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花燃燃专辑

汀芷幽兰

木已成舟
一
　　江南三月，芳菲极盛，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杨柳枝头尽情展示歌喉，直入云端的青山间，一弯水流潺潺而过。
　　一名瘦挺老者临溪而坐，灰色长衫上堆起层层褶皱，如微风吹拂下的水波，掌中清碧的鱼竿笔直垂入了水中。
　　“鬼啊，有鬼……”
　　急促的呼喊声刺破了宁静，水流中飘来数不清脸面朝下的尸体。
　　有双手推了老者一下，示意他快些离开，老者微微蹙起长眉，袍袖一挥，踉跄前行的中年男子直挺挺站在了他的面前。
　　“何事？”
　　语调中有着让人无比安定的力量，适才面无人色的中年男子渐渐呼吸平稳下来。
　　“这清水溪的源头，就是那碧水寒潭，有，，有鬼，这些人都是被鬼杀死的。我们的船经过那里，忽然水中迸射出无数细小的亮光，人碰到那些亮光就会死，你看他们……”
　　中年男子说到此处，目中露出极为可怖的神情。
　　老者略一沉思，鱼竿一挺挑起一具尸身抛在岸边的草地上。尸身通体黑紫，咽喉处正渗出血来，一支两寸左右的小箭被拔了出来，上边用蝇头小楷刻写着：归晚亭。
　　老者面色倏变，笔挺的腰身仿佛瞬时佝偻了下去。他就是归晚亭，这种小箭是他百年前打造的，共有二十五支，悉数送给了他的妻子蓝烟，而蓝烟已经失踪百年，生死不知。
　　老者长身而起，转眼间便没了踪影，中年男子怔怔半晌，一嗓子嚎出来。
　 “妈呀，这老头也是鬼。”
　　随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归晚亭到达碧水寒潭时，这里已成为赤水寒潭，满目鲜血飘荡。水面划开一线，一叶桃木小舟浮了上来，小舟上木桌木椅，茶杯中仿佛还有腾腾升起的热气，一切仿佛回到了百年前。
　　桃木小舟亦出自归晚亭之手，他曾和蓝烟相约，二人一舟，游遍山山水水。
　　小舟缓缓靠了岸边，归晚亭挥掌拍向水面，小舟被高高弹起，裹着掌风落到了地面上。
　　舱屋的朱色木门紧闭着，鬼气森森，仿佛掩盖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归晚亭这样的绝世高手也不禁掌心沁出了汗。
　　那道木门他再熟悉不过，他和蓝烟曾在那扇门后相依相偎耳鬓厮磨，数不尽的甜蜜时光留在了那里，那是归晚亭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二
　　门缓缓打开了，仿佛蓝烟要走出来一般，归晚亭竟仿佛痴了。
　 “蓝烟，蓝烟，一百年了，一百年了，我寻你寻得好辛苦。”
　　然，却没有人走出来，滚落舱外的是一卷薄绢。归晚亭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迅速打开了薄绢，赫然是一幅地形图，蓝烟绘制的地形图，难道蓝烟还活着，要指引他揭破什么秘密？
　　地图描绘的是四大家族中位居南方的凤鸣宫一处隐秘所在，传说中洪曼熙所居住的曼熙阁。刺杀洪曼熙是归晚亭毕生的使命，为何要刺杀凤鸣宫德高望重的洪曼熙，归晚亭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父命难为。
　　归晚亭的父亲对他说，归氏一门生来就是为了刺杀洪曼熙的，可是几代人都没有成功，年少的归晚亭立志要完成祖辈遗留的憾事。
　　凤鸣宫何其强大，洪曼熙是凤鸣宫的灵魂人物，要刺杀她委实难于登天，归晚亭尝试了多种方法均以失败告终。
　　虽然有诸多疑问，归晚亭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份地图和小舟的主人。地图的副本中附有一份素笺，归晚亭认得是蓝烟的笔迹，心中莫名安宁了许多，冥冥中他感觉到她还活着。
　　依据素笺所示，归晚亭闭眼卧于舟中，耳边风声四起，他仿佛看到蓝烟正于一片桃花林中翩翩起舞。
　　那年，蓝烟只有十八岁，白衣胜雪。
　　当时归晚亭刺杀洪曼熙未成，反而被她击成重伤，一路奔逃出来，蓝烟救下了他。
　　“你还好吗？”明眸皓齿，一笑两个梨涡，如百灵般的声音，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她便爱上了她。
　　蓝烟绑着两根黑亮的辫子，走路时辫子一甩一甩的，在归晚亭眼中那是人世间最妩媚的风情。
　　和蓝烟在一起的十年，归晚亭几乎忘记了刺杀洪曼熙的责任，他开始痛恨自己是归家的人，如果没有这份责任，他和蓝烟便能快活的过一辈子。
　　
　　三
　　月圆之夜，二人对饮于桃花林中，蓝烟仿佛醉了，梨涡溢满酡红。
　　“归郎，你一定要杀洪曼熙吗？”
　　她忽然哭了，语声哽咽。
