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烟雨

网上闲人

　　故乡的那座小城，不够大，却足够温暖。最是喜爱故乡里雨落黄昏的日子，一个人独自坐在木质的轩窗边，用素瓷的器具盛了阶前的雨水，放置炉火上慢慢煮着，看茶在沸水里翻腾，沉浮，像极了人生。片刻的光阴，杯盏中便是潋滟的茶汤，若是闲暇，亦可邀上三两好友，一同盘膝而坐，静静的倾听雨点敲打窗棂的声响。李商隐有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这夕阳西下的午后，有一盏清茶相伴，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月色里的黄昏，听一支古老的戏曲，和友人，在推杯换盏之间就轻易地将光阴留在了永恒。
　　那个叫做竹溪的小城承载了太多儿时在细雨中的情思。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不爱撑伞，爱在雨中行走，一个人独自的行走。总觉得雨是我的魂灵，是我今生割舍不下的牵挂，在雨中行走，没有撑着一把油纸伞，但却是走在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上，彼时年少，未曾亲尝世味，亦不曾历经人世悲欢，几度辗转，但是行走在风雨之途，想起东坡的诗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时候却有着难言的清凉与沧桑。总是觉得，今生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无论行至怎样的山穷水尽，都应保留东坡先生豪放乐观的气质，所以更不喜撑伞，愿意被雨水浸湿心灵，感受风雨无阻，快意恩仇的人生。
　　故乡的雨，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总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就是这样的烟雨，成全了我诗意的栖居的梦。细雨霏霏的村庄，似一副轻描淡写的山水画，洁净，安然。犹记儿时，故乡总是夜雨敲窗，淅淅沥沥地落到天明还未停歇，次日醒来，仿佛昨夜枕雨入眠，心中满怀细雨飘摇的情思，仿佛也被雨水洗过了一般的干净。推开们，窗外的小径早已落英缤纷，一同落下的，还有枯黄的叶，以及我淡淡的欣喜，我就踩在这样的小径上，在微雨中来到庭院。祖父是一个有闲逸雅致的人，喜欢用花酿制各式的美酒，其中桂花酒是我的最爱，至此一生，我所饮之酒皆出自祖父之手，不名贵，不虚华，唯留平淡，安然，喝下的是酒，留存在心中的是祖父满满的爱以及那些清凉如水的淡泊情怀。后来，我历经人世辗转，离开了故乡，数十载才再度回乡，那个时候，再次在雨中和祖父煮酒听曲，才猛然惊觉，当年饮下的酒，最浓重的是故乡的味道。后来，行走天涯的日子里，我再不曾饮酒，朋友学古人，埋藏陈年老酒，待我访友之时从深埋的泥土之中掘出，我亦是不愿亲尝，宁愿辜负了友人的一番好意。朋友亦是知晓各种的缘由，倒也不勉强，亦没有不悦。总是喜欢这样淡淡的友谊，浅浅的相知，一如故乡的细雨般温润，抵达内心的总是满满的感动。
　　祖母一如祖父，是一个素洁安然的女子，她总是将庭院里各种花细细晾晒，留作日后泡茶，或自己喝，亦或是用来招待客人。祖母摘花晾晒，亦是在雨后的明媚阳光下，她总是说，雨可以洗去花朵的尘埃，而雨后的花朵，最是干净，清澈。春日里有蒲公玫瑰，夏日里有莲花荷叶，秋风中有素菊桂子，而落雪的冬日，则是我最喜爱的梅花。每至祖母晾晒花瓣的时节，庭院里，屋顶上，总是随处可见祖母放置的簸箕，也总觉得像是古代悬壶济世的郎中在自家庭院里摆弄草药，娴静安宁，年少时候，内心总是有着许多美丽的幻想，寻常的风景人物都能瞧出别样的美好。后来我背着行囊匆忙的远离了家乡，在尘世间山一程，水一程的随缘辗转的时候，无论我行至何处，祖母晾晒的花茶总是生死相随的陪伴着我，祖母知晓，我爱极了她的花茶，所以总是岁岁年年的守候在细雨中，每至雨落，她都会迫不及待的采摘花朵晾晒，总以为她的花茶晾晒好了，我便会如儿时一般踏着细雨归来，和她一起静坐品茗，共话西窗。只是后来我还是做了那个薄情寡义之人，任凭祖母晾晒了如许多的花茶，我依旧不曾如约的归来，独留祖母在微雨中怀念，惆怅。
　　那时也曾想着在故乡开一间茶坊，不虚华，亦不喧闹，在蒙蒙的烟雨中，煮着祖母晾晒的花茶，在细雨里等候来往的过客，细细品咂。我要的茶坊，不为生计，只为了让世间之人，在落雨时节寻到一个短暂的避所，我只想将茶坊开在朦胧的细雨中，让那些天涯游子，人间萍客在他乡亦能够寻得宁静的避所，喝几盏茶，看杯盏中的浮沉，听一曲古老的戏，看舞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他们就在这雨中，在这戏里，在这茶水间，收拾微雨阑珊的心事，安放难于言说的故事，待细雨停歇，便踏着满地的阳光，走向彩虹般绚烂明媚的来日，只因为茶水洗净了心灵，杯盏收藏了苦乐，而一场雨过后，一盏浮沉之间，又是一段新的人生。
