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意见:
第一名:诗评2作品
点评:我喜欢这种延展性的评论。洞见的勾联,持续地打开文本和启迪读者。
简析阿九短诗《穿越》
如果上帝——我姑且使用上帝这个常用词汇——使现实世界产生敌对的思想阵营,我们一不留神把两本敌对思想的书籍放置在一起也是没过错的。后一个经验读书人或许都有过,只是,捕捉到这个行为经验的文学意义并形成出色的诗歌文本,不是很容易。而对现实世界真相的理解需要智慧和洞察。如果两者兼备,可以说就可以进入汉语诗歌经典行列了。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有意思的是,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恰好在一个读者的书架上相遇了。《穿越》如此安静地开首,似乎无奇,但这恰恰暗合了情节类文学的技法:不相遇永远没有故事。但《穿越》是短诗,因此这个技法也构成本诗的特色:叙述和情节。非叙事诗引入情节行吗?本诗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同时开首两行不但直接进入立意的核心,不枝不蔓,同时也为本诗奠定了沉稳的基调。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为什么是书?当然是书。纸张和文字是中性的,只有思想有其强烈的愿望:传播。不言而喻,思想依靠书籍强制或不强制地影响甚至争夺读者群而产生力量。文字因思想而有了性质和立场,这四行作为一个意群出现,进一步将敌对的两本“书”拆解为无数的“文字”,一下子就闹哄起来。我们仿佛看到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厮杀。
文学作品的独特处在于形象性。本诗作者将自己领悟到的真实世界,形象地展示出来。因意旨传递过程与现实世界高度吻合性,遮蔽了"书"的喻体的作用,但从形象性上看,“书”仍然是喻体。承载这敌对思想的两本书和叙述人“我”,构成近乎寓言式的行文。就我而言阅读本诗似乎听到两本书中文字扭打的声音,如果有读者听见炮火和轰炸声也不能说是过度领会。难道我们经历的世界不是如此吗?过程构成享受,文学作品的阅读也是如此。过程会加深阅读体验。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这两行中“安静”一词既是对开首两行的回顾,也是一场文字对决消烟散尽后暂时的悄无声息。值得注意的是,是“我”分开了他们。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开首第一个字就是“我”。我的行为有随意和故意之分,第一个“我”是对书籍的处置;第二个“我”是对于思想的处置。碑文一词显现了一场思想斗争的悲惨结果,也体现了作者的超越立场。短诗《穿越》到此结束的话,我也会认为是一首成功之作。但显然,极致的诗歌文本和它的作者不会放过对事物深度的终极挖掘。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其实书籍粘连这个经验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珍贵,而是烦恼。我们常说功夫在诗外,如果说诗歌依靠语言传递信息,那信息携带的内涵就是功夫。正如诗题《穿越》揭示的,从放置隔膜到两本书文字的相互镶嵌,作者再次抓住了喻体和本体的高度相似性。可以说达到绝妙的程度。文字战斗后尸体横陈的景象跃然纸上。
真正珍贵的经验来自对现实世界的洞察,过于年轻的人是不大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我们曾经站在一个思想阵营怒视过另一个思想阵营,我们不可能知道这是一种执迷。好在时间既培养智者也消弭观念,这因果正宜由诗人来揭穿。阿九的短诗《穿越》出色地完成了这个揭穿的任务。文学作品的存在价值在于它能给阅读者带来益处,通过阅读获得不曾亲生体会过的经验,以提升生命质量。一个精神领域满身是伤口的人,或许因为阅读一首诗而愈合了,并且完好如初,也未可知。我再次认为,本诗到此可以结束。但是……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对于主题来说,任何一首诗所透露信息无非有三种情况:一种是从来没被任何人领会过的;一种是被人朦胧感知过的而未被艺术性地传递给他人的;一种是被表达过的立意,再用新颖的手段传达的。我不必指明阿九先生的《穿越》属于那种情况。不论那种形式,终极诗歌文本必须超越以往,并且杜绝未来。上帝安排的世界,恰巧被诗人洞见而成型为诗歌,是我乐见的。《穿越》最后两行才是现实世界以及经典诗歌文本的真正的终结。
儒家鼻祖孔子在《周易·系辞上》对语言提出质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个问题恰恰被道家的庄子至少是部分地解决掉了。《庄子》一书将不可说的,说了,并且传递的效率是无与伦比的。《穿越》秉承的是庄子的为文之道。放在五四之后汉语新诗里面考量,本诗卸掉了汉语所有的华丽,语言成为过河筏子,将读者渡到彼岸,为最大目的。读者得意而忘言。举个例子来说,我宁可倾听非洲土著音乐,也不愿意欣赏我们的春晚节目上的那些主旋律歌曲。原因不是内容上的,是基调,语气,以及旋律散发出来的味道。消弭火气后,智者才能出现。文字也是。智性是阿九先生所有诗歌作品里携带的特质。而以这一首最为凸显。一首诗过分依赖当下会是短命的。一首诗应该扔到另外一个时代,由另外一群人阅读,并产生共鸣。本诗不过分依赖背景,也是一种穿越。奇特之处还在于,“书籍”既像喻体,又超越喻体,人灯合一,卓然独立的构思,巧妙而不露声色的建构,具有不可模仿性。
从我的内心,已经把这首诗放在了大学语文课本里了。
附录:《穿越》/阿九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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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诗评18号作品:
点评:没有诗意的话题,解读地这么富有诗意含量,足见解读者诗思的兼容性有多强。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合声》
――从《制氢技术》谈阿九诗歌的审美异趣
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化的当下,我们更多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以职业化、专业性来判读一个人的大致状态,但当我们用这种习惯的方式来面对阿九和他的诗歌时,很显然会失效,这是一位拥有多重身份名片的异常者,双博士学位的自然科学学者?翻译家?诗人?更甚至于是小语种研究者?或者小众传统文化的保护者?
