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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弓长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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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9 09: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弓长岭的记忆

1

我不是鞍山人。是二十八年前从老家升学、毕业、分配才到这儿来的。我在此前写过很多零零散散的闲情文字,中间多次提到过我的老家。这个老家,就是我下面要说的弓长岭。

在老家读书的时候,每天要写很多字。写得最多的,大概就是弓长岭。学生登记表要写,新包的书皮儿要写,各科作业本要写,考试的卷子也要写。读小学的时候,最开始写这三个字,母亲总要站在一旁看着我,帮我把握字间距,怕我写密了。因为一旦写得挤,前面的两个独体字,就变成了一个“张”字,我老家的名字,也就跟着成了“张岭”。真那样,就麻烦了。我可能就要变成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学生了。

老家多山,到处都是。站在某个山峰俯瞰,眼下坑坑包包的,一望无际。因此,地名中才会带上那个“岭”字。人住哪?当然是山沟里。好像读到中学的时候,再写这三个字,我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了,开始有了自己的思维。有时,边写边琢磨,怎么就叫弓长岭呢?顾名思义,应该是有道岭,很长,弯弯曲曲的,像一张弓,老家应是以此得名。就不无刻意地一会儿爬上这道山梁,一会儿登上那座山顶,向远处看,一处处搜寻,寻找那张弓。可是,眼前的山景,千沟万壑,波涛汹涌,一座座浑圆的山包,仿佛一锅绿色的馒头,哪里有什么长长的弓?

像弓长岭一样,老家的地名都很怪。我家居住的位置,叫泉眼背。泉眼好懂,地下水的出水口。背是什么?是背面,后面的意思,没有太多的解释。泉眼背,字面看,应是一眼泉水的后面。放在山区来解释,就该是山的这面坡有眼泉水,而我家住在山的那面坡。虽说住在泉眼之背,但也应该距离泉眼不远,这面看不到,转过去,总该看到的。但没有。我家附近的沟沟坎坎,我在老家生活的十九年里,几乎转遍了。泉眼不是没有,有,山这面有,山那面也有,很多,不过,都很小,小到不足以以之为一个地方命名,就更不要妄谈什么泉眼的向背了。

说了半天,忘件事儿,忘了介绍哪儿叫弓长岭。弓长岭在哪儿?弓长岭在辽宁省的中南部,辽阳市的东南方。这是官方的准确的解释。弓长岭的山是哪儿来的?弓长岭的山,是长白山的余脉,是长白山脉由东北向西南倾斜延伸入海时哩哩啦啦留下来的。山体连绵,峰峦起伏,纵贯全境,蜿蜒如弓,弓长岭因此而得名。看来,是有张弓。不过,要在天上才能看得清。在天上看,叫宏观。我站在山头望,只能叫微观。这张弓,宏观可见,微观不行。

从小学到高中,我不知道填过多少张学生登记表。但是,我的出生地,一会儿要这样填,一会儿要那样写,让人糊涂。印象中,弓长岭的行政区划,先后归属过三地。先是本溪市的一个镇,随后划归辽阳县,最后才成了辽阳市的一个区,才算稳定。因为地处本辽交界,当初又曾不知如何从属,就有人称这里是三不管。凡事大体如此,管的人多不行,没人管,就更不行。因为山高皇帝远,弓长岭留给外人的印象,大都是山高沟险,民风剽悍而野蛮。

官方在推介弓长岭时,喜欢用这样一组词儿,叫“岭岭藏宝,水水含金”。“水水含金”按下不表,我先说说“岭岭藏宝”。所谓的岭岭藏宝,其实藏的主要是一种宝,就是铁矿石。弓长岭的铁矿石是不得了的。鞍山周边有八大矿,弓长岭铁矿居八矿之首,是鞍钢的主要原料地。弓长岭的铁矿有特点,概括起来是这样几句话:储量大、分布广、矿种多、埋藏浅、品位高、易开采。啥叫品位高?就是铁含量高,岩石少,是富矿。富到啥程度?听我哥说,挖到富矿石,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铁分子,拿在手里,手指一捏,就成了粉末。

如果山里没有宝,整个弓长岭就是片荒山,少有林木,没有耕地,也就不会有人烟。但,那仅仅是假设。因为岭岭藏宝,就吸引了十几万的阿里巴巴,挤在山沟里,一齐喊着芝麻开门。矿藏是国家的,采矿的事儿,自然是官办。但是,别忘了,这里还是三不管,民风剽悍而凶猛,山匪矿霸的存在,也就在所难免。圈个矿场,占个山头,是常有的事儿。我有个同学,叫徐风龙。他有个哥哥,叫徐风梁。徐风梁就是矿霸。没念几天书,靠着胳膊粗,拉着一伙儿人,抢个山包,自己采掘,自产自销,富得不得了。久而久之,有人眼红,就来了另一伙儿人,胳膊比他粗,人比他多,就跟他抢。徐风梁自然不让。于是,就黑吃黑,就火拼。结果,徐风梁被逮了去,关在空屋子里,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对方问他让不让,他说不让,身上就被小刀割下一块儿肉。再问,再不让,就再割下一块儿肉。拷问了半夜,不知问了多少遍,徐风梁是条汉子,始终咬牙没让,最后,被活剐了。

这件事,当时听了,心里发毛,让人害怕。今天旧事重提,仍然觉得头皮发麻。

我在老家生活了十九年,就做一件事,上学读书。除了假期偶尔拣过几块儿废铁,再没有和铁打过更深的交道。不接触铁,就没机会当什么硬汉,也没有磨练出钢铁一样的坚硬的性格。相反,倒有些心思绵软,喜欢多愁善感。

