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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回放]无风带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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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3 06:56: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闭关数月,完成平安夜小说。
《平安夜》不是很吸引人的那种,因为缺少戏剧性的结构。但它真实再现了江南小城平安夜这一天一群人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探究生活的真实境况,你还是可以勉强读下去的。
奉献给本论坛所有朋友。祝大家平安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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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6:43 | 显示全部楼层
平  安  夜










       所有人的活动加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在那儿干了些切削、烘烤、补缀、浆洗而已。??爱默生。






第一章










回-收-彩-电-冰-箱-电-扇-空-调-洗衣机-旧-电脑-废-铜-烂-铁……





他翻了个身。





都叫喊些什么呢?前些日子听到的好像不是这样。他们怎么叫喊来着?怪腔怪调的。洗油烟机-洗油烟机……嗯,好像是这样。日子往前,是在大学宿舍睡懒觉时,楼下卖混沌的吆喝声在星期日的晨雨中湿漉漉地传入耳朵,那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境,那是怎样清丽绝伦的一种境界?日子再往前,就到了童年和父母住一起的时候,那是大西路的鱼巷。叫喊通常在午睡的时候。我不喜欢午睡,总是被凶恶的爸爸逼着午睡,睡在竹篾席子上。开始我总是假睡,眼睛闭上一会,就偷偷睁开一线看看爸爸有没有睡着。可眼睛刚睁开,就被爸爸用曲起的指关节敲一下脑门,疼得眼冒金星。我只好使劲把眼睛闭上,可闭着闭着,睡意就真的涌上来了。叫喊声每每这个时候响起。

回-收-彩-电-冰-箱-电-扇-洗衣机-旧-电脑……





不是的,是这样叫喊的:修绷子床哦,修绷子床……但有时是叫卖甜酒的。卖酒酿哦,酒酿甜得不得命哦,快来买哦……那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本地口音。后来很多年没听见他叫卖酒酿。不过前些日子好像又见他叫卖了。他老了,叫不动了,就在三轮车龙头上绑了个喇叭,喇叭不停重复播放他在家录制的吆喝声。三轮车走的很慢,估计他踏不动了。老了,估计有七十好几了。当然,也可能根本不是小时候那个卖酒酿的老头子,压根儿就是两个人。人都会老的,想想小时候在竹篾席子上午睡,睡在爸爸旁边,就像在昨天,但再过细想想又似极其遥远。说也奇怪,那吆喝声一起,睡意就更浓了,而且觉得整个街巷坊陌都阒寂无声。那种寂静,是比深夜的寂静更甚的,或者说完全是不同于深夜的另一种寂静。深夜的寂静会滋生童心的恐惧、成长的寂寞,还有万籁俱寂下的群动不息。而午睡时的寂静暗示着空无一有,绝对静止,往往让人联想起死亡。也是啊,在中午的烈日下还有谁会在连个遮荫都没有的小巷子里转悠呢。都午睡去了,一切生灵都沉睡了,睡在竹篾席子上,一股汗馊味,夹杂一丝竹篾的香气,怪怪的。





回收-彩电-冰箱-电扇-空调-洗衣机-旧电脑……智慧的叫喊,喊叫的智慧。





吆喝声似乎转到了楼前。旧电脑?难道回收的其他东西都是新的?单单只有电脑是旧的?我的东芝笔记本电脑有点落伍了,吴怀柔那小子电话告诉我他买了一台新的IBM,他是故意气我的。





他又翻了个身,从侧睡翻成仰卧。他睁开眼,看了看窗外,一群鸽子扑啦啦从窗前飞过。





唉,要起来喽,昨天答应林惟楚今早一起去吃锅盖面的。唉,真想再睡会儿啊,被窝里真舒服啊。





他把双臂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咧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泪漫溢出来,滋湿了眼角的眼屎。他感到呼出的口气很难闻,比粪坑的味道还难闻。他突然想起常小春说过的话,觉得很有道理。醒来的时候一定要看到老婆最美丽的一面,梳妆打扮的停当,头发、身上都散发着香气,嘴里不说吹气如兰,但至少有些牙膏的薄荷清爽气味吧。口气断不能像馊抹布的味儿。《离婚指南》里的那个男的就是闻不惯他老婆没起床说话时口气里的馊抹布味儿。馊抹布味?还真有点像。亏得苏童这家伙想得起来。不过,我也不能让老婆闻到我嘴里的馊抹布味,那怎么能行?想想看,要是苏君青闻到我的口气或是我闻到她的口气像馊抹布,那会怎么样?当然,我和她大概已经不可能了,那些很现实的问题解决不了,两个人很难真正走到一起。她说我是个薄情的人。我很薄情吗?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放弃她?的确蛮可惜。身材不错,面相也不赖,还颇有些不同凡俗,算是个很自强、自尊、自爱的现代女孩子,不容易找到。为什么又不那么十分在意她呢?偶尔我也苦恼:为什么我不能屈服于我的热情和幸福本能?恋爱,多么奇怪的字眼。特洛伊战争开始于海伦是个女人,而战争结束后,她成了神。爱情是海伦吗?我看到的,满世界的爱情都开始于海伦是个神,结束于她是个女人,早晨起床前口气里有馊抹布味。爱情是海伦的妹妹。我太过理性了么?也许是。该怎样对待她呢?处置我和她的关系?她那么在意,而我很难上心。我还真有点踌躇。林惟楚说我在她的问题上是“弃之可惜”的心态。不是因为食之无味,我和她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地步。是这个世界不对劲,不是我不对劲。





虞迁匆匆洗漱后,在套头羊绒衫外披了一件半长拼色绒布披风,拎起手提电脑下了楼。一股带有烟灰味的雾气迎面飘来。尽管冬暖日甚,可清晨的雾气还是透着冰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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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7:10 | 显示全部楼层
林惟楚依旧是那身黑色尼龙面料的半长绒里夹衣,吴百年在丹阳眼镜市场给他配的左眼415度、右眼430度的漂亮秀气的钛合金近视眼镜架在他高峻的鼻梁上,他侧身于拥挤喧嚷的镇南面馆,端坐看报。他眼角的余光看见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窗外,能背诵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全文和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前一百七十九页内容的刑事助理法官虞迁拎着黑色电脑包正从马路对过向面店大门走来。



大蒜、腰花、鳝鱼、酱油、面碱的味道混合在一进门的地方的两个沸腾的大锅里的滚滚蒸汽里。大锅上面有个水龙头高耸着,只要面汤一沸而至漫溢,掌锅的女人就拧开水龙头,让冷水浇灭那股子蛮横的涨势。大锅前一字儿摆放着十几只大海碗,碗里放足了锅盖面的佐料:特制酱油、熟猪油、鸡精、大蒜花、芹菜末、绿豆芽,因顾客需要不同而预备好的各种主料:腰花、牛肉丝、猪肉丝、鳝鱼丝、猪肝片、油煎蛋?、荷包蛋、猪排、豆腐干等。



虞迁走进乱哄哄的面馆,眯着眼在人群里寻找林惟楚。他走到林惟楚对面坐下,看了看左右拥挤的食客,皱着眉头说:“错的人来到这间房子。”



林惟楚笑了,他哗啦啦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桌子上。“吃什么面?”



“猪肝面。”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讨人喜欢的惯常笑意。



“猪肝胆固醇高,为什么不吃腰花面呢?”林惟楚说。



“那玩意一股猪臊味,吃不来。”虞迁说,“而且,吃多了脸上长豆豆。”



“也是,”林惟楚笑着说,“人体的收支要平衡,否则会戾气填胸。”



“有什么新闻吗?”虞迁一边问,一边拿起林惟楚方才放在桌上的晚报。“《南京一失恋男青年来镇江欲寻短见》,很有意思的标题。”



“是有意思。我想,”林惟楚用严肃地神情说,“要是在文末加上‘说明镇江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投资环境越来越好’会更有意思。”



“那还不如再加上这几句话,”虞迁匆匆读罢全文,接着林惟楚的话说,“镇江是失恋者的好去处,是殉情者的最佳选择。专业人士分析认为,在未来几年里,来镇江欲寻短见的男人和女人可能会超过在南京长江大桥跳江的。”







“精神气不错,说明和小苏的事近来有进展啦?”林惟楚用竹筷挑起长长的面条,呼呼吹了两口,然后呼噜噜吸进嘴里。



“小苏?哪个小苏?”虞迁问。



“除了苏君青,你还认识几个姓苏的?”林惟楚反问。“装什么蒜吗!”



“近来在忙一个案子,一件令人不快的案子。”虞迁回答。他也吃了一口面,细细咀嚼,忽又接着说,“而我和往常一样远离天使。”



“就没有真正爱过一个女人?”林惟楚问。“或者,就没有一个女人适合你?”



“爱过?一个,也许两个。那是发育阶段。”他吞下一块嚼烂的猪肝。“现在,我想,我需要的只是女人,真正的女人。这个要求已经不能再低了。”



“为什么?害怕影响你把理性变成一种专制的力量?”林惟楚又问。



“在上大学时,我很不成熟,没完没了的自慰,嫖娼的次数还不及上帝应允的千分之一。”虞迁用大学哲学讲师的口气说,“你可曾见过年轻姑娘,有哪只放荡野猫一半的迷人吗?”



