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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话] 南宋 葛立方《韵语阳秋》二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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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8 22: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听风按】

    《韵语阳秋》二十卷,南宋人葛立方撰。葛立方,字常之,自号懒真子。祖籍丹阳(今安徽宣城),后定居湖州吴兴(今浙江湖州)。其父葛胜仲也是填词名家,父子齐名于世。葛立方于绍兴八年(1138)举进士。曾任正字、校书郎及考功员外郎等职。后因忤秦桧而得罪,罢吏部侍郎。二十六年归休于吴兴汛金溪上。该书内客广泛,主要评论汉魏以来至宋代诗人的作品,同时也涉及风俗地理、书画歌舞、花鸟鱼虫等。其诗论旨在求风雅之正,以事理为要,而不甚论语句之工拙,格律之高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赞此书为宋人诗话中的善本。今据《历代诗话》本制作。

                                  韵语阳秋

                                  宋 葛立方

韵语阳秋序

  隆兴元年,常之由天官侍郎罢七年矣,于是《韵语阳秋》之书成,貽书谓余叙之,会余以病未暇也。明年,常之卒。乾道改元,三月九日,夜梦常之如平生。既寤,怆念畴昔,泫然流涕,乃题其首,而归其书于其孤。曰:《诗》三百篇,上而公卿大夫歌于朝廷,荐于郊庙,下而小夫贱隶咏于閭衡(中间从“共”)播于田野,莫不传焉。达者以理,昧者以情,皆成于自然者也。文从字顺,宜乎无得而议矣。至其不可通,则犹当以意逆志。理与情者,志所寓也,苟通矣,辞为可略。《诗》亡之后,作者盖寡,将即其辞而求其志之所在,义之当否,则思之何可以不熟,讲之何可以不详,而责之何可以不恕哉。然去古益远,学者之弊甚,方(《历代诗话》本作“多”,从上句读)且因物以索句,因句以命题,以至賡和之习盛,则又因韵以造语,因语以命意,言之支离,体之骫骳,情之抑鬱,理之乖悖,凡以此也。今欲求风雅之正,探本而遗末,读常之之书,庶乎进于是哉!常之传家学,故其源深;贯群书,故其论辩;稟秀质,故其辞(《历代诗话》本作“词”)华。既尝登禁掖代王言矣,天不使之从容从官之内,赋《云汉》、《常武》以赞中兴,颂《清庙》、《思文》以扬先烈,流落江湖之上,而见于遗文者如此,此有识所屡叹,非余独为之深惜也!常之葛氏,清孝之孙,文康之子,予(《历代诗话》本作“余”)先大夫之从姪云(《历代诗话》本作“也”)。八月十二日,敷文阁直学士左朝议大夫致仕武夷徐林叙(《历代诗话》本作“序”)。

韵语阳秋序

  韩愈疑《石鼓》之篇不入于诗,而杜子美之诗世或称为诗史。夫以《诗》三百篇皆出圣人之手,其不合于礼仪者,固已删而弗取,岂容致疑其间。子美诗虽比物敍事,号为精确,然其忧喜怨懟,感激愤叹之际,亦岂容无溢言。余以是知观古人文辞(《历代诗话》本作“词”)者,必先质其事而揆之以理。言与事乖,事与理违,则虽记言之史,如《书》之《武成》,或谓不可尽信;质于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则虽閭巷之谈,童稚之谣,或足传信于后世,而况文士之辞(《历代诗话》本作“词”)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极群书,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尝著《韵语阳秋》廿卷,自汉魏以来,诗人篇咏,咸惨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废言,质事揆理,而惟当之为贵。至于有益名教,若悖理伤道者,则反覆评论,折衷取予,以示劝戒。振六艺于古诗既亡之后,发奥賾于灵均未覩之先,又岂若世之评诗者,徒揣其句语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于月露风云、花木虫鱼形状之间而已哉!公既歿,或请其书鏤板以传世,輒掇其大旨,书于篇末,使览者得详焉。乾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请郎行秘书省校书郎兼权护部员外郎沉旬题。

韵语阳秋自序

  懒真子既上宜春之印,归休于吴兴,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芦,归愚识夷涂,游宦泯捷径,湛然胷次,不掛一丝。而多生习气,尚牵蠹间,虽不能如毛长、郑康成泥虫鱼之注,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著穷愁之书。未諳王氏之青箱,懒问董生之朱墨,独喜读古今人韵语,披咏紬绎,每毕景忘倦。凡诗人句义当否,若论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輒私断臆处而归之正。若背理伤道者,皆为说以示劝戒。书成,号《韵语阳秋》。昔晋人褚裒为皮里阳秋,言口绝臧否,而心存涇渭,余之为是也,其深愧于斯人哉!若孙盛、檀道鸞、邓粲各有《晋阳秋》,是皆不畏人祸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余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兴甲申中元,丹阳(宋本作“杨”,据《历代诗话》本改)葛立方书。

卷一

  “谢朝华之已披,起(《历代诗话》本作“啟”)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詰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堊、目无膜尔。鼻无堊,斤将喝运?目无膜,篦将喝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与?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这己物可忘”、“清暉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玄暉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餘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喝尝以难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輒惨禪。”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惨禪之语,所以警之云。
  
  陶潜、谢晀诗皆平澹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劌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駮谁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澹,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澹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诗,而自以为平澹,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这性情,稍欲到平澹。苦词未圆熟,刺口居菱欠。”言到平澹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澹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澹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贱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员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员。”《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东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盖用左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虏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老杜于当时已为诗人所钦服如此。残膏賸馥,霑丐后代,宜哉!故微之云:“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鶺鴒。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云:“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甖。”《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类甚多。此格起于谢灵运《芦陵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诗亦时有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惨寧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抒感慈亲”是也。
  
  梅圣俞云:“作诗须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历代诗话》本有“于”字)洪州诗》云:“沙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密州》(《历代诗话》本有“云”字):“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和陈秘校》云:“江水几经岁,鑑中无壮顏”之类,含不尽之意也。
  
  梅圣俞五字律诗,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处甚多。如《碧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鷺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鷁舟上,远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王尉》云:“度鳫(《历代诗话》本作“鸟”)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诗》云:“及尔寂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时有此格,《放舩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
  
  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同意。(此条《历代诗话》本接上条,疑误)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螻蚓。”后诗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衒博于易语言(《历代诗话》本无“言”字)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篋笥时一发,戢戢已多如束笋。”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于韩情义之篤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惨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历代诗话》本作“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絃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
  
  《选》诗駢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之法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麄;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柤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餘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许浑《呈裴明府诗》云:“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汉水伤稼》,亦全用此一联。《郊居春日诗》云:“花前更谢依刘客,雪后空怀访戴人。”《和杜侍御》云:“因过石城先访戴,欲朝金闕暂依刘。”又《送林处士》云:“镜中非访戴,剑外欲依刘。”《寄三川(《历代诗话》本作“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几人?”《陪崔公宴》又云:“宾馆尽开(《历代诗话》本作“閒”)徐稚榻,客帆空恋李膺舟。”《题王隐居》云:“随蜂收野密(《历代诗话》本作“蜜”),寻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嵓柏麝留香。”《松江诗》云:“晚色千帆落,林声一雁飞。”《深春诗》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飞。”又《寄卢郎中并赠闲师》皆以庾楼对萧寺。见于其他篇咏,以杨柳对蒹霞,以杨子渡对越王台者甚多。盖其源不长,其流不远,则波澜不至于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欲下笔,当自读书始。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横偃脊(原作“春”,据《历代诗话》本改),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观(《历代诗话》本作“翱”)评其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虫越],竟日嚼空螯”。贬之亦太甚矣。
  
  《太平广记》载,宋之问于灵隐寺夜吟,诗未就,闻有人云,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识之者,曰:“此骆宾王也。”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已莫(《历代诗话》本作“暮”,同)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芝,寒汀有白苹。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兗州饯之问诗》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阳东。别路青驪远,离尊绿蚁空。”其相习如此,不应暮年相遇于灵隐寺云不相识也。盖是宾王逃难之时,之问不欲显其姓名尔。
  
  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叠,然荀鹤多用于前后散句,而郑谷用于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渐见射台星”,“非謁朱门謁孔门”,“常仰门风继(《历代诗话》本作“维”,同)国风”,“忽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謁上才。”皆用于散联。郑谷(原作“光”,据《历代诗话》本改)“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尘芸阁辞禪阁,却访支郎是老郎”,“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于对联也。
  
  梅圣俞早有诗名,故人(《历代诗话》本无“人”字)士能诗者,往往写卷投掷,以质其是非。梅各有报章,未尝轻许之也。《读黄萃诗卷》则云:“凤凰养雏飞未高,鸡鶩成群翅终短。”《读萧渊诗卷》则云:“野稚五色且非凤,知时善鸣鸡若何。”《读孙且言诗卷》则云:“汲井欲到深,磨鑑欲尽尘。”《读张令诗卷》则云:“读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晓。”《读邵不疑诗卷》则曰:“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皆因其短而教诲之也。东坡喜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世而后已。故受其奖者,亦踊跃自勉,乐于修进,而终为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人哉!
  
  律诗中间对联,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者,最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诗》云:“家世到今宜有后,士才如此岂无时。”《答陈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见首空回。”鲁直《答彦和诗》云:“天于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上叔父夷仲诗》云:“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欧阳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诗》云:“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忧君子难。”《送张道州诗》云:“身行南雁不到处,山与北人相对愁。”如此之类,与规规然在于媲青对白者,相去万里矣。鲁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举也。
  
  韩愈以瀑布为“天绅”,所谓“悬瀑垂天绅”是也。孟郊以簷溜为“天绅”,所谓“簷溜掷天绅”是也。东坡《次韵王定国倅頴(《历代诗话》本作“潁”)诗》,亦有“馀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飞白鷺,夏木囀黄鸝。”李嘉右诗也。王摩詰衍之为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鷺,阴阴夏木囀黄鸝。”而兴益远。“九天閶闔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詰诗也。杜子美删之为五言曰(《历代诗话》本作“句”):“閶闔开黄道,衣冠拜紫辰。”而语益工。近观山谷黔南十绝,七篇全用乐天《花下对酒》、《渭川旧居》、《东城》《寻春》、《西楼》、《委顺》、《竹窗》等诗,餘三篇用其诗略点化而已。乐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貌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顏。”山谷则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顏。”乐天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时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华晚,昆虫皆闭关。”乐天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见乡社。”叶少蕴云:“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今观三公所作,此语殆诚然也。
  
  《归叟诗话》载《鼾睡诗》一篇,以为韩退之遗文,其实非也。所谓“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等句,皆不成语言,而厚诬退之,不亦冤乎?欧阳永叔有《谢人送枕簟诗》,因及喜睡,其曰“少壮喘息人莫听,中年鼻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釜鸣”,与前诗不侔矣。
  
  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儒耳染,莫非富贵,则其诗章虽欲不富贵得乎?故岐公之诗,当时有至宝丹之喻。如“宝藏发函金作界,仙醪传羽玉为台”,“梦回金殿风光别,吟到银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元献云:“太乞儿相。若諳富贵者,不尔道也。”元献诗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此自然有富贵气。吾曾埠祖侍郎讳宫,虽起于寒微,而论富贵若固有之。尝有诗云:“翩废朽子朱门静,狼藉梨花小院闲。”又云:“西楼月上帘帘静,后苑花开院院香。”其视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陶潜“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皆巧于说贫者也。
  
  欧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圣俞诗者,十几四五。称之甚者,如:“诗成希深拥鼻謳,师鲁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又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使难追韵高绝。”又云:“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能指迷。”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公标榜之重,诗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欧公后有诗云:“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而圣俞《赠滁州谢判官诗》亦云:“我诗固少爱,独尔太守知。”皆言识之者鲜矣。张芸叟评其诗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屨,王公大人见之屈膝。”
  
  蔡君謨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议尝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乍依仲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照(《历代诗话》本作“镜”)臺。”可谓佳句矣。韩退之《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鸣鸞桂树间,观者何繽纷。”此二诗,事相类而语皆奇也。

卷二

  荆公尝有诗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愧始诧燕台。”或谓公曰:“萧何万世之功,则功字固有来处,若恩字未见有出也。”荆公答曰:“韩集《闘鸡联句》,则孟郊云‘受恩惭始愧’。”则知荆公诗用法之严如此。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闥送青来”之句,乃以樊噲排闥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为余言,一日,有人面称公诗,谓“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对,然庚亦是数,盖以十日数之也。”余谓荆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说,则作诗步骤亦太拘窘矣。钱起《送屈突司马诗》云:“星飞庞统驥,箭发鲁连书。”人多称其工。余恨庞统驥出处无星字,而鲁连书有箭字也。《赵给事中晚归不遇诗》:“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前句不用事,后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人钱珝,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据也。比见前集中有《同程七早(《历代诗话》本作“蚤”,同)入中书》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惊鸳鷺忽相随。腊(《历代诗话》本作“臈”)雪新晴柏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带恩光,绕仗偏随鸳鷺行。长信月留寧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二诗皆珝所作无疑,盖起未尝入中书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楼》一诗,而薛能集亦载,则知所编甚驳也。
  
  陈去非尝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箇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髮生”之类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之(《历代诗话》本无“之”字)逸步。后之学诗者,儻(《历代诗话》本下有“或”字)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速肖(《历代诗话》本作“连胸”)之术也。余尝以此语似叶少蕴,少蕴云:李益诗云:“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沉亚之诗云:“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皆佳句也。郑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真可与李沉作仆奴。由是论之,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儻不然,便与郑都官无异。
  
  杜甫读苏涣诗,则曰:“餘发喜却变,白间生黑丝。”高适观陈十六史碑,则曰:“我来观雅制,慷慨变毛髮。”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取之太过,余未晓也。王赞尝称之曰:“鋟肌涤骨,冰莹霞绚,嘉肴自将,不吮餘雋。丽不芬葩,苦不癯棘,当其得志,倏与神会。”孙郃尝称之曰:“其秀也,仙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鼉于众响。”观其所(《历代诗话》本无“所”字)作《登灵隐峰诗》云:“山叠云霞际,川倾世界东。”《送喻坦之诗》云:“风尘辞帝里,舟檝(《历代诗话》本作“楫”,同)到家林。”此真儿童语也。《寄喻鳧》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赠喻鳧》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称(《历代诗话》本作“湖”)湖心寺中岛》云:“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嵒飞浴鹤泉。”《于使君诗》云:“月中倚桌吟渔浦,花底垂鞭醉凤城。”而《送伍秀才诗》又云:“倚桌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春。”尘(《历代诗话》本作“观”)其语言,重复如此,有以见其窘也。至于“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猿(《历代诗话》本作“猨”,同)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鉤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于孙、王所赏。
  
  李长吉云:“我生(《历代诗话》本作“当”)二十不得意,一生愁心,谢如梧兰(《历代诗话》本作“一心愁谢如枯兰”)。”至二十七而卒。陈无己《除夜诗》云:“七十已强半,所餘能几何。遥知暮夜促,更觉后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语意不祥如此,岂神明者先受(《历代诗话》本作“授”)之耶?
  
  连绵字不可挑转用,诗人间有挑转用者,非为平侧所牵,则为韵所牵也。罗昭諫以穴寥为寥穴,是为平侧所牵,《秋风生桂枝诗》所谓“寥穴工夫大”是也。又以丸澜为澜丸,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澜丸”是也。
  
  老杜咏《萤火诗》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似讥当时阉人用事于人君之前,不能主张文儒,而乃如青蝇之点素也。说者乃谓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岂不误哉。罗隐窃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拟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车公业(《历代诗话》本作“照”)肯长。”其视前作愧矣。
  
  沉存中云:“退之《城南联句》云:‘竹影金琐碎。’金琐碎者,日光也,恨句中无日字尔。”余谓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诗正欲如此。
  
  诗家有换骨法,谓用古人意而点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诗云:“白髮三千丈,缘愁似箇长。”荆公点化之,则云:“繰成白髮三千丈。”刘禹锡云:“遥望洞庭湖翠水(“翠水”,《历代诗话》本作“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山谷点化之,则云:“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宁歌》云:“山虚钟响(《历代诗话》本作“磬”)彻。”山谷点化之,则云:“山空响管弦。”卢仝诗云:“草石是亲情。”山谷点化之,则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学诗者不可不知此。
  
  鲁直谓陈后山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为余言后山诗,其要在于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后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林昏罢幽磬”,后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历代诗话》本作“去”)已远”,后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后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后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后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后山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后山则曰“乾坤着(《历代诗话》本作“著”,同)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后山则曰“寒城着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后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余谓不然。后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相同,乃是读少陵诗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补》载罗隐《题牡丹》云:“若教解语(《历代诗话》本作“虽然不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曹唐曰:“此乃咏子女障子尔。”隐曰:“犹胜足下作鬼诗。”乃诵唐《汉武要(按《历代诗话》本原亦作“要”,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宴”)宴王母诗》曰:“树底(《历代诗话》本作“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岂非鬼诗。《南史》载孝武尝问顏延之曰:“谢庄《月赋》何如?”答曰:“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帝召庄,以延之语语之。庄应声曰:“延之作《秋胡诗》,始知‘生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典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怯,才大亦何伤。”《寄孟五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苦古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灯(《历代诗话》本作“鐙”)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以天地为马,悮矣。
  
  晋张翰忆吴中蓴菜鱸膾而归,而高适屡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兴,随尔食鱸鱼。”《送李九赴越》云:“镜水若(《历代诗话》本作“君”)所忆,蓴羹子(《历代诗话》本作“余”)旧便。”人以为疑。余攷《地理志》,汉吴县隶今会稽郡,则以鱸鱼作越上,亦无伤也。
  
  山谷诗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詰诗云:“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又云:“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岂用是邪?
  
  鲁直谓东坡作诗,未知句法。而东坡题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历代诗话》本作“甚妙”,无“语”字),而殆非悠悠者可识。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如此题识,其许之乎,其讥之也?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耶?
  
  自古工诗者,未尝无兴也。覩(《历代诗话》本作“观”)物有感焉,则有兴。今之作诗者,以兴近乎汕也,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老杜《萵苣诗》云:“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来,宗山(《历代诗话》本作“生”)生实于此。”皆兴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适《题张处士菜园》则云:“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则近乎汕矣。作诗者苟知兴之与汕异,始可以言诗矣。
  
  张籍,韩愈高弟也。愈尝作《此日足可惜》赠之,八百餘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赠之,二百餘言;又有《赠张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称其能诗。独有《调张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之句。《病中赠张籍》一篇有“半涂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之句。《醉赠张彻》有“张籍学古淡,轩昂(《历代诗话》本作“鹤”)避鸡群”之句。则知籍有意于慕大,而实无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读之,如《送越客诗》云:“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逢故人诗》云:“海上见花发,瘴中闻鸟飞。”《送海客诗》云:“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紫掖发章句,青闈更咏歌。”如此之类,皆駢句也。至于语言拙恶,如:“寺贫无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谱,封题旧药方。”“多申请假牒,祗送贺官书。”此尤可笑。至于乐府,则稍超矣。姚秘监尝称之曰:“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白太傅尝称之曰:“尤攻乐府词,举代少其伦。”由是论之,则人士所称者非以诗也。
  
  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实富艳尔。夏英公《和上元观灯诗》云:“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啟玉京。冉冉游尘生輦道,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燄平。宴罢南端天欲晓,回瞻河汉尚盈盈。”王岐公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輦下,六鼇海上驾峰(《历代诗话》本作“山”)来。镐京春酒霑周燕,汾水秋风陋汉材。一曲昇平人共乐,君王又进紫霞杯。”二公虽不同时,而二诗如出一人之手,盖格律当如是也。丁晋公《赏花钓鱼诗》云:“鶯惊凤輦穿花去,鱼畏龙顏上钓迟。”胡文恭(《历代诗话》本作“公”)云:“春暖仙蓂初霍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郑毅夫云:“水光翠绕九重殿,花气醲薰万寿杯。”皆典实富艳有餘。若作清癯平澹之语,终不近尔。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丽可喜。如苏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标(《历代诗话》本作“标”)东,瀲灩晨曦照九重。和气薰风摩盖壤,竞消金甲事春农。”邓温伯云:“晨曦瀲灩上帘櫳,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脸似知宫宴早,百花头上放轻红。”蒋潁叔云:“昧旦求衣向晓鸡,蓬莱仗下日将西。花添漏鼓三声远,柳映春旗一色齐。”梁君貺诗(《历代诗话》本无“诗”字)云:“东方和气斗回杓,龙角中星转紫霄。圣主问安天未晓,求衣亲护玉辰朝。”皆佳作也。余观郑毅夫《新春词》四首,其一云:“春色应随步輦还,珠旒玉几照龙顏。紫云殿下朝元罢,便领(《历代诗话》本作“令”)东风到世间。”其二云:“春风细拂绿波长,初过层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輦翠,柳梢先学赭衣黄。”其三云:“晴暉散入凤凰楼,一行(《历代诗话》本作“桁”)珠帘不下鉤。汉殿鬬簪双彩燕,併和春色上釵头。”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瓏,声触帘鉤渐好风。闲绕阑干掐花树,春痕已著半梢红。”观此四诗,与帖子格调何异?岂久于翰苑而笔端自然习熟邪?
  
  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王鼎、王绰号“江东三虎”,诗格与钱、刘亦绝相类,谓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故杨文公在至道中得义山诗百餘篇,至于爱慕而不能释手。公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緻,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浣(《历代诗话》本作“洗”)骨。是知文公之诗,有得于义山者为多矣。又尝以钱惟演诗二十七联,如“雪意未成云着地,秋声不断鴈连天”之类,刘筠诗四十八联,如“溪牋未破冰生砚,壚酒新烧雪满天”之类,皆表而出之,纪之于《谈苑》。且曰二公之诗,学者争慕,得其格者,蔚为佳咏。可谓知所宗矣。文公钻仰义山于前,涵泳钱、刘于后,则其体制相同,无足怪者。小说载优人有以义山为戏者,义山服蓝缕之衣而出。或问曰:“先辈之衣何在?”曰:“为馆中诸学士撏扯去矣。”人以为笑。
  
  顏延之谢灵运各被旨拟《北士篇》,延之受詔即成,灵运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诗多而能者沉约,少而能者谢跳,虽有迟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赋诗绝人(《历代诗话》本作“妙”),而人罕称之者,以书名掩之也。如《不及陪东坡往金山作水陆诗》云:“久阴障(《历代诗话》本作“阵”)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想应苍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栖(《历代诗话》本作“柄”)云阁》云:“云出救世旱,泽峡云寻归。入石了不见,丰功已如遗。龙騫荐复起,抱石明幽姿。云乎无定所,隐者何当栖(《历代诗话》本作“栖”)。”如此二诗,殆出翰墨畦径之表,盖自迈往凌云之气流出,非寻规索矩者之(《历代诗话》本作“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尝在契丹作胡语诗云:“夜筵没逻臣拜洗,两朝厥荷情干勒。微臣雅鲁祝君统,圣寿铁摆俱可忒。”没逻言后,盛拜洗言受赐,厥荷言通好,干勒言厚重,铁摆言嵩高也。沉存中《笔谈》载刁约使契丹戏为诗云:“押燕移离毕,看房贺跋支。践(《历代诗话》本作“贱”)行三匹裂,密赐十貔狸。”移离毕,如中国执政官;贺跋支,执衣防閤人;匹裂,小木罌;貔狸,形如鼠而大,狄人以为珍饌。二诗可作对,故表而出之。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思者,言败之者易也。李棨(《历代诗话》本作“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唐求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哉!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塧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小说载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輒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败易也。
  
  韩退之《调张籍诗》曰:“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魏道辅谓高至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用思深远如此。彼独未读《送无本诗》尔。其曰:“我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覷袭元窞。”言手揽蛟龙之角,下覷众鬼之窞,皆难事,而无本勇往无不敢,盖作文以气为主也。则《调张籍》之句,无乃亦是意乎?
  
  孟郊诗云:“食薺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许浑诗云:“万里碧波鱼恋钓,九重青汉鹤愁笼。”皆是穷蹙之语。白乐天诗云:“无事日月长,不羈天地阔。”与二子殆宵壤矣。《青箱杂记》载李泰伯一绝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识者曰,此诗意有重重障碍,李君其不偶乎!后果如其言。

卷三

  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于閬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更相倾慕如此。而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顿(《历代诗话》本作“更”)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何耶?东坡尝效山谷体作江字韵诗,山谷谓坡收敛光芒,入此窘步。余于乐天亦云。
  
  诗人讚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璣、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杜子美则岂肯作此陈腐语邪?《寄岑参诗》云:“意怯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云:“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靂。”《赠卢据诗》曰:“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赠陈(《历代诗话》本作“郑”)諫议诗》云:“毫髮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寄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赠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惊人语也。视餘子其神芝之与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则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骚人嗟不见,汉道(《历代诗话》本作“选”)盛于斯。”则知杜之所得在骚。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独取垂拱四杰何耶?南皮之韵,固不足取,而王、杨、卢、骆亦诗人之小巧者尔。至有“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褒之岂不太甚乎?
  
  贾岛携新文诣韩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于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殊(《历代诗话》本作“味”)嗜昌歜。”可见谦于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咱愈教岛为文,遂弃浮屠(《历代诗话》本作“图”),学举进士。《摭言》载岛初赴名场,于驴上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呵(《历代诗话》本作“呼”)唱而不觉,咱拥至马前,则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历代诗话》本作“游”)诗府,致衝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时岛识韩已久矣,使未相识,愈岂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苏养直《清江曲》见赏于东坡,以为与李太白无异。所谓“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是也。既为前辈所赏,名已不没。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轻蓑浙沥鸣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语。”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石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刘梦得称白乐天诗云:“郢人斤斵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若能如是,虽终日斵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鵠必中,终日行于规矩之中,而其迹未尝滞也。山谷尝与杨明叔论诗,谓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蝇、飞卫之射,捏聚放开,在我掌握,与刘所论,殆一辙矣。
  
  杜牧《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义山集中亦载此诗,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虽在艰危困踣之中,亦不忘于製述。盖性之所嗜,虽鼎鑊在前不卹(《历代诗话》本作“恤”)也,况下于此者乎?李后主在围城中,可谓危矣,犹作长短句。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约之尝亲见其遗藁。东坡在狱中作诗《赠子由》云:“是处青山可藏(《历代诗话》本作“埋”)骨,它(《历代诗话》本作“他”)年夜雨独伤神。”犹有所託而作。李白在狱中作诗上崔相云:“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犹有所诉而作。是皆出于不得已者。刘长卿在狱中,非有所託诉也,而作诗云:“斗间谁与看冤气,盆下无由见太阳。”一诗云:“壮志已怜成白髮,餘生犹待发青春。”一诗云:“冶长空得罪,夷甫不言钱。”又有《狱中见画佛诗》,岂性之所嗜?则縲絏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乐与?
  
  黄庶,字亚夫,尝有《怪石》一绝传于世云:“山鬼水怪着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鉤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家池馆来。”人士膾炙,以为奇作。唐张碧诗亦不多见,尝有《池上怪石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应是厌风雷,着向池边塞龙窟。我来池上倾酒尊,半酣书破青烟痕。参差翠缕摆不落,笔头惊怪黏秋云。我闻吴中、项容水墨有高价,邀得将来倚松下。铺却双繒直道难,掉首(《历代诗话》本作“手”)空归不成画。”二诗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诗喜用《文选》语,故宗武亦习之不置,所谓“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又云“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是也。唐朝有《文选》学,而时君尤见钦(《历代诗话》本无“钦”字)重,分别本以赐金城,书绢素以属裴行俭是也。外史《擣扤(《历代诗话》本作“梼杌”)》载,郑奕尝以《文选》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读《论语》,免学沉、谢嘲风弄月,污人行止。”郑兄之言,盖欲先德行而后文艺,亦不为无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于墙下。许孟容谓国相横尸而盗不得,为朝廷耻。遂下詔募捕,竟得贼(《历代诗话》本无“贼”字)。始得张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师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錡之必反。已而錡果反就诛。由是诸镇桀驁者,皆不自安,以致于是。刘梦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诗》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画(《历代诗话》本作“华”)堂歌舞人。”又云:“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臺。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余攷梦得为司马时,朝廷欲澡濯补郡,而元衡执政,乃格不行。梦得作诗伤之而託于靖安佳人,其伤之也,乃所以快之与?
  
