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随笔》（作者：苍梧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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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最能行》“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偶题》“圣朝兼盗贼，异俗更喧卑”、《赠苏四?》“巴蜀倦剽劫，下愚成土风”、《南极》“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皆可见老杜于夔州奇其形胜而恶其风俗也。久客他乡，人情自生，于是有《冬至》：“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

282．老杜言篆书源流，每每有中，可知《李潮八分小篆歌》非虚浪之作。

283．“安危须仗出群才”、“安危在运筹”、“时危可仗真豪俊”，皆老杜为社稷江山大声疾呼也。历览前朝，国之兴衰无不系于人事。内无持正之臣，外无决断之将，蓄小人，违公正，恣淫威，伤人心，政不乱、国不亡，吾未之见也！

284．即事赋诗，只觉人生如昨，然毕竟筋力、心力皆有不济也??“胡马将暮年，忧世心力弱”，此含老杜几多感慨、几多忧伤！
285．《缚鸡行》爱物以至于齐物，天涯迟暮之人一片仁爱之心也。

286．《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形神一新，大异杜子往常诗风，乃歌行之变体，实长吉之祗祢也。

287．老杜清狂，于《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俱显形色。皓首老夫，竟于酒酣之时，纵马驰骋：“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粉堞电转紫游缰，东得平冈出天壁。”?放荡齐赵之青年杜二又栩栩而见也。诗至“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是一转，至“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再转，至“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遭杀戮”三转也。每一转折，辄出人意外。老杜诗妙，多在常理之表、情理之中。赫敬何以只见辞藻、情慨耶？

288．“情人”，即作“友人”，有情之朋友也。见《王十五前阁会》。

289．朱瀚评《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笔戏简》、《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等大多强词夺理，硬行纠缠。古人未可轻责。宜以多方斟酌，慎加判断也。于作者也，一时一地必有过节，一事一情必有款曲，读人又安能尽知？况事异时移，相去百千载乎！即或偶见疏漏，宜以宽厚敦实之心视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诗论诗也，不可迁延诬人，以逞恶性。诋毁前贤、故创新说，妄加诠释，强作解人，此皆评点之大忌，非学人所应为也。瀚论过也，非真读书人。

290．诗律细斟，易入纤巧，丧大气慷慨之风，然杜子未坠入此等魔障也。求其声律，??然，求其气度，凛凛然。“晚节渐于诗律细”，乃指声韵对偶，诗之纹理也；“老去诗篇浑漫与”，乃指取材旨要，诗之骨肉也。两处吹打，总是一个调子。见其异不识其同，何以论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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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老杜之望，万千百姓之望也，唐人之盼，千朝万代之盼也。呜呼，人欲难平，恶秽难除，争战难免。噫，世界不平，寰球难共凉热！

292．子美携家离京在肃宗至德元年。时四十有五。移白水、移?州、移长安、移华州、移泰州、移同谷、移成都、移梓州、移阆州、移云安、移夔州、移公安、移潭州。老杜真羁旅之人也。然公曰：“衰年不敢恨，胜概欲相兼。”此等襟怀，天下有几？

293．朱瀚诋杜，呶呶不止。噫嘻，人知有杜甫，而不知有朱瀚也。“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岂老杜为小朱所备哉？瀚辱老杜，一如泼妇坐骂，学人体统扫地。

294．老杜喜用乾坤对人物，以成高下、大小对比，每有恢弘浩大气势。“乾坤一草亭” “乾坤一腐儒”、“乾坤一战收”等皆如此。

295．读“杖藜风尘际”、“赋诗独流涕”、“细雨荷锄立”、“杖藜雪后临丹壑”等，老杜形象栩栩如生，似在目前。

296．“盖代手”，笼罩一代之手也。《寄薛三郎中据》：“乃知盖代手，才力老益神。”《解闷》又尝以何水部比之。《唐会要》：天宝六年，风雅古调科薛琚及第。

297．“杂种”，中土俗语，外族之卑称。梁人沈约《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瑟调曲•三•饮马长城窟行》：“前访昌海驿，杂种寇轮台。”老杜《承闻河北诸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二：“社稷苍生计必安，蛮夷杂种错相干。”《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杂种虽高垒，长驱甚建瓴。”

298．赁居?西，暂得一段宽裕也。《过客相寻》：“地幽忘盥栉，客至罢琴书。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园》：“碧溪摇艇阔，朱果烂枝繁。 始为江山静，终防市井喧。畦蔬绕茅屋，自足媚盘餐。”求钱索物之作暂不见矣。