由于到处都是高大的山,人在山沟里转,其实就跟小小的蚂蚁一样。仰头向上,看见的,是被周遭山梁切割的不规则的天。人在山谷,如井底之蛙,整日里,只能坐井观天。这,一点儿都不夸张。山阻挡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人的思想。超凡脱俗的道人,可能会在深山里修炼出超凡脱俗的道行,但俗人不行。久在山里,眼睛看不出去,头脑就会变得迟滞,人就憋得慌。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片山?在老家时,背着书包,走在溪边那条上下学的小路上,我就时常这样想。走出去,是我被大山封堵之后产生的强烈的愿望,潜意识里,也成了我那时上学读书争取金榜题名的一种动力。

今年端午节的时候,我和妻开车到河北去旅游。走111国道。从围场县经丰宁到北京,一路都在燕山深处的崇山峻岭中穿行。开始的时候,绕山路弯弯,看山间美景,妻还高兴得不行。时间长了,视觉疲乏,耳中轰鸣,不知不觉,妻就没了动静。山区就是这样。偶尔转转可以,常住,就会心生厌倦,没了乐趣。

正是因为我的出身,或者,是因为我有过长期在山区封闭生活的经历,每每和妻斗嘴,气急,她会说:山里孩子,滚一边儿去!什么是山里孩子?潜台词,无非是见识少,头脑闭塞,缺心眼儿,看不开事儿,傻,愣,无法理喻。有时,换个角度,我又想,做人,心思单纯,小富即安,知足常乐,不庸人自扰,自寻烦恼,从这个意义上说,没啥想法,简单过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八四年,我高中毕业,高考,升学,毕业,分配到鞍山。两年后,弟弟走了和我同样的路。再之后,哥哥搬来了,父母搬来了。到九三年年初,弓长岭,生我养我十九年的老家,我的故乡,终于与我非亲非故,成了陌路。

今年夏天,一个周末,没事儿,百无聊赖,就心血来潮,和妻,驱车百十里,到别了快二十年的老家看看转转。车停泉眼背。道路依旧狭窄,街肆依然陈旧破烂,曾经住过的土楼,也早就拆扒不见了。原地,沿河,代之而起的,是幢幢高楼。都一个模样,好多栋,看着眼生。我沿着楼群的空隙慢慢绕行,巴望遇见某个昔日的邻居,却一个也没遇到。是下午,日头老大,想必都在睡觉。妻跟在身后,头顶烈日,恹恹的。不到十分钟,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就一再催着走。我再次四下打量,可惜,没有找到半点儿继续逗留的理由,就上了车,离开了。我与家乡,大概是分别得太久了。看着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是满眼的亲切。可是,从眼下的情境中,我又极分明地体会到一种真真切切的陌生。我知道,是因为时间。是太长的时间横在我和老家中间,让我们隔膜了,让我们生疏了。
                                                    2012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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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31 13:27: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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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省岫岩县有个作家,叫李云德。他写过几本小说。其中,《沸腾的群山》最有名,是他的成名作。后来,小说改编成同名电影,一九七六年公映。故事情节很简单,写的是一九四八的事儿。矿工出身的指挥官焦昆,率部解放了辽南孤鹰岭铁矿。在恢复生产过程中,遇到了阶级敌人的破坏。经过发动群众,奋起抗争,其结果,当然是闭着眼睛也能想到的,就是,最后,终于一次次戳穿了敌人的阴谋,生产出了好钢铁,有力地支援了抗美援朝战争,真正实现了保家卫国。

电影公映的时候,我十岁,记事儿了,看过,也有点儿印象。但不能较真儿。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年纪太小,影片中的人物和细节,大都模糊了。记得,影片在老家放映后,当时就有人说,电影里演的孤鹰岭铁矿,其实就是我们弓长岭。在电影里搞破坏的有很多种敌人,国民党残余,潜伏下来的特务,还有当地的土匪。那些国民党特务都姓甚名谁,我早不记得了。但我记住了其中的一个配角,是土匪头子,叫徐大马棒。徐大马棒在故事中的命运当然只能是一种,那就是死。是砍死的还是被枪毙了,记不清了,反正是死了。

为什么拣徐大马棒说事儿?因为他和我家的一个邻居有关系。我家住在弓长岭泉眼背的土楼。是二楼。开门右手边,是另一户人家。户主是个女人,五十多岁,一个人,带着两窝儿孩子,最小的儿子也比我哥大几岁。女人姓师。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她老伴儿。后来听人说,女人命硬。嫁过两次,喝过两家井水,但两个老伴儿都没抗过她,早早死了。留下两姓孩子,三男两女,跟着女人过,至今。女人的第二任丈夫据说很平淡,没什么故事。但,第一任就很了不起!干嘛的?是土匪,而且还是头儿。人说,他的一生有很多惊险而精彩的故事,堪称传奇。对了!这个人,就是电影中的徐大马棒。准确地说,是电影中的徐大马棒在现实生活中的原型。但他不姓徐,姓张。现实中的徐大马棒的命运,和电影中的一样,刚一解放,就被政府抓了,镇压了。

记得,刚一听说这段故事的时候,还是十岁孩子的我,非常震惊!不为别的,是因为我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么轰轰烈烈的一部电影,里面的人物,竟然与我朝夕生活其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乡弓长岭有关系。而且,还是我家的邻居,这么近,近到触手可及。

徐大马棒,我记住了。是弓长岭的名人,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身可感的名人。

如果说,徐大马棒是我所知道的一个过去式的名人,是个我知道时就已经死了的名人,那么,我再说一个我亲眼见到的名人,一个活着的名人。这个人,叫王君绍。

王君绍的名号,现在已经很不响亮了。我想,往大了说,出了辽宁省地界,大概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了。但,当年不是这样。当年绝对不止辽宁省。当年,全国跟钢铁有关系的地方,如果不知道王君绍,用今天的话说,那就绝对OUT了。

