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 父亲的纪念日

清茶

        刚毅正直的父亲一辈子坎坷，在牧场艰辛的生活，重返工作岗位的尽职尽责，退休后的乐观豁达，持家的勤俭节约，都令我们做晚辈的敬重。父亲特别要强，也特别重感情，文学艺术造诣也很值得我钦佩。记得，龙年的夏日，我带父母去哈尔滨游玩，属龙的父亲强烈要求登龙塔，在龙塔最高处，父亲踮着脚双手用力向上触摸顶棚雕刻的龙，欣慰溢于言表，快乐得像个孩子。去年我带他和母亲去北京，腰腿疼的父亲平时走路尚蹒跚，但登水关长城的时候，他健步如飞，把年轻的我都落的很远。琴棋书画都爱好的父亲，每天坚持去广场锻炼，如果没有老友陪着下棋，自己摆棋谱也要下上一两个小时，常约几个老乡一起唱起年轻时排的评剧片段，三弦、二胡、板胡、电子琴、电吉他，父亲样样拿得起。家里来客人，他总是国内国际的和你聊个没完，还把他敲碗奏乐曲的绝技拿出来与客人同乐。在我心里的父亲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过，今年夏天起，就常听母亲和小弟说父亲反应明显迟钝了，总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不是烧开水烧干了电水壶，就是放水忘关水龙头水漫金山，每晚喝三四次水的他，却总是把放在床头的水壶或者水杯送回厨房，自己则每次醒来不厌其烦地去厨房倒水喝……早早入睡的父亲，会在午夜一两点钟起床，穿好衣服，去厨房煮好面，然后到母亲的房间叫母亲起来吃早餐。严重失眠的母亲还没完全进入睡眠状态，就被父亲叫醒。每每有这样的情况，母亲都气得不和父亲理论，只是指着墙上的石英钟给父亲看，父亲看了两三遍后才说：天都快亮了，怎么才两点啊？不会是钟停了吧！哭笑不得的母亲边摇头边穿衣服，去厨房陪父亲吃饭。即使母亲不饿，她也要去的，因为父亲半张脸的肌肉神经都坏死了，吃饭时总是有饭菜或者汤流出嘴角，他吃饭，身边总要有人的。偶尔也有午夜父亲起来穿戴整齐，去母亲房间叫母亲起来穿衣服去晨练的时候。母亲虽很气恼父亲搅得她一夜也睡不上两个小时的觉，但她更气愤的是她多次提醒睡醒先看表的叮嘱，父亲总是当耳旁风。从不照做，似乎墙上、床头柜上的钟表只是摆设，与他起居无关。

     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心里便酸酸的，眼睛泛湿一大片。父亲每天散步后总是到单位收发室，与做收发的姐姐闲聊，我只要不忙也总要在这个时间去看他。每次见到父亲，不管什么季节，总是可以看到他的衣服扣子有两三个扣不严的；他那只术后几十年一直闭不紧的眼睛，都在流眼泪。我一边帮他扣扣子，一边含着眼泪给他擦眼泪。每次问及他和身体状况，他都说心脏不适没有增加；腰腿还是老样子，走点路就疼；只是牙掉得很恼人，隔仨俩的掉一颗，吃东西咬不着嚼不到的。我安慰他别懊恼，七十多岁的人器官都老化了，总要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吃东西尽量吃软的可口的，多吃鸡蛋蛋糕，多喝牛奶补充体力。父亲这个时候就会很满足地说，你妈已经为我改变了几十年的饮食习惯，经常按我的状况做面条、面汤等吃食，我每顿都吃得很香，吃得饱饱的。父亲一脸的满足，我心却涩涩的。

     常做糊涂事的父亲，逼得我不得不接受他老迈的事实了。我开始认识到父亲老了！父亲那丰满的智慧和他那活跃的思维，在一天天衰退了。但让我意外的是，母亲前日打来电话，说父亲要请我们姐弟全家去家里吃饭，并再三强调这是个纪念日的饭，我们一定要去吃的。我努力搜索着这个纪念日是怎么个特别的日子：不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也不是我们返城搬家的纪念日，更不是父母或者我们家庭成员哪个人的生日，还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父亲参加工作是一九五六年中专毕业的八月份，父亲退休是十几年前的春天，我甚至想到了父亲是不是把几次车祸后的重生当成重要的纪念日。