299．《园官送菜》通篇比兴，于恶菜掩刺嘉蔬中感发大道理，于是生“小人妒害君子”之叹。“小人塞道路，为态何喧喧”，老杜惟有放歌而避。较之兽斗，尤高明也。

300．秦少游《诗话》云，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杜子美长于韵文，而无韵者几不可读。今阅《园官送菜序》、《课伐木序》、《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等，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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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301．“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贫病固其常，富贵任生涯。老于干戈际，宅幸蓬荜遮”，皆腹内口边语，虽渊明吟之，又当如何？诗从穷处得，有以也夫！

302．子美之作，世称“诗史”，盖发标实事、春秋人事，每每点明时地，以见史笔之意。《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北征》：“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戏赠友二首》其一：“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书。”《忆昔二首》其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释闷》：“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司徒天宝末，北收晋阳甲。”《往在》：“往在西京日，胡来满彤宫。”《壮游》：“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前苦寒行二首》其一：“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肃宗昔在灵武城，指挥猛将收咸京。”《别张十三建封》：“尝读唐实录，国家草昧初。”《上韦左相二十韵》：“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诏发西山将，秋屯陇右兵。”《早秋苦热堆案相仍时任华州司功》：“七月六日苦炎热，对食暂餐还不能。”《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一：“去岁兹辰捧御床，五更三点入?行。”《恨别》：“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春水生二绝》其一：“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黄河二首》其一：“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三绝句》其一：“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十二：“十二年来多战场，天威已息阵堂堂。”《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五：“大历二年调玉烛，玄元皇帝圣云孙。”《千秋节有感二首八月二日为明皇千秋节》其一：“自罢千秋节，频伤八月来。”兹不可尽举。

303．“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真闲士生涯也，然亦有难言之悲在。同凡马于槽枥，共屠人于朝班，其心何如？读此者几人识得老杜苦心？寄志于篇翰，会心于古人，此中滋味孰与我同得？

304．子美游齐赵在开元二四年，至二九始归洛阳。有《望岳》。望而已，做冥想之词。天宝四年，子美与李白、李邕游齐州，是时子美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与李白同寻范隐居》、《赠李白》，未见有登岳之作。大历三年秋，客居夔州之老杜已五十有六，其《又上后园山脚》云：“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 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 日观，即泰山日观峰也。《泰山记》载，东南岩名日观。读是诗，子美登岱顶似无疑矣，然余以为不确。

305．“乱世诛求急，黎民糠敉窄。饱食亦何心，荒哉膏梁客。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虽诗意叠加，然存满腔悯人忧世之心，人亦不以之为病。

306．老杜亦有田园诗，唯迥异于渊明。渊明之诗在“顺”，置人于物，物我两忘，忘身之所在，益不知秦汉，无论有晋；老杜之诗在“逆”，乱世诛求之急，黎民糠敉之窄，慨然行乎笔端，“赋敛数”而田农伤，“公家威”而白骨冷，一草一木皆含悲辛、愤慨。同在山野，老杜有渊明无以道者，渊明有老杜无以学者。

307．“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然老杜一生何尝于州府断绝瓜葛？所谓“诸侯老宾客”，生息一线有所牵系，无以断焉。故“应接丧精神”亦常常无暇顾及矣。

308．老杜之诗，直出心田，不伪不虚，故能以常语动人心。“针灸阻朋曹，糠?对童孺。一命须屈色，新知渐成故。 穷荒益自卑，飘泊欲谁诉。?羸愁应接，俄顷恐违迕”,读之不酸辛，必非人心者。

309．唐时“妻子”殆或与今之“妻子”同。老杜《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其一“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便是。

310．《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多以平白之语出之，真留言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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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廿载之前，公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廿载之后，公则曰“致君君不听”（《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世异时移，只在一个“变”字。“荣华贵少壮”，杜子少壮不在，而“看印”之心不泯，故时有郁忿愁苦在。“我叹黑头白”、“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苦厌食鱼腥”等皆客夔苦语。

312．治国用刑，皆君所不免，其轻重之用当因时因事而定，自杂种乱唐，风烟四起，藩镇拥兵，鞭长莫及，刑长自攫，非止西蜀，唐之国策在明吏治，强兵戈，一统疆土，再造开元，此时削兵铸犁，犁未成，而皆为所虏也。子美《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岂非书生之愚哉！及读《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国须行战伐，人忆止戈?”便知老杜识得大体，唯矛盾两端，寻不得上策耳！

313．《归》“不敢废诗篇”、《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群书满系船……陶冶赖诗篇”、《向夕》“琴书散明烛”、《暝》“收书动玉琴”、《九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老困拨书眠”、《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还披鲍谢文”、《小园》“将诗待物华”云云，可知老杜虽万里漂泊，终以书相伴、以诗相从也。人有此一好，便得精神大世界，何苦之有？

