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那道浓眉

呆呆

             凝望那道浓眉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岗，现在马上就要被四合的暮色所笼罩了。   
   
   可以看见三两只归鸟，驭着夕阳，急急地投向对面的一片疏林；弯弯的卵石小径上，几条老黄牛正在牧童的轻喝声中，悠悠归来。山脚下青黑色的农舍与新耕的白茫茫的稻田，宛如一幅简洁的山水画，被渐起的浅雾朦胧着，婉约着。炊烟袅袅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与鸡啼。   
   
   曾祖连山先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江南黄昏，就在这个小山岗上，被两颗子弹分别贯穿了他的胸膛与高傲的头颅的。   
   “枪兵们喝令他跪下，你曾祖大笑几声，毫不理睬。”祖父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小山岗时，这样回忆他的父亲，“他是被许多枪兵强行按倒在地的。在行刑的那天，这儿跪满了人，都是来为他送行的……”   
   “但他是个罪犯。”我说。   
    祖父不言语，只是低了头，似乎有种无以言状的伤感与悲凉在内心深处流淌。抬起头时，苍老的祖父眼睛里，满是盈盈的热泪。他轻轻地对当时只有十岁左右的我说：“你还小，不懂的……”   
   现在，因工作关系，经常须下乡调查走访。但在现在的工作中，所谓干部与群众的关系，已大不如前了，经常会遇到什么情况也听不到的时候。这时，对那些年纪稍老一点的人，我往往会说：我就是恶霸地主张连山的曾孙。他们一律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特的光芒，说：“噢！噢！噢！……”            
   一种信任便会在瞬间建立。   
  “好人，好人哪……”他们说。   
   我曾见过曾祖连山的唯一的一张相片，那张相片后来毁于一场火灾。但到现在，连山的相貌依旧在我脑海、心中清晰如刻。像他的另外四兄弟一样，有着在南方并不多见的一米八二以上的身材，魁梧英伟，相貌堂堂。而他的眉毛，浓黑异常，飞扬不羁，不怒而威。   
   
   连山满腹经纶，学问广博，文彩风流，时常替人代理讼诉之事。当时有句话是说连山的：张连山输官司，洞庭湖晒干子。“干子”就是豆腐，意思是说要连山打的官司输，除非洞庭湖干涸，干涸得湖底的泥土像是一块块豆腐。换句现在的话可以这么说：连山是个著名的律师。   
   
   在每年的清明，我去上坟的时候，可以看见一个老太，拄着一根拐杖前来拜祭连山，风雨无阻。她有着那种只在旧小说中才看得见的三寸金莲。   
   这位老人在1992年去世，去世时104岁，刚好守寡80年。当年她丈夫去世后，婆家见她只育有一女，便要夺去她赖以生存的二亩薄田，将她扫地出门。连山闻讯，浓眉一扬，拍案而起，自己掏钱替她打赢了这场官司，不仅要回了田土，而且还另赠良田一亩多与她，使孤儿寡母得以生存下来。   
   