“有本事你打一辈子光棍。”林惟楚的话音不无讥诮。他随即又补充一句说,“在他人面前,你最好还是以有节制的坦诚为谈话原则,因为你还不是忏悔录的作者,也暂不能比肩疯子哲学家。”



呼噜噜,呼噜噜。吃面声此起彼伏,喝汤声阴阳顿挫。



“一天早晨,一个女人经过我窗前时,她的背影几乎带走了我所有的柔情。从此以后,我天天猜测她的胸部、腰围、大腿,她成为我关于女人所有的梦想和需求。但自从认识苏君青,我觉得我开始远离美妙。但这不等于我不要女人,也不等于她不是个好女人。我还是需要一个女人,我喜欢和女人肉体相接时的快乐。”虞迁一本正经地说。“如今,我经常会模仿茅威涛的唱腔脱口唱出越剧《沈园》里一句迷惘伤感的歌词:独语斜栏。”



“在这一点上,不是我笑话你,”林惟楚说,“你连那位十分之一都不如。”



虞迁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了坐在墙角的那颗枣核型头颅。他正用劲往面碗里倒胡椒粉。



“老板娘,再来点大蒜花。”他的嗓音一时盖过众人的吵嚷,显示他仍然是一条时尚而放纵的好汉。



“二位稀客啊!”他也看到了林惟楚和虞迁,他潇洒地向他俩一挥手,唱个大喏,“大蒜吃起来过瘾,男人嘛,就要多吃一些味冲的食品,这样干起事来才冲,女人才喜欢。”说完,他朝林惟楚和虞迁露出大师级的笑,然后继续吃面。



林惟楚和虞迁对视而笑。



“我确实比不上他。”虞迁刻意露出惭愧的表情。



“所以,你以后在谈及女人时,最好还原你的理性状态。”林惟楚哈哈一乐。



林惟楚突然想起清早出门时妻子的叮嘱,但他却想不起叮嘱的内容。他看着虞迁慢条斯理地进食,胃里嗝出一股蒜气。



饱食者都在嗝气,满屋子都是蒜味。来这里吃面条的多是司机,司机嗝出的气比他们驾驶的汽车尾气并不逊势。他们在放肆交谈,露出牙齿上的蒜叶。蒜气刺激他们的食管、气管,那里面分泌出大量的黏液,他们从鼻腔里用力吸气,把黏液归拢到口腔里,然后用力吐出,撞击地面,发出美妙的生活交响声。



“爽!啊,爽!”杨建军在墙角发出对生命的大声礼赞。



“他现在可是如鱼得水!”虞迁说。



“他的性格更适合在纪委搞案子,在公安搞预审屈才了。因为他喜欢用好莱坞好汉的口吻去审问违纪者,因为他有凌轹一切的豪气,令人胆寒。”林惟楚说。



“以前他在法院审案子时,不是经常说吗:要是我在纪委或是检察院,管叫那些违纪的人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虞迁说,“不过,搞预审还是对他胃口的,记得他以前在法院审强奸案时,每次都要被告人详细陈述强奸过程,细得被告人脸红。最后他还要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强奸?被告人一般都憋得脸红脖子粗,最后牙缝里迸出:听人家说很快活。这时,他才哈哈大笑。他笑起来的模样比被告人强奸时还要快活。”



“这是他的长处,”林惟楚说。“当别人快活时,他比别人更快活。”



敞开的黑色皮质西装里,一条沾满油污的领带像发情兽的长舌头一样垂落胸前。杨建军边用纸巾擦拭嘴上的油迹,边走过他俩身旁。“真希望咱哥们有朝一日还能一起工作。”他的口气依然豪迈,有着一往无前的气概。他微笑着轻拍林惟楚的肩膀,同时向虞迁微一颔首。他高大的身形左右摇晃着,双臂向两旁微展,见得胳肢窝里满是肌肉,无法让双臂正常服贴着躯体下垂。



“哈哈哈哈哈,慌什么!”他的口头禅从门外传来,然后是他那辆接近报废的重庆80型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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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7:36 | 显示全部楼层
林惟楚还是没能想起临出门时,被窝里那个含混的声音要他做什么。



“对财富的喜爱和对知识的喜爱是推动地球旋转的两种力量。”虞迁说,“还有第三种,那就是杨建军对女人的渴望。当然,也是我的渴望,尽管渴望的形式不完全一样。”



“一个人只有沉醉的时候才能活着,沉醉于观念、女人或酒。”林惟楚点燃一根香烟,“我一直担心你能否活下去,因为我一直认为你太过理性。而当我知道你内心如此迷恋于女人时,我才打消顾虑。”



“但我更沉醉于观念,”虞迁说,“唯一的例外是对女人,我只沉醉于肉体。”他的眼神有了迷惑的炙热神情。



林惟楚猜他和某人有过那种灵与肉的交流,此时正在回忆。



那个暂时被冷落的子宫,此刻多么孤单。虞迁想。他口齿生津,吞咽许多健康的液体。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林惟楚说,“或者我应该说是一个恶梦。我梦见我死去的母亲,她依然坐在小木凳上,呻吟着。黄昏的光线融入米勒的绘画,我和母亲一起坐上一辆没有驱动机器的拖拉机,车上还有其他人,也许是过去的村民邻居,也许是现在的同事,或是大学的同学,我们挤在一起,不作交谈。那是一种流动着的压抑场景,空洞、痛苦、徒劳的岁月在那里被压抑着驮向莫名的远方。”



“这个梦,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虞迁问。



“因为我醒来后没有翻身。自小我就听母亲说,梦醒时不能翻身,否则就记不住了。”林惟楚说。“但这个梦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也是从墓地出发?或是向墓地进发去触摸碑石的硬度和冰凉?”



“最古老的东西是征服者的坟墓,举世皆然。”虞迁说,“你不过在已故家母的带领下视察你未来的路径和归宿。这是做母亲的在冥冥之中对儿子的眷顾,她担心你今后走那条路时会因为陌生而恐惧。”



“如果真是这样,”林惟楚茫然地说,“母亲实在多虑。因为自从我开始参研佛理,就造就了我视死如归的长处。按照吴百年的说法,那是一条通往西极的迢遥之路:



何等的遥远孤寂,



搭乘过路的云絮,



慢慢欣赏着美景。”



端盘子的妇女手捧一摞大碗,匆匆走过,腰间满是油污的围裙荡起一阵粘乎乎的轻风。



“我的本能在我瘦弱清羸的身体里竟是那么强大,它使我的身体和理性拒绝任何禁欲宗教的侵蚀。”虞迁把揩过嘴巴的纸巾捏成团状,“我有什么长处呢?”他看着手中的纸团,“我的长处就是令人生气。只要我一开口说话,听的人就生气,很生气。我用尿液在世界上制造出人们欢呼的彩虹。”他抬起头看着林惟楚。“当然,不对劲的是我,而不是这个世界。”他以那位疯子哲学家的神态继续重复疯性十足的话,“我这个爱自然万物的人??我不曾做一件自然的事情,除非我能发现一种不自然的行为也一样好。证据:我不生活,也不写作。”



吃饱的司机喝完面汤,放肆地往地上吐浓痰。然后纷纷起立,嗝着蒜气。他们的屁股才离开凳子,一批新的冷屁股便立刻覆盖在尚有余温的凳子上,等着邋里邋遢的服务员前来清理桌上狼藉的碗筷杯盘。



林惟楚还是没能想起妻子要他做什么。不过,她现在应该起床了,在梳理身体上唯一值得肯定的乌黑长发。发稍有时会粘在那张小巧而贪婪的嘴角上,那是一张如今很不时尚的嘴巴。



一列火车从面馆的后面隆隆驶过,竟然分别不出是朝上海方向还是南京方向行驶。车轮碾轧沉重,撞击铁轨接缝的节奏略嫌缓慢冗长,因此倒能判断这是一辆载满钢铁或是原煤的货车。



“也许只有一点,我称得上了解了你。也许这一点也是错的。”林惟楚用坚决的语调说出犹豫的结论。“奇怪的是,我们还能一如既往的是朋友。”



“可能说谈友更加贴切。”虞迁说,“而令我神往的向来是一肚子学问的你,却是个一根筋式的单纯男人。”



法学博士、师范大学法学院院长助理林惟楚有点脸红,别人说他单纯,他却好像受到适度的轻侮,感到自尊有那么一点受到伤害。“我单纯吗?只怕不堪单纯吧。”他无力地辩解说。



“知道吗,你曾数次让我相信世界的中心是单纯的善和爱。”虞迁看着他说,“但我呢,瘦弱清羸的躯体确实已臻金刚不坏之境。我抗拒了你的诱惑。只有当我和年轻漂亮的女人零距离接触时,当我在她的怀里时我才有具体、实在的爱。在我和她躯体的中心,温暖的液体向四肢漫溢,令人瓦解。”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去年你为超级女生大赛撰写的那篇热情高涨的《超级女生、专家评委会与民意》一文了。”林惟楚豁然而觉地说,“记得你曾在另一个地方力挺季军而贬抑冠、亚军。”



“我称赞漂亮的,说明我本能的力量够强大。而我所以称赞她甚至想去见她一面,那是因为我想接近她美妙躯体那个最可爱的小地方。”虞迁说。



“而我看到更多的,却是关于自由意志和道德重建的喧述。”林惟楚说,“你的道德感又怎么能够容忍你如此纵容本能的力量在此津津乐道一个关于身体的故事呢?”



“我的道德崇高的难以命名。”虞迁提高嗓门说。“支持本能和放纵本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关于身体,疯子做过最好的阐述:我们有什么理由责备女人的身体呢?那是一种自然现象,我们怎么可以责备雷电击中教堂的尖顶是在嘲笑上帝呢?”虞迁意味深长地说,“别忘了我首先是自由意志、大自然的支持者,然后才是道德。”



“那你就得学会用自己的肩膀倒立,以本性加诸本性,保持完美的倒栽葱姿态。”林惟楚的口气略带嘲讽。



“我的一生就是自由与需求之间的战斗,结果,我饱偿这种冲突带来的陈旧性痛楚。”虞迁用极轻的语调说。“而不惜,而不惜孜孜探求杨过和小龙女爱情的可能性。”



“诚然,神圣冲动的消解,造成了托克维尔所担心忧虑的庸俗化倾向,‘我看到一群难以数计、彼此相似和平等的人在不停的忙碌,以取得渺小和庸俗的欢乐来充实灵魂。’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灵魂的拯救与超越,本来就不是任何外人外力外界所能过问、承担和解决的。理直气壮地守住我们每一个世俗甚至庸俗的领地吧!不要退缩,也毋需惭愧,无论你面对的理由和借口是多么的神圣和义正词严,号称代表了多少人的利益和如何的压倒一切。”林惟楚背诵了《杨过的爱情与自由的可能性》一文的倒数第二自然小节里的一段。



虞迁惊讶地看着林惟楚。然后放声一笑。“操,你竟然记得我前年的那一小团排泄物。”他感激地看了看林惟楚高峻的鼻梁。“其实我们大可不必为了海伦的妹妹而担心秩序的腐蚀和破坏能力。海伦固然可以粉碎一个国家和无数战神的伟大躯体,但她只有一个,而没有颠覆能力的她的妹妹却生生不息。”



林惟楚摆摆手,“我眼下最想知道的是:你和尼采到底有什么不同?”



