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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想为你洗一次脚》
一开始我只相信，
伟大的是情感。
后来我无奈地看清，
强悍的是命运！
??《离歌》
如果情感是种子，一旦破土，它就会因新鲜而面对羊齿；如果情感随种子成长，一旦长大，它就会招来更大的风雨；如果大树结出情感的果实，一旦成熟，它就会亲吻大地成泥。
然而，情感不是种子，不是大树，不是果实，也不是泥土；它是我们，是我们一颗跳动的心。除非你自杀，或者被他杀。死了的心是不会再有情感，不会再有欲望，不会再有悲欢离合，不会再有思考！只能让荒郊野外幽幽的蓝火，徒劳地时明时灭，经年不息。
我一直对自己拥有情感深信不疑。我知道，生命中有许多事必须承受和消耗精力，也只能有情感的人才知道，情感要具有韧性，不能强求硬性，或者软性。两者，过犹不及。
我不能说是不好，应该是天性使然吧，我偏于情感的软性。就像贾宝玉，在水做的女孩面前，心变成冰雕，看着她们就融化。为完成领导交办的使命吧，我和科室的四个同事，领着两位上级领导先去酒店再进洗脚城。六个人分在两个房间。三个洗脚女孩，最大的二十多岁，给老主任洗脚；中间的十八九岁，给副主任洗脚；最小的十六七岁，给办事员的我洗脚。好像上苍故意安排，年龄由大到小，职务从高至低进行了合理分配。
三个洗脚女孩双手葱嫩，身材窈窕，香风袭人，软语酥心，虽非大家闺秀，却和小家碧玉有得一比。这让我很难把她们和农村长大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印象中，那些农村姐妹，或背朝红日面朝黄土，或扯着弟妹挥鞭放牧绵延无际的山峦。她们大多皮肤干燥泛黄、粗手大脚、一身汗味和膻味。虽然，现在的农村姑娘大多去了城市打工，往日与现今在打扮上有了较大改观，但我一眼还是能看出她们非城市长大。
偷偷观察三个洗脚女孩，面容和桃李相似，但脸形各不同。最大的女孩，瘦长脸，扑粉最多，沧桑感较浓；中间的女孩，苹果脸，略施粉霜，沧桑感较淡；最小的女孩，瓜子脸，素面朝天，清纯而天真。我开始因自己为进洗脚城找过无数理由而惭愧。走在来路上，我对自己的心说，这没什么，不是我请领导来此享受，我只是跟着沾沾两个主任的光罢了。记得谁说过，作家只有贴近生活，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我没想过让作品苟活存世，然而，借一个不花钱的机遇，让麻木的情感像垂死之心，被起博器拯救一次又何妨？
三个洗脚女孩蹲到我们膝前说，先生，我替你脱下皮鞋和袜子。主任躬下身，连声说着好，两道眼光一刻不曾离开过膝前女孩的脸庞。副主任舒服地斜靠在沙发背上，眯缝双眼，用皮肤感受着女孩温柔的触摸。我呢，慌乱地缩回伸展的双腿，躲开女孩伸过来的手，有点儿语无伦次说，我会脱鞋，我会退袜，我来吧……女孩收回手，冲我嫣然一笑，没有再坚持替我脱鞋，站起身说，我去端药盆去。勾头解鞋带，我能感觉有熟悉的目光，如见到天外来客般，惊异地看过来。
我穿的不是皮鞋，而是李宁牌旅游鞋。不是买不起皮鞋，或不懂得美观，而是感觉穿皮鞋没有穿旅游鞋走路舒服。说起另类来或者有人更觉可笑，我穿西服也不穿皮鞋，而是旅游鞋，尽管别人好心劝我这不搭配，但我依然我行我素。美观是给别人欣赏的，舒服是给自己享受的。即使夏天，穿着短裤，露着长腿，我仍旧一双旅游鞋，或跨过城市的栅栏，或跳过乡村的水沟。我曾问自己，是不是我太喜欢自由，才如此喜欢旅游鞋呢？
