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9 19:3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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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衣教的大厅也是典型的西域建筑风格,楼高,地面窄长。两排高高的木桌摆在厅中,众人分作四列,分列在两张木桌两侧,坐在高背交杌上,正笑容满面的谈天说地。

扎木河带着清宜从门外进来,众人立刻察觉到了,起身立起,躬身行礼。清宜一面穿过众人的簇拥,一面环顾四周,最小的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大小,最大的已面生细纹,鬓边染霜,众人皆着火红色衣裙,有穿胡服的,也有长衫大袖的唐服,脸上都挂着盈盈的笑,躬身冲着扎木河行礼,眼中尽是尊敬崇拜之色。

清宜看了一会儿,别开了眼睛。

尽头处是一座四五层台阶的高台,台上设一张食几,一个厚蒲团。清宜不敢跟着上去,只好在台下站好,目视着扎木河一步一步,登上那高台。她身材修长劲瘦,与中原女子的丰腴体态迥乎不同。长长的裙摆在白玉台阶上荡开,细小的金铃声如同昨夜的夜舞,搔得某些人心里痒痒的。

扎木河先跪坐好,众人也忙坐下。清宜随便捡了右侧桌子一个无人的地方坐了,门口有十余位端盘子的少年鱼贯而入,将手上巨大的铜盘小心安放到每张桌子上。那些少年都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级,均赤着上身,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其中一个跪在扎木河脚边的台阶下,为扎木河铺放好食物。扎木河今日心情很好,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夸道:“好孩子。”那少年脸色涨红,一双猫儿眼里尽是喜不自胜,抑制不住地俯下身去亲吻扎木河的裙角。

扎木河笑着冲清宜的方向看了一眼,清宜也笑,只是怀中的羊皮宝卷有些烫,他率先移开了目光。

扎木河率先端起一盏清水喝了一口,下面众人于是也纷纷拿起剔肉小刀来。

清宜不太懂她们这里的规矩,便用余光瞥了左右一眼,学着其他人的动作吃饭。他面前桌上的大铜盘里,整整齐齐的码着清炖的带皮羊肉,盘底有些鲜嫩的汤汁。众人握着银质的小刀,将盘中的肉切开,盛进自己的盘子里。桌上还放着一摞刚刚烤好的芝麻胡饼,每人面前一碗煮熟的浓稠羊酪。

清宜在山上清修惯了,观里都是修道之人,饮食上崇尚清淡自然,恨不能朝食花露,夕饮醴泉。猛然吃到这么西域风情的胡饼羊肉,还有些颇不习惯。扎木河看出他行动间有些迟疑,便随手将自己食案上的一碗什么东西递下来,笑道:“你尝尝我这盏。”

那跪在阶下的少年忙双手捧了碗,膝行过来,捧过头顶递给清宜。

清宜忙接过来,道:“有劳了。”

看时,却见是一盏明如好玉的琉璃花型碗,碗中正中是一碟蜂蜜,四周围簇着各色时令水果。时候刚过仲秋,瓜果熟透,那碗里一碟一碟的,盛着剥好的鲜红石榴籽,青色的脆枣,一只金黄的柿子,还有几瓣北方难见的橘子。

清宜嘴角含笑,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瓣橘子送进了口中,冲着扎木河微微一笑。

酒足饭饱,扎木河懒懒地靠在身后的靠椅上,黑色的卷发迤逦了一地。

众人皆高坐在台阶之下,唯有她跪坐在台阶上,其实视线、高度,同众人是差不多持平的。想来这也是火衣教的传统,虽有首领,但世间千万女子皆是平等,只将男子踩在脚下。

扎木河懒懒地撩了一下头发,红唇微勾,拍拍手:“来人,将那两个欺辱女子的畜生押上堂来,今日我们便代替诸天女神明,女菩萨,审一审这两个胆大妄为的畜生!”

清宜忙将眼睛垂下去,长长的眼睫收敛,盖住了眼底的风云涌动。

一时间门外铁链的声音哗啦哗啦响起,沈鹤二人被看管水牢的粗壮妇女押解上来。两人都几乎一夜未眠,身上沾了未干的冷水,被清晨的寒风吹过,冷的彻骨。鹤九皋伤势未愈,体内真气枯竭,尤其难过一点,脸色苍白,嘴唇被冻得青紫。

他回过头来冲清宜打了个询问的眼色,清宜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眼睛,示意东西已经到手了。

扎木河懒懒散散地支着头,冷笑着看着他们俩,目光如同水中青蛇,阴冷鬼魅。

清宜头上一滴滴冷汗滚滚而下,怀中魔鬼城的地图如炭火在烧。沈佑安在等清宜的信号,地图已经得手,如今手刃了魔头,救出万千失足少女,众人就能凭借地图离开这座人造的魔鬼城!

扎木河双臂微抬,示意两个女孩去搬屋后的刑具:“今天,便是这两个畜生的归天之日!”

众人正僵持间,突听门外一声巨响!

“不好!”有一个女子猛地站起来,那女子坐在打头的一个,身上衣饰繁复,一看便是魔鬼城内的高层,扎木河的心腹。“听这动静像是凤鸣石被放倒了!”

凤鸣石是魔鬼城尽头,火衣教金顶总坛众多建筑之前的巨石,是火衣教抵抗外侵的最后一道屏障,有凤鸣石在,外敌入侵时便可居高临下,对火衣教的生死存亡至关重要。

扎木河皱眉道:“艾丽耶,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下首坐着的另一位衣饰繁复的女子应了,转身便想去打开殿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狞笑!“可找到你们了!”

话音未落,大殿的木门被人当头砸破!破裂的木板如同尖锐的铆钉,冲着扎木河激射而来!清宜眼疾手快,将桌上还未撤下的铜盘一扯,那笨重的铜盘在空气中打着呼啸,打着旋,盘底未吃尽的肉汁冲着门口泼洒而去,迎面的木板碎片被那铜盘当头罩住,吭噔一声折断在铜盘之中。

扎木河反应过来,怒视着清宜,目眦欲裂,大声喝道:“你会武?!”