王君绍何许人也?这里有必要先说一说。是吉林省集安人。怎么跑到弓长岭来,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是,他刚来时,就是弓矿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后来,鼓捣鼓捣,就成了弓长岭铁矿的一把手,是党委书记,当时,可能叫弓长岭铁矿革委会主任。他的政治生涯,最高点,当过中共中央候补委员。我所知道的,就这些。

鞍钢铁人王君绍。这里的“鞍钢铁人”,是我听说的他的第一个名号。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铁人,专指大庆油田的王进喜。据说,他为了排除油井的故障,把自己的肉身扔到冰冷的混凝土的泥浆里,轰动一时,并因此见到了毛主席,很了不起!不想,这么响亮而生猛的名头,王君绍也弄到一个,也成了全国劳模,而且,是我的家乡人,与我近在咫尺。实话说,当时就觉得,这块金子,不仅仅贴到了王君绍的脸上,也实实在在地贴到了所有弓长岭人的脸上。

王君绍一条龙小分队。是我知道的有关王君绍的第二个名号。如果说,“鞍钢铁人”是他的个人奖项,那么,以他冠名的“一条龙小分队”,就是他获得的团体奖。如果“鞍钢铁人”是个虚名,那么,“一条龙小分队”绝对称得上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小分队奋战的工地离我家不远。推开我家房门,站在门外楼梯上,向前,就能清楚地看见。是一排山丘,起起伏伏的。其中的一个山头,下面埋着铁。剥去山表的岩石,就能挖到下面丰富的矿藏,是个露天矿。谁来剥?当然是王君绍一条龙小分队。我有很深的印象。当时,王君绍拉着一伙儿人,开着很多黄色能翻斗的大卡车,整天在山上忙。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没日没夜,冒烟咕咚的。不知用了几年,那个山头就被铲平了,剥离下来的岩石,顺着山坡淌,白花花的。

我不知道那些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玩儿命的小分队的队员后来都到哪儿去了,活得怎么样,我只知道,那个山头日复一日地矮下去了,王君绍却飞黄腾达,陡然升上去了。不再整天呆在工地上,灰头土脸的。而是今天做了副矿长,明天就当了矿长。直到有一天,成了中共中央候补委员。

中央候补委员,在当时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我的脑海中,就是一个天大的官儿。中央在哪儿?在北京。北京在哪儿?北京,就在泉眼背桥头绑在电线杆上整天喊个不停的那个大喇叭里。在天际,也在我少年时期一个连着一个的五彩斑斓的梦境里。那么远的北京,圣地一样的北京。王君绍就能凭着一辆黄色翻斗大卡车,把自己载到北京去,不得了!也了不起!

我见到王君绍,是他刚刚从北京开会回来。他在车上,我呢?在夹道欢迎他的密密麻麻的学生堆儿里。记得,为了欢迎他,我,连同矿区每一个中小学生,头天夜里,都没有睡安稳。干嘛?都在赶制欢迎他的道具,一棵纸花树。啥叫纸花树?折一支干树枝,枝条蓬松。买来各色彩纸,赤橙黄绿,裁成小纸片,再剪成圆形、扇形、各种形。之后,抹点儿浆糊,弯曲着,一片片粘上树枝,就成了色彩缤纷的纸花树。我们就是拿着这样的纸花树,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整齐地排在苏家街道的两侧,在王君绍凯旋归来的必经之路上,欢迎他。怎么欢迎?嘴里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和着节奏,将花树举过头顶,前后摇晃着。王君绍呢,站在解放牌大卡车的厢斗里,披着红红的绶带,胸前,戴着红红的团花,面皮白白的,头发,油光可鉴,一改昔日蓬头垢面的模样,笑吟吟地,挥着手,很有派头地在我们制造的花海中徐徐穿行。

这就是我见过的王君绍,出自弓长岭的名人,活着的名人。也仅仅见过这一次。由于情节生动,印象深刻,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王君绍的后来,我不大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我见到他时,应该是他的人生顶峰。之后,他的路,就该是一道下坡了。当时是文革后期。今天回过头来看,文革时被打倒的,人还都不错。而文革期间被极力推崇的,绝大多数,禁不起历史的推敲。

如果说王君绍算是弓长岭的一个阶段性名人,时过境迁,寂寂无名,不为外人知。那么,接着出场的,绝对称得上是家喻户晓,英名永在,皓月长存。这个人,是雷锋。

坦白讲,雷锋不是弓长岭人,是湖南人。一九五八年,小伙子还不满十八岁,就从湖南老家千里迢迢跑来东北来到辽宁支援鞍钢建设,落户弓长岭铁矿,一呆就是两年。来弓长岭干什么?在矿上开拖拉机,当然,有时也开推土机。两年后,又怀着一腔热血入伍当兵来到抚顺,也开车,开解放牌大卡车。又两年,出事儿了!战友倒车他指挥,一不留神,撞倒了电线杆儿,倒在他头上,牺牲了。有感于小伙子平素做了不少好事儿,彰显了时代精神,次年,毛主席大手一挥——向雷锋同志学习!全国人民就学习,他就出名了。

雷锋死在抚顺,随着雷锋成名,抚顺也跟着出了名,建起了著名的雷锋纪念馆,成了一景儿。不止抚顺。英雄也要问出处。于是,雷锋的湖南老家就有了雷锋镇。弓长岭呢?毕竟人家也在矿上呆两年,当然,也要塑雕像,也要建纪念广场,这些,都在弓长岭的区政府门前。

