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者如斯（作者：花间留晚照）

倚槐卧雪

父亲走了。




病魔反反复复地折磨了他近两年，最后还是将他带走了。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攥着他的手，看着他清醒地离开。




记忆将永远定格在2008年4月4日零时20分。那一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永远离我而去。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无论我多么爱他，我都没有能力挽留，没有能力改变他先我而去这个事实；我知道，无论我多么爱他，遍寻这个世界，我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了。人在自然面前，在死亡面前，是何其脆弱和渺小。




如果，父亲在昏睡中长眠不醒；如果，父亲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辞世，那么，我的痛楚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强烈。可是不是，父亲从发病到离开，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清醒着，意识清晰地与死神做着最后的抗争，而我，他最钟爱的女儿，却一筹莫展，看着他徒劳地挣扎。这让我如何不心痛！




从家到医院，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父亲没能走完。





一、




母亲哭着说，你爸就是等你呢。




我相信冥冥中说不清楚的东西。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想，是父亲自己选择了离开的时间，而这时间，恰恰是为了等待我为他送行。在老家有这样一种说法，老人去世时，哪个儿女守在身边，就是哪个儿女尽了孝心。我平时守在父亲身边最少，而父亲偏偏把尽孝的机会给予了我，这不是他对我的偏爱是什么？




妹妹说，是你从精神上支撑着父亲，让他坚持到那一刻，因为你总能让他感觉到希望。




我也相信精神的力量有时超乎寻常。父亲去世前一个星期，他自己就觉出了什么，于是平生第一次让母亲打电话给我，唤我回家。我离开家的二十几年中，父亲无论怎样想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接到母亲电话的瞬间，我忽然有一丝不祥的感觉。多年来，工作忙??父亲用这样的理由为我开解，我也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借口，而从那时起，我决计放下手头的一切，奔到父亲身边去。心绞痛、肾衰已经使父亲极度虚弱，他躺不下，只好坐着，可是长时间坐身体又吃不消，于是，反复折腾着，躺下，坐起，让我们一阵阵心酸。看着膝下儿孙，父亲高兴，不发病时，还读书读报，与我们开几句玩笑。我想父亲也许没事的，一个精神状态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所以，当父亲撵我去上班时，我没再坚持留下。我乐观地认为，我与父亲相守的日子还长，自然不在乎这一夜两夜。刚吃过午饭，他就说，大丫头走吧，看着天儿不好，一会下雨路就滑了。我答他，还早呢。过不了20分钟，他又说，大丫头走吧，看着天儿不好，一会下雨路就滑了。他越这样说，我越明白他心中的不舍。




如是一个星期，我白天回家，晚上上班，而每次与父亲告别时，都照例说一句：等清明节放假了，我就回家来陪你住。




那么，就是这个诺言让父亲的病体苦苦坚持，等待着我的归来？假若知道这样，我肯定会把许诺的时间推得更远一些，以延长我们在尘世间温暖的相守。




可是，一切都迟了。73岁的父亲，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捱到了清明节。清明节，这是一个想忘也忘不掉的日子，此后年年斯日，在祭奠的人群中，多了我一份沉重的哀思。





二、




父亲的最后几年一定是孤独的。自部队专业后，父亲在村里做了几十年干部。小学校，大队部，都经他的操持建起来。改革开放之后，父亲甚至心怀壮志地建设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化工厂。村里投入土地，其他所有资金都从外面引进，一时在家乡引起轰动。父亲希望这座化工厂能为父老乡亲们带来切实的利益，他也深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不幸的是，投资方因别故身陷囹圄，寄托了父亲雄心壮志的化工厂于是搁浅，而且再也没能继续下去。许多村民不解，不满，有怨声，也有指责。本来想为大家谋福利的化工厂，导致了父亲与乡邻之间精神和情感上的巨大隔膜。父亲是个天生勇于承当的人，他的痛苦，无处诉说，也不想诉说。因病离开岗位后，父亲深居简出，远远地遁离争执和喧嚣。




他肯定不知道，人们依然在关注着他。否则，他的离开，怎么会使得村中那么多兄弟姐妹大放悲声？怎么会有近乎全村的男女老少为他送行？怎么会有村中最清高孤傲的长辈为他赋词哀悼？




航船领舵股市操盘，风风雨雨几十年，




壮志未酬遗愿未了，匆匆忙忙赴九泉；




邻里乡亲男丁女眷，泪雨啼声悼玉宽，




功荣辱过褒贬参差，转眼升腾逝云烟；




家境苦寒励精图治，持家一世靠勤俭，




中正为官铁树营盘，决策无误把严关；




处事博学信义为先，未雨绸缪永向前，




祖训得道教子有方，孝感圆融动地天；




雄魂超度驾鹤?仙，哀情传感悲鸣雁，




愿君走好一路平安，春风吹柳伴低弦。




宿雨过后，天气清寒。一片泥泞中，众多乡邻守在父亲的灵前泪如雨下。如果父亲在天有知，这迟到的理解当是莫大的安慰了。





三、




一点一点地收拢父亲的骨灰，心里茫然。几十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父亲，此刻只在我的指间弥留下一些温热。我曾经擦拭过的肋骨历历的身体，我曾经推剪过的花白的头发，我曾经带着去看医生的蛀蚀的牙齿，一转眼都只在记忆中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父亲那样关心我的身体更关心我的精神，再没有一个人能像父亲那样包容我的执拗和任性，再没有一个人能快乐着我的快乐，同时鞭策我理智与冷静。外面正照耀着春日晴和的阳光，人们的孝衣孝帽在阳光下白花花地刺眼。绿树，熏风，什么都年复一年，而我，我失去了最亲最爱的父亲！