这些不同的身份状态在进入诗歌之后,阿九先生的诗歌并没有因为多重身份的纠结而混杂浊乱,反而产生了多源博识的审美趣味,并由不同领域不同视界的碰撞而新劈出异质的混血美。在他的多重身份中,科学工作者和诗人无疑是相距最远甚至是正负极一样反向的两种角色,科学的精密、严谨和诗人的弹性、梦幻相结合,催生阿九成为了中国“语音、语义传达最好的翻译家”,同样,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这两种迥异的特质,也让他的写作时几乎做到了“最科学的诗性美”展示。
在他的所有诗歌中,我几乎一眼就选择出了这首《制氢技术》,这首别具一格的诗,以科学的微观窥探人性和社会的双重性,并辅以作者自然主义者和离乡远寄者的双重精神属性,如此多的因素介入同一首诗之中,如同多种复杂原料投入同一个反应炉,阿九先生在这个诗歌实验室中,正是以他化学家的素养完成了多重投料的精细操作,催生出一个科学和文学同株孕育的诗歌婴儿。在这首诗中,自由主义的任性和自然主义的乡愁相握,(“他们的文化从不在乎婚约或者彼此的情史,/却同样充满了非法的刺激和欢乐。”“就像我自己,现身于异邦的海关。”);个性关照和社会结构意识并存,(“这天使般骄傲而轻捷的气体”,“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找回了自己的爱人,/是否有人错拿了别人的行李”);叙述结构精巧(物理现场主线结构从实验室观察到氢原子的反应细节再到氢气的生成,逻辑严谨而推进工稳)、细节生动(那是两个氢原子艳遇后的小屋、在边界的另一侧,我看到无数这样的/原子旅行者)而又语言朴拙(我看到他们次日一早出门、但整个旅程中没有一次投诉,、一次民事纠纷或是报警。);可以说得上既显概念逻辑的精确,又显想象逻辑的优雅,既富超验色彩又重意义示知。在这样一首短诗中,多味并呈又互不相扰,诸多滋味既独立又相融,极显阿九先生在直觉和知性两个分离领域上自由切换而游刃有余的独到驾驭之功。
在诗歌中,技术的一面往往折射出精神的另一面,在阿九的诗中,除去这类科学与文学的拥抱之作,还有更多诸如中西文化交汇、既有历史人文与古典诗性的回照又不泛当下性思考,个性与信仰、探求与回归,题材可谓包罗万象。一个博识者必然有着博爱的胸襟,一个融通者必然有精神的通明,在阿九的诗歌中,也正是因为这种博识兼爱澄澈而返的学术修养和精神品质,才交付出复杂的纯粹和宽阔的渊深这样鲜明而独特的审美质地。
附全诗(阿九)
《制氢技术》
假如我必须解释我在实验室干了什么,
我会尴尬地承认,
在电镜下窥视过一对情侣。
那是两个氢原子艳遇后的小屋。
我看到他们次日一早出门,
一起驱车前往一座关口。
他们把随身携带的电子物品往桌上一放,
像两个一夜 情过的年轻人在机场大厅
通常会做的那样,
只是礼节性地拥抱一下,就迅速分手,
各自搭上一架待命的飞行器,
在我的眼前丢下
一个噪音充斥的空白镜头。
在边界的另一侧,我看到无数这样的
原子旅行者,
就像我自己,现身于异邦的海关。
他们像认领行李一样
提取了自己的电子,
然后只要把手随意伸进另一个的腰间,
就能扮成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找回了自己的爱人,
是否有人错拿了别人的行李。
但整个旅程中没有一次投诉,
一次民事纠纷或是报警。
他们的文化从不在乎婚约或者彼此的情史,
却同样充满了非法的刺激和欢乐。
这天使般骄傲而轻捷的气体
并非出于压力和催促,
而只是出于对未知彼岸的好奇
才穿过这条昏暗的隧道。
但他们过分的幸福
却使他们在这个沉重而嫉妒的行星上
无法不失天性地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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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诗评15号作品:
点评:解读者的命名能力,其实就是对诗歌文本的瓦解能力。“渗透与穿越”这组词,有效地担承了这一任务。
渗透与穿越——浅读阿九先生《兰园学报》
阅读一本诗集,更多的是在阅读一个诗人本身。成熟的诗人,作品中会有自己的影子,无论是形象、气质,抑或是世界观、知识构架,在诗歌里都将纤毫毕现地表露出来。诗歌本身是诚实的。
在阿九先生的诗歌里,我找到了一句诗:“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穿越》),在我看来,这既是对于“思想穿越”本身的叙述和表达,也是对其诗歌自身的概括和自问。
便以这首诗为例。叙述的过程本身并不见得多么精妙,平静的讲述中,作为喻体承载的书被赋予了人性的互动,当“我”出现,“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讲述在这时进入了寓言式的准备工作。
之后,谜底揭晓:“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在这里,我们可以轻易地感觉到这叙述背后所蕴含的强大象征,渗透的文字之于承载着思想的喻体“书”,我们发现,思想的渗透这一抽象的事件在这一刻被具现化了,我们不需要思考传播学的问题,不需要结合文明史上,文明多元化进程的足迹,仅仅从一张两面印着文字的薄膜,就将“思想碰撞”这一主题摆在了眼前。
而仅仅停留在这里吗?如果是这样,这首诗就是不完整的,作为作者,铺垫和呈现的过程已经结束,而读者的思考却不见得能够进入他的预期,于是我们看到了阿九先生的深刻之处,针对前面已经摆在读者面前的“思想碰撞”的薄膜,他继续往里进行挖掘。碰撞,是的,但因为被喻为“边境线”的薄膜的存在,两种思想仅仅是在薄膜的两面,他们并没有接触,并没有达到我们预想的圆满结局,在无形的隔阂面前,两种思想的穿越是失败的。而这种失败产生的余音,才是这首诗真正的声音。
这是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回到我们的最初,渗透与穿越,这两个词乍一看比较接近,但实际上,在汉语中,他们已被赋予了不同的心理语境。渗透是悄悄地,是在压迫之下发生的,是沉重而有钝痛的;而穿越是快速的、轻盈的,几乎不遇到什么阻碍。那么在这首诗里,明明说的是渗透,题目却是《穿越》,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题与文的矛盾,也是阿九先生自己的矛盾。但这矛盾是积极的,诗歌的矛盾让我看到了冲突的张力,阿九先生的矛盾让我看到了他在诗歌中的形象与烙印。
阿九先生的矛盾更多体现在纵向上,古意与当下的渗透和穿越。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从《新聊斋:黄豆》中看出一丝端倪。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从文本的叙述上,离奇的情节让我瞬间想起了唐传奇,这类的传奇故事要怎样形成寓言式的指向呢,我们接下来就看见: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当“神汉”的形象出现时,我们无疑能够感受到这个意象背后承载了暂时不可名状的意义,而相对的,与“神汉”发生互动的“他”, 此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没有破案”这四个字的定语,这是一个尚未被确认的罪犯,担负着尚未被确认的罪名,却遭遇到已经被确认的惩罚,而在通过寻死却又怕遭痛这样的细节,又在赋予其血肉的同时,无形中产生了另一重的寓意——这是否正是我们当下的处境?不断遭受迫害同时或许也在无意识中迫害他人,并逐渐对自己产生厌恶,却连放弃的欲望都囿于懦弱的我们的处境?