  裴度平淮西,绝世之功也。韩愈《平淮西碑》,绝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当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发度之功。碑成,李塑之子乃谓没父之功,讼之于朝。宪宗使段文昌别作。此与舍周鼎而宝康瓠何异哉?李义山诗云:“碑高三丈字如手(《历代诗话》本作“斗”),负以灵鼇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麄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愈书塑曰:“十月壬申,塑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济以献。”与文昌所谓“郊云晦冥,寒可堕指。一夕卷旆,凌晨破关”等语,岂不相万万哉!东坡先生责(《历代诗话》本作“謫”)官过旧驛壁间,见有人题一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断碑人膾炙,世间谁数段文昌。”坡喜而录(《历代诗话》本作“诵”)之。
  
  裴度在朝,宪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贼。已而吴元济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师道被擒。两河诸侯,忠者怀,强者畏,克融、廷凑皆不敢桀驁,勋烈之盛,一时无与比肩者。惟李义山指为圣相,诗曰“帝得圣相相曰度”,又曰“呜呼圣皇及圣相”,亦过矣哉。荀卿曰:“得圣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圣臣也,谓四人为圣臣则可,谓裴度为圣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是集中皆无诗。世传翱有《县君好砖渠》一诗,并《传灯录》载《答药山》一偈,是秖(《历代诗话》本作“祗”)有《浯溪留题》一篇而已。
  
  刘叉爱金使酒,不拘细行,士类鄙之。史载叉持韩愈金数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寿。”是爱金者。又载少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咏》云:“烈士或爱金,爱金不为贫。义死天亦许,利生天亦嗔。胡为轻薄儿,使酒杀平人。”岂叉自以为烈士邪?
  
  刘叉诗酷似玉川子,而传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车》二诗,虽作语奇怪,然议论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诗》云:“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柤(《历代诗话》本原亦作“柤”,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为“阻”)。不为九江浪,徒能泪没天之涯。”《雪车诗》谓“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祕藏深宫,以御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补于时,与玉川《月蚀诗》稍相类。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覩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山谷尝跋渊明诗卷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又尝论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餘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诗,亦可以见其关键也。
  
  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駢对,非若游戏于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疎矣。王昌龄《四时调玉烛诗》云:“祥光长赫矣,佳号得温其。”钱起《巨鱼纵大壑诗》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骑驥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李商隐《桃李无言诗》云:“夭桃花正发,穠李蕊方繁。”此等句与儿童无异,以此知省题诗自成一家也。
  
  诗人比雨,如丝如膏之类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鎗为比(“杜牧”以下九字,《历代诗话》本脱前七字,“为比”讹作“为此”),恐未尽其形似。《念昔游》云:“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㧐㧐羽林枪。”《大雨行》云:“四面崩腾玉京仗,万里横互(《历代诗话》本作“亙”)羽林枪。”岂去国凄断之情,不能忘鸡翘豹尾中邪?
  
  武元衡诗不多,集中有《酬严司空荆南见寄诗》两篇,一云:“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一云:“汉家征镇委条侯,虎节龙旌居上头。”皆续以“帘卷青山巫峡晓,烟开碧树诸宫秋。”第三联一云:“刘琨坐啸风清塞,谢跳题诗月满楼。”一云:“金笳尽掩故人泪,丽句初传明月楼。”皆续以“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相顾翠蛾愁。”人讶其太同。余谓乃元衡删润之本,集中两存之尔。当以前篇为正,后篇诚未工也。
  
  诗体如八音歌、建除体之类,古人赋咏多矣。用十二神为诗者,始见于沉炯,山谷亦尝效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尝以辩舌说贼,脱百人于死,意其后必昌,而之用乃贫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难晓也。余尝以此格作诗赠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餘燠。起来败絮拥悬鶉,谁羡龙髯织冰縠。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击钟烹鼎莫渠爱,小芼自许猴葵香。半世饥寒孔移带,鼠米占来身渐泰。吉云神马日匝三,樗蒲肯作猪奴态。虎头食肉何足夸,阴德由来报宜奢。丹灶功成无跃兔,玉函方秘缘青蛇。”
  
  仲长统云:“垂露成幃,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盖取无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后窃取其意者甚多。张志和则云:“太虚为室,明月为烛。”王康据则云:“华条当圈屋,翠叶代綺窻。”吴筠则云:“绿竹可充食,女萝可代裙。”刘伶则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皆是意也。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歇,蜡炬成灰泪始乾。”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蹬万里,绝海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历代诗话》本作“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製龟冠为献,坡受之,而赠以诗云:“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从生庆(《历代诗话》本作“爱”)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嶁耳孙刱其制。今君此去寧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今集中无此诗,余尝见其亲笔。后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时(《历代诗话》本无“时”字)仲益年在髫齔(《历代诗话》本作“齠齔”),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对属。”坡曰:“试对看。”徐曰:“衡门稚子璠璵器。”孙应声云(《历代诗话》本作“曰”):“翰苑仙人(《历代诗话》本作“神仙”)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璠璵器也!异日不凡。”二事皆吾乡人士所知,輒记于此。
  
  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于宫掖戏剧之事,则祕不得(《历代诗话》本作“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内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宫中之事为详。如“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脱昭仪(《历代诗话》本作“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鵶(《历代诗话》本作“鸦”,同)雏。内中数日多(《历代诗话》本作“无”)呼唤,写(《历代诗话》本作“搨”)得《滕王蛺蝶图》。”如此之类,非守澄说似,则建岂能知哉。初,守澄读建宫词,谓之曰:“宫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儻得罪,将奚赎?”建与之诗曰:“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着,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不是姓同(《历代诗话》本作“当家”)亲说向,九重争得(《历代诗话》本作“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宫词百篇,如“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之类,亦可喜也。
  
  郛子稍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繫春诸。昨梦堕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尘。驪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卷四

  唐卢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晓(《历代诗话》本作“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宪宗尤爱纶文,至詔张仲素访其遗藁,故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送中孚之诗也;“引水忽惊冰满礀,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湋、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鴈来”者,同湋宿旅舍之诗也;“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晓(《历代诗话》本作“曙”)、湋之诗也。司空晓(《历代诗话》本作“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鴈到吴洲。”耿湋寄晓(《历代诗话》本作“曙”)云:“老医迷旧疾,杇(《历代诗话》本作“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渊。”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稚,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篤尔。史载郭暖进官,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尔。请以起姓别赋。”端立献一章,又工于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
  
《古辞》云:“藳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藳砧,砆也,谓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刀上鐶也。破镜,言半月当还也。此诗格非当时有释之者,后人岂能晓哉。《古辞》又云:“围棊烧败袄,着子故衣然。”陆龟蒙、皮日休囧(《历代诗话》本作“间”)尝拟之。陆云:“旦日思双履,明时愿早谐。”皮云:“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是皆以下句释上句,与藳砧异矣。《乐府解题》以此格为“风人诗”,取陈诗以观民风,示不显言之意。至东坡《无题诗》云:“莲子孹(《历代诗话》本作“劈”)开须见薏,楸枰着尽更无棊(《历代诗话》本作“棊”,同)。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是文与释并见于一句中,与“风人诗”又小异矣。(此条《历代诗话》本接上条)

  观《楚国先贤传》,言汝南应璩作《百一诗》,讥切时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及观《文选》所载璩《百一篇》,略不及时事何耶?又观郭茂倩杂体诗,载《百一诗》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为《凤将雏》。二篇伤翳桑二老,无以葬妻子,而己无宣孟之德,可以賙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劳,不肯为子孙积财。末篇即《文选》所载是也。第四篇似有讽諫,所谓“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懽,安能虑死亡。”此岂非所谓应焚弃之诗乎?方是时,曹爽事多违法,而璩为爽长史,切諫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祸。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或谓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輒困桑下,于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屎字,恐出于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各不同,第不过四十(“四十”《历代诗话》本作“一百”)字尔。
  
  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螮蝀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于此也。”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唱(《历代诗话》本作“倡”,同)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 沉休文云:‘载载每碍埭。’(此句《历代诗话》本作:沉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堆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如王融所谓‘园衡炫红[白蔿],湖荇曅(《历代诗话》本作“曄”,同)黄华’,温庭筠所谓‘栖息销(《历代诗话》本作“消”,同)心象,簷(《历代诗话》本作“檐”,同)楹溢艳阳’,皆傚双声而为之者也。”陆龟蒙所谓“琼英轻明生,竹石滴沥碧”,皮日休所谓“康庄伤荒凉,主(《历代诗话》本作“土”)虏部伍苦”,皆效(《历代诗话》本作“傚”)叠韵而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叠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巗辈,戏謔谈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攷焉。
  
  钱起与郎士元齐句,时人语曰:“前有沉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鐘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底(《历代诗话》本作“抵”)傍山嵐。”《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僧祖可,俗苏氏,伯固之子,养直之弟也。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篆烟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而徐师川作其诗引,乃谓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谢,唐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本朝王荆公、苏、黄妙处,皆心得神解,无乃过乎?师川作《画虎行》末章云:“忆昔予(《历代诗话》本作“余”)顽少小时,先生教诵荆公诗。即今老(《历代诗话》本作“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不知何故爱其诗如是也。
  
  韦应物诗拟陶渊明而作者甚多,然终不近也。《答长安丞裴税诗》云:“临流意已妻,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盖效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怀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渊明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諦(《历代诗话》本作“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应物乃因意妻而采菊,因见秋山而遗万事,其与陶所得异矣。
  
  杜子美《西郊诗》云:“无人兢来往”,或云“无人与来往”,或云“无人觉来往”,“兢”、“与”皆常谈,“觉”字非子美不能道也。盖煬者避灶,有道者之所惊;舍者争席,隐居者之所贵也。(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作诗在于练字,如老杜“飞星过白水,落月动沙墟”,是练中间一字;“地拆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练末后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诗》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若非“入”与“归”二字,则与儿童之诗何异?(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杜牧之诗字意多用老杜,如《观东兵长》句云:“黑稍将军一鸟轻”,盖用子美“身轻一鸟过”也。《游樊川诗》云:“野竹疎还密,巗泉咽复流”,盖用子美《雨止还作》“断云疏复行”也。盖其心景复之切,则下语自然相符,非有意于蹈袭。故其论杜诗云:“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絃胶”,岂非自以为得髓者耶?东坡《赠孔毅甫诗》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学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鲜矣,又况其髓哉!(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李白《月下独酌诗》云:“举盃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贾岛《翫月诗》亦云:“但爱杉倚月,我倚杉为三。”(此条《历代诗话》本无)
  
  唐竇常、牟、群、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毗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浸骄,牟度不可諫,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群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云:“佩刀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语多重译,壶觴每独谣。”而巩诗中乃有《自京师将赴黔南》之作(《历代诗话》本讹作“所”),谓“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舡。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此诗疑群所作而误寘巩集中尔。常歴武陵、夔、江、抚四州刺史,所谓“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者,将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诗不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液(《历代诗话》本原亦作“液”,点校者据《全唐诗》改为“乙”)鉤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群诗稍低,又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诗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岂非为群而言乎?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囁嚅翁”,乃肯为是耶?(按《历代诗话》本此条自“唐竇常”至“好去长江千”原缺,点校者据《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七补)
  
  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所(《历代诗话》本无“所”字)歴僧寺,往往题咏。如《题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厌(《历代诗话》本讹作“献”)花。”《万道人禪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疎钟。”《题金山寺》云:“僧归夜舩月,龙出晓堂云。寺影中流见,鐘声两岸闻。”《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云(《历代诗话》本作“风”)水自阴。断桥荒蘚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权(《历代诗话》本作“卷”),润之甘露、招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自餘吟着皆无味。”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标牓(《历代诗话》本作“标榜”)者多矣。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世间惟有谢元(《历代诗话》本作“玄”,是)暉”,“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唯(《历代诗话》本作“惟”,同)有贺方回”等语,皆祖是(《历代诗话》本作“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问(《历代诗话》本作“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疎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然观各人诗集,平平处甚多,岂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谓尝鼎一臠,可以尽知其味,恐未必然尔。杜子美云:“为人性僻躭(《历代诗话》本作“耽”,同)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胷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数公之可比伦也。
  
  刘禹锡《嘉话》(《历代诗话》本作“嘉话录”)载杨祭酒《赠项斯诗》曰:“几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相逢说项斯。”斯集中绝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疎与香风会,细将泉影移。”《别张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恶有餘,宜祭酒公谓标格胜于诗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赠斯诗,鄙俗如此,与斯亦奚远哉?
  
  赵嘏《长安秋望诗》云:“残星几点鴈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当时人诵咏之,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霞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于《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或云韦应物乃韦后之族,慿恃恩私作里中横。故韦集载《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武皇升仙去,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夫武皇平内乱,杀韦后,不应后之族敢于武皇之时豪横若此,正恐非后族尔。李肇《国史补》言应物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与杨开府诗所述不同,岂非武皇仙去之后,折节悔过之时邪?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韦应物《奉州(《历代诗话》本讹作“谢”)处士叔诗》云:“高斋乐宴罢,清夜道相存。”东坡(“坡”原作“破”,据《历代诗话》本改)《次王巩韵》云:“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禪寂。”子由《春尽诗》云:“《楞严》十卷几回读,法酒三升是客同。”道贵冲寂,宴主欢畅,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乐天延乐命釂之时,不忘于佛事,达者至今讥之。
  
  古人诗勉人行乐,未尝不以日月迅驶为言。谢惠连云:“四节竞阑候,六龙引颓机。”沉约云:“驰盖转徂(《历代诗话》本作“祖”)龙,回星引奔月。”陆机云:“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图云:“女媧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孟郊云:“生随昏晓中,皆被日月驱。”皆佳语也。至卢仝《叹昨日诗》则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车劫劫西向(《历代诗话》本作“何”)没。自古圣贤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则又以不得行道为叹,非止欲行乐而已也。
  
  《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在于独栖之思妇(《历代诗话》本句前有“哀”字,以下二句例之,此“哀”字当有);仲宣之《七哀》,哀在于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于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司马温公亦有《五哀诗》,谓楚屈原、赵李牧、汉鼂错、马援、齐斛律光皆负才竭忠,卒困于谗而不能自脱,盖有激而云尔。
  
  韩退之诗(《历代诗话》本作“李正封与韩退之《郾城联句》”)云:“从军古云乐,谈笑青油幕。明灯(《历代诗话》本作“灯明”)夜观棊,月暗秋城柝。”言乐而不及苦。陆士衡《从军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乐。至于王仲宣作《从军诗》,则曰:“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思。”谓从曹操也。其诗有“昔人从公旦,一徂輒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似非拟人必于其伦之义。盖仲宣时为操军谋祭酒,则亦无所不至矣。
  
  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鶯工迸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
  
  孟郊诗云:“借车载家俱,家俱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窶。后有诗云:“宾秩已觉厚,私储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为溧阳尉,县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间,曹务都废,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奉(《历代诗话》本作“俸”),则安得有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辱,且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于富者笙竽之乐也。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序以谓虽无丝竹管絃之盛,一觴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当时篇咏之传可攷也。今观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凝之、肃之、徽之、徐丰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诗各一首。王丰之、元之、蕴之、涣之、郗曇、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华平、亘伟(此四字,《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曹华、桓伟”)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献之、谢瑰、卞迪、卓髦(《历代诗话》本作“旄”)、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王儗(《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任凝”)、吕系、吕本、曹礼(《历代诗话》本同,点校者曰:《类编》本作“曹諲”)十有六人,诗各不成,罚酒三觥。谢安五言诗曰:“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殤。”而羲之序乃以为(《历代诗话》本无“为”字)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殤为妄作,盖反谢安一时之语(《历代诗话》本“语”下有“耳”字)。而或者遂以为未达,此特未见当时羲之之诗尔。其五言(《历代诗话》本“言”下有“诗”字)曰:“仰视碧天际,俯瞰录水滨。寥闃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籟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此诗则岂未达者邪?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毕集,而献之之诗独不成,岂亦吉人之辞寡邪?景右中,会稽太守蒋堂修永和故事,尝有诗云:“一派西园曲水声,水边终日会冠缨。几多诗笔无停缀,不似当年有罚觥。”盖谓(《历代诗话》本作“为”,同)献之等发也。
  
  贞观中,尚药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贡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应读谢跳诗误。郎官如此判事,岂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观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谢跳诗乃用《九歌》语。《晋书@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依乌郎府是也。曹官从知有谢跳诗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应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刘禹锡《嘉话录》云:“作诗押韵,须要有出处。近欲押一餳字,六经中无此字,惟《周礼》吹簫处注有此一字,终不敢押。”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按禹锡《历阳书事诗》云:“湖鱼香胜肉,官酒重于餳。”则何尝按六经所出邪?
  
  《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盛暑曝之日中,经旬不坏,当时谓之“鹤觴”。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渠倾白堕。”石林《避暑录》云:“若以‘白堕’为酒,则醋浸曹公,汤燖右军可也。”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按《文选》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选》诗遂以为酒用。东坡岂祖是邪?
  
  会稽、临安、金陵三郡,皆有东山,俱传以为谢安携妓之所。按谢安本传,初,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处,被召不至,遂栖迟东山。唐裴晃(《历代诗话》本作“勉”)与吕渭等《鑑湖联句》(《历代诗话》“吕”字作空格,校勘记:“勉”,《类编》作“冕”。又《全唐诗》张谓有《送裴侍御归上都诗》。裴冕曾歴殿中侍御史,且与张谓同时代人,疑此句应作“唐裴冕与与张谓等《鑑湖联句》),有“兴里还寻戴,东山更问东。”此会稽之东山也。本传又云:“安石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濬谷,悠然叹曰:此与伯夷何远。”今餘杭县有东山,东坡有《游餘杭东西岩》诗,注云:即谢安东山。所谓“独携縹渺人,来上东西山”者是也。此临安之东山也。本传又谓“及登臺辅,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县崇礼乡。《建康事迹》云“安石于此拟会稽之东山”,亦号东山。此金陵之东山也。李白有《忆东山》二绝云:“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他(《历代诗话》本作“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历代诗话》本作“声”)。欲报山东(《历代诗话》本作“东山”)客,开关扫白云。”不知所赋者何处之东山。陈轩乃录此诗于《金陵集》中,将别有所据邪?《南史》载宋刘勔(《历代诗话》本作“缅”)经始钟岭,以为栖息,亦号东山。金陵遂有两东山矣。
  
  羊叔子镇襄阳,尝与从事邹湛登峴山,慨然有演没(《历代诗话》本作“灭”)无闻之叹。峴山亦因是以传,古今名贤赋咏多矣。吴兴、东阳二郡,亦有峴山。吴兴峴山去城三里,有李适之洼尊在焉。东坡守吴兴日,尝登此山,有诗云:“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历代诗话》本此下有作“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二句十字)。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东阳峴山去东阳县亦三里,旧名三丘山。宋商仲文(《历代诗话》本作“晋殷仲文”)素有时望,自谓必登臺辅,忽除东阳太守,意甚不乐,尝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爱之,如襄阳之于叔子,因名峴山。二峰相峙,有东峴西峴。唐宝历中,县令于(《历代诗话》本作“于”)兴宗结亭其下,名曰涵碧。刘禹锡有诗云:“新开潭洞疑仙府,远(《历代诗话》本作“还”)写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荆公以诗赋决科,而深不乐诗赋。试院中五绝,其一云:“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后作详定官,复有诗云:“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年赐帛倡优等,今日论(《历代诗话》本作“抡”)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熙寧四年,既预政,遂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盖平日之志也。元右五年,侍御史刘挚等谓治经者专守一家,而略诸儒传记之学,为文者惟务训释,而不知声律体要之词,遂复用诗赋。绍圣初,以诗赋为元右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时张芸叟有诗云:“少年辛苦校虫鱼,晚岁彫(《历代诗话》本作“雕”)虫耻壮夫。自是诸生犹习气,果然紫詔尽驱除。酒间李杜皆投笔,地下班扬亦引车。唯有少陵顽钝叟,静中吟捻白髭须。”盖芸叟自谓也。
  
  韩愈自监察御史贬连州山阳(《历代诗话》本作“阳山”)令,所坐之因,传记各异。《唐书》本传谓上疏(《历代诗话》本作“书”)论宫市,德宗怒,故贬。李翱《行状》谓为幸臣所恶,故贬。皇甫是作《神道碑》谓正元(《历代诗话》本作“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公请宽民徭,专政者恶之,故贬。桉(《历代诗话》本作“按”)文公集,宫市之疏不传,而文公《歴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詔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余攷退之《自连(《历代诗话》本作“阳”)山移江陵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所坐之因,虽退之犹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实书》,盛称其能曰:“愈来京师,所见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閤下者。”又云:“今年以来,不雨者百餘日,种不入土,而盗贼不敢起,穀价不敢贵,老姦宿赃销缩摧沮。”叠叠百餘言,皆叙其歌慕之意。其后实出为华州。又有书云:“愈于久故游从之中,蒙恩奖知遇最厚,无与比者。”愈既为实所谗,不应此书拳拳如是。及观《江陵涂中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雠。”又《岳阳别竇司直》云:“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又《和张十一忆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帜(《历代诗话》本作“炽”),虽得赦宥常(《历代诗话》本作“恒”)愁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又有《永贞行》以快伾、文之贬,其末云:“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僻野嗟可矜。具书目见非妄徵,嗟尔既往宜为惩。”则知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
  
  长庆四年,退之为吏部侍郎,薨于静(《历代诗话》本作“靖”)安里第。李翱《行状》载属纊之语云:“伯兄德行高,晓年止四十二。某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且获终于牖下,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翱《祭文》曰:“人情乐生,皆恶其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于中。”张籍《祭诗》亦曰:“公有旷远(《历代诗话》本作“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辰,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盖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于生死之际,超然如此。《宣室志》载,威粹骨绝国世与韩氏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计事。愈曰:“臣愿从大王讨之。”未几而愈卒。公《神道》、《墓誌》、《行状》俱不载,而止见于小说者如此,岂东坡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乎!李肇《国史补》谓愈登华山绝顶,度不可返,至于发狂慟哭。今观易簀之际,神色不乱如此,不应于此而至于发狂慟哭也。
  
  韩屋《香奩集》百篇,皆艳词也。沉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韩屋尔。”今观《香奩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藁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以藁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闕忘甚多。”予按《唐书韩屋传》:屋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屋夜追及鄠,见帝慟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右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攷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右二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授其藁,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屋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屋,特未攷其详尔。《笔谈》云:“屋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闕忘者乎?
  
  《石林诗话》载,元丰间,东坡繫狱,神宗本无意罪之。时相因举軾《檜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且云:“陛下龙飞在天,軾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从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国《见闻录》云:“东坡在黄州时,上欲复用,王禹玉以‘岁寒惟有蛰龙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释。”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东坡自狱中出《与章子厚书》云:“某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一二数,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某强很自不以为然。”又云:“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卹之,真与世俗异矣。”则知坡繫狱时,子厚救解之力为多,《石林诗话》不妄也。
  
  世言团茶始于丁晋公,前此未有也。庆历中,蔡君謨为福建漕,更制小团以充岁贡。元丰初,下建州,又制密云龙以献。其品高于小团,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谓“莆阳学士蓬莱仙,製成月团飞上天”,又云“密云新样尤可喜,名出元丰圣天子”是也。唐陆羽《茶经》于建茶尚云未详,而当时独贵阳羡茶,岁贡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间,修贡则两守相会山椒,有境会亭,基尚存。卢仝《谢孟諫议茶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是已。然又云:“开缄宛见諫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则团茶已见于此。当时李郢《茶山贡焙歌》云:“蒸之馥(《历代诗话》本作“护”)之香胜梅,研膏架动声如雷。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敢(《历代诗话》本作“喊”)春山摧。”观研膏之句,则知尝为团茶无疑。自建茶入贡,阳羡不复研膏,秪(《历代诗话》本作“祗”)谓之草茶而已。
  
  张籍尝劝韩愈,排释老不若著书。而愈以为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问论语书》云:“昔注解其书,不敢过(《历代诗话》本脱“过”字)求其意,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诗有“《鲁论》未讫注,手跡今微茫。”则知愈晚年尝注《论语》未讫而绝笔。小说载愈子昶为集贤校理,有金根之悮(《历代诗话》本作“讹”),则未必能卒父业,所望者,籍、是辈尔。籍祭诗曰“为文先见草”,又云“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愈将死,亦喻是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灭者,惟子是属。”则所望于二公至矣,惜乎此书不全也。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胷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嫵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顏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于翰墨积习也。
  
  陈后主起临春、结綺、望仙三阁,极其华丽。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各居其一,与狎客赋诗,互相赠答,采其艳丽者被以新声,奢淫极矣。隋克台城,后主与张、孔坐视无计,遂俱入井,所谓烟(《历代诗话》本作“胭”,下同)脂井是也。杨脩(《历代诗话》底本亦作“脩”,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为“炯”)诗云:“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苍惶(《历代诗话》本作“黄”)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今烟脂井在金陵之法宝寺,井有石栏,红痕若烟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石栏上刻后主事跡,八分书,乃大历中张著文。又有篆书“戒哉戒哉”数字。其他题刻甚多,往往漫灭不可攷。寺即景阳宫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来不绝,寺僧颇厌苦之。张芸叟尝有诗戏僧云:“不及马嵬袜,犹能致万金。”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时,仍服緋,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紱,仰睇白云,有愧于心。”及观《自叹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紱金章尽到身。”以今观之,金带不应用银鱼,而金章不应用赤紱,人皆以为疑,而不知唐制与今不同也。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緋为四品之服,浅緋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袋以金饰,衣緋者鱼袋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浅緋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詔来筵上,腰金向粉闈。勋名传旧閤,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饗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閽。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鶂路,随水到龙门。”旧注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院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于藻鑑之重者矣。按唐史,是岁陈希烈为相,至八月见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鑑,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章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世人论渊明自永初以后,不称年号,秪称甲子,与思悦所论不同。观渊明《读史》九章,其间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齐》、《箕子》、《鲁二儒》三篇。《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正风凌(《历代诗话》本作“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鲁二儒》云:“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若(《历代诗话》本作“老”)人,持(《历代诗话》本作“时”)为正夫。”由是观之,则渊明委身蓬(《历代诗话》本作“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
  
  汉文欲轻刑而反重,议者以为失本惠而伤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丧为伤于孝。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遗詔,率皆言为己损制,未尝使士庶皆短丧也。厥后丞相翟方进与薛宣服母丧,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顏师古注云:“汉制自文帝遗詔,国家遵以为常。”则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荆公诗云:“轻刑死人众,短丧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轻刑死人众,则固然矣;短丧生者偷,则似诬文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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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8 22: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老杜卒于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于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闥,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愧,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予(《历代诗话》本作“余”)攷《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愧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愧。”亦不著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谋在兹,积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攷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于其子,一则不忍于麑,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鬼巴西。”陈无己啟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是也。然属麑于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穠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媯、楚羋、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釵影,帘动闻釧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半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药(《历代诗话》本作“散”)诗》,所谓“妾家邯战(《历代诗话》本作“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圣祖上字嫌名书:如州县之县者,宫架也(此三句《历代诗话》本作“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顏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沉约《侍宴诗》曰:“回鑾献爵,摐金委奠,肆士辨仪,婿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耶?沉佺期《哭苏眉州诗》云:“家爱(《历代诗话》本作“忧”)方休抒,皇慈更彻(《历代诗话》本讹作“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据邪?
  
  东坡诗云:“玉奴絃索花奴手。”玉奴谓杨妃,花奴谓汝阳王璡\也。及观《和杨公济梅花诗》,乃言“玉奴终不负东昏”何耶?按《南史》东昏妃潘玉儿,当时笔误尔。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从事用,如宋景文诗所谓“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之类。承袭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误也。按《晋书•舆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綬,八座尚书则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左肩。”则所谓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负荷之荷也。《南史》载周拾尝问刘杳曰:“着紫荷橐,相传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云,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注曰,橐,囊也。”盖人徒见《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读之,殊未知《晋书》“荷紫”之义也。
  
  元结刺道州,承兵贼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我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緡,又奏免租庸十餘万緡,因之(《历代诗话》本作“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俭少年,以宰相自命,尝有诗云:“稷契康虞夏,伊吕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至其孙训亦作诗云:“旦、奭康世功,萧、曹佐甿俗。”大率追俭之意而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于桂州。之问得詔,震汗不引决(《历代诗话》本作“决”)。祖雍请于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决(《历代诗话》本作“诀”)。”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攷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謫居,妻子咸异域。”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又有发藤州及昭州二诗,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则赐死之地,非桂州明矣。岂史之误与?
  
  黄鲁直诗云:“世有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梅圣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样,馁腹还如二子清。”《太平环宇记》载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时有东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而东坡《代人留别诗》乃云:“絳蜡烧残玉斝飞,离歌唱彻万行啼。它(《历代诗话》本作“他”)年一舸鴟夷去,应记儂家旧姓西。”似与《环宇记》所言不同,岂为韵所牵邪?
  
  杜子美《栢中丞除官制诗》旧注以为栢耆,又以为贞节。按杜诗云:“纷然丧乱际,见此忠孝门。蜀中寇亦甚,栢氏功弥存。三止锦江沸,独清玉垒昏。”当是有功于蜀者。方是时,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于宝应,而贞节为邛州刺史,数有功,则是贞节无疑矣。杜集又有《栢学士茅屋栢大兄弟山居诗》,议者皆以谓贞节之居,然诗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称其为学读书尔。《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餘。”《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张籍居韩门弟子之列,又以愈荐为国子博士。东坡所谓“汗流是、籍(《历代诗话》本作“籍是”)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诗乃云:“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何耶?
  