刚毕业那阵儿,经常回老家探望父母,经常打区政府门前过,也经常见到广场上的雷锋。是石像,灰白色,站姿,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一臂自然下垂,一臂曲在胸前,手里拿着毛主席写的一本书。就这样,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在那儿一站好多年。今年夏天回家时,车行广场,发现站着的雷锋不见了。广场重新扩建、修葺,绿草茵茵,取名雷锋广场。听说,原先的那尊雷锋石雕像,尽管陈旧,却没有丢弃,好像挪到了哪个院子里。不过,只是听说,我没看见。

介绍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跟我的老家有关系的名人。徐大马棒,镇压了,埋在地下,成了灰尘。王君绍,显赫一时,光华尽褪,湮没了。只有雷锋,直到今天,还像一颗耀眼的星,挂在天空,用他的精神,烛照世人,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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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1 23:42:2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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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搬到土楼之前,住在泉眼背的老楼。老楼之前,是年轻的父母租住的山沟里的一处民房。我就在那间民房里出生。是冬天,不知道外面下没下雪。快中午的时候,我出生了,生在那张烧得滚烫的土炕上。当晚,就是西方的平安夜。平安夜得子,我想,我的父母除了忙忙活活,不会有什么类似宵夜等等的庆祝的举动。因为那时穷,再者,也不兴这个。

民房里生活的记忆,我一点儿都没有。太小了。而老楼,却有点印象,影影绰绰的。老楼在泉眼背的最里面。再往里,就是曲里拐弯的山沟了。老楼的确老,老到很有可能是弓长岭的第一栋楼。原先是一个部队的营房。不知什么原因,搬走了。接着,就被一伙儿居民占了,拉家带口的。老楼两层高,红砖。我家住一楼还是二楼,记不清了。不过,我倒记住了那条烟熏火燎的长长的走廊。战士的宿舍是每家的卧室,走廊呢?就成了满楼人家的公共厨房。后来,土楼建好了,大家就一起搬过去。空下的老楼,一番粉刷,变成了弓矿高中。我又在那儿念了两年书,毕业了,离开家。

其实,土楼还没建好的时候,我就去过。是片工地,到处是水泥桩子,还有裸露的钢筋,直的,弯的,张牙舞爪的。时间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是和哥哥去的,和一群般般大的孩子,在水泥桩子和钢筋丛里跑来跑去玩。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哥哥裸着上身,站在桩子上往下跳,途经一根扭曲的钢筋,没看见,尖利的钢筋头就在哥哥的肋下狠狠地划过,皮开肉绽的。因担心母亲骂,哭都没敢,就找件儿衣服套上,胡乱遮挡下。至今,那道弧形的伤疤还印在哥哥的身上,尺把长,下不去了。

说说土楼。

土楼,并不是用土垒起来的。也使用了钢筋水泥这些建筑材料。打桩儿,浇筑。之后,再用很多红色的砖头砌起来。我家在土楼住的时候,我们自己并不这么称呼它。叫它什么?没记住。好像就没叫过什么。只知道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土楼,是住在别处的居民叫起来的。至于为什么这么叫,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为了和别处的楼房做个区分。别的楼房比较新,它比较老,比较土气,就一来二去地叫开了。

土楼的确老。1970年左右建起,几年前才拆扒,前后历三十几年。我的童年、少年,连同大半个青春,统统装在这栋土楼里。土楼也的确土气。共六栋,依山,垂直山脚河道而建。每栋两层,三个楼门,每个楼门上下八家。外楼梯。什么是外楼梯?就是上下楼的楼梯裸露在户外,下雪它滑,下雨它湿。不像今天的楼房,楼梯深藏楼内,干干净净的,不经风雨。

每个楼门的上下结构相同,各四家。居中是间公共厕所,一平多,刚够转身。四户当中,两侧的房间较大,一大一小两间居室,一间厨房。中间两户较小,一间居室,一间厨房。我家住在中间的一间小户型里,五口人,挤进三十平方米,没地方坐,进屋就上炕,火炕,大通铺。每天吃住在居室,做饭在厨房。推开厨房门,就是外楼梯,就到户外了,简单,直接,省事儿。

但有一样不省事儿。什么?上厕所。四户共用一间厕所。那时每户人口多。平均按一家五口算,就是一间厕所二十人用。早上,起床,这个厕所怎么上,可想而知。不像现在。我一家,三口人,就有两处厕所。客厅一间,卧室还有一间。几点起床无所谓,肚子坏了,也无所谓。都可以四平八稳地如厕,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当然,现在厕所功能也齐全,名字也洋气、好听——卫生间。不光能方便,还能洗漱、洗澡、化妆。蓬头垢面进去,容光焕发出来。卫生间,这名儿叫得贴切。

土楼房间狭小,只能住人,日用杂物根本没地方放。放哪儿?别急,有地方。那时楼距大,两楼之间有块空地。空地并没空,上面,盖起一溜儿小房。一家一个,自己盖,专放杂物。弓长岭人管它叫仓房。开始是仓房,后来,年头多了,孩子大了,结婚,没地方住,就有人把仓房收拾收拾,住进去。这时,仓房就成了新房。

随着我们弟兄三人一天天长大,我家的空间就变得越来越小了。父母心急,就掂量办法。有次听两人嘀咕,说一中门前有座民房,三间,砖瓦房。虽说旧点儿,但有可取之处。就是房前屋后,还有两块大园子,可以种粮种菜。买下来,既能改善居住空间,又能贴补口粮家用,是为两全其美。可惜,人家要价太高,需要五百元。伍佰元,多吗?现在不多。在当时,是个天价。那时,父母工资很低,每月加在一块儿,不足百元。通常,吃穿用度之后,月底赊欠,月初再还,到哪儿去弄五百元?如此光景,对那间好房,只能望梅止渴,只能作罢。