杀人犯被以离奇近似荒谬的手法处死了,象征着我们生存的荒谬与死亡的无意义,而这并不是全诗的重点。当诗歌出现“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这样的情节时,我们不得不要为阿九先生拍案叫绝,“炒熟的黄豆”,本身就是无意义的死物,而为了与被“神汉”亲自处死的“他”对话,却需要依靠这样的死物来证明荒谬,这里无关死亡的尊严,而却甚至有些接近于真相本身的象征。
诗歌在这里已经进入了高潮,而真正将整首诗的高潮推向的巅峰的,则是最后三节: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对于黄豆的处置,在唐传奇中可以找到无数类似,而这也往往是最能勾起读者兴趣的地方。我们看到黄豆被愉快地吃了下去,我们看到在场的人“惊恐”于神汉的法力,在这里无法绕过的是,这样的表达背后所蕴含的强大的象征指向的,当我们将黄豆与“他”划上对等,我们就会发现轻松嚼碎“他”的“神汉”背后有着怎样的漠视与强大,而“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在解读了寓言式的象征之后,这里的“法力”直接指向了畸形的权利,至于那魁梧而凶暴但却并未被确认的杀人犯,他的灵魂是否香脆可口,这残酷问题本身的答案,才应该是令围观者“目瞪口呆”的吧。
作为诗歌表皮的“古意”,通过文本与当下的现状发生寓言式的作用,这样的手法直接作用于读者的感知中,古意与当下首先发生冲突,时间上的隔阂与现状的寓言发生冲突,漂移的语言气质与厚重的存在思考发生冲突,当这三种冲突纠缠着发生,彼此渗透又彼此穿越,我们就能够体验到阿九先生在诗歌里寄予的期望了。
同样的手法还见于《国母本纪》、《射手》、《颖河故事》等,在此不作赘述。
再者是横向上,东西方元素的渗透和穿越。
阿九先生是诗人,同时也是优秀的翻译家。以我的拙见,作为翻译家,在创作自己作品的同时,比起纯粹的诗作者而言,是更容易受到外语诗歌的影响的,影响无所谓好坏,在于作者自身的把握,我们可以看到阿九先生在东西方元素的处理上把握得很有章法。
以《辅音风暴》为例。
对于外来元素在诗歌中的应用,很多人容易走入到一个误区之中,即在创作中,外来元素很容易偏离当下的土壤,在创作时很容易高蹈而断了地气,对于这样的创作,有个词叫做“翻译体”,而阿九先生的这首诗,我想是可以给失败的“翻译体”写作上一堂课的。
元音与辅音在外国诗歌中是较为常见的题材,例如“元音是蓝天,辅音是黑枝杈,它们在雪中漫谈”(特朗斯特罗姆),又如兰波那首著名的《元音》,甚至于策兰在一首抒情诗中也有将辅音剥离出来,单独留下元音的实验,对于国外诗歌而言,对于语言本身的自我解剖与思考是一件并不稀奇的事情,而对于国内诗人而言,对此题材则极少涉猎,虽然现代汉语拼音中也有元音与辅音的概念。
阿九先生对此进行了挖掘,他的切入点是辅音与元音的关系,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辅音又称子音,在发音的过程中,需要经过许多的阻碍和摩擦才能发出声响,且并不如元音清澈高亮。而元音又称为母音,阻力极小并无摩擦声音。这一特征颇有些暗合于本文的主题“渗透于穿越”,当然,这是后话。
通过对二者概念的挖掘,阿九先生找到了切入点: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作为诗人而言,应当拥有在平凡甚至枯燥的生活中寻找到一切诗意触发点的能力,这一点上,阿九先生无疑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他接着通过语法的角度,进行了这样的表述:
根据当地的法律,
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在这首诗里进行着怎样的暗喻,在此不便赘述,而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一名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读者,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联想起一些东西,这种接受过程的再创造并不会因为罕见于中文诗歌中的“辅音”“元音”等字样收到阻碍,相反,在了解了二者的概念特征之后,我们都不得不为阿九先生的象征手法喝一声彩!用具象象征抽象是很平常的,而用抽象的概念象征具象,则是需要花心思的。
当“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当作为象征的双方终于要彼此发生作用,作者的某些思想和倾向已经在我们的期待中跃跃欲出,在此时,我们已经完全忽略了其中外来元素造成的隔阂感和不协调,相反,正是由于这些元素的存在,陌生感让我们更加清醒而准确地把握到了作者思想的脉络。
但一个优秀的作者从来不会在诗歌里高声喊出自己的主张,所以在诗歌的最后一节: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一场辅音风暴。我们无疑能够从中感觉到文本背后正在微微颤抖的辅音们潜移默化中的觉醒与愤怒,这觉醒与愤怒并非来自语言,而更多地是来自读者的内心,阿九先生很聪明地抛出了一剂催化剂,他在冷静地叙述一个充满了象征的寓言故事,以开放性的结尾放了诗歌一条生路,从此读者的思想可以从这里出发,遵循着某些如有实质的轨迹,进行自己的延伸和探索。
在这首诗里,阿九先生西体中用,不论是叙述的方式、参与的元素,均是西式的表达,而所呈现的内容与思考,却拥有明确的指向性和当下意义,类似的特征也在《弗雷泽河谷的七个夜晚》(充满了神秘的幻觉表述,在迷幻般的童话表达中蕴含着强烈的诘问)、《明歌》(用巴洛克般的圣歌唱诵将虔诚与丰耀华丽地呈现出来,借此完成对自我价值的解析)等作品中有所体现。