　　“嗯，一定要杀，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他回答得苦涩，但透着坚决，他无路可退。
　　“那，晚一百年好吗？”
　　她哭得梨花带雨，抱着他的手不停颤抖。
　　“好，就晚一百年。”
　　他拥紧了他，其实他想晚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是永远。
　　蓝烟笑了，如月光般美丽的笑容，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笑。
　　那晚他醉了，醒来后她已经走了。
　　百年来，归晚亭踏遍了名山大川，始终没有蓝烟的消息，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归晚亭感觉到了刺眼的阳光，他睁开了眼睛。
　　桃花林，他与蓝烟相识的桃花林，瞬间热泪盈眶。归晚亭从来都知道蓝烟是不平凡的女人，这片桃花林只有蓝烟能带他来到。蓝烟失踪后，百年中归晚亭不曾寻到这片桃花林，仿佛这是人世间专属于蓝烟的仙境，蓝烟消失后，桃花林也跟着消失了。
　　“蓝烟，蓝烟……”
　　归晚亭完全失却了往日的镇定，纵声狂喊，泪水簌簌而落。
　　风起桃花林，落英缤纷，满世界的桃花，满世界的相思，归晚亭颓然坐到地上。
　　蓝烟不肯见他，他便永不可能见到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幽幽的声音飘了过来，一袭素衣若隐若现于桃花林深处，归晚亭忽得站了起来，使劲揉着眼睛，那背影，那黑发，分明是蓝烟，她来了。
　　“归郎，百年之约到了，今天是三月十五。”
　　声音中透着无比的寒凉。
　　“三月十五，是，三月十五，你失踪了整整一百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归晚亭嘶吼道，额头青筋暴起。
　　“随我来，我带你去刺杀洪曼熙，了却你的心愿。”
　　依然听不出任何情感，身影却迅速的向前移动，归晚亭提气跟了过去，杀不杀洪曼熙已经不重要，他不能再失去蓝烟一百年了。
　　桃花林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幢青瓦小楼，清雅别致，蓝烟的身影闪进楼中便消失了，归晚亭停下了脚步。
　　一缕桃花的香气沁入口鼻，难道蓝烟化为香气消失了？归晚亭神情有些恍惚，忽然楼上传来清冷的呼喝声。
　　“归晚亭，两千年来，你们归氏一族前赴后继的来刺杀我，今日既然来了，何必畏首畏尾呢？”
　　归晚亭虽然没有见识过洪曼熙的真面目，却极为熟悉这声音，是洪曼熙不错了。
　　到达小楼顶层的时候，归晚亭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却说不出是什么，他预感到这次他要成功了，但他却有浓浓的哀伤，甚至目中不停地落下泪来。
　　“出手吧，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很简洁的话来自洪曼熙的口中，罩着重纱的面孔透着无比的肃杀凄冷。
　　归晚亭没有任何迟疑，长剑出鞘，血溅七尺，一道粉红的寒光中，洪曼熙倒下了。
　　归晚亭呆呆的不知所措，洪曼熙没有抵抗，甚至没有移动一步，便死在了他的剑下。他在做梦吗？他忽然不确定地喃喃自语起来，一切都诡异非常，他如何来到了这里，如何杀死了传说中无比强大的洪曼熙。
　　
　　四
　　“归郎……”
　　虚弱的声音传来，归晚亭猛地惊醒，洪曼熙是他的蓝烟，他杀错了人。
　　褪去重纱，一张不可形容的明艳面庞出现在归晚亭面前，归晚亭呆住了。
　　“归郎，你没有杀错，我就是洪曼熙，也是蓝烟，我终于死在了你的剑下，我没有遗憾了。”
　　洪曼熙虽然气若游丝却依然平静如水吐字清晰。
　　归晚亭的手不停颤抖，他将洪曼熙抱在怀中，鲜血染红了他的灰色长衫。
　　“归郎，抱我去桃花林，我要为你再跳一支舞。”
　　白衣，赤足，歌也是桃花，舞也是桃花，她还是那个如仙子般的蓝烟，只是比蓝烟的容颜更美艳百倍。
　　“归郎，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解释，在我跟你解释之前，我想问，你们归氏一族为何一定要杀我呢？”
　　洪曼熙倚在归晚亭怀中，这件事困扰了她几百年。
　　“我听父亲说，六千年前那场神魔大战，魔界的圣女战死人间，但她如守护四方的神兽一般是不死之身，传说圣女遗落人间的生命之珠被收集起来，通过某种神秘仪式，圣女便可重生，呼唤魔界众生，从而覆亡人间。据可靠消息说，圣女已经于两千年前重生，那圣女就是你了。”
　　归晚亭面目苍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他们却付出了几代人的生命，还有他这一世的情爱。
