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妹慢走

白马非马

晓妹慢走

　　　文 /白马非马


　　声明：本篇内容完全真实，但人物姓名、校名皆已经更换，原形不必对号入座。文中的“我”不是我，实乃“老妻”，我是在听了老妻的诉说后，替她记录下这个悲恻的故事的。
　　
　　晓妹走了，大家都很意外，我却感到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不过也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那天校长打来电话，告诉我这噩耗，一向以硬汉自居的校长，此时的声音居然也是哽咽着的，而我则当时就哭出了声。
　　
　　那正是暑假里最闷热的一天。几位校领导和我??晓妹的年级组长，一路驱车赶往晓妹的家，去为晓妹送行。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车轮滚过乡村的土路，竟然不像平时一样灰尘飞舞，潮湿的空气仿佛可以攥出水来，让人感到胸口一阵阵发堵。
　　
　　一路上，与晓妹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大脑中。晓妹是前年从师大毕业分到我们学校的。说实话，当时校长把她安排到我们组，我并不是十分情愿。第一眼看到她就是低眉顺眼的可怜相，身材矮小瘦弱，脸色也明显不够健康，显不出一点应届大学毕业生应有的朝气和傲气。我想，又有一个班要上乱课了。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把一年级时自己带过的班交给这个叫郑晓的女孩，那是全年级最稳定的班级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我对那个班级的影响力还是足以自信的。当然，交给她以后，我还是坠坠不安，私下里经常和那个班的班委们沟通，没课的时候也经常到那个班教室外转一转。出我意料的是，晓妹竟然很快和学生打成了一片，赢得了学生甚至包括差生的爱戴。虽然身材不高，貌不出众，但她毕竟是师大的高才生，具备渊博的学识和先进的教育方法，再加上本身和学生年龄的接近，还有她几年来的家教生涯，都是使得她成为学生最爱的老师的关键因素。而且，看起来，晓妹并不像我们这些老班主任那样的吃力，她带的班竟然成了最让人放心的班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晓妹的身体非常虚弱。开学不到一个月，晓妹就突然发起了无名烧，头非常疼。到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经诊断是脑血管先天畸形，医生告诉她必须手术，却被她拒绝了，只是进行了保守治疗。那一个星期，很多学生来问，郑老师身体恢复得怎样？为什么还不回来？郑老师不会调走吧？孩子们一张张纯洁的脸上写满了不安和关切，让我感到欣慰的同时，甚至有些嫉妒晓妹。一个星期后，晓妹又坐到了我的对面，但脸上的憔悴让我简直不忍一看。而且，每隔不久，晓妹就要到医院住上几天。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晓妹的病况，纷纷劝晓妹早做手术，据说这种病在医学高度发展的今天实际并不难治愈。但晓妹却执意不肯，这就谁都没有办法了。
　　
　　开始，我到医院探望晓妹完全是出于义务，毕竟我是她的组长。但第三次探望的时候，晓妹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她终于对我敞开了心扉。晓妹来自外省的一个小小的村落，家里有父母和一个比她大三岁的叫郑重的哥哥。哥哥是整个家庭的中心，而晓妹的存在一直是无足轻重的。家里条件不好，但逢年过节，哥哥总能有新衣服穿，哥哥穿剩下的，母亲给改一改，就成了晓妹的衣服。哥哥每天可以吃一个鸡蛋，晓妹只有到过生日的时候才可以吃上一个。晓妹告诉我，她从来也没有和哥哥争竞的想法，因为，在他们老家，男孩子是未来的顶梁柱，女孩子最终是赔钱货，所以几乎家家如此。晓妹的头疼病是早在青春期就开始发作了的，但却从来没有看过医生，在家的时候，每次都是妈妈在头上给挤上几个红点了事。上学时，晓妹用的书都是哥哥用过的，有时教材变了，晓妹也从没有买过新书。晓妹什么事都顺着父母和哥哥，只有一件是违背了父母的意愿。上完了初中，父亲和晓妹进行过严肃的谈话，认为晓妹的书读得已经够多了，要求晓妹辍学，可是晓妹觉得自己生存的唯一意义就剩下读书了，所以坚决不从。为了获得上学的机会，晓妹甚至以死抗争过。后来经过和父母的谈判，晓妹重新获得了读书的权利，但条件也极为苛刻：自己养活自己，并且还要每年给家里提供一部分资金，供哥哥上学，因为那时哥哥已经争气地考上了清华大学。这样的条件，晓妹爽快的答应了。
　　
　　和哥哥一样，高中要在县城就读。暑假期间，晓妹早早就到了县城，投奔一位远房表舅，以便早点找到一份工作。表舅对晓妹还不错，让晓妹住到家里，这样可以节约一笔本不算大的住宿费用，另外，不住在校园里，打工就方便多了。当然，辅导小表弟的学习和表舅家的一些家务活，晓妹也就义不容辞地承担了下来。就这样，晓妹糊过纸盒，在当地纺织厂干过零工，夏天的夜晚卖过冰棍，也在周末到别人家里干过家政服务员。她的辛苦不仅给自己换来了学费和生活费，还不时地给在清华的哥哥寄去一些钱。而且，学习成绩一向还是名列前茅。看着她，我当时真的难以想象，这瘦弱之躯竟然蕴涵着这样巨大的能量。高考成绩下来与自己的估分相差无几，同样可以上清华。但晓妹最终选择了师大，原因很简单，师大的学费低。
　　
　　师大的四年比高中过得还苦，离家虽然只有200多华里，晓妹却连寒暑假也很少回家，学习不成问题，时间还是用在打工上了。晓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不管是假期还是平日，每天都在做家教，收入的辛苦钱源源不断地寄往清华，而这时哥哥又在读硕士了。
　　