诗歌就是渗透与穿越的过程,如何将心中那些不可言说之物通过语言渗透到表层,如何让自己的思维带着读者一起穿越,如何在越来越浮躁和艰辛的现代社会中继续坚持着一场“辅音风暴”(显然,这里我避过了政治意味,仅仅是在文学征途上的一种借喻),这些固然是无法从一个诗人的作品中寻觅到答案的,但毫无疑问的是,阿九先生的《兰园学报》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可能性的解答。
附:本文选评的几首诗歌
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新聊斋:黄豆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神汉找来了一只木桶,倒了半桶水进去。
又找来两把刀,分别扎在桶的提手和腰部。
那人当晚果然又死了。
这一次,他死的非常扎实。
为了证明那个曾把全村上下
搅得鸡犬不宁的鬼真的死了,
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
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
那颗黄豆准确地回答了所有与他相关的
法律、良知和个人前途问题。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辅音风暴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根据当地的法律,
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由于宪法规定了如此神圣的平等,
凡是操这种语言的国家
都享受着惊人的安定。
但真正惊人的是,
这个遥远、神奇而浪漫的国度
却从未记载过爱情。
由年长的元音组成的议会裁定,
情人间的耳语是对他们的蔑视。
这个国家所有的法庭都已经倒塌
或者急待修葺,
因为既然元音可以随意教育
犯了罪的辅音,
而元音本身又不可能犯罪,
法庭只能是一种昂贵的摆设。
元音们休假的时间虽然很长,
但从来却不能入睡。
尽管这里的犯罪率跌到冰点以下,
元音们健康恶化的原因
却一律填着“恐惧”。
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
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
顿时,城市里除了歌声
没有任何声响,
连死神都不敢追忆当天的寒冷。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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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名:诗评6号作品:
点评:阿九的诗是层层渗透,解读者需剥洋葱,每剥一层,都要流出刺眼的光芒。
转眼便是一生
——读阿九诗歌《在兰园》有感
在我的印象中,阿九先生应是一位略带忧郁气质的儒雅的诗人。喜爱读书、写作,在现实生活中安静地思考,在虚构的世界里尽情欢愉,用自我感观去解读和体验生命的存在。
阿九除了是诗人,还是被称为“语音、语义传达最好的翻译家”。对于这一点,很好理解。优秀的诗歌翻译者,必然是一位优秀的诗歌写作者。
我同阿九本人并没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因此,我的看法或评论,难免主观一些。其实,不论是主观还是客观,都同他的作品有关。了解一位诗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去读他的作品。阿九新诗集《兰园诗报》的问世,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了解他的最佳途径。
《在兰园》是这部诗集中的第一首诗,可见这首诗在作者心中的分量。要想完全站在作者当时创作这首诗的背景下(包括环境、情绪、意图等),去精准地解读,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一首诗都有一个特定的创作环境,一旦离开了那个创作环境,就会变成另外一首诗。诗人赋诗以生命,读者还诗以新容。我们读到的这首《在兰园》,同作者心中的那首《在兰园》,或许并非同一首。
“你将你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那道目光/叫作爱。”
如果不知道兰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不知道兰园同作者有什么联系,那么,就把“兰园”当作某个人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地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里出现过重要的人,发生过重要的事。比如,这首诗第一句出现的重要人物——“你”和重要的事——“弥留之际”。
这里的“你”,可以是一个真实的人,也可以是其它任何事物。不过,在“弥留之际”,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在意的,是一道叫作“爱”的目光。这目光来自另一个人,一个在诗中隐形的人。“弥留之际”,别的都可以不在意,唯独这道目光,要紧紧抓住。因为这“爱”的目光,是一个人在人世间收到的最后的礼物。
“你让它的热力温暖你最边远荒凉的领土:你的额,/你的眉心和鼻梁。”
这道目光在缓缓移动,带着令人温暖的体温,落在“你”的额头、眉心和鼻梁。这里,有两个词:边远和荒凉。为什么要这样写?莫非是因为“你”的感觉正在渐渐消散?