　　洪曼熙缓缓笑开，原来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切都是逃脱不了的宿命。
　　“我原来叫做阿木，来自魔界的圣女，栖息在风鸣宫是为了离间四大家族，让他们互相残杀。我刚刚复生的时候，被洪家的先祖收养了，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世，待我极好。可是，那时我除了复仇什么都想不到。我拥有来自魔界的强大魔力，已经长生不死，并逐渐控制了风鸣宫。原本洪芷筠和穆天风是不必分开的，这都是我一手导演的悲剧，穆洪两家开始绵延不绝的仇恨，也苦了弋言这孩子……”
　　归晚亭拥紧了洪曼熙，一切都过去了，他并不怪她，只是心里很疼很疼。
　　“不要说了，不论你是什么人，我都想和你一起到永远，你欠下的血债我来偿还。”
　　“我杀了你祖上几代先人，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洪曼熙笑得凄凉，所有一切早已经注定了他们的永诀。
　　“那年，蓝烟采药跌入我的桃花谷，那是个善良的女孩，我原本想杀掉她，却旧疾复发咳血不止，蓝烟她帮我医治了旧伤，并陪伴我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是一段安详的日子，不知不觉我改变了很多。可惜，蓝烟能救得了我却救不了她自己，她最后还是离开了。”
　 “临去前她对我说，她是一生下来就要死的人，因为她有不可治愈的病，所以她要在活着的日子努力开心，努力帮助人。而我是拥有亿万年生命的人，为什么不能开心呢，不能尝试热爱这个世界呢。六千年的仇恨太遥远了，如今这个世界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我又何必执著去颠覆他们呢？”
　　……
　　
五
洪曼熙继续解释着，蓝烟死后，她便用了蓝烟的面容和身份出现在江湖中，她想让自己如蓝烟一般生活一段日子，自此江湖中出现了惊才绝艳的蓝烟，晓情楼花帜。
　　也许是天意，让她遭遇了重伤在身的归晚亭，有了一段旷世恋情。
　　“归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碧水寒潭那些人吗？他们都是坏人，那船是押送重犯的，他们该死，在我死之前，我要尽力带走这个世界的罪恶，我曾带给这个世界太多的伤害，能弥补一些是一些吧。”
　　归晚亭已经无法说什么了，他只是用力抱紧渐渐冰冷的洪曼熙。他知道洪曼熙是自己不想活了，否则他如何能杀得了她。
　　“归郎，我还有一个时辰的生命，我想和你一起在桃花林度过，好吗？陪我生命的最后一程吧。”
　　洪曼熙的声音渐渐弱了。
　　桃花依旧，美人依旧，只是隔了百年，一切都不同了。
　　“归郎，你知道么，很多事是不能改变的，如这个世界，我以前逆天而行好辛苦。”
　　“归郎，在我还是阿木圣女的时候，我不懂仇恨，也没有失去过什么，每天快活的歌唱。直到那场神魔大战，我的族人死去大半，到处血流成河，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是忧伤。”
　　“你知道么，我原来是想杀死你的，当你雕刻了那桃木小舟，我不忍心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二人一舟，游遍山山水水，山山水水……”
　　“我用那桃木小舟接你回来，你欢喜么？凤鸣宫的地形图你要好好保管，那是凤鸣宫最大的秘密，将来替我交给可以拥有它的洪家后人吧。”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等一百年，就是要你渐渐忘记我，那样我死了，你才能活下去……”
　　“归郎，我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终于帮你完成了心愿，你开心么？如果有来世……”
　　洪曼熙没有听到归晚亭的回答便没有了气息，归晚亭紧紧地抱着眼前这个女子，仿佛融入了这片桃花林，一动不动。
　　归晚亭对自己说，他不开心，活着的岁月他不会开心了。他要洪曼熙活着，快乐的活着，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甚至只要她快乐，他宁愿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葬了洪曼熙，归晚亭一把火烧掉了桃花林。
　　一人一舟，顺流而下。
　　江湖中关于归晚亭的传说又多了一个，有归晚亭的地方，必然泊着桃木小舟。
　　佳人不曾离去，这一世，木已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