请相信，这次是我第一次后悔自己穿旅游鞋。平时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开的鞋带，这会儿却因手颤抖着弄成了死结。空调温度太高，我的额头渗出汗。很想就此停止对鞋带的纠缠不休，在女孩还未端来药盆前，拔腿开溜。然而，这太难了。我仰慕抱石沉江的屈子，却不敢让两个顶头上司以为，我不愿同他们随波逐流！
犹豫中，洗脚女孩如林间走动的小鹿轻盈地进屋，弯身将木盆放至我脚前说，哥哥，今晚前来洗脚的人多，让你久等了。她竟叫我为哥哥，这让我心里更乱，手无意识地狠狠拽该死的鞋带。哥哥，不能这样解的，还是我帮你解吧。女孩的脸庞再次山花烂漫般地绽开。很醉人的笑。
我曾在从前的文中，介绍过这条中英街的繁荣。这家洗脚城新开业不久，是整条街上最大最豪华生意最好的洗脚城。晚上，两个主任带我去宾馆邀请两位上级领导，两位领导初开始还推辞几句，经不住两位主任再三盛请，不再客气，跟着我们来到一家具有特色的驴肉火锅店。去宾馆的路上，两位主任为去哪家饭店颇费了一番心思。副主任挠着头郁闷说，领导什么饭没吃过，咱这小县城，汽车刹闸不灵就过头，哪里寻好吃的去处请他们品尝？主任经常跟着领导有饭局，凡是县城新开饭店，不出两天就知道并去过了。他胸有成竹地对副主任说，我知道有家新开业三天的驴肉店，汤味醇正，肉质鲜美，就带他们去那里品尝号称“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驴肉吧。
主任点了一斤驴肉、一斤驴盘缠，回头问一个十四五岁的男服务，有驴鞭吗？服务员回还有两条。主任说，好，两条都要了。接着转身含笑对两位领导说，那家伙大补！我晕，他回家可以拿再婚的新妻释放情感，副主任可以回家找结法妻，两位领导回宾馆甚至可以找小姐，而我一是钱不多，二是还未交友，更淡不上有妻，我找谁去释放啊！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只能临渊望鱼，不敢动箸。盛请不过，或喝上几口热汤，或逮着冰凉的啤酒猛往肚子里灌，冻得我在热气腾腾的包箱里，犹如赤身站在三尺厚的雪地里，牙齿上下打架，皮肤起一层鸡皮疙瘩。
洗脚女孩为我解开鞋带，我快速地伸手退下袜子。两位主任早把脚泡进药水里。老主任享受药物理疗的同时，嘴没闲住，小姐好漂亮，多大了？古代“小姐”两字是对贵族人家女孩的尊称，农村姑娘只能叫“丫头”，再贱喊就叫“丫头片子”，她们无论如何是不会被人称为“小姐”的。这和“公子”的称谓含义一样。而现在，“小姐”两字另有一层意思。如果你对一个和你没有利益关系的女孩喊她“小姐”，不遭白眼和一顿臭骂算你遇到幸事。可眼下的洗脚女孩，为了生计，只得舍弃尊严，笑着回答主任没话找话的提问了。
膝前的洗脚女孩伸手摸摸水，温柔地提醒我，水不热了，感觉凉了告诉一声，我给你添热水。说完，女孩起身，再次出屋，提热水去了。副主任让服务他的女孩替他往上挽起裤角说，你看，我的皮肤，比你的皮肤还白呢。副主任的皮肤是他惟一值得骄傲和常自美的地方，最喜夏天光着上身，穿着短裤逛街，最爱挺着将军肚打女孩多的地方，像只大白鸭穿过。比嫂子的皮肤白吗？女孩回道。一句话让副主任闭了嘴，所幸已经喝成关公脸，看不出他多么的尴尬。我心里窃笑不止，因为他的夫人，掉煤堆里还真难看清。
三个洗脚女孩等我们的脚在药水里泡有十分钟后，开始为三双脚服务。对于我的双脚，我只给了它们各自一个舒适的家，因为懒散惯了，几乎没想过再为它们做特殊服务。上澡堂子洗澡，别说让修脚的修理它们了，就是这身子，也是不让人替搓的。倒不是小气，怕多花几块劳务费，而是内心总有种剥削者的心理作怪。其实，换个角度来看，搓背的和眼前的洗脚女孩，如果他们没有大群的消费者，如何养家糊口呢！他们从事的工作虽然在大多数人眼里低贱，但也是靠劳力吃饭的，何贱之有？！我实在是个看不开，榆木脑袋之人！