　　落雨的清晨，祖父总会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生一炉炭火，为自己温一壶酒，为我和祖母泡一盏花茶，置于青瓷茶碗中，静静的等候我的到来。所以每个雨后的清晨，我都会踏过熟悉的小径，穿过栀子菩提，来到祖父的身边，喝上一杯他亲手泡的茶水，微涩而后甘甜，暖暖的，那样轻易地就抵达了内心。
　　都说雨天里人容易恍惚，容易心生倦意，但是喝过祖父的茶水，于我，便是一日的清醒。也曾和祖父在微雨中默立，只为了寻求内心片刻的安宁，或是听祖父讲述那些永远不会老去的故事，让自己沉潜在他人的悲欢离合中，入了戏，痴了迷;也曾学了古人做了披蓑戴笠的老翁，在湖岸烟波里，垂钓一湖的烟雨，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湖岸独立的背影，竟生成了那一个瞬间最美丽的风景;也曾伐竹做舟，在烟雨缥缈，碧波清水间吟几句诗，唱几句词，看那清丽婉转的歌喉和温婉锦绣的词句将人的一生细细编排。曾经以为，故乡的雨就这样一直的下着，我和祖父也这样静静的相守着，一帘幽雨相伴，生活虽简单清贫，但也雅致醇厚，诗情画意。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很多年了，都再也没有遇上故乡的烟雨，那个时候才深刻的明白，当年的细雨蒙蒙，亦是故乡，为我流下留下的眼泪。
　　祖父的一生，简单质朴，总过着宁静淡然，不与世争的生活，他亦是爱极了在烟雨中静坐品茗的闲情逸致，他总是说人生苦短，何必急急如风的奔走于天涯，在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看一程烟雨，在朴实无华的岁月中，在朦朦胧胧的雨意中，开始和结束一生的故事，不需要繁华，只要宁静，淡然，如此这般，才最是快意的人生。一生，有的时候很短，只够在故乡里喝茶，听雨;一生亦会很长，仗剑走天涯，遍踏万里山河路。我会经常念及儿时在故乡里，在细雨中的欢乐。在乡村，落雨之时便是农人闲暇之日，所以听雨亦成了寻常之事，木质轩窗下，房檐回廊边，几人相聚，温酒，煮茶，听雨。我也总是在雨季里，整日缠着祖父，和他一起切磋棋艺，泼墨挥毫，一局棋，便定了楚汉胜负，一支笔就描下了百态山水，写下了快意恩仇的人生。时光竟是那样的无情，一场一场的雨，一局一局的棋，便夺去了我的青春年少，那些美好的光阴最后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原乡。后来一个人去踏遍万里山川，赏遍静好河山，却觉得岁月是那样的漫长，独自一人，走过了很多路程，看尽了很多风景，转身的时候才发觉时光依旧是最初的模样，不曾改变。想来，人生亦是如棋，因为落子无悔，所以步步惊心。当初的抉择便早已注定今日的结局，落子无悔，所以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故乡的庭院中除了种植花草，亦有树木，我最爱的是那颗菩提树。祖父将菩提树载种在我的房外，在屋内从窗户望去便可遇见菩提。菩提树是具有佛性的植物，象征了禅意，象征了慈悲，祖父一生侍奉佛法，持戒，茹素，慈悲，简单。落雨时节祖父在檐前听雨，偶有乞儿路过，他们或避雨，或乞讨，祖父是悲悯的，亦是慈悲的，他总是尽自己所能的为他们送去吃食或者衣物，虽然知道，那并不能帮助他们摆脱命运的坎坷，但是祖父依旧愿意为他们哪怕遮挡一时的风雨。很多时候，悲悯都不难，只需要尽自己所能。祖父一生向善，也教化我要做一个心存善意的人，所以他将菩提树载种在我的窗前，让菩提伴着我成长。虽然至今，我仍旧没有参透禅的境界到底是什么，也许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许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迹。”但是，我想，都不重要的，在菩提树下，在慈悲的佛前，在悲悯的祖父面前，我只需记住祖父当日的教诲，做一个素心如莲的女子，在心中载种一树菩提，在寻常的人间往来中，独留心中的慈悲和善意，像祖父一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走自己想走的路，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如此这般，便是安好。