314．“富贵空回首，喧争懒著鞭”，是功名富贵懒于进取矣。然于篇翰行吟公实不让半步于他人，知其有所求有所不求尔。

315．“甘子阴凉叶，茅斋八九椽”，盖有渊明园田居影子，唯老杜之心非渊明之心也。

316．《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为唐人长排之宝林六祖，至于元、白之作，已落旁门小乘，学养、履历、襟怀故也。

317．子美晚近佛理，似有所涉猎，然一似渊明，“忽攒眉而去”。子美生成千古诗圣，终做不得婆罗迦叶也，然近佛之思，毕竟为老杜夔州思想之一变化，百韵长排，以此收束，学人不当漠然置之，故录之以备时贤侧目：本自依迦叶，何曾藉??。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东走穷归鹤，南征尽?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顾凯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

318．《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林居看蚁穴，野食行鱼罾”，实为郊、岛辈筚路蓝缕也。

319．杜诗抵牾处，宜各诗各看，各诗各论。如《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云“本自依迦叶，何曾藉??”，而《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则曰“药囊亲道士”，又曰“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若执着一处，则滞矣。

320．“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自是佳对，欲“从”作“行”非特不佳，洒脱之意萧然也。公又有“堂前扑枣任西邻”，意与“枣熟从人打”同，然韵之所限，“从”亦换不得“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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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荣华贵少壮”，乃年华逝去之伤怀语；“荣华有是非”，乃饱经风霜之知世语。

322．《复愁十二首》其十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晋、唐邈远矣，然陶、杜之遇，何其相似，可知仁人志士困于蓬荜者多矣。若使二人对酒楚江、共月柴桑，正不知该生出何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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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移离杜集，人必以非老杜之作。

324．老杜暮年，诗兴不减，大历二年有《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气沈金浦暗，轮仄半楼明”、“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光射潜虬动，明翻宿鸟频”皆清妙可诵。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老杜岂非如此？

325.风卷寒岭，夜不能寐，抚剑哀歌，发“白首壮心”之情，读《夜》，知老杜用世之心不灭！

326．十年江湖客，日以杯酒相随，无论节与不节也，此即“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也；卧病楚江，头白家贫，倚杖独望，再非裘马轻狂之时，此即“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也；客居巴山蜀水，每于穷困潦倒之时，辄思往日故交，当年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状历历如在目前，此即“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也；九日饮酒，岂能无菊？然秋菊盈园，总不是故乡之菊也，故乡之菊依旧，游子天涯已老，此即“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源；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也。

327．大历二年，?、灵二州乱，民无以生也。《东屯北崦》：“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子美之诗，可作史记看。

328．“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瘴余夔子国，霜薄楚王宫”、“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皆老杜避同趋异之句。

329．姓名截用，前未之闻也。及读杜诗方知破姓名而称，古已有之。老杜“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之“葛亮”乃取“诸葛亮”后二字称之，是破复姓也；“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剧孟七国畏,马卿四赋良”之“马卿” 乃取“司马长卿”姓名之次字称之，是破姓字也。司马长卿，即相如也。朱注杜诗云：葛亮、马卿截用，始自六朝。庾信碑文：“渡泸五月，葛亮有深入之兵。”薛道衡碑文：“尚寝马卿之书，未允梁松之奏。”法者何，达意而已也。

330．公出浣花溪畔而入夔州，在大历元年春。先居西阁，虽有异客之情，不乏朋酒之欢。自西阁迁居赤甲，在大历二年春。“客居愧迁次”、“乱后居难定”，无久居意也。暮春迁居?西。“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虽是茅屋柴门，然独酌有竹叶新酒，小食有挂壁筐果，瓮不乏粱米，锅时有煮鱼，聊可慰思乡之情也。唯此地人情不厚，见诸“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等，自有一番苦恼，二年秋，又移东屯。《自?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二：“东屯复?西，一种住青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老杜一岁四迁，自伤蓬转，故有长守“桂丛”之心。冬有“世路知交薄”之叹，继有“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之忧，且旧交作态，新知暗疏，老杜社交之苦似胜衣食之娱。大历三年，老杜黯然登舟，口吟“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便船出夔府峡口也。余以老杜既拙于生计，又短于交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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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乌鬼”异说纷呈。刘克据《夔州图经》称峡中人谓鸬鹚为乌鬼。《梦溪笔谈》、《靖康缃素杂记》皆主此说。《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二引《漫叟诗话》、马永卿《懒真子录》卷四，则以乌鬼为猪。《蔡宽夫诗话》以为土著所祀神名也。元微之《江陵》及注谓乃问卜所用乌龟也。邵伯温《闻见录》以为田间祭祀事也。《山谷别集》谓为乌鸦也。《冷斋夜话》以为乃乌蛮鬼，巴俗多事之也。余以克说为是。峡中人家临水而居，家养鸬鹚，俗谓鱼鹰，以捕鱼也。“乌鬼”与“黄鱼”设色成联，虽不及工，亦堪为对。两句中又含因果，此种对偶，杜诗不鲜见。