哥哥，劲大了你提醒一声。洗脚女孩的双手抵着脚心按摩，酸痛而麻酥。多么心细的女孩啊！这让我痛也心甘情愿不说痛了。两个主任，半躺沙发靠背上，闭着眼哼哼，全身心感受生活中的另一种情调。我很想对女孩喊声“妹妹”，话到嘴边却是：你不用这么卖力，会很累。不会的，习惯了。女孩回道，稍用些劲，对脚的按摩更好点。女孩的脸如桃花，额上有些许汗珠渗出来，亮得我的眼睛晕眩。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问洗脚女孩。一千多罢。女孩不抬头，专心为脚服务。这让我汗颜。我所在的单位，在县城算是好单位了，自己一个月也不过挣一千多，听女孩所说，估计还没有她挣得多。又想，我一天伸手不拿四两，而她们忙完白天，现在都快夜里十一点了还在劳累，这样才是最公平。为了她更好，我又说，为什么不去大城市干这活儿呢？那里应该挣钱更多。去过三年多了。女孩淡淡地说。我暗吃一惊，她不过十六七岁，已有三年多的洗脚历史了。看来，她初中下学就出外打工了，而我那时，住校久了，还常独自躺在寝室床上哭鼻子，对着天花板埋怨爸妈来看他们的儿子少了。多么坚强的女孩啊！
为什么不继续在大城市干呢？我问洗脚女孩。脚心明显感觉出女孩的手颤动一下，停住。我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女孩抬起脸，强挤出一丝苦笑道，没什么，想爹娘。而且这里离家近，可以经常回家替他们干些地里的活儿。女孩眼眶一亮，迅速低下头，再次给我的脚开始点穴按摩。我心里突然地沉甸甸，不是葡萄园丰收的沉甸甸，而是初春未融化的冻土，又蒙上一层厚厚积雪的沉甸甸。
我和洗脚女孩没有再问答。我不知道女孩有过怎样的曲折经历，也不知她家里的具体情况，但从女孩最是那无言的低头中，我能看出她内在的东西。她除了有着美丽的外表，还有一颗善良的孝心，更有着春水一样缠绵温暖的情感。她小小年纪辍学出外打工，一定与贫穷有极大关联；她是爱学习的，而且会学得很好，这从她高超的洗脚技艺，和对从事这项工作的认真态度可以看出。然而，她和像她这么大的许许多多农村女孩们，离家辞别亲人，不远千里外出打工，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离开故土，人前低三下四地卑微生存。这就是农村女孩的命运么？
生命从出生到茁壮，最后别离死亡。如果过程无悲只喜，无忧只欢。这样的轮回，假设生命可以得到安息，情感可以得到宁静，那么，让温顺的命运，以一条直线走向，直达命运尽头最好。而农村出外打工的女孩，她们或许有悲无喜，有忧无欢。这样的轮回，如果生命得不到安息，情感得不到宁静，那么，让强悍的命运，拥有一条曲线方向，晚点抵命运尽头亦好。但无论命运如何，我愿我所爱的女孩都如某人的名言如此对生活说：
假如我死在荒野里，杂草??我拥抱你；
假如我死在沙滩上，海浪??我聆听你；
假如我死在大海里，海鱼??我哺育你；
假如我死在山峰上，岩石??我关照你；
假如我死在沙漠里，太阳??我感召你。
走出洗脚城，我对向我挥手告别的洗脚女孩说，妹妹，我想为你洗一次脚！这句话，嘴没喊出，是心喊出的…… | 
发表于 2009-4-27 01:07:59
发表于 2009-4-28 09:09: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