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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她开始养猫和植物,并不分时间地点地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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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6 09:34: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周五的黄昏,她在街上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像顶着八级大风。绕过地铁站,在河边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片裁缝用的粉线笔,送给两个四五岁穿花棉衣的小孩,她们仰起头望着她说谢谢阿姨,然后蹲在地上开始画一些动物的图案。
  她想起五岁时候,寄住在当中学教师的姨妈那里,白天姨妈发给她一整盒粉笔,将她锁在小屋里。她接过粉笔,一言不发地坐在水磨石地板上,开始画画。那是在重庆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四周听不到任何声响。在一片寂静中,她紧紧攥着粉笔,画梦中的树林和水牛,大片的麦田和野马,风中摇晃的桑叶和野果,以及,从未谋面的父母。她专注于粉笔画的世界,时常忘记吃东西,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橘色的光线铺满整个房间,粉笔的尘埃在光柱中呈现上升的螺旋形状,她伸手要握那转瞬即逝的光,从来都只捏得住一场空。自清晨七点到傍晚六点的时间中,无人与她交谈,没有电视和广播,没有玩具和宠物,她不吃不喝地埋头于那个寂寞得有些可怕的世界中,同时她的身体和心也在这个自闭空旷的世界中飞速长大。
  初冬黄昏的河边十分清冷,太阳在湍急的车流和急急忙忙赶着回家的人群中逐渐下沉,她抬起头,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玻璃外墙反射的光线,那光线的颜色近乎天神身后的光晕,是那样温暖,这样的温暖是不属于人世间的,离开了二十四小时恒温的办公室,她便如坠冰窟。她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是一种笨拙还是一种矜贵,仿佛嘲笑自己一般,她伸出手指,往河中弹出一个烟头。在河道尽头的分岔路口,她忽然迷失了方向,提着快餐店外卖的一对男女手挽着手从她身边走过,将她撞了个趔趄,她没有回头,只是选了与他们来时相反的那条道走去。她在很久之前便知道,世上的路并无对错之分,只分容易和艰难,道路总是相通的,无论你怎样曲折绕行,总归能够到达终点。有些人天生就会选择捷径直达,而在竖着“容易”和“艰难”的分岔口,她永远只会选择“艰难”的那一边。她仿佛永远也选不出正确的路,也似乎永远不屑选择容易的路,她唯一确信的是,选择在艰难的这条路上行走的人,需要无边的愚蠢以及莫大的勇气。
  在姨妈下班回家之前,她起身,将剩下的粉笔装入纸盒盖好,迅速地倒掉中午忘记吃的食物,用拖布擦干净地板,最后去厕所仔细地洗脸,将头发抹上水,梳整齐。一切做妥之后,便坐在一把朱红的木椅上等待。在等待的那段时间中,她总会闭上眼,双手合十贴着额头,嘴里小声地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因她一整天用粉笔创造出的东西,又被她自己全部抹杀掉了,心里有真正杀死了它们一样的恐惧和难过,她一遍遍嗫嚅着对不起,小滴透明的眼泪挂在她的睫毛上,在黄昏中反射着温暖而模糊的光。她常在姨妈开门的那一瞬间受到惊吓,身体会在突然间剧烈颤抖一下,继而回复平静。姨妈待她不冷不热,只问今天表现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即刻便转身进厨房做晚饭。她看着她的背影,想象自己母亲的相貌,姨妈曾对她说,她与她母亲是姐妹。晚上那一餐,她会吃得特别多,除开整个白天没有进食的原因,还因为她想要努力长高长大,姨妈告诉她,等她长大了,父母便会来这里接她回家。这是五岁时她生存的唯一动力,也是她唯一的信仰。她心里相信着,并大口大口地吃完碗里所有的饭菜。
  走了很长一段路,太阳已经落下了,七点四十五分的天空呈现出淡薄青紫的雾色。地铁口就在前方,她走下地铁通道,看见广告牌上的地产广告,画面上的楼盘位于交通便利的二环路口,小区绿树成荫,每一家的窗户都散发着温暖的灯光。她忽然顿住,抿了抿嘴,从包里拿出镜子和口红,就站在那里,仔细地补了一次妆。从她身边经过的一群男女,衣着光鲜,一群人似乎在谈论不在场的另一人的不理智,一个女人高声地发出判断:她就是那么不可理喻!做所有事都不考虑后果!旁边的男人走路极快,附和着说,就是,每次自己做了决定根本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她听着他们热烈而急促的交谈,想着,这世上,也许真的有人和她一样,以“试错”和 “不顾后果”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人生。又在这个瞬间,她想到,也许,在一切纷繁的人情世故中,在一切痛苦,困惑,不被理解的艰辛中,回避,闪躲,碾转腾挪都毫无作用,迎着刀锋上恐怕是最好和唯一的选择,起码,节约时间。