四、




父亲的印记无处不在。




书柜里有一架老式120海鸥相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相机在农村里还是稀罕物，我喜欢，父亲想法设法就买来了。他托的是北戴河火车站一个铁路民警。那个我们叫“小秦叔叔”的民警家在天津，一次回家后，把这架相机带给了我。直到现在，我也以为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那时家里的日子多穷啊，母亲每年喂两头大肥猪，自家院子里出产一些青菜，这就是父母在生产队之外的特殊收入。可是父亲宠着我娇着我，让我从小就接受了与一般农村孩子不同的教育。从小学到高中，他为我订阅了当时农村里根本见不到的一些杂志，《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人民文学》《青年文摘》，这些书为我开辟出崭新天地，同时给予了我精神上的极大滋养。如果说我日后能以文字为生，能在俗世中留有一角精神家园，那么人生初年父亲给予的教育，我知道该有多么重要。




手机里存着父亲的号码??“老爸”，是他留给我真实而不可触摸的记忆。这个手机号码永远不会删除，尽管也永远不会拨打，但它的存在，却能够以世俗的方式来证实父亲真的在我的生命中经历过。这些天里，每次翻找电话薄，总会刻意避开它，可是它往往避之不及地撞入眼帘，让心“倏”地疼痛??因为它一直都在我心里，而这样的晤面，于我便是一次心灵的抽打。手机的音频里，同样保存着父亲的声音。一年前，父亲状态还好时，我一个周末回家，午饭后蜷在他的脚边，为他录下了这些歌曲和诗词。父亲博闻强记而且多才多艺，他好评剧，喜欢毛泽东诗词，这些录音就是一个小小的缩影。现在想想，莫非他那时已经有了什么预感，否则，他怎么会那么郑重其事地对着我的手机来录制呢？那时的录音不过是玩笑，而现在，这声音变得弥足珍贵了。




父亲走后，我一直没有打开手机聆听过父亲的声音。每个结束了工作的深夜，一个人拥衾而坐，泪水总会不自主地流出来。我知道自己还没有调整好心态来与父亲面对，承受这些声音带来的情感上的巨大冲击。从前，我的每一个夜晚都与书相伴，而这时，说不出的痛楚却使我不能从容地游弋于字句间，我只有埋下头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嗡，普拉玛尼搭弥斯哇哈……反复地吟咏中，我才可以让自己沉静下来，直面我失去了父亲这个事实。





五、




每天入睡之前总要为父亲念上几遍地藏箴言。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情愿相信这世上有灵魂，相信父亲的灵魂会在高天之上，温和地注视着我。我希望最后能为他做些什么，来回报他给予了我生命、尊严和身内身外的一切。希望佛菩萨能够从遥远的西天来接引他，到那个人们所不知的极乐世界中去。万丈红尘中，父亲历经了太多苦难，如果真能有一个世界让他脱离这苦难，我将不遗余力。




每一期回去为父亲上坟，身在故乡的老宅里，最怕回顾的是从前的时光。刚刚出土的葡萄架，后院的短墙和泡桐树，父亲吹过的口琴，都让我感伤不已：去也怎能留，空庭烟雨锁。阴云乱起，更兼风作。无数飞泪堕。寒食路、心难荷。来日永，遍寻未见如何过？   思长不寐，愁深不语，夜来独坐。离魂索绪遥相和。儿之痛、父知么？多少梦，多少笑，今都破。一别后，炎凉世事谁牵我？




因为情绪的波动，这段文字断断续续写了许多天。也许，若干个时日过后，光阴会打磨掉疼痛的触角，让我能够平静地对待父亲留给我的一切。而此刻，因为心的破碎，所有的回忆都必然是支离不堪。




父亲，我是真的想你。

倚槐卧雪

夜舞轻柔：
去也怎能留，空庭烟雨锁。阴云乱起，更兼风作。无数飞泪堕。寒食路、心难荷。来日永，遍寻未见如何过？   思长不寐，愁深不语，夜来独坐。离魂索绪遥相和。儿之痛、父知么？多少梦，多少笑，今都破。一别后，炎凉世事谁牵我？ 为逝者哀思一下吧

倚槐卧雪

韩希范：
可惜从小与父亲有隔阂,很羡慕有着会把自己当宝贝般宠着的父亲....
我也想父亲吗？？

倚槐卧雪

衣江之水：
父爱如山，失父之痛的沉重与疼痛可想而知！
愿天下每一位慈祥的父亲都健康长寿！
愿每一位故去的亲人都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