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花

吟啸徐行

大千世界，有许多花可吻，但寒冬腊月，可吻之花，也就寥寥。
偏我又寓居城中，房前无庭，楼后无园，家中虽有两个露天阳台，可高在七层，纵然能到河堤下挖几筐土，可要运上去，肯定要流一大桶汗。何况我这人一向慵懒，平时在学校忙碌，有点闲工夫，又喜欢舞点文弄点墨的。更重要的，是我这人对种花栽草，一窍不通，怕种不了几日，花落草枯，徒惹烦恼罢了。
若到外面转转，也能遭遇他人盆栽茶花、院中腊梅。花开得盛，也开得香，但我只能远远欣赏，不敢凑近，深怕招来嫌疑。都年纪一大把的人了，遭他人奚落和嘲笑，又失面子，又失里子，不划算的。
如此一来，我能吻之花，就独一无二了。我心里清楚，所以早早买了一株水仙。还是放在那个紫色花钵中，压上几枚鹅卵石，上面放两枚我三年前从海南带回来的海螺，隔三岔五，添一杯清水。小年时，水仙花开了。
我吻水仙的时候到了。面对水仙翠绿的茎叶，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和一阵阵扑鼻的香气，我却犹豫了。
一个大老爷们，若像一个孩子，像一个爱美的妇人，把自己的脸朝水仙凑过去，我想既不合时宜，有些唐突，有些矫情，又大煞风景。
但我又不能作罢，仍耽溺于吻花之想。用脸去接近花，刚生出这个念想，我竟哑然失笑。水仙花那么嫩，那么光鲜，而我长满胡须的老脸，早刮过百遍千回，表面光洁，其实仍很扎人，我自己用手试过多少回。我贸然凑过去，若水仙花有灵性，肯定会退避；若能语，会喊起来，那样我会多尴尬。就算水仙忍着，顾及我的颜面，我也不能自私。
用唇吻过去，怎么样？像无数次我用嘴唇贴上爱人的脸，够味，也够浪漫，但我还是打消了此念。我想到我的嘴，无数次沾过烟，沾过酒，沾过油荤，就算不污浊吧，但味道早不纯正。何况我这张嘴，牢骚过，咆哮过，歇斯底里过，失语过，也脏语过。人生若还能有第二张嘴，第三张嘴，我早弃此嘴而别选他嘴了。用这样的嘴去吻水仙，我怕玷污了水仙的圣洁。
我想到了鼻子，用鼻子去吻水仙。鼻子闻过臭，闻过污染，但属于被迫；也流过秽物，但也是无辜。从这一点看，它最有资格代表我去行吻水仙之大礼。
想到此，我有些释然，有些亢奋，但还是小心翼翼。我想我的鼻子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就失去了吻的本质和意义，但也不能真的去行吻之实，必须留一点距离。至于这距离多大，我想恰到好处为宜。闭目，屏住呼吸，让水仙的形体给你一种似触未触的感觉，水仙的气息涌动，你一呼吸，就不深不浅，恰好抵达你的心脾。
大美无须占有，也无须零距离接近。所以留一点吻的距离，供日后玄想和思念，是最好的境界。
当然，用心去吻，也不失为一种良策，但毕竟虚了些。那就让我先实一回，再虚一回，虚实结合，也算两全其美吧。

二○一○年二月十日黄昏于霞蔚居

汀芷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