“你跟随它,从无助和恋世的不舍里/私奔,让你的唇/得逞最后的湿润和柔软。”
这一句是上一句的延续和发展。爱的目光落下,“你”被这目光所吸引,暂时忘掉了对人世的留恋,陷入了对美好记忆的唤醒之中。就像干渴的花朵得到了水滴,干裂的唇得到了“最后的湿润和柔软”。
关于生命的意义,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从生命诞生的一刻起,就有太多的未知等在人生的途中。未知事物的出现,使生命充满了新奇和危险,也使生命激情洋溢。生命珍贵,生命最后获得的“爱”、“湿润和柔软”更加珍贵。
“在此之前,你的离去/不过是对自己凶狠的报复。”
最凶狠的报复,就是报复自己。“离去”,意味着对自己的不原谅和放弃。对自己“凶狠”,是对他人仁慈的一种极端的表现。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报复自己?答案只有“你”才知道。如果这里的“离去”所代表的含义,并没有说清楚的话,那么下一节的就有了更加直白的表达。
“你死在那张清晰的面容终于软化/和熔融的一刻。”
到目前为止,在作者平静地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令人哀伤的过程:弥留——荒凉——无助——离去——死。死是一个结果,也是一个不可避开的终点。
你见,或者不见,它就在那里,不偏不移。对于“死”,没有人能够躲过。生命的意义并不是不死或是迟一些死,在死之前,在生命结束之前,能够得到“爱的目光”,得到“爱的温暖”,得到唇的“湿润和柔软”,能够对自己狠狠地“报复”一次,也不枉此生了。
全诗共六节,前五节是对一个白色场景的描写。在这个白色的场景里,一个处于“弥留之际”的人,用一道爱的目光和从目光里获得的温暖构筑了他一生中最后的记忆。这一节,作者用“软化”和“熔融”两个词来形容视线的模糊和思维的涣散。用词很轻、很雅,却有令人难以承受之重、之痛。
“当世界从你的手心散开,像白色的纸屑,/爱是你长睡的执照。”
一个生命的诞生,需要很多执照;一个生命的离去,只需要一个执照。这个执照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当世界在一个人的手心碎了,化作白色纸屑般的碎片,生命便开始了另一次新的轮回。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对死者的行为作了一个人性上的解释:爱,是生命的需要,更是灵魂的安慰。
人生何其长?漫漫之路,悠悠百年;人生何其短?寥寥数语,转眼之间。
◎ 在兰园
作者:阿九
你将你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那道目光
叫作爱。
你让它的热力温暖你最边远荒凉的领土:你的额,
你的眉心和鼻梁。
你跟随它,从无助和恋世的不舍里
私奔,让你的唇
得逞最后的湿润和柔软。
在此之前,你的离去
不过是对自己凶狠的报复。
你死在那张清晰的面容终于软化
和熔融的一刻。
当世界从你的手心散开,像白色的纸屑,
爱是你长睡的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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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名:诗评1号作品:
点评:批评贵在言之有物。也就是说,批评的对象性以及对象化,体现在细微处。细读更见深湛的发现。
此处温暖是故乡 -----阿九诗歌印象
对阿九诗歌的接触是初次,他的诗歌大气,包拢万象,诗歌内涵底蕴深,耐读。阿九诗歌从庞大的意象中延伸着触角,视觉广,所表达的主题却很专一。个人以为从精神层面解读更有助于对其诗歌的理解,只要抓住其精神的之所在,就能深入其内核便于理解了。现以阿九易懂的三首诗歌为例,加以解读。
阿九先生是个行吟诗人,无论是身体的流浪还是心的流浪,他一直都在努力构建他温暖的精神家园,或称为诗人“乌托邦”式的精神圣地。家是个社会的细胞,也是诗人的灵魂归宿地,是触摸柔软让人灵魂得以安息之所在,在他的诗歌里一次次地寻觅,一次次地感受,一次次地发现,使他的诗歌更温暖、更接地气。
就其诗歌所描述的意象而言,不难看出阿九在现实中一次次的迁徙,使他对故乡产生了陌生感和距离感,唯其如此,才产生了对故乡的别样依恋。这种看不见的乡愁像雾一样弥漫在诗人心头,找回故乡的归属感成了他的一道解不开的心结。在《故乡》一诗中,诗人对故乡的依恋成了别样的清愁。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来自外省。
没有一寸月光养我做她的儿子,
没有一间屋宇
情愿当我的故乡,
因我的背包里尽是思想的灰烬。
陌生化是外界给人的印象,更是诗人内心深处的感知,诗歌以白描的手法,直抵内心的柔软处。他的根在哪里?是他乡排斥诗人,还是诗人排斥着他乡?诗人用“思想的灰烬”予以作答,是离别故乡的无所依托,还是对现代社会陌生化的焦虑?人人都说故土难离,可是诗人的故乡在哪里?通过诗人不断的拷问,故乡成了一个未知数。是真的没有故乡,还是自己没有灵魂的回归之地?故乡是让人留恋不舍的地方,而诗人分明失去了故乡的依托,一种强烈的归宿感便跃然于纸上。
但是,我必须有一个故乡。
是的我必须有!
