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古墙（作者：润玉）

倚槐卧雪

我再次来到了这座古城，住在一个叫做高速神州的酒店里。从窗子望出去，我看见了一座古老的墙。是城墙。我首先看见的是城门楼，于是，我的眼前就显现出一位古老的骑士，横抢跃马站在城外叫阵，耳边响起了战鼓声……
我是隔着窗玻璃看那城墙的，窗帘半拉开，一直向下垂去，像姑娘的裙裾，也许，更像一位妓女的裙子：那是一块粉色的类似床单一样的柔软的料子，她用这块料子把丰腴的身体裹住，露出牙雕一样的肩和玉一样的大腿。她就这样敲开了我的门，让我迷离。但是，我害怕，怕什么？我怕失去了“尊严”。
然而，我还有尊严吗？
其实，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处在什么样的地位上，都该问一问，我们还有尊严吗？现在，当我隔着窗子看见那座城墙时，我再次问自己，我有尊严吗？或着说，什么是尊严？
我的潜意识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也是随着潜意识，我离开了酒店来到了外边，沿着护城河慢慢踱步。没走几步，我的眼球就被一个打手机的姑娘吸引。
她在给谁打手机？我问自己？
这不是潜意识的发问，此刻我的潜意识的反应远比我的发问要快的多。那姑娘身上的遮掩真是少的太不象话，而我的潜意识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幻化出了她的乳房还有她的其它诱人的地方。甚至于，我很后悔昨晚上没有让那个妓女走进我的房子，否则的话……
没有“否则”，因为，我需要尊严。
这时，那个姑娘打完了手机，我颤栗了一下，她的眼球像水中浮娜的红莲，轻盈地向我漂了过来，我也许脸红了。或者说，我真的后悔昨晚上把那个妓女拒之门外。因为，此刻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和昨晚上的那个妓女几乎就是一个人，也许，她们真的就是一个人吧……
我想，我是虚伪的。我逃离了那里，向着以为能够维护尊严的地方走去。我是来看这座城墙的，然而却一直没有注意城墙，我的眼睛和我的思维一直都是放在那个打手机的姑娘的身上，我只是不承认罢了。我的脚离着城墙越来越近，但是，我的潜意识里却是渴望那个姑娘能跟着我走。事实上，她也真的跟着我，并且，还对我奇怪的笑了一下。潜意识冷漠的或着说是在嘲笑我，它在对我说，你没有感觉错，那个姑娘就是一个妓女，这是一桩交易，只是一桩交易，其中是没有什么尊严的问题，和尊严根本就靠不上边。
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护城河的边了，不远处有一座石桥，过了桥，我就能走到城墙下边了。但是，我在想，倘若那个姑娘直接点就好了，她直接问我需不需要服务？我就可以问她价钱了，然后，我想，应该有一处安静的房子……
我真是太虚伪了。真的，太虚伪了。我明明满怀着这样的渴望，但是，我的眼睛却装成若无其事的，甚至，我还表现出了巡幽访古的优雅姿态。也可以说，我表现出了一位学者或者一位作家的神态在看眼前的城墙。
这里人真是太少了，虽然，古城的人们为城墙做了一切保护措施，他们费了许多劲，城墙的一周都做了花园式的修饰，在城墙的脚下种上了翠绿的草坪，草坪上盖了红楼装立起了古香古色的石牌坊。有幽幽曲径、有怪石竹林。然而，这时候却没有几个游人，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坐在草坪上在画板上涂抹着、有一个白头发气宇不凡的老人家健硕地走走停停，不时地仰头沉思……再有，就是姑娘了，我身后就跟着一个姑娘，她是一个妓女。
这时候，我闻到了一种气味，是青泥的味道，也许是从护城河里散发出来的吧？这几天天一直阴着，彤云布满了天空，时而飘落下一片雨点，到处都是湿渌绿的。眼前的城墙呈现出冷漠的灰色，像一位闭目不看人世的老人。我走过了石桥，扑面感到了一股气势，高大的城墙一下就横亘在我的眼前，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庄重起来，那种青泥的味道很清晰，我在想，这青泥的味道肯定是从城墙上散发出来的。这城墙已经修成两千多年了，两千年前它就横亘在这里，两千年后，它还横亘在这里。它积累了两千年的味道，形成了特有的味道，弥漫在这古老的土地上。这样的味道当然能引起我足够的兴趣。这味道，好像在我的潜意识里又幻化出了一道墙。但是，这道虚无的墙的作用似乎不是用来阻挡什么的，它是一种抚慰，能使你浮躁的情绪稳定下来。而在这一时刻里，我的注意力很自然地改变了方向：那个妓女，她已经不被我注意了。