“很简单,他是真疯子,我是装疯卖傻。”虞迁狡黠一笑。“还有,他只想勾引大户人家的女侍,而我却只想着征服和压碎那些高贵妇人的硕大乳房。”



“不错,很好的回答。中国自古就有装疯卖傻的林下士,你的行为也算有出处、有来历。”林惟楚赞许地说,“但有一样却是相同的,而且是真实的。”



“哪一样?”



“我们必须吊在十字架上,被钉在自由和需要两个小偷之间,因为心灵的生命取决于令人痛苦的矛盾,迫使最健全的心智变得疯狂。”



虞迁怔怔的看着林惟楚,半晌才说:“也是尼采说的?”



林惟楚点头。



“算了,不说这个了,否则我也会变疯的。”虞迁悻悻然说。他向林惟楚要了一根香烟。林惟楚帮他点燃。他只有在极度兴奋或内心不安时才会抽烟。“我最近迷恋上了古典音乐。”他吸了一口,然后猛烈呛咳了几声,才接着说,“我指的是西洋古典音乐。”



“从黄家驹,从《海阔天空》转移到贝多芬,转移到卡拉扬,这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吗?需要心性出现什么变故吗?”林惟楚慎重地问,又似在自语。



虞迁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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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7:57 | 显示全部楼层
“说明你在刻意抑制你的所谓本能的力量,使之转化为斗室内孤独悲愤的空气振荡。”林惟楚说。



虞迁笑笑。“我对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情有独钟。”他抬头看着林惟楚鼻孔里两股喷涌而出的烟雾。“斯美塔那的《沃尔塔瓦河》也不错。那种浓厚的民族风情,滚滚流淌的古老河流令人神往。”



“说到音乐,言必称贝多芬的年代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林惟楚叹息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尝试着和贝多芬决裂,每天早上和他分手,但天没黑就又跟他握手言和。”虞迁说。“睡在床上,我经常想挥舞卡拉扬的指挥棒敲碎所有时尚音乐的制作者和歌唱者长满浓疮的额头。”



某个司机的手机唱起欢快的《两只蝴蝶》。



虞迁皱皱眉头。



“这可能是近几年最俗不可耐的歌曲之一了。”林惟楚说。



“贝多芬可以使人暂时忘记女人的诸般好处。”虞迁说,“而接近妓女作风的蝴蝶也没多少可以指责的。”



“人性的,太人性的。”林惟楚恶狠狠地说。



“你得相信我,老兄。”虞迁说,“我是从试着对抗所有流行音乐开始接近西洋古典音乐的,而现在,我只想在这个无处可逃的、用鲜活的生殖器杂乱凑合而成的五线谱的阴影下,独赏罗马的喷泉,挥舞卡拉扬的棒子击打罗马松树上的累累果实。”



“用生殖器官做五线谱,那样的音乐当是充满肉色的。”林惟楚说,“这难道不是很符合你关于本能的要求吗?”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伯爵夫人’。”虞迁说,“而现在她已经在生殖器组合成的五线谱上自缢了。”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林惟楚念着这个名字,思索她的意义。“难道她是和柏拉图正相反对的另一个爱情观念吗?”







中年妇女肮脏的围裙在小方桌上扫来扫去。杯盘哐啷啷,海碗叮咚咚,竹筷哗啦啦。打击乐没完没了。







“对了,开始你说到你在办一件令人痛苦的案子?什么案子能令你感到痛苦?” 林惟楚微笑着看了看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在打击乐的节奏中适时的转移了话题。



“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他为什么会犯罪。”虞迁说。



“是谁?你认得他?”林惟楚问。



“记得吴百年的那位党校同学吗?在德荣大婶身上表现出善和爱的那位街道办事处主任?”虞迁说。



“老郭?郭淮?他不是已经做了副区长了吗?”林惟楚惊讶地问。



“没错,就是他。因受贿、贪污、挪用公款被提起公诉。”虞迁说。“算了,过些时候专门跟你谈这件案子吧。快到上班时间了。”



“好吧。”林惟楚站起来笑着说,“女清洁工来收拾碗筷了,你关于女人的话题也好暂告结束了。”



“还记得那首诗吗?我以前发在论坛上的那首?”虞迁突然问。



“你写过不少糟糕的东西,但不知具体所指?”林惟楚说。







“我们的一生,



在宏大无边的时间之环上注定



只能留下一小段阴晕,



像对着冰冷的浴镜



哈上一口微弱的热气;



像指缝里的烟蒂在洪荒的宇宙



冒出最后的一缕轻烟。



消逝??



将是快速的,



不留任何痕迹。



可是啊,



我们的脑子所要思量的,



必须尽量有答案;



我们的手所要做的



要尽快去完成。



因为我们,最终将要去的地方



那令人颤栗的陌生的阴间,



将不再有



问题和事端。



就是这首《生活释义》。”虞迁说。



“读《圣经》有感。”林惟楚说,“那我们得抓紧时间去做事了,因为我们将要去的阴间是没事可做的。那里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海伦的妹妹和伯爵夫人。”











他们同时嗝出蒜味儿。虞迁想尽快到办公室泡一杯浓茶。林惟楚还是没想起妻子的嘱咐。



走出面馆,相对屋子里的污浊还算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虞迁等于是在中国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知识分子自由的美国空气。



他们的身后传来杯盘碗筷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残羹冷炙被倒进垃圾桶。



“错的人获准离开这间房子。”林惟楚笑着拍拍虞迁的肩膀说。看着虞迁大步流星地走到高架桥的下面,修长的身体在桥墩后面消失,他才转身往师范大学的方向踱去。一辆收旧家电的人力三轮车从身旁缓缓驶过,骑车人用古怪的腔调吆喝着听不大清楚的名词。他又想起了出门时妻子嘱咐他要办某件事情的事情。他抬头看了看满是雾霾的晨空,突然觉得头顶的空气被女人搅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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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林惟楚在古运河路上踱着,他不想走得太快。今天一天都没他的课,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他是个自由人。



夹河高柳的千丝万缕,在雾霾下像重重帘幕,肃穆地悬垂着。冬季的河坎露出涨痕,欹侧古木的庞大根系像巨蟒一样交错纠结在陡峭岸壁的凹陷处。枯浅的河水缓慢流淌,它们承载着镇江古城的千万男女老少的排泄物和一些工厂半夜三更偷偷排放的污水,流经南水桥、南门桥、解放桥、平政桥,还有好些不知道名字的古桥下面。他瞧见河水经过解放桥下时,只在桥墩上激起闪着寒意的白色浪花,一路无语,流往城北,在装满黑煤、水泥、石子、黄沙、原油、大豆的帆船、水泥船、铁驳船、木船的平底或尖底下面潜流,流进汹涌的长江。长江的鱼类欢喜地跳跃尖鸣,争先恐后地抢食运河里的漂浮物,它们吃不完,就让黄汤般的江水把那些已经发酵变质的有机食物带入东海,让海鱼也能分到一杯羹。



此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路上车水马龙,喧闹无比。林惟楚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尽量远离横冲直装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一辆金龙牌大客车轰然驶来,汽笛声浑厚雄壮。另一辆紫红色的出租车断续鸣叫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又急乎乎地从大客车庞大的躯体边上超过,然后猛地就是一个煞车,因为前面红灯突然亮起。大客车紧接着也是一个急刹,发出刺耳吼叫。危险呐,危险兮兮。尽管林惟楚宣称可以视死如归,但不等于愿意葬身车轮下面,被碾成肉饼。他觉得有些热,热气自体内、自五脏六腑内往外散发,气息中有腰花的臊味、有大蒜的冲味。他解开外套,敞着前襟,他渐渐觉得生理上也在起变化,好像肾脏在变大,而且还泡在温水里。骑在电动车上的,和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些女人,他都要情不自禁偷偷多看两眼,仿佛她们都一夜之间长漂亮了,有姿色了,变香了。杨建军真是行家,怪不得他要吃双分腰花、双分蒜花呢。不过,这只怕也是说说而已,哪有那么回事?我不是经常也吃腰花?吃大蒜吗?还吃过鸡肾呢,像用水发过的大芸豆,粉白粉白,嚼在嘴里,面面的,不怎么好吃。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可我吃了啥反应也没有。看来说说而已。我是受了他的心理暗示,一定是受了他那番色咪咪的语言的暗示。不过说来也正常,我和她已经分床睡觉两个月了,碰都没碰过她。憋着呢,吃下那么多东西,总得有个分解消释的地方。当初是为了增加兴趣而分睡的,可两个月下来还是什么兴趣都没增加。可怜的婚姻。苍白的爱情。刚才还煞有介事的劝说虞迁,像个成功者,也许是嫉妒他的自由自在,想拖他下水吧。也不能这样说,男人吗,到这个年纪,总得找个女人做伴,成家立业,让父母看着放心、开心。这可是自然的规律,违犯自然总是错误的。



嗯?那个人好像认得?在哪儿见过?对,你的绿源牌电动自行车的工具箱里是什么在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马蕴石骑着电动自行车冲上人行道,在一家门口一根颇似旗杆的立柱上挂着汽车轮胎的铺子前停下。工具箱安静了。他早上匆匆出门,把心爱的麻将放在工具箱内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时,却把小猴子遗落在了木盒子外面,躲入工具箱里一只空烟盒的下面。车子一开动,小猴子就跳出来,噼里啪啦撞击木盒子的外壳、撞击工具箱的硬塑料内壁。好粗心的大男人,你把心思都放在了那砌墙游戏的砖头上,却怎么把用来抛掷叫开游戏的小精灵遗忘在空荡荡的塑料房子里,让她一个人孤单地跳舞?小猴子,真形象,比骰子形象多了。