这是我能喊出的
最伟大的词语,是我的最强音。
回归故乡,皈依故乡,是人的情结,也是人之必然。故乡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其双重性让诗人一次次茫然,一次次迷失。回归家园,是乡愁,也是众望所归吧。诗人表达的强烈感情,是个人的,也是大众的,需要大家共同努力,迎接美丽故乡的回归。
古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国才有故乡,有故乡才有家,对家的依恋成了诗人的别样清愁。随着家的一次次迁徙,对成长的孩子也有了反应。在《搬家那天,女儿想再坐一次婴儿车》一诗中,显然五岁的小女儿把“婴儿车”当成了自己的家,因为那里有她过去的欢乐,居住的屋子附近还有她熟悉的痕迹,这使得搬家的孩子对“家”也有了别样的依恋。家的陌生感,对于成人意味着没有归宿感,对于孩子家的搬迁意味着什么?也许孩子还没有思考,最大的是感知吧:“躺在上面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那里是孩子成长过的地方,那里是孩子的幸福与归宿,从一个幼小的生命发出的单纯的声音,深深击打着我们每个人敏感的神经,我们栖居的乐园究竟在哪里?
有了家,可以再造家,只要有爱,有责任,那里就是美丽的家。行吟的诗人,在《渡口》一诗,分明给人以鲜亮的感觉。一群弱小的鸭子,像茫茫尘世中弱小的我们,面临生存的危机与艰难。但只要有爱在,就能克服重重困难,使这个流动的家得以保存的完美。最先领航的母亲,在为她的孩子寻找归宿,断后的父亲或叔叔,以他不惧风险的无私付出使得这个家得以安宁和幸福。
那最后的一只一直沉默
并且几乎掉队。
但当他努力靠近小鸭们的时候,
他的眼光和嘴巴在不住地游移,
它的身体也健壮得
足以保卫这个小小的舰队。
他大概就是那位尽职的父亲,
大海最坚实的一极,但也许
只是一个叔叔。
这样细致的描述与渲染,是复杂的也是细腻的,一位充满爱的保护神翕然于纸上,显然不可预知的未来,让这些弱小感到无所适从,但是有了父母无私的爱与付出,使得这个家庭有了真正的温暖和安全感。诗歌的特殊性赋予了《渡口》一诗的双重含义,像是在渡小鸭一家,更像是在渡人,在细致的观察与发现中,诗人获得了家的皈依感和认同感,诗人久久郁结的心也归于释然,真正意义上的家的回归也是如此吧。这首诗,其语言是细腻的,新鲜的,也是不可复制的,一个充满爱的感人画面让人久久难忘,无疑这样的诗歌便是好诗。
阿九诗歌给人的印象是干净利落,形象生动,特别是描写生活景象的诗歌,精乎接近写实,却又远远高于生活,给予读者阅读的美感和价值的认同。正是诗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真爱,才是阿九诗歌生命力的真正所在。诗歌从“高处着眼,低处下手”,诗人从细微出还原以诗歌原生态的真,却又在细微处匠心独运,使得诗歌在一次次描述中得以升华,完成了灵魂的一次次净化,也完成了诗人的自我放逐与回归。
附:阿九诗歌三首
◎ 故乡
我常在蓝天碧水边,
做一个回家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来自外省。
没有一寸月光养我做她的儿子,
没有一间屋宇
情愿当我的故乡,
因我的背包里尽是思想的灰烬。
虽然我的父母自有他们的来历,
我却从来没有真的找到
他们所说的那里:
对祖先,那是伤心之地,
对儿孙,那是乌有之乡。
但是,我必须有一个故乡。
是的我必须有!
