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秋季的凉（作者：衣飘飘）

倚槐卧雪

你不用说，我知道，你只要伸出手，我就会握住你，一生相随。我的手指上，有一点凉意，我想用你的坚强和暖，把它逼走。
          这一生，有多少坚硬把我硌疼，把我刺伤？小时候衣服上的污渍，老师的责备，甚至售货员的冷脸，我缩成一团，不说话，悄悄走开，我靠着墙根走路，细小的手指划过墙壁，遇到墙洞手指便跳跃开去，我怕被里面的虫子咬到。
          我想起那个秋天，从葡萄树下走过，颈后突然的异感让我收步，我从后面的衣领上抓到一个虫子，摔到地上，一只绿色的虫子，我没有摔死它，它肥胖的身体在地上蠕动。我的皮肤在收缩，像虫子，身体吸收了一个秋季的凉，也像虫子，那一刻我以虫子的状态收缩，在秋日的葡萄树下，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慢慢蠕动着虫子的凉。虫子的身体在收缩，收缩，它突然放松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哭了。那些泪水，都是因为恐惧，我无休止的哭，甩着手指，想甩掉那一整个秋天的凉，大人们笑着给我擦泪，说，一个虫子，吓成这样。
          那点凉意在我的手指上，如影随形，岁岁年年，不肯离去。
          当她的牙齿慢慢接近到我的皮肤的时候，我想起童年的虫子。我仍像当年一样呆滞，看着，并感觉着，她的牙齿带着整个秋季的凉深入我的皮肤，接触到我的血液。所有的事物都在沉默，我听到牙齿切入皮肤的声音，细小，清晰，像虫子蠕动的声音，我是另一只虫子，你们听不到，我能。
          那点凉意，以一个疤痕的形式，显现在我的手臂上。它给了我童年的恐惧，还有，憎恶。我的手臂上，有一小段虫子的皮肤。我无比憎恶地抚摸它，疤痕的凹凸让我感觉到虫子的身体，痛苦的时候，心在被虫子一点点咬掉，一点一点，像蚕食桑。我听到沙沙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像秋雨一样湿润我，带着一整个秋天的凉。
          总会有不经意的事情，影响到一生。那也是个秋天，拉着沉重沙子的货车慢吞吞地爬着莱芜的山路，车像牛一样喘着气，努着劲，到了坡顶，水箱的水冒出雾样的热气，车停在路边歇息。我站在秋天穿透成熟庄稼的风里，向谷底望去，看到我一生难以忘怀的情景。一个女人，怀孕的女人，以我那时的年龄，并不知道怀孕是幸福的事情，但那个怀孕的推着独轮车的女人，让我感觉到了她的幸福，她在谷底的河边走着，车上放着几棵菜，走向一座泥做的房子，院子是树枝做的篱笆，让我想像，春天的时候，树枝的篱笆肯定冒出草色的新芽。秋天清澈的河水在谷底的石块上起伏跌荡，在那篱笆门前，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刚回来，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依在篱笆墙上，手搭凉篷，望向女人的方向。
          他们轻声说笑着消失在泥巴做的房子里，片刻后，有炊烟沿着低矮的屋檐，徐徐飘出。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那很平常一天发生的很平常情景，影响到一个女子的一生。
          我站在山腰的路边，望向谷底。柿子红了。我抬起手，遮住脸，遮住灼目的秋阳，十六岁细长的手指，被阳光照成粉红色，我从指缝里望向谷底，看那座房子，还有篱笆。手指抖了一下，我听到，童年的手指上那一整个秋天的凉意，发出破裂的声音。
          后来，我在书上看到爱情这个词的时候，就想起那个秋天的谷底，泥巴的房子。
          十八年过去了，我还在向往并寻找着，那种泥巴房子里的爱情。那个怀孕的女人的独轮车上一丛绿汪汪的山菜，那些在春天会冒出新芽的篱笆，都是爱情的封面，我知道，打开这个封面，进入那座篱笆圈起来的院子，我会发现一个朴素的故事，平缓如春水，真实如一辆独轮车，我把手指放在这张封面上，感觉到触手可及的暖。

      《园之梦》
      这是谁的园子/我好像看到了童年/可以蹦蹦跳的童年/可以尖声叫喊的童年/可以对和我一样小的你说/不要进来/这是我的园子/阳光里升起绿色的梦幻/遮住了时间/我一下跌落到过去/花草/树木/保持着最初的样子/只等这一刻/我轻启园门/这一切定是必然/而不是偶然/这是童年梦中的景像/石桌石凳/潮湿的墙/一棵横在头上的树/和一个/长头发白衣服/喝红酒的女人/今夕是何年/难道山间一日/世上却足以让一颗心/生满皱褶/被一个声音引领/山路弯弯/走回久远的岁月/园外坐着年幼的我/唱着歌儿/马莲花儿开/一朵花的芳香/是一只手/打开一段时间/而我/愿做园中一只幸福的虫子/姿势优美地伏在一只果子上/听着午后的蝉鸣/一梦不醒

           我决不是那只幸福的虫子。
           自从有只虫子掉进我的衣领，自从我的手臂上有了一段虫子的皮肤。我的思想，也成为虫子的思想。不要碰我，我唯一的动作是收缩，缩成一只不说话的蛹。
          我把手指放在爱情的封面上，摩挲着，把想像中的内容，一次次修改，直到我的手指，再也感觉不到温暖。我用我三十四岁的手指，遮住眼睛，望向秋日铅灰色沉重的天空，那整个秋季的凉意，侵入我毫不设防的身体。我的手指，有秋风掠过，凉如秋水。
          这是我一生难渡的秋水吗？
          秋凉渐深，夜里，有虫子在叫，那是些有着羽衣的虫子。我是一只没有羽衣的虫子，在角落里保持沉默，并蜷曲，在一季的秋凉里向往春天的温暖，和花朵的甜香，那些能让我化蝶的温暖，让我舞翩迁的甜香。于是，我用那些缠绕我一生的凉意，做一只冰冷的蛹，只等你用整个春天的温暖，敲响我沉睡的蛹，我便为你，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