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林日记

侯歌

不堪林日记

在我27岁那年，凭着舅舅的关系，终于进了警局，也就是公安局工作。在大学，我学的是物理，原想着，还想当一个爱因斯坦式的物理学家，舅舅说，现在有一个名额，还没等拿到毕业证，舅舅就让我赶紧上班了。哎，这就叫做：饭碗子当紧，由不得人啊！
很快，我就接触到一个死刑案件。被执行死刑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跟我可说是同龄人。押赴刑场，我看见了一下，面黄肌瘦，文弱书生样，戴着一副眼镜，怎么也不像杀人犯。不过，谁知道呢？没听说吗：软弱者往往是残忍的。
领导让我整理他的遗物，好让他家里人来拿回去。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他的一个日记本。打开一看，字迹清晰，一下吸引住了我；竟不由我偷偷把本子掖了起来，心想回去好好看看吧，这可是绝命书啊！??不是因为同情，只是好奇而已。
抽空，我看了日记本，才知道年轻人是怎样走上绝路的。这里我就废话少说，看看他的日记吧。

不堪林日记

当然，我姓林，不堪林，因日子过得不堪入目。要不是死期指日可待，我也就不会去写。奇怪的是，当我去写，怀着匆匆赴死的无奈，下笔，却完全不像考试了，一反常态，一如流水般顺畅。假如这就是高考作文，该有多好！