清宜心里一抖,刚刚一瞬间的反应全凭直觉,现在理智回笼,不敢看向暴怒的扎木河,强迫自己稳住了心,避开扎木河的目光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待此间事了,我再向你认罪。”

大门终于轰然中开!

门边的餐桌前坐着的少女被碎裂的大块木板砸在身上,尖叫着往桌下逃窜,鲜红的裙角和细声的尖叫让整个大殿的气氛倏然紧绷!厚重的木门被应声破开,打头的一人左手断臂,安着一截森然的铁钩,嘴角狞笑着将那铁钩猛地甩了出来,钩后的铁链瞬间暴涨,如蟒蛇吞食,将身边高声尖叫的一个女孩细嫩的脖颈紧紧缠住,他手上用力一扯,那女孩捧住铁链,双脚被扯离了地面,不过一时,便气绝当场。

那男人将铁钩收回,故意用阴森的铁钩勾破了少女的尸体,空气里爆开一蓬飞溅的血雾。那男人狞笑着看向主座之上的扎木河:“我还道这魔鬼城怎么越看越眼熟,原来是你。贱人!我本是来追沈道长的,意在圣城宝物,本不欲和这魔鬼城主计较,如今却是你自己撞进我手里,当年在阿尔金山,你断我一臂,今日正好叫我赶上,你们便一道死吧!”

见到老仇家,扎木河也没有心思理会清宜,从腰间抽出一柄金丝软鞭拎在手中,冷笑道:“叶儿顾赖?你好胆量,还敢找到你姑奶奶家,当年奶奶能断你一臂,今天就能把你的王八脑袋折断了!”

叶儿顾赖仰天长笑,用森然的金钩遥遥指着扎木河的鼻尖:“怎么,贱人你还学会用鞭子了?你是忘了当年你在我们爷俩帐篷里,怎么被我们干,被我们用马鞭子抽的?”

“我只记得那日,我如何将你的左手,一刀斩断!”扎木河双目明亮,目光冷似凛冽的冰,冰下埋着沸腾的烈火,话音未落,只见她红唇一勾,右手将身前食案一推,身形旋转拔地而起!脚尖在木桌上轻轻一点,金丝软鞭“嗖啪”一声横劈而下,携着开天辟地的沉勇和怒火,冲着叶儿顾赖的项上人头而去!

那软鞭灌注了真气,金线中闪过苍茫茫的红色丝线,如同带着血色的火花闪电,在鞭身游走。这一鞭若是落在了实处,叶儿顾赖的人头紧接着就要横飞而出!

叶儿顾赖不敢托大,身形猛地向后飞掠而去,左手铁钩暴涨,阴森惨白的钢铁锋芒与鞭子的金红双线交擦而过,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沈佑安作壁上观,不知该怎么办,鹤九皋只观了一回合,实在忍不住。他身体一震,身上束缚的铁链层层尽断!他上前一步,双手成爪,指间已有妖艳的血色红莲瞬间开合!他在叶儿顾赖手中吃过大亏,以他的性格着实难以忍下这口气,如今再见,这几日憋屈住的体内洪荒瞬间叫嚣着要随之释放!

“叶儿顾赖?”鹤九皋微眯双眼,冷笑道,“当日之围,今日之报,今日叫你来的了火衣教,出不得魔鬼城!”

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10 22:2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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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儿顾赖一钩飞射,将扎木河逼得急退数步,她在空中一个转身,足尖与墙面垂直,在四面墙上急速滑行,身后的金钩带着铁链的声响,追在脚下,将四周墙面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鹤九皋欺身而上,在空中一个纵跃,暗红的袍角四面散开,指尖红莲如同业火喷涌。

叶儿顾赖猛然将金钩向后一扯,那钩子打着旋,自鹤九皋的身后回旋而至。

鹤九皋和扎木河皆是一身红衣,一头乌发披散,看时只如镜中之像,双生之子。只是一个金红短衣,露出一截细白的腰肢,一室暗香弥漫,另一个暗红大袖,双手翻覆血莲满掌,只见袍角翻飞。

清宜和沈佑安与其余的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他们二人脊背互倚,在不小的厅堂中腾挪斗转,两柄泛着春波秋水般光泽的宝剑,舞得一室光华缭乱。

那些黑衣男子不敌二人武功,已经初显败迹,就在此关头,那些人突然自弃了武器,自怀中扯出几根极粗的钢铁丝,在殿中飞速跑动,他们步伐节奏一致,隐隐有掠阵之象。

沈佑安没有见识过这等步法,不敢托大,暗自提着一口真气,将宝剑横握,捏了个剑诀。清宜站在他身后,他用剑的起手式万分奇怪,竟是反手握剑,宝剑反握右手,与下巴持平。

那几人跑动间飞速的交换着手中的铁索,几十圈之后,竟然隐隐将十几根粗丝织成了大网,冲着网中二人当头罩下!

那铁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二人执剑劈砍,铁索竟纹丝不动。几个黑衣人的包围圈越收越小,右手提起刀剑,就要将网中的两人屠宰殆尽。

沈佑安抬眼挥剑,平直的黑眉下一双沉静的眼睛,他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他的剑很快。自那日四大门派围攻谢三礼堂,沈佑安一人一剑带鹤九皋反叛而出之后,他的剑气更胜,已经生成了淡青色的犀利剑芒,在他手中倏然暴涨。

那淡青的剑芒越凝越凌厉,越凝越小,凝成薄薄一层,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剑舞之中,竟幻化出实体一般的刀锋剑脊。他以左足为轴,整个人旋身飞起,猛地弹到那铁网之下,左手扶住铁索,剑由下而上挑起,剑刃上一点由剑芒凝成的青色光点,如挑破山脊,斩碎薄雾之态,将那刀枪不入的铁网倏然挑断!