  张籍《送区弘诗》云:“韩公国大贤,道德赫已闻。昨出为阳山,尔区来趋奔。韩官迁法曹,子随至荆门。韩入为博士,崎嶇从羈轮。”观其游从之久,疑得于韩者深也。然攷其文章议论之际,乃不得预籍、是之列何耶?韩集有《送区弘南归诗》云:“我迁于南日周围,来见者衆\莫依稀.爰有区子荧荧晖,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历代诗话》本讹作“落以斧引以纆徽”)。虽有不逮驱騑騑。”观此数语,则韩虽以师道自任,而区受道之质,盖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韦,业成志立来頎頎。”其诲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区册序》,《韩文辩证》云:“册即弘也。”未知孰据尔。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后云“天公恠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邪?余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謫仙非謫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讚二鸟尔。落城市退之自谓,落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
  
  李白《赠崔侍御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相如盖自谓也。观此则白不可谓无心于仕进者。然当时慢侮力士,略不为身谋,旋致贬逐 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苏 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 "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故曰白诗中每以相如自比。《赠从弟之遥》曰:“汉家天子驰駟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汉阳病酒归》曰:“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赠张镐》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白自比为相如,非止一诗也。
  
  杜子美褒称元结《春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二诗云:“两章对秋水,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于李义山,乃谓次山之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洩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诗集》谓《白头吟》者,疾人以新间旧,不能至白首,故以为名。余观张籍《白头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头吟》云:“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其语感人深矣!至刘希夷作《白头吟》乃云:“寄言全盛红顏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顏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
  
  老杜当干戈骚屑之时,间关秦陇,负薪采梠,餔糒不给,困躓极矣。自入蜀依严武,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往来之劳,备载于诗,皆可攷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者,言其时也。“雪里江舡渡,风前逕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鷺起圆沙”者,言其景物也。至于“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深。”则乞榿本于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木于徐少卿之诗也。王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貲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貲。”盖其流离贫窶之餘,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乱,入梓居閬,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遗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武,为节度参郑瑥蜌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堞(《历代诗话》本作“屧”)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榜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诗攷之,草堂断手于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始终秪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閬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者,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兴之适,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金(《历代诗话》本作“宋”)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韩退之作《李干墓誌》云:“余不知服食之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慕尚之益至,临死乃悔其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于死。白乐天所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是已。陈后山作《嗟哉行》云:“张生服石奴(《历代诗话》本作“张生服石为石奴”),下潦上乾如渴乌。韩子作志还自屠,白(《历代诗话》本作“自”,下同)笑未竟人复吁。”盖谓此也。然乐天《与刑部李侍郎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姹女丹砂烧即飞。”则乐天深知服食之无验,其肯以身试药以自毙乎?则“白笑未竟人复吁”之句,未必然尔。山谷在贬所,曾公袞有书劝其勿服金石药,谷(《历代诗话》本作“山谷”)报云:“公袞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坚服之,如晴云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靂火也。”则知服金石者,尤当屏去粉白黛绿之辈;或者用以资色力,其毙宜哉。

卷七

    杜牧、张祜皆有《春申君》绝句。杜云:“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总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张云:“薄俗何心议感恩,谄容卑迹赖君门。春申还道三千客,寂寞无人杀李园!”二诗语意太相犯。呜呼!朱英之言尽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园之计巧矣,而春申不能预防;春申之客众矣,而无一人为春申杀李园者,所以起二子之论也。余亦尝有二绝云:“朱英若在强黄歇,黄歇如何弱李园。一旦棘门奇祸作,自诒伊戚向谁论!”又“先秦岂谓嬴为吕,东晋那知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许,敢凭宫掖妻邪谋。”

    孔子谓:“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所谓及者,继也,非企及之及。谓宁武之愚,而后人不可继尔。居乱世而愚,则天下涂炭将孰拯?屈原事楚怀王,不得志则悲吟泽畔,卒从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于是乎?贾生谪长沙傅,渡湘水为赋以吊之,所遭之时,虽与原不同,盖亦原之志也。白乐天《咏史诗》,乃谓“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信如乐天言,则是以乱世为不足拯也,而可乎?议者谓谊所欲为,文帝不能用者,以绛、灌、东阳之属谗之尔,故谊之赋有云:“镆铘为钝,铅刀为铦,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观此是有憾于绛、灌、东阳者。虽然,勃也,婴也,敬也,皆素有长者之誉,必不肯害贤而利己。《楚汉春秋》别有绛、灌,岂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郸,《登城楼诗》云:“提携袴中儿,杵臼及程婴。空孤献白刃,必死耀丹诚。”是有取于二子甚重。袴中儿,谓赵武也。然司马迁作赵、晋二世家,自相矛盾,左氏所书,又复不同,将何以取信于后世邪?《晋世家》之说曰: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令庶子武为后。《赵世家》之说曰:景公三年,屠岸贾攻杀赵朔、赵括等,朔之友人程婴匿赵武于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赵武。左氏之说曰:鲁成公八年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从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惧矣。”乃立武,归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晋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武于山中,或云畜武于宫中,或云十五年而后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据也。

    阳城德行道义,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银印赤绂,起于隐所,骤拜谏官,可谓贤且遇矣。故学生闻道州之贬,投业而叫阍,贤士怆驿名之同,摛词而颂德,可以知其贤不诬也。然韩退之《诤臣论》乃极口贬之,何哉?其言曰:“今阳子实一匹夫,在谏位不为不久,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考之本传,以谓他谏官论事苛细,帝厌苦。城浸闻得失且熟,犹未肯言。客屡谏之,第醉以酒而不答,盖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陆贽,欲相裴延龄,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争恳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诗云:“贞元岁云暮,朝有曲如钩。飞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而白乐天亦云:“阳城为谏议,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轶,举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国钧。”柳子厚亦云:“抗志厉义,直道是陈。”盖退之《诤臣论》乃在止裴延龄为相之前,而三子颂美之言乃在阳城极谏之后尔。

    唐明皇以英锐身致极治,以荒淫身致极乱,自古人君成败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郑毅夫诗云:“四海不摇草,九重藏祸根。十年傲尧舜,一笑破乾坤。”盖是意也。开元之盛,能致兵寝刑措之治者,实姚、宋辅政之功,明皇可以无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则盘旋纠固至十八九年,败国蠹贤,无所不至,犹以为未足也。晚年顾力士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乱乎!

    宋之问方其谄事太平公主也,则为赋以美之曰:“孕灵娥之秀彩,辉婺女之淳精。”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至宴饮其园亭,为诗以美之曰:“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奸倾既露,惎间遂生,而太平不乐矣。匿张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规以赎罪。之问亦含齿戴发者,所为何至如是乎!

    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自负文才,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于李林甫,欲相垍而夺于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琯力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时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晋卢谌先为刘琨从事中郎将,段匹磾领幽州,求谌为别驾。故琨《答谌诗》云:“情满伊何,兰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谌弃己而就匹磾也。厥后琨命箕淡攻石勒,一军皆没。由是穷蹙不能自守,乃率众赴匹磾。继为匹磾所拘,知其必死矣。岂无望于谌哉!观《再赠谌》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其诗托意,欲以激谌而救其急,而谌殊不顾也。琨既被害,谌始上表以雪其冤,终亦何所补邪!

    五王之诛二张也,张柬之启其谋,桓彦范任其事,敬晖、崔元暐、袁恕己各效其力,坐使天后还政,中宗即祚,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者,诚为社稷之奇勋。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劝除武三思,而彦范乃谓如几上肉,留为天子藉手,彦范辈岂不知中宗非刚断之主乎?彼之意,以谓三思方烝乱韦氏,而中宗孱懦,一听其所为,苟诛三思,必不利于己,故不肯诛耳。不旋踵而自罹杀身之祸,实自取之也。张文潜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脱匣授龙泉。区区薛季昶,先事仅能言。留祸启临淄,败谋岂非天!”

    汉成帝时,张禹用事,朱云对上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居下讪上,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折曰:“臣愿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如云者可谓忠直有余矣!后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则作为韵语,以声其美。肃宗时,元载用事,故杜子美诗云:“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武后时,傅游艺用事,故卢照邻诗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言当时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恶而告于上也。若二人者,奸谀百倍张禹矣,腥臊之血,岂足以污尚方之剑乎!宋景文云:“朱游英气凛生风,滨死危言悟帝聪。殿槛不修旌直谏,安昌依旧汉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汉史载韩信教陈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议。且曰:“我为汝从中起。”汉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将兵出。张文潜曰:“方是时,萧相国居中,而信欲以乌合不教之兵,从中起以图帝业,虽使甚愚,必知无成,信岂肯出此哉!”故其诗曰:“何待陈侯乃中起,不思萧相在咸阳。”又一诗云:“平生萧相真知己,何事还同女子谋!”则又责萧相不为信辨其枉也。余观班史,吕后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则斩信者,相国计也。纵使其枉,相国其肯为辨之哉!信死则刘氏安,不死则刘氏危,相国岂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误社稷大计乎!文潜后有一绝云:“登坛一日冠群雄,钟室仓皇念蒯通。能用能诛谁计策,嗟君终自愧萧公。”


卷八

    苏武、李陵在武帝时同为侍中,金兰之义素笃。武拘于匈奴,明年而陵始降,虽逆顺之势殊,悲欢之情异,然朋友之谊,此心常炯炯也。观陵海上劝武使降之言,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过明吾忠义之心而已,而未尝一语及陵之叛。若告卫律者则不然,尽词诟詈,归之于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节义临之,几使恶死,此亦可以见于陵厚也。后武得归,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故李太白《苏武诗》云:“渴饮丹窟冰,饥餐天上雪。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盖亦是意尔。

    张祜《观狄梁公传诗》云:“失运卢陵厄,乘时武后尊。五丁扶造化,一柱正乾坤。”而山谷有“鲸波横流砥柱,虎口乱国宗臣”之句,可谓善论仁杰者。余谓仁杰不畏武后罗织之狱,三族之夷,强犯逆鳞,敢以庐陵王为请者,非特天资忠义,亦以先得武后之心故也。且张易之昌宗,后之嬖臣也,欲归庐陵,事大体重,非二嬖之言,后孰信之。吉顼能以危言撼二嬖,陈易吊为贺之计,故二嬖敢从容以请,而后意遂定。于是仁杰之谏得行。卒之遣徐彦伯迎庐陵王于房州者,由仁杰之言也。故史援吕温之言,称之曰:“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呜呼,仁杰其忠且贤哉!按仁杰传,始后欲立武三思。而《李昭德传》乃云:洛阳人王庆之请以武承嗣为皇太子,昭德力争。今考三思本传,不载为皇太子之说。而承嗣传云:“洛州人请立承嗣为皇太子,岑长倩、格辅元皆争不从。而不及昭德,岂有抵梧邪?

    汉元帝时,弘恭、石显用事,京房、刘向皆深嫉之,尝上书力诋。盖熏莸冰炭,不能以共处,理之心然也。然房欲淮阳王为己助,代王作求朝奏章;向令外亲上疏,谓小人在朝,以致地动;虽嫉恶之心切,然于中实亦少贬矣。使二子果输忠于汉,当明目张胆论至再三可也,何暇为身谋而假之于他人哉!故荆公诗云:“京房刘向各称忠,诏狱当年迹自穷。毕竟论心异恭显,不妨迷国略相同。”后之论人物者,倘取其心而略其迹,则善矣。

    东汉李固,忠直鲠亮,志在讨国,不为身谋。争立清河,遂忤梁冀,以致身首异处。当时有提鈇上章,乞收固尸,如汝南郭亮者;有星行至洛,守卫尸,如陈留杨羌者;亦可见固以忠获罪矣。唐李华尝观《党锢传》,抚卷而悲之,且作诗曰:“古坟襄城野,斜径横秋陂。况不禁樵采,茅莎无孑遗。”呜呼,生不能何其身,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天之不相善人,何至是邪!梅圣俞诗云:“汉家诛党人,谁与李杜死。死者有范滂,其母为之喜。喜死名愈彰,生荣同犬豕。”故史臣以胡广、赵戒为粪土,而马融真犬豕哉!

    司马迁游江、淮、汶、泗之境,紬金匮石室之书而作《史记》。上下数千年,殆如目睹,可谓孤拔。初遭李陵之祸,不肯引决而甘腐刑者,实欲效《离骚》《吕览》《说难》之书,以抒愤悱。故荆公诗云:“嗟子刀锯间,悠然止而食。成书与后世,愤悱聊自释。”观《史记》评赞,于范睢、蔡泽则曰:“二子不困戹,乌能激乎?”于季布则曰:“彼自负才,故受辱而不羞。”于虞卿则曰:“虞卿非穷愁,则不能著书以自见。”于伍员则曰:“隐忍以就功名”。至于作《货殖》《游侠》二传,则以“家贫不能自赎,左右亲戚不为一言”而寄意焉。则荆公释愤悱之言,非虚发也。

    老杜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顿挫,扬雄、枚皋可企及也。”《壮游诗》则自比于崔、魏、班、扬,又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于世,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史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邪?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争守御床”,其忠荩亦可嘉矣。

    《文选》载王粲《公宴诗》,注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为天子,故云公宴耳。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锡之名,公知众情未顺,终其身不敢称尊。而粲诗已有“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之语,则粲岂复有心于汉邪!粲尝说刘表之子琮曰:“曹公人杰也,将军卷甲倒戈以归曹公,长享福祚,万全之策也。”厥后操以粲为军谋祭酒,则以腹心委之矣。

    陆希声隐居宜兴君阳山,今金沙寺,其故宅也。自著《君阳山记》,叙其景物亭馆如辋川,尚可得其仿佛。初,僧辩光从希声受笔法,继以善书得幸于昭宗。希声祈使援己,以诗寄之云:“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湖洴澼人。”遂得召,隐操盖不足观也。尝著《易传》十卷。观其自序,以谓梦在大河之阳,有三人偃卧东首,上伏羲,中文王,下孔子,下以《易》道畀余,遂悟八卦小成之位,质以象数有符契。且云:今年四十有七,已及圣人之年,于是作《易传》以授门人崔彻、王赞之徒,复自为注。今观其书无可取者,而怪诞如此,其人亦可知。后避难死于道路,盖不能终君阳之居也。

    荆公作《商鞅诗》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余窃疑焉。孔子论为君难,有曰:“如其善而莫予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予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盖人君操生杀之权,志在使人无违于我,其何所不至哉!商鞅助秦为虐,而乃称其使政必行何邪?后又有《谢安诗》云:“谢公才业自超群,误长清谈助世纷。秦晋区区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则知前篇有激而云也。杜子美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则知所去取矣。

    谢灵运在永嘉、临川,作山水诗甚多,往往皆佳句。然其人浮躁不羁,亦何足道哉!方景平天子践祚,灵运已扇摇异同,非毁执政矣。及文帝召为秘书监,自以名辈应参时政,而王昙首、王华等名位逾之,意既不平,多称疾不朝,则无君之心已见于此时矣。后以游放无度,为有司所纠,朝廷遣使收之,而灵运有“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之咏,竟不免东市之戮。而白乐天乃谓“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何也?武帝、文帝两朝遇之甚厚,内而卿监,外而二千石,亦不为不逢矣,岂可谓与世不相遇乎?少须之,安知不至黄散,而褊躁至是,惜哉!其作《登石门诗》云:“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不知桃墟之泄,能处顺乎,五年之祸,能待终邪?亦可谓心语相违矣。

    扬雄之迹,曲谄新室,议之者众矣,此置而不论。雄之心如何哉?观《法言》之书,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王荆公乃深许之,何邪?诗云:“寥寥邹鲁后,于此归先觉。”又云:“儒者陵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又云:“道真沉溺九流浑,独泝颓波讨得源。”又云:“扬雄平生人莫知,知者乃独称其辞。”今尊子云者皆是,得子云心亦无几,是以圣人许雄也。东坡谓雄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与公矛盾矣。

    宋彭城王义康忌檀道济之功,会文帝疾动,乃矫诏送廷尉诛之。故时人歌云:“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当时人痛之盖如此。奈何王纲下移,主威莫立,洎魏军至瓜步,帝方登石头以思之,又何补哉!刘梦得尝过其墓而悲之曰:“万里长城坏,荒云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浮鸠》。”盖伤痛之深,虽历三百年而犹不泯也。

    马少游常哀兄援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赢余,但自苦尔。”故援在浪泊西里,当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之时,辄思其言,以谓念少游语,何可得也!洎武陵五溪蛮作乱,刘尚军没,而援贪进不止,方且据鞍矍铄,被甲请行,遂底壶头之困。刘梦得《经伏波神祠诗》,有“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之句,可谓名言矣。壶头在武陵,当是梦得为司马时经历。故篇首言“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

    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彨,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果遇太公于渭之阳,载与俱归。此司马迁之说也。文王至磻溪,见吕尚钓,钓得玉璜,刻曰:“姬受命,吕佐检,德合于今昌来提。”此《尚书大传》之说也。太公钓于滋泉,文王得而王。此吕不韦之说也。吕望年七十,钓于渭渚,初下得鲋,次得鲤,刳腹得书,书文曰:“吕望封于齐。”此刘向之说也。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则见而知之,此孟子之说也。是数说者,皆言天产英辅以兴周,盖非碌碌佐命者之可拟也。而司马迁乃摭或者之论,谓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招吕尚求美女奇物,献于纣而赎西伯。西伯既脱,三人又阴谋修德以倾商政。此岂所以待太公哉!欧阳詹云:“论兵去商虐,讲德兴周道。屠沽未遇时,何异斯州老。”余比赴官宜春,于寿昌道中,见壁间题一诗云:“渔翁何事亦从戎,变化神奇抵掌中。莫道直钩无所取,渭川一钓得三公。”一以为倾商政,一以为钓三公,皆非知圣贤者。

    唐淄青李师道,倚蔡为重,称兵不轨。洎蔡平,师道乃始震悸。宪宗命削其官,诏诸军进讨,于是六节度之兵兴矣。故刘梦得尝为《天齐行》二篇,以快李师道之死。夫师道猖獗狂悖,反噬其主,人怨神怒,岂能居覆载之中乎?故梦得云:“牙门大将有刘生,夜半射落欃枪星。”又云:“泰山沉寇六十年,旅祭不飨生愁烟。今逢圣君欲封禅,神使阴兵来助战。”夫刘悟,本军之将也,方为师道屯阳谷以当魏将,乃倒戈以攻其主。泰山,本土之神也,宜神其地,而乃以阴兵助敌。则人怨神怒可知矣。将叛其君,神叛其主,岂非以此始者以此终乎!天之所报速矣。

    唐明皇时,陈希烈为左相,李林甫为右相,高适各有诗上之,以陈为吉甫、子房,以李为傅说、萧何,其比拟不伦如是。上陈诗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则无意于依陈。上李诗云:“莫以才难用,终期善易听。未为门下客,徒谢少微星。”则有意于干李。按希烈传,林甫颛朝,以希烈柔易,乃荐之共政,则权在林甫而不在希烈,故适不依陈而干李也。

  余观渔父告屈原之语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又云:“众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酾。”此与孔子和而不同之言何异。使屈原能听其说,安时处顺,置得丧于度外,安知不在圣贤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鱼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笔班固谓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刘勰谓依彭咸之遗则者,狷狭之志也。扬雄谓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孟郊云:“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孙邰云:“道废固命也,何事葬江鱼。”皆贬之也。而张文潜独以谓“楚国茫茫尽醉人,独醒惟有一灵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渔父由来亦不仁。”

卷九

    徐师川诗云:“楚汉纷争辩士忧,东归那复割鸿沟。郑君立义不名籍,项伯何颜肯姓刘。”谓项伯籍之近族,乃附刘而背项,郑君已为汉臣,乃达汉而思楚也。余尝论之曰,方刘、项之势,雌雄未决也,其间岂无容容狡诈之士,首鼠两端,以观成败,而为身谋者乎,项伯是也。其意以谓项氏得天下,则吾尝以宗族从军,策画定计,岂吾废哉?刘氏得天下,则鸿门之会,吾尝舞剑以蔽沛公矣,广武之会,吾尝劝勿烹太公矣,刘氏岂吾废哉?高祖之封项伯,殆以此也。至郑君则不然。事籍,籍死属汉,高祖令诸故楚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乃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观此则郑君与项伯贤佞可见。高祖或逐或封,皆徇情之好恶,则知戮丁公者,一时矫激之为也。

    王俭《七志》曰:宋高祖游张良庙,并命僚佐赋诗。谢瞻所赋,冠于一时,今载于《文选》者是也。其曰“鸿门销薄蚀,陔下陨欃枪。爵仇建萧宰,定都护储皇。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则子房辅汉之策,尽于此数矣。王荆公云:“《素书》一卷天与之,谷城黄石非吾师。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项羽如婴儿。从来四皓招不得,为我立弃商山芝。”亦用此数事。而议论格调,出瞻数等。东坡论子房袖椎之事,以谓良不为伊、吕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余观之,此良少年之锐气,未足以咎良也。圯上授书之后,所见岂前比哉!

    左太冲、陶渊明皆有荆轲之咏,太冲则曰:“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渊明则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败论人者也。余谓荆轲功之不成,不在荆轲,而在秦舞阳;不在秦舞阳,而在燕太子。舞阳之行,轲固心疑其人,不欲与之共事,欲待它客与俱,而太子督之不已,轲不得已遂去,故羽歌悲怆,自知功之不成。已而果膏刃秦庭,当时固已惜之。然概之于义,虽得秦王之首,于燕亦未能保终吉也。故扬子云:“荆轲为丹奉于期之首、燕督亢之图,入不测之秦,实刺客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可谓善论轲者。

    盗杀武元衡也,白乐天为京兆掾,初非言责,而请捕盗,以必得为期。时宰恶其出位,坐赋《新井篇》,逐之九江。故因闻琵琶,乃有天涯流落之感,至于泪湿青衫之上,何惫如此哉!余先文康公尝有诗云:“平生趣操号安恬,退亦怡然进不贪。何事浔阳恨迁谪,轻将清泪湿青衫。”又云:“及泉曾改庄公誓,胜母终回曾子车。素绠银床堪泪堕,更能赋咏独何如。”

    李义山诗云:“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是以萧何功在张良下也。王元之诗云:“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垒想英风。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是以萧何功在纪信下也。余谓炎汉创业,何为宗臣,高祖设指踪之喻尽之矣,他人岂容议邪!

    韦苏州睢阳感怀有诗曰:“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宿将谓许远,儒生谓张巡也。盖当时物议,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远畏死,辞服于贼,故应物云尔。然韩愈尝有言曰:“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斯言得矣。巡死后,贼将生致远于偃师,远亦以不屈死。则是远亦终死贼也。

    三良以身殉秦缪之葬,《黄鸟》之诗哀之。序《诗》者谓国人刺缪公以人从死,则咎在秦缪而不在三良矣。王仲宣云:“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赀。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陶元亮云:“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是皆不以三良之死为非也。至李德裕则谓为社稷死则死之,不可许之死,欲与梁邱据、安陵君同讥,则是罪三良之死非其所矣。然君命之于前,而众驱之于后,为三良者,虽欲不死得乎!惟柳子厚云:“疾病命故乱,魏氏言有章。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使康公能如魏颗不用乱命,则岂至陷父于不义如此哉!东坡《和陶》亦云:“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似与柳子之论合。而《过秦缪墓诗》乃云:“缪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则又言三良之殉,非缪公之意也。

    唐大和末,阉尹恣横,天子以拥虚器为耻。而元和逆党未讨,帝欲夷绝其类,李训谓在位操权者皆碌碌,独郑注可共事,遂同心以谋。已而杀陈宏志于清泥驿,相继王守澄、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皆不保首领。又斸崔潭峻之棺而鞭其尸。剪除逆党几尽,亦可谓壮矣!意欲诛宦尹,乃复河湟归河朔诸镇,天子向之。郑注虽招权纳贿,然出节度陇右,欲因王守澄之葬,乘群宦临送,以镇兵悉诛之,谋亦未必不善。会李训先五日举事,遂成“甘露”之祸。世以成败论人物,故训、注不得为忠,至李德裕谓不可与徒隶齿,亦太甚矣。按唐史李甘与李中敏皆尝论郑注不可为相,故甘有封州之谪,而中敏有颍阳之归。杜牧之赠甘诗云:“大和八九年,训注极虓虎。吾君不省觉,二凶日威武。喧喧皆传言,明辰相登注。和鼎顾予云:‘我死有处所。’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又有《赠中敏诗》云:“元礼去归缑氏学,江充来见犬台宫。曲突徙薪人不会,海边今作钓鱼翁。”盖深痛二公之言不行,而训、注得恣其谋也。盖当是时,仇士良窃国柄,势焰熏灼,士大夫于议论之间,不敢以训、注为是,以贾杀身之祸,故牧之之诗如此。呜呼,东汉之季,柄在宦官,陈蕃之徒,以忠勇之资,谋殪其党,而事亦不遂,史载其名,殆如日星。而训、注以当时士夫畏慑士良辈,遂加以奸凶之目,而史亦以为乱人,万世之下,无以自白,其深可痛哉!余家旧藏《甘露野史》二卷,及《乙卯记》一卷,二书之说,时相矛盾,《甘露野史》言上令训等诛宦官,事觉反为所擒,而《乙卯记》乃谓训等有逆谋。盖《甘露史》出于朝廷公论,而《乙卯记》附会士良之私情也。《乙卯记》后有朱实跋尾数百言,以《乙卯》所记为非是,其说与野史同,余故表而出之。

    杜牧之集有《李给事诗》二首,其中有“纷纷白昼惊千古,铁锧朱殷几一空”之句,谓郑注“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怜刘校尉,曾讼石中书”之句,牧之自注云,给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为给事者李石也。余尝考之,李石虽尝为给事,然劾郑注之事,史所不载。虽载语言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后。石既拜相,则牧之诗题,不应以给事为称,其非李石明矣。当时惟有李中敏与牧之厚善,尝因旱欲乞斩注,以申宋申锡之冤,帝不省,遂以病告归颍阳。今牧之诗有“元礼去归缑氏学”之句,牧之自注云:因论郑注告归颍阳。又史云:注诛,迁给事。其后仇士良以开府荫其子,中敏曰:“内谒者安得有子。”士良惭恚,由是复弃官去。由是论之,则是中敏无疑矣。

    杜牧之作《李和鼎诗》云:“鵩鸟飞来庚子直,谪去日蚀辛卯年。由来枉死贤才士,消长相持势自然。”盖言郑注事也。方是时,和鼎论注不可为相,旋致贬责,故牧之作诗痛之如此。议者谓辛卯年在宪宗之时,而宪宗未尝谪李甘。李甘仕文宗之时,而文宗时无辛卯也。岂牧之误乎?余谓牧之所云,非谓实庚子辛卯也。鵩集于舍,班固书庚子之日,日有蚀之,诗人有辛卯之咏,借是事以明李甘之冤尔。

    唐穆宗时,令狐楚为相,为景陵使,以佣钱献羡余,怨声载路,致有衡州之贬。观《发潭州寄李宁常侍诗》云:“君今侍紫垣,我已堕青天。委废从兹日,旋归在几年。”又有《答窦巩中丞诗》末句云:“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亦可见其去国惨伤之情矣。孔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其楚之谓乎?观“甘露”之中,则可见矣。当是时也,王涯等被系神策,仇士良白涯与李训谋逆,将立郑注。楚时以旧相在阙下,文宗召楚至,帝对楚悲愤,因付涯讯牒曰:“果涯书邪?”楚曰:“然。涯诚有谋,罪应死。”呜呼,观望腐夫阉人,而诬置人于死地,楚忍为是乎!《甘露野史》乃言尚赖旧相令狐楚独为辩明,若以史为证,则野史之言未必公也。

    安禄山反,永王璘有窥江左之意,子玚劝其取金陵,史称薛缪、李台卿等为璘谋主而不及李白。白传止言永王璘辟为府僚,璘起兵遂逃还彭泽。审尔,则白非深于璘者。及观白集有《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乃曰:“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度辽。”若非赞其逆谋,则必无是语矣。白既流夜郎,有《书怀诗》云:“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宋中丞荐白启云:“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乃用白《述怀》意,以抆拭其过尔。孔巢父亦为永王所辟,巢父察其必败,洁身潜遁,由是知名。使白如巢父之计,则安得有夜郎之谪哉!老杜《送巢父归江东》云:“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其序云,兼呈李白。恐不能无微意也。

卷十

    李白乐府三卷,于三纲五常之道,数致意焉。虑君臣之义不笃也,则有《君道曲》之篇,所谓“风后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鸿翼于夷吾,刘葛鱼水本无二。”虑父子之义不笃也,则有《东海勇妇》之篇,所谓“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虑兄弟之义不笃也,则有《上留田》之篇,所谓“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柯之木本同形,东坡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虑朋友之义不笃也,则有《箜篌谣》之篇,所谓“贵贱结交心不移,惟有严陵及光武。”“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虑夫妇之情不笃也,则有《双燕离》之篇,所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徐究白之行事,亦岂纯于行义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洁身而去,于君臣之义为如何?既合于刘,又合于鲁,又娶于宋,又携昭阳金陵之妓,于夫妇之义为如何?至于友人路亡,白为权窆,及其糜溃,又收其骨,则朋友之义庶几矣。《送萧三十一之鲁兼问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之句,则父子之义庶几矣。如弟凝、錞、济、况、绾各赠诗,以致其雍睦之情,则兄弟之义庶几矣。惜乎,二失既彰,三美莫赎,此所以不能为醇儒也。

    人之事亲,当以敬为主,故孔子告子游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束晳作《补亡诗》,于《南陔》《白华》二篇,每以为言。《南陔》曰:“养隆敬薄,惟禽之似。”《白华》曰:“竭诚尽敬,亹亹忘劬。”可谓得孔子之旨矣。今之人恃亲之爱己,而忘其敬者多,故表而出之,以为事亲之戒。

    王稚川调官京师,母老留鼎州,久不归侍。尝阅贵人歌舞,有诗云:“画堂玉珮萦云响,不及桃源欸乃歌。”山谷和韵讽之云:“慈母每占乌鹊喜,家人应赋《扊扅歌》。”可谓尽朋友责善之义。山谷至孝,奉母安康君至为亲涤厕窬,浣中裙,未尝顷刻不供子职。洎贬黔南,不能与亲俱,则《赠王郎诗》云:“留我左右手,奉承白发亲。”至《赣上食莲有感》则曰:“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亦可见其孝诚矣。余闻无瑕者可以戮人,则其告稚川之语未为过也。老杜《送李舟诗》非不归重,而其中亦不能无讥焉。所谓“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岂非讥其无方之游邪?孔子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则山谷、少陵之诗,皆有孔子之意也。

    王勃尝言,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医。时长安曹元有秘术,勃从之游,尽得其要。又以虢州多药草,求补参军。故《示助弟诗》云:“自予反初服,无情想高盖。报国情岂忘,从亲心所大。”则勃于亲亦可谓厚矣。然不能立身持己,私匿官奴而杀之,以致其父从坐,远谪交之,岂得为孝乎?孟子曰:“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僇。”勃其近之矣。

    陈绎奉亲至孝,尝作庆老堂以娱其母。介甫赠之诗云“种竹常疑出冬笋”,暗用孟宗事,“开池故合涌寒泉”,暗用姜诗事。

    张剑州以太夫人丧剑州归,荆公予之诗并示女弟云:“乌辞反哺颠毛黑,鸟引思归口舌舟。”又有《张剑州至剑一日以亲忧罢诗》云:“白头反哺秦乌侧,流血思归蜀鸟前。”所赋皆一时之事,而语意重复如此何邪?