332．佛仙之根，人人皆有，唯在修与不修而已。王公嗣爽曰：“高明之人，狭小尘世，多慕仙佛，不知仙佛无他修，唯特自己心神收敛归根，打成一片耳。忠臣孝子当已，次则文章，下之技艺，并力一向，以全副精神注之，皆可成仙。老杜千载往矣，今读其诗，奕奕生动，言喜令人鼓舞，言悲令人拭泪。此精神不死，而流行于天地之间者，不谓之仙，吾不信也。生平遭历，万苦千愁，天盖注意此老，炼之以成仙，而不自知也。”予十年所悟，竟为王公道尽，故录以示敬也。


333．《锦树行》：“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五陵豪贵反颠倒，乡里小儿狐白裘。”此乃老杜金刚怒目语。时定有所指。盖耳闻目见，方下得此痛斥语。

334．子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先帝侍女八千人。”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解诗者多以为夸饰之语，言其多而已。非也！乐天《陵园妾》云：“雨露之恩不及者，犹闻不啻三千人。”《新唐书》谓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四万。《容斋随笔》记多蓄宫嫔之君，有汉灵帝、吴归命侯、晋武帝、宋苍梧王、齐东昏、陈后主，最多者晋武帝至于万人，亦远过唐皇也。

335．“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鄙夫到巫峡，三岁如转烛。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是老杜通达语。非饱经风霜者无以道，非通晓世情者无以明。

336．暮年老杜，尝遍生计酸楚，阅尽人间沧桑，遂将圣贤大道、老庄玄学、人世长情等调作一釜羹，读《写怀二首》可尝其中滋味。

337．衰谢楚江，病情转婴，有友外来，乃切心问政。“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甫忠君爱国之忱，非一般骚人可比，其爱于心，非唯播于口。

338．《揆闷》诗意卑仄，虽三流诗人亦不至于此。可知老杜亦有糟麸之作。

339．公于白帝城楼，别有一番心思也。《上白帝城》、《上白帝城二首》、《陪诸公上白帝城楼宴越公堂之作》、《白帝城最高楼》、《白帝》、《白帝城楼》等皆可用一联括之：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登楼者何？一抒心中之痛；所痛者何？乱国、残家、老病身也，青春、丹心、凌云志也。

340．“白首寄人间”、“蓬鬓稀疏久”、“牙齿半落左耳聋”、“衰病只藜床”、“形骸用杖扶”，略可见老杜大历二年形象也，时公五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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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壮心，奋发上进之心也。《岁暮》：“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有叹》：“壮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间。”《戏赠友二首》其一：“壮心不肯已，欲得东擒胡。”丹心，忠君爱国之心也。《散愁二首》其二：“恋阙丹心破，沾衣皓首啼。”《暮春题?西新赁草屋五首》其四：“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月》：“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水宿遣兴奉呈群公》：“丹心老未折，时访武陵溪。”《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 丹心一寸灰。”

342.“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夜归》），古来无此句法。老杜才高，创制无所不备也。然人情所至，高高低低，尚使出郊、岛辈，正不知遇几多责垢也。

343．俭德，辞书均不收。俭，节约、谦逊。与“侈”对举，《左传•庄公二十四年》引古语：“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 与“奢”对举，司马光《训俭示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与“廉”共生，《宋史•范纯仁列传》：“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俭德，出《周易》。《周易•否》曰：“君子以俭德辟难。”清人刘一明《周易阐真》卷上释之曰：“俭德者，黜聪毁智，韬明养晦，借后天，保先天，不使些子客气杂于天真之内也。盖人一交后天，假者来而真者去，心为物诱，性乱命摇，否莫否于此，难莫难于此。若不知早辟，稍有些子名利之心、声色之情，愈致其否，伤生害命之难，乌能免诸。不可荣以禄，正以见荣禄，且不动于心，而况小货小利乎？俭德二字，包括甚多，其功甚细，一才一智，皆必藏之，如壁列万仞，物我两忘，有德而不知其德。若知其德，便不为俭。因其不知德，方能不可荣以禄。禄不可荣，其难自无，其否自去，始虽阴阳不交，终必阴阳相合。俭德辟难之功，岂小焉哉！”老杜用“俭德”，多含国政之望，以至于四海升平也。《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文王日俭德，俊?始盈庭。”《有感五首》其三：“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提封》:“提封汉天下，万国尚同心。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时征俊?入，草窃犬羊侵。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