     中午下班小弟开车来单位接我，上车我问他到底什么纪念日，他说他也不知道。到家以后，看到家人到齐了，午餐也很丰盛。父亲破例让小弟给他倒了一杯白酒，端起酒杯的刹那，我看到父亲的眼睛噙着泪。我忽然想到今天应该是父亲落实政策的日子！我瞬间的念头被父亲的开场白认证了。父亲说，一九七九年的今天，我落实政策拿到了重新工作的调令。从那一年的今天起，我获得了重生！三十二年了，每年的今天，我都记得扎扎实实的，比我的生日还记得清楚。以前，我都在每年今天的早上起来时告诉我自己：历史让我继续了重生的路！今年，我把你们都找来，让你们和我一起纪念，一是让你们和我一起庆贺，二来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和我一起叙叙旧。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过去。现在日子好过了，充裕的日子里，我却老在梦里梦到当年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过苦日子的情景。小弟还没等父亲说完，就接过话茬：可不是么，那时候天天吃粗粮，都快恨死苞米面和大馇粥了！哥得脑炎，住院要白米粥吃，我听到后就盼着自己也得病住院，好能吃到白米粥。妈妈也插嘴：那年冬天刚飘雪，家里就没钱领粮了，你姐顶着小雪去你爸单位要钱说领粮，你爸说，场子两个月没开资了，回家煮苞米豆先吃吧。那时我就想啊，啥时候能把粮店粮本上的粮食都领回来，就知足了。我女儿和侄女手里一直端着饮料的杯子，谁都没急于去夹满桌子的菜，她们认真地听着，脸上从没有过的虔诚。

     午餐这样的开场，让我们心里五味陈杂。你一句我一句地收不住话，手里的杯子道具般地握着，桌上的菜不知不觉凉了，要不是两个上高中的孩子说，要是再不吃饭她们下午上学就迟到了，这场午宴几乎成了我们一家人回首往事的茶话会了。父亲歉意地对两个孩子说，吃吧，你们是幸福的一代，好好珍惜！如果没有三十几年前今天我的那个调令，咱家不会有今天这样喜庆的团聚，为这喜庆咱干杯。说罢，父亲仰头和了一大口白酒，顿时，父亲的脸就红了，许是兴奋，许是酒精的作用，父亲的脸上红润得我心里暖暖的。父亲边吃边说，现在我和你妈都有劳保、医保，住房宽敞，吃穿不愁，身体也没什么大病，每天饭后我们都和楼区里的老人一起去散步，我腿脚不好，走路慢，他们都迁就我，每次过横道，几位老太太和你妈一起，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大声告诉我：过马路了，小心。三十年前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幸福的生活。如今，你们也有各自的事情做，生活也都过得去，我真的很知足了。父亲说完，居然一口喝干了他杯中的酒。我担心极少喝酒的父亲一杯白酒会醉了，母亲说，他今天高兴，高兴喝酒不会醉，没事的。

     但在我心里，那个中午，父亲醉了！他沉醉在幸福的河畔，他沉醉在温暖的生活港湾。饭后，我和父亲喝茶，他慢慢地和我讲他身边的哪位老同事走了，哪位病得都不认人了，哪位生活不能自理了。父亲说到的这些人，基本我都认识。有好几位是父亲曾经的领导，傲慢的同事，也有中伤、打击诋毁父亲的人，但父亲谈到他们，仍然像和我谈及他的亲人一样，语气中透着怜爱。我陪父亲坐了很久，听他感慨人生的境遇，感慨三十二年前那次人生的新起点给他和几代人带来的福音。

     三十年来，这个纪念日连同大半生的经历，都已经深深地烙在了父亲的心坎里。尽管老了的父亲记忆力在一点点减退，但从这次他邀我们大家一起过纪念日，以及一个中午的交谈中，可以看出父亲的思维还是那样敏捷，那样有条理，健谈得和过去一样，快乐得和年轻人一样。其实，性格刚毅、朝气蓬勃的父亲一直在我们身边！

     时在深秋，但年迈的父亲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2011.10.22

老骥

情深深,意浓浓,旧作不旧,令人感动.

清茶

谢老骥副主席临帖阅读理解！

王清山

读了这篇文章，让我也回想与你父亲曾相交相识的日月，寒冷的冬天里，我和他走遍了种羊场山山水水，一米一米测量，一幅幅绘画，历经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绘制了种羊场的地形图，那种求实务实的精神一直感染了我!

海峡

令人敬佩的父亲！愿老人家安康！

北国红叶

能读懂老人，是儿女用心了。

闲看云天

在平实的叙述中揭示了父亲的品格与特质，字里行间流淌的是对亲人的爱。学习！

清茶

问好王老师！您曾与家父一起共事，了解家父人品，他也常在前些年回忆起您和他一起工作的情形。遗憾的是，眼下的他已经老迈了。
感谢您临帖，祝您工作顺利，健康平安！

清茶

问好海峡版主！
谢您百忙中阅读！也祝您的母亲早日康复！

清茶

谢红叶姐姐阅读理解！
也祝您的父母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