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控

难易章

二十年前，在一个月黑风高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晚上，有个叫小义的孩子突然闲地蛋疼，就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身为北京小市民的爸爸十分惊讶，因为他妈他妈的才怀了他五个月。小义看到自己满身鲜血地降生，当场晕了过去。是奶奶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他才疼醒了。小义的身体很健康，但是脑袋上却没有耳朵，只有两个米豆大的黑窟窿。小义的爸爸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不知从哪弄来一对血淋淋的大耳朵，跟嫁接苹果枝一样移植到了小义脑袋上。

       耳朵跟着小义一点点长大。让小义长得像个大耳朵图图。正是因为这双大耳朵，小花才愿意跟他做同桌，才愿意跟他一起抄作业，一起玩躲猫猫，一起在墙角过家家，一起咬着耳朵说悄悄话，惹得其他小朋友妒火中烧，少不了打小义的小报告。于是免不了老师会揪起小义的大耳朵对他训话，有次下手重了，揪出了血，小义倒是感觉不疼，可是一看到老师手上有血，立马晕了过去，把老师吓坏了。从出生那天起，小义就有了晕血这个特意的功能。记得学校里组织血检，医生要在每个同学的耳朵上扎一针，取点血样，然后给块小棉花，小花还以为是塞耳朵用的呢。排在小义前面的就是小花，小花有一对又白又嫩的耳朵，好多同学都喜欢她和她的耳朵，小义亲眼看到血从小花那双又白又嫩万人迷一样的耳朵上流下来，就晕了过去，太丢人了。医生掐住小义的人中，看了看他冻皴的大耳朵，摇摇头说这个孩子就算了吧。

      后来到了初中，小花又白又嫩的耳朵上打了两个耳洞，好看的耳朵上带上了一对好看的耳环。同学们把注意力从小花丰满的胸脯上转移到了饱满的耳朵上，小义喜欢的不得了。羡慕嫉妒恨的是小强。小强仗着自己是校长的儿子，在校园里横行霸道。他想要扯下小花的耳环，小花疼得直哭，小义英雄救美，扑上去像泰森咬住霍利斐耳德一样咬下了小强的半只耳朵。血就像一朵红艳艳的花绽放在小强的左耳朵和小义的唇齿上，接着小义就晕了过去。校长勒令小义退学，小花被迫转学。小义的爸爸很生气，大骂小义是个闯祸的扫把星，连连打了小义好几个耳光，打得小义耳朵嗡嗡作响，就像奶奶的生命仪器显示一条直线时发出的声音，响个不停。妈妈打来电话，小义的奶奶在医院过世了。

      小义一直以为医院像个维修厂一样又脏又乱，里面全是满脸油污的维修工，人身上哪个零件坏了，去医院修好就可以了，公鸡不会打鸣了，送来打两针准能半夜鸡叫。他不喜欢医院，因为他那严厉的老爸是个医生。从小到大，小义生了病都是奶奶熬中药给治，从来拒绝吃西药打点滴。小义的身体里有着很坚定的对抗爸爸的抗体。一直到奶奶在医院过世，一直到爸爸从医院退休，小义才忍不住去医院探个究竟。那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去了趟医院邂逅到了初恋小花。小花变成个护士。更像个穿着护士装的AV女优。漂亮得让小义菊花一紧。小义是来割痔疮，割完痔疮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小花念着旧情，呼呼吹着小义的耳朵，死活不让小义出院，干脆又强迫他做了割包皮手术，继续住了半个月，一个月后，小义出院，和小花结婚了。