344．老杜于宗武，有爱心，更有期待。“熟精文选理”、“应须饱经术”，乃金针亲度也；“十五男儿志”、“达者得升堂”，乃叮嘱鼓励也。然武竟第不及、诗不传，直等同鸡栅老大也，何哉？《云仙杂记》云，甫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阮答以石斧一具，并诗还之。宗武曰：“斧，斧斤也。欲使我呈父加斤削耶？”阮闻之曰：“欲令自断其手足耳，不尔，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此徒增一段谈资，无以考证也。

345．《赠哥舒翰开府》盛赞其武功，有所求取也；《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其二指斥其恣杀，无所望也。前谀而后讥，老杜终有取舍也。。

346．“济时肯杀身”乃老杜赞族弟唐十八之句也，谓其能忘身救世。今多以老杜自道语传。误也。

347．“天意高难问”，伤仕途也；“人情老易悲”，叹飘零也。此一联为千载白发逐臣备之。

348．鲸鱼。《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公时呵??，首唱却鲸鱼。”《戏为六绝句》其四：“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短歌行赠王郎司直》：“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别张十三建封》：“择材征南幕，湖落回鲸鱼。”《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讯今何如（“若逢李白骑鲸鱼”又作“南寻禹穴见李白”）。”《 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陂行》：“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晦日寻崔戢李封》：“威凤高其翔，长鲸吞九洲。”《短歌行赠王郎司直》：“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鲸鱼，大者也，老杜每每以之为象，开浩大气势也。

349．老杜漂泊西南之际，时有阁门怀思之作。“蛟螭深作横，豺虎乱雄猜”之意屡出，奸雄佞小之愤，可谓深矣！

350．寄身京城时，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流落西南时，有“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两处行藏，总是一般情怀。子美之痛，有甚于渊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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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1．老杜用珊瑚。《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奉赠李八丈判官曛》：“珊瑚市则无，?骥人得有。”《哀王孙》：“腰下宝?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幽人》：“崔嵬扶桑日，照耀珊瑚枝。”《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丰屋珊瑚钩，骐?织成?。”《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飘摇青琐郎， 文采珊瑚钩。”《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错挥铁如意，莫避珊瑚枝。”《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珊瑚之用，源于相如赋文。老杜于其赋用功甚大。

352．白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甫云：“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比较二人之诗，便知谪仙乃缚不住者，甫貌似潇洒，仍是踯躅放不下者。诗即性格，至言也。。

353．《夔州歌十绝句》或老杜即兴吟诵之作，非向之苦心经营也。篇无好篇，句无好句。

354．民本。《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邦以民为本”乃老杜承经而来。《书•五子之歌》：“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听风阁主人曰：盘庚 “重民”，周公“保民”，孔子 “爱民”，孟子倡“民贵君轻”，荀子比“君舟民水”，汉唐以至于民国，说“民本”何止千载，民果一日得为“本”乎？民本、民本，多少苛政假汝而行！

355．“交态遭轻薄”，诉之于卫钧也；“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行之于客思也。自出江陵、入公安，老杜欺于小吏，故尝愤而有“狐狸”之比。

356．国乱民穷、世风浇薄之象，尽在《岁晏行》中，斯有补于史者也。

357．《泊岳阳城下》其气在壮，所谓“滞留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者也；《登岳阳楼》其气在悲，所谓“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者也。

358．入夔州后，老杜已为鹤发老者，每于诗中描摹形象，无不言及：抱病江天白首郎、我叹黑头白、白发自能梳、头白灯明里、白首壮心违、南浦白头吟、听歌惊白鬓、头白望霜天、名惭白首郎、白发须多酒、半顶梳头白、知吾斑鬓总如银、为郎从白首、白头今望苦低垂、新梳白发微、会将白发倚庭树、久放白头吟、五十白头翁、水花笑白头、白首扁舟病独存、相见各头白、强梳白发提胡卢、白首独余哀、白发丝难理、白首尚为郎、白首多年疾、飘然斑白身奚适、人人伤白首、白头厌伴渔人宿、白?愁杀白头翁、饯尔白头日、日短江湖白发边、白头供宴语、白首不相弃、酒酣耳热忘头白、哭君与白头、相知成白首。入夔州时年五十有五，然已发不及簪，贫病衰残一至于此！《上水遣怀》：“蹭蹬多拙为,安得不皓首。”於乎，悲哉！何人不衰残，何人不白首？然如老杜垂暮之年仍能怀忧世之心者，鲜矣！

359．大历四年，公作《上水遣怀》，备述痛苦不堪事，读之涕下。诗云：“我衰太平时，身病戎马后。蹭蹬多拙为，安得不皓首。驱驰四海内，童稚日糊口。但遇新少年，少逢旧亲友。 低颜下色地，故人知善诱。后生血气豪，举动见老丑。 穷迫挫曩怀，常如中风走。一纪出西蜀，于今向南斗。”公一生傍人，得之，聊以为生，失之，三餐不继，故晚年生活不若乡间黎民也。上水、下水，总脱不去老病穷苦也。