清宜真人同他破有默契,自破碎的网下一跃而出!剑光如同秋水横江,他的剑意相比沈佑安要柔和从容许多,没有沈佑安逍遥剑法中的鲲鹏之力,携风裹雨般的凌厉,而是落笔诗成画一般,剑下笔走龙蛇,提腕书写一般从容文雅。

说出来是这样精致的剑法,身在其中才能明白其中的森然冷意,那一剑斩下,配合着沈佑安一剑挑破苍穹,只一招,竟斩杀了十数人。

沈佑安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回肩后,回身去看那边的战况,只见三人正苦战到正酣处,鹤九皋一个瞬息间接连推出三掌,身周三千血莲瞬间开灭,化为猩红的血雨,伴随那三掌之力,尽数拍向叶儿顾赖!

扎木河已经自身后将叶儿顾赖的头颅收紧!叶儿顾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生受了鹤九皋蕴含了澎湃内力的三掌!瞬间目眦俱裂,一口心头热血噗的一声浇洒了一地!

扎木河在他身后,也被掌风的余波波及。鹤九皋随性恣意惯了,几乎没有同伴,武功向来是日天日地,不管不顾的气质,如今发现误伤了队友,忙不叠收了掌心的去势。

扎木河挥手示意无妨,她推开濒死的叶儿顾赖,扶住一旁的廊柱喘息。满厅红衣少女早在这几人开打之前,接受到了扎木河的指令,四散躲开了,如今也没人来帮扶她。她左胸被那钩子钩了一下,淋漓地洒了一线鲜血。

鹤九皋走到叶儿顾赖身前,逼问他道:“上次你说我师父也在追查关于敦煌圣城的线索?!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儿顾赖口腔内尽是鲜血,随着呼吸从喉咙大口大口呛出来,狞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们师门的魔功致命的缺陷,只有地下圣城去寻一卷敦煌变文,才有机会自救。你身边已经开遍了三千血莲,魔功已臻大成,就要走火入魔!!!我不会告诉你圣城之门怎么开,你就坐在圣城门外,等着你自己走火入魔吧哈哈哈哈哈哈!”

扎木河一脚将他踢翻,她收拢长鞭,用弯折的鞭身拍打他的脸侧:“敦煌圣城又是怎么回事?!老鬼!你知道什么,最好都说出来!奶奶饶你一个全尸!”

叶儿顾赖仰天大笑:“贱人,如今让你得了势了,你是如何勾搭到血手妖僧鹤九皋的?血罗刹,你可知道这个贱人就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逼!你还当她是什么好货!真是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扎木河唇边现出一线血迹。

她双目通红,一头乌发披散,一袭红衣附体,真如来自深渊的女阿修罗,那个据说男子奇丑而女子极美的种族,阴森妖异,充满着地狱的邪魅和恶意。

她逼近仰面瘫倒在地的叶儿顾赖,张开嘴巴,声音中充满了恶意,在他耳边蛊惑地笑道:“叶儿顾赖,你儿子失踪了那么多年,你都不好奇他去哪儿了吗?”

叶儿顾赖年轻时娶过一位美艳的妻子,可惜漠北气候严酷,人事凉薄,他妻子被主人家凌辱,生产时惊风而死。那时候叶儿顾赖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级,在一个部落做奴隶,竟没有将那不知是谁的儿子摔死,而是将他忍辱抚养长大,名为父子,情似兄弟。后来叶儿顾赖拜访西域诸国,在大荒山雪峰洞里修得了一本武学宝卷,父子俩在洞中苦学三年,学成了那一本奇书,闯荡江湖。

他们二人在西域肆无忌惮,枉顾伦常,劫掠财宝美女,得到的财富不分彼此,一同享用。扎木河就是那时被他们掠至帐中的。后来出了变故,叶儿顾赖断了一臂,他的儿子龙吞从此绝迹于西域阿尔金山,鹤九皋曾听师兄提起过这段故事,却不想听这意思,就连叶儿顾赖也不曾知道他儿子的去向。

叶儿顾赖猛地吸入一大口气,自绝望中突然迸射出一线生命的光:“你说什么!龙吞在哪里?!”

只是他死到临头,忘记了扎木河对他父子二人有多么憎恨,在这一刻告诉他这样的消息,绝不是为了让他含笑九泉。

扎木河脸上挂着盈盈的笑,她歪着头,一双大眼忽闪,眼中有将落未落的水光,神情纯情又无辜。她凑近他的耳边,笑道:“他呀,早就死啦!”

她退开一点,让他看清自己的动作,道:“他就在这里呀!” 只见她微微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他说他喜欢我,像雄鹰爱慕苍穹,想要跟我永远在一起,那姑奶奶便成全他!我把他杀了,将他的心剖出来吃了!他现在永远都跟我在一起了,再也不必怕我逃跑,而将我绑起来了。” 她的神情温柔又残忍,嘴角似笑非笑,双目悲愤得红透眼眶,泪珠摇摇欲滴。

她拿着一把刀,每戳对方一下,都是揭开自己心中腐烂的旧伤疤,将那柄锋利的刀尖戳进胸膛的极刑。痛彻心扉。

鹤九皋自问不是什么名门正派,邪魔外道这些年看过不知凡几,猛然碰触到这等秘辛,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与沈佑安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惊愕之色,唯有清宜,目光低垂,眼中是说不清的悲伤与苦痛。

叶儿顾赖猛然发了狂!他竟拱起上身,自地上坐了起来,嘴中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尽是癫狂之色:“不可能!我的龙吞!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我不信!!!”