他的后车胎瘪了,一定是他骑得太快太猛,撞上尖锐的东西泄了气。他的脾气我还是听吴百年说过的,就像他那副尊容。又黑又高,戴一副不入时的深酱色疑似玳瑁边框的眼镜,镜片上一圈一圈的纹理,和他脑门上的抬头纹上下呼应。他的头发又粗又硬,总是剪得短短的,比板寸平顶的头发留得稍长,鉴于这种发型还没有在流行中获得好听又形象的诸如板寸、刘海类的美名,人们也就不可能用一个固定的名字称呼它。没错,自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六七年的光景里,只见他留过这头不伦不类的短发。只不过如今的短发里夹杂了些灰白发丝,不惑之后,二毛渐生。岁月不饶人啊。可人何时饶过岁月?每年每月,无时无刻,总要弄出些事端来,弄出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来,弄出些让人扼腕叹息、让人咬牙切齿、让人愤怒难抑……弄得岁月斑斑点点,到处补丁,憔悴郁闷,酒痕无多泪痕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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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是我闻吴百年说。马律师是个急性子,倔脾气,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吉林大学法学本科毕业生,如今一年忙下来却只能是忙个温饱。到哪里办事都不改一口纯正邗江口音,的确有些土。不过呢,难说啊。瞧他那身衣裳?好像蛮新。还有电动助力车,也是油光闪闪。说不定人家今年就咸鱼翻身了,做了律师界的富户。衣裳是蛮新,可穿他身上怎么着也不显体面。那年夏末,他背着个帆布大包,穿一件胸前印着奥林匹克字母的露脐白汗衫,推开宿舍暗红色油漆的斑驳木门,笑眯眯地用纯正邗江话问:请问哪位是吴剥年啊?吴百年就是这样学他说话的。然后他就开始整理帆布包里的物品。他一弯腰,露脐汗衫就往双肩部位跑,脊背就大部分露在外面。包里掏出来的左一双是袜子,右一双还是袜子,那些一律印着蓝色或红色sports字样棉线袜竟然都没洗,带着吉林大学的足球场上的汗臭一路经过北京、天津、济南、徐州、南京,最后来到镇江。简直恶臭难当。吴百年就是这样说他的那些袜子的。真够邋遢。他曾得过肝炎,得离他远点,千万不要和他握手。粘糊糊的手掌,多汗的手掌。那时他和吴百年等许多单身汉都住在润州饭店。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问坐在对面啃猪肉骨头的吴百年:



我这两天有点发烧,不舒服的很,我担心是肝炎。但想想又不可能,为什么呢?因为我肉照吃。按理说得肝炎的人是不能吃肉的,吃下去也要吐出来。



他边说边夹一块大肥肉塞进嘴里,只嚼了三两下就强咽到肚子里。



瞧,他看着吴百年说,漏照切。他用邗江话说肉照吃。



可到了吃晚饭时,人丛中却不见他的影子。



吴百年问大伙:蕴石呢?中午吃饭时他说身体不舒服的。



知情者说,住院了。



什么毛病要住院?



肝炎。



咦?他中午还说不可能是肝炎的,说漏照切。



从此,大伙见了他的面就说:漏照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纸币递给帮他充气的车行伙计,伙计伸出沾满机油、黄油的手接过,纸币粘在手上。



“怎么啦?马律师。”林惟楚走上前和他打声招呼。“车胎破啦?”他放在外套斜插袋里取暖的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弄着面馆的找零硬币。



“没破。”马蕴石用纯正邗江话回答,“气不足,来这里补点气。林院长怎么一大早跑这里来了?办事的?”他一微笑,抬头纹就堆满黝黑的额头。



“呵呵,我哪有什么事办呐,来前面的镇南面馆吃早饭的。”林惟楚笑着说。



“哦,听说这里的面还可以。”马蕴石跨上电动车,“不好意思,我今天约好了九点到法院阅卷,有机会向你讨教。再见。”



再见。工具箱的小猴子又噼里啪啦开始跳舞啦。他匆匆而去,走得很急,闯上解放桥时,差点与一相向而行的骑电动车的漂亮年轻女子相碰。



林惟楚的拇指和食指都有了汗。他用拇指抵摩着硬币一面的图案。是“1”。他从衣袋里掏出那枚一元硬币,看了看刚才拇指抵摩的那面,果然是个“1”。他又把那枚硬币放回衣袋。他重新用拇指抵住硬币的一面图案。是“花头”。拿出来看看,果然是“花头”。花头是什么花呢?看上去既像牡丹又像芍药,细细看还有点像菊花花头。看来打麻将也挺容易。马蕴石一定有用指头辨别点子大小的本事。条子、饼子、点子、数字。在麻将桌上,他能获得什么军衔?顶多少将吧,听说他总是输多赢少,而且牌打的不大,最多的一次也就输了两千多块钱,弄得不敢回家见老婆。一个不算高明的玩家。但听说他一坐上麻将桌子就全然是另一副神情,眯着眼睛,嘴角叼着香烟,似笑非笑。他就是这样把城墙推倒、重建,建好再推倒。噼里啪啦,哗哗啦啦,如此反复,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没完没了的人生豪赌。他那张黑脸,真有特色,胡子一天不刮就不得了,抬头纹据说生下来就有,与年龄无关。如是我闻。



留着大知识分子兼大艺术家的五五中分发型的林博士走在据说是用煤灰烧成的铺路花砖上,硬底皮鞋??响。他突然又想起早上出门时妻子的叮嘱。奇怪,她到底要我做什么来着?怎么就想不起来呢?难道记性被狗吃啦?要是晚上回去没完成任务,又少不了她那一番噼里啪啦的责怨数落。她现在只剩下数落丈夫的激情了。哼!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不肯上班,还有脸来责怪我?说也奇怪,她整天无所事事,简直可以算作饱食终日,可怎么就不见长一丁点儿肉呢?瘦的像个刀郎,胸部一马平川,谢秋水管那类女性胸部叫什么飞机场来着,真形象啊。可以前不是那样啊?在学校时,不就是因为身体婷匀,面目姣好而诱使我不顾一切去追求她吗?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体内失去平衡,有空得带她去医院查查。一直不能怀上,还总是不准我喝酒,这酒要戒到什么时候呢?嗯,偏瘦和不能怀孕八成都有内在的某种关联。当初应该学医的,实实在在的技能,不像法律,虚与委蛇的成分太多了。统治阶级的意志。一个很虚的概念。统治阶层的意志要实在的多,可感可理解。明年的调研课题在后天的会议上就要拿出来,弄个什么呢?玄一点?玄之又玄,总得与宏观形势有关。构建和谐社会与社会主义法制建设的关系?嗯,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和谐社会,这是结合本土传统文化提出的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并被赋予全新内容的概念,它不仅包含了法制社会的全部内容,更为人类生存的未来提供了一个幸福而现实可期的宏伟目标。对,就写这个。虞迁那厮一定认为太俗、太过功利,管他呢,完成任务才是我的工作的重中之重。时髦的说法叫第一要务。党和国家有他们的第一要务,工人农民有他们的第一要务,教授学者自然也有我们的第一要务。每个人完成了自己的第一要务,国家的第一要务也就完成啦。要是整个世界都和谐了,还会不会有社会意识形态的不同划分呢?如此看来,这个概念也是有一定风险的。



警车尖叫着驶过。弄不好又是虞迁或是吴百年等人开庭。被告人戴着手铐坐在囚车上不知都想些什么?想好怎么对付检察官的提问?最好还是别开口说话。有人提议我做兼职律师,我倒要考虑考虑。增加一些收入犹在其次,多见识见识这个社会纷繁的角色倒是很有必要。给刑场上即将被处决的家伙说些安慰的话语也有必要。能不能把和尚念经的那一套拿来重新编排一下在那些面如死灰的家伙面前念叨念叨呢?



人生如朝露,



去日苦已多;



死空生亦幻,



都在一梦中。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来者可鉴,去者莫非;



罪与非罪,死即成灰;



死者为鬼,鬼者也归;



往生极乐,我佛慈悲。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咦?手机什么时候来了个短信?都没发觉。一定是警车叫唤的时候来的,没听到铃声。



林惟楚按下信息阅读键。



圣诞的钟声将在今夜敲响,纷纷飘落的是心灵的祈愿。让我的祝福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带给你喜悦,让欢乐散播在你的四周。圣诞快乐。叶阑珊恭贺。



天哪,是那个民商法在读研究生。高教授的漂亮女弟子啊。带给你喜悦?这小妮子要带给我喜悦?什么意思?莫非?她看我的眼神,且让我好好回味回味。哦,想起来啦,想起来啦。早上老婆是要我给她买一个圣诞礼物。终于想起来啦。她是什么意思?她哪来我的手机号码?一定是高教授给她的。她?面皮真白净啊,玉兰油,就像涂了一层玉兰油。她真有……?不会的,现在这个世道,祝福共黄段子一色,搞笑与污言秽语齐飞,你发给我,我发给你,不过游戏而已,哪有什么意思啊,真是多虑,笑话。听说那丫头也有二十六七了,还没对象,眼界太高了。也许她在等机会,等合适的人吧。等谁呢?民政局的文秘,明年就可以拿法学硕士学位,这么个身价摆哪儿,说什么也得找个工作、学历相当的啊!有时品质高了不是好事。物件也好、人也好,总要和自身周围的环境相适应,不要太突出,也就是要和谐。木秀于林,风折之;木秀于林,人斫之。所以做人要处于品质好与差之间、处于有用无用之间。如是我闻。



手机震动了。嗯,又来一个短信。谁的?



