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儿

思乡游子

鸡叫三声，外面黑乎乎一片，老幺儿起来套上衣裳，捋了捋脑袋上仅有的几根头发，往包里塞了几个干馍馍，又出发了。他从事的工作就像这个小村庄一样，已经脱轨于这个世界，渐渐被人们遗忘。
----“早啊，老幺儿。”
----“哈哟，早。”
这是小镇上唯一的邮局，也是火炉王村跟外面的世界唯一的联系。几十年前，人们挤破脑门儿想揣住这个铁饭碗，娶媳妇养家，但这些年写信的人越来越少，邮局愈发不景气，里面的人断断续续地都走了，就还有一个看门的老李留在这儿，老幺儿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和老李打招呼开始的。
老幺儿今年五十七，家里穷，腿又瘸，没娶上老婆，在家最小，人们就都叫他“老幺儿”。村里的人们见他无儿无女，分家的时候几个哥哥霸占了他的地，没活儿干，就让他填了村里邮差这个空缺。没想到，老幺儿这一干，就是三十年。谁家刚娶了媳妇，谁家刚添了娃，谁家小两口又闹别扭了，谁家的猫狗下了几只仔，这些老幺儿都最清楚不过了。
别的村的邮差早就骑上了自行车，但是火炉王村穷，户数又没达到配车标准，邮局就没给老幺儿配车，大伙儿看他每个星期一瘸一拐地走山路，心里过意不去，好几回商量着筹钱买辆自行车，老幺儿总是拍着胸脯，打着哈哈：“我身体好，有腿，能走，花那钱干啥，多让娃娃们学几个字就啥都有了。”大伙儿知道他的脾气，见他执意不要也只好做罢。每个星期老幺儿都要去两趟邮局取信，一趟来回四万九千八百步，前些年，还算年轻，走三个小时就到了，大气儿都不带喘一口，这些年就不行了，老幺儿嘴上不说，心里清楚，自己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走上一个小时就要喝口水，找个地方歇一歇，慢慢地来回竟要折腾上一天。然而这才是第一步，回来以后又要挨家挨户地送，村里还没修上马路，老幺儿就得背着沉甸甸的邮包，一瘸一拐把东西送到村民手中。看到村子里的人收到录取通知书，远方亲人的书信、补贴家用的钱时，老幺儿也跟着他们一块乐呵，他说，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取信，送信……多少个日日夜夜都这样过去了，然而，一辆警车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老幺儿本该一成不变的生活。看到警车把老幺儿带走，村里炸开了锅：“老幺儿那么老实，这是干什么违法的事了？”“是啊，这么多年了，他一封信都没丢过，一毛钱都没多要过，怎么会被逮起来了呢”其实连老幺儿自己都一头雾水，想不明白。
原来，镇上新来的政府办公室主任，手脚一直不干净，两年来受贿钱款颇多，为小心行事，每个月都会把现金全换成支票，寄到村里的一户人家，而支票的转移，正是通过老幺儿。老幺儿自然不知道自己亲手送的邮政包裹里竟然藏着巨额支票，更没想到，自己会以受贿罪、贪污罪帮助犯的身份坐牢，他一下子懵了。他没上过学，大字儿都不认几个，更别提懂法，进入牢房的那一刻，老幺儿哭了，第一次哭了。
村里的人放心不下老幺儿，见他好几天没回来，坐不住了，派人去镇上打听，得知老幺儿坐牢的消息，人们都震惊了，商量着一起去监狱看老幺儿。本来小时候家里孩子多营养没跟上，长着就瘦，再加上监狱里伙食不好，老幺儿头发全掉光了，身子瘦得也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天人们哭着说了好多话，老幺儿一句话都没说，讷讷地坐在一边，末了，他送大伙儿走的时候说了一句：“俺老幺儿要是能活着出去，再给咱村送信！”
由于老幺儿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再加上年岁已大，八年有期徒刑减为了五年。这一天，老幺儿拄着拐杖，站在村口，冲着前来接他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村里敲锣打鼓，大摆筵席，庆祝老幺儿的归来。席间，有人问老幺儿冤不冤，老幺儿灌了一口酒，狠狠地摇了摇头：“俺老幺儿没上过学，但是明白做人要正，当官不能贪，我一次次帮他贪了咱过日子的钱，今天还能坐到这儿，跟大伙儿一起喝酒，值了!”那一天，老幺儿说了人生中最多的话，喝了最多的酒，用他的话说就是：“能在死之前回来给咱村送信，痛快！”
于是，老幺儿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邮差生活，虽然还是跟之前一样早上五点起床，但是现在老幺儿六点却回不来了，人们都以为是他老了，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见了他都说：“老幺儿，该歇歇喽。”老幺儿总是笑笑。
这一天，鸡叫三声之后，老幺儿再也没有起来，早上去地里干活的人们没看见老幺儿，心里纳闷儿，就约着去他家看看，没想到到了他家，这才发现，老幺儿快不行了，原来早在监狱体检的时候，老幺儿就被查出肝癌，得知这一消息后，老幺儿更加卖力地干活，希望能提前出狱回到村子里，老幺儿知道自己的病情，疼得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是没钱，又不想麻烦大家，就没跟大伙儿说，每次都一声不吭地顺带去镇上的诊所拿止疼药暂时止住痛痛。老幺儿看着大家，笑了笑，说了最后一句话：“把邮包里的信尽快送到大家手上。”
大伙儿握着老幺儿的手，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对他们来说，老幺儿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邮差，而是他们的亲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了，老幺儿虽然自己没有孩子，但是却把大部分积蓄都捐给了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他看着村里的娃娃一个个长大，经历了无数悲欢离合，见证了无数的婚姻，见证了几代人的成长。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就走了，大伙儿感觉心像掏空了一样，嚎啕大哭。
葬礼那天，齐刷刷地聚齐了全村所有人，唢呐吹得格外响，墓碑上体体面面地刻着三个字：老幺儿。

思乡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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