    荆公《初去临川诗》云:“马头西去百沾襟,一望亲庭更苦心。已觉省烦非仲叔,安能养志似曾参。”赴调西去时诗也。非仲叔则自伤不能养口体,不如曾参则自伤不能养志也。人自一官所驱,乃尔为志,亦岂得已哉!后又有诗云:“古人一日养,不以三公换。”正为此尔。

    唐人与亲别而复归,谓之“拜家庆”。卢象诗云:“上堂家庆毕,顾与亲恩迩。”孟浩然诗云:“明朝拜家庆,须着老莱衣。”

    谢师厚生女,梅圣俞与之诗曰:“生男众所喜,生女众所丑。生男走四邻,生女各张口。男大守诗书,女大逐鸡狗。”又云:“何时某氏郎,堂上拜媪叟。”盖戏师厚也。陈琳、杜甫诗及《杨妃外传》其说异焉。琳痛长城之役,则曰:“生男戒勿举,生女哺用脯。”杜甫伤关西之戍,则曰:“生女犹是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杨妃专宠帝室,金印盭绶,宠遍于铦剑;象服鱼轩,荣均于秦虢。当时遂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为门楣”之咏。而乐天《长恨歌》亦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师厚之女,毓质儒门,不过求贤士以为之配尔,纵不至负薪如翟妇,饷舂如孟光,亦岂能预知其必大富贵,光宗荣族如蒲津之妇人乎!宜其圣俞以为戏也。

    老杜《北征诗》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方是时,杜方脱身于万死一生之地,得见妻儿,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则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之句。至成都则有“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之句。观其情悰,已非《北征》时比也。及观《进艇诗》,则曰:“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晴江。”《江村诗》则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其优游愉悦之情,见于嬉戏之间,则又异于在秦、益时矣。

    白乐天、元微之皆老而无子,屡见于诗章。乐天五十八岁始得阿崔,微之五十一岁始得道保,同时得嗣,相与酬唱喜甚。乐天诗云:“腻剃新胎发,香绷小绣襦。玉牙开手爪,苏颗点肌肤。”微之云:“且有承家望,谁论得力时。”又云:“嘉名称道保,乞姓号崔儿。”后崔儿三岁而亡,白赋诗曰:“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仍作邓攸身。”伤哉微之,五十三而亡。按《墓志》有子道护,年三岁而卒。以岁月考之,即道保也。孟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皆失之,韩退之尝有诗,假天命以宽其忧。三人者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爱为难也。若使学道者遭此,则又何必黑衣巾者闯然入其户,而后喻哉?

    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叔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之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于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于诸子钟情尤甚于渊明矣。山谷乃云:“杜子美困于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尔。俗人不知,便为讥病。”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

    李义山作《娇儿诗》时,衮师方三四岁尔,其末乃云:“儿应勿学耶,读书求甲乙。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窟。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衰。”夫兵连祸结,生民涂炭,以日为岁之时,而乃望三四岁儿立功于二十年后,所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者邪!

    元微之诲侄书云:“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家,不曾于喧哗纵观。”《至陕府诗》,乃有一生自恣之语,至云“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能唱犯声歌,偏精变筹义。含词待残拍,叫噪掷投盘”等语,则诲侄之言,殆虚语也。

    钱起《题杜牧林亭诗》云:“不须耽小隐,南阮在平津。”南阮谓杜悰也。史载悰更历将相,而牧困踬不自振,怏怏不平,以至于卒。审尔,则牧之岂肯受其料理哉?然宗族贵官河润者非一,枯菀升沉,时命存焉,何至怏怏如是。可以知牧之量不宏也。

    《文选》载嵇叔夜《赠秀才入军诗》,李善注,谓兄喜秀才入军,而张铣谓叔夜弟,不知其名。考五诗,或曰“携我好仇”,或曰“思我良朋”,或曰“佳人不在”,皆非兄弟之称。善、铣所注,恐未必然尔

    杨六尚书,白乐天妻兄也。初除东川节度,《代妻贺兄》云:“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又《寒食寄诗》曰:“蛮旗似火行随马,蜀妓如花坐绕身。不使黔娄夫妇看,夸张宝贵向何人。”皆责望之言也。

    王福畤之子勔、勮、勃皆有才名,故杜易简称为“三珠树”。其后助、劼、劝又皆以文显。勃于兄弟之间极友爱,《自乡还虢诗》曰:“人生忽如客,骨肉知何常。愿及百年内,华萼常相将。无使《棠棣》废,取譬人无良。”观此语意,岂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及观诫功、劲云:“欲不可纵,争不可常,勿轻小忿,将成大殃。”此二人者,似非处于礼义之域者。《棠棣》废之诗,疑为此二人设也。

    陆机作诗赠贾谧,几三百言,无非极其褒赞。方谧用事,生死荣辱人如反覆手,其褒赞亦何足怪。然其间亦有寄意讥诮,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荣绪《晋书》,谧父韩寿母,贾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议立后,后妻郭槐辄以外孙韩谧袭封,帝许之,遂以谧为鲁公。则是贾谧非充子也。故机诗云:“诞育洪胄,纂戎于鲁。”言诞育则以讥非己生也。又曰:“惟汉有木,曾不逾境。”谓橘逾淮则化为枳,言与螟蛉之化果蠃无异也。夫谧势焰熏灼如此,而机敢为廋辞以狎侮之,真文人之习气哉!

    晋嵇康《赠弟秀才》四言诗云:“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则以所钦为弟。陆机《赠从兄车骑诗》云:“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则以所钦为兄。又《赠冯文罴诗》云:“慷慨谁为感,愿言怀所钦。”则以所钦为友。

    魏武于诸子中独爱植,丁仪、丁廙、杨修之徒为植羽翼,几代太子丕,而植狂性不自雕励,又太子御之有术,故易宗之计不行,盖非逊丕,性也。洎文帝即位,植屡求试用,不报,益怏怏。帝欲害之,卞太后曰:“汝已杀任城,不得复杀东阿。”故止从贬爵。则植岂能无怨怼乎?尝观植所作《豫章行》云:“他人虽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则流言。子臧逊千乘,季札慕其贤。”意谓己素为武帝所爱,忌之者众,故有管、蔡流言之说。然乃自以季札为比,亦诬矣。岂其掠美之言哉?

    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老杜当兵戈骚屑之际,与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观之,岂能免闺门之念,而他诗未尝一及之。至于明月之夕,则遐想长思,屡形诗什。《月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继之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对月》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继之曰:“仳离放红蕊,想象颦青蛾。”《江月诗》云:“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继之曰:“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其数致意于闺门如此,其亦谢庄之意乎?颜延之对孝武,乃有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之说,是庄才情到处,延之未能晓也。

  余曾祖通议兄弟四人,取“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义,作四并堂于东园,故通议诗云:“华圃控弦秋习射,寒窗留烛夜钞书。良辰美景饶心事,观日相并乐起予。”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取三荆同株之义,作倍荆亭于西园,当时篇咏无存者。清孝《安遇集》中有《倍荆亭记》,其略云:“西园旧无亭观,□□□□□欲纠合叔季,同耳目之适,于是基盈尺之高,宇一筵之广,列楹为亭,号曰倍荆。至先人文康公罢官南阳,适当兵扰,复还复栖,奉伯父工部居焉。别建二老堂于宅南,眷望田里,诸山皆在目,植花竹于四隅,命某日治馔,往往乐饮竟日。某尝赋诗云:‘去家才隔水一股,二老堂成三百弓。鸰原暮下沙水暖,雁行夜落霜天空。竹根酌酒不妨醉,花萼斫诗如许工。坐久兴关筇竹杖,出门人指两仙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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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9 06:36: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一

    韩退之《秋怀诗》十一篇,其一云:“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此陶渊明觉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之他篇(《历代诗话》本无“之”字),有曰:“低心逐时趋,苦勉祗能暂。”又曰:“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则进退之事尚未决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詰屈避语宑,冥茫触心兵。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其筹虑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云:“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则似有不遇时之叹也。

    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挹卫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子,或欲餐金光于安期生。岂非因贺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固为是以信其说邪?抑身不用,鬱鬱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邪?尝观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钓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叹己之不遇。有云:“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皷。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閶闔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閽者怒。”人间门户尚不可入,则太清倒景,岂易凌躡乎?太白忤杨妃而去国,所谓玉女起风雨者,乃怨懟妃子之词也。其后又有《飞龙引》二首,当是明皇仙去之后,又有綵女玉女之句,则怨之深矣。

    白乐天号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沉之际,悲喜輒系之。自中书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诗曰:“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又曰:“委顺随行止。”又曰:“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自江州司马为忠州刺史,未为超也。而其诗曰:“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又云:“五十专城未是迟。”又云:“三车犹夕会,五马已晨装。”及被召中书,则曰:“紫微今日烟霄地,赤岭前年泥土身。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长精神。”观此数诗,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东坡謫琼州有诗云:“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要当如是尔。

    老杜《省宿诗》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盖忧君諫政之心切,则通夕为之不寐。想其犯顏逆耳,必不为身谋也。杜牧之诗云:“昔事文皇帝,刀官在諫垣。奏章为得地,齚(《历代诗话》本作“齗”)齿负明恩。金虎知难动,毛氂亦耻言。撩头虽欲吐,到口却成吞。”至与人论諫尤可怪。谓諫杀人者杀人愈多,諫畋猎者畋猎愈甚。是欲箝天下忠义之口,有臣如牧,国家奚望哉!然唐史乃谓牧之刚直有奇节,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何耶?

    郎官之选,唐朝尤重。顺宗初政,柳子厚为礼部郎,与萧俛书云:“仆年三十二,年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检校工部尔,而诗中数及之,衒诧不已。如《赠苏徯》云:“为郎未为***,其奈疾病攻。”《寄薛据》云:“虽云尚书郎,不及村野人。”《复怨(《历代诗话》本作“愁”)》云:“身(《历代诗话》本作“才”)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而(宋本原作“雨”,据《历代诗话》本改)《入六弟宅》云:“令弟雄军佐,凡才污省郎。”如此类不可胜数。郑谷自好称老郎,赠《秀上人诗》云:“惟恐兴来飞锡去,老郎无路更追攀。”《访策禪者诗》云:“初尘芸阁辞禪阁,却访支郎是老郎。”《春阴诗》云:“舞燕歌鶯莫相认,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于《转正郎》则云:“止陪鸳鷺居清秩,滥应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则云:“未如何逊无佳句,若比冯唐是壮年。”是亦未免于衒诧者。

    晋乐广曰:“人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敢铁杵。以无想因也。”自乐论之,则凡梦皆出于想尔。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将官而梦尸。”是岂出于想耶?《周官》有六梦,梦非止于思而已。刘发方赴举也,秦少游梦有发殯而葬之者,云是刘发之柩,是岁发首荐。少游以诗贺之曰:“世传梦凶常得吉,神物戏人良有旨。全美声名海县闻,闭久当开乃其理。”少游所原,乃一时褒美赞喜之词,非殷浩之意也。东坡云:“世衰道微士失己,得丧悲欢反其故。草袍芦垂相嫵媚,饮食嬉游事群聚。曲江舡舫月灯毬,是谓舞殯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将仕梦发棺,劝子勿为官所腐”之语。全篇二百餘言,皆用浩意,可谓巧于遣词者矣。

    柳子厚可谓一世穷人矣。永贞之初,得一礼部郎,席不暖即斥去为永州司马。在贬所歴十一年,至宪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师,喜而成咏。所谓“投荒垂一纪,新詔下荆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是也。既至都,乃复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复六千,往返殆万里矣。故《赠刘梦得诗》云:“十年顦顇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赠宗一诗》云:“一身去国六千里,万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呜呼,子厚之穷极矣!观赠李夷简书云:“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阨,穷躓陨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十四年矣。”当时同贬之士,程异为宰相,而梦得亦得召用,则子厚望归之心为如何?然竟不生还,毕命于蛇虺瘴癘之区,可胜叹哉!韩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词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得所愿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韦应物《燕李录事诗》云:“与君十五侍皇闈,晓拂炉烟上赤墀。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驪山沐浴时。”《驪山感怀诗》云:“我念綺襦岁,扈从当太平。小臣职前驱,驰道出灞亭。”《温泉行》云:“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则天宝巡幸之时,应物已在扈从之数,年始十五尔。王钦臣疑为三卫官,然史无有。及观应物《白沙亭逢吴叟歌》云:“问之执戟亦先朝,零落艰难却负樵。亲观文物蒙雨露,见我昔年侍丹霄。”谓之执戟,则亦三卫之类,钦臣岂据是邪?

    欧阳永叔诗文中好说金带,《初寒诗》云:“若能知此乐,何必恋腰金。”《寄江十诗》云:“白髮垂两鬢,黄金腰九环。”《答王禹玉诗》云:“喜君所赐黄金带,故我宜为白髮翁。”而谢表又云:“头垂两鬢之霜毛,腰束九环之金带。”或谓未免矜服衒宠,而况下于金带者乎!杜子美白乐天皆诗豪,器识皆不凡,得一緋衫何足道,而诗句及之不一何耶?子美诗云:“挈带看朱紱,开箱覩黑裘。”《赠卢参谋》云:“素发乾垂领,银章破在腰。”《江村诗》云:“扶病垂朱紱,归休步紫苔。”乐天《寄荔子诗》云:“映我緋衫浑不见,对公银印最相鲜。”《初除忠州》云:“鱼缀白金随步跃,鶻(《历代诗话》本作“鵠”)衔红綬绕身飞。”又云:“徒使花袍红似火,其如蓬鬢白成丝。”《脱刺史緋》云:“便留朱紱还铃閤,却着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緋》云:“五品足为婚嫁主,緋袍着了好归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緋年。”盖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声所发如是。退之云:“峨峨进贤冠,耿耿水苍珮。服章非不好,不与德相对。”其必有以称之哉。

    观王昌龄诗,仕进之心,可谓切矣。《赠冯六》(《历代诗话》本脱 “冯”字,点校者据《类编》本补“冯”、“元六”三字,改作“赠冯六元二”)云:“云龙未相感,干謁亦已屡。”《从军行》云:“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至于《沙花(《历代诗话》本作“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济,入梦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说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龄为记水尉,以不护细行,謫龙标尉。傅说所为,顾如是乎?昌龄未第时,岑参赠之诗曰:“潜虬且深蟠,黄鹤举未晚。”既登第而謫官也,参又赠之诗曰:“王兄尚謫官,屡见秋云生。黄鹤垂两翅,徘徊悲且鸣(《历代诗话》本作“但悲鸣”)。”后昌龄以世乱还乡,为閭丘(《历代诗话》本作“邱”)晓所杀,则所谓黄鹤者,竟不能高举矣。

    苏子由自绩溪被召,除校书郎,元右之初年也。山谷《和王定国诗》云:“后皇蒔嘉橘,中岁多成织。佳人来何时,天为啟玉齿。”言欲子由变熙丰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诗》云:“方来立本朝,献纳继晨瞑。必开曲突谋,满慰倾耳听。”言欲子由变熙丰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从,謫黔移戎,流离困躓,岂非命哉!至建中靖国之初,杂用熙丰、元右人才,山谷喜而成诗云:“维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圣初元年。传闻有意用幽仄,病着不能朝日边。”后虽有銓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才无命,如山谷者,其可悯也!

    孔子曰:“富贵在天。”则所谓富贵者,岂可以倖取乎?潘岳急于进取,乾没不休,与石崇等諂事贾謐,每候其出,輒望尘而拜,其为人何如也。观其作《闲居赋》曰:“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为巧宦之目。遂慨然叹曰: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观岳此语,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阳县诗》则曰:“谁谓晋京远,室邇身实辽。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其作《怀县诗》则曰:“自我违京輦,四载迄于斯。器非廊庙姿,屡出固其宜。”其坐驰京闕,渴心固已生尘矣。而仕宦卒不达,诚可以为驰騖\者之戒也。尝自叙云:“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徒官,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虽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诚知此,岂肯遽下贾謐之拜哉?

    李商隐《九日诗》云:“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蘺。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閤无因再得窥。”盖令狐楚与商隐素厚,楚卒,子綯位致通显,略不收顾,故商隐怨而有作。然实商隐自取之也。且商隐妻父王茂元与所依郑亚皆李德裕党也。商隐与二人暱甚,故綯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者,是綯恶其异己也。后綯当国,商隐亦归穷自解,綯虽与一太学博士,然商隐亦厚顏矣。唐之朋党,延及縉绅四十年,而二李为之首,至綯而滋炽。綯之忘商隐,是不能念亲,商隐之望綯,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云:“鐘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岂可强也哉!白乐天前有《读史诗》云:“马迁下蚕室,嵇康就囹吾。当彼戮辱时,奋飞无翅羽。商山有黄綺,頴(《历代诗话》本作“潁”)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后又有《咏史诗》云:“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酈其。可怜黄綺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二诗意绝相类,但未知乐天果能舍彼而就此不?世之人乾没于名利之场,鲜不陷于祸难,乐天之论,真可书绅。

    意在退处者,虽饥寒而不辞;意在进为者,虽踏贪而不顾:皆一曲之士也。高适尝云:“吾谋适可用,天路岂寥廓。不然买山田,一身与耕凿。”可仕则仕,可止则止,何常之有哉?适有《赠别李少府》云:“余亦怯所从,渔樵十二年。种瓜漆园里,凿井卢门边。”《赠韦参军》云:“布衣不得干明主,东过梁宋无寸土。免苑为农岁不登,鴈池垂钓心长苦。”其生理可谓窄矣。及宋州刺史张九皋奇其人,举有道科中第,调封丘尉,则曰:“此时也得辞渔樵,青袍里身荷圣朝。牛犁钓竿不复见,县人邑吏来相邀。”则是不堪渔樵之艰窘,而喜末官之微禄也。一不得志则舍之而去何耶?《封丘诗》云:“我本渔樵孟瀦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寧堪作吏风尘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则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复思孟瀦之渔樵也。韩退之云:“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其此之谓乎!

    元和中,讨蔡数不利,群臣争请罢兵,钱徽、萧俛力请于前,逢吉、王涯力请于后,维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时去且为大患。又自请以身督战,誓不与贼俱存。王建所谓“桐栢水西贼星落,梟雏夜飞林木恶。相国刻日波涛清,当朝自请东西征”是也。宪宗御通化门,临遣赐度通天御带,发神策骑三百为卫。王建诗所谓“同时赐马并赐衣,御楼看带弓刀发。马前猛士三百人,金书左右红旗新”是也。未几,李塑夜入县瓠城,缚吴元济,度遣马揔先入蔡。明日,统洄曲降卒万人,徐进抚定。则韩愈《平淮西碑》言之详矣。桃林夜捷,愈贺度诗云:“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度自蔡入覲,涂中重拜台司。愈作诗云:“鵷鷺欲归仙仗里,熊羆还入禁营中。”观度雋功如此,宪宗倘能终始用之,诸藩当股栗不暇,而敢桀(《历代诗话》本“桀”下有“驁”字)乎?乃信用程异、皇甫鎛之徒,乘衅鐫詆,使度卒不能安于相位。故度尝有诗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鬢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慢发声。嵩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观此则已无经世之意也。

    李白《赠王歴阳诗》云:“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君看昔日汝南市,白头仙人隐玉壶。”则意在隐遁也。又《行路难》云:“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则意在进为也。达人大观,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东坡以侍读为礼部尚书,时正得志之秋,而陈无己寄其诗,乃云:“经目(《历代诗话》本作“国”)向来须老手,有怀何必到壶头。遥知丹地开黄卷,解记清波没白鸥。”是劝其早休也。咱坡知定州,时事变矣,又为诗劝之曰:“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无违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语,而已有南迁绝海之祸矣。所谓“海道无违具一舟”者,盖用坡所作《八声甘州》“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之意以动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讖也。

    乌重嗣(《历代诗话》本作“胤”)之节度河阳也,求贤者以为之属,乃得石洪处士为参谋。韩退之送之序,又为诗曰:“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忽骑将军马,自号报恩子。”盖吏非吏,隐非隐,故于洪有讥焉。后有寄卢仝诗云:“水北山人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与前诗同。昔人有“门一杜其可开”之语,宜乎韩子以洪与温造同科,而独尊卢仝也。

    方干隐居鑑湖,任情于渔钓,似无心于仕宦者。观《山中言事诗》云“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撏多鬢欲空”,《别胡中丞》云“吹嘘若自毫端出,羽翼应从肉上生”等语,岂全能忘情者邪?罗隐题其诗云:“九霄无鹤版,双鬢老渔樵。”盖亦惜其隐遁之言尔。

    王绩作《被召谢病诗》云:“横裁桑节杖,直剪竹皮巾。鹤警琴亭夜,鶯啼酒瓮春。顏回惟乐道,原宪岂伤贫。”观此数语,又岂以招聘为喜乎?《独坐诗》云:“託身千载下,聊游万物初。欲令无作有,翻觉实成虚。”《咏怀诗》云:“故乡行处是,虚室坐间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赠薛收诗》云:“赖有此山僧,教我似(《历代诗话》本作“以”)真如。使我视听遗,自觉尘累祛。”则又知绩有得于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钓于渭水之滨,而李白以为钓位。所谓“广张三千六百钓,风雅时与文王亲”是也。严光钓于七里之瀨,而滕白以为钓名。所谓“秖将溪畔一竿竹,钓却人间万古名”是也。是又乌足以语圣贤。

卷十二

    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宗,达磨西来方有之,陶渊明时未有也。观其自祭文,则曰:“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其拟挽词,则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其作《饮酒诗》,则曰:“採(《历代诗话》本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远,盖第一达磨也。而老杜乃谓“渊明避俗翁,未必能达道”何耶?东坡论(《历代诗话》本作“諗”)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语于纊息之餘,岂涉生死之流哉?”盖深知渊明者。

    世称白乐天学佛,得佛光如满旨趣,观其“吾学空门不学仙,归则须归兜率天”之句,则岂解脱语邪!元微之诗虽不及乐天远甚,然其得处岂乐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诗》云:“况我早师佛,屋宅此身形。舍彼复就此,去留何所縈。前身为过迹,来世即前程。蜕骨龙不死,蜕皮蝉自鸣。”则与贾谊“忽然为人,何足控摶,化为异物,又何足患”之语何远邪?孟郊未尝留意于此,而《吊元鲁山诗》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斋独酌诗》云:“屈指千万世,过如霹靂忙。人生落其内,何者为彭殤?”非心地明了贯穿道、释者,不能道也。及观其自撰墓誌,又忍死作别裴相之章,则知独酌之咏岂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羈,钟情于花酒风月则有矣,而肯自缚于枯禪,则知淡泊之味贤于啖炙远矣。白始学于白眉空,得“大地了镜彻,迴旋寄轮风”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机发天光,独照谢世氛”之旨;晚见道崖,则此心豁然,更无疑滞矣。所谓“啟开七窻牖,託宿掣电形”是也。后又有谈玄之作云:“茫茫大梦中,唯我得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明(《历代诗话》本作“问”)语前后际,始知金仙妙。”则所得于佛氏者益远矣。

    许浑《送栖元弃释奉道诗》云:“仙骨本微灵鹤远,法心潜动毒龙惊。”《送勤尊师自边将入道诗》云:“苍鹰出塞胡尘灭,白鹤还乡楚水深。”《送李生弃官入道诗》云:“水深鱼避钓,云逈鹤辞笼。”皆奖之也。至《送僧南归诗》,则云:“怜师不得随师去,已戴儒冠事素王。”岂浑亦有逃儒之意邪?

    钱起《投南山佛寺》云:“洗足解尘缨,忽觉天形宽。庶将镜中像,尽作无生观。”盖知百骸九窍,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诗》云:“更闻东林磬,可听不可说。兴中寻觉花,寂尔诸象灭。”盖知妙明真心,不关诸象,起于是理,亦可谓超然者矣。

    苏子由病酒,肺疾发,东坡告之以修养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谁劝耕黄糯。探怀得真药,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积,渐作樱珠大。隔墙闻三嚥,隐隐如转磨。”此炼气法也。后至海上,有道人传以神守气之诀云:“但向起时作,还从作处收。”故《天庆观乳泉赋》及《养生论》《龙虎铅汞论》皆析理入微,则知东坡于养生之道深矣。

    子由诵《楞严经》,悟一解六亡之义,自言于此道更无疑。然其作《风痹诗》,乃有“数尽吾则行,未应堕冥漠”之句,则于理尚有碍也。而东坡乃谓子由闻道先我何耶?东坡《奉新别子由诗》云:“何以解我忧,粗了一事大。”《哭遯儿诗》云:“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故《赠钱道人诗》云:“首断故应无断者,冰消那复有冰知。主人苦苦令儂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知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赠东林揔老诗》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四万八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如此等句,虽宿禪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东坡甥也。不问道于东坡而问道于山谷,山谷作八诗赠之,其间有“寝兴与时俱,由我屈伸肘。饭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咸池浴日月,深宅养灵根。胷中浩然气,一家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圣学鲁东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远,遂有作书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欧阳永叔素不信释氏之说,如《酬净照师》云“佛说吾不学,劳师忽款关。我方仁义急,君且水云闲”;《酬惟悟师》云“子何独吾慕,自忘夷其身。韩子亦尝谓,收敛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梦至一所,见十人端冕环坐,一人云:“参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门数步,复往问之,曰:“公等岂非释氏所谓十王者乎?”曰:“然。”因问:“世人饭僧造经,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无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于陈去非,去非得之于公之孙恕,当不妄。叶少蕴守汝阴,謁见永叔之子棐,久之不出。已而棐持数珠出,谢曰:“今日适与家人共为佛事。”叶问其所以,棐曰:“先公无恙时,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欧公常为《感事诗》曰:“仙境不可到,谁知仙有无。或乘九斑虬,或驾五云车。往来几万里,谁复遇诸涂(《历代诗话》本作“途”)。”又为《仙草诗》曰:“世说有仙草,得之能隐身。仙书已恠妄,此事况无文。”则凡神仙之说,皆在所麾也。而《赠石唐山人诗》,乃云“我昔曾为雒(《历代诗话》本作“洛”)阳客,偶向岩前坐磐石。四字丹书万仞崖,神清之洞锁楼臺。云深路绝无人到,鸞鹤今应待我来”何耶?蔡约之云:“公守亳社日,有许昌龄者,得神仙之术,来游太清宫,公要(《历代诗话》本作“邀”)致州舍与语,豁然有悟。一日,公问道,许告以公屋宅已坏,难复语此,但明了前境,犹庶几焉。”所谓《石唐山人诗》,乃公临终寄许之作也。

    余曾祖通议,杨寘榜登科,未四十致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阴军青阳之上湖,自号草堂逸老。参佛日契嵩,遂悟真諦。尝与嵩诗云:“山禽啼晓四时别,林藪战秋千里空。”又云:“我悟儻来空世界,师知休去忘形骸。”又《与智能上人诗》云:“色空了了空还执,体相如如相即非。”则知所得深矣。又读《道藏》一过,故见于篇咏者,多真仙语。如:“仙茎屡陨三危露,真馆常开四照花。鹊主(《历代诗话》本作“诸”)晓烟飞玉洞,琅池秋水接星差。”又云:“炼成真气发双华,还向囊中祕玉霞。呪(《历代诗话》本作“咒”)水夜潭龙怖剑,弄云秋岭鹤看家。”皆佳句也。有注《证道歌方外言詮》行于世。《上湖集》二十卷、《弋阳酬倡》三卷、《隐居唱和》十卷藏于家。

    王勃《示知己诗》云:“客书同十奏,臣剑已三奔。”则不为无意于功名者;《梦游仙诗》云:“乘月披金枝,连星解琼珮。”则不为无意于神仙者;是以登葛憒(《历代诗话》本缺“憒”字,点校者据《类编》本补“幘”字)山而思武侯之功,宿仙居观而思霓衣之侣也。又观《述怀拟古诗》云:“仆生二十祀,有志十数年。下策图富贵,上策怀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胜叹哉!