那年,单位分我一套住房,是新房,二楼,一楼是门市。正装修,老家来个亲戚。楼上楼下前后左右踅摸一圈儿后,进屋,和我耳语。说发现我家和邻居北侧阳台之间有个空当儿,花俩钱儿,塑钢窗封上,凿墙改门,连通,就能多出好几平。又说,这是公摊面积,谁先下手,就算谁的。说得我心活,就跑到楼下向上望。是那么回事儿,说得在理儿。不过,姑且不说封这个空当儿要花好几千,单说真封上了,肯定就要破坏楼体外墙的整体美。结果,没采纳。我没封,邻居也没封。但是,其他单元有封的。封上的,我也能理解。咱中国,人太多,地儿太少,老百姓多少年蜗居,大家伙儿都挤怕了。

土楼,除了建筑土气,房间狭窄,却也并非一无是处。也有优点。那就是结构简单、通透,没有壁垒,人与人好沟通,家家无秘密,容易成就和睦邻里。事实也如此。公共厕所脏了,家家争着清扫。下雪了,又都抢着清理外楼梯。你帮我助,互通有无,穷困的日子,在一团和气里,也撩拨得红红火火。当然,日常生活,鸡毛蒜皮,马勺锅沿的,也有矛盾。不过,那时,大家好像集体健忘,睡宿觉,转过天儿,就全忘了。土楼的日子,是段难忘的岁月。它和周遭的山山水水一道,在我的心底,凝成了根深蒂固的故乡情结。

因为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父母已经适应了邻里友善的氛围,也早已养成了友善邻里的惯性。九三年,当把老人接来鞍山居住的时候,我们最大的担心,就是怕他们人生地疏,住不惯。城里的住宅远非土楼可比。严实,宽敞,一家至少一间厕所。但,城里的邻里关系也远非土楼的邻里关系。密闭,隔膜,低头不见,抬头不识,不知姓甚名谁,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那时是真穷!我家穷,家家穷。穷得人人营养不良,穷得连一日三餐,都成了每家最大的经济负担。有张照片,黑白的。我们哥儿仨,小时候,肩挨肩,规规矩矩坐在照相馆背景墙下的台阶上,两手扶膝,目视前方。多年以后,每每翻看,望着骨瘦如材的六条腿,母亲总是心酸地笑:这群孩子,太瘦了!像是打三道沟来的。三道沟,是地名,那里建个阶级教育展览馆。馆里有个大坑,坑里堆着森森白骨,是日本人掠夺弓长岭铁矿戕害矿工的铁证。

话又说回来。那时,穷归穷,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而快乐。每个人,似乎都不知道愁,整天乐呵呵的。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穷欢乐。不像今天的人。钱有了,车有了,大房子也有了,却整天养尊处优,拿腔作调,唉声叹气,愁眉深锁。隔三差五就郁闷了,动不动就纠结了,上火了。比起过去,用母亲的话说,那就是捉。

附带介绍几个邻居,土楼的,都有点儿特色。

穆杉江,跟我家住一个楼,不同楼门。大我十几岁,我叫他大哥。人敦厚,羊毛卷,老实,木讷,却怀有内秀。画儿画得好。有印象的,是他画过一册连环画,就是小人书。毛笔画的。线条儿纤细有力,人物栩栩如生,还有文字注解。可惜,不知怎么了,才三十多岁,就突然生病死了。家人也木,好像没怎么哭,就找人打个薄皮棺材,穿戴齐整,装了,抬到前山坡,在一片落叶松林里,刨个小坑儿,埋了。

六栋土楼,我家住在第四栋。四栋楼前,是第三栋。三栋有个女人,忘了名字,是我同学的姐姐。中等身材,体态匀称,眉眼整齐、秀气,笑容妩媚,讨人喜爱。中学毕业,下乡,去辽阳乡下。可是,过了不久,就被遣送回家,一直在家闲呆。一开始,觉得奇怪,看不明白。后来,才听说,她是在乡下出事儿了,才被送回来。穷山恶水,漂亮女人,能出啥事儿?无非那点儿事儿。乡下苦,还累,女人扛不住,就不时有男人来照顾。人家照顾你,你怎么回报?当然是陪睡觉。今天你照顾,陪你睡。明天他照顾,就得陪他睡。同样是睡觉,这里有说道儿。男人逮个女人睡,睡多了,叫花。女人不同。女人逮个男人睡,睡多了,自己名声就臭了。臭了就呆不下去了,就得回家。回家后,女人有时也下楼,不多。更多的时候,是趴在窗台,看街口,卖呆儿。看见有意思的事儿,也吃吃地笑。高中毕业后,我去鞍山了。女人后来怎么样?嫁谁了?不知道。

二成子,也住我家前楼。跟上面说的女人住一个楼门。女人住二楼,他住一楼。二成子姓温,在家行二。上面有个哥哥,下乡,拿刀子伤了人,判刑了,进去了。下面两个弟弟,同他一起,和父母同住。二成子原来很正常,没啥毛病。初中毕业后,没念高中,也没就业,就在家呆着。呆着呆着就不一样了。开始变得话少,整天苦着脸。之后,就一天比一天严重。在家,打爹骂娘。在外,看谁不顺眼,就骂谁。大家就说他疯了,得了精神病。我刚参加工作时,二成子还在。可是,过不了几年,就听说,他在矿里卧轨了,死了。自始至终,我都不相信他是精神病。因为,我觉得他还有理智,并没有一浑到底。只是家境惨淡,看不见出路,就抑郁了。抑郁的人,最终,不是卧轨,就是跳楼,好像没有其他路径可走。