圣诞节到了,送你三块巧克力:第一块德芙,希望你得到天下所有幸福;第二块金帝,祝你在金色年华过着帝王般的生活;第三块吉百利,祝你吉年百事顺利。孟铃语贺。



是小孟发来的。正好,我得给叶阑珊回贺一个,小孟的短信来的正是时候。林惟楚博士立即把孟灵语发来的贺信转发给了叶阑珊。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没走两步,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是小叶的。她回得真快。谢谢老师。就四个字?他的心往下跌落了那么寸许。什么意思?忽冷忽热?欲擒故纵?撩我?想使用女性语言阴柔的伤心小箭射击我利维坦似的自负身体?我可不吃这一套。好歹也是院长助理、法学博士。不管她,先去给老婆买圣诞礼物去。麦琪的圣诞礼物,那才叫有价值。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整天把自己锁在楼上的斗室里,还跟着中学生、大学生赶时髦,真是出洋相,典型的吃饱了没事做。嗯,我也得给孟铃语回个贺信。他把叶阑珊发过来的贺信转发给孟铃语。



手机铃声响了,来短信了,谁的?哟,谁给你的圣诞贺信啊?好温馨哦。孟铃语发来的。不管她。



手机铃声又响了。又来短信了。看看谁的。谢秋水的,没劲。这家伙真有闲情逸致,整天泡在网上,还做了什么论坛上的管理员,瞧把他乐的。



手机铃声又响了。又来了。看看谁的。许和平的。这家伙,好久没见着了,怪想他的。见了面他又一声不吭。一个惜言如金又挺重交情的人。



好啦,我也得给他们都回个消息喽。也方便,把他的发给她,把她的发给他,完事。忙坏了我等手机用户,却中饱了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工作人员的私囊。



那圣诞礼物在哪儿买呢?买什么呢?这辈子还没过个什么圣诞节,更别说什么圣诞礼物。不管了,先到大市口一带转转再说吧。



脚走疼了,这双老婆从南京金陵购物中心买回来的皮鞋看是很好看,但它把林惟楚博士的脚挤疼了。原因是林博士的脚经过一段时间的行走,骨头和肌肉都由于发热而膨胀。皮鞋帮子作为用死牛皮经加工定型处理而成的一个模体,其热胀冷缩的限度显然大大逊于活体的林博士的脚,尽管这块优质的皮在吃草的小牛犊身上时是极具韧性的。还是叫辆出租车吧。横冲直撞的家伙,只顾得赚钱,不要命。不要自己的命还说得过去,不要人家的命可就说不过去了。嗯?不对,是要人家的命说不过去。我对他不怎么感冒。以前同宿舍的淮安人李沫经常这样说。他的本意是不喜欢那个人,可通过语法分析他这句话得出的结论却是他可以接受那个人。车来了,是一辆破烂的捷达,锈迹斑斑。砰,车门可要关紧些。好像把湿漉漉的雾气关进车内了。



但还是有走路不疼的鞋,以前我就有那么一双鞋,可惜老早穿坏了。当鞋合脚的时候。那时走起路来可真叫爽快。但那是一种生存境界,无关乎鞋,也无关乎脚。奥修说。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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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黯淡无光的紫红色捷达车带着林惟楚博士从南水桥一路奔往东门广场。从沈括的侧面转到背面,又从背面转到侧面。上校矮胖矮胖,笑眯眯看着沈括,但他周围却站满了人,不像沈括那么孤独地站立着,两眼空洞地望着虚无的远方,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翘着。谁让他研究学问呢,梦溪笔谈,和自己的笔谈话。学问就只能是孤灯相伴才能做成。肯德基就不一样了,那是食品,人人都需要的,自然需要人气,也自然会被更多的人认识和喜爱。肯德基被年轻一代牢牢记住了,也被年老一带充分认识了。他们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希望就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妈妈,我要吃香辣鸡翅,土豆泥,还要新奥尔良鸡翅。吃饱了就朝气蓬勃,将拥有未来世界的一部分,或者和他人共有,或者是按份共有,最有可能是共同共有,不分彼此。沈括被年老一带遗忘了,被年轻一代抛弃了,孤独地站在那里,二十多年了,身上满是跨世纪的灰尘,没人帮他洗涤,靠天雨。雨是酸性的,会腐蚀他坚硬的石质肌体。银河的水一定干净,没什么有害杂质,谁能掘开银河大坝?让银河仙浪倾泻而下,飞流三千尺,净洗人间渣滓?妈妈,那个人是谁啊?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年四季都是那身灰不遛秋的衣裳。好像叫沈括吧,一个古代的人,听说活着的时候就住在中营附近的梦溪园里。梦溪园好玩吗?妈也没去过,门整天关着,不让人进去。为什么关着不让人进去呢?因为,因为,那里面有学问,怕被不相干的人偷学去了……。一个节俭的有学问的人。怕被人偷学,只给国际友人参观。凡有学问的人,多是节俭的。整天想着锦衣华服、玉馔珍馐、香车美女,那是做不成真学问的。



车子往北,经过桃花坞路口等红灯时,林惟楚看见吴百年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从坡子上走下来,手上拎着黑公文包,眼见得上班要迟到了。他穿着那身深藏青半长棉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衣领占着,显得脖子很长。他把公文包交左手拎着,腾出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他稳稳当当地走过斑马线,步伐庄重,把一口烟雾留在马路中间。正当他一阵猛咳时,暗红色捷达车冲了出去。林惟楚没有听见他那清脆而有回音的干咳声。



司机把车停在商业城北边的巷子口,收了林惟楚的车资,按声喇叭,倒车掉头,排气管嘟嘟直响。林惟楚整了整上衣,走到商业城朝东的侧门,掀开透明硬塑料门帘走了进去。开架超市式摆布的皮具箱包专柜上到处可见“圣诞大酬宾”的字样,有打七五折的,有打五五折的,还有打三折的。鳄鱼牌,好几个鳄鱼牌哩,听说头朝外的法国鳄鱼才正宗。美国马球协会的标志,保罗。一股子皮革味儿,还蛮好闻。花花公子,好难听的名字,街上五六十的老头也穿这个牌子的衣服,因为是美国的牌子,名牌。真笑死人。毗邻皮具的珠宝金银首饰也在搞削价酬宾,说是为了圣诞。如果圣诞能令商品低价销售,最好天天圣诞。这样消费者可就得到实惠了。但商家会蚀本的。商家断然不喜欢天天圣诞。不过也难说,商家大可以先把商品价格提升,再玩降价酬宾的活动。这可是他们经常玩的把戏了。所以,要是真的天天圣诞或是春节,吃亏的说不定还是消费者。而且,也就天天不是圣诞,天天不是春节了。



他踱到化妆品柜台前,服务小姐马上走过来介绍商品。那些瓶子真好看,还有那些专门给化妆品做广告的美女,那才真叫美女。听说多是些混血儿。美啊。要是能有这么个漂亮女人做老婆或是情人,也不枉过这一生。



“小姐,你们这个柜台搞圣诞酬宾活动吗?”这些漂亮混血美女最后都嫁给谁呢?谁有这么好的艳福?真想弄个究竟。



“我们这个柜台不参加活动。”小姐说,“隔壁那个柜台参加。”



“为什么你们不参加呢?”



“一般国际名牌都不搞降价酬宾。”



这叫品质过硬。不过,也许只是一种手段,诡秘的,用这种手段来显示他的产品的品质,而不是靠消费者的脸蛋、眉毛、嘴唇、皮肤来证实他的产品的品质。



所有柜台前面都是拥挤的男男女女,多是些年轻的,他们是爱美的一代。谁不爱美呢?老一辈也爱美,可他们不肯花冤枉钱。因为那些钱是他们弯腰驼背苦来的,低三下四挣来的。年轻人就不一样啦,他们吃父母的,穿父母的,花父母的,结婚成家还是父母出钱操办。即使他们参加工作有了工资,也都是在那些花哨、时尚的活动中消费掉。这叫花瞎钱。贪图享乐的一代,不讲道德的一代,不守礼节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有时在媒体上看到介绍某个年轻人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孝敬父母,还真有点感人。这叫懂事,生个懂事的孩子比什么都来得要紧。也是福气。懂事孩子的父母有福了,因为他们享受幸福如在天堂;懂事的孩子有福了,因为上帝必应允他们进入天堂。



那群穿着不男不女的人真嘈杂,头发也是染成杂色,一缕红,一缕白的,真难看。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娘娘腔十足,拖着广佬、港人的尾音。男身女声,不祥之至。多少年前沈从文就感到不对劲,日本人打过来了,男身女声人溃不成军,放弃抵抗。本来吗,不男不女的人怎么能抵挡武士道精神的日本鬼子呢?找死。不堪一击。湖南电视台的男主持最为典型,说起来还是沈从文的老乡呢,说话整个一娘娘腔,把孩子们都带坏了。罪莫大焉。



圣诞礼物?买什么好呢?商场正门内摆放着一棵高可丈许的圣诞树,上面缀满红红绿绿的小灯泡,到了夜间,它们亮起来,就像夜空的繁星。圣诞老人会坐着本特利轿车下到人间,给人们带来福祉和祝福的,当然还有孩子们心里想要的礼物。到处能看到圣诞节的宣传招贴画,比春节还隆重。听说北大、清华一帮教授联名抵制过洋节,不知是真是假。干吗抵制呢?据说他们隐约感到这是一种文化侵略和渗透,所以不安。自从洋人、洋文、洋货来中国,就遭到各色各样的抵制。起先都是文化人起事,有文化自然先知先觉。他们开始抵制洋货,现在既然他们用的都是洋货,自然也就认清洋货这种纯物质的东西是不能侵蚀中华文化的。倒是圣诞这类洋节日,本来就是基督文化的载体,其侵略腐蚀性异常可怕。鸦片侵蚀的是国人的身体,洋节侵害的是国人的精神。可为什么洋人不喜欢过我们的中秋、除夕呢?也许有,我不知道而已。韩国人抢先把端午节申请为该国的文化遗产,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按照清华北大教授的看法,他们等于是在寻求精神上的被侵略、被毒害。当然,这里面也有个人种不同的问题。洋人和韩国人本来就不是一类人种,文化背景也不同。韩国人的文化本来就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所以他们再从我们这里抢一点去也没什么。中国强大时,把文化强行灌输给韩国人,如今韩国人主动来抢了。而且还往我们那些多情多泪的小家庭的女主人们脆弱易感的脑子里灌输他们的所谓文化。听陈中式老师讲,他妻子一到晚上就候在电视前等韩剧开播。她一边流泪,一边看,手里紧紧捏着遥控器不放,生怕我要看体育节目。陈老师是这样叙说他妻子看韩剧的。他说也难怪,他说他妻子说中国的传统文化精神在韩剧里得到比较好的体现,说明这个国家在大力发展经济的同时还能固守本国、本民族的文化精髓。不像中国人,手里刚刚有点积蓄,就开始抛弃本土的东西,一味模仿、买受外国的东西,弄得不伦不类,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可怜的民族。堕落的民族。陈中式的老婆还蛮有见地,我见过她两次,长得真不错,细皮嫩肉,头发往后扎拢,形成一根很粗的扫把状的辫子,身上总是散发着迷人的香味。比大长今好看,说老实话。大长今太胖了,肉太多了。胖美人,中国古代的审美标准。唐代的胖美人,杨玉环。以前看见一本书,上面说喜欢胖美人不是偶然的,是国力强盛在人的精神生活中的反应。因为物质决定精神。开始觉得是一派胡言,细想想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审美其实也是有着传统文化背景的,绝非只是个视觉艺术问题。我该问问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的。唉,我对陈中式说,怎么说呢,一个没有自身文化的民族就是这样,不担心自己的文化被侵蚀,只担心抢不到别人的文化。