    汉武好大喜功,黷武嗜杀,而乃斋戒求仙,毕生不倦,亦可谓痴绝矣。李頎《王母歌》云:“武皇斋戒承华殿,端拱须臾王母见。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长生临宇县。”又云:“若能炼魄去三尸,后当见我天皇所。”观武帝所为,是能炼魄去三尸者乎?善哉东坡之论也,“安期与羡门,乘龙安在哉!茂陵秋风客,劝尔麾一杯。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言武帝非得仙之姿也。又有《安期生诗》云:“尝干重瞳子,不见龙凖翁。茂陵秋风客,望祀犹蚁蜂。海上如瓜枣,可闻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见高祖,而肯见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吴筠《览古诗》云:“尝稽真仙道,清寂祛众烦(《历代诗话》本作“清淑祕众烦”)。秦皇及汉武,焉得游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规后乾坤。崇高与久远,物莫能两存。矧乃咨所欲,荒**伐灵根。安期反蓬莱,王母还崑崙。”此诗殆与东坡之旨合。

    远师作白莲社,与谢灵运、陆修静等十八人为社客,独陶渊明不肯入社,视众人固已高矣。无为子杨次公又从而笑之,其作《庐山五笑》,于陶有曰:“我笑陶彭泽,闻钟暗皱眉。篮舆息回去,已是出山迟。”视彭泽又高一著矣。

    佛氏经律论,合五千四十八卷,寘之大藏,所以传佛心印,作将来眼,所补大矣。乐天诗词,其间何所不有,而寘大藏何耶?东都圣善寺、苏州南禪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诗美之曰:“永添鸿宝集,莫杂小乘经。”所谓盗憎主人者耶?又观《题文集柜》(《历代诗话》本脱作“柜”字)云:“身是邓伯道,世无王仲宣。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于身后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蝉蜕之后,金丹九转之妙不闻。葛玄之弟子郑隐得其诀,玄之从孙讳洪,乃加赤袒肘伏之礼而师之,于是密诀再传。按《九域志》,葛洪炼丹之处,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乌程县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灶尚存。人传风雨之夕,有火(《历代诗话》本作“大”)毬吞吐岩谷间,其徒以为丹光,亦异矣。山之麓有普照观,主者浩然,颇有道业,余尝赠之四绝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时着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壶天为笑,却来绣岭伴仙翁。”“丹成谁羡伯阳仙,白犬腾空恐浪传。未似尊师得丹诀,火毬吞吐葛山前。”“灵桃入手亦艰勤,正一门中近策勋。未说赵昇王长在,鵠鸣衣钵已输君。”“旧得《阴符》虎口岩:《素书》添轴玉函缄。君方儒笔书灵篆,已有飞来青鸟衔。”山之下号菁村,盖仙翁手蒔黄精,取以寿其隣(《历代诗话》本作“邻”,同)里者,故以名云。

    大观中,吴兴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将食,中有珠现罗汉像,偏袒右肩,矫首左顾,衣纹毕具。僧俗创见,遂奉以归慈感寺。寺临溪流。建炎间,宪使杨应诚与客传玩之次,不觉越槛跃入水中,亟祷佛求之,于烟波渺茫之中,一索而获。噫,亦异矣!叶少蕴有诗云:“九渊幽恠舞垂涎,游戏那知我独尊。应跡不辞从异类,藏身何意恋穷源。归来自说龙宫化,久住方惊鷲岭存。此话须逢老摩詰,圆通无碍本无门。”曾公袞云:“不知一壳几由旬,能纳须弥不动尊。疑是吴兴清霅水,直通方广古灵源。月沉浊水圆明在,莲出污泥实性存。隐现去来初一致,莫将虚幻点空门。”一时名公和篇甚众,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叶,浮图中有四澄观,架支提以舍僧伽者,洛中之澄观也。故退之元和五年为洛阳令,与之诗云:“火烧水转扫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阳穷秋厌穷独,丁丁啄门疑啄木。有僧来访呼使前,伏犀插脑高颊颧”者也。参无名大师,为《华严疏》主译经润文者,会稽之澄观也。故裴休为其塔铭云:“元和五年,授僧统印,历九宗圣世,为七帝门师,俗寿一百二者也。”《传灯录》有镇国大师澄观《答皇太子问心要》,有“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处处成道,无一尘而非佛国”之句。所造超诣,岂若前二澄观,布金植福,算沙穷海者之比哉!又有曹谿(《历代诗话》本作“溪”)别出第二世五臺山华严澄观大师,既有“华严”二字,又有无名禪师法嗣之言,似即会稽之澄观,然续(《历代诗话》本作“录”)云无机缘语句可录,则又非也。

    白日昇天之说,上古无有也,老子为道家之祖,未尝言飞昇。后之学道者,稍知清虚寡欲,则好事者,必以白日上昇归之,见于仙记者,抑可多耶?如淮南王安,汉史以为自杀,而《神仙传》以为白日昇,有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之语,其妄乃尔。韩退之集载谢自然诗曰:“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人多以为上昇,而不知自然为魅所着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託异物群。”鲍溶《寄阳炼师诗》云:“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夜移经尽人上鹤,仙风吹入秋冥冥。”虽一时褒拂炼师之言,然亦岂儒者所当道哉?曾南丰称溶诗清约谨严,违理者少,观此诗于理似未醇也(《历代诗话》本无“也”字)。

    唐张炼师不知何人,观唐人赠其诗,若有讥誚。钱起云:“仙侣披云集,霞盃达晓倾。同欢不可再,朝夕赤龙迎。”刘禹锡云:“金缕机中抛锦字,玉清臺上著霓衣。云衢不要吹簫伴,只拟乘鸞独自飞。”其华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经》载,流水长者子以像负水救十千鱼,生忉(《历代诗话》本作“刀”)利天,可谓悲济之极,报验之速矣。厥后见于记传,有放[虫麻]得金,放龟得印者,其类甚多,遂使上机生无缘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长者(“者”字原无,据《历代诗话》本补)子之慈意也。余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载鱼鱉虾蟹,命五比丘诵宝胜佛名,若十二因缘法,作梵唄,捨之溪中。坐间有请作诗以纪一时之事者,余輒为书云:“渔师竟日渔,水族作斤卖。小捐使鬼兄,满载获鳞介。鯤鲸未易罗,所得亦殊态。青蛙尽公私,朱鲔兼小大。霜鱸尚贯针(《历代诗话》本作“鉤”),土负或黏块。轮困(《历代诗话》本作“囷”)积文螺,郭索走苍蟹。湿沫相昫(《历代诗话》本作“句”)儒,自分煮薑芥。岂知惻隐人,规作江湖贷。因呼小青翰,放溜(《历代诗话》本作“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号佛指清瀨。经翻(《历代诗话》本作“飞”)流水篇,梵起鱼山唄。倾盆带寒藻,幸幸看于迈。惊疑或依蒲,喜跃或生喝。快若鹰辝(《历代诗话》本作“避”)韝,欢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餘不派。愿汝藉佛力,永脱鉤网债。口腹聊尔耳,香饵莫渠(《历代诗话》本作“巨”)爱。”

卷十三

    杜甫诗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则仇池者必真仙所舍之地。东坡在潁州,梦至一官府,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自后作诗,往往自称仇池。如“记取和诗三益友,他年弭节过仇池。”按《唐书•志》,成州同谷县有仇池,与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杂诗》尝曰:“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送韦十六赴同谷郡》尝曰:“受词太白脚,走马仇池头”是已。欧阳仲醇父语人曰:“尝梦上帝命我为长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东坡有诗云:“死为长白主,名字书絳闕。”《松漠纪闻》云:“长白山在冷山东南,白衣观音所居,其山禽兽皆白,人或秽其间,则致蛇虺之害。”则知福地何处无之。白乐天之蓬莱山,王平甫之灵芝宫,欧阳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诗章以纪其异,其亦仇池、长白之类欤(《历代诗话》本作“与”)?

    王仲致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诗》乃谓“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耶?

    《史记•蒙恬传》:“秦并天下,使恬将三十万众,北逐夷秋,筑长城,延袤万餘里。”酈道元《水经注》亦云:“蒙恬筑长城,起首临桃,至于碣石,东暨辽海,西并阴山,凡万餘里。”而魏陈琳作《饮马长城窟行》乃云:“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王翰《古长城吟》“富国强兵二十年,敛怨兴徭九千里。”何耶?

    汝人多苦癭,故欧公《汝癭诗》云:“傴妇垂瓮(《历代诗话》本作“瓮”)盎,娇婴包卵鷇。无由辨肩颈,有类龟缩壳。”梅圣俞诗云:“或如鸡精(《历代诗话》本作“嗉”)满,或若猿(《历代诗话》本作“蝯”)谦併。女惭高掩襟,男大(《历代诗话》本作“衣”)阔裁领。”东坡《量移汝州诗》云:“阔领先裁盖癭衣。”又云:“汝阳瓮盎吾何耻。”鲁直《汝州叶县诗》亦云:“癭民见我亦悠悠。”余尝侍先人知汝州,见州治诸井,皆以夹锡钱镇之,每井率数十千。问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饶风沙,沙入井中,人饮之则成癭,夹锡钱所以制沙土也。”因思无锡惠山泉,清甘甲于二浙者,以有锡也。则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荆州,孙权遣周瑜与刘备併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曹公军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大败。盖谓鄂州蒲圻县赤壁也。黄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战之地,东坡尝作赋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盖亦疑之矣。故作长短句云:“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谓之人道,是则心知其非矣。韩子苍知黄州日,闻贼起旁郡,有诗云:“齐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头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瞒走,小偷何敢下芦洲!”遂直以齐安赤壁为周瑜所战之地,岂非因东坡之语邪?

    俗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言扬州天下之乐国。如韦应物诗云“雄藩镇楚郊,地势鬱岧嶤。严城动寒角,晓骑踏霜桥”,杜牧诗(《历代诗话》本脱“诗”字)云“秋风放萤苑,春草闘(《历代诗话》本作“斗”)鸡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簫”等句,犹未足以尽扬州之美。至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则是恋谬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煬帝不顾天下之重,千乘万骑,锦缆牙檣,来游此都,竟藏骨于雷塘之下,其(《历代诗话》本作“真”)所谓“禪智山光好墓田”者耶!

    钱塘风物湖山之美,自古诗人,标牓(《历代诗话》本作“标榜”,同)为多,如谢灵运云“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历代诗话》本作“滞”)薄”,郑谷云“潮来无别浦,木落见他山”,张祜云“青壁远光凌鸟峻,碧湖深影鉴人寒”,钱起云“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木(《历代诗话》本作“树”)色入秋窻”之类,皆钱塘城外江湖之景,盖行人宕(《历代诗话》本作“客”)子于解鞍繫缆顷刻所见尔。城中之景,惟白乐天所赋最多,所谓“潮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大屋簷多装鴈齿,小航舩亦画龙头”,“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荆州者,上流之重镇,诗人赋咏多矣。韩退之云:“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言气候之不正。刘梦得云:“诸宫杨柳暗,麦城朝稚飞。”言城郭之荒凉。张说云:“旃裘吴地尽,髫荐楚言多。”言蛮夷之与邻。张九龄云:“枕席夷三峡,关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达。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则罕有言之者。盖自秦并楚之后,宫室尽为禾黍,未易兴复,而况秦楚之后,代代为百战争夺之场邪!故东坡《诸宫》诗备言楚王宫室之盛,而继之以“秦兵西来取钟簴,故宫禾黍秋离离。千年壮观不可复,今之存者盖已卑。池空野逈(《历代诗话》本作“迥”)楼阁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涟水军有真君泉,在军治园中。东坡尝题字于石栏,又作长短句,所谓“勌(《历代诗话》本作“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蓝家井亦佳绝。二水清甘无比,尝以惠山泉比试,而惠泉翻不及。余随侍文康公侨寄此军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摈惠泉不用。信知陆鸿渐《茶经》,张又新《水记》皆虚语尔(《历代诗话》本作“耳”)。山谷《省城烹茶诗》云:“閤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亦谓此也。欧公《再至汝阴诗》云:“水味甘于大明井。”则知天下甘泉不为陆、张所录者,何可胜数哉?

    白乐天《九江春望诗》云:“壚烟岂异终南色,盆(《历代诗话》本作“盆”)草寧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旧居也。老杜《偶题》云:“故山迷白阁,秋水忆皇陂。”盖不忘秦中旧居也。东坡《横翠阁诗》云:“已见西湖怀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殆亦此意。

    苏东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归蜀,怀归之心,屡见于篇咏。东坡《金山诗》云:“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现(《历代诗话》本作“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诗》云:“凭君寄谢江东叟,念我空见长安日。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迁居诗》云:“病暑暑已退,思归未成归。”《初得南园》云:“千里故园魂梦里,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潁滨买宅,坡又和其诗云:“剑关大道车方轨,君自不归归何难。山中故人应大笑,筑室种柳何时还。”则二苏未尝一日不怀归也。嘉右丙申岁,老苏在京师,乃有厌蜀之意。尝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买地筑室而居。故为诗曰:“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历代诗话》本作“清”)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是时乡人陈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诗告之。则是二苏欲归蜀,而老苏欲出蜀也。厥后老苏葬于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为二子之藏,而二子终不得归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欧阳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尝一日不在潁也。《下直诗》云:“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卯(《历代诗话》本作“茅”)庐潁水西。”《斋宫偶书》云:“谁为寄声清潁客,此生终不负渔竿。”《呈同行三公》云:“买地淮山北,垂竿潁水东。”《秋怀诗》云:“鹿车终自驾,归去潁东田。”《送职方》云:“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潁水头。”《书怀》云:“潁水多年已结庐,白首归来一鹿车。”《表海亭》云:“潁田二顷春芜没,安得柴车自驾还。”《青州书事》云:“君恩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潁水傍。”《谢石枕(《历代诗话》本作“扌穴”)蘄(宋本作“竹”头)簟诗》云:“终当卷簟携枕(《历代诗话》本作“归”)去,筑室买田清潁尾。”《清明日诗》云:“有田清潁间,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黄犊,幅巾驾柴车。”《送祖择之》云:“待君归(《历代诗话》本作“今”)日我何为,手把鉏犂汝阴叟。”《归田乐》云:“吾(《历代诗话》本作“我”)已买田清潁上,更欲临流作钓磯。”观其思归之言,重复如是,岂怀禄固位者哉?老杜云:“非无江海志,瀟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此永叔志也。

    晋孝武初奉佛法,立精舍于殿内,引沙门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为精舍。殊不知精舍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处。《后汉》包咸、檀敷、刘淑传,皆有立精舍教授生徒之文。谢灵运《石壁精舍诗》曰:“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皆灵运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注云:“精舍者,今读书斋是也。”叶少蕴所居号石林精舍,盖用此义。

    白乐天所至处必筑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长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诗以纪胜。故其自谓云:“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輒覆簣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所谓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耶?

    梅圣俞《寄题欧公醉翁亭诗》云:“日暮使君归,野老纷纷至。但留山鸟啼,与伴松间吹。借问结庐何,使君游息地;借问醉者何,使君闲适意;借问鐫者何,使君自为记。”全体欧公《醉翁亭记》而作。余谓滁之山水,得欧文而愈光;欧公之文,得梅拟而愈重。

    晋谢安居金陵之冶城。咱废,李太白尝营园其上,赋诗云:“冶城访古跡,犹有谢安墩。梧桐识佳木,蕙草留芳根。”后为王荆公之居,公为诗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至于叙其所居草木,则又有诗云:“千枝(《历代诗话》本作“枚”)孙嶧阳,万本母《泣奥》。满门陶令株,弥岸韩侯蔌。跳鳞出重锦,舞羽堕软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峦之盛,今复为瓦砾之场矣,可胜叹哉!

    韩文公宦游四方,险阻艰难,莫甚于登华山泛洞庭之时。《答张彻诗》云:“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陘。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蘚\澾拳局(《历代诗话》本作“跼”),梯飇占伶俜。”《赠张十一诗》云:“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鸡犬断四听,粮绝谁与谋。”观此尚可寒心也。

    韦应物《听嘉陵江声》云:“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鸣。”《赠李儋》云:“丝桐本异质,音响合自然。吾观造化意,二物相因缘。”二诗意颇相类,然应物未晓所谓非因非缘,亦非自然者。

    皇右三年,荆公倅舒,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石牛洞,翫李习之题字,听泉而归。故有诗曰:“水冷冷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悵望而空归。”元丰间,鲁直尝至其处,亦题诗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盖俲(《历代诗话》本作“效”)其作也。晁无咎《续楚词》载荆公词,以为二十四言具六艺群言之遗味,故与经学典策之文俱传,未晓其说也。

    烟霞泉石,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谢灵运为永嘉,谢玄暉为宣城,境中佳处,双旌五马,游歴殆遍,诗章吟咏甚多,然终不若隐遁者藜杖芒鞋之为适也。玄暉《敬亭山诗》云:“我行虽紆组,兼得寻幽蹊。”《板桥诗》云:“既欢怀禄情,复叶沧洲趣。”自谓两得之者。其后又有《鼓吹登山》之曲。且松下喝道,李商隐犹谓之杀风景,而况于鼓吹乎?韦应物、欧阳永叔皆作滁州太守,应物《游琅琊山》则曰:“鸣騶响幽涧,前旌耀崇冈。”永叔则不然,《游石子涧诗》云:“麕麚鱼鸟莫惊怪,太守不将车骑来。”又云:“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游山当如是也。

    虞巡之事远矣,后世莫能知其详也。若周穆王者,劳民费财,从事于八荒之远,岂人君之美事乎?顏延年《应詔观北湖诗》乃云:“周御穷辙跡,夏载历山川。蓄軫岂明懋,善游皆圣仙。”《侍游曲阿诗》又云:“虞风载帝狩,夏谚颂王游。春方动辰驾,望幸倾五州。”是开人君游豫流亡之心,非所谓告以善道者也。

    扈从明皇南出雀鼠谷,张说作诗,和章甚众,皆不若王丘趾作为工。如“花縟前茅仗,霜严后殿戈。戍云开晋岭,江鴈入汾河。北土分尧俗,南风动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许,而王丘不以诗名,观燕、许之作,惭于丘多矣。至王光庭言(《历代诗话》本作“云”):“寒随汾谷尽,春逐晋郊来。”而赵冬曦复云:“寒依汾谷去,春入晋郊来。”更相剽窃如此,又不足论也。

    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李白《望庐山瀑布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故东坡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謫仙词。”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

    张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为第二。东坡谓“闲(《历代诗话》本作“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是也。荆门军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诗题于泉上云:“兹泉田(《历代诗话》本作“由”)太洁,终不蓄纤鳞。到底清何益,涵虚秪自贫。”至今碑版存焉。小说载德裕在中书,置水递以取惠山泉,一僧指吴天观井,谓与惠山水脉相通,辨之味同,遂停水递。其好水殆成癖矣。荆门惠泉,本名蒙泉,沉传师有“蒙泉聊息驾,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岂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强名之歟(《历代诗话》本作“与”)?然德裕尝令所亲取扬子江中零(《历代诗话》本作“令”)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紿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审尔,其可以蒙泉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结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则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则曰[广吾] (《历代诗话》本作“吾”)亭;因石而吾之,则曰[山吾]薹;盖取我(《历代诗话》本作“吾”)所独有之义。故自为铭曰:“命之曰吾,旌(《历代诗话》本作“蒞”)吾独有。”噫,次山何其不达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顺;孙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而次山乃区区然认山川丛薄之微,惑其灵薹,认为我有,抑可哀也已!庄子曰:“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次山儻知此乎?司马温公有园名独乐。尝为记云:“叟之所乐者,寂寞固陋,皆众所鄙笑,虽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岂能专哉。”故东坡为赋诗云:“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惟温公独有之道,蕴于胷中,故东坡独乐之章形于笔下,与次山所见,殆天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适书记赴武威诗》云:“空同小麦熟,且愿休王师。”又以诗寄之云:“主将收才子,空同足凯歌。”皆谓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于武威之诗何哉?盖武威,唐为凉州都督府,与岷州俱隶陇右道,则送适诗虽及之无伤也。《庄子》载黄帝见广成子于空同之上,《史记》亦载黄帝西至于空同。成玄英疏《庄子》,谓在京西北界,则是以为汝州之空同。韦昭注《史记》,乃谓在陇右,则是以为岷州之空同,将孰信耶?余谓庄生述黄帝问道,又言游襄城,登具茨,访大愧,其地皆与汝州接,则是汝州空同无疑矣。余尝至汝,登兹山而访遗跡,有所谓广成泽者,有所谓广成城者,有所谓广成庙者。宣和间,太守林时敷尝以是奏请建道观,詔从之。其考之详矣。《环宇记》又载涇州保定县有笄头山,一名空同山,亦以为黄帝问道之地,益无的据。而卢正援《尔雅》之说,谓北戴斗极为空同,其地远,华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恠诞之言也。

   
卷十四

    本朝书,米元章、蔡君謨为冠,餘子莫及。君謨始学周越书,其变体出于顏平原。元章始学罗逊濮王讳(《历代诗话》本“讳”后有“让”字,且“濮王”作大体字)书,其变体出于王子敬。君謨泉州桥柱题记,绝逼(《历代诗话》本作“过”)平原;元章镇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书,与子敬行笔绝相类,艺至于此,亦难矣。东坡《赠六观老人诗》云:“草书非学聊自误(《历代诗话》本作“悟”,疑当作“娱”),落笔已唤周越奴。”则越之书米(《历代诗话》本作“未”,是也)甚高也。《襄阳学记》乃罗逊书,元章亦襄阳人,姑(《历代诗话》本作“始”)效其作。至于笔挽万钧,沉着痛快处,逊法岂能尽耶?

    东坡诗云:“元章作书日千纸,平生自苦谁与美。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书者。晚年尺牘中语乃不然,所谓岭海八年,念吾(《历代诗话》本作“我”)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迈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所谓“画地为饼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尽者歟(《历代诗话》本作“与”)?

    王摩詰自谓:“宿世谬词客,前身真(《历代诗话》本作“应”)画师。”故竇蒙所著《画拾遗》称之云:“诗合《国风》公干之能,画关山水子华之圣。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则其用笔清润秀整,岂它(《历代诗话》本作“他”)人之可并哉?”余在毗陵,见孙润夫家有王维画孟浩然像,绢素败烂,丹青已渝。维题其上云:“维尝见孟公吟曰:‘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掛席数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阳郭,始见香炉峰。’余因美其风调,至所舍图于素轴。”又有太子文学陆羽鸿渐序云:“昔周王得骏马,山谷之人献神马八匹;叶公好假龙,庭下见真龙一头;顏太师好异典,郭山人闳赠金匮文;李法曹好古篆,莫居士训(《历代诗话》本作“赠”)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气合不召而至焉。中园生旧任杞王府户曹,任广州司马。金陵崔中字子向,家有古今图画一百餘轴,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隐、西方无量寿佛,天下第一。余有王右丞画《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并其记,此亦谓之一绝。故赠焉,以脾中园生画府之闕。唐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誌之。”后有本朝张咱题识云:“癸未岁,余为尚书郎,在京师,客有好事者,浚仪桥逆旅,见王右丞《襄阳图》,寻访之,已为人取去。它(《历代诗话》本作“他”)日,有吴僧楚南挈图而至。问其所来,即浚仪桥之本也。虽縑轴尘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頎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欵段马,一童揔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复观陆文学题记,词翰奇绝。金柜文,前史遗事。中园生,彼何人斯?近孟君当开元天宝之际,诗名籍甚,一游长安,右丞倾盖延誉。或云,右丞见其胜己,不能荐于天子,因坎坷而终。故襄阳别右丞诗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余顷在金城,亦曾见一图,盖传写之本。所题诗后有‘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之句,今真本即无,故事存焉,以遗来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譙张咱题。”润夫谓此画是维亲笔无疑,余谓曰:此俗工榻(《历代诗话》本作“搨”)本也。张咱谓襄阳之状頎而长,峭而瘦,今所绘乃一矮肥俗子尔。徐观其题识三篇,字皆一体,鲁鱼之误尤多,信非维笔。润夫然之,因以题识书于此。

    韩干画马,妙绝一时,杜子美尝赞之云:“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腰褭清新。”此画与赞,旧藏李后主家。其后李伯时得之,则马四足已败烂。伯时题之云:“此马虽无追风奔电之足,然甚有生气。”因自作四足以补之,遂为伯时家画谱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之祖,祖甚爱之。时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韩画相易,不敢靳也。”于是赠商鼎而得其画,今见藏公明家。余壻沉子直尝见,极爱之,为余言此。余因作六字四言云:“刖足俄然尊(《历代诗话》本作“增”)足,蹶蹄那害全蹄。还解追风奔电,不妨一跃檀溪。”后见张文潜集有《萧朝散韩干马图亡后足诗》,殆与此相类。岂干之画马,尤妙于足,天工勅六丁雷电下取将耶!

    张长史以醉故,草书入神,老杜所谓“杨公拂篋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是也。许道寧以醉故,画入神,山谷所谓“往逢醉许在长安,蛮溪大砚摩松烟”、“醉拈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书画贵胷中无滞,小有所拘,则所谓神气者逝矣。钟、王、顾、陆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机之士也。如张、许辈非酒安能神哉!

    祕省古今名画,殆充栋宇。余在省岁久,与同舍郎日取数轴评翫,殆有啗炙之味。如所用绢素,凡涉名笔,必密緻紧厚,盖虑其易败也。老杜《戏韦偃为双松歌》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请君放笔为直干。”则偃笔之妙,非好东绢不与也。米元章《画史》云:“古画唐初皆生绢,后来皆以熟汤半熟入粉槌如银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画,必以绢辨,见文粗便谓不是(《历代诗话》本脱“是”字)唐,非也。”余谓用粉槌绢固善,然视他绢,丹青尤易渝也。

     鲁直云:“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又尝云:“《遗教经》或云羲之书,在楷法中小不及《乐毅论》,然清新方重,度越萧子云数等。则是小字中《乐毅论》为冠绝也。”米氏《书画史》云:“《乐毅论》智永跋云,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内书误两字,以雌黄涂定。世无此本。余于杭州天竺僧处得一本,有改误两字,又不闕唐讳,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韩干师陈閎画马,及画成,明皇恠不与閎同。干奏曰:“臣之师,即陛下内厩马也。”上异之。其后画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赠曹霸》云:“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则干之师乃曹霸尔。孰谓师内厩马,便能尽毫端之妙乎?