　　祖父爱听戏，儿时，村庄里还留有古旧斑驳的戏台，偶有细雨落下，村里会唱戏的老人便会穿上那华丽的戏服，在台上，做了伶人。喜欢在微雨中和祖父一起去听戏，我和祖父从来都只坐在雨中，做了深情的看客，看台上的伶人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戏，演绎的是人生，而人生，行走的又何尝不是戏呢。有时也会痴迷在戏中，将自己想象成那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候鸟游在细雨斜风中于自己的舞台上上演一场永不落幕的戏。曾经想过，去学唱戏，做个戏子，因为我爱极了微风吹拂，细雨飘洒的舞台，爱到心碎，在那里，我可以任意的演绎自己的戏，将自己放逐在一场又一场的戏中，那不是真实，所以无拘无束，只是这样简单的热爱，就像爱一个人爱到死。可是祖父不愿，他知道，戏子一旦入画，便是一生天涯，尽管我喜爱那些微雨朦胧的意境，可那毕竟是别人的舞台。祖父说，我不能过分执着于他人的戏而丢失了自己的舞台。祖父的话让我的华梦初醒，从此，我再也没有那般痴迷过，看任何的戏，都会想起在故乡里和祖父在细雨里听戏的场景，于是，便做了深情而不执迷的看客，依旧在雨中听戏，看戏，却早已懂得如何去做一个看客，看那台上的伶人来回的翻唱一场又一场忧伤唯美的戏，而我则端坐一隅，将一盏茶静静的煮着，将一场戏，淡淡的看着……
　　故乡的雨，没有雨打芭蕉的惆怅，却有残荷听雨是诗意，故乡的雨是清明绝净的，一如水一般透明纯净的女子，留存这淡淡的心事。《二十四诗品》中说“玉壶买春，赏雨茅屋。”想来，古人竟是这样的情怀高雅，将原本寻常的日子过道如此典雅的境界，而我今生亦是与雨结缘，总是喜欢在自家庭院里赏雨自娱，静坐下来，喝一盏茶冷了，又热了;看一树花开了，复又落了;听一场雨停了，却又在下着……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一个人若是在细雨中入了境，倒也是别有一番况味，飘扬的细雨湿了青衫，而自己浑然不觉，树上，偶尔飘下几朵残花，轻轻漾漾，落在地上竟是连一点声响都没有。这般的意境，想来谁人都愿意亲尝。“小楼一夜听风雨，明朝深巷卖杏花。”故乡的小巷里，微雨过后，总有一些朴素的老人或者简洁的小女孩，他们提了竹篮，走在细雨飘扬或是杨柳依依的老巷，沿街叫卖，好不快乐。而我每逢路过，总会买上几枝，最喜栀子和茉莉，洁白素雅，清淡质朴，别在衣襟，插于发髻，或是戴在手腕，让这些花朵陪伴我走在雨落的深巷里，安宁如水。喜欢这样深居简出的生活，平日里守着古老的庭院，种些花草，养些虫鸟，闲来听雨，雨打窗棂，就那样，慢慢老去……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红尘，步步生莲。也曾行走雨中，去寻访古寺，推开那一扇虚掩的佛门，便是红尘净土。故乡的山中，有许多的古寺，掩映在丛林间，不是千年古刹，亦少有名气，香客不多，却是真正的佛门净地，一扇门就将虚无的奢华关在了门外，一座小山，就藏住了浮华乱世中的净土。跪于蒲团之上，静静的聆听僧人敲打木鱼的声音，闻着那似有若无的檀香，还有僧者诵经的声音，心中会莫名的洁净，不留一丝尘埃。待到雨停之时，我便可以携一缕淡定从容，回到俗世，继续烟火红尘的生活，这一场际遇，虽然短暂，却仍然让人向往，佛的寂静禅定是多少世人心之向往却又求而不得的。其实，无需苛求，佛的缘分，了悟之时，亦只是一个瞬间。
　　多年前，有行走江湖的术士为我算命，他说我这一生都似细雨般飘零，只影天涯，终是寒灯孤影，难觅归宿。看来人世真有宿命之说，这些年无论我行至何处，每每到了雨季，总是牵扯出内心最真实的柔软，我亦是爱极了雨日，总觉得在细雨斜风中，连忧伤都是透明美丽的。我爱漂泊，喜欢行走，从来都不觉得飘零如孤雁的日子是苦，反而觉得满眼满心的欢乐，这些年，我亦是一直都在漂泊，身在飘零，心也在飘零，我总喜欢在这些飘零的细雨中遇见最真实的自己。
　　苏子曾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想来东坡居士亦是看遍了世态人情，内心才会这般淡定从容。而我的一生，亦是所求不多，惟愿如我心中所想，待红尘劳累，心生疲倦之时，便回到烟雨朦胧的故乡，守着当年的祖父，焚香听雨，煮茶弄弦，和故乡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诉说衷肠。一帘烟雨，一枕闲云，一纸华年，我便在细雨斜风中宠辱不惊的老去了容颜，淡然了心性……

残荷缺月

这个有小说的意味。
有雨的夜，应该没有月光了。
淡淡的一杯素茶，已经让人满足。
富足的时光里，才有如此闲情雅兴。

残荷缺月

注意细节。
细节和品质决定成败。
全人类人只有一个问题：如何活的更好一些。
谢谢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