他仰天大吼,口中鲜血喷溅出三尺远,染湿了扎木河的裙摆。而后双手向扎木河猛伸过来,只是到底被震断了心脉,身体猛地一震,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

扎木河倚靠着殿内的门柱,心头一片苍凉。清宜撩开裙角,单膝跪在她身前,嘴唇蠕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佑安道:“清宜,……我们真的该走了。”

如今从叶儿顾赖口中听到了这等秘辛,沈佑安万分担忧鹤九皋的魔功,只想速速查明了事情,弄懂了这个圣城是个什么鬼东西,好赶往敦煌去。火衣教经此大劫,一时半刻是恢复不了元气了,扎木河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劫掠商队。让他真将这个女魔头杀死,将这些快乐生活的女孩子带出这一片女儿国净土,他也有些下不去手,索性就这样,大家好过。

清宜便道:“我走了,你……你以后安稳过日吧,莫再截杀人命。”

扎木河一丝力气也没有,闻言稍稍提了提一边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摆手道:“不跟你们计较混入我火衣教中的前事,已经是看在共战一场的份上,开恩饶过你们了,走吧,别等我反悔。”

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11 21:36:33

38


仲秋的魔鬼城外围,寒风凛冽。

清宜骑在一匹白马上,回望时身后束起的马尾被风吹动,打在脸上有些微的刺痛。

众人行至一座手掌形状的山石之前,沈佑安勒住马,问道:“接下来怎么走?”

清宜自怀中掏出那卷羊皮手卷,辨认了一下方向,道:“我们眼前这座石头就是仙人指路石,自指路石往南,便出了魔鬼城的核心区域,外面的山石就好分辨多了。


身前那两人应声而去,向南方打马飞驰。鹤九皋的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他的眼睛里闪过火一样的颜色,云一样的风姿。转过仙人指路石之前,他心中忽然一阵闷痛,倏然猛地勒马停住,不由自主地回身,向着远远的金顶建筑望去。

回头看去,那金顶真如平地起了一把火,晨起的朝阳映照整个乌尔禾城,烟云缭绕。清宜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几枚小巧的金铃碰撞在腰肢上的声响。


过了半晌。沈鹤二人看他久久不行,便调转马头来寻他。三人坐在马上,侧身回望,唯有清宜目光迷离似有隐痛,余者心中皆了然。

沈佑安拍拍清宜的肩膀,宽慰道:“咎莫大于欲得,祸莫大于不知足。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属于你,这是天道自然。”

这道理清宜当然懂。自他远遁洛阳修道,师父就一遍一遍强调:“水利万物而不争。”强调:“知其雄,守其雌。”强调:“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这些不争不抢,不求不怨,恬淡为上,不起事端的大道理,清宜早就熟背了,也逼着自己接受了。清宜心道,美色祸心,美目迷情,只不过是一时的目眩神迷罢了,黄粱梦蝶,一晌贪欢。

他扭头对沈佑安道:“我懂。”

就像沈佑安说的那样,萍水相逢,此间种种不过是眼前烟云,身后秋水,过眼的那一瞬被云的风情,水的姿态所迷惑,但也仅是一时迷惑罢了。待他回了洛阳城,也许闲来无事时会登上城楼,瞭望这片连绵的魔鬼城。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恍惚间想起,他的生命中,有过两天一夜的放纵,有过这样一个倩影。但是余生,不必有什么交集了。

我有我的路走,她也有她的所求。

就是这样,清宜开解了自己。便收回目光,长舒一口气,道:“我们走吧。”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青烟。

整个火衣教的金顶被染得赤红,不过瞬息之间,火舌舔过圆顶的建筑,远处浓烟滚滚。时值深秋,北风呼啸着携着火苗浓烟向四面蔓延开来,三人皆愣在了马上,不过瞬息之间,来不及反应,那大片大片的舞场,吃饭的松木大殿,厅殿之后的教众生活之所,全部被浓烟火焰包裹着,被大火吞噬而去。

清宜眼眶通红,他难以抑制的爆发了一句怒吼,一鞭子抽上了胯下骏马的屁股。

沈佑安和鹤九皋拉他不住,只得陪着打马狂奔,往远处的火场赶去。

然而那金顶的火衣教圣殿已陷入重重大火之中。

马匹畏火,不管主人如何催促,只是不敢进去,在火场外围不停踱步,催得狠了便猛蹬后蹄。清宜心中焦急,一鞭子抽到地面的黄沙之上,他的马被惊了一跳,自原地人立而起,差点将他摔下马去。

他利落的翻身下马,不顾身后的同伴,直接冲入了火场之中。在无尽的大火间,他双目被浓烟和火焰熏得肿胀发红,依稀看到今天早晨那抹悠闲的红云冲他回身一笑,娇俏地歪了歪头,脚下踏着舞蹈的节拍,走进了漫天的火焰之中,黑色的卷发一甩一甩,在红纱下若隐若现。

清宜直冲入早晨吃饭的那个圣殿,那圣殿恐是最先燃起来的,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上好的松木梁柱都被烧的黝黑断裂,整个大殿摇摇欲坠,一触即崩。

清宜一手捂住口鼻,另一手用剑柄挥开眼前的浓烟,燃烧的红帐,跑进当时札木河躺卧的门口,却不见札木河的身影,重重金箔贴印的壁画之下,只有一个浑身浴血,癫狂苍老的身影,用左手断掌上的金钩,一下一下戳刺着那壁画上的圣女。右手端着一桶羊脂,正在往圣女微垂的双目上浇去。

那羊脂遇火便燃,将一整面墙的金箔彩绘烧的不成样子,圣女的红衣尽皆被烧成焦枯的黑色。

叶儿顾赖嘴边一口一口吐着腥浓的血水,狞笑着将点篝火用的松香和羊脂洒满整个火衣教圣殿,他狂笑着走进火焰里,眼中是吞噬一切的癫狂。

清宜冲上去猛地扇了他一巴掌,大骂道:“扎木河呢?!我问你!扎木河在哪儿?!”