    世传《职贡图》,乃阎立本所画,东坡作诗,亦云立本笔。所谓“音容[犭仓]狞服奇厖,横绝岭海逾涛龙。珍禽瑰產争牵杠,名王解辫却盖幢”者也。按朱景玄《画录》,谓《职贡图》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画诸国王粉本尔。(《历代诗话》本此条接上条,盖误)

    薛稷不特以书名,而画亦居神品。老杜所谓“我游梓州东,遗跡涪江边。画藏青莲界,书入金牓(《历代诗话》本作“牒”)悬”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画鹅(《历代诗话》本作“鹤”)》一篇,所谓“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是也。余谓陆探微作一笔画,实得张伯英草书诀;张僧繇点曳斫拂,实得卫夫人《笔阵图》诀;吴道子又授笔法于张长史。信书画用笔,同一三昧。薛稷书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复如许(《历代诗话》本作“诗”),当是书法三昧中流出也。“先帝天马玉花驄,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逈立閶闔生长风。”此老杜《赠曹将军诗》也。张彦远《画记》乃云,韩干官(《历代诗话》本作“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尝赠之歌。明皇御厩有马名玉花驄,詔令图之,误矣。又南齐谢赫作《古画品录》云:“曹弗兴之跡,殆莫复传,惟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而裴孝源公《私录画》,乃有曹弗兴画二卷,谓《九州名山图》、《秦皇东游图》。如此将孰信耶?(“先帝玉马”以下《历代诗话》本作另一条”)

    欧阳文忠公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按诗咏物(《历代诗话》本作“梅诗写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或谓:“二公所论,不以形似,当画何物?”曰:“非谓画牛作马也,但以气韵为主尔。”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雄杰。”其此之谓乎?陈去非作《墨梅诗》云:“含章簷下春风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皐。”后之鑑画者,如得九方皐相马法,则善矣。

    自古画维摩詰者多矣,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皆笔法奇古,然不若顾长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许八归江寧诗》云:“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言长康画维摩詰在焉故也。维摩詰号金粟如来,虎头者,长康小字也。而释者乃谓“虎头”为维摩相。“金粟”者,释有金粟,岂不误哉!江寧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坛寺即遗基也。按《京师寺记》云:“兴寧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过十万者。长康素贫,遂鸣刹注百万,人皆疑之。已而于北殿画维摩像一躯,与戴安道所为文殊对峙,佛光照耀,观者如堵,遂得钱百万。”则虎头笔蹟,为当时所宗重可知矣。荐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画亦不可得见。近岁京口都圣与来为建康总领,首询维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答。因语之曰:“某守南雄,尝有人示石碣云,唐会昌中,杜牧尝寄瓦棺维摩摹本于陈颖,张彦远刻于郡斋。某因求陈颖之本,又刻于南雄。尚有墨本在篋笥,当以付子。宜刻之戒坛,庶几旧物复归,而观者皆知顾笔神妙果如此,亦可以为戒坛之异事。”僧乃刻之。

    顏平原书妙天下,迹其所自,虽受法于其舅商(《历代诗话》本作“殷”)仲容,然究其妙处,得于张颠为多。余家旧藏数碑,皆用笔清劲,而刚方之气,如其为人,真山谷所谓“笔法锥沙屋漏,心期晓日秋霜”者邪!

    汉张芝尝自品其书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餘。”故世之言恶札者,必曰罗、赵。东坡赠孙莘老诗云:“龚、黄侧畔难言政,罗、赵前头且衒书。”言罗、赵者,讥莘老书不工也。罗谓罗暉,赵谓赵袭。按张彦远《法书要录》云:“袭与暉并以能草见重关西,矜巧自衒,众颇惑之。”则谓之恶札亦冤矣。

    虞泉(《历代诗话》本作“竇臮”)作《述书赋》于前,而竇永作《述书赋》于后,凡能书之士,殆无遗矣。永称其兄蒙书云:“包杂体,冠众贤,手运目撆(《历代诗话》本作“击”),瞬息弥年。”而蒙亦称永云:“翰墨厕(《历代诗话》本作“廝”)张王,文章凌斑(《历代诗话》本作“班”)马,诗藻雄赡,草隶精深。”后永亡,蒙有诗云:“季江留被住(《历代诗话》本作“在”),子敬与琴亡。”其伤之深矣。若二人者,游艺绝伦,友谊尤篤,真难兄难弟哉!米芾《书画史》载,晋庾翼真跡在张齐贤、孙直清家,古黄麻纸全幅,上有竇蒙审定印。则知蒙精鉴博识旧矣。

    韩退之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遂从归登学科斗书,则知留意字学者,当以识字为本也。顏鲁公书蹟冠当代,有《干禄字样》行于世者,畏学书者不识字尔。退之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我军。”岂非贬之之辝(《历代诗话》本作“词”)邪?又按择木以八分受知于明皇,固尝与蔡有邻、顾文学并直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诸王,鉤深法更祕”之语,而谓之不识字可乎?以是二说校之,则(“则”下《历代诗话》本有“知”字)阿买非择木明矣。

    米元章书画奇绝,从人借古本自临榻(《历代诗话》本作“搨”),临竟,併与临本真本还其家,令自择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书画甚多。东坡屡有诗讥之。二王书跋尾则云:“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拟圣智。”又云:“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山谷亦有戏赠云:“沧(《历代诗话》本作“澄”)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余谓人之嗜好躭着,乃至于此。元章尝以九物换刘季孙《子敬帖》,不获,其意歉然。张芸叟作诗云:“请君出奇帖,与此九物并。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沧溟。”又有“破纸博珠玉”之句。此诗亦可以警膏肓于书画者。

    《左传》云“周成王蒐于岐阳”,而韩退之《石鼓歌》则曰宣王,所谓“宣王愤起挥天戈”,“蒐于岐阳骋雄俊”是也。韦应物《石鼓歌》则曰文王,所谓“周文大猎岐之阳,刻石表功何煒煌”是也。唐《苏氏载记》云:“石鼓文谓周宣王《猎碣》,共十鼓。”东坡《石鼓诗》亦云:“忆昔周宣歌鸿鴈,方召联翩赐圭卣。”不知韦诗云“周文”安据乎?欧阳永叔云:“前世所传古远奇怪之事,类多虚诞而难信,况传记不载,不知韦韩(《历代诗话》本作“苏”)二君何据而有是(《历代诗话》本作“此”)说也。”梅圣俞亦有诗云:“传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剥文失行。兵人偶见安堆床,亡(《历代诗话》本作“云”)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遗篆犹在旁,以臼易臼庸何伤,神物会合居一方。”此与延平宝剑何异哉!

    东坡评张颠、怀素草书云:“张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有如市娼抹青红。”卑之甚矣。至评六观老人草书,则云:“心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苍鼠奋髯饮松腴,剡溪玉版(《历代诗话》本作“腋”)开雪肤。游(《历代诗话》本作“夏”)云飞天万人呼,莫作羞痴杨氏殊。”则知坡之所喜者,贵于自然,雕鐫而成者,非所贵也。然张颠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笔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神俊。僧怀素自言,吾(《历代诗话》本作“我”)观夏云多奇峰,輙师之。谓夏云因风变化无常势,草书亦当尔。则二人笔法固亦出于自然,而坡去取之异如此,何耶?李頎赠颠诗云:“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则知颠又精于隶书。钱起赠素诗曰:“妙画伯英书,能翻梵王字。”(《历代诗话》本作“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则知素又精于梵字。苑舍人亦能梵字,故王维赠诗云:“梵(《历代诗话》本作“楚”)词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言世人识梵字者少也。

    韩择木作八分书,师蔡邕法,风流闲媚,号伯谐中兴。蔡有邻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宝遂精。故杜子美《赠李潮八分歌》云:“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以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顾八分适洪吉州诗》,亦引二人者以比顾,所谓“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贔屭。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师择木,尝于彩牋上书,以赐张说。

    僧惠崇善为寒汀烟诸,萧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故鲁直诗云:“惠崇笔下开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横斜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蔞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到(《历代诗话》本作“上”)时。”舒王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我最许。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静立将儔侣。”皆谓其其工小景也。

    王荆公题燕侍郎山水诗,有“燕公侍书燕王府,王求一笔终不与”之句,故燕画之在世者甚鲜。学士院亦有燕侍郎画图,荆公有一绝云:“六幅生綃四五峰,暮云楼阁有无中。去年今日长干里,遥望钟山与此同。”张天觉有诗跋其后云:“相君开卷忆江东,髣髴钟山与此同。今日还为一居士,翛然身在画图中。”

    余随时(《历代诗话》本作“时随”)家先文康公至汝州,尝至龙兴寺观吴道子画两壁。一壁作维摩示疾,文殊来问,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伽降魔成道。笔法奇绝。壁用黄沙捣泥为之,其坚如铁。然土人不知爱重,宣和间,先公到官(《历代诗话》本句前有“家”字),始命修整,置关锁,纳匙于郡治。后刘元忠传得东坡寄子由诗,方知子由曾施百縑,所谓“似闻遗墨留汝海,古壁蜗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栋宇,错落浮云卷秋(《历代诗话》本作“新”)霽”是也。坡集载《风翔普门开元吴画诗》,所谓“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黿”。当是作释伽涅槃相尔。恨不得一见之。

卷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于开元,盛于天宝,今寂不传矣。白乐天作歌答(《历代诗话》本作“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贪看案牘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秋来无事多閒闷,忽忆《霓裳》无处问。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以上八句宋本无,据《历代诗话》本补)答云十县(宋本作“苏州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想其千姿万状,缀兆音声,具载于长歌,按歌而谱可传也。今元集不载此,惜哉!赖有白诗,可见一二尔。“虹裳霞帔步摇壁,鈿缨累累珮(《历代诗话》本作“佩”)珊珊”者,言所饰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动衣,中序擘騞初入拍,繁音急节十二遍,唳鹤曲终长引声。”言所奏之曲也。而《唐会要》谓《破阵乐》、《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揔名法曲。今世所传《望瀛》,亦十二遍,散序无拍曲,终亦长引声。若乐奏《望瀛》,亦可髣髴其遗意也。又曰:“由来(《历代诗话》本作“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详其数。若曰:“玉鉤栏下香桉(《历代诗话》本作“案”,下同)前,桉前舞者顏如玉。”则疑用一人。若曰:“张态李娟(《历代诗话》本作“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则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杨太真舞,故《长恨词》云:“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则当以一人为正。郑嵎《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闻乐归,笛写其半。会西凉府杨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脗合,按之便韵,乃合二者製《霓裳羽衣》之曲。沉存中云:《霓裳曲》用叶法善月中所闻为散序,以杨敬述所进为其腔。未知所据也。又谓《霓裳》乃道调法曲。若以为道调,则误矣。乐天《嵩(《历代诗话》本作“高”)阳观夜奏霓裳》云:“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则《霓裳》用商调,非道调明矣。厥后文人往往指《霓裳》为亡国之音,故杜牧诗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明皇杂录》云:“天宝中,上命宫中女子数百人为棃园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晓音律,时有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皆洞知律度,而龟年恩宠尤盛。自禄山之乱,散亡无几。老杜《逢李龟年》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白乐天云:“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欢娱未足燕寇至,万人死尽一身存。”又有《梨园弟子诗》云:“白头垂泪话(《历代诗话》本作“语”)梨园,五十年前雨露恩。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鏁(《历代诗话》本作“锁”)宫门。”读之可为妻怆。

    书生作文,务强此弱彼,谓之尊题。至于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论也。白乐天在江州,闻商妇琵琶,则曰:“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口哲]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在巴峡闻琵琶》云:“弦清拨利语錚錚,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无心惆悵事,不然争奈子弦声。”至其后作《霓裳羽衣歌》乃曰:“盆城但听山魈语,巴峡惟闻杜鹃哭。”乍贤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韩退之美石鼓之篆,至有“羲之俗书趂武媚(《历代诗话》本作“逞姿媚”)”之语,亦强此弱彼之过也。

    许浑《韶州夜讌诗》云:“鴝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听美人歌。”《听歌鷓鴣词》云:“南国多情多艳词,鷓鴣清怨绕梁飞。”又有《听吹鷓鴣》一绝,知其为当时新声,而未知其所以。及观李白诗云:“客有桂阳至,能吟山鷓鴣。清风动葱竹,越鸟起相呼。”郑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继之以“相呼相应湘江阔”,则知《鷓鴣曲》効鷓鴣之声,故能使鸟相呼矣。

    刘梦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其一云:“城西门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类,皆夔州事。乃梦得为夔州刺史时所作。而史称梦得为武陵司马,作《竹枝词》,误矣。郭茂倩《乐府诗集》言,唐贞元中,刘禹锡在元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辝》九章。则茂倩亦以为武陵所作,当是从史所书也。

    王维因鼓《鬱轮袍》登第,而集中无琵琶诗。画思入神,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者以为天机所到。而集中无画诗。岂非艺成而下不欲言耶?抑以乐而娱贵主,以画而奉崔圆,而不欲言耶?

    张衡作《南都赋》云:“怨西荆之折盘。”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盘,舞貌。”余谓盘有两义,亦有槃舞也。张衡《七盘舞赋》云:“历七盘而纵躡。”鲍照诗云:“七盘起长袖。”乐府诗云:“研袖陵七盘。”《宋书•乐志》曰:“盘舞,汉曲也。汉有伴舞,而晋加之以盃,言接盃盘于手上而反复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谓用槃而舞,非盘旋之义。

    《宋书•乐志》有《白紵舞》,《乐府解题》誉白紵曰:“质如轻云色如银,製以为袍餘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王建云:“新缝白紵舞衣成,来遟邀得吴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紵翻翻鹤翎散。”则白紵,舞衣也。王建云:“新换《霓裳》月色裙。”岂《霓裳羽衣舞》亦用白耶?《柘枝舞》起于南蛮诸国,而盛于李唐。传(《历代诗话》本作“得”)于今者,尚其遗制也。章孝标云:“《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鈿罗裙耸细腰。”言当招之以鼓。张承福云:“白云(《历代诗话》本作“雪”)慢回抛旧态,黄鸎娇囀唱新词。”言当杂之以歌。今制亦尔。而郑任(《历代诗话》本作“在”)德诗云:“三敲画鼓声催急,一朵红莲出水遟。”则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诗云:“画鼓催来锦臂攘,小娥双起整霓裳。”则所用者又二人。按乐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铃,抃\转有声。其来也,于二莲花中藏花,拆而后见,则当以二人为正。今或用五人,与古小异矣。

    《凤将雏曲》,吴竞《乐府题要》云:“汉世乐曲名也。”而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无此词。独《通典》载应璩《百一诗》云:“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张正见《置酒高殿上》云:“《琴挑凤将雏》。”当是用相如鼓《琴挑》云,“凤兮归故乡,四海求其凰”之义,则此曲其来久矣。按《晋书•乐志》,吴声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此三曲自汉至梁有歌,今不传矣。故东坡《寄刘孝叔诗》云:“平生学问止流俗,众里笙竽谁比数。忽令独奏《凤将雏》,仓卒欲吹那得谱。”言古有名而今无谱也。岑参《盖将军歌》云:“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月眸(《历代诗话》本作“明矑”)。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非谓歌《凤将雏》也,但取世所无之义尔。

    《文选》载石季伦《昭君辝》(《历代诗话》本作“明君词”)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昭(《历代诗话》本作“明”,下同)君亦然。则马上弹琵琶,非昭君自弹也,故孟浩然《凉州词》云:“胡(《历代诗话》本作“故”)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而东坡《古缠头曲》乃云:“翠鬟女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韩妇。”梅圣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製声,手弹心苦谁知得!”则皆以为昭君自弹琵琶,岂别有所据邪?

    欧阳永叔《见杨直讲女奴弹琵琶》云:“娇儿两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调曲。虽然可爱眉目秀,无奈长饥头项缩。”梅圣俞和篇亦云:“不肯那钱买珠翠,任从堆插阶前菊。功曹时借乃许出,他日求观(《历代诗话》本作“官”)龟壳缩。”亦可以想见风采矣。永叔倒残壶酒(“酒”前《历代诗话》本有“得”字),于筐筥间得枯鱼,强饮疾醉之时,亦有小婢鸣絃佐酒。所谓“小婢立我前,赤脚两髻丫。轧轧鸣双絃,正如艣呕哑。”议者谓亦与杨家娇儿不远。余谓永叔作此诗时,已为内相。观其所作长短句,皆富艳语,不应当此以污尊俎,永叔特自谦之辝(《历代诗话》本作“词”)尔。梅圣俞尝和其诗云:公家八九殊,鬒发如盘鸦。朱唇白玉肤,参年始破瓜。”则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诚语无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阳王璡\精于其事,明皇喜之,屡有赏賚。东坡所谓“汝阳真天人,破帽插红槿。缠头三百万,不买一笑哂”是也。杜甫尝以诗二十韵赠之,有云:“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仙醴求(《历代诗话》本作“来”)浮蚁,奇毛或赐鹰。”则当时恩宠之盛可知矣。甫尝有诗称之曰(《历代诗话》本作“又曰”):“笔飞鸞耸立,章罢凤騫腾。”美其书翰之妙也。又称之曰(“又”下《历代诗话》本有“有诗”二字):“箭出飞鞚内,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则其可喜处,岂特羯鼓而已哉。

    《晋书•阮咸传》云,咸善琵琶。今有圆槽而十三柱者,世号“阮”,亦谓“阮咸”,相传谓阮咸所作,故以为名,而咸传乃不及此。山谷《听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挥琵琶送飞鸿,促絃聒醉惊客起。圆璧庚庚有横理,闭门三月传国工,身今亲见阮仲容。”则亦以仲容所作。岂咸用琵琶餘製而作“阮”邪?又有所谓“五絃”者,《唐书•乐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国所出。乐工裴神符初以手弹,太宗悦甚,后人习为搊琵琶。”则五絃之製,亦出于琵琶也。乐天有《五絃弹诗》云:“赵璧知君入骨爱,五絃一一为君调。”又云:“惟忧赵璧白髮生,老死人间无此声。”想其搊弹之妙,冠古绝今,人未易企及也。尝观《国史补》云:“人问璧弹五絃之术,璧曰:‘我之于五絃也,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絃之为璧,璧之为五絃也。’”其庄周所谓“用志不纷,乃凝(《历代诗话》本作“疑”)于神”者乎?韦应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触,千珠贯断落寒玉。”张祜云:“小小月轮中,斜抽半袖红。”元稹云:“促节频催渐繁拨,珠幢斗绝金铃掉。”亦可见五絃声韵製作之仿佛矣。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岂若后世务为哇**綺靡之音哉?杨惲云:“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韩愈曰:“已令孺人忧鸣瑟,更遣稚子传清盃。”杜甫云:“何时醉赏(《历代诗话》本作“詔此”)金钱会,烂(《历代诗话》本作“暂”)醉佳人锦瑟旁。”是皆作于妇人之手,而用于酒酣之时,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钱起为《湘灵鼓瑟诗》云:“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鲍溶云:“丝减悲不减,器新声更古。一絃有餘哀,何况二十五。”二公之咏,于一倡三叹之旨几矣。善哉白乐天之论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絃疏越《清庙》歌。一弹一唱(《历代诗话》本作“曲”)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絃人不抚。自从赵璧艺成来,二十五絃不如五。”

    弹丝之法,妙在左手,脱右优而左劣,亦何足论乎?尝观《琵琶录》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纲,皆能琵琶。又有裴兴奴长于拢捻,时人谓纲有右手,兴有左手。盖拢捻在左手也。”纲劣于左手,则琵琶之妙处逝矣。白乐天有《听弹琵琶示重莲诗》云:“谁能截此曹纲手,插向重莲红袖中。”惜乎乐天未知截兴奴手(“手”前《历代诗话》本有“妙”)之妙也。

    自周陈以上,雅、郑殽杂而无别。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乐八十四调,而俗乐止于二十八。琵琶非古雅乐也,而元微之诗乃云“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絃中(《历代诗话》本作“旋宫三调”)弹不出”何耶?按贺怀智《琵琶谱》云:“琵琶有八十四调,内黄钟、太族、林钟宫声弹不出。”则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于今者,止于二十八调,岂唐琵琶曲声与今不同耶?沉存中云:“怀智《琶琶谱》,格调与今乐全不同,今之燕乐。古声多亡,而新声大率皆无法度。”观此则存中亦有疑于其间。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乐调也。

    《后庭花》,陈后主之所作也。主与倖臣各製歌词,极于轻荡。男女唱(《历代诗话》本作“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阿滥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驪山有禽名阿滥堆,明皇御玉笛,将其声翻为曲,左右皆能传唱,故张祜诗云:“红叶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驪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二君骄**侈靡,躭嗜歌曲,以至于亡乱。世代虽异,声音犹存,故诗人怀古,皆有“犹唱”、“犹吹”之句。呜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乐天云:“《河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故乐天为诗曰:“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张祜集载武宗疾篤,孟人才以歌笙获宠,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当不讳,尔何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縊。”复曰:“妾尝艺歌,愿歌一曲。”上许之,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殞。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则是《河满子》真能断人肠者。祜为诗云:“偶因歌态咏娇频(《历代诗话》本作“嚬”),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又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之咏。一称十二春,一称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长句,其末句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言祜诗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尝于张湖南座为唐有态作《河满子》歌云:“棃园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羈纲缓。便(《历代诗话》本作“使”)将河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鱼家入内本领绝,叶氏有年声气短。”又叙製曲之因,与乐天之说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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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9 06:3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六

    老杜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按逊传无扬州事,而逊集亦无扬州梅花诗,但有《早梅诗》云:“免园标(《历代诗话》本作“标”,同)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露发,映雪凝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臺。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杜公前诗乃逢早梅而作诗,故用何逊事,又意却月凌风,皆扬州臺观名尔。近时有妄人假东坡名,作《老杜事实》一编,无一事有据。至谓逊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逊吟咏其下,岂不误学者?

    白乐天诗多说别花,如《紫薇花诗》云:“除却微之见应爱,世间少有别花人。”《蔷薇花诗》云:“移他到此须为主,不别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谓别花人,未之见也。鲍溶作《仙檀花诗》寄袁德师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别”之句,岂谓是邪?

    白乐天作中书舍人,入直西省,对紫薇花而有咏曰:“丝纶阁下文书(《历代诗话》本作“章”)静,鐘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后又云:“紫薇花对紫薇翁,名目虽同貌不同。”则此花之珍艳可知矣。爪其本则枝叶俱动,俗谓之“不耐痒花”。自五月开,至九月尚烂熳,俗又谓之“百日红”。唐人赋咏,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特(《历代诗话》本作“时”)注意此花,一诗赠韩子华,则曰:“薄肤痒不胜轻爪,嫩干生宜近禁庐。”一诗赠王景彝,则曰:“薄薄嫩肤搔鸟爪,离离碎叶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痒事,而未有及百日红者。胡文恭在西掖前后(《历代诗话》本无“后”字)亦有三诗,其一云:“雅当翻药地,繁极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犹繁。”似有百日红之意。可见当时此花之盛。省吏相传,咸平中,李昌武自别墅移植于此。晏元献尝作赋题于省中,所谓“得自羊墅,来从召园。有昔日之絳老,无当时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累数年,吟咏殆遍,海棠奇艳,而诗章独不及何耶?郑谷诗云“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无情为发扬”是已。本朝名士赋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为实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诗未工。”钱易诗云:“子美无情甚,都官着意频。”李定诗云:“不霑工部风骚力,犹占勾芒造化权。”独王荆公诗用此作梅花诗,最为有意。所谓“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近于曾大父酬倡集中,有《凌景阳》一绝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谢许昌传雅释,蜀都曾未识诗人。”不道破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数尺,春开极香,土人呼为瑒花。瑒,玉名,取其白也。鲁直云:“荆公欲作诗而陋其名,予请(《历代诗话》本作“余谓”)名曰山矾,野人取其叶以染黄,不借矾而成色,故以名尔。”尝有绝句云“高节亭边竹已空,山矾独自倚春风”是也。近见曾端伯《高斋诗话》云,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谓“一树瓏鬆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者。以余观之,恐未必然尔。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传至今,当以玉蕊得名,不应舍玉蕊而呼瑒,鲁直亦不应舍玉蕊而名山矾也。岂端伯别有所据耶?

    琼花惟扬州后土祠中有之,其他皆八仙(《历代诗话》本“八”前有“聚”字),近似而非也。鲜于子骏尝有诗云:“百蘤天下多,琼花天上希。结根託灵祠,地着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攒万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录》乃云:琼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观有玉蕊花,王建诗所谓“女冠夜觉香来处,唯见堦前碎月明”是也。长安观亦有玉蕊花,刘禹锡所谓“玉女来看玉树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是也。唐内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与沉传师草詔之夕,屡同赏翫,故德裕诗云:“玉蕊天中木,金闺昔共窥。”而沉传师和篇亦云“曾对金鑾直,同依玉树阴”是也。招隐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谓“吴人初不识,因余赏翫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论之,则玉蕊花岂一处有哉?其非琼花明矣。东坡《瑞香词》有后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谓玉蕊花,止谓琼花如玉蕊之白尔。

    《山海经》云:“崑崙之墟,北有珠树、文玉树、玕\(《历代诗话》本作“玗”)琪树,皆宝(《历代诗话》底本作“实”,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为“宝”)树也。诗家用琪树多矣,往往以为仙树,不易得见,故孙绰《天臺赋》云:“琪树璀璨而垂珠。”萧防云:“桂宫路(《历代诗话》本作“露”)冷鹤归早,琪树风清鸞去迟。”武伯奋云:“琪树年年玉蕊新,洞宫长闭綵霞春。”蔡隐丘(《历代诗话》本作“邱”)《咏琪树诗》云:“山上天将近,人闲路渐遥。谁当云里见,知欲度仙桥。”是人间未必有此树也。而《六朝事蹟》载,宝林寺有琪树,在法堂前。梅挚有诗云,“影借金田润,香随璧月流。远疑元帝植,近想誌(《历代诗话》本作“志”)公游”何耶?

    《后汉•和帝纪》言南海旧献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堆路。故东坡诗云:“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坈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而张九龄作《荔枝赋》序云:“南海郡荔枝壮甚环(《历代诗话》本作“瓌”)诡,余往在西掖,尝盛称之,诸公莫有知者,惟舍人刘侯知之,作赋以夸大,以为甘旨之极。”则是九龄乃创见也。议者谓杨妃酷好,安知非九龄有以啟之。鲍防《杂感诗》云:“五月荔枝初破顏,朝离象郡夕函关。雁飞不到桂阳岭,马走皆从林邑山。”则当时征求之急,亦可见矣。

    《楚词(《历代诗话》本作“辞”)》云:“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瑶华谓麻之华白也。《诗》载木桃、木李、握椒、芍药之类,皆相赠问之物。所谓疎(《历代诗话》本作“疏”)麻者,所以赠问离居也。谢灵运《南楼遟客诗》云:“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摘。路阻莫赠问,何以慰离拆(《历代诗话》本作“析”)。”《越岭溪行》云:“握兰徒勤摘(《历代诗话》本作“结”),折麻心莫展。”骆宾王《思家诗》:“旅行悲泛梗,离恨断疎麻。”钱起《题輞川诗》云:“折麻定延竚,乘月期相寻。”皆用《楚辞》意,用于离居。至于起《赠赵给事诗》,乃云:“不惜瑶华报木桃。”则是以瑶华为玉,误矣。

    东坡《赏枇杷诗》曰:“魏花真老伴,卢橘认乡人。”又曰:“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则皆以卢橘为枇杷也。彼徒见《上林赋》有卢橘夏熟之语,遂以为枇杷。审尔,则夏熟之下,不当复有黄甘、枇杷、然(《历代诗话》本作“橪”,下一处同)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园记》言有一物而为二物者,如《上林赋》所谓卢橘夏熟,又言枇杷、然柿是也。若据子西言,则卢橘即枇杷矣。李白《宫中行(“行”下《历代诗话》本有“乐词”二字)》云:“卢橘为秦树。”许浑《送表兄奉使南海》云:“卢橘花香拂钓磯。”若以为枇杷,则何独中南海有耶?钱起《送陆贄诗》云:“思亲卢橘熟。”用陆绩怀橘事,则又以为木奴,益无桉(《历代诗话》本作“按”)据。

    白乐天赋《有木》八章,其六章託弱柳、樱桃、织橘、杜黎(《历代诗话》本作“梨”)、野葛、水檉以讽在位者,至第七章则曰:“有木如(《历代诗话》本作“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忽飘颻。疾风从东来,吹折不终朝。”专又以讽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风影清如水,霜枝(《历代诗话》本作“华”)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重任虽大过,直心自不曲。纵非梁栋材,犹胜寻常木。”盖乐天自谓也。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閔之党,素善刘禹锡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节凛然。于八木之中,而自比于桂,殆未为过也。

    《酉阳杂俎》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不说牡丹,则隋朝花药中所无也。然北齐杨子华在隋朝之前,乃有“画牡丹处极分明”之句,何耶?至唐则此花盛矣。柳子厚《龙城录》载,宋单父能种艺之术,牡丹变易千种。上皇召至驪山,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胜天工也。欧阳永叔《洛阳牡丹图诗》云:“当时绝品可数者,魏红窈窕姚黄妃。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緋。”自唐天宝至本朝熙丰间,三百余年,宜其花种日盛,然见于图者九十种而已,岂能登万样之数哉?柳浑(《历代诗话》本作“泞”)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较几多。”王文康公诗云:“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成(《历代诗话》本作“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欧公在扬州,暑月会客,取荷花千朵插画盆中,围绕坐席。又命坐客传花,人摘一叶,尽处饮以酒。故《答吕通判诗》云:“千顷芙渠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画盆围处花光合,红袖传来酒令行。”然维扬芍药妙天下,可以奴视荷花,而是时欧公不闻有芍药胜会何耶?东坡在东武,四月,大会于南禪资福两寺,剪芍药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赏翫,不下七千余朵。有白花独出于众花之上,圆如覆盂,因有“两寺装成宝瓔珞,一枝争看玉盘盂”之咏。惜乎欧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沉存中《笔谈》云:“无乃太细长乎?”余谓诗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计也。《诗评》载王郊《大夫竹诗》示东坡,其一联云:“叶排千口剑,干耸万条鏘(《历代诗话》本作“枪”)。”坡曰:“十条竹一箇叶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语诗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诗,若能忍(“忍”下《历代诗话》本有“笑”字),诚为难事。”盖谓此尔。

    珍木奇卉,生于深山穷谷之中,不遇赏音,与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贤寺有山花,色紫气香,穠丽可爱,以託根招提,偶赦于樵斧,固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乐天一日过之,而标(《历代诗话》本作“只标”)其名曰“紫阳”。于是天下识所谓紫阳花者,其珍如是也。岂不为尤幸乎!乐天之诗曰:“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忠州鸣玉溪有花如莲,叶如桂,香色艳腻,当时亦无有识之者。乐天又赋诗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掛高枝。云埋人隔无人识,惟有南宾太守知。”呜呼!抱道怀才之士,埋光铲采于山林皐壤之间,如此花者多矣,求如乐天之赏鉴者,孰谓无其人乎!