一日
看守给我送来了豆腐脑，一下，让我想起了妈妈。那天下着雨，我在阁楼，听着淅淅雨声，心不在焉的写着作业，木头楼梯响动，妈妈上来，就见端着一个碗，来到我面前。这是什么呀？妈说，这是牛脑子，吃来补脑子的。让我趁热吃。我吃了，感觉脑子更糊了。
二日
那次，去教育局看榜，也是我最后一次看榜。看来看去，没有我的名字，也是一下子想起了牛脑子。不知为什么，似乎欠了债，欠得太多了。谁知怎么想的，我脑子突然清晰起来，思维敏捷，逻辑严谨，很快就编织好了谎言。
三日
高考已经三年了，我不可能再考。山村狭窄，唯有我一个人高中毕业考大学。全村人都在看着我，看着我家。那些亲戚朋友甚至劝我妈，不要考大学，认为山窝窝飞不出金凤凰。我妈妈不信，执意让我考。第一年没考上，我主动要求补习一年，结果第二年，还是差了几分。我已经失望了，妈妈却还是箍住我，让我再考。村里的闲话也越来越多……
四日
看榜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她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我考虑，是不能和她同在一个地方的，不能让她看见我。虽然在心里，我想念着、依恋着她，悉心描摹着她的形象；但我不能承认，更不能坦白；对谁也不能，因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的。
五日
回到村里，我是那么自然，甚至是坦然地，任谁都不能怀疑，我考上了大学。全村沸腾了。杀猪宰羊。我家穷是穷，但这么大的事，亲戚朋友全力以赴，全村大排筵宴；事到临头，我有点害怕了。
六日
我清楚地记得，全村人送我到村口。爹佝偻着，流着眼泪。妈妈陪我走了15里，送我到码头。我上了船，看见妈妈一头白发，止不住鼻子一酸，无声地哭泣着。
七日
我还是在想，究竟是什么问题？今年差了十几分。我记得，概念很清晰啊！答题那么有把握，结果还是不对。我看见自己，好像站在荒芜的野地里，心中一片迷茫。
八日
我也在想，就算考不上大学，我能否活在世上，配不配活在世上。我想起，小时候，我在山里玩，打板栗，逮蚂蚱；去河边摸鱼；放牛；那年，我跟妈妈说，不想上学了，就在家里干活，妈妈生了气，把我扭送到学校。若是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农民，难道不好吗？但自打高考，我就不敢再想这些。我被绑架了，被一种说不上来的力量挟持。
九日
到了Ｓ城，我先到学校，这是一所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我并没有考上它，却当是一个真的大学生一样，进里面转了又转。先是在大学附近的小旅店住下，跟同屋打听学校的情况，然后就去了学校。
十日
来时，带了7000元钱。这可是全家将近3年的血汗钱。说是学费，全家倾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到Ｓ城，就全给丢了。我下了火车，一个热情的年轻人领我去旅店，帮我拿东西，我心想，还是大城市文明。没想到钱被偷了去，我一点都不知道。
十一日
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屋角的一抹阳光，高高的，虽近在眼前，却也遥不可及。奇怪的是，我的思维，开始直接变成文字，再不像从前，绕弯子，虚伪的应付作业那样了。我痛恨应付了那么多年，应付老师，应付家长，应付亲戚朋友，唯独欺骗了自己。我想起了我的大山。第二年高考失败，我一个人冒着小雨，爬上了山顶，躺在一块石头边，痛苦地玩弄自己，直至忘我。
十二日
我开始给她写信。我不能从容不迫地写下她的名字。每每去写，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更别说去写一些暧昧的字眼。
十三日
我想，在牢房里，唯有一点是自由的，那就是我对我自己。我想既然已经是死刑??我无须上诉，无须申辩。我可以不吃，但不可以不写；我突然悟出：活着，实质就是一种精神。想起我以前活着的时候，上学下学，老师、妈妈，作业、考试，是在活着吗？我怀疑。那时候我被别人折磨，现在，我终于有机会自己折磨自己；从精神到肉体。
十四日
今天，一连写了4封信，给她3封，给妈妈一封。当然一封也不会寄出，我不会提这种要求。只是写，为我，为我思念的人。我泪眼模糊，看到了码头，烟雨朦胧的码头。
十五日
丢了钱以后，为了活下去，我很清楚，需要赶紧找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我沿街看着，注意招聘信息。仗着我年轻，学生样，一家饭店同意让我洗碗。我在家洗过碗。给人家干活，我懂，小心点，勤快点就对了。干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拿到300元钱，还让人家扣了10元钱，因为一个碗，碰了一点。我的房租是100元钱。和一个大学生拼租的，是一个不到10平米的地下室，交了房租，剩下不到200元钱，显然不够吃的，好在饭店管一顿饭，我就拼命吃饱，差不多一天就吃一顿饭。有一天，我看到荷尔德林的一首诗，有一句话说：人诗意地栖居，凭其劳动，难道不能得以生存吗？我想，也许应该能，但是我不能。
十六日
听说有钱人会不小心把钱扔进垃圾桶里，我竟也去翻过垃圾桶。幻想着能够捡到一笔巨款，想办法买个假文凭，或者干脆，自费，高价上大学，甚至出国留学，我越想越远，却什么也没有捡到，倒是捡到一些扔掉的面包，好像还没有坏，我悄悄吃了。
十七日
我终于病倒了。发高烧。没有吃药，硬挺着。
十八日
在这种时候，我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那就是她。我把给她的信拿了出来，一封一封看着，都是我写的，没有回信，因为一封也没有寄出过。看完信后，我觉得心里很难受，趴在被窝里，小声哭了起来。接着我拿过本子，在没有格子的扉页上，开始凭着想象，画起她来。
十九日
现在是什么时候，几几年，几月几号，我真的是不清楚。我只知道春天来了。透过牢房的小窗，我能闻到春天的气息。我说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愿意无声无息去死。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毕竟不是凭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哎，那生我的人，要为我伤痛，关心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了。
二十日
我不能看到妈妈，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看守好像动了恻隐之心；那天我执意不去，死也不去，他们拿我的录像去让妈妈看了；但妈妈还是坚持要见到我，问我活着没有。为了打消老人家的疑问，监狱领导还是把妈妈领到了牢房。因为我还是个孩子，他们破例了。
我怎么也写不出那时的情景。
二十二日
妈妈也明白：不就是考不上大学吗！至于走上死路？是啊！可是，我走上了！我没有告诉妈妈是怎么回事。监狱领导简单明了告诉了老人案情。
二十三日
我想，既然我已经是临死之人，应该把我的善恶美丑统统暴露，哪怕只能是暴露给自己。那天，也是个下雨天，我避雨走到一个院子。在Ｓ城这样的国际大都市，还有这样的破旧不堪的院落，说来也不会让人相信。那是远离市区的地方，那个地方叫ＹＰ。差不多靠近江边的地方。一个老人从井里打来水，做饭呢。我几天没吃上饱饭了。老人还弄来鱼虾，让我吃。不知怎么，好像是蓄谋已久，我疯了一样，拿刀向老人刺去，那是我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尖刀。我想着，在这样孤远的地方，人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需要的是钱。从那里，我搜到了4000元钱。可能是老人一年的收获吧。
二十四日
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三年了。我干完事后，就回了老家。妈妈见到我，说怎么这么黑，又黑又瘦。我说，勤工俭学来的。给了妈妈500元钱。妈妈又给我弄来牛脑子，我说什么也不吃了。想着血泊里的拾破烂的老人，我怎么能吃下脑子，即便是牛脑子。看见就想吐。
二十五日
我要是杀死一个富人，该有多好。像梁山好汉，劫富济贫，哪怕济得是我自己，我即是贫啊！但我没那胆子，看见坐小汽车的，下饭店的，红光满面，财大气粗的人，我不由得胆怯，不敢上前。我只能一遍遍杀死自己，在被窝里；进而杀死一个孱弱的穷人。
二十六日
事情以后，我的思维完全混乱了。再也没有心思写信了。她理应鄙视我，我是个卑鄙小人，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村里人见了我，悄悄说，这孩子呆了，我听见过，他们鄙夷我成了个书呆子。好在我不是在村里被抓住的，回到Ｓ城的住处，我被逮捕了。我真傻，我应该跑得远远的才对，那样，也许不会被抓住的。
二十七日
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去想象，尤其在孤独自处的时候，而在想象中最为难受的，还不是妈妈的悲伤。是什么？竟是些乡亲们的责难。也不是责难我，是责难我的家人。还有，假如她最终知道了这一切，该怎么去想。
……
我没时间把日记本看完。就把故事的结尾交代一下吧。执行完死刑后，通知家属，有一件事，是我办的，让家属交付子弹费，几毛钱，死者妈妈给了钱，我给了她发票。他的女同学来了，要走了那些信。

空阶蕉雨

一步走错，步步都错，人生没有回头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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