叶儿顾赖神智已然不清,大笑着叫道:“死啦!!!挖了心!都死啦哈哈哈哈哈哈!死啦!”

他说着仰天长笑,头颅越扬越高,越扬越高,猛地向背部拗折过去,咔嚓一声,颈骨竟被他直接折断!

他嘴里发出“呃——”的一声长叹,浑浊的眼睛还带着癫狂的笑意,用气音低声道:“都死吧,你们都去死吧。”然后猛地呛出一口鲜血,失去了呼吸。

清宜皱眉,将他的尸身一推,也不管那尸体冲撞了多少烧枯烧朽的断梁残柱,翻身猛然冲进火场,口中大喊道:“扎木河!”

圣殿就要被烧塌,那恢宏的金色圆顶就要塌陷下来,清宜仍然没有寻到札木河的身影,连尸体都没有寻到。

沈佑安和鹤九皋稍后才追上来,沈佑安攀住清宜的双肩,大喊道:“这里太危险了!跟我们出去!”

清宜挣扎道:“我不能留札木河一个人在这里,她最怕痛,我怕烧疼了她。”

鹤九皋比较粗暴,才不耐烦和这些中原人讲道理,他也不太明白中原人,这种紧要关头,将人带出去才是正经事,同他讲什么道理?他一言不发,只按住他的右手,手上发力将人往后拖去,还使了个眼色给沈佑安,两人合力将清宜一贯而出,推出了火场。

他们刚刚出来,身后偌大的圣殿轰然倒塌,将那些死去人的尸骨,活着人的惦念,尽皆埋在了火场之中。

大殿轰塌的冲天热浪,将三人冲撞得几近失明。清宜双目发直,失魂落魄地看着那片废墟。

那里有他惦念的人。

无声无息之间,清宜的右目滴下一行清泪,他轻轻挣脱了沈佑安和鹤九皋的束缚,走上前去,踏上那方仍有余烬的热土,蹲下身任袍角迤逦被残焰燃尽。

若她活着,也许清宜一生也不会明白,一刻钟前,被他生生压回心底的,是一份怎样的感情。若她活着,也许,真如清宜所说的,不过是一时目眩神迷,从今往后,各走各的路,此生不必复见。至多是在酒醉之后一支纵情的歌里,在月夜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梦里,在上元节满街灯火的郁郁阑珊里,默默放纵一炷香的时间,去回忆一位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佳人。

若她活着……

清宜喉咙微微哽住了,他低头俯视自己的心,蓦然回首,才惊觉那颗心早已遗落在火衣教的歌舞场中,遗落在香软的红纱帐里,遗落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下。真是可笑,清宜无奈地摇头,枉你还要用这颗心修道登仙,却忘记问问自己,这颗道心,可还坚定么。

人事无常,世事难料,个中变化,全不由人。清宜修道多年,如今才恍然,在这等生死寂灭之事上,自己仍旧看不开,参不破。

怪道师父说我没有修道的灵根。清宜捧起一把灰烬,苦笑道。想象着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子,流离颠沛一生,被叶儿顾赖杀死,无处安葬。一身冰肌玉骨,伤痕满目,最终连一具完整的身体也没留给这个世间,只留下一座魔鬼城,和万千邪诡残忍的传说。

他留下一滴泪水,身前不远处,一枚金铃在灰烬之中折射着秋日高阳的光晕,在烈日北风中,无边灰烬下,熠熠生辉。

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12 18: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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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佑安不忍看这样的情景,低头不语,鹤九皋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搭在了清宜的肩头,安慰也似的拍了拍。


清宜跪在原地,脊背挺得直直的,拾起那枚金铃,用双手擦去金铃上沾染的灰烬和鲜血。那枚金铃原先也不知躺在谁的腰间,被烈火焚烧之后,却没有焦黑枯烂,擦去灰尘,在阳光下竟仍是散发着那样的金光,像某个人一样,亮的刺目。

身后,盗骊不知看见了什么,长嘶一声,前蹄猛地抬起,重重地踏在地上,激起一片砂石。


清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只见一匹黑马立在骄阳黄沙之中,马头一甩,脊背上翻飞炸开的鬃毛抖露一地尘埃沙土。而那烈马西风的旁边,直直地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子,白皙的脸蛋上蹭满了黑灰,只剩那一身红衣如火,裙摆若云。


清宜猛地卸了一口气。只觉得双脚发软,双目被烟火熏得酸胀麻痛。他自残烬之中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了扎木河。仿若国之重宝被偷被窃被遂毁殆尽,却又在最后的时机绝处逢生。清宜一时控制不住,将下巴靠在札木河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扎木河没有反应过来,挣扎着要挣脱,却被清宜粗鲁地镇压了。他第一次在人前展示了自己的渴望,展示了他强硬的一面,他紧紧地扣住扎木河的双肩,将她牢牢的困在自己怀中,仿佛在声明,在宣告给每一个人,说:“我要。”

——多少年不敢说出口的欲望。

这么多年,他没有喜好,没有渴望,不能要。

命运给予他什么,他就安然接受什么,命运残酷剥夺他的,他不能追问,不能渴望。无论是身世,还是性别。他抱着札木河,脑海中却闪过年少时修道念书的时光。他跪在师父脚边,童稚的脸庞上泪痕满面,面前的小木桌上摆着一块破碎的玉龙。

向来宠爱他的师父一脸严肃:“清宜,你不能有欲,有所欲而求不得,才是世间之极苦,师父都是为你好,师父不欲你吃这样的苦。”

“可是,”年少的清宜抽噎,“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想要。”

“没有父亲!”元达真人神态严厉,不怒自威,“你的父亲除了一条命,没有给你留下任何东西!你不可以有欲望,不可以说你要。”


“我要!”清宜猛地抬起头来,双目透过札木河,看向脑海中师父的轮廓,在心里冲着那个严肃的老人跪下,低头道:“对不起师父,清宜看不透,参不破,在人间走这一趟,很多东西,徒儿还是想要。”

札木河看他情绪激动,神神叨叨的,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奇怪啊你。”她将人稍稍推开了一点,用手指戳了戳清宜的右脸。

清宜嘴角一扯,轻声道:“嘶……”

他没注意,却是叶儿顾赖死前,被他仰面推倒,倒地间左臂的金钩自下而上,挑破了清宜的一侧锁骨和半张右脸。

“破相了,”札木河道,“不漂亮了。”

“什么?!”清宜迅速抬臂捂住自己的右脸,神色紧张:“破相了?!伤口深不深?会留疤吗?!”

