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

苍梧听风

479．的的，唐时口语也，多见于诗。宋之问《冬霄引•赠司马承桢》“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劲风”之“的的”，明亮貌；杜甫《宿白沙驿》“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之“的的”，昭著貌；韦应物《三月三日寄诸弟兼怀崔都水》“对酒始依依，怀人还的的” 之“的的”，深情貌；杜牧《襄阳雪夜感怀》“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之“的的”，悠悠貌；齐己《寄玉泉实仁上人》“后会未期心的的，前峰欲下步迟迟” 之“的的”，眷念貌；杨凝《与友人会》“蝉吟槐蕊落，的的是愁端”之“的的”，分明貌。兹义项辞书多不载。

480．“曾惊陶侃胡奴异”（《示獠奴阿段诗》），陶侃家僮中实无胡奴，唯其子范小字胡奴。想老杜之误不至于此。《甘泽谣》陶岘说似可取。《示獠奴阿段诗》之阿段即《竖子至》之竖子也。大历二年秋东屯，又有《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小奴何幸，竟得老杜笔泽，千载下得附其名，与巴山蜀水同为不朽矣。

481．《奉赠萧十二使君》开篇后近乎句句用事也，然古来无人言之，何哉？盖老杜条达流利，化古为今，使人不觉为古人事也。情盈于词，气贯于篇，真性情，纯秉性，他人故事皆得为我驱使，此大手笔也。

苍梧听风

482．“尉佗虽北拜，太史尚南留。军旅应都息，寰区要尽收。九重思谏诤，八极念怀柔。徙倚瞻王室，从容仰庙谋”、“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 文王日俭德，俊?始盈庭”、“兵革自久远，兴衰看帝王。汉仪甚照耀，胡马何猖狂。老将一失律，清边生战场。君臣忍瑕垢，河岳空金汤。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军州体不一，宽猛性所将”、“中丞连帅职，封内权得按。身当问罪先，县实诸侯半。士卒既辑睦，启行促精悍。似闻上游兵，稍逼长沙馆。怜好彼克修，天机自明断。南图卷云水，北拱戴霄汉。美名光史臣，长策何壮观。驱驰数公子，咸愿同伐叛。声节哀有馀，夫何激衰懦。偏裨表三上，卤莽同一贯。始谋谁其间，回首增愤惋。宗英李端公，守职甚昭焕。变通迫胁地，谋画焉得算。王室不肯微，凶徒略无惮。此流须卒斩，神器资强干”、“麾下杀元戎，湖边有飞?。孤舟增郁郁，僻路殊悄悄。侧惊猿猱捷，仰羡鹳鹤矫。礼过宰肥羊，愁当置清?。人非西喻蜀，兴在北坑赵。方行郴岸静，未话长沙扰。崔师乞已至，澧卒用矜少。问罪消息真，开颜憩亭沼”等皆老臣语气，读之可见诗人真肝胆也。人云老杜“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实是一腔忠君悯民之意激荡澎湃，不得不发尔！

483．《吹笛》遣词布韵，有晚唐风致。蒋一梅“绝大手笔，声律极细，然有对意不对词、对词不对意者”之说看得分明。

苍梧听风

484．《瞿唐两崖》视点在崖，点题、描摹、渲染、用事皆不离崖，然篇显拘束，有壶舞囹圄之感。《瞿唐怀古》题阔而大，取材用料无需兢兢于墨斗，喷词吐句故如关云长入万马军中，刀刀不虚也。“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赋语也；“西南万壑注，?敌两崖开”，诗语也。“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云崖上入天下入水，高也，然句无生气，势亦羸弱；“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言山裂地开，江从中来，奇险也，声形俱出，诗象诡怪，似非人间所能得。至于用事，“羲和”虚远而“疏凿”恰切，更无需赘言也。同出一手，然《瞿唐怀古》之与《瞿唐两崖》真如刘皇叔之与憨阿斗也。

485．“卧龙跃马终黄土”（《阁夜》）乃就近取喻也。仇注曰，卧龙跃马，因夔州祠庙而及之。此处要紧，不明此，则觉该句来得突兀。

486．“青眼只途穷”乃反用故事也。阮籍能为青白眼，白眼取愤世嫉俗之意，穷固亦然，今青眼亦只途穷，幽默中寒悲伤意也。

苍梧听风

487．山鬼，来自屈大夫《九歌•山鬼》也，此女衣薜荔，来松萝，其情幽幽而含怨，其意凄凄而有思，窈窕善良，顾盼生姿，时常飘忽于深山大泽之间。老杜用之，多非屈子意，如“山鬼吹灯灭”、“山鬼迷春竹”、“山鬼闭门中”、“卧病识山鬼”、“山鬼幽阴霜雪逼”等取阴森可怖之象，以为气氛之烘托渲染而已。

489．“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聚集多少气象！奇景得奇意易，常景得奇意难。似此诗意蕴岂能一二句道尽？见景不见意，不知诗也，见意不见人，不谙诗也，见人不见诗中人，不精诗也。

490．书通万人之心，琴抒幽凄之意，剑展阳刚之风，此士人三宝也。老杜夔州诗时见三宝之趣：琴书散明烛，长夜始堪终；风床展书卷；正枕当星剑，收书动玉琴；气冲看剑匣，颖脱抚锥囊；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雄剑鸣开匣，群书满系船；清琴将暇日，白首望霜天；佩剑冲星聊暂拔，匣琴流水自须弹。可见老杜非仅仅一苦吟诗人也。