       婚姻美满，工作顺利。按理说，小义是可以安稳地过上舒心日子的，可是小义的那双大耳朵出了问题，关于摇滚关于自由关于政治关于历史关于未来的一些声音回荡在他耳朵里，渐渐进入了他的大脑。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他偏偏听到了这种不干他事的声音。小花的唠叨他听不见，爸爸的指责他听不见，领导的批评他也听不见。他只能听到这些声音，没完没了的，别人都听不到，只有他听得到，医生说，是幻听。小义不是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人，他是一个温顺的人，可是关键时刻他顶撞了上司，组织了公司的罢工，要求福利和权利，关键时刻他反抗了物业，团结了小区业主，将混乱的物业管理告上了法庭，关键时刻他署名举报了医院收费的各种黑幕，让老婆丢掉了铁饭碗，关键时刻他又撰稿痛斥了朝廷政策和制度的弊端，然后被监禁了三个月。都是这双可恶的耳朵，用那些不和谐的声音控制了小义的思想。小义这样可怜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耳朵？他的耳朵应该用来听郭得纲的相声，听周星星的笑声，听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听唯美的古典乐。他不应该听到什么抱怨和脏话，不应该听到什么和谐与谎言。可是他听到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让人有莫名其妙的冲动，有震天的口号声，有劈巴的枪声，有绝望的惨叫声，有坦克的轰鸣声，他的耳朵里有一场战争，或者不是战争，是屠杀。他的脑袋就像“普天同庆”一样，被那些幻听踢来踹去。小义有些恶心，像有只苍蝇把屎屙进了他的耳朵里。小时侯小义总是幻想自己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是现在一鸣惊人的是他的耳朵。他被折磨得耳鸣了。耳朵嗡嗡作响就像当初爸爸掴自己耳光时候的声音。小义很害怕。仿佛那不是他的耳朵。
      果然。爸爸在临终前把小义叫到床前。说：小时侯你天生是没有耳朵的，我费心费力从医院找了一对耳朵给你安上，本以为你有了耳朵就能听话，在这个社会我们已经没有了讲话的权力，只有听话的义务，但是你长这么大就没有听过我的话，唉！小义惊讶地问爸爸，那我的耳朵到底是谁的呢？爸爸说：那年那么乱，咱北京城里死了那么多人，太平间那么多尸体，我怎么知道是谁的呢？说完，爸爸咽了气。

      小义在悲伤中明白了，这双耳朵应该属于那个年代的热血青年，可惜他死了。小义真害怕了，这双耳朵他配不上，小义不热血，他晕血。要不是这双耳朵，他怎么能做出那么多听起来愚蠢想起来热血的事情呢？其实现在的青年哪个还热血呢？让扶个老太太过马路，给孕妇让个专座都很困难，热心都做不到，何谈热血呢？

      爸爸过世后，小义和小花开了个早餐店。开业第三天，当街一群混混闯进来收保护费。为首得突然叫一声：草，小花！真是冤家路窄，原来混混就是当年欺负小花的小强，乍一看去，他有一只耳朵。小强淫笑着扑向小花，一把扯住小花的耳环，说：你的耳环还是当年那么好看！然后小义听到小花一声惨叫，一只耳环被硬生生扯下来，小花好看的耳朵被撕裂了，小义晕了过去。小强用冷水浇醒他，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孬种。几个混混在小强指挥下开始对小花动手动脚。狗急了还知道跳墙，小义从后厨拿出一把菜刀，小强嘿嘿笑着说：拿刀唬小孩啊你，有种你冲我身上砍！

      小义有种，但是是孬种。他不敢砍小强。他看着小强左边那半只耳朵。手在打哆嗦，眼都红了：有种你们去欺负那些贪官污吏，干嘛要欺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你记恨我咬了你一只耳朵，今天，我就还你两只！！小义用菜刀把耳朵从自己脑袋上割下来，血顺着脖梗往下流，小义不看，闭着眼把血淋淋的耳朵扔给小强。小强懵了，骂一声神经病！放开小花，带着手下离开了。
      小义从此没有了耳朵，只剩两个米豆大的小窟窿在脑袋两边。不是他的东西，他终于摆脱了，他也终于解脱了，他和小花唯唯诺诺地生活，平平安安地生活。世界一派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