这是我能喊出的
最伟大的词语,是我的最强音。
◎ 搬家那天,女儿想再坐一次婴儿车
我们一起把很多压在储藏间里的事情搬出来。
其中一些必须扔进垃圾箱,
一部分可以送人,而剩下的那些
我们要带到新租的公寓里。
六点还差五分,我们马上就要告别这间房子,
还有她婴儿时一条快乐的小路。
她突然提出,想再一次躺在自己的婴儿车里——
躺在她曾每天熟睡的那片白云上。
女儿躺在上面,比五年前安静得更像一个婴儿,
但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对自己的过去着迷,
或者陷入了一场不该有的反思。
“你在想什么?”我终于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立刻翻身下车,向我报告说:
“躺在上面的时候,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
◎ 渡口
码头上,渡轮的发动机惊起了一群鸭子。
在用翅膀把海湾分成
无法复原的两半后,
它们决定留在原来的水边。
一只,两只,一共十六只。
每次看到它们,都不多不少,
像天使的数量保持着恒定。
最前面的是母亲,
湛蓝的海水使她多产而宁静。
紧跟着是她快乐而喧闹的儿女,
渊深的大海刚好淹过它们小小的脚丫。
那最后的一只一直沉默
并且几乎掉队。
但当他努力靠近小鸭们的时候,
他的眼光和嘴巴在不住地游移,
它的身体也健壮得
足以保卫这个小小的舰队。
他大概就是那位尽职的父亲,
大海最坚实的一极,但也许
只是一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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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名:诗评5号作品
点评:准确就是力量。诗写是如此,批评更是如此。尤其是引文式的批评,貌似批评者的失语,事实上却是对诗写者自我怀疑的再次确认。
【诗歌: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诗歌是神秘的,如同命运。这也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它和所有真正的文学一样指向终极价值,即人性本身和对人自身的终极关怀。读阿九诗歌我看到了这种穿透时光的人性之光。
卡西尔说:人类的文化不过是不断解放自身的历程。如此说来,诗歌是诗人不断解救自己的过程。阿九对人生的抒写就呈现出人性的复杂,心灵的挣扎,诗中的字眼看起来似乎像新闻体一样简明,但又暗含智性和深刻。阿九的那种中西方哲学思想和语言的渗透是“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诗歌意味着诗艺在场,阿九的诗歌就显示了他高超的诗艺。他就像他诗歌《 新聊斋:黄豆》中的神汉,随便找一“木桶”,“两把刀”“黄豆”(道具)就能和良知,道德,法律等诸多人生的问题对质,让杀人犯死得扎实,我们进入诗歌内部,也同样惊恐阿九的叙述,鱼不动声色中见惊雷,“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结尾短短两行具有具有发现意义或核心价值,读到此处我不禁“目瞪口呆”,然后拍案叫绝。他的叙述是高妙的,更是有效的。
诗歌的最高形式就是有意味。这意味唤醒读者对人生,人性形而上的思考。阿九的诗歌做到了。比如《鸭梨》,两只果盘里剩下的鸭梨等同于婚姻中的男人和女人。生活久了,脾性,味道甚至长相都会接近和相像,鸭梨内心“虫子”的介入很有意思,哈哈姑且把“那个虫子”理解成婚姻之外的诱惑吧,“奇痒”则相当于我们所说的“七年之痒”。不,是十二年之痒。在这首诗中阿九用两只我们熟悉的水果轻松地写出婚姻的沉重,折射现代婚姻的现状,读来让人唏嘘。“梦的睡衣/像刚刚沿着我的刀口松开的果皮。”真是天才的比喻,两种不同事物,连接得得如此巧妙,从这个隐喻我们感受到了同床异梦。
最后我想说的是:阿九的诗歌的先锋意识。所谓先锋就是异端,就是反抗,就是怀疑,“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穿越》这首诗表面上是写两本书,实际上是两个自我的敌意,渗透,和解。诗歌何尝不是如此,不断地叛逃,突围,又“冒死的亲近。文学真的是一场冒险。阿九深谙此道,愿阿九在新诗路上不断树立自己的纪念碑。
附阿九诗歌:
◎ 鸭梨
客人走后,
我们就像盘子里剩下的两只鸭梨。
十二年高浓度的婚姻生活,
已让彼此的味道接近
驻扎在北方水果里的一口凉水。
我决定切开自己认同的那一只。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
它居然是一只黑心的梨,
一个被一排错误的牙齿咬过的果实,
至少肯定是被
一张未经审批的嘴巴过问过。
而那个虫子却因为厌倦或爱惜
而离开了现场。
它是谁?是谁在我的心中
埋下一阵未曾发掘的奇痒?
我很唾弃地
把自己扔进馊桶,
尽管在旁人看来,我不过是一边抱怨
一边扔掉一只黑了心的鸭梨。
此刻,你正很零乱地睡在身边,
已经入梦的睡衣
像刚刚沿着我的刀口松开的果皮。
虽然我很想证实,并非所有的梨都是黑心的,
但我决定把另一只
留给你在方便的时候自己削开。
至少从你浅表而均匀的呼吸,
我看不出你的梦里
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 新聊斋:黄豆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神汉找来了一只木桶,倒了半桶水进去。
又找来两把刀,分别扎在桶的提手和腰部。
那人当晚果然又死了。
这一次,他死的非常扎实。
为了证明那个曾把全村上下
搅得鸡犬不宁的鬼真的死了,
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
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
那颗黄豆准确地回答了所有与他相关的
法律、良知和个人前途问题。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 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