上二楼看看?算了,是服装,我也买不好,再说与圣诞实在搭不了架。就在一楼逛逛吧。那群年轻人围在那里唧唧喳喳的,且看看他们都买些什么。因为这个时候来买东西弄不好就与圣诞节有关,他们可是这个方面的行家。林惟楚凑过去,装着看化妆品的样子。



“香水行吗?”男生说。



“圣诞礼物耶?买香水?有没搞错啊?”女孩回答。



“我觉得蛮好啊。”男生说。“进口香水,外国的物质产品,圣诞节,外国的精神食粮。我买进口香水送给你作为圣诞礼物,你就物质和精神都不缺啦。”



“贫嘴啊,你。”女孩说。



林惟楚很受启发。他转到另一个卖法国香水的柜台前。他突然想到,在老婆手腕上、胳肢窝里、头发上,到处洒点香水,说不定那兴趣就来了。否则,在人多的地方闻到女人身上香水味儿为什么就有点冲动呢?对。就买这个。他付了一千三百块。一个大数目,奢侈的数字。如果真能换来兴趣快乐,那还是值得的。钱有什么用呢?漂亮的女营业员细心为他把香水包装好,还在盒子上扎了一根红丝带,挺漂亮的。他偷偷看她的手灵巧地工作,然后又把目光聚集在她粉嘟嘟的脸上和肉嘟嘟的红唇上。他不自觉的吞咽了两口津液。



他把香水盒子装进一只印有镇江商业城的塑料方便袋里,轻轻松松走出商场大门。大市口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他向解放路那边走过去,想招呼一辆出租车回家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光是香水不能很好地突出圣诞主题。最好买一样真正与圣诞有关联的小玩意儿。可哪里有卖呢?他站在路边犯起难来。一个古老的节日,一个时尚人群的话题。且问问叶阑珊吧,她一定知道应该去哪里买圣诞礼物。



林惟楚从口袋里摸出暖和和的手机,打开文本信息,找到叶阑珊的那个圣诞贺信,调至回复状态。可他又踌躇起来。主动给她发信息?合适吗?别让她小看了我。一个沾染了矫情习气的时尚小女子。他干脆站在那里看街景。到处是男身女声,没得救了,不祥的声音。斜对面的国际饭店那灰头灰脑的旋转式大门被一个斜背着皮包的中等身材的白胖子推开了,他约莫三十一二年纪,可实际年龄却靠近四十了。白能遮丑,亦能粉饰岁月的沧桑。他走出来,朝地上唾了一口。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得意和精明。为什么不得意呢?一个专利诉讼的掮客,把那些遭受专利侵权的苦主介绍给做律师的同学许和平,许和平再去找他在法院知识产权庭做庭长的罗忠良法官,事情搞定,总有不错的进项。许和平本不是亏待朋友的人,更不会亏待在事业上帮助他的人。苦主在十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听了他的话,就像吃了定心丸。他把全套资料给了一份给他,他再转交给许和平。既要让苦主觉得事情办起来很利落,还要让他觉得有一定难度。掮客就要有这本事,全凭一张嘴,口齿伶俐。当然,肚子里还要有些真本事,对专利问题乃至整个知识产权的法律制度都要有所了解。他会适时把那篇获奖的《论专利侵权的司法救济》一文拿出来给苦主看,并背诵专利权保护法和反不正当竞争法的有关条文给苦主听。直到苦主把身价性命都交付他,他才站起来拍拍巴掌说,你就不要烦了,这事就放心交给我吧。他朝十字路口对过看了一眼。他看见林惟楚正站在路边发呆,看见他木无表情地从衣袋内摸出香烟来抽。他本想过去和他招呼一声,可人来车往,还要过两条马路,走过斑马线,死亡地带。他看看红灯还有六十五妙。算了,办正事去了。他斜背着皮包,匆匆往中山东路的方向走去。



正好借问她圣诞礼物的事试探试探她,这可是好主意。林惟楚把烟蒂掐灭在涂成苹果绿的柱形垃圾桶里。他用王码五笔型输入法写出给叶阑珊的信息:



小叶,请问你一个问题:圣诞节送什么礼物好(给女性)?在哪里能买到?谢谢。林惟楚。



他按了一下发送键,消息便到了叶阑珊的手机上。无声无息的,胜过光速。一种令人称奇的科学现象。



正东路民政局文秘室里暖气呼呼吹着,她的白色羽绒服挂在了壁柜里,她只穿了一件套头的嫩黄羊绒衫,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落在双肩上,一阵阵往外播散着香气。她拨弄着小巧的彩色手机,就像拨弄林惟楚的中枢神经那样从容:南门大街金聚德饭店对面有家金马礼品商店,有个柜台专卖圣经人物故事工艺品。她轻扭腰肢,柔顺的黑发从左肩往右肩漂移,光泽闪动。



谢谢小叶。他回复。



林院长客气了。敢问礼品送给谁啊?她纤细的手指调皮地回复。



送给你啊!他反过来用做大学问的手指去拨弄她柔细的心弦。



好啊!谢谢林院长。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样的礼物吗?她比他更能放得开。



买我最喜还的送给你,就应当是你最喜欢的。他想了一下才回复。



那好啊,我等你的礼物哦。



林惟楚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南门大街金聚德饭店处。这么几步路,也许走起来更快。他坐在车上,脸上浮现着热辣辣地笑意,心咚咚跳个不停。她的背影带走我的柔情,具体实在的爱,接近那里吧,接近那里。



金马礼品店冷冷清清,营业员或站在那里望呆,或两个人头挨着头咬耳朵说话。他不习惯这种冷清的场面,他害怕所有的人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原因是他怕别人猜出他的来意。他找到圣经故事工艺品专柜,立即被那些惟妙惟肖的作品迷住了。女营业员介绍说,这些作品都是厦门开发区一家外贸加工出口公司生产的。这家公司的产品多半出口欧美,只有少量供应国内市场,原因是价格太高,国内需求不旺。林惟楚让营业员拿来一尊耶稣受难像,他边摩挲观赏,边询问价格。这个造型比较简单一些,一百二十元。他想起谢秋水曾谈起过厦门一家公司生产圣经故事工艺品的事来。谢秋水作为江苏知识产权保护协会的成员,曾参观过这家企业。他说那家公司的产品全部出口,如果国内有售,那一定是侵权的仿制品。



“产品不错,但决不会是厦门公司的产品。”林惟楚坚决地说。“那家公司我去过,他们的老板是我大学同学的中学同学。他们的产品全部用于出口。”



“是啊,是啊,”女营业员说,“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是他们总归会有些富余的产品,扔掉又可惜,所以就拿到国内市场来卖啊。”



“如此说来,”林惟楚笑着说,“这些一定都是次品。”



“算啦,算啦。”女营业员说,“看你是行家,诚心要就便宜些啦。”



林惟楚没有搭腔,他让她把那尊天使拉斐尔的塑像拿给他。他从多个角度仔细观赏这尊塑像。他向营业员指出存在的工艺瑕疵。



“给个价吧。”他说。



“八十元,不能再低了。”营业员说,“这个数字也吉利。”



“算了,我不再讨价还价了,说实在的,这些工艺品虽说是次品,但还是很精美。这样吧,六十元,也是个吉利的数字。”



营业员同意了。她把它装入一个硬纸盒子里,然后用塑料绳扎好。林惟楚付了钱,提着盒子兴冲冲出门。



发个信息给她?不,还是直接打电话吧,那样说不清楚,还耽误时间。不,还是别……算了,还是发个信息给她吧。



礼物已买好,怎么送给你?



他的心跳啊跳啊。拉斐尔的眼神,多么神秘,多么亲切。接近天使吧,接近……让我接近。



手机嘟嘟震动,来了。是她。是她?



“喂?”林惟楚接通电话。



“你没在办公室?声音这么嘈杂。”妻子的嗓音像她的体形一样尖锐,还含着刚刚睡醒时特有的迷惘。



“啊,我在街上转悠,不是给你买圣诞礼物吗!”林惟楚说。



“买到啦?买的什么?”



“啊?现在……啊,还是不说的好啊,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吗!”



“也好,你想给我惊喜啊!”



麦琪的礼物,哄出感动的眼泪来。新时代的奢侈品,一种纯小资的廉价饰物,掉落尘埃都没人捡起来。



“告诉你啊,妈让我去她那里,我中午就在妈那里吃饭了。你就在学校食堂吃吧。”



“哦,好的,就这样。”



赶快结束吧,说不定她的电话打不进来,着急。



“嗯,好的,就这样。”



终于结束啦。嗯,她的消息该发来了吧?也许她会直接打电话的。得到年轻的法学博士、法学院院长助理的亲睐,荣幸,她是聪明的丫头,会感受到的。据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找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我还不到中年,已经算是事业有成了吧。应该可以算。送给她,造型逼真的天使,多么温馨、甜蜜。该回消息啦?我该往哪里去?不能总站在这里,会撞见熟人的,问起来我就得撒谎,那样会脸红的。喂?林院长,在这里等谁啊?哟,还买的圣诞礼物吗?我怎么办?一定是神色慌张,结结巴巴撒谎。林惟楚等着她的消息,有点心焦。



年轻漂亮的民政局文秘叶阑珊坐在温暖的办公室前,她的脸色可不像先前那么好看,眉头皱着,红唇噘着。几分钟前,办公室主任交给她一个任务:一份局长参加全市政法系统社会综合治理讨论会的讲话稿。不少于五千字,要快。写好了给我审稿,审好了再给局长看一遍,看来你今天要加夜班了。眼袋像鸡肚子里刚拿出来的尿泡一样的主任说。她坐着看他,看见他的朝天鼻孔里尽是黑毛。怎么办啊?真倒霉透了。林院长的礼物,先给他回个消息吧。不,算了,直接打电话吧,否则说不清,引起误会。他真不错,又有学问,又有地位,人也帅。