“不会的,明天就好了。”扎木河被他逗的,展颜一笑。

她的笑明媚美艳,再没有了往日的阴翳鬼魅,清宜顿时忘记了自己的右脸。他抬手捏起扎木河头上的灰屑,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不知道,”扎木河有些怔怔的,“我被那些烟迷晕了,迷迷糊糊见本来已经死了的叶儿顾赖又站起来了,他站在我面前,铁钩勾住我,我以为我死定了。”

扎木河遥望着更远处还未熄灭的冲天火焰,她前半生的爱恨痴缠,仿佛在那片业火之中燃烧一空。那些缠绕她,束缚她,让她在深夜中辗转难眠的过往,和那些愁肠百结,如鲠在喉的悲亢愤懑,尽皆随着一场冲天火焰,燃烧成灰。

清宜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杀你?!”

扎木河目光低垂着,摇了摇头:“他将我推出了火场。他一直看着我的肚子,似乎……把我错当做了别人。”

叶儿顾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他半生荣辱只为了一个儿子,就是死在了扎木河的手中,心脏残留在扎木河的胸腹,他也下不去手,去手刃仇敌。想来叶儿顾赖也算是悲惨一生,十五岁后的时间都在错认别人之中度过,将儿子错当成死去的妻子,临死之际,又将仇人错当了死去的儿子。

清宜没有功夫同情别人的悲惨,只是后怕。若当时叶儿顾赖没有癫狂若痴,以他的残忍心性,怎么可能会留下扎木河的一条性命。这个美艳无匹,狠绝无双的奇女子,真的有那一刻,在他的身后,与死亡擦肩而过,近在毫端。

一念及此,愧疚,惊恐,愁思,庆幸一时涌出,清宜喉头微堵,心绪当真复杂难言。

“跟我走吧。”清宜突然道。他是一时冲动,却在脱口而出之后,思路一瞬间清明起来。他双眼瞬时一亮,我要带她走,未尝不可,我能安顿好这些教众,能陪她走过重重山河。这次我不想逆来顺受,我想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我的未来。

远方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整个魔鬼城沐浴在温暖的曦日之中,连北风也不那么凛冽了。

藏身在各大建筑后面的火衣教教众们纷纷出来,她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手拉着手,注视着她。

清宜道:“我们上清宫在洛阳也算有些势力的,我帮你将她们安顿好,就安顿在洛阳的道观,我对天发誓,倘若她们被男子欺辱,上清宫尽一宫一教之力,绝不放过那些人。如今火衣教也毁了,她们在这里实在危险。”

扎木河沉默不语。

清宜便又道:“我回上清宫交代了此间事情,便要继续出门游历。你不是说你没有见过那等磊磊落落,疏疏朗朗的男子,我带你到中原各处游历去,带你看便这世间的男子。我们中原如今是女主当政,女儿家的地位不知有多高,你困在这么一方小小的魔鬼城,真的是浪费了,不如去走走看看,看一个女子,能在这江湖,翻出多大的浪花。”

他说着,翻身上马,冲她递出一只右手。

扎木河想象着那只右手,想象着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那双手会有多么温暖,多么安宁。让她伸手的动作不由自主,难以克制,仿若被蛊惑。

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13 23:03:45

40


洛阳时称东都,是中原名郡,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中原汉人,不过到底是盛事气象,万邦来朝,洛都亦是世界性大都会,许多眸色发色千奇百怪的藩人来中土做生意,洛阳西坊还有专门的胡坊,供来往的异族客商旅居。

沈佑安穿一身蓝色的圆领袍,金玉八宝革带紧紧束住腰口,整个人挺拔修长,仿若一杆修竹。虽然时候已经快要入冬,仍然将窄小的袖口挽到肘上,领口也不好好系,将圆领翻下来,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和一抹肌肉分明的紧实胸膛,颇有些落拓江湖的意味。

他身边的红衣青年一身胡服,窄窄的立领护住喉间,金线绣出边缘的花纹平整华贵,金红的搭配,颜色虽大俗,穿在他身上却只显得萧肃疏朗,配合胯下精神的黑马,丝毫没有媚俗和女气。

两人身后,跟了一长串的青幔小车,从茶亭接回的谢娘,有伤在身的扎木河,以及从火衣教迁来洛阳的众多教众,全部被安放在这一串的小车之中。

临行,清宜好说歹说,以自己同样“有伤在身”为由,到底磨得扎木河松了口,也钻进人家的青篷车中。他向来看重自己的颜色,脸伤了是大事,怕新生的嫩肉见了日头落下疤痕,死活也不要骑马见风。

鹤九皋颇有些无语。鹤九皋生的不比清宜粗糙,一样的俊美无双,只是鹤九皋从小听不得别人夸他的容貌,一提必要炸毛。他们西北汉子粗疏惯了,脸上蓄须留疤方是爷们正道,平日里最看不惯清宜涂脂抹粉,唯恐太阳晒黑了他,把一张脸护的比胯下二两肉还重要。鹤九皋天生肤色白皙,为此还闷闷不乐了许久,特意在西北荒漠的大太阳下晒出了一身浅蜜色的肌肤,方觉得心里平衡了。


将进正门,沈佑安自觉将马放缓了些,不知洛都出了什么大事,排队进城的百姓竟连绵几十丈长,远处还有许多百姓正往城郡赶来。

他们有马有车,不比同城外百姓一同排队,走右边门洞的商队通行道路即可,不多时便要入城。那检查的小哥面色严肃,将长戟一竖,问道:“这么长的车队,你们又刀马随身,是什么来历?”