父母搬来鞍山生活的时候,临行前,把我家土楼的房子卖掉了,卖了七千。是九三年。那时,中国的房市还没启动,房价便宜,土楼不值几个钱。大约过了十年后,从母亲与老家邻居家长里短的电话闲聊中听说,土楼拆扒了,老邻居们到处租房子。新楼盖好后,又都迁回来。新楼接替了土楼的原址。不同的是,土楼垂直河道而建,而新楼却与河道平行。新楼起来了,土楼就彻底消失了。连同那段岁月,连同楼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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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9-4 07: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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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弓矿一中读了三年初中,之后,又在弓矿高中念了两年。两年高中?对,没错。是两年,是八二年七月到八四年夏天。记得,高考前,老师一边儿为我们打气儿鼓劲儿,一边儿还不忘宽慰我们。他说,你们是最后一届高二生,明年起,就恢复高三了。今年考不上,也不要紧,来年再考,不算你们留级,也不算复课,算高三。但是,当年的高考我并没有失手,考上了,升学了,走了,也就此结束了我在老家的十年学业。

读初中时,我十五、六岁,年轻,还是个半大孩子。那时,我身体里的荷尔蒙,也分泌,但量不大,势头也不是很猛。它只让我十分好动,却没有很好地调动我谈情说爱的那根儿神经。每天,除了上学上课,放学作业,余下的时间,基本就是疯玩儿。玩儿,放学玩儿,上学也玩儿。印象最深的,是课间。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就噌一下窜出教室,跑到操场的尽头,攀上杠子,就不下来,猴儿一样。因为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玩儿法,也就无暇顾及,那时的教室里,某个安静的角落,是否,还坐着一个文静的她。

转眼,初中毕业了,上了高一。两年后的那个似乎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神圣的高考,以及高考能左右我这一辈子何去何从的严重性,给了我巨大的压力。尽管此时的我没比初中时大多少,但,仿佛一夜之间,我长大了,成熟了,懂事儿了。我开始安静下来,坐下来,不再到处疯跑。我要学习。学习之外,倘再给我一些空闲的时间,我不再琢磨该怎么玩儿,更多的时候,我在琢磨一些玩儿以外的高级的东西。比如感情,比如人生。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留意她了。初中那三年,班里有没有她,我真没记住。但,高中时,我记住了。我记得很清楚,一上高一,一分班,她就和我在一起。高一下半学期,又分班,是文理科分班,一个文科班,两个理科班,我选文科,她也选文科,于是,我们又分到了一起。之后的一年半,就没再分班,就稳定了,就都闷头学习。直到迎来高考,直到高中毕业,各奔东西。

说了半天,她是谁?当然是我同学,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女同学,和我同龄。姓孙,名字我就不介绍了,保密。她长什么样?现在说说。中等个,不高,也不矮。短发,头发黑,亮,顺。印象中,她就没留过长发,一直短发。乌黑的头发从上面流淌下来,到肩上方,停住了。短发短,也有长度,加上柔顺,坐着,无风,就包裹着头,随着呼吸,轻轻地晃动。倘走起来,再遇见风,也是丝丝飞扬,也是一副飘逸的模样。贴近脸颊,有两绺儿黑发,弯曲着,弯向唇角儿。她面皮白净,清瘦,尖下颌。她柳肩,身形纤细,脚步轻,走起路来,脚下袅娜,轻飘飘的。她没有一双漆黑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也没有长长的睫毛,一眨眼,忽闪忽闪的。她只是细眉细目的样子。我不喜欢太大的眼睛。向来不。男的女的都不喜欢。觉得那样的眼睛叽里骨碌,空洞,有事儿没事儿在那眨,扮天真。眼睛也没必要长那么大,大小差不多,眼型正,看清东西就行。她并不十分好看,也谈不上漂亮。但耐看,耐端详。她的这些样子,我就是和她在一个教室里读书时,明里暗里端详她,端详多了,就记下了,而且,记得很牢固,牢固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没忘。

因为文科班少,满年级,就这一个。再者,那时随便复课。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明年考不上,后年接着考。所以,我们班,除了我们这些应届生,还有不少复课生。有70多人,是个大班。挤在老楼一间最大的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注意她了。什么由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也许是缘于某一天长长的走廊里走在我前面的那个袅娜的背影,也许是缘于她从课桌上抬起头来,将滑落下来的一绺儿漆黑的鬓发用纤细的手指掖向耳后的一瞬。记不清了。

那阵儿的我,有个毛病,就是,一旦找到个兴趣点,就朝也思,暮也想,一时半会儿,就是放不下,整个人,魔怔一样。我不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毛病,还是人类青春期集体的通病。关注她,就忍不住要看她。啥时看?啥时都看。上课时要看。透过密密麻麻的黑漆漆的人头的空隙,寻找她,看她此时干什么。下课时,更要看。铃声响了,看她是否收拾桌面儿的文具,起身,走出去。她走了,我也走。坠在身后,影子一样,尾巴一样。不过,有距离,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倘她忽然察觉什么,猛回头,她也不会发现我在跟着她,盯着她。因为,在她回头的刹那,我已经把头歪向了一边儿,向别处看,像看窗外的风景,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窗外,只悠荡着几片蔫头耷脑的柳树叶子,映着耀眼而灼人的阳光,其他风景,可能什么都没有。