  得知姨夫的死讯是她五岁那年的大年三十。所有的亲戚,除了她的父母,都齐聚在外婆家准备年夜饭,擀面皮,包饺子,蒸年糕,捏汤圆,煲鸡汤,炸酥肉。下午的时候姨妈要她一同去买鞭炮,姨夫主动说他去。晚上七点,所有人都入席了,唯独找不到他,一家人慌了神,纷纷换鞋出门,她只记得姨妈嘱咐她在屋里好好呆着,她与外婆安安静静地剥了一整晚的核桃,九点,屋外陆续响起热闹的炮仗声,姨妈进门了,拉着外婆进了里屋。她在一片喧闹声中听见女人绝望的哭泣声,窗外腾起硫磺味的鞭炮烟雾和五颜六色的焰火,她似乎知道今晚姨夫不会回来吃饭了。很多年之后,她才知晓,姨夫当天下午是去买了鱼线,在大年三十的傍晚自杀身亡。据说他死得非常坚决,在那个傍晚,他尝试了很多次,直到成功。关于原因,她至今仍无从知晓,这突然的消息,对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可怕的打击,自此之后,无人再提起这件往事。在亲戚之间,就算有人偶尔提起,也被旁人几句轻松的玩笑和闪躲的眼神交待了过去。她对粉笔画的动物都怀有深切的悲哀和怜悯,何况这是一个活生生丧失了生命的男人,她从不相信那些玩笑话,一切生命都是高贵而沉重的,也是渺茫和脆弱的,不是一个隐瞒的态度和几句自嘲的玩笑话可以交待得过去的。而死亡,不是不能获得,但需要比常人多出一万倍的勇气和一点点运气。而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在她之后的人生中,对谈论亲情和爱,开始有了一种本能的抵触。因为她似乎知道,和别人谈论爱时,她和他们,谈论的不是同一种东西。世间的一切,亲情和爱情,欲望和淡泊欲望,都不是永恒的,追逐它们,才是永恒的。而上天设计了这一切,唯一可能的是想要通过这样无情而激烈的冲撞来帮助人们学习这一切,让人们了解自己和他人,变得宽容,有领悟力,不狭隘。而同时一个人的情感也是另一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了解的,这样的感情如同夜晚的深渊,尽管在黑色中看起来平静和安全。然而就连少女一般最为简单清洁的情感,也有它最为黑暗与深不可测的一面。而另一些感情,她宁肯将它们归类为虚假而并非错误,它们仅仅是虚假,因持有这样的感情的男女,用一种极为肤浅和简单的对错判断去归纳一件复杂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父母,是在她六岁生日的前一天。那时她还不知道世上有陌生二字,只觉得疏远和恐慌,意识到自己将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去到未知之地的恐慌。生日那天,父亲带她去河边采了一些野花,多年以后她已想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有一副亮晶晶的眼镜和一双宽厚的大手。回来之后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晚饭,她走进厨房去帮忙拿碗筷,看见父亲将那束野花的其中一朵抽出,别在母亲的头发上。她看着,默默地笑起来,在她六岁的心里,绝然还没有能力明白这样的感情,只觉得眼前的两人,让她舒适,安稳,这样的事情,是好的。自此,她放下了对父母的戒备。
  地铁中反复播放着定制婚戒的广告,似乎爱已成为全世界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这让她觉得爱也是世上最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拒绝与任何人谈论与自己感情相关的话题,对一个人开始有了和对其他人不一样的感觉,希望自己的生命与他发生联系,这是永远无法解释和终其一生无法探究的奥秘。而美好的感情决非快乐的感情,快乐对她来说,仅是浮在酒杯边缘的泡沫,是肤浅和平庸的。常听别人说两个人的感情合适或是不合适,合适,便是可以一起生活,抵抗寒冷,生儿育女,照顾老人,吃饭,洗脚,工作与旅行。而爱情,对她来说,是另一码事。身边的人们在谈论爱时,谈论的仿佛仅是有关需要的话题,自认为自己的爱是单纯无目的性的,实际上想到的都是利益,这个利益可能不包含欲望与名利,却隐藏着对舒适感,安全感,以及某种自我期许自我满足。而以这样的方式选择的爱人,一定是在长期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这便是合适的选择。然而最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人在顶着爱的名义的时候,在全心全意自我牺牲和为爱人关怀无微不至的时候,也很有可能只不过是满足他们自我肯定的需要。
  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慢慢长大几十年间,得到和放弃的爱与生命不计其数,而真正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却只得一次。可就是那愚蠢而勇敢的一次,使得她变得像案板上刮去鳞片的奄奄一息的鱼一般脆弱,她几乎是死去,此后她也再没有办法活过来,一直行走在死的世界中,她似乎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痊愈的伤口,她的一条命因此丧失了。从宣告分离的那一刻起她被完全摧毁,直至永生失去了爱的能力。爱却仍然存活在这世间,它既不是欲望,也不是需要,是人群之间的一种沉默的交合,是人类存在最根本的东西,它是血腥的,也是透明的,它悬游在宇宙间,藏匿于刀锋下,它超越任何身份,任何禁忌,任何原则,甚至种族与性别。爱是一把锐利的刀子,能割裂出生命的种种,无论是高贵和卑微的部分,都在爱中闪耀着温暖的光泽。
  在白天,她穿黑裙,夜晚,穿红裙。拉起红裙肩带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有可能,她想要成为一种比人类更为高级的生物。只有这样,她才可以重新对他淡漠地微笑。痛苦吗,她常问自己,痛苦其实是不必刻意谈起的,那就是生而为人的基本状态。而她是个过于认真的人,总想给生命一个不那么痛苦的交待,这种愚蠢的努力渐渐成为她的噩梦,当然,也是她最终的救赎。坐在椅子上,抱着两只猫,轮流抚摸它们,房间里有大大小小十几株植物,她蹲下身来亲吻它们的枝叶,在冰凉的夜晚为它们浇水,播放舒缓的音乐。邮箱里仍留着他的地址,手机里仍存有他的号码,衣柜里仍放着他送的裙子,有这么多念想,或许仅有这么多念想。她失去爱人已有很多年时间,还能对生活和爱情说些什么呢,它们的力量如此深不可测,不知会将自己绑架至何处。十点钟,她站起来换上跑鞋,戴上帽子和耳机,准备开始每天的夜跑,站在马路上,脚尖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她想到,就算生活将自己推送至深渊,在最糟的情况下,也要保持沉默和尊严,不为任何人,只为记得自己曾痛楚地活过这一生。