360．虬龙在水，恶狼居山，山险水恶，衣食不给，公依然取标圣贤，得意名胜，非常人所能及也。“斯文忧患余，圣哲垂彖系”、“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回帆觊赏延，佳处领其要”，皆老杜苦中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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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人有同感，情有同思，诗自有同句，非必抄仿于前人也。甫有“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发潭州》），岛有“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全集不载，坡诗注引，见《杨升庵集•诗话》），仇氏以为杜句实贾句所本，余以未必。贾句平和，似更有人气。

362．《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乃言君王之心难度；《咏怀二首》其二“终当挂帆席，天意难告诉”，乃道风浪之险难料。


363．“济时肯杀身”，所望于族弟也；“济时曾琢磨”，所道于友人也。老杜既有饭不忘君之行，何不以“杀身”许国？??乃狂热后转入清醒，自知不过“乾坤一腐儒”耳！“致君尧舜上”，少年壮志也；“致君尧舜付公等”，暮年赠友也。奚将一生宏志寄于他人？乃四海漂泊，无数碰壁，方知不过一“江城思归客”耳，欲为，为何？

364．《地隅》“年年非故物，处处是穷途”，真将十年漂泊之苦一笔写尽也。“世乱敢求安”，家人之苦缘自社稷祸乱，此杜诗所以深刻也。

365.老杜晚年以他人句入诗，非有意袭之也，情景所至，盖不知为他人诗也。“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乃沈?期《钓竿》中句，“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乃陈僧丰标《咏水》中句，而老杜《小寒食舟中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杜句感而后赋，凭实立笔，且偶对天成，有沈、丰无以道之者。至于杜篇结句“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范谓此抄自“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则益迂阔，无须论。另，范例所出，盖为《唐诗话》，实不见《全唐诗》，查沈集可知，该句或出《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实为“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则范说误也。

366．《逃难》，字字血、行行泪也。读之便知老杜苦难病痛。选本多矣，皆不见此诗，何以竟不入时贤宿学之目耶？选本误人，固不在一处。

367．杜甫《进封西岳赋表》云“少小多病，贫穷好学”，观其一生，诚如所言。甫天降不足，流荡天涯，艰难苦恨，无以裨补，遂集内外之病于一身，此多见于诗：病肺，“病肺卧江沱”（《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贾至》）、“衰年病肺唯高枕”（《返照》）、“肺枯渴太甚”（《同元使君舂陵行》）、“肺气久衰翁”（《秋峡》）、“且知宽疾肺”（《北风》）；病肝，“肺肝若稍愈”（《送覃二判官》）；病疟，“疟疠终冬春”（《寄薛三郎中据》）；病消渴，“我虽消渴甚”（《别蔡十四著作》）、“我多长卿病”（《同元使君舂陵行》）、“不达长卿病”（《奉赠萧二十使君》）、“长卿消渴在”（《送高司直寻封阆州》）、“病渴身何去”（《过南岳入洞庭湖》）；病骨，“将衰骨尽痛”（《秋清》）；病痹，“老妻忧坐痹”（《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病脚，“容易收病脚”（《西阁曝日》）、“卧愁病脚废”（《客居》）；病瘦，“为客羸瘵成”（《同元使君舂陵行》）、“衰年病只瘦”（《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病老，“消中内相毒”（《客堂》）、“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二首》其二）、“多病纷倚薄”（《赠李十五丈别李秘书文嶷》）。呜呼，杜子心力交瘁，一身疾病，竟能奔波万余里，留诗千余首，非好学持恒，何以至此？人知老杜为诗圣，而不知老杜乃一病汉耳！

368．申涵光评《送从弟亚赴安西判官》“应对如转丸，疏通略文字”曰：“‘疏通略文字’便是英雄本色，若两脚书厨，济得甚事？”此虽就杜亚美之，实揭出读书大道理。读书贵在有得。辨真伪、知取舍、能运用，是真读书人，囫囵吞枣、轻信盲从、死记硬背，与书橱何异，实不如书橱也。申公说诗，往往有得。

369．《送李校书二十六韵》：“人间好少年，不必须白晰。”余以知杜子必非白面郎君也。《旧唐书•杜甫传》：“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有饭颗山头之嘲诮。”《新唐书•杜甫传》：“（甫）少贫，不自振，客吴、楚、齐、赵间。”《进三大礼赋表》：“（甫）默以渔樵之乐而自遣而已，顷者，卖药都市，寄食友朋。”《进封西岳赋表》：“（甫）少小多病，贫穷好学者已。……况臣常有肺气之疾，恐忽复先草露，途粪土。”《进雕赋表》：“惟臣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 甫去京飘泊，疾病缠身，生计无望，真困顿不堪也，情状在诗，举不胜举。是此，甫又安能白皙？

