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城往事》

弗兰肯斯坦

                                                                   《G城往事》——锁匠工


       我第一眼见他时才刚来到那个渤海沿岸尘埃漫天的工业区里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不久。他是个体经营的服务部门的一员，当然，那样的服务部门里也只许有像他那样的一个人。
       我不太了解他本人，就像他不了解我一样。
       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放班后我去离施工地不远的一个摆满杂货物品的街巷办事情。我知道像这样的小街巷肯定有像他那样的精通于一门手艺，简直到了炉火纯青地步的人。不过现在回忆起来，未免有些后悔——至于后悔的事，它太遥远了，就像是在人生里不经意间从另一个世界倏然地飘来了一个晦涩的音符，转瞬间又飘走了，你甚至都还没来得急感叹。对此我不想多谈了。
       我沿着那条积满水泥和渣石的油柏路向街巷走去，途中不时有辆载满钢锭的50吨级卡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卷起的尘沙遮盖了我的脸，令我难以呼吸。小巷里人声嘈杂，再加上天气热得要命，一股臭咸菜和被爆晾了一天的猪肉的混合气味弥漫在人流之中，就像看不见的浓雾一样。我一路过来，那件半袖衬衫沾满了灰尘，额头和太阳穴还有几滴煤泥，像黑色胆汁一般。我在臭气熏天的街巷里手拿一把发旧的钥匙四处寻觅，就像寻觅和我不相干的但又非见不可的一位远方的亲人。最后，我在一家把橙子摆成金字塔型的小摊旁找到了他。
       我无法形容他给我的第一感觉，因为那太过普通了，就像你在放班的路上和一位同在一家公司工作了十多年却又从未见过面的同志擦肩而过时的感觉一样。你会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他的印象和第一口食物一块放进胃袋里，连嚼都嫌费事，而且也不反刍。
       他玩弄着自己的手机，完全忽视了周围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我喊了一声，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依然低着头，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贪婪地摆弄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一样。
     “嘿！”我又向他打了声招呼，这次语气颇为严厉，甚至有些不满。
      但他依然低着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我有些惊愕，他是不是不想赚手头上的这笔买卖啦。我又稍等片刻，见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随后我把钥匙搭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证地一下子抬起头来，就像脖子后面有条锁紧的弹簧，惯性的扭力使他像不倒翁一样弹立了起来。说实话，那样子怪可笑的。他直愣愣地看了我两眼，他的眼神很奇特，闪闪发光，就像黑曜石一般。他抿起嘴来，嘴唇干瘪而裂痕满满。他似乎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好像在问：有事吗？
       我又拿起了那把破旧的钥匙，说道：“师傅，给我配把新的。”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把钥匙接过来，隔着阳光看了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些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名堂来的小工具，熟练地在地脚桌上摆弄着。
       他那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帽套在他那瘦尖的脑袋上恰如瓶盖盖瓶口般的吻合。他那顶鸭舌帽是灰色的，鸭舌被漂得白溜溜的，若是丢在大街上而你碰巧路过，准会一脚把它踢飞。他穿着件满是污渍的浅蓝色的迷彩上衣，黄褐色的粗布长裤上一块块大补丁五花八门。还有那副发绿的套袖，绝对经得起时间的考证。
       时间真是洗礼了一切，我默默地感叹。
       他一言不发，用条半截锯片把磨好的铜钥匙的牙缝刮得亮闪闪的，然后拿出游标卡尺，迅速地夹出那把老钥匙首端和尾端的两个牙棱间的距离，习惯性地同新钥匙对比了一下，我看见他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随后他把新的和旧的全递给了我。看来他真的不爱说话，我暗自思衬，然后边掏裤兜边随意地问：“多少钱，师傅。”
      他没有开口，只是伸出了右手中间的三个手指，向我示意着。我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五元钞票递给他。
     “三块钱是吗？”
     他没答话，接过钱后赶忙去掏上衣口袋，那黝黑的血管突兀的老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透明食品袋做的钱包。那样的食品袋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他有些紧张，手微微发颤，他抖搂透明食品袋的样子叫人看了怪难受的。他尴尬着朝我微笑，好像在怪罪自己在袋口打的活结太紧了，不容易弄开。最后，他好不容易把钱袋上的活结拆开，然而由于手抖动得厉害，一不小心，那一整包的零钱——一块、五角的纸钞，就像一堆枯叶一样掉落在了地上。他赶忙蹲下身，先捡了两块钱递给了我，然后满脸堆笑地向我摆了摆手，那样子，好像既是在说“真的很抱歉啊”，又似乎是在说“再见咯”。
       我看他那微笑的样子，就像位在经受着痛苦磨难时为没有帮好别人的忙而暗暗自责并且赔着笑脸的孤独的老鳏夫。他眼巴巴看着我把钱揣进了口袋里，似乎松了口气，继而又急忙蹲下去拾钱。这样的情景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开始可怜起他来，怜悯起这个皮肤黝黑的锁匠工。
       我把钥匙套在了腰间的钥匙环里，不想在这逗留太久，于是转头往回走。就在我还没走远时，身后的一个陌生的粗狂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喂，哑巴，别捡啦！给我配把钥匙。”

雪格格

一篇读来令人心醉的故事，生活在底层的弱势群体，是值得社会关注的人们。
楼主对故事情节的描绘把握得很好，文字功底也很扎实。
感谢你赐文，欢迎你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