  敏感,任性,而又感情强烈,这一生会因为这些品质而与生活碰撞得更为惨烈,只要你不主动回避,痛苦这件事总是触手可及的。而剖开过往的真相来看的时候,她希望那个人不仅仅是撕去那层表皮,她想要他将整件事情一刀切开,完整地看清楚,再下结论。最为欣慰的事是,人终会面对生命和爱情的终点,她从不畏惧死亡,它仅仅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是人不能面对的不是死,而是失去,这是让所有人恐惧的事情。在跑至四公里时,她开始大口地喘气,自己原来一直等待的生活和爱情,等着的,等着的,最终到来的只有早就为她设定好的死亡,这般切肤的渴望和恐惧与冬夜刺骨的寒风一道无情地充斥着她的胸腔,这是她唯一能够确定的预感。
  爱情与生命,放弃爱情与放弃生命,每一样都如此无能为力。
  她开始养猫和植物,并不分时间地点地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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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6 19: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5岁时,一人从早晨到黄昏,都是一个人在家,太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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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6 19:5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读白如的这篇文字,没什么,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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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6 21: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2楼(老歌牧童) 的帖子

谢谢,这一篇写得断断续续,删删改改一个多星期。无论如何,世上有文字,还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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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17 14: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点茫然了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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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1 10:0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文中的主人,少了童年的欢乐和童真,看后心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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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1 16:45: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3楼(白如) 的帖子

是的,世上有文字真好,只有文字不会背叛自已。
白如的文章总那样深刻打动人心,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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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3 21: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是个不快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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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25 11:5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如换新头像了,这头像是你吗,很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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