    皮日休尝谓宋广平正资劲质,刚态毅状,宜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辝。然其所为《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人,故东坡亦有“请君援笔赋梅花,未害广平心似铁”之句。近见叶少蕴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于穷冬凝严(《历代诗话》本作“严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栢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此意甚佳。审尔,则惟铁肠石心人可以赋梅花,与日休之言异矣。

    《文选•海赋》云“云锦散文于沙汭之际”,故谢灵运诗有“赤玉隐瑶溪,云锦被沙汭”之句。观其语意,正言沙石五色,如云锦被于岸尔。世见韩退之作《曲江荷花行》云:“撑舟昆明度云锦。”遂谓退之以云锦二字状荷花,其实非也。谓之度云锦,言舟行于五色沙石之际,岂谓荷花哉?

    竹固多种,所谓桃枝竹者,丛生而节疎,亦谓之慈竹,言生不离本也。王勃所谓“宗生族茂,天长地久。万柢争盘,千株竞糺”者,梁简文《答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则异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蟠(《历代诗话》本作“磻”)石生桃竹,斩根削皮如紫玉。”则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东坡援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宋魏之间,谓簟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坡又云:“桃竹叶如椶,身如竹,密节而实中,犀理瘦骨。”岂非以此竹为簟耶?梅圣俞云:“谁知广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记》: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穡,治郫城。后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老杜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老杜云:“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老杜集中杜鹃诗行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后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託兴(此二字《历代诗话》本作“说”)明皇蒙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嬪嬙左右如花红。”

    元微之謫通州,白乐天有诗云:“寅年篱下多逢虎,亥日沙头始卖鱼。”后又(《历代诗话》本作“人”)有《东南行》云:“亥日饶虾蠏,寅年足虎貙。”张籍云:“江村亥日长为市。”山谷亦有“鱼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虽本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悲喜何从而入乎?渊明见林木交荫,禽鸟变声,则欢然有喜,人以为达道。余谓尚未免着于境者。欧阳永叔先在滁阳,有《啼鸟》一篇,意谓缘巧舌之人謫官,而今反爱其声。后考试崇政殿,又有《啼鸟》一篇,似反滁阳之咏,其曰:“提葫芦,不用沽美酒,宫壶日赐新拨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宫花正好愁雨来,暖日方催花乱髮。”末章云:“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尔。啼鸟之声,夫岂有二哉?

    老杜《白小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霑水族,风俗当园蔬。”言白小与菜无异,岂复有厚味哉?故白乐天亦有“下饭腥咸白小鱼”之句。余谓鱼始二寸已就烹,鱼之穷也。寒士又从而食之,其穷抑甚。梅圣俞有《琴高鱼诗》云:“大鱼人骑上天去,留得小(《历代诗话》本作“少”)鳞来按觴。”又有《针口鱼赋》云:“有鱼针喙形甚小,常乘春波来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銖杪(《历代诗话》本作“秒”)。”则白小之鱼,尚为丈人行也。

    缩项鯿出襄阳,以禁捕,遂以差断水,因谓之差头缩项鯿。孟浩然云:“鱼藏缩项鯿。”老杜云:“谩钓差头缩项鯿。”皆言缩项。而东坡乃谓“一鉤归钓缩头鯿。”或疑坡为平侧所牵乃尔,殊不知长腰粳米、缩头鯿鱼,楚人语也。

    《文房四谱》载,段成式以灵(《历代诗话》本作“云”)蓝纸赠温庭筠,有诗云:“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谓鲤鱼三十六鳞;充使,谓恁鲤鱼寄书也,用《文选》“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义。沉存中《笔谈》云:“鲤鱼当胁一行三十六鳞,鳞有黑文如十字,故谓之鲤。”二宋亦尝用此而文(《历代诗话》本作“闻”)其说,元献云:“私书一纸离怀苦,望断波中六六鳞。”景文云:“君轩恋结萧萧马,尺素愁凭六六鱼。”谓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鷓鴣词》,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余谓此词乃作于詔追之时,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复虑”,后言“同类相呼莫相顾”。媒与类皆谓伾文也。

    湖州上强精舍寺有陈朝观音,殷仲容书寺额,三门高百尺,谓之三绝。又池有金鯽鱼,数年一现,故白乐天诗有“惟有上强精舍寺,最堪游处未曾游”之句,盖谓此也。临安六和寺亦有金鯽池。苏子美《六和寺》诗云:“松桥待金鯽,竟日独遅留。”亦以其出有时,故竟日待之云尔。自子美之后四十年,东坡始游兹寺,尝投饼饵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坡以为此鱼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寿若此。其语深有味也。

卷十七

    《古今诗话》载,杜少陵因见病疟者曰,诵我诗可疗。令谓“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掷还萧(《历代诗话》本作“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疟矣,其诗云:“患癘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攻战。”又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腼屡红妆。”子美于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己疾耶?是灵于人而不灵于己也。

    山谷平生为目所苦,故和东坡诗有“请天还我读书眼,欲载轩辕乞鼎湖”之句。其摄养禁忌之法,讲(《历代诗话》本作“论”)之详矣,故《次韵元实病目诗》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爱读书眼。要须玄览照镜空,莫作白鱼钻蠹简。”病者苟能知此,其贤于金篦刮膜远矣。大抵书生牵于习气,不能割爱于书册,故为目害尤甚。唐张籍,好学业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议者谓不能损读之过。孟郊尝赠之诗云:“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能珍。天子只咫(《历代诗话》本作“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历代诗话》本作“口”)且养真。”盖非特伤籍,而郊亦自伤虽有眼而不得见君也。

    贾谊曰:“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则从事于医卜者,未可轻也。京兆杜婴能读书,其言近《庄子》,而自託于此,岂足以病婴之高乎?故荆公有诗伤之云:“叔度医家子,君平卜肆翁。萧条昨日事,髣髴古人风。”梅圣俞赠何山人诗亦云:“日闻古贤哲,必与医卜邻。”宋景文云:“医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则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则迂而入诸拘碍,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诬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脑脂遮眼卧壮士,大弨掛壁谁能弯。”谓张籍也。杜牧之《乞湖啟》云:“弟覬久病眼,医者石公集云,是状也,脑积毒热,脂融流下,盖塞瞳子,名为内障。”则籍之所苦,乃内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龟也。市中亦有听声而知祸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观王建集有《听镜词》云:“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岂今听声之类耶?《大涅槃经》云:“不以瓜镜、芝草、杨枝、钵盂、髑髏而作卜筮。”则镜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风韵绝俗,而名不编于花谱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远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树馨香倚钓磯。”言其香也。梅圣俞《楸花诗》云:“图出帝宫树,耸向白玉墀。高艳不近俗,直许天人窥。”言其韵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韵胜,而未知其疗病之工也。汝州楸树极多,富郑公知州时,手植数百本于后圃。后政思其人(《历代诗话》本作“后人思其政”),建郑公堂于楸林之下。宣和间,先人知州日,听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访使周询来访,因云:“立秋日太阳未升,採(《历代诗话》本作“采”)其叶熬为膏;傅疮疡立愈,谓之‘楸叶膏’。”抵晚,宪(《历代诗话》本作“客”)使王伟来访,因道询语。伟曰:“有人患发背,肠胃可窥,百方不差者,一医者教用楸叶膏傅其外,又用云母膏作小丸,服尽四两止。不累日,云母透出肤外,与楸叶膏相着,疮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广传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併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凖之,则知退之以磨竭(《历代诗话》本作“蝎”,下同)为身宫。又云:“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无善名以(《历代诗话》本作“己”)闻,无恶声以攘(《历代诗话》本作“无恶身已讙”)。”则知太阴在磨竭者,主得谤誉。东坡尝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谓仆以磨竭为命,殆与退之同病。然观东坡《谢生日啟》云:“摄提正于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于南斗,更借虚名。”则是东坡亦磨竭为身宫,而乃云磨竭为命,岂非身与命同宫乎?寻常算五星者,以为命宫灾福,不及身宫之重,东坡以身命同宫,故谤誉尤重于退之。职鑾坡而代言,犯鲸波而远謫,退之之荣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所谓知命者,不为名利所汩,而能安时处顺者也。后世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义,徒知金印艾綬之荣,而不知苟得为可愧,于是君平之肆,许负之庐,衣冠盈矣。刘梦得《和苏十郎中诗》云:“菱花照后容虽改,蓍草占来命已通。”武伯奋《长安述怀诗》云:“闻说唐生子孙在,何当一为问穷通。”观此又奚知孔子所谓命也哉?刘孝标作《辨命论》,言寿夭穷达,一归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竞僭逼之患。萧瑀《非辨命论》,言人之旤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

    古今人赋棊诗多矣。“几局赌山果,一先饶海僧”者,郑谷之诗也。“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者,刘梦得之诗也。“古人重到今人爱,万局都无一局同”者,欧阳炯之诗也。观诸人语意,皆无足取,独爱荆公《赠叶致远》之作,其略云:“或撞关以攻,或覷眼而擪,或羸形伺击,或猛出追躡。垂成忽破坏,中断俄连接。或外示闲暇,伐(《历代诗话》本作“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叠;或粗见形势,驱除令远蹀;或开拓疆境,欲并包揔摄。或惭如告亡,或喜如献捷。讳输寧断头,悔误乃披颊。”可谓曲尽围棊之态。非笔力可以回万钧,岂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诗》读之,殆(《历代诗话》本作“若”)可齐驱并驾也。王无功亦有围棊长篇云,“双关防易断,隻眼畏难全。鱼鳞张九拒,鹤翅拥三边”等句,铺敍类荆公,而其它(《历代诗话》本作“他”)句猥杂处尚众。东坡《白鹤观》四言诗云:“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夫咨贪欲于指顾,争胜负于毫釐,业棊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见其胷中翛然者矣。荆公亦有“棊罢两奩收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之句。

    鲁直诗云:“眼见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倾人如出九,藜羹饭我等朝三。”两联之意,虽不相远,然似不若前句之无斧凿痕也。《汉书》,吾丘(《历代诗话》本作“邱”)寿王以善格五待詔,刘德谓格五棊,行以塞法。《齐书》沉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沉存中《笔谈》云:“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余,而致敌人于险。”《酉阳杂俎》亦云:“于棊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遅速。”则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虽不同,其制一而已。彼苏林以为五博之类,不用箭,但行梟散,未知所据。出九亦赌博之法,详见《刑统》。      

    子由《煎茶诗》云:“煎茶旧法出西蜀,水声火候(《历代诗话》本作“态”)犹能諳。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薑(《历代诗话》本作“姜”)夸满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杂以他物煎之。陈后山《茶诗》云:“愧无一缕破双团,惯下薑盐枉肺肝。”东坡《和寄茶诗》亦云:“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薑盐煎。”若茶品自佳,杂以他物,适败其味尔。茶性冷,盐导入下经,非养生所宜。山谷谓寒中瘠气,莫甚于茶,或济以盐,勾贼破家。薛能《鸟嘴茶诗》,亦有“盐损添宜戒,薑宜著更夸”之句,则知以盐煎茶,诚无益于养生也。

    蒙恬造笔,《博物志》云:以狐狸毛为心,兔毛为副,心柱遒劲,锋鋩调利,故难乏而易使。白乐天作《鸡距笔赋》云:“中山之明,视劲而俊;汝阴之翰,音勇而雄。双美是合,两揆相同。不得兔毛,无以成起草之用;不名(《历代诗话》本作“为”)鸡距,无以表入墨之功。”盖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笔,专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为之。晋王隐《笔铭》云:“岂其作笔,必兔之毫?调利难秃,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钟繇、张芝皆用鼠鬚笔。钱穆父奉使高丽,得猩猩笔(“笔”前《历代诗话》本有“毛”字),甚珍之,尝以分赠山谷。山谷所谓“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疎。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是也。《岭表录》云:“岭外无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笔。匠者偶因醉遗坠,惶惧无以为计,遂以己鬚製之,反佳。其后遂户科(《历代诗话》本作“料”)人须一合。”此殆好事者说尔。

    樗蒲(《历代诗话》本作“蒱”,下同)用博齿五枚,如银杏状,各上黑下白,内取二黑刻为犊,其背刻为稚,故李翱《五木经》云,“樗蒲五木黑白判,厥二作稚背作牛”是也。以卢白稚犊四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为甿者,恶其驳也。按前史,三掷三卢如慕容宝,五掷五卢如李安人,王思政之掷印为卢,刘裕之喝卢胜稚,皆以为前途富贵之先兆。卒之其应如响,亦可谓异矣。郑谷诗云:“能消永日是樗蒲,坑堑由来似宦途。两掷未终楗撅内,坐中何惜为呼卢。”然卢可呼而得,官可倖而致乎?观谷此言,似未知安时处顺者。

    傀儡之戏旧矣,自周穆王与盛姬观偃师造倡于崑崙之道,其艺已能夺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献公尝为《傀儡赋》云,“外眩刻琱,内牵纆(《历代诗话》本作“缠”)索,朱紫坌并,银黄煜爚,生杀自口,荣枯在握”者,可谓曲尽其态。李义山作《宫妓》一绝云:“朱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闘(《历代诗话》本作“斗”)腰支。不须更看鱼龙戏,终恐君王怒偃师。”是以观倡不如观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于乱,杜牧所谓“《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是也。汉高祖白登之围,以刻木为美人而围解,《乐录》谓即今之傀儡。则是舞或乱唐,而刻木或可以兴汉,义山之诗异矣。

    《楚词》云:“菎蔽象棊,有六博(《历代诗话》本作“簙”,下同)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王逸谓投六箸行六棊,故谓之六博,言以菎露(《历代诗话》本作“蔽”)作箸,象牙为棊也。而《楚辞补注》乃引《列子》击博(《历代诗话》本同)楼上,谓击打也,如今之双陆棊也。余谓双陆之制,初不用棊,但(《历代诗话》本作“俱”)以黑白小棒槌,每边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股子两隻掷之,依点数行,因有客主相击之法。故赵摶《双陆诗》云:“紫牙鏤合方如斗,二十四星衔月口。贵人迷此华筵中,运木手交如阵闘(《历代诗话》本作“斗”)。”今六博既行六棊,则非双陆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而儺(《历代诗话》本作“扬盾”),以索室殴疫,谓之时儺。释者谓四时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于三时,而于夏则闕,何耶?盖夏当阳盛之时,阴珍(《历代诗话》本作“慝”)不敢作,故闕之尔。今春秋无儺,惟于除夕有之。孟郊所谓“驱儺击鼓吹(《历代诗话》本作“龡”)长笛,瘦鬼染面唯齿白。暗中窣窣拽茅鞭,裸足朱褌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棘矢时独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进儺名,画袴朱衣四队行。”皆谓除夕大儺也。其涂饰之制,若驱禳之仪,与《周官》略相类。政和中,徽宗新创禁中儺仪,有旨令翰苑撰文。时翟公巽当直,其略云:“南正司天,无俾神人之杂;夏后铸鼎,以纪山林之奸。苟非圣神,孰知情状?”被旨,顷刻进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纪》及《逸士传》载,帝尧之时,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于康衢,其词云(《历代诗话》本作“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初不知壤为何物,因观《艺经》云,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寸,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地,远三四十步,以手中壤击之,中者为上。盖古戏也。

卷十八

    余尝谓知人虽尧帝犹以为难,而杜子美之曾老姑乃能知唐太宗于侧微之时,识房、杜辈于贱贫之日。子美载其语云:“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异耶!唐史载王珪微时,母李氏尝云:“子必贵,但未见与汝游者。”珪一日引房、杜过之,母曰:“汝贵无疑。”余尝观子美《赠王砅使南海诗》,然后知史所书皆误也。砅,珪之玄孙也,谓珪为高祖。其曰“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则砅之高祖母乃姓杜,非姓李也。其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珪尝为礼部尚书,则尚书妇乃珪之妻,非珪之母也。故诗之中章云:“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尝肩舆,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皆谓珪妻尔。人徒见诗中有剪髻之事,有同乎陶母,故谓珪母。审尔,岂不与尚书妇之句相抵梧哉?

    寇忠湣少知巴东县,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东坡《巴东访莱公遗迹诗》云:“江山养豪俊,礼数困英雄。执版迎官长,趋尘拜下风。当年谁刺史,应未识三公。”公以环(《历代诗话》本作“瓌”)奇忠谅之才,而当路者祗(《历代诗话》本作“祇”,同)以常辈遇之,信乎知人之难也。李太白《梁甫吟》云:“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盖谓此也。

    先文康公知汝州日,段宝臣为教官,富季申为鲁山主簿,而陈去非以太学录持服来寓。先公语人曰:“是三子者,非凡偶近器也。”是时,富在外邑,则以职事处之于城中,列三人者荐于朝,以为可用,仍以去非《墨梅诗》缴进。于是去非除太学博士,季申除京西漕属,宝臣亦相继褒擢。初,宝臣字去尘,先公一日谓之曰:“君,廊庙具也,宜改字宝臣,取荀卿辅拂之人为国宝之义。”且作序而述(《历代诗话》本作“衍”)其意。及三人者俱贵,先公喜曰:“吾未尝读玉管之书,亦未尝究金书之义,而能逆知其必大者,独以其所为知之耳。汝辈勉其在我者,在人者不问可也。”先公晚年寓居湖州之宝溪,季申既罢枢筦,亦挈家来寓,一觴一咏,必与之俱。季申尝有十绝,其一云:“青衫短簿汝阳天,鶚牘当时误荐贤。承乏西枢了无补,还依丈席听韦编。”其二云:“洛陈花骨巧裁诗,曾把梅篇荐玉墀。来(《历代诗话》本作“未”)说他年调鼎事,只今身已凤凰池。”其三云:“陈君谈论席生风,段子文词气吐虹。参术[月奚]胰皆入篋,知人谁过葛仙翁。”余七篇不录。陈君名恬,字叔易,有高节,贫甚。先公命公库以酒肉薪米日给之。尝谢以诗云:“不是故人供禄米,初非县令给猪肝。养贤礼厚隆三簋,拜赐恩深艳一簞。”建炎初,召赴行在,直秘阁。

    张安道以异议出守宛丘,次守南都,苏子由皆从之游。元丰初,子由謫筠州酒税,安道凄然不乐,手写诗为别曰:“可怜萍梗漂浮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从此空斋掛尘榻,不知重扫待何人。”后十五年,子由方和其诗云:“少年便识成都尹,中岁仍为幙(《历代诗话》本作“幕”)下宾。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王介甫、苏子瞻皆为欧阳文忠公所收,公一见二人,便知其它(《历代诗话》本作“他”)日不在人下。《赠介甫诗》云:“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子瞻登乙科,以书谢欧公,欧公语梅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当是时,二人俱未有声,而公知之于未遇之时,如此所以为一世文宗也欤(《历代诗话》本作“与”)?东坡跋梅圣俞诗后云:先君与梅二丈游时,軾与子由弟年甚少,未有知者。家有八(《历代诗话》本无“八”字)老泉公作诗云:“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则二苏当少年时,已擅文价矣。     

    郛子稍(《历代诗话》本作“郭子稩”)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繫(《历代诗话》本作“击”)春诸。昨梦坠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尘。驪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尘柄屡挥容请益,龙门虽峻忝(《历代诗话》本作“许”)先登。立朝行己师资久,寧止篇章此服膺。”又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余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四首,有“慟哭一声惟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深病人情之薄也。其欧公之罪人哉!

    欧公赠介甫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可谓极其褒美。世传介甫犹以欧公不以孔孟许之为恨,故作报诗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恐未必然也。尝读曾子固集,见子固与介甫书云:“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历代诗话》本作“为”)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但取其自然。”盖荆公之文,因子固而投(《历代诗话》本作“授”)于欧公者甚多,则知介甫归附欧公,非一日也。叶少蕴以为荆公自期于孟子,而处欧公以韩愈,恐未必然尔。

    王逢原以书上介甫,且以《南山》之诗求学于荆公。师资之礼已定,故逢原未死以前,荆公赠之诗曰:“?便枏(《历代诗话》本作“柟”)豫章槩白日,只要匠石聊穿裁。”逢原既死之后,荆公思之曰:“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皆以师道自任也。然观逢原寄介甫诗云:“高(《历代诗话》本作“天”)门廉陛益(《历代诗话》本作“鬱”)巍巍,势利寧无澹泊讥。岂与跖徒争有道,盍思吾党自言归。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余地许相依。”则识度之远,又过荆公矣。又作荆公书皆称介甫,作诗皆称君,所谓“行藏愿与君同道,秖恐蹉跎我独羞。”又云:“想今愈有江湖兴,亦欲同君一钓纶。”所谓师资者,果如何耶?山谷尝避暑李氏园,题诗于壁云:“题诗未有惊人句,唤取謫仙苏二来。”秦少游言于东坡曰:“以先生为苏二,大(《历代诗话》本作“人”)似相薄。”则又甚于逢原称介甫矣。

    汲引之恩,不可忘也,一日得志,思有以报之,亦人情之(“之”字原无,据《历代诗话》本补)常也。王稽荐范睢于秦,而昭王以为相,其后稽为河东守者,因睢之言也。魏无知荐陈平于汉,而高祖用之,其后赏无知者,因平之言也。唐马周以一介草茅,遭遇太宗,不累年而致位卿相,皆由常何之一言。而身贵得志之时,于何不闻有报何耶?李邦直诗云:“底事马周身富贵,不闻推宠报常何”是已。张文潜诗云:“马周未遇虬髯公,布衣落魄来新丰。一尊独酌岂无意,俗子不解知英雄。”盖周虽缘常何之一言,而其智諝忠亮,亦自有以取之。如疏宗室世守居藩,乐工鸣玉曳履,皆切中时病者也。史臣至比之为筑岩钓渭,亦过矣哉!岑文本云:“周鳶肩火色,腾上必速,但不能久。”其后周年止五十,志不尽行,文本殆如蓍龟矣。

    开元天宝之际,孟浩然诗名籍甚,一游长安,王维倾盖延誉,然官卒不显何哉?或谓维见其胜己,不肯荐于天子,故浩然别维诗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史载维私邀浩然于内(《历代诗话》本无“内”字)苑,而遇明皇,遂伏于床下。明皇见之,使诵其所为诗,至有“不才明主弃”之句,明皇云:“卿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因放还。使维诚有荐贤之心,当于此时力荐其美,以解明皇之慍,乃尔嘿嘿,或者之论,盖有所自也。厥后虽宠凤林之墓,绘孟亭之像,何所补哉!

    韩退之于崔立之厚矣,立之所望于退之者宜如何!然集中所答三诗,皆未有慰荐之意何邪?其曰“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硉兀未可攀。”又云:“东、马、严、徐已奋飞,枚皋即召穷且忍。”知识当要路,正赖汲引,隐情惜己,殆同寒蝉,古人之所恶也。

    余家自曾伯祖侍郎讳宫以甲科起家,至庆历中,曾大父通议杨寘榜相继及第,尔后世世有人。大父清孝公余中榜,先人文康公何昌言榜,某黄公度榜,至小子邲木(《历代诗话》本作“朱”)待问榜,连五世矣。当时尊长皆有诗以纪庆。曾大父赠先祖诗云:“传家何用富金赢(《历代诗话》本作“籯”),教子何如只一经。庆历科名今已继,更教来叶嗣前馨。”先大父赠先人及伯父诗云:“广场笔阵数千人,喜汝穿杨箭鏃亲。庆绪绵长时幸会,文科兴后事还新。昔年继榜熙寧岁,今偶同科绍圣春。从此莫教书种断,孙曾应复值昌辰。”文康公赐某诗云:“儿曹春榜预言扬,窃吹知难复士乡。黄绢未能摛好语,青毡偶幸继前芳。穿杨喜共东床客(女夫章倧同榜),攀桂同标北寺房。圣世选才如华岳,积尘曾不愧毫芒。”予(《历代诗话》本作“余”)尝赠邲诗云:“吾家五世十三人,竞擷丹枝撼月轮。庆历贤科开后裔,隆兴儒业继前尘。泥金帖报家庭喜,烧尾筵张(《历代诗话》本作“中”)帝里春。从此传芳应未艾,桂香应已袭天伦。”通议之子若孙若曾孙在桂籍者,于今已十有三人,故言之于前。长子郛亦不废学业,故期之于后。其他宗从登科者甚多,各有诗纪庆,不暇录。

    郯始留意星历学,绍兴癸酉取解漕台问《斗为帝车赋》,省试复以“日星为纪三台色齐”为诗赋题,其所为贯穿甘石之学甚详。小孙女夜梦郯登楼至十六级而止,筮之,为省闈第十六人之祥,已而果然。予(《历代诗话》本作“余”)作诗赠之曰:“飞(《历代诗话》本作“张”)铃走帜到金溪(《历代诗话》本作“谿”),喜子文闈预品题。名字巍峨光(《历代诗话》本作“先”)蕊榜,词章斐斖(《历代诗话》本作“亹”)动文奎。阶梯已合婴儿梦,星斗先分天老题。后日臚传当第一,天伦科甲尚为低。”时郯弟邰(《历代诗话》本无“邰”字)王佐牓(《历代诗话》本作“榜”)甲科第七人。

    孟郊《落第诗》曰:“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再下第诗》曰:“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下第东南行》曰:“江蘺伴我泣,海月投人惊。”愁有余矣。《下第留别长安知己》云:“岂知鶗鴂鸣,瑶草不得春。”《失意投刘侍御》云:“离娄岂不明,子野岂不聪?至宝非眼别,至音非耳通。”《叹命》云:“题诗怨还怨,问《易》蒙复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怨有余矣。至登科后诗,则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余谓郊偶不遂志,至于屡泣,非能委顺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荡无涯,哦诗夸咏,非能自持者,其不至远大,宜哉。

    今之新进士,不问科甲高下,唱名出皇城,则例喝状元,莫知其端。唐郑谷登第后宿平康里,尝作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则新进士例呼状元,旧矣。郑谷,赵昌翰牓第八名也。

    杜荀鹤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云:“只望至公将卷读,不求朝士致书论。”《投李给事》云:“相知不相荐,何以自谋身。”《投所知》云:“知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寧教读书眼,不有看花期。”《投崔尚书》云:“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如此等句,几于哀鸣矣。《本事诗》载,裴晋公于兴化里凿池起台榭,贾岛方下第怨愤,题诗亭中云:“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后,荆棘满廷(《历代诗话》本作“亭”)君始知。”人皆恶其不逊,则荀鹤之哀鸣,犹为可怜也。

    琼州进士姜唐佐,东坡极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及唐佐预广州计偕,过汝阳,见子由,时东坡已下世矣。子由因为足成其篇云:“生长茅间有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筦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唐佐是年省闈不利,则有负于锦衣之祝矣。东坡尝书唐佐课册云:“云兴天际,欻(《历代诗话》本作“倏”)若车盖。凝矑未瞬,瀰漫霮[雨对],惊雷出火,乔木糜碎。霤綆四坠(《历代诗话》本作“悬霤綆縋”),日中见沫。移晷而收,野无全块。”今亦刊集中,乃戏书刘梦得《楚望赋》也。

    秦太虚举进士不得,东坡诗曰:“底事秋来不得解,定中试与问诸天。”深为称屈也。李方叔省试不得第,而东坡领贡举,尝有诗赠之云:“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座主归过于己,门生归命于天,俱一世之贤也。

    梅圣俞《送方云(《历代诗话》本作“干”)下第》云:“竭泽古所戒,但饱腹中书。风雷变有时,且复归孟瀦。”《送蔡駰(《历代诗话》本作“驛”)下第诗》云:“尔持金错刀,不入鹅眼贯。怀之归河朔,慎勿輒鎔锻。”盖人士切于得失,一不得意,则必变所学,以求媚于有司,此学者之大病也,故圣俞以是戒之。

    唐曹业《及第诗》云:“白日探得珠,不待驪龙睡。忩忩(《历代诗话》本作“怱怱”)出九衢,童仆顏色异。”是生敬于童仆也。施肩吾《及第诗》云:“今日步春早,复来经此道。江神也世情,为我风光好。”是改观于江神也。盖其心之喜自生疑尔,童仆江神岂遽如是哉!业又云:“故衣末及换,尚有去年泪。”肩吾云:“忆昔将贡年,抱(《历代诗话》本作“把”)愁此江边。”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也,是岂能置得丧于膜外者乎?