但是,久在河边儿走,就难保不湿鞋。跟得久了,盯得久了,即便我格外加着小心,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有时,正上课,我正盯着她看。她的脸颊,仿佛被我炽热的目光盯疼了,就偏过头,也向我这边看。我想躲闪,来不及了。四目相对的瞬间,是不得了的,是尴尬的。触电一样,电光石火。耀眼的火花儿,只一闪,便飞速逃离,低下头,熄灭了。尽管时间极短,但以我青春的敏感,她投过来的那束目光,里面的羞涩、友善,甚至是不反感,还是被我瞬间捕捉到了。接下来,黑板前的老师,都在讲些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见了。试探着回望她,也正沉下头,朝向课桌,腮边,飞起一片彩霞,红红的。

女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你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她看,死乞白列的,她会认为你轻浮,甚至,对你,还有更严重的想象,她要生气。反之,你干脆不拿正眼瞧她,把她当成空气,她得不到被异性欣赏的那种心理满足感,她会失落,她也要生气。这,不知是听别人说的,还是我自己悟的,反正我知道。但,那时,对她,我却不懂得这些。我那时对她的躲躲闪闪眉眼顾盼,是无邪的,绿色的,来自本真,来自天然。

四目相对过后,似乎读懂了她眼中的情意,我的胆子,也就跟着大了些。我是相信我的直觉我的判断的。她和我同龄。听人说,女孩儿早熟。初绽的情窦,已经把我折磨得迷迷登登魔魔怔怔的,她会一点儿不怀春?这个,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相信的。胆儿大了,跟盯她的范围也就扩大了。不仅是课上课下,教室内外,还有,在上下学的那条小路上。

我家住在土楼,距高中老楼,有十几分钟的路。她呢?住在我家和学校中间的一栋楼,叫矿建楼,上下学,比我近,不用十分钟。当时,学校没食堂,每天的午饭,要自己解决。我和她,离家近,就走着回家吃。道儿远的呢?没办法,只能从家带饭盒。每天午间,下课,我磨磨蹭蹭,等她先走。之后,照例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若即若离,不紧不慢的。我喜欢在后面跟着她,看着她,看她瘦削的背影,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吃完,返校,我也会暗自掐算她出现的时间,提前几分钟,走出去,遇见,继续跟着她,看着她。倘哪天没有算准,她并没有在我的预期中出现,那么,整个下午,我都会提不起精神,恹恹的,失落。还有一种算不准,就是我已经走到了她家楼口,她才刚刚出来,没有办法走在她身后,遭遇了,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搭讪。我说,吃完了?她说嗯。我说,那我先走了?她说好。原本憋了一肚子话要对她说,临了,面对她,却倒不出一句话来,一擦肩,就过去了。

我成长在一个情感封闭的年代。直到今天,我都憎恨那个男女设防不能一吐为快的时代。我生命里最早萌发的最为珍贵最为纯洁的情愫,恰好在那个时代里发芽儿。但是,没有阳光照耀,也没有雨露滋润。它就那么自顾自地绽开新叶儿,也就那么自顾自地凋落、枯萎。我那初生的爱情,注定要生在封闭,也注定要死在封闭。这是我的命。也许,这也是和我生在同一个时代里的青春男女的集体的宿命。

那时不像今天。今天好了。今天开放了,今天大胆了,男女的心里,再没有任何不能逾越的障碍了。眉来眼去,三言两语,可能就把彼此的关系确立了。吃几顿饭,再开个party,可能就把一切献给你。以至于想找个处女,都要跑到幼儿园去。

很快,七百多个日子,被一天挨着一天倒着数过去了。又一个夏天。高考的尘埃已经落定,整个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异常宁静。好像是个下午,我到学校,一个人,去取录取通知书。在那条长长的走廊尽头,迎面有个身影,低着头,手里握着什么,向我轻轻走来。是我熟悉的身影,是她的身影,也是一个人。相向走,越来越近,就遭遇了。躲不及了,没地儿躲,也不想躲。只能说话。我说,也取通知书?她说嗯。我说,考哪儿了?她说鞍山。你呢?她反问我。我答,也是鞍山。那挺好。几乎同时说。接着,我说,你走啊?她说嗯。我说,那我进去了?她说好。我就向里走,她就往外走。都是鞍山!我心下窃喜。不知她听了高兴不高兴。就想回头,看看她,却没敢。我怕我回头时恰巧她也在回头,当然,我也怕她压根儿就没回头。

那年九月,她去了鞍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我呢?去了鞍山的另一所学校。同城,都在市区,不近,也不远。我们文科班里一起考到鞍山各校的同学,男男女女的,也不少。入学不久,各自安顿好,赶上周末,都是外地学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都没什么亲戚,寂寞,就成群结队,各校窜,这个校看看,那个校转转,和同学聚。我去过她的学校,跟一帮人。围在另一个同学的寝室里,瞎侃,嘻嘻哈哈的。同学都来的时候,她也过来坐,但不怎么参与,就安静地坐在床角,听着,有时,也跟着吃吃地笑。说实话,我裹在同学堆儿里,各校间,窜来窜去,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目的,我有我自己的目的。我的目的,就是看见她。至于别的同学,男的女的,不感兴趣。高中毕业了,一起来到鞍山。再过几年,又毕业了,就都要工作了。我们彼此的未来,随着悄悄滑过的日子,也渐渐地变得明朗起来了。年龄一天天大了,成熟了,学习压力小了,前景儿似乎也能看得很清楚了,一些二十岁的人该考虑的情事似乎也该提上自己的日程了。就想和她表白,告诉她,其实早就喜欢她。但身边总有人,总是找不到安静的适合表白的契机。有一天,契机终于来了。是又一次去她的学校。临别,她和一群同学送我们。出宿舍楼,过操场,沿柳树围着的那条甬路,向校门走。走着走着,落单儿了,一群人在前面,我和她,在后面,有点儿远,我们说话,前面肯定听不见。就又想说,可是,话儿到嘴边儿,忽然就想,我说了,万一她没往这里想,不同意,我这张脸还往哪里搁?今后,还怎么来她的学校,见她,见那些同学?想到这一节,心就有点冷,不断向下沉。含在嘴里的那句话,也就跟着咕噜一声,咽下去了。