　　晓妹的经历，对于一向生活在大都市的我触动太大了。后来我就是自觉自愿地探望晓妹了，没人在场的情况下，晓妹就只管我叫姐姐，而我也从心里认下了这个可怜的妹妹。随着相互了解的加深，我对晓妹已经不再是廉价的同情，更多的是爱护和尊重。想到自己成长过程中对弟弟的压迫，真的是愧悔不已，希望没有造成弟弟心灵上的伤害。晓妹的经历实际上唤起了我的母性，在内心深处，她等于就是我儿子的姐姐，而且她和我那十岁的儿子也确实相处得非常融洽，儿子的很多想法会告诉这个“小姨”，而不是向我这当妈妈的倾诉。这一点也说明了晓妹有着非凡的爱心。分配到我们学校以后，晓妹把精力全部放到了学生身上，显得得心应手，而和同事们的来往就少得多了，我总感觉在与成年人的交往方面，她多少有一点自闭症，所以，晓妹的恋爱就必须要由别人操持了。后来晓妹多次到过我家，和我们家先生也很熟了，他帮忙给晓妹介绍了三次男朋友，都是出色的男孩，却因为晓妹和人家话太少，总是无疾而终，晓妹也因此没有品尝过爱情的甜酒。现在想来，我们对晓妹的关心还是远远不够。这样走一路，想一路，我的眼泪就一直在不停的流着。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终于，车子停了下来。这是一处与周围红砖瓦舍极不协调的院落，三间土坯房，篱笆墙，栅栏门，与周围环境对比，就像大观园中李纨居住的稻香村。院子里面竟然十分冷清，只是当一只精瘦的黄狗发出有气无力的吠叫声后，一个年轻人才从屋子里迎了出来。戴着一付高倍近视镜的眼睛显然是哭肿的，眉毛弯曲上挑，眼睛细长，是和晓妹一样的眉眼，我知道，这就是晓妹正在清华读博士的哥哥郑重了。
　　
　　年轻人有礼貌地把我们一行人让进堂屋，在尽里头靠墙的位置，停放着一张由两扇门板和两条板凳搭建的床，一张洁白的床单就覆盖在晓妹的身上，我知道，这一张薄薄的白布把晓妹和我永远的隔开了。我的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写到这里，眼泪又不争气地打湿了键盘）。按照当地的新风俗，我们集体向晓妹四鞠躬。然后，晓妹的父亲走了过来，这老汉和20几天前我们看到的样子已然判若两人了，更黑，更瘦，也更老了，如果是在城里，六十岁的人是很少有这样老态龙钟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直接递到了我的手里。老人几乎没有抬头看我，但我还是发现，他那同样细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在我听来他是略带歉意的说：“张老师，这是郑晓留给你的，请你收下吧。”我急忙打开，真是晓妹写给我的，虽然她的娟秀小巧的字体显然有些扭曲，我还是能一眼认得出，有些字迹显然被泪水打湿过。
　　
　　信中写道：
　　
　　张老师：
　　
　　还是让我叫您姐姐吧。姐姐，我要走了，不管医生和别人怎么说，我现在心里清楚得很。姐姐，晓妹终于熬到了尽头。我知道，姐姐一定会来送我，所以，我趁着现在还清醒，给姐姐写下这封信，因为我知道，今生今世有可能再也看不到姐姐了，而我是多么希望让您再抚摸一次我的头发，每次我生病您来看我都会的，这也是我今生感受到的最甜蜜的享受了。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可是，我必须写完，不知道再睡着是不是还能睡醒。
　　
　　姐姐，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是，在我这24岁的生命中，感到最温暖的也就是这不长的时间了。是姐姐温暖了我孤寂的灵魂，使我感受到了人间的爱，有了这爱，妹妹到了那边也不会孤单了。姐姐，我其实舍不得走啊！尤其是工作以来，我感到了生命的意义。人活着，有人爱，也爱人，这是最重要的了。我舍不得离开我的学生们，虽然他们有时是那么的淘气，但我爱他们，他们也是爱我的啊。我舍不得离开学校，虽然我来的时间不长，和同事们也还不熟悉，但在学校我才找到了归属感，那里才是我的家。我更舍不得离开您，我最亲最亲的姐姐啊！姐姐，如果有来生，让我们做亲姐妹吧，好吗？
　　
　　姐姐，别怪我的父母和哥哥。他们也很苦的。而且，能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对于任何家庭都不容易，何况是农村呢。我当然过去心里也有不平，现在，就要走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开呢？所有的结都可以解开了。
　　
　　姐姐，我有多少话想跟您说啊，可我实在坚持不了了……
　　
　　姐姐，我爱你们！
　　
　　郑晓绝笔
　　
　　后面部分的字迹变得模糊而难以辨认，我知道，晓妹是以惊人的毅力坚持写完的，我似乎看到了瘦弱的晓妹怎样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头上在滴着珍珠一样的汗珠，连脸上痛苦的表情都依稀可以看到。
　　
　　“晓妹，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一下扑在晓妹的身上，痛哭失声。
　　
　　晓妹啊，你让我开学后怎么去面对我对面的你那张办公桌？你的玻璃板下面还压有咱俩的合影啊，照片上，你笑得那么开心，完全是一个阳光女孩呢。
　　
　　晓妹啊，你怎么忍心就这样匆匆离去，是姐姐不好，姐姐当初怎么就没有坚持让你留在城里治疗呢？你成了姐姐心中永远的痛，你知道吗？你有不少话没来得及跟姐姐说，而姐姐也同样有许多话要悄悄告诉你啊！
　　
　　晓妹啊，你让姐姐开学后怎么和你的学生交代呢？孩子们是那么的喜欢你，离不开你，我又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你再也不会来给他们上课了呢，你不能给姐姐出这样的难题啊，晓妹。
　　
　　晓妹啊，你还是一朵带露的蓓蕾呢，你小小的年纪就经历了无数的坎坷，而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东西你还都没有来得及领略，就这样走了，生活亏欠你的太多太多了，让姐姐怎么不伤心欲绝啊？
　　
　　晓妹啊，晓妹，晓妹慢走……
　　
　　哭得昏天黑地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精神恍惚，就像我的一部分也被晓妹带走了一样。我只知道，回来的路上开始，雷电交加，狂风呼啸，老天降下了入夏以来最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场雨。