鹤九皋自马匹的鞍袋里抵过路引,那路引还是出益州时苏家帮忙制备的,就是以防今日这种情况。本来他们与清宜真人同行,按理说应当不会被搜查的官兵为难,只是清宜自作主张,不仅没有手刃魔头,还带回了一群魔教妖女。他心里发虚,不敢暴露行迹叫师父发现端倪,想着混进城去,随便寻一个上清宫治下的道观道场,将这些女孩安置下,对外只说是闯荡江湖时,自歹人手里救回来的孤零少女即可。他长期进出洛阳城,官兵们都识得这位仙子的脸,这样的场合,他更是不敢露面,只好藏在车队之中,悄悄掀起青幔的一角,看沈佑安如何应对。

沈佑安这一路也长进不少,按以前的法子,他是断断说不来瞎话的,如今这类搪塞诡辩的本事,也被磨练出来了,他催马上前,心中哀叹近墨者黑,同这些邪魔外道呆久了,自己还要关注一下道心,可不能被这群人带偏。

“这位官爷,”沈佑安笑道,“我们是西域的游商,来中原采办货物,顺便行走游历,长长见识。马是西域马,不过是代步的脚程。刀是傍身刀,行走江湖哪敢两手空空?还望官爷通恕则个。”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悄悄放在那官兵的手心。

那守门的将士颠了颠手心的分量,已知轻重,脸色和缓了许多,道:“看你们生意人闯荡江湖也不容易,还有女眷随行,快进城去吧。”

沈佑安拱手道:“得罪得罪。却不知,这洛城进来有什么热闹事吗?为何这么多人,官爷知会我们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别犯了上邦忌讳。”

“跟你们行商没什么关系,你们不知道也正常,”那军士签发好通行文书,递给鹤九皋,“前两日上清宫的元达真人羽化登真了,这些百姓是自发来为元达真人诵经祈福来的。”

沈佑安脸色大变!他登时回转过身,去看车队中清宜的脸。

清宜习武之人,耳力自然出众,这些话清清楚楚听了个完整。他怔怔地掀着帘子,一双桃花眼全然是不可置信,失声叫道:“不可能!”

那守城的将士闻声看去,只见是清宜仙子坐在车内,便跑过来躬身行礼:“问仙子安,您游历回来了?清鸣真人和清越真人昨儿个出城寻你去了,您怎么混在西域商队之中?”

本朝道风极盛,普通军士百姓对修道之人多有敬重,尤其上清宫这样的百年名观,弟子们又多涉世,锄恶扶弱,深得洛城周围百姓的敬重。若非有如此的名望,元达真人羽化,也不会有这么多乡亲乡邻,自动自发地来洛城,参加元达真人登仙道场,为元达真人祈福。

清宜哪有心思回答他的问话,胡乱答道:“路上碰上了,有个照应。”

他神色严峻,心里慌乱如麻:“我且问你,你说我师父登仙了?却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细道来!”

那军士苦着一张脸:“仙子难为我,上清宫的仙人们哪会知会我们这些小兵卒,想来是真人修为高强,民愿颇深,终于修够了心经,炼成了仙丹,羽化登极,位列仙班去了!您快回上清宫看看吧,若元达真人留下了什么仙器丹药,没准您也能跟着立地飞升呢。”

“胡闹!”清宜斥道,他稳了稳神,也没心思管自己的脸能不能见风见日了,掀开帘子自车上一跃而下,翻身跨上骏马,扬鞭而去。

那白马身后,踏出三尺高的烟尘,绝尘而去。良久,方听到风中传来几句嘱咐:“沈道兄!烦劳您送这些女子到我京郊的别院去!我先行一步!有事回头再议!”

扎木河见他走远,不自觉地掀开车帘,注视着那疾驰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了一丝巨大的不安和惶惑。

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14 22:26:56

41

沈佑安看着清宜一骑绝尘,向着上清宫的方向疾驰而去,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忧虑。只是这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不便说。沈佑安便将到口的话又压回了心里。

他朝那守城的兵士拱手道:“仙子叫我们把人送到他郊外的别院去,您可知仙子的别院怎么走?”

那士兵受了他们的好处,又亲耳听到了仙子的吩咐,自然不疑有他,热切的指点道:“您呐,往东边走,出了洛城的东门,就有间大宅子,那就是仙子的别院,仙子偶尔请我们本地的乡绅功德主去院里喝圌茶,有时候也有外地来的道长和仙子,在那院子里商量讲经开坛的事情。”

沈佑安道过谢,仍旧领着身后的一串小车,便往那别院去了。他有圌意拉开了些与车子的距离,远远的缀在一队车马的当先,鹤九皋便知道他这是有话同自己讲,也驱马往前赶了一段路。二人并肩,将车队不远不近的甩在了身后。

鹤九皋道:“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沈佑安自进城以来,一直眉头紧皱,他心中有一个想法,一直压在心底,不敢言明。闻言不禁犹豫了半刻,方才皱眉道:“我怀疑,元达真人的死,同我有些干系。”

鹤九皋猛地将他的话捂回了口里,幸而两匹马离得近,方便他动作。他环顾一圈,见周围没有人,方才放下心来。他直视沈佑安,严肃道:“你不许瞎说,也不许瞎想,福祸自有因果,元达真人是功德圆圌满羽化登真了,这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当心上清宫的人听见了误会。”

