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吴娃已随菱歌去（庄辜笑声）

倚槐卧雪

1.公元1003年的一个春日，乾塘江水开始绿的时候，各色的鲜花开在每一个少女的脸上，人们纷纷涌往虹桥，观看一年一度的诗魁大赛，一个词名震动杭州城的年轻士子的魁主巡游。在喧闹的鼓乐声中，16岁的柳永一袭青衫，齐整的剑眉下透出自信的笑容，当缀满绣球的马车缓缓出现时，人们惊叹诗人竟是如此的年轻俊美。此时的柳永是多么幸福啊，俊美的脸上不自禁的流露出孩子般的甜蜜的微笑，依仗着户部尚书之子的的地位，他衣食无忧，入京赶考的这几十天的杭州之行，他广交朋友，互相酬唱。连那位父亲的老友，今朝的重臣他最佩服的范文正公都对他的诗文赞不绝口。多少次菱歌飘香的夜晚，他们泛着小舟，在烟柳重重的画桥下赏月，凤帘翠幕中，吴娃曼妙的舞姿象月色一样迷离，他陶醉于这里的繁华，那三秋桂子，十里桃花是多么美啊，使人身在俗市却宛如在梦幻。想到这里，他兴奋地频频转过头去看自己的父亲，柳宜。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终日里只知道焚香祷告，长吁短叹见人就鞠躬行礼的老好人，怎么看也不会是自己的父亲。他不明白做人为什么要象父亲那样谨小慎微，他记得他年幼时，一团凄清的秋月下，父亲穿戴整齐，神情肃穆的跪在他家祠堂的那快青石板上，口中念念有词，好象是在祭奠一位已经逝去的君王。那名字，他记不得了，只有父亲手中一些蓝色的用小楷写的娟秀的字，不合平仄但却琅琅上口，他从小就喜欢上了。
　　
　　2．但是，柳永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知道他的词作已经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象雪片一样飞入了京都汴梁，传进了皇帝的耳朵。他不知道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古老的城市里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等待着他，这些个平日里摇头晃脑只知道吟风弄月粉饰太平的主儿门哪里容得他一个后生小子在这煌煌庙堂之上撒野。中国的历史很怪，它把一群男人变成了女人，终日里只晓得象藤萝一样缠绕在皇帝身边，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动他们软弱的神经，一句风雅的妙语解颐，一通响亮的慷慨陈辞都可能成为你争我夺的焦点，如此，上下其手者有之，挟嫌报复者有之，争风吃醋者有之，众口烁金者有之，更有甚者发展到当堂对殴后仍骂不绝口。对与这一切一切，柳永全然不知，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他天真的以为只要通过自己的才华就可以在尔虞我诈的京城换得一席之地。他不知道，在某些阴暗的角落，有人在窥探他的行迹，有人在分析他词作中的不安定因素。最要命的是，他象经营自己诗词一样对待考试，在他的一首《鹤冲天》中，他自命“白衣卿相”，落榜之后，他幻想用这种激愤的方式打动皇帝的心，对他破格录取。他错了，大错特错。终于有一天末叶就是他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一年，皇帝终于读了他的词。这位风流自命倡导仁孝治天下的皇帝（怪不得他的年号中就有），宋仁宗，在读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后十分不悦，震怒中大笔一挥“且去填词，何要浮名”，就这句话，决定了柳永后半生的命运！！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一个资质平庸的皇帝对文坛天才深深的嫉妒，你不是很有女人缘吗，好，我让你下半辈子都与女人作伴。
　　
　　3.我们的民族很奇怪，它习惯于让一些他培养出来的最富于饱满生命的天才们，以最为惨烈的方式经历人生的大悲大喜后，在“出世”还是“入世”的人格两极寻找与自己气质契合的生态中完成自我耗损！自我毁灭！在标榜“圣代无遗才”的唐代，李白在仕途屡屡受挫后写下了“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种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诗句；杜甫在安史之乱的枪林弹雨中穿着麻鞋，跋涉几百里，追赶逃难中的唐玄宗；王维呢，可能是因为天性的聪明，在钟南山云雾缭绕的别墅里吟哦的同时，也不忘窥探长安的动静，为自己在“出世”还是“归隐”间创造性的走出了一条官场捷径。柳永没有，也不屑这样做。他为同时代的晏殊感到不解，做官有什么好处呢，整日里板着面孔在大堂高坐，薄书应酬又有什么意思呢？那杨柳岸旁清冷的秋月是多么美好啊，那长亭里婆娑的泪眼又是多么让人牵肠挂肚，他自命“奉旨填词”，躲进烟花柳巷里。政治的事就由他们去折腾吧，我才懒得管呢！
　　
　　4．此后，他沉醉在绮罗红粉间，偶尔也填填词。“草色烟光残照里”这样优美的句子犹如一朵朵鲜花盛开在杭州城里每一口胭脂水井里。在多少个金风细细的黄昏，他斜靠在危楼的栏杆上，望着黯黯升起的春愁，常常会喝的大醉。梦里他不停的用筷子敲打桌子的边沿，大声歌唱，泪流满面的他会突然想起远方心爱的人，不知道它们过的好不好。他真是一个最纯粹的诗人，他以为这样不假掩饰的向世人宣告自己的痛苦就会换回别人对他的尊重。他错了！幸好，还有那些红颜伴着他，理解他。一个从江州来的姑娘谢玉英时常伴在他的身边。他填词，玉英弹琴。玉英经常会把自己的头轻轻的靠在他怀里，听他吹萧。在多少个梦里，他们流着泪，看着对方，痛苦的说不出话，悄悄的骤雨声里，寒蝉正叫的凄凉。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麻醉自己，远离是非。
　　
　　5.可是，他的敌人仍然不放过他。终于有一天，他们满怀欣喜的发现柳永的新近的词句中有不满皇帝的意思，把他赶出了杭州，贬为余杭县宰。柳永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6．我始终觉得，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的民族就习惯在人心里竖起一座碑，并且用一种粗暴到不容置辩的声音向你宣告：你只能走这一条路。一个受世人拥戴的文化精英。不管遇到什么遭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必须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家族；你必须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反之就是腐朽堕落！反之就是自绝于天下！这一切的“必须”构成了一种强悍的逻辑，它太强悍了，强悍到很少有人去怀疑它的合理性。其实，这种过于强加的理想使我们民族的天才们过早的学会了跪拜和屈从。我细细想来，中国五千年就没有一个突围出去吗，难道就没有一个反例吗？柳永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而且是做的那么潇洒，那么响亮，那么毅然决然，决然到理直气壮！决然到义无返顾！他不愿意过早的消耗，他把生命从官场中释放出来，自始至终的保持了对红尘的眷恋，这一份执念，在很多年后的今天的我重读起来，仍然感到无比的颤栗！
　　
　　7.1053年，柳永在名妓赵香香家中去世。奇怪的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公元987年，一个与他有着相似的气质的皇帝李煜在汴梁被赵光义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