   在我小学中学大学所学的教科书中，解放前的有钱人，不仅胡作非为，而且对“贫下中农”更是穷凶极恶、视若草芥。从我的祖父辈的老人口中，甚至从他的对手的儿孙那里，我了解到的情况是：连山的所有朋友中，有钱人极少，而他的对手，却全部是有钱人。而且连山的性格是：得理不饶人。他将“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古训抛向了九霄云外。   
   这样，连山嫉恶如仇的性格，成为了他致命的弱点。他树敌太多太强了。   
   但是促使他在那个小山岗上倒下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在某一个秋日的早晨，一位名叫玉莲的女子，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瞥见了风流倜傥、如玉树临风般的连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那道斜飞入鬓、桀骜不驯的浓眉。而玉莲本是大家闺秀，琴棋女红，样样精通，偏又生得如花似玉、风情万种，怎不教连山怦然心动呢？   
   此时，玉莲二十岁，而连山，业已三十有五了，而且还有一双乖巧听话的儿子。他的大儿子，正准备从“蒙馆”升入“经馆”（最高一级的私塾），便是我的祖父了。   
   事实上，当时是允许娶姨太的——但连山不能。   
   只因他姓张，玉莲姓L。   
   张、L是当时洞庭湖边的两个大姓，却数代交恶。在我曾祖连山这一辈，两家的基业均已达到巅峰。L家有数人为官，出入皆有荷枪侍卫，威风八面；张家单就我曾祖五兄弟而言，现在本地老一辈的人大多记得一首关于他们的一首民谣：   
                   洞庭湖边五只虎   
                   良田万亩金如土   
                   铁嘴钢牙人风流   
                   银针一枝阎王愁   
                   武马黑师劈九洲   
   “良田万亩金如土”，分别是指老大和老二了，老大家道殷实，屋如星罗，老二在城里开商号银庄；“铁嘴钢牙人风流”便是指连山了；老四是郎中，为人谦逊温和，一手好医术；“武马黑师”是本地的土话，意即是身手敏捷、性情暴烈的武夫，那是指老五了。老五习武，擘力过人，冲动而简单，又有些倚仗哥哥们的财势，好打抱不平，天地不怕，故时常在外惹事生非。   
   千百年来，中国的家族从来就有互不服气的传统，旧时尤甚，因此张L两家也不例外。   
   这一次，连山与玉莲成了牺牲品。   
   连山与玉莲，时常背着L家的人到一个山头幽会。我到过那地方，当年的栀子花与针杉依然还在。轻风来时，满山花香，满山林涛。我猜想，不知是在哪棵树下，或者是那株花前，美丽而清淡若烟的玉莲，于暮鼓晨钟中，微笑地注视着连山满身露气、一袖清香地从远处翩翩而来……   
   包括我的大姥姥（曾祖母，连山的妻子，本地叫法）在内的所有张家的人，对待此事的态度是默认，有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赞许，虽然这对玉莲来说显然是极不公平的。   
   “说老实话，你曾祖与玉莲的确看上去像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祖父曾这样对我说，“一个英武，一个漂亮……”   
   大姥姥是个慈祥和蔼而胆小的女人，与玉莲相比，她少去了文雅的琴棋书画与令人目眩的美貌。但她的那种无奈的、愚昧的大度，至今成为一些话题中被推崇和赞颂的典范，当年许多男人都这样与自己的老婆半开玩笑半认真半期待地说：你也不学学张连山的老婆……   
   大姥姥平静地收拾了一间上好的房，像新房一样布置，以等待有一天玉莲能跨进门来。尽管两年之后，国民党政府颁布了《六法全书》，明确规定废除一夫多妻制，而且玉莲始终没有机会进这张门，但大姥姥依旧禁止其他闲人进入，并时常亲自动手拂拭打扫，使之窗明几净。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到底是否能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但连山的确对大姥姥是很好的。他不让她受一点劳苦，而且时常替她梳头描眉。从城里归来，连山的兜里，总有为大姥姥精心挑选的首饰或新绸布。   
   我不敢也不愿去评说曾祖连山先生的是非曲直，也无意且不能把他强行塑造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但无论翻开哪一部正史野史，我所见到的是：古往今来，大凡所谓英雄者，莫不是在黑白正邪之间呼风唤雨的。   
   长达三年的背着L家人与玉莲的两情相悦，的确让连山的两道浓眉平添了一段柔情。   
   有一天，连山的弟弟我的五祖，与L家的几个人相遇于城里某一个灯火昏黄的小酒馆，几言不合，便已剑拔驽张了。   
   这一次老五突然变得斯文起来，一改平时喜欢用拳头说话的习惯，说：   
  “哦，你们好神气嘛，是不是因为你家大小姐要嫁给我哥哥做小了呢？”老五面带微笑，心定气闲，就像一位携酒花前，面对一地的月影就要吟诗作对的诗人。   
   L家的人当即像是被人点住了穴位一般，张口结舌，讷讷不能成言。   
        
   不久之后的一天，玉莲梨花一枝春带雨般地抬起头，泪花闪闪的双眼里，写满了惊慌、恐惧。她楚楚可怜地央求连山：“走吧？”   
   她是在被L家的族长一顿乱鞭暴打之后，趁人不备，偷偷地从家里逃了出来的。   
   连山望着玉莲的遍体血痕，浓眉怒扬，虎目中精光一闪……但终究归于寂灭。   
   第二天一大早，他拿出一份声明，对大姥姥说：你叫人去报社把它登了。   
   大姥姥平静地接过。连山牵起玉莲的小手，在朝霞渐起的时分，踏着一地的清霜，去浪迹天涯了。   
   后来在87年祖父为连山的事上诉时，我终于在市档案局看到了这份声明。现在已记不得原文了，大意是，声明与我的大姥姥脱离夫妻关系，并放弃一切田产。   
   他突然放弃了他的这种东听涛声西听雨左右逢源的生活。   
                                                   