当晚,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翻过来倒过去的,身下的床板,也被折磨得咔咔直响。就想白天的事儿,想到了嘴边儿的话,怎么就会说不出去。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再使劲儿想。想着想着,外面就泛起了天光,这才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下了几场雪,就到了元旦。是我在鞍山过的第一个新年。傍晚,我从校外回来,进门,路过传达室,顺便看一眼挫在窗玻璃上的一些明信片。竟有我的,而且,是她写来的。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上面写些什么?时间过去得太久了,实在是记不起来了。但我记得她的字。没什么体,笔画纤细,间架稳当,规规矩矩的,跟她的人儿似的。我拿在手里,颠来倒去。一边儿揣摩她的心思,一边儿酝酿我的词儿,掂量怎么回。想了很多双关的语句,很想借此,通过一片儿文字,向她,表明我的心意。但是,到了真正落笔的时候,想好的词儿,却一个也没敢用,竟写成了祝你新年快乐,快乐每一天的俗得不能再俗的无情无义的词儿,这种东西,不用说,看着,肯定让人泄气。

我的明信片,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发出去了。结果,可想而知。泥牛入海,再没动静,就更不要奢望你来我往反反复复鸿雁传书这样的缠绵悱恻曲曲折折的情节了。她写给我的那张明信片,是第一张,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成了最后一张。直到今天,每每想到这一节,我都要心生怒火,恨不得狠狠地抽顿自己。我就纳闷儿,那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笨?那么熊?怎么会那么在意自己那张并不值钱的脸?那明明是种爱,可四目相对,面对面,含在嘴里的话,怎么就能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最后,再生生地咽回去?用今天的话说,表白了,说出去,又能怎地?又不会死人,又不会让她一下就怀了孕。

那夜我喝醉了拉着你的手,胡乱地说话。只顾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想法,狂乱地表达。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拉着你的手,放在我手心,我错误地感觉到你也没有生气。所以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是歌词,刀郎唱的,《冲动的惩罚》。2002年的时候,第一次听,在网上。当时,更深人静,我几乎一下就被这首歌词击中了,有些晕。是个男人,喝了酒,喝多了,就一把拽过心仪已久的姑娘,告诉人家他爱她。不想,姑娘没那意思。酒醒了,觉得唐突,就把自己欲罢不能的想法写成歌儿,扯着嘶哑的嗓子,唱给她。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也很理解这种心情,也打心眼儿里羡慕他。喜欢了,爱了,就冲动了,就借股酒劲儿,大胆地说出去,这又有什么错呢?哪像我?满肚子想法,末了,却不敢说话,就都憋在自己的肚子里,在那儿,生根、发芽儿、开花儿。青春期的事儿,冲动不对,不冲动,也不对。冲动了,要受惩罚。不冲动呢?不是一样受惩罚?

用单田芳评书的套话儿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我们都在鞍山毕了业。我留下了。她呢?分回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书去了。人在异地,又没有勇气,疏于联系,天长日久,就没了彼此的讯息。毕业四年后,我结婚了,有了我的妻。至于是谁把她的头发盘起,谁又为她做的嫁衣,我就统统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因为,知道与否,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毕业二十多年了,我和她的这段情事,也过去二十多年了。毕业二十多年后,我四十六岁。她和我同龄,也该四十六岁了。我不知道,四十六岁的她,脚步,是否还像当年那样轻盈?是否,还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这些,我都无法猜测。四十六岁的她,我没见过。但是,四十六岁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有时,我就想,倘她驻颜无术,那么,她现在的样子,也许,就与我见到的她的同龄的女人,是一样的。

记述这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出差。去沈阳,住在闹市区的一家酒店里。九月了。昨晚,沈阳闷热,秋老虎发着余威。不想,转过天来,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大块儿乌云,黑黑的,压在沈阳的上空。沈阳的天,也就变得阴沉沉的。早上还好,有风,不是很紧。一过晌儿,雨却下来了。沈阳,已是秋天。下的雨,便是秋雨。不大,凉凉的,毛茸茸的。我就知道会有雨,就没出去,就呆在酒店里,写我的故事。我喜欢在雨天里写一段忧郁的故事,尤其是秋雨。秋风秋雨愁煞人,我想,古今同理。从早到晚,一整天,我的思绪,也都围着这个故事转,不曾游移。写她,写我,写她和我曾经的故事。因为过于投入,她当年的影子,一整天,都在我的眼前,走去走来,走来走去,晃荡着。还是短发,头发乌黑乌黑的。背影瘦削,脚步袅娜,走起路来,还是轻飘飘的。

快收尾的时候,我才发觉,坐得腰酸,就站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从酒店的八楼往下望。雨有点儿大了。雨丝很密,很急,刷刷的,往下落。落在八楼的窗台,落在窗下的地面,也落在青年大街川流不息的车流里。忽然,觉得眼睛模糊,眼前的景物,也跟着变得波光粼粼的。就揉了揉眼睛,竟发觉手指湿漉漉的。像是飞落眼中的雨滴,也像是别的一种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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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4 13: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字还是这般的清新悦目,好久不见,问好哦,细细拜读,也想写点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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