她拨通了林惟楚的电话。



“喂?小叶啊,你什么时候……”



“林院长,实在不好意思,我……所以就……”



“啊?哦……是这样,知道了……”



“不好意思啊。谢谢啦。”



“没事,没事。”



“再见。”



“再见。”



挂了,挂了。



林惟楚拎着个印有镇江商业城字样的塑料袋和一个一尺来长四寸来宽的漂亮盒子无精打采地在熙来攘往的南门大街上闲逛。肚子里的面条和腰花已经消化完了,都变成屎到了肠子里了。扯淡。一场骗局,被耍了。院长助理被耍了,博士被耍了。谢谢啦,哼,虚伪的词语,像口水一样往外喷,往下滴。



时近晌午,该吃午饭了。关键要喝点水,吃了酱油面嘴干的紧。回学校吃饭?那么老远,没劲。算了,就在金聚德一楼点两个炒菜吃吃吧。嗯,要喝点啤酒。一个人喝。伟大的人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更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悲剧的诞生。结束得好,否则我就要陷入她的泥沼,甜的,温暖的,香喷喷的,使人精力涣散、骨头酥软,让你陷下去不能自拔。希腊人知道适时而始,却不知道适时而止。于是就诞生了悲剧。一个人如果希望兀然自立,就该在周遭筑起防止禽兽、小偷的篱笆。白天像教授,晚上是野兽。多么真实形象而深刻的讽刺。我本来就是教授,无论白天还是夜里。让我在孤立中被毁掉吧。可怜的家伙。没有性生活的乐趣,没有爱的温情。其实根本谈不上开始,这能算开始吗?不过,亏得没开始,要真开始了不一定能适时而止,很难。林惟楚博士迈着庄严而藐视一切的步子走进充满饕餮意味的金聚德饭店一楼大厅。他选择一处靠窗户的小桌子坐下。他看了看窗外尚未散尽的雾气,心想,平安夜应该下场大雪。他一边点菜,一边想,小时候过年下大雪十有八九,平安夜如同中国人的除夕,应该下场大雪。村子静悄悄地,连狗都懒得叫喊。躲进狗棚子里了,它们也是怕冷的。小时候一心想给伦伦搭个漂亮的小房子,就是狗棚子,好让它乖乖睡在里面享福,但一直没能如愿。伦伦就是我家的那条黄狗,眼睛眯成一条缝。小眼睛狗,所以才取那个名字。见了生人拚命咬。有一次咬住了村东头四瘌痢的屁股,结果把他过年时刚穿上身的一条新咔叽裤子撕破了。事后妈妈上街买了新的赔他,他还不怎么满意。父亲为此很生气,就把伦伦打死吃掉了。父亲说小眼睛狗是杂种狗,太凶狠,容易闯纰漏。后园里时不时传来嘎吱吱的折竹声。可到了午夜十分,村子又会热闹起来,从东到西家家都放炮仗,烟火。狗也跟着高一声低一声的狂吠。以前只有炮仗,现在有了烟火了,更好看,更热闹。小孩子也跟着弄串挂鞭放放,把鞭炮挂在树枝上,点燃最下面的引信,跑得老远,塞起耳朵。礼物,把它放子空凳子上吧,算了,还是放在桌子上好,免得走的时候忘记拿。粗心,妻子总数落我粗心。奇怪,送给老婆就觉得是庸俗、廉价的代名词,可送给她就高雅、温馨、甜蜜?可耻的甜蜜,不!那是真实的感受。确实真实。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和对她的感受就不一样呢?其实她对我什么也谈不上,而她和我毕竟生活五六年了,共同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生活,虽然有些小摩擦,虽然她有缺点。而她呢?对我其实是空白无有的,什么都谈不上。可兴趣,这玩意儿真顽固。比方说某道菜吧,选料精美,做工也精到,可就是不想吃,不是嫌它甜就是嫌它淡。而另一道菜呢?从没吃过,穿肮脏制服的女服务员介绍说,这道菜是本酒店刚刚引进的,吃吃看吧,也许您会喜欢。您?我的学生都不说您,她说您,好的。受用。大概是北京来的,北京人都说您。是啊,看着蛮受诱惑。菜来了,先来一个,热气腾腾的。先喝点水。嗯。解渴,舒服。好啦,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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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6: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从千秋桥街走出来的市法院高级法官乔润生只在灰色衬衣外穿一件深蓝花格呢绒西装,一条已经用过三年却一次没洗过的真丝领带有点油污。不过由于领带颜色是那种耐脏的中性色调,所以油污很难被发现。这个冬天真不冷。乔法官自语说。近几年来,冬天气温一年高过一年,几乎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今年连一片雪花还没看到飘过。这样倒也方便了不喜欢穿臃肿棉袄过冬的人们。比方说乔润生法官。乔润生在出巷口的地方的一个小铁制报亭前停了下来。他买了一张《中国日报》。全英文版的《中国日报》。报亭销售员认得他,告诉他这个报亭每天只进一份《中国日报》,因为只有乔法官一个人买。乔润生听了,微笑一下,他很高兴。因为能读懂这份报纸的人毕竟还是少有。



他问女售报员说:“你姐姐离婚的那桩事结束了吧?还满意吗?”



女售报员点头说,“亏得你乔法官出面,那是多大的面子啊?还能不满意!姐姐说,过几天要请你吃饭呢。”



“满意就行了,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乔润生说。“吃饭就免了,我领情就是。”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姐夫,我是说那个坏家伙很难缠,外面养了小的不说,还动不动虐待我姐姐。她也实在没办法才离婚的。”女售报员说,“若不是你帮忙,他那些隐藏起来的财产我姐姐是很难分得的。”



“嗯,”乔润生说,“要你姐姐以后再结婚可要小心了,不要一味只看到人家的钱多。”



“那是,那是。”女售报员连忙说。“这个世道虽然钱很重要,但终究还是要看人的,人不牢靠,钱也是空的。”



乔润生是个热心肠的好法官,土生土长的镇江人,一口纯正的传统镇江话,有些个词汇,稍微年轻一点的镇江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三国时吴王孙权的岳父乔老爷的后裔,是个血统高贵的人。一直住在铁瓮城里,没动过窝。他告诉别人。他在法院干了二十五六年了,从书记员干到助理审判员,从助理审判员干到审判员,从审判员干到副庭长,又干到……真是一步一个脚印,步步都很扎实,能委以大任。听说近来又要升迁了,所以他心情特别好,并未受到雾蒙蒙天气的影响。镇江城本来就不大,总共不过四五十万人口,据说认识他的加上他认识的,再减去这两项重复的部分,起码也得有十几万。他边看《中国日报》上那些像小黑蚂蚁一样的字母,一边缓慢往前走。有时他会轻声哼唱那首古老的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



有时也会在胸腔里高声唱那首很火的电影康熙大帝里的主题曲:



再给我五百年……



五百年?太长了点吧,这也是一种贪欲,但显示了康熙大帝的雄心壮志。一般的人就不能这样唱了,否则就成笑话了,只能唱:



再给我五年……



顶多唱:再给我五十年……



符合身份。



这趟路他走了二十多年了,闭起眼睛也能稳稳当当走到上班的地方。他看报的眼睛每隔三五秒就要抬起来同跟他打招呼、道早安的人交换一下善意的信息,嘴巴也由英语新闻的低声朗读,变成纯正的镇江寒暄。乔润生一路走来,拖板车的、擦皮鞋的、卖手机皮套的、扫马路的、准备吐痰的、早锻炼收工回头的、因自行车碰撞而正在吵架的、急匆匆去证券交易所上班的……当然还有昂首阔步去办公室喝茶看报打电话发文件的政府官员,都会停下脚步或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笑呵呵跟他打声招呼。对有些似曾相识的新面孔,他也会投去温暖的一瞥,只是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间的冷漠不易被人察觉。虞迁曾听已经退休的曹原甫老法官说,乔润生有一回从家走到单位大门前,整整走了两个半钟头,结果因迟到两个小时零五分,挨了庭长的批评。



你回去吃中饭吧,现在回去正好。庭长就是这样批评他的。那时,他还是个助理法官。他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因为他没办法说:下次再也不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无法拒绝他们,那些朴实善良的好人。



如今,那些经常会和他碰面打招呼的人中很大一部分都开汽车上班了,虽然看到他依然迈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熟悉步履走在中山东路上,走在解放南路上,横过健康路口……但却没法停下来和他打招呼,否则,他只怕真要走到吃中饭时才能到单位大门口了。但那些开着车的人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在车里跟他善意地点一下头,有人还会下意识的把握方向盘的手拿下来举到右太阳穴处向他敬礼,那种热情劲儿,就好像他看见了,并领会了这一点头、一敬礼所蕴涵的意义。



亏得现在都买汽车了。乔润生经常对同事说。实在不成,我也只能买辆车开开,否则真的没法上班。但我喜欢步行,报纸上说,每天坚持走四百步,就能多活五年。我每天走几千几万步,按照每四百步增加五年算,你们帮我算算我要多活多少年?这个时候,他的话音就掩饰不住得意了。



那要看你本身应该活多少年,也就是基数是多少。有时,年轻的虞迁法官会故意调侃他,也许你的基数只有三五年哩。



小子说话就是不讨喜,臭嘴。乔润生并不真的生气,他哈哈一乐,是个快活的人。但他自己却是个非常能讨领导喜欢的人。三任院长都被他服侍得舒舒服服、停停当当的,恨不得把他提拔为接班人。可惜年纪大了点,文凭低了点。否则老早就上去了。但他并不抱怨,更不气馁。他坚忍不拔的上劲精神一直为大伙儿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



乔润生走到长城大酒店门口时,一群衣衫褴褛、满脸油污的娃娃一哄而上,或迎前拦住他,或拽住他的衣角,伸出爪子似的小手,嘴里嘟哝着听不清楚的话语。



“去去!一群小赤佬,昨天不是给过你们啦?怎么又来要。”乔润生很不高兴。



“老板,都在庆贺圣诞,是大节日,你就给点卖碗面吃吧。”娃娃们一起用哀求的口气说。



“哦?圣诞?嗯,那好吧。”他从口袋里摸出用一元硬币垒起的柱子,“喏,你一块,你一块,这块给你……以后不准再在这里要了,否则让警察抓你们。”柱子没啦。他双手又捧起报纸。



“哦,谢谢老板。祝老板圣诞快乐。”



“警察才不会抓我们呢。”娃娃们转身又去拦截其他过客。“可怜我们。”



一帮没出息的小赤佬。不过不是他们的事,都是大人在背后教的。乔润生想。那些做父母的太不应该为了些许眼前微利,把孩子们的前途给耽误掉啦。都是没文化的结果。也难说,也许这些孩子是被老拐子拐来的,命令他们出门做这种营生。雾都孤儿。被强迫去偷。需要法制,用法制的力量去整治这个市场。没错,确实需要构建和谐社会,太需要了。乔润生眼睛看着英文报纸,但却有那么一会儿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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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短发、黑大个儿在市法院门口的粗大梧桐树的秃枝下摆放电动助力车。工具箱里的小猴子赶紧躲到空烟盒旁边,大气也不喘。他可不想像东西南北风点子条子板凳那样被困在盒子里,挤得浑身臭汗,呼吸中尽是晦气。主人昨晚又输钱了,不是晦气是什么?