六角神女

天，这是真的么？我真的希望是白马杜撰的，世上怎么有如此悲情的女孩？呜呼！天妒英才!愿她在天之灵安息！

倚槐卧雪

真的是上苍不悯，
一个年轻的生命殒落，
天道应该酬勤才是，
祝晓妹走好：）

白马非马

引用第1楼六角神女于2009-09-04 23:10发表的  :
    天，这是真的么？我真的希望是白马杜撰的，世上怎么有如此悲情的女孩？呜呼！天妒英才!愿她在天之灵安息！

以我卑微的人格向斑竹保证，绝对真实。但是，
不是今年写就的。

白马非马

引用第2楼倚槐卧雪于2009-09-04 23:11发表的  :
真的是上苍不悯，
一个年轻的生命殒落，
天道应该酬勤才是，
祝晓妹走好：）

这，也是我知道的最悲惨的一例天道不公。

白马非马

引用第1楼六角神女于2009-09-04 23:10发表的  :
    天，这是真的么？我真的希望是白马杜撰的，世上怎么有如此悲情的女孩？呜呼！天妒英才!愿她在天之灵安息！

这回，俺不幽默了吧？

六角神女

引用第3楼白马非马于2009-09-04 23:17发表的  :

以我卑微的人格向斑竹保证，绝对真实。但是，
不是今年写就的。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看了让人难过。

六角神女

引用第5楼白马非马于2009-09-04 23:19发表的  :

这回，俺不幽默了吧？

    我的天，这个臭白马，这时候还能提幽默。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写悲情的文字。还是喜欢看你幽默的文字。

白马非马

引用第7楼六角神女于2009-09-04 23:53发表的  :

    我的天，这个臭白马，这时候还能提幽默。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写悲情的文字。还是喜欢看你幽默的文字。

我只会写实而已。如果这个世道多发生喜剧，我记录的也便就是喜剧了。

曼子

文的前半部分，令人揪紧，而晓妹给张老师的信将此文推向了高潮。

忆念着往事，平添了遗憾与痛苦。

一声轻轻地祝愿，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