    文闈有挟书传义之禁,旧矣。窃怪李揆为考官,大陈经史于庭,令学者纵观。和凝为考官,开门彻棘,令学者自便。如此则真贤实能孰辨耶?予(《历代诗话》本作“余”)知其故矣。盖自唐以来,主司重素望,故文场一啟,而投卷(《历代诗话》本作“递”)纷然,举子之升黜固有定议矣,虽禁挟书传义奚为哉!“朝向公卿说,暮向公卿说。谁谓黄钟管,化为君子舌。”此孟郊有祈于知己也,而吕渭取之。“拟动如浮海,凡言似课诗。终身事知己,此后复何为?”此杜荀鹤有祈于知己也,而裴贄取之。“砌下芝兰新满径,门前桃李旧垂(《历代诗话》本作“成”)阴。却应回念江边草,放出春烟一寸心。”此郑谷有祈于知己也,而柳玭取之。举子祈之于前,主司录之于后,公论何在乎!长庆初,钱徽为考官,取郑明等三十三人,以所取不当,再命白居易试《孤竹(《历代诗话》本作“行”)管赋》,试者皆不知本事,遂落十一人,而钱徽贬江州刺史。当时詔书,以谓浮薄之徒,扇为朋党,干(《历代诗话》本作“以”)挠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则陈书彻棘之举,殆无足恠也。  

卷十九

    岁时有祓除不祥之具,而元日尤多,如桃版、韦索、磔鸡之类是也。饮屠苏酒,亦所以祓瘟禳恶,而法必自幼饮何耶?顾况(《历代诗话》本作“光”)《岁日口号(《历代诗话》本作“号”)》云:“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先少年。”白乐天《元日赠刘梦得诗》亦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元日饮酒,则先卑而后尊,自唐以来已如此矣。《四时月令》云:“进椒酒次第当从小起。”而董勋告晋海西令云:“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似亦不为无理。

    《荆楚记》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泪罗而死,人伤之,以舟檝拯焉。故武陵竞渡,用五月五日,盖本诸此。”刘梦得云:“今举檝相和之音,皆曰‘何在’,盖所以招屈原也。”诗曰:“沉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綵(《历代诗话》本作“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檝从此起。”又有《招屈亭诗》,所谓“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是也。今江浙间竞渡多用春月,疑非招屈(《历代诗话》本作“屈原”)之义。及考沉佺期《三月三日独坐驩州诗》云:“谁念招魂节,翻为御魅囚。”王绩《三月三日赋》亦云:“新开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则以元巳为招屈之时,其必有所据也。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观《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发火。”而《异苑》以谓寒食始禁烟。盖当时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佺期、王绩以元巳为招魂之节者,亦岂是耶?

    自冬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故世言寒食皆称一百五。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对月》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姚合《寒食书事诗》:“今朝一百五,出户雨初晴。”则是诗人例以百五日为寒食也。或者乃谓自冬至至清明凡七气,至寒食止百三日。殊不知历家以余分演之也。司马彪《续汉书》云:“介子推焚林而死,故寒食不忍举火,至今有禁烟之说。”卢象所谓“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是也。太原一郡,旧俗禁烟一月。周举为郡守,以人多死,移书子推,秪禁烟三日。子美《清明诗》云:“朝来新火起。”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皆在寒食三日之后,则知禁烟止于三日也。而翰翃有《寒食即事诗》,乃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不待清明,而已传新火何耶?元微之《连昌宫词》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念奴觅得又连催,时勅宫中许然(《历代诗话》本作“燃”)烛。”乃一时之权宜尔。或云:(《历代诗话》本连上“尔”字作“尔雅云”),龙星,木之位也,春属东方,心为大火,惧火盛故禁火,是以寒食有龙忌之禁。则所谓禁烟,又未必为子推设也。

    上巳日于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故谓之祓禊。禊者,洁也。王逸少作《兰亭记(《历代诗话》本作“序”)》云:“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会于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当其群贤毕集,游目骋怀之际,而感慨系之,乃有“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殤为妄作”之语。议者以此咎羲之之未达也。

    先文康公晚岁卜居于宝溪之上,建观禊堂于水滨。绍兴癸丑,与客泛舟,修禊甚乐,距永和癸丑,不知其几癸丑也。因与客相与推算,自永和九年岁甲子一周为晋义熙九年,又一周为宋元徽元年,自后梁大通元年,隋开皇十三年,唐永徽四年,开元元年,大历八年,大和七年,景福二年,周显德二年,本朝祥符六年,熙寧六年,皆岁在癸丑。凡七百八十年矣。乃作诗以纪其事云:“快雨霽亭午,晴曦作春研。邻曲饶胜士,共开浮枣筵。中流怯啸咏,隐浪金壶偏。红芰(《历代诗话》本作“艾”)初出水,捧剑疑来前。缅怀兰亭会,七百八十年。可怜右军痴,生死情缠绵。由来彭殤齐,顾或谓不然。吾党殆天放,卜夜就管絃。尺六细腰女,舞袖轻回旋。且毕今日欢,不期来者(《历代诗话》本作“日”)传。”

    白乐天居洛阳履道里,与胡景(《历代诗话》本作“杲”)、吉旼(《历代诗话》本作“皎”)、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謨、卢贞燕集,皆高年不事事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至本朝李昉再入相,以司空致仕,慕乐天之为,得宋琪等八人,年七十余,将为九老会,未果而卒。自后洛中诸公,图形普明僧舍。文潞公留守西都,富郑公纳政居里第,与席汝言、王尚恭、赵丙、刘几、冯行己、楚建中、王慎(宋本此字无,曰“御嫌名”,据《历代诗话》本补)言、王拱辰、张问、张燾、司马光共十三人,置酒相乐,谓之耆英会,刘几诗所谓“制举省元推二相,龙头昔日属宣猷。人间盛事并遐算,一席几盈九百筹”是也。后潞公与程伯温、司马伯康、席君从(“从”下《历代诗话》本有“之”字,点校者曰:“‘之’,疑衍。《类编》本作‘等’,按下文正作‘四人’,‘等’字亦衍。”)又作同甲会,潞公诗所谓“四人三百十二岁,况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园同赋客,合成商岭採(《历代诗话》本作“采”)芝仙”是也。潞公又与范镇、张宗益、张周、史炤(《历代诗话》本作“招”)为五老会,公诗所谓“四箇老儿三百岁,当时此会已离伦。如今白髮游河叟,半是清朝解绂人”是也。潞公以勋德享大耋,功成名遂,优游皐壤,日与贤士大夫讌笑,而饮食起居,端类少壮,非天畀全福,畴能若是。司马温公在洛,作真率会,杜祁公在睢阳,作五老会,赵阅道在三衢,作三老会,各有诗咏传焉。

    张衡曰:“客赋醉言归,主称露未晞。”王式曰:“客歌驪驹,主人歌客(“客”下《历代诗话》本有“无”字)庸归。”宾主之情,可谓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渊明则不然。各尝为诗(《历代诗话》本作“李尝以陶语为诗”)曰:“我醉欲眠君且去。”虽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司马温公《北园乐饮》云:“浩歌纵饮任天机,莫使欢娱与性违。玉枕醉人从独卧,金羈倦客听先归。”其亦二子之意也。白乐天《招客饮》云:“客告暮将归,主称日未斜(《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仄”)。又命小青娥(《历代诗话》底本作“小青赋”,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小奚辈”),长跪谢贵客。”其视张衡、王式尤为有委曲相者。然《置酒送吕漳州诗》乃曰:“独醉似无名,借君作题目。”又何与《招客饮》之诗异乎?东坡《醉眠亭诗》云:“醉中对客眠何害,须信陶潜未若贤。”山谷云:“欲眠不遣客,佳处更难忘。”如是则既不失宾主之礼,而又可以适我之情,是宾主之情两得也。

    酒之种类多矣,有以绿为贵者,白乐天所谓“倾如竹叶盈尊绿”是也。有以黄为贵者,老杜所谓“鵞儿黄似酒”是也。有以白为贵者,乐天所谓“玉液黄金卮”是也。有以碧为贵者,老杜所谓“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红为贵者,李贺所谓“小槽酒滴真(《历代诗话》本作“珍”)珠红”是也。今(“今”下《历代诗话》本有“则”字)广闽所酿酒谓之红酒,其色殆类烟(《历代诗话》本作“胭”)脂。《酉阳杂俎》载,贾[王将]家苍头能别水,常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爬接河源水以酿酒,经宿酒如絳,名为崑崙觴,是又红酒之尤者也。

    《酉阳杂俎》载,郑愨(《历代诗话》本作“郑公愨”)尝于使君林避暑,取莲叶以簪刺其心,令与柄通,屈茎如象鼻,传酒吸之,名为碧筩。盖取莲叶芳馨之气,杂于酒中,为可喜也。故东坡诗云:“碧筩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发其中,则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马,皆藉它(《历代诗话》本作“他”)物而成者。赵德麟以黄柑酿酒,东坡尝作《洞庭春色赋》遗之,所谓“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俱还。”坡亦以松明酿酒,所谓“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为之者。至坡在黄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试而止,盖出于一时之戏剧,未必皆中节度尔(《历代诗话》本作“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况其味乎?东坡所谓“豆荚圆且小,槐牙细而丰”者,巢菜也。所谓“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鵞黄子鱼子”者,椶笋也。是二(《历代诗话》本作“此”)物者,蜀川甚贵重。东坡在黄州时,去乡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会巢元脩自蜀来,使归致其子而种之东坡之下。又作椶笋,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尝以餉殊长老。则此二物之珍可知矣。蒟酱,蜀酱也,《蜀都赋》所谓“蒟酱流味”是也。苞芦,蜀鮓也,老杜所谓“香饭兼苞芦”是也。

    晋史称何劭骄奢简贵,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而曾所食不过万钱,是劭之自奉侈于父也。而劭《赠张华诗》乃云:“周旋我陋圃,西瞻广武庐。既贵不忘俭,处约能存无。镇俗在简约,塞门焉足摹。”是以姬孔为法,以管氏为戒也。审能如是,则史所书又如何(《历代诗话》本作“何如”)耶?以史为正,则劭所言诬矣。东坡《擷菜诗》云:“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苟能如此,则岂肯纵嗜欲于口腹之间哉?

    唐御食,红綾絣(《历代诗话》本作“饼”)餤(宋本从“纟”)为上。光化中,放进士裴格、卢延逊等二十八人燕(《历代诗话》本作“宴”)于曲江,勅太官赐饼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逊后入蜀,颇为蜀人所易,尝有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綾饼餤来。”其为当世所贵重如此。《酉阳杂俎》载,今(《历代诗话》本无“今”字)衣冠家有萧家餫飩,庾家粽子,韩约樱桃饆饠,又有胡突鱠,麞皮索饼之类,号为名食,不至于甚侈而美有余,亦红綾饼餤之类也。

    周顒有云:“性命之在彼极切,滋味之于我可赊。”今人以活臠而资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诚何心哉?或曰:“羊豕大身,难于刲(《历代诗话》本作“刺”)割,蚶蛤微命,易于烹熬(宋本从“火”)。”如是,则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钟岏尝告其师何子季曰:“车螯蚶蠣,眉目内关(《历代诗话》本作“闕”),唇吻外缄,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馨(《历代诗话》本作“声”)无臭,与瓦砾其何算(《历代诗话》底本亦作“算”,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异”)?故可长充庖厨,永为口寔(《历代诗话》本作“实”)。”何其仁于大而忍于细欤(《历代诗话》本作“与”)?山谷信佛甚篤,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谓“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又云:“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乃果于杀如此,何哉?东坡在海南,为杀鸡而作疏,张乖崖之在成都,为刲羊而转经,是岂爱物之仁,不能胜口腹之欲耶?山谷谈无碍禪,苏、张行有为法,亦各其所见尔。

    柳比妇人尚矣,条以比腰,叶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态,故自古命侍儿,多喜以柳为名。白乐天侍儿名柳枝,所谓“两枝杨柳小楼中,嫋娜(《历代诗话》本作“嫋嫋”)多年伴醉翁”是也。韩退之侍儿亦名柳枝,所谓“别来杨柳街头树,摆撼春风只欲飞”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义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逊山(《历代诗话》本作“让山”)在焉,故不及昵。义山有《柳枝》五首,其间怨句甚多,所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之类是也。呜呼,天伦同气之重,共聚于子女揉杂之所,已为名教之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为诗章,显形怨讟,且自彰其丑,遗臭无穷,所谓灭天理而穷人欲者,无大于此。如李商隐者,又何足道哉!

    张子野年八十五犹聘妾,东坡作诗所谓“诗人老去鶯鶯在,公子归时(《历代诗话》本作“来”)燕燕忙”是也。荆公亦有诗云:“篝火尚能书细字,邮筩还肯寄新诗。”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于粉白黛绿之间也。坡复有《赠张刁二老诗》,有“共成一百七十岁”之句,则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云:“惟有诗人被磨折,金釵零落不成行。”

    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入(《历代诗话》本作“立”)锦茵,慎莫近前丞相嗔”之句,当是谓杨国忠也。韩退之《华山女》末章,亦言“云窻雾閤事慌惚,重重翠幔(《历代诗话》本作“幙”)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此言不知为何人发也?

    李白《送姪良携二妓赴会稽》云:“遥看二桃李,双入镜中开。”《别河西刘少府》云:“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以是知刘、李二君,皆不羁之士也。东坡作《临江仙》有“细马远驮双侍女,红巾玉带红靴”之语,其斯人之徒欤(《历代诗话》本作“与”)!

    韩退之作《欧阳詹哀词》,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养而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而归,为父母荣也。”及观《闽(《历代诗话》底本作“国”,点校者据《太平广记》卷二七四引改作“闽”)川名士传》载,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归,而有京师之行。既愆期而妓疾(《历代诗话》本作“病”)革,将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见大恸,亦卒。集中载《初发太原寄所思诗》,所谓“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者,乃其人也。岂退之以同牓(《历代诗话》本作“榜”)之故,而固护其短,饰词以解人之疑欤(《历代诗话》本作“与”)?呜呼!詹能义陈(《历代诗话》本作“何”)蕃之不从乱,而不能割爱于一妇人;能荐韩愈之贤,而不能以贻亲忧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乐津北楼》绝名与《闻唱凉州诗》,皆赋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长也。

    古今人咏王昭君多矣,王介甫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永叔云:“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白乐天云:“愁苦辛懄(《历代诗话》本作“勤”)顦顇(《历代诗话》本作“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后有诗云:“自是君恩薄于纸,不须一向恨青丹(《历代诗话》本作“丹青”)。”李义山云:“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议论,非若石季伦、骆宾王辈徒叙(《历代诗话》本作“序”)事而已也。邢惇夫十四岁作《明君引》,谓“天上仙人骨法别,人间画工画不得。”亦稍有思致。

    人君不能制欲于妇人,以至溺惑废政,未有不乱亡者。桀奔南巢,祸阶末(《历代诗话》本作“妹”)喜,鲁威灭国(《历代诗话》本作“身”),惑始齐姜。妲己、褒姒以至杨妃、张、孔(《历代诗话》本作“张孔杨妃”)之徒皆是也。吴之于西施,王之耽惑不减于诸后,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郑毅(《历代诗话》本作“寂”)夫诗云:“十重越甲夜成围,宴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谓非西施则吴不亡,吴不亡则安得以黄金而(《历代诗话》本无“而”字)铸范蠡之容哉?而东坡《范蠡诗》云:“谁将射御教吴儿,长笑申公为夏姬。却遣姑苏有麋鹿,更怜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强吴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灭吴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雀伎,古人赋咏多矣。郑愔云:“舞馀依帐泣,歌罢向陵看。”张正见云:“云惨当歌日,松吟欲舞风。”贾至云:“灵几临朝奠,空牀卷夜衣。”王勃云:“妾本深宫伎,曾城闭九重。君王欢爱尽,歌舞为谁容。”沉佺期云:“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台。一旦雄图尽,千秋遗令开。”皆佳句也。罗隐云:“强歌强舞竟难胜,花落花开泪满缯。秪合当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诸人差有意也。魏武阴贼险很(《历代诗话》本作“狠”),盗有神器,实窃英雄之名,而临死之日,乃遗令诸子,不忘于葬骨之地,又使伎人着铜雀台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谓愚矣。东坡云:“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风》之歌,虽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摹(《历代诗话》本作“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史记•乐书》谓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盖欲使后之子孙,知其祖创业之勤,不可怠于守成尔。武帝《秋风辞》、《瓠子歌》已无足道,及为赋以伤悼李夫人,反覆数百言,绸缪恋嫪(《历代诗话》本作“眷恋”)于一女子,其视高祖岂不愧哉!《艺文志》,上自造赋二篇,其一不得而见耶。

    老杜《北征诗》云:“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褒妲不同。老杜此语,出于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白乐天诗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爱,使六军之情帖然,亦可谓知所轻重矣,故前辈有诗云:“毕竟圣明天子事,景阳赴(《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宫”)井是何人?”小说《卢瓌杼(《历代诗话》本作“环抒”)情》载,唐僖宗幸蜀,词人题于马嵬驿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泥(《历代诗话》本作“怨”)杨妃。”虽一时戏语,亦无乃厚诬阿瞒乎?

卷二十

    李白诗云:“朝发汝海东,暮栖龙门中。”又云:“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又云:“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又云:“鸡鸣发黄山,暝投鰕(《历代诗话》本作“虾”)湖宿。”可见其常作客也。范传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往来牛斗之间(《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范传正序》改作“分”),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则白之长作客,乃好游尔,非若杜子美为衣食所驱者也。李阳冰论白云:“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魏颢论白云:“携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径醉。”夫岂有衣食之迫哉?

    今人作诗,自述则称我,谓人则称君,往往相习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诗》云:“道甫问信今何如。”《坠马诸公携酒相看诗》云:“甫也诸侯老宾客。”《过王倚饮》云:“在于甫也何由羡。”则自述乃称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送窦九》云:“非尔更持节,何人符大名。”则谓人乃称尔。若谓尊之甚则称名,则前三人皆非通贵之士;若谓卑之甚则称尔,则(《历代诗话》本作“以”)后三人皆非稚孺之列。盖其诗格变态如是,恐不繫重轻也。

    心醉六经,尚友千载,谓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书画贵整,而必取腐烂陈暗者以为奇;器物贵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为异,曰是古也。乃不靳赀费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耶!书画贵古,犹欲识其笔法之渊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尝观老杜《铜瓶诗》云:“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其末云:“蛟龙虽缺落,犹得折黄金。”则以古物而要厚赀,自古而然。

    张景阳《七命》有“浮三翼,泛中沚”之句,故诗家多用三翼为轻舟,如梁元帝“日华三翼舸”,元微之“光阴三翼过”是也。按《越绝书》,《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曰: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二(《历代诗话》本作“九”)尺,长九(《历代诗话》本作“二”)丈。所谓三翼者,皆巨战舩也。用为轻舟,悞矣。

    舒王作《前元丰行》云:“倒持龙骨挂屋敖。”《后元丰行》云:“龙骨长乾挂梁梠。”龙骨,水车也。是岁丰稔,故龙骨挂而不用。又有《寄杨德逢诗》云:“遥闻青秧底,复作龟兆拆(《历代诗话》本作“坼”)。翛翛两龙骨,岂得长挂壁。”是岁亢旱,故反前咏尔。东坡亦有《水车诗》云:“飜飜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历代诗话》本作“确确”)蜕骨虵(《历代诗话》本作“蛇”)。分畦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鍼抽稻芽。天公不念老农泣,唤取阿香推雷车。”言水车之利不及雷车所霑者广也。

    瓢之为器,贫者所用,故颜子以一瓢饮,而扬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筑室泛金溪上,阖门千指,朝齑暮盐,未尝敢以贫为病。尝因溪结亭,号曰瓢饮,盖欲少见慕贤好古安贫乐道之意。予(《历代诗话》本作“余”)尝有诗云:“我不学许由隐烟雾,得瓢不饮惟挂树,又不学德义居虎丘(《历代诗话》本作“邱”),带瓢入市多骑牛。分无玉瓯囊古锦,病渴文园只瓢饮。下瞰金溪新结亭,未须引吸如长鲸。但愿金溪化为酒,岁岁持瓢醉花柳。”

    君子为小人诬衊沮抑,则其诗怨,故寓之于物以舒其愤,如朱书《古镜诗》所谓“我有古时镜,初自怀(《历代诗话》本作“坏”)陵得。蛟龙犹泥蟠,魑魅幸月蚀”是也。小人既败,君子得志之秋,则其诗昌,故寓之于物以快其志,如刘禹锡《磨镜篇》所谓“萍开绿池满,晕尽金波溢。山神妖气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黄子虚作《妒佳月篇》云:“狂云妒佳月,怒飞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洁白。支颐少待之,寒光淨无迹。灿灿黄金盘,独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颍川,不置木枕,裴潜在兖州,不取胡床,居官清操,要当如是。白乐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携归,故其诗曰:“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蘖。唯(《历代诗话》本作“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暨守吴门,复取洞庭双石,一以支琴,一以贮酒,故《双石诗》有“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罢府,支琴石遂归履道旧居,故作诗云:“天上定应胜地上,支机未必及支琴。”呜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韵,若乐天者,岂潘子义所谓风流罪过也耶!

    李白作《蜀道难》以罪严武,其末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勐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则武待白(《历代诗话》本作“客”)之礼,未必优也。武与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饮酒过度,而武几杀之,则不如早还家之说,乃白先见之明尔。陆畅谒韦皋于蜀郡,畅感韦之遇己,遂反其词,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于履平地。”

    忘年交,谓虽年齿尊幼不侔,而道义可为友也。如张鑑(《历代诗话》本作“镒”)之于陆贽,崔郭之于李谦是已。鲁直云:“逐贫不去与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盖有来处也。老杜《过孟仓曹诗》云:“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则山谷所用,岂苟云乎哉?

    郑虔受安禄山伪命,洎贼平,与张通、王维并囚宣阳里。因善画,祈于崔圆,遂得免死。老杜所谓“今如罝中兔”,“子云识字终投阁”是也。及虔贬台州,有诗云:“可念此公怀直道,也霑新国用轻刑。”如虔者,可谓之怀直道乎?当是爱忘之言尔。《八哀诗》亦云:“反覆归圣朝,点染无涤荡。老蒙台州掾,泛泛浙江桨。”盖伤之也。

    杜甫《悲陈涛诗》云:“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言房琯之败也。琯临败犹持重,而中人刑延恩促战,遂大败,故甫深悲之。甫为右拾遗,会琯罢相,上疏力救琯,肃宗大怒,诏三司杂(《历代诗话》本作“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洗兵马行(《历代诗话》本无“行”字)》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历代诗话》本作“鬚”)眉苍。”盖感其救己也。张无尽《孤愤吟》云:“房琯未相日,所谈皆皐夔。一朝陈涛下,覆没十万师。中原已纷溃,老杜尚嗟咨。”则老杜救琯之章,岂亦出于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刘公干独为诸王子所亲。曹操威燄(宋本作“豔”,据《历代诗话》本改)盖世,甄夫人出拜,诸人皆伏,而公干独平视,虽输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圣俞诗云:“公干才俊或欺事,平视美人曾不起。自兹不得为故人,输作左校濒于死。”公?尝有《赠从弟诗》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其寄意如是,岂肯少屈于操哉?末篇又託兴凤凰,有“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之句,则不以圣明待操矣。

    老杜《课伯夷幸(《历代诗话》本作“辛”)秀伐木》,则曰:“报之以微寒,共给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则以浮瓜裂饼以荅其恭谨。陶渊明告其子,则曰:“輙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劳,亦人子也,可善遇之。”盖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学记》载王褒买便了为奴,作约使苦作,以致听券而泪下,鼻涕长一尺,有“不如早归黄土陌,令蚯蚓鑽额”之语,其少陵、柴桑趾罪人哉!

    白乐天作《八渐偈》云:“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则世间悲懽(《历代诗话》本作“欢”)人我,必能忘情。始宪宗欲以乐天为刺史,王涯以资浅为言,遂得江州司马。及涯败,作诗快之,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李德裕于乐天,不见有隙,德裕贬崖州,亦作三绝快之。其一篇云:“乐天尝任苏州日,要勒须教用礼仪。从此结成千万恨,今朝果中白家诗。”盖尝以唐史考之,乐天卒于会昌之初,武宗时也。而德裕之贬,乃在宣宗大中年,则德裕之谪,乐天死已久,非乐天之诗明矣。以是凖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东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吕吉甫谪词》,继而吕复用,遂纳告毁抹。在翰苑作《上清储祥碑》,继而蔡元长复作,遂遭磨毁。非特此也,苏叔党云:“昔公为《藏经记》,初传于世,或以为非。在惠州作《梅花诗》,至有以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鸣者,其说能使人必信,乃谬妄如此,信知识《古战场》文者鲜矣。子由尝跋东坡遗藳云:“展卷得遗草,流涕湿冠缨。斯文久衰弊,流泾自为清。科斗藏壁间,见者空歎惊。废兴自有时,诗书付西京。”

    传曰:学士大夫,则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渊明有《赠长沙公诗序》云:“予(《历代诗话》本作“余”)于长沙公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以为路人。”故其诗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晤(《历代诗话》本作“寤”)歎,念斯厥初。礼服遂悠,岁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蹰。”盖深伤之也。长沙公于渊明如此,而渊明乃以教载(《历代诗话》本作“尊祖”)自任,其临别赠言之际,有“进篑虽少(《历代诗话》本作“微”),终在(《历代诗话》本作“焉”)为山”之句。呜呼!渊明亦可谓贤矣。杜子美数访从孙济,而不免于防猜,故其诗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餐(《历代诗话》本作“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观长沙与济,尊祖之义扫地矣。

    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于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而尽其情而后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历代诗话》本作“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老杜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于田父何拒焉。至于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于人。如《赠高彭州》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客夜诗》云:“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狂夫诗》云:“厚禄故人书断绝,常饥稚子色凄凉。”《荅裴道州诗》云:“虚名但蒙寒温问,泛爱不救沟壑辱。”《简韦十诗》云:“因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疎。”观此五诗,可见其艰窘而有望于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賙之者,几何人哉!刘长卿云:“世情薄恩义,俗态轻穷厄。”山谷云:“持饥望路人,谁能颜色温。”余于子美亦云。

    东坡归阳羡时,流离颠踬之馀,绝禄已数年,受梁吉老十绢百丝之赆(宋本从“食”),可见非有馀者。李宪仲之子廌,以四丧未举,而见公(《历代诗话》本作“公见”)则尽以赠之。且赠以诗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章季默三丧未葬,亦求于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辞毛粟施,行自丘山积”之句,其高谊盖出于天资矣。
陶渊明《乞食诗》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继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韩才非(《历代诗话》本作“非韩才”)”,则求而有获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怀》云:“驱驰四海内,童稚日煳(《历代诗话》本作“餬”)口。”而继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旧知友”,则求而无所得者也。山谷《贫乐斋诗》云:“饥来或乞食,有道无不可。”《过青草湖》云:“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由是论之,则杜之贫甚于陶,而山谷之贫尚优于杜也。

    杜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几半天下。自少时游苏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壮(《历代诗话》本作“北”)游诗矣。其后《赠韦左丞诗》云:“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于人,则奔走道途,亦理之常尔。王建云:“一年十二月,强半马上看圆缺。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李颀亦云:“男儿在世无产业,行子出门如转蓬。”皆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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