“正是因为你们佛家讲究的因果。”沈佑安心事重重,“我前脚打听到了上清宫能打探出我的身世,元达真人后脚就死了。这如何能不让我疑心?怕不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一想到这个,我就如鲠在喉,心下难安。”

鹤九皋其实早已经想到了这一节,一直不敢说,只是怕沈佑安心里难过,如今只得叹了一口气,道:“现如今也没什么法子,下一步尽量赶在那些幕后势力前头,在他们打扫干净之前寻到些线索,再做他计。”

沈佑安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若果真如我们所想,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有心人故布疑阵的话,那才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们一路赶来,不迟不早,每次都恰好赶在我们前头,此人的思量行迹,对我们的熟稔关切,实在让我齿寒。”

“如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以快打快。”鹤九皋呼出一口白气,抿了抿嘴唇,“等把这些女子安顿好,我就走一趟灵泉寺,找找师父的手书。之前叶儿顾赖说我师父一生都在追查敦煌圣城的线索,我在想,他的手书中会不会留下过只言片语,能帮我们反推你的身世。”

沈佑安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

…… …… ……

上清宫。

清宜真人随诸位师圌兄收敛了师父的肉圌身,便坐回了自己的斋房里。

木楞窗被小木棍支开,他跪坐在窗前,眼睛盯着身前的小几,那上面有阳光运圌动的轨迹。

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

清宜真人扭过头去,道:“请。”即使在这种人心惶惶,胸中隐痛的时刻,声音依旧甜软娇圌媚,一丝不乱。

房门应声打开,一位师圌兄双目通红,冲进室内。

清宜真人心底一震,扭过头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周道兄,不知来我的房间所谓何事。”

周清临眼中含泪:“师父给歹人所害,登极而去,上清宫弟圌子凡三百三十六人,集结在大殿,商讨到要为师父讨回公圌道。你身为师父的嫡传弟圌子,不说领圌导诸位道兄,竟还能在此静圌坐清修!你真是好悠闲的心!”

清宜真人微敛双目,低声道:“人乃是气。聚之而生,散之而死,受魂于天,滞魄于地,生生死死都是天圌道。你方才也说过了,师父此去,乃是羽化登极,周道兄也不必太过悲伤了。”

周清临双目通红,一把将他面前的茶案掀翻在地!几案上供的一瓶清雅的菊圌花应声倒地,随天青色的瓷片跌落满屋。

“师父根本不是大限已至问鼎天圌道!羽化登极不过是欺瞒那等乡野村夫的说辞!师父临走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亏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清宜,我真是错看了你,你就在这里呆着,看一辈子的经,悟一辈子的道去吧!”

“周道兄。”清宜目送他的背影喊道。

周清临闻言立时转身而立:“你想通了?”

清宜微微摇头:“一旬日之前,师父交给我一本南华真圌经,嘱咐我:‘一生死,齐彭殇。于生死之计,不必太过介怀,不可轻举妄动。’你们聚殿议事可以,若真的轻举妄动,动圌摇了我上清宫的百年基业,这份业债,可不是你一个清临,能承担的起的。”

清临悲愤而又无可奈何,闻言心火更胜,怒不可遏。直接拂袖而去,将满腔怒火发圌泄在门上,门板重重地摔上,磕出巨大的声响和震颤。

笨重的木门将空气中细小的浮尘激起,整个房间似乎都抖了一抖。清宜闭目不言,端坐在满地碎瓷残花之中。

待清临走远之后,清宜方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臂颤圌动不停,难以自圌制。他的双眼间渐渐染上彻骨的悲伤与愤怒,执剑的右手紧圌握成拳,堵在嘴唇和下巴上,渐渐哽咽。

“斑奴儿,”元达真人温暖宽大的右手,仿佛又抚圌摸上了他的头顶,“万物初看分明,其实质为一,生死初看截然,实际不过相齐。由生者观死,死是虚无。由死者观生,焉知生不是荒诞?生死之事看开了,就不必太过介怀。你父亲和母亲,在死者的世界里,正遨游五湖,泛舟碧波之中呢。”

那时候他才不过八圌九岁,刚刚来这个幽雅又清贫的道观,每日只知道哭天抹泪,想父亲,想母亲。元达真人就立在他身边,笑着摸圌摸圌他的发顶。他仰脸看着师父,含泪道:“每个人都会死吗?你也会死吗?”

元达真人笑着遥遥头:“别看老头圌子老了,还能陪你许久许久呢,直到你长大,烦了老头圌子我,我才会到那个死者的世界去,我去时帮你带两句话,你想想,想跟爹娘说点什么。如果这些年你表现得不好,到时候师父可不会帮你讳言啊。”


“你骗人。”清宜仰脸盯着空气中的幻影,目中含泪,“臭老头圌子,骗人,我还没有想好让你帮我带什么话呢。”

他师父临死前的惨状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和童年时那个须发皆白,笑容和蔼的老者重合在一起。老人浑身浴血,手中紧紧圌握着剑柄,身下的青石板上,是临死前用鲜血写的四个字:敦煌、于阗。

他声音颤圌抖,眼下泛着猩红,一字一句道:“好个贼子,众目睽睽,杀我上清宫掌教真人,手段通圌天彻地,欺我上清宫无人!”

亡人越刀 发表于 2016-11-15 20:41:55

╥﹏╥好桑心呀~楼主辛辛苦苦发了这么久,都没什么人看呢!哼,桑心的楼主不想继续再更新辣~但素,楼主还会在在白熊阅读继续更新哦,如果大家还想继续追文的话,就来白熊阅读继续支持楼主吧~么么哒~

海风寒 发表于 2016-11-16 15:00:56

很好看的,相信会有很多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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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新写的武侠小说《饲魔》,讲正邪纠葛、少年成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