他把钥匙放进裤子口袋里,远远望见双手捧报的乔润生缓缓走来。他站在那里,黑脸膛洋溢着笑意。他在等着和他打声招呼。鉴于乔润生离这里还有那么六十多米,走得又慢,眼睛始终没离报上的黑蚂蚁,马蕴石就在法律门前做徘徊状。他偶尔伸长脖子往里张望一下,探头探脑,意在窥测法力的动静虚实。



“早啊,乔庭长。”他终于等到表示友好和尊敬的一刻。



“早。”乔润生微笑着,同时收起报纸,折叠起来,用左手握住。“好久没看见你了,都忙些什么?听戴胜利说你今年干得蛮好啊。”



“一般,一般。”马蕴石笑容可掬。“你遇到戴胜利啦?”



“遇到了,他调任口岸委担任主要领导了。这个老伙计,可是个热心人哩。”乔润生说,“他请我吃饭的,酒桌上谈到你,他要我多关照你。他对你蛮关心的。”



“哦,是啊,他是个热闹人。”马蕴石有点感动地说,“确实要请领导多关心啊。”



“互相关心嘛。啊!”乔润生说。“你和他是?亲戚关系?”



“哦,不是的,不是的。”马蕴石说。“以前单身汉时一起住在润州饭店,你们单位的张小冬、吴百年、市委秘书处的顾常保、检察院的管景贤那一拨子,当时都住在一层楼上。我和戴胜利是住在一间宿舍的,他比我大几岁,所以比较照顾我。”



“嗯,他是比你要大个将近十岁左右吧,他可是以前的农机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了。”乔润生说。



“可不是,现在的江苏大学。他比我大七岁。”马蕴石说。“那所学校的名字都换过好几次了。”



“对,换过好几个名字。”乔润生说。“叫过江苏理工大学,还有江苏工学院,最后才叫江苏大学。”



“没错。”马蕴石说,“这所大学还是培养过不少人才的。”



“嗯,是啊。你今天来法院是?”乔润生问。



“和虞迁约好来阅卷的,一个刑事案子。”马律师说。



“做刑事案子某种意义上比做民商事案子好,”乔润生意味深长地说。“收费不低,而且付现,绝不拖欠。周期也短,干得好一年弄个二三十万不在话下。”



“乔庭长开玩笑,”马蕴石一脸受惊的样子,“刑事案子绝对做不到这么多。能弄个十万八万就很好了,毕竟经济犯罪案子有限。普通刑事案子收不到什么钱的。”



“那不一定啊。”乔润生看看左右,然后凑近那张黑的发亮的脸,“这里有门道的,晓得吧。听说吕晓波……”



“那是,那是。”黑脸短发用力点着头,“当然喽,他和他什么关系啊,是不是?要是我有……那,哈哈哈哈……”



乔润生的秃头从马蕴石的黑脸旁边猛地挪开。



两个人因某个重大问题达成共识而同时爆发出快活爽朗的大笑。











马蕴石通过门禁,进入了法律之门。他走在光线昏暗的长走廊里,像一把剪刀刺开丝缎那样轻易刺开了法律的通道。



“好的,好的。行,在哪里?哪个地方?安静一些才好。注意,要安静一些的。环境要好。不行找个包间吧。嗯,好的。就这样。什么?哦,我知道了,嗯,好的,我再通知几个。嗯。那就这样了。”虞迁放下电话听筒,抬起头,眼神正好碰见马蕴石乌黑额头上的反光。带有晦气。一定是在麻将桌上输了钱。



“来啦,马律师。”虞迁招呼说。



“来了,接到大法官的通知敢不来吗。”马蕴石微笑着,额头上尽是抬头纹。



“最近手气还好吗?看你神采奕奕的,一定是……?”虞迁问。



“不谈,不谈。”马蕴石脸上露出无奈而略带急切的神情。“昨天晚上还输的,手气臭的一塌糊涂。”



“呵呵,你客气了。”虞迁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跟你借钱。要说实话,知道吗?到法院就要说实话。”



“都是实话,半句假话天打雷轰。”马蕴石更加急切。



“说着玩的,别急。”虞迁笑着说。“早就听说你会急。”



“哪个说的?我老婆一直说我是慢性子哩。”马蕴石说。



“那我问你,那年你得肝炎,老吴学你说‘肉照吃’时,你是不是跟他急了?”虞迁问。



“都什么时候的陈年烂帐了,亏你还记得。”马蕴石有点不好意思。“也怪他,不分场合地学我说话。”



“哈哈,还说你不急,你内急。”虞迁说。



“不谈,不谈。”马蕴石说。“你把卷宗拿给我吧,看了还有事呢。”



“大忙人啊。律师忙是好事,说明业务量充分。”虞迁边说边把卷宗拿给他。



“鬼呢,”马蕴石一脸无奈相,“家里下水道堵起来了,我约了人去通。”



“一定是你擦屁股时把整本书都扔进抽水马桶里了。”虞迁说,“太浪费,也对不起吴百年。”



“哈哈哈,”马蕴石很夸张地胡乱笑了一通。“你也听说我专挑上厕所时看他的《故人》呐?”



“镇江人民都知道。”虞迁也狠狠地发出奸笑。



“如厕宝。哈哈。”马蕴石接着因大笑而张开的嘴巴,受房间空调吹出的暖气的刺激,顺势打了一个很长时间的哈欠。眼泪流出来了。他摘下疑似玳瑁眼镜,用手背去揩眼泪和眼屎。虞迁看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欠睡的血丝。



“在哪里看?”马蕴石接过卷宗问,继续眨巴着不怎么舒服的眼睛。



“到对门会议室吧,我让书记员给你开门。”虞迁说。



马蕴石一只脚跨出门,又回过头直勾勾看着虞迁说,“郭区长可是他党校的同学啊,两人关系不错,你总得手下留情吧?”



“你认真看卷吧,尽一个辩护人的职责。其他的与你没关系。”虞迁冷静地说。



“那是,那是。”马蕴石点着头说。“不过,我总觉得郭淮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虞迁反问,“何以见得?”



“因为他的特殊经历,还有他的价值观。”马蕴石说。“德荣大婶的……”



“他的价值观?你了解多少?”虞迁冷笑说,“一个单一的价值观有多少人是持续恒守的?”



乔润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漂亮的女助手??模样有几分欧洲血统的风骚娘们??丁?。乔润生听见虞迁说话,便止步往他的办公室里张望。助理法官丁?昂首挺胸,迈着准猫步,一颠一颠蹦过去,满脸的疑似笑容。走廊留下让人眩晕的法国香水味。那是她大前年在英国培训结束时用货真价实的美金买回来没用完的陈货,味儿有点变怪了,不像开始那么好闻。



“又在高谈阔论什么?”乔润生眯着眼问虞迁。



“乔庭长。”虞迁客气地称呼他一声,但眼睛却依然看着侧身门前的马蕴石那张似笑非笑的黑脸。“你最好不要相信一个人包括你我在内,是为一个单一的目标而活,这样只能表达出我们对自己以及被命定的结局的一无所知。”



乔润生冷笑一声走开了。



香气重新袭来。丁?拿着新鲜出炉的《审判研究》,站在马蕴石律师旁边,用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看着室内站在写字台后那根豆芽身材的助理法官。她似在回忆他在那次全院范围内的演讲大会上的生动表演,又似在鼓励他继续。



“什么意思?这样看着我?”虞迁问她。



“很喜欢听你富于思辨的言论。”她说。



“不敢,不敢在海龟派面前献丑。”虞迁说。



“我说的是真话,你怎么真话假话听不出来啦?”丁?娇声说。



“我听力一向很好,比较容易听出假话,却不怎么能听出好话。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想想:漂亮的女同事怎么能够变成温柔的女朋友呢?”虞迁用质询的眼光和她流转的眼波对接。



“只要你继续,就能。”她抛个这个时代时时处处都能见到的廉价眉眼,“单一目标?人为什么不可以恒守一个单一目标呢?假使它是伟大的。”



“你的伟大的单一目标是什么?我心仪已久的美人?一个像姚明那么高大有出息的男人?一个听话的孩子?最豪华的会场和最肮脏的厕所都在高谈阔论着的那个不可靠的民主?”虞迁露出猥亵的笑容。“算了吧,我的留洋女法官。为了试验你那伟大的单一价值的正确性,请站在象征着健康的黑皮肤的马律师的高大身形底下,重复你刚才说过的话,看看意味着坚忍不拔的马律师那满头的毛发是否会一根一根都竖起来。”



头发茂密、上唇短如兔唇、人中有个黄豆大黑志、黑志上长有一根毛发的检察官管景贤从马蕴石和丁?的中间挤进来,走到虞迁的写字台前,棉衣散发着重庆火锅的气味。丁?趁机走开,那颗烂漫之心却咚咚直跳。马蕴石也走进对过的会议室。他愚钝的心智却做出类似麻将桌上的高明判断:不是虞迁误解了世界,就是世界误解了虞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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