苍梧听风

491．老杜于国中战乱痛加鞭挞，夔州后诗越发激烈也。有秉笔直书者，如：干戈满地客愁破、战苦多新鬼、战连唇齿国、烽举新酣战、血战乾坤赤、天地军麾满、野哭千家闻战伐、安得务农息战斗、干戈不肯休、干戈衰谢两相催、干戈送老儒、野哭初闻战、甲兵年数久、死人积如丘、何时见息兵、天下兵常斗、万国尚戎马、万国尽征戍、烟尘多战鼓、兵戈尘漠漠、兵戈浩未息、疮痍无血流、十二年来多战场、天未厌戎马、丧乱几时休、战伐何由定、中原未解兵、九州兵革浩茫茫、中原鼓角悲、中原正格斗、天下鼓角何时休、十年杀气盛、无有一城无甲兵、兵戈满边徼、干戈未息苦离居、驱驰厌甲兵、中原戎马盛、军声动至今。有以豺狼、豺虎等比之者，如：豺狼在邑龙在野、不可久留豺虎乱、豺狼沸相噬、人少豺狼多、群盗乱豺虎、化作虎与豺、入邑豺狼斗、豺虎正纵横、虎狼窥中原、累足穿豺虎、未息豺狼斗、胆销豺虎窖、人今罢病虎纵横、中原君臣豺虎边、豺虎乱雄猜、不息豺狼斗、何年灭豺虎、社稷缠妖气、龙蛇尚格斗、胡行速如鬼、狺狺国多狗、余孽尚纵横、世乱如虮虱。老杜于四海烽火中颠沛流离，苦不堪言。“何年灭豺虎，始有故园归！”然诗人未及“灭豺虎”之日来临便于“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声中殁于风雪孤舟之上。乌呼，痛哉！

苍梧听风

492．季子，苏秦也。“飘飘苏季子”、“季子黑貂敝”、“敝裘苏季子”、“开箱观黑裘”等皆老杜以季子自比也，实属明比，无须注考。《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仍用苏秦故事。仇氏直以“雨雪敝裘”解之，实不妥也。想老杜穷途末路，“鹑衣寸寸针”也，何有貂裘可衣？诗用苏典，亦正与“将归”诗题相契合。此无疑也。

493．致君，佐使君王也。“致君尧舜上”、“致君唐虞际”、“致君尧舜焉肯朽”等皆可见老杜耿耿孜孜之志也。“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不忍”又当如何？

494．“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窄”；“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兵戈犹拥蜀，贼敛强输秦”；“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老杜五彩神笔为大唐制《民瘼图》也。

苍梧听风

495．老杜用“带”字。“春星带草堂”、“春城带雨长”、“山篱带薄云”、“带雨不成花”、“亭古带蒹葭”等皆物取双象，于主次间参差绵联，有味外之味也。

496．题为《夜》而写晨景，题与诗相发，言外之意见焉；题为《寒望》而偏笔在“望”，置“寒”以“望春”之意也；题为《昼梦》而写现实，并以热望蕴其中也。老杜题不轻取，，多有深意在焉，或补、或衬、或正、或反、或示、或藏，固无定式可寻也。

497．韩人李?《星湖?说》云：“余尝谓杜甫《秋兴》诗‘沈云黑’，‘云’字分明是‘灰’字之错，亦因草样之相似也；别有说不赘。章草自汉章帝起至二王时，其嬗变极矣。诗文不足言，往往圣经亦不免，可叹！”子新论诗多有新语，“与”、“灰”之说有理，中原未见有人道也。辨诗中错讹，当具慧眼。老杜“干人何事网罗求”（《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能得王以为毛骨有异他鹰恐腊后春生骞飞避暖劲翮思秋之甚眇不可见请余赋诗二首》其一）之“千人”，或作“千人”，或作“干人”，或作“于人”，《丹浦款言》以为当作“干人”，考其源流，子田之说甚是。

苍梧听风

498．《三韵三篇》可见老杜志士面目！“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此即孟子所谓不可夺志也。然庙堂之上、市井之间，见权忘德、见利忘义之辈何其多也，老杜此联乃为纷纷轻薄当头棒喝。“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或老杜有所示意乎？然扶摇羊角可遇而不可求，故老杜有华州挂冠之举。仇氏评此，仅得一义，实有他用、自用之别耳。“烈士恶多门”，是以性情言之，“不肯易其身”，是以志向言之，两句一体，续前而生发也。彼小人者，品相似、味相近、形相随也。其同怀龌龊之心，不聚而聚，不党而党，所谓自同调者也。“名利苟可取，杀身傍权要”，将些些名利之逐一笔点清。诚然，小人追腥逐臭能置生死于不顾，又岂能顾法网伦理乎？此辈得意，缘于官曹不清，官曹不清，益发孳生此辈，所谓恶恶相因也。老杜于尾联发一希冀，又可见书生意气。申氏以为《三韵三篇》“古悍”，甚是。

苍梧听风

499．陶元亮拒江州刺史粱肉，杜子美还太子舍人褥段，盖读书人有所交有所不交，有所受有所不受尔！物非其类，避之犹恐不及，况相往来乎？读《咏贫士》、读《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千载之下，仍可见二公凛凛生气也。??读书人，当有脊梁。

500．有旷世之才者，必有天大胸怀，其间千汇万状，无有涯际。其于得失、生死及人间种种怪象皆能不惊不异，拈花微笑也。“人生在世间，聚散亦暂时”；“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古来事反覆”；“物色生态能几时”；“茫茫天造间，理乱岂恒数”；“万古一死生，胡为足名数”；“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读而思之，真不知老杜胸中吞吐几多世界！


                                          
        二00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完稿
        二00六年八月十八日二修改
        二0一0年三月十六日修订

圈圈

先生终于完成了，我转走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