    370．杜子书法，史不见记。然杜诗中通书之痕斑斑可考。《得房公池鹅》：“房相西亭鹅一群，眠沙泛浦白于云。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王嗣爽《杜臆》评之曰：“公素善书法，故自比王右军。”《摇落》：“鹅费羲之墨，貂馀季子裘。”顾宸之《律注》云：“公本善书法，故自比羲之。”明人胡俨《胡氏杂说》尝云：“常于内阁见子美亲书《赠卫八处士》诗，字甚怪伟。”（见《说郛续》卷15引） 另，老杜《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评旭字、《李潮八分小篆歌》评潮字等，无不搔到痒处。杜公善书世不传，盖为诗名所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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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容斋随笔》云：“陶渊明诗：‘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王摩诘：‘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杜公《送韦郎归成都》云：‘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又《寄草堂》云：‘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古今诗人，怀想故居，形之篇咏，必以松竹梅菊为比兴，皆见文人雅致。”今陶集无此渊明诗，《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恐为宋时好事者所为尔，迈误记。

372．凤凰，老杜之愿象也。“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见《壮游》；“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 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见《凤凰台》。大鹏，青莲之愿象也。“蹶太清，亘层霄，突重冥。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见《大鹏赋》；“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见《上李邑》。有超人成就者必有过人之志，李杜齐名，名垂青史，于其志向中即可见之也，至于斥?、学鸠之类，何需道哉！

373.老杜时以先贤自比，非吹嘘也，实自励也。《酬高使君相赠》“赋或似相如”，自比司马相如也；《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真怯笑扬雄”，自比扬雄也；《奉寄河南韦尹丈人》“逢人问孔融”，自比汉末高士孔融也；《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看子建亲”，自比建安翘楚曹植也。

374．老杜评诗新颖奇俏，不在陈词俗套之间：
评宋玉，“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咏怀古迹五首》其二）；
评陶渊明“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遣兴五首》其三）；
评庾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其一）、“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其一）；
评四杰，“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其二）；
评杜审言，“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
评陈子昂，“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陈拾遗故宅》）；
评张九龄，“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
评孟浩然，“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遣兴五首》其五）、“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其六）；
评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饮中八仙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评裴迪，“知君苦思缘诗瘦，大向交游万事慵”（《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
评高适，“叹惜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适》）、“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奉简高三十五使君》）、“诗名惟我共，世事与谁论”（《寄高适》）、“才名旧楚将，妙略拥兵机”（《警急时高公适领西川节度》）、“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闻高常侍亡》）、“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评岑参，“岑生多新诗，性亦嗜醇酎”（《九日寄岑参》）、“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谢?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寄岑嘉州》）、“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评张彪，“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
评闾丘均，“斯文散都邑，高价越??。晚看作者意，妙绝与谁论”（《赠蜀僧闾丘师兄》）；
评郑炼“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赠别郑炼赴襄阳》）、“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
评严武，“政简移风速，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郑公瑚琏器，华岳金天晶。昔在童子日，已闻老成名。 嶷然大贤后，复见秀骨清。开口取将相，小心事友生。 阅书百纸尽，落笔四座惊”（《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评郑贲，“羁离交屈宋，牢落值颜闵”（《赠郑十八贲》）；
评李?，“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
评李邕，“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 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 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评王维，“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 最传秀句寰区满 未绝风流相国能”（《解闷十二首》其八）；
评王抡，“新文生沈谢，异骨降松乔”（《哭王彭州抡》）；
评薛据，“赋诗宾客间，挥洒动八垠。 乃知盖代手，才力老益神”（《寄薛三郎中据》）；
评元结，“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纯朴忆大庭”（《同元使君舂陵行》）；
评许损，“精微穿溟?，飞动摧霹雳”（《夜听许十损诵诗爱而有作》）；
评卢琚，“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奉赠卢五丈参谋琚》）；“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评张?，“健笔凌鹦鹉，?锋莹?鹈”（《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
评杜勤，“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醉歌行》）。或二人并评，亦颇有新奇句。评高适与岑参，“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评贾至与严武，“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评陶渊明与谢灵运，“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石柜阁》）；
评郑广文与苏源明，“班扬名甚盛，嵇阮逸相须”（《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
评李白与高适，“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遣怀》）；
评郑审与李之芳，“郑李光时论，文章并我先。阴何尚清省，沈宋?联翩。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等。