   连山与玉莲乘一叶乌蓬小船，桨声欸乃地飘过八百里茫茫烟渚，顺长江而下，过南京，下南洋。他们像一双新来的紫燕，穿云裁雾，御风剪雨，只是为了寻找一处能够歇息的屋檐。   
   他们最终又掉头而上，选择了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汉口，开了一家旅社，取名“复顺昌”。   
   头几年我到了黄鹤楼，望着睛川芳草，白云老树，脑海中总不止一次地想起连山与玉莲，想像着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般的连山，偕娇媚柔美、风情万种的玉莲，并肩立于清风徐来的楼头，看江水烟波，听玉笛梅花，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致。我仔细地凝望每一处斗角飞檐，因为他们的目光一定停驻过；我小心地触摸每一段苍苔石栏，因为他们也曾触摸。   
   我见过连山的诗稿，那上面遒劲酣畅、笔舞龙蛇的墨迹，大都是这一时期留下的，诗中的激情奔放、快意淋漓，足可看出连山当时的那种意气风发与侠骨柔情。也许，与玉莲在汉口的日子，是连山生命中最感快乐的时光。   
   然而这种快乐仅仅只维持了半年多，L家的人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那一段时间，复顺昌不断受到各种千奇百怪的江湖人士的骚扰，并起火多次。这倒不让连山害怕，他担心的是，玉莲由于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加之又是大家闺秀，过惯了万事无忧的生活，她竟日渐消瘦，终致一病不起了，而此时，玉莲却已珠胎暗结。   
   连山望着形消骨瘦的玉莲，心痛不已，于是劝玉莲暂时不要孩子，玉莲却死活不同意。她想像着腹中的孩子，将来有一天能长成和连山一样顶天立地的汉子。她明白，连山的血脉，也许要用她的生命来换取……她不停地吃，又不停地呕。   
   连山迅速盘掉店面，归家而来。他把玉莲安置在本地的一个尼姑庵里，剪去了玉莲如瀑的飘飘长发——在当时，佛门净地，是受严厉保护的。   
   大姥姥闻讯而来，亲自照顾玉莲的饮食起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玉莲。她体贴入微地护理着这个与自己分享丈夫的女子。   
   L家的人恨得咬牙，无法，只得酝酿以重婚罪的名义将连山告上公堂。连山闻讯，一纸反诉L家人破坏婚姻法的禀帖直抵县长案头。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L家人在连山高扬的浓眉面前一败涂地：不仅要在报纸上公开向连山赔礼道歉，而且赔谷二十担。   
   这是令L家人永远无法启齿的奇耻大辱。   
   这二十担谷，全部由连山通过尼姑庵，捐给了穷人，其中包括一些L姓的贫寒人家……   
   第二年的三月，一个草长莺飞，桃花灼灼的日子，玉莲在连山的怀抱里溘然长逝。死的时候，她把连山的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微笑。   
   她死于难产。最终，老天将这个曾经美丽的灵魂连同连山的血脉一并收去。那年，她二十四岁。   
   按照规矩，像玉莲这样无名无份的女子，是不能进入张家的祖坟山的，但作为族长的连山的大哥，终究拗不过连山。现在每年的清明，我总是同样在玉莲的坟前置一杯薄酒，叫她一声小姥姥。   
   连山在小姥姥的坟前结庐而居，一住三年。   
     ……   
   1951年秋，连山四十九岁。红旗插到了洞庭湖边。当时有几条政策，（略去），因此，连山作为本地的农会主席，与占据了一些要害部门的L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天朝晨，连山踏着清露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三天，有人传信来：连山已被看管起来。   
   第四天，连山托人来拿那件蓝色长衫——那是他与玉莲在外漂泊的日子里经常穿的一件衣服。来的那人说,有人要连山认错.连山当即拍案而起，一把掀翻了桌子。   
   第五天，连山被枪毙。罪名只有八个字：恶霸地主，破坏土改。   
   “当时这儿是哭声一片，子弹贯穿了你曾祖心爱的蓝色长衫。”祖父说完这番话，便看着远方通红的落日，看着渐起的暮霭……   

   只是，不知风中飘飞的落叶，是否曾见证连山轰然倒下，是否看见连山的鲜血，染红了那道飞扬的浓眉？



(作者：横笛落花前）

淡云孤雁

　　怎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呢

猪猪

慢慢读读

丁香花

　　看后有点沉重

踏雪

又多少人在那段黑暗岁月里给抹杀了

猪猪

再来。

依小米

阿弟，可否把这位兄台请来雪坛？
拜读这位兄台的文字，很有感觉。
至于什么感觉，却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挺安静，挺沉寂，挺能想象当时的场景……
如果，一个人的文字，能够给人这样的感觉，那么，他的文字，便是可以引起共鸣的好文字。

依小米

其实，连山的着手点很多，作者却单单选择了一双浓眉，我想，一来，男儿的眉目传神，而眉目之间，眉列首位，可见，男人的眉，很容易被人吸引。二者，连山曾与大姥姥画过眉，梳过妆，可见，连山有雅趣，那么，他与玉莲之间，想都不用想，会有这种闺房之趣。三者，作为曾孙，可能他也有一双不羁的眉吧。。。
遥遥问好这位兄台。

依小米

风情缺少这样的人才，雪坛也需要……

竹笛清韵

引用第6楼依小米于2014-05-04 19:48发表的  :
阿弟，可否把这位兄台请来雪坛？
拜读这位兄台的文字，很有感觉。
至于什么感觉，却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挺安静，挺沉寂，挺能想象当时的场景……
如果，一个人的文字，能够给人这样的感觉，那么，他的文字，便是可以引起共鸣的好文字。

和米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