实际上，城墙一直沉默着。一切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身后的那个妓女还在跟着我。她也许看透了我的心思，一定要在我身上挣到今天喝茶的钱吧？而在城墙根下，在修竹的掩映下，一对恋人抱成一处相互狂啃；前面的假山被青藤缠绕，几根细竹扶苏翠绿，山旁另有一块怪石，上面雕着“养心石”三个大字。就在这山石之间，躲躲闪闪地冒着一张脑袋，却是一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是在窥探那一对恋人。这当然是很好看的图景，但凡路过这里的游人，都会驻足扫一眼他们。只是那个假山后边的中年人，要看就看好了，人家在这里亲嘴拥抱，本就不怕你看的，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这反而显得你像做贼似的；
这城墙之下也算是芸芸众生像。其实，一座城墙，就是修得再高再厚，也难挡得住人的心的。这座古城也是跟着人的没法知足的心向外蔓延，原先四四方方的一座城，如今已是发展的有老城的两倍大了。据说，一个中国，完整保存下来的城墙，也就是这座古城了。但是，就算是这古城的城墙再完整，又怎挡得住所谓时代的发展，城墙只圈住了一个徒有虚名的古城，而城里城外，也早已是摩天高楼鳞次栉比，熠熠生辉的钢化玻璃，闪闪发亮的张狂，像是千千万万的贪婪欲望的眼睛，给人以空洞的恐慌……
但是，即便古城再怎样发展，城里的高楼再如何摩登，又怎么比得了古城的城墙？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来了都会到这城墙之下看看这古墙，会用手触摸一下城墙的大青砖。甚或还会尝尝砖缝之间泥土的味道……
而那些所谓跟上时代发展的高楼，又有谁会多看它们一眼呢？
不过话说回来，以上所说的，如果放在现实中去品味，也都成了一些空洞的说教。假如人的脸皮也算是一道城墙的话，那么这城墙也是断然地阻挡不了欲望的蔓延。况且，时下的人们因为欲望的膨胀，更使得所谓“真理”变成了虚无的不着边的疯话。于是也就有了所谓“脸皮真厚”的说法。而脸皮越厚，也绝不是说城墙的坚实。因为，有的时候，“要脸”也真是最没劲的所为了……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沿着城墙根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中，我身后的那个妓女不见了。而那一对在城墙根的角落里乱啃的男女也找不着了。我深吸一口气，渴望着城墙的青泥味道能够荡涤我满肚子的浊气。因为，那城墙所散发出来的味道真的很诱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前，蹒跚着走来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大概都已是耄耋之年了，而妻子，显然是患上了偏瘫的毛病，所以坐在轮椅里。她的老伴推着她慢慢地向我这里走过来。当他们就要走到我面前时，我清楚地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嘴角上挂着透明的软兮兮的一如面条般的涎水，荡来荡去，晶亮发光。他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停止了推车，慢慢地挪到老太太身前，笨拙地从衣袋里取出一方褐色的手绢。然后直着他沉重的背，僵硬地蹲下身，又抬起僵硬的手臂，用手绢替老太太擦口角的涎水。他一连努力了几次，终于把手绢擦在了老太太的嘴角上。而在这个过程中，老太太的多皱干涩浑浊的眼睛却一直弯成了月牙的形状。也许，老太太苍老甘涩的身体也只有眼睛还没有僵硬吧？所以，她便拼去了身体里残存的力量把即将死灭的苍老的眼睛精心地描绘成微笑奉献给她白头谐老的丈夫……
我甘涩的眼眶一点一点地湿润了，泪水慢慢地流到了我的嘴里，使我觉出了那种青泥的真的味道。因为，在这一瞬间里，我找到了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