375．杜子大才，不以贫穷凄苦为卑，《投简咸华两县诸子》、《醉时歌》、《赠陈二补阙》等，皆多泪句。

376．杜诗中自叙身世处，皆可作杜传看，虽小有修饰，然大体可信。杜子家世、身历、悲喜、情趣、好恶、感怀等，皆于斯可见，诚杜子研究之第一手资料也。或一章之内，或半篇之间，抑或一联一语，皆有可资于生平研究之用者，惜乎，人多不重此也。篇、章者，《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问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醉时歌》、《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上韦左相二十韵》、《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醉歌行》、《病后遇王倚饮赠歌》、《述怀》、《彭衙行》、《发秦州》、《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百忧集行》、《野望》、《屏迹三首》、《奉赠射洪李四丈明甫》、《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寄题江外草堂》、《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草堂》、《破船》、《春日江村五首》、《莫相疑行》、《往在》、《遣怀》、《昔游》、《壮游》、《偶题》、《逃难》等；联、句者，“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四）、“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投赠哥舒开府二十韵》）、“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戏赠》）、“老夫平生好奇古”（《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独酌》）、“老耻妻孥笑，贫嗟出入劳”（《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剑外官人冷，关中驿骑疏”（《逢唐兴刘主簿弟》）、“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草堂即事》）、“野外贫家远，村中好客稀”（《范二员外邈吴十侍御郁特枉驾阙展待聊寄此》）、“甫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赠别郑炼赴襄阳》）、“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畏人》）、“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贫病他乡老，烦君万里传”（《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谭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多少残生事，飘零似转蓬”（《客亭》）、“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不辞万里长为客，怀抱何时好一开”（《秋尽》）、“我行入东川，十步一回首。成都乱罢气萧飒， 浣花草堂亦何有。……万事尽付形骸外， 百年未见欢娱毕。……高视乾坤又可愁，一躯交态同悠悠”（《相逢歌赠严二别驾》）、“甫也南北人，芜蔓少耘锄。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谒文公上方》）、“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我生苦飘零，所历有嗟叹”（《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远游》）、“老去一杯足，谁怜屡舞长”（《台上得凉字》）、“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穷愁但有骨，群盗尚如毛”（《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别君谁暖眼，将老病缠身”（《与严二郎奉礼别》）、“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平生江海兴，遭乱身局促”（《南池》）、“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凄凉云安县，消中内相毒。旧疾甘载来，衰年得无足。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客堂》）、“有才何栖栖，将老委所穷。……肉食哂菜色，少壮欺老翁”（《赠苏四?》）、“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暮春题?西新赁草屋五首》）、“天未厌戎马，我辈本常贫”（《寄薛三郎中据》）、“老于干戈际，宅幸蓬荜遮”（《柴门》）、“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又上后园山脚》）、“穷荒益自卑，飘泊欲谁诉”（《雨》）、“吾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野五首》其二）、“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 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馀”（《复愁十二首》其六）、“理生那免俗，方法报山妻”（《孟仓曹步趾领新酒酱二物满器见遗老夫》）、“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奉赠李八丈判官曛》）、“久客幸脱免，暮年惭激昂……报主身已老，入朝病见妨”（《入衡州》）、“生理飘荡拙，有心迟暮违”（《登舟将适汉阳》）、“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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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古今比评李杜者甚多，余独推近人蒋瑞藻语。蒋《续杜公部诗话•序》云：“古今诗派推李杜为正宗。李持天资，杜持工力，两家截然不同。”学杜，下之者亦不失人间烟火；学李，一旦不成，徒作野犬狂号尔！

378．诗圣本是寻常人，七情六欲非异于常人也。老杜愁苦之极，自生愤激，故得于杜诗中屡见其愤激语：“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儒术诚难起，家声庶已存”、“欲浮江海去，此别意苍然”、“计疏疑翰墨，时过忆松筠”、“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德尊一代常?轲，名垂万古知何用”、“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

379．补人诗不易，补老杜诗益不易。心态、情景、习惯、追求、积淀等皆异，遑论眼界、才思也。有壁题老杜《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之“湿”字为蜗蜒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佛印各补一字，苏曰“润”，黄曰“老”，秦曰“嫩”，印曰“落”，觅集验之，乃“湿”。陈从易偶得杜集旧本，《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身轻一鸟过”之“过”字脱去，陈与众客分补一字，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寻善本对之，乃“过”字。皆此类也。

380．老杜极仰慕武侯，故流寓巴蜀时多有吟颂。大历元年有《武侯庙》、《八阵图》、《夔州十绝句》其九、《古柏行》、《咏怀古迹五首》其五，大历二年有《诸葛庙》。又有《上卿翁请修武侯庙遗像缺落时崔卿权夔州》，不知作于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