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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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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4 18:04: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周远方最初并不叫周远方,父母离婚之前,他的名字一直都是王洋。在那之后,他就忘记自己应该叫什么。周远方清楚地知道,造成他现在这种状态的罪魁祸首并不是父亲王山奎,但要他继续沿用这个喜新厌旧的男人的姓氏未免太过勉强。在那个判决书下达的下午,周远方把所有标着“王洋”字样的书本器物统统付之一炬,然后告诉母亲周晓慧:“我不读书了,我要去自谋生路。”当时母亲周晓慧正在麻将桌上酣战,丝毫没有理会周远方的怨气。而周远方说完那句话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度过了属于他的最后一个夜晚。

  周远方的远行开始于雾气沉重的次日清晨,当十六岁的周远方背起洗得发白的蓝色大帆布包时,他儿时暗恋的情人艾迪正用一块柔软的黄色绒布细细擦拭无名指上雪亮的白金钻戒。周远方把对这座大院十六年来的最后一次深情回望给了艾迪曾经居住过的房间,在那座窗台下,他曾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充满期待的紧张而刺激的夜晚。现在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两台长臂挖掘机停在倒塌一半的废墟上,在清晨重重的雾气里沾满露水。

  周远方走出大院门,向左穿过样式古朴的小巷。在小巷口,他踏上了早晨开往火车站的第一班五路汽车。在这个过程中,他紧紧捂着口袋里的钱包,那里装着他迄今为止的全部积蓄。经过广场的时候他往外瞟了一眼,看见晨练的老大爷缓缓挥动手中长剑,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促使他打开车窗,对外面宁静的清晨大声呐喊。

  王小妮靠在周远方胳膊上,闭着双眼,精心画过的眼影反射出闪闪的紫色鳞光。从上车开始,她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即使是公交车在火车站广场打出一个漂亮的甩尾,她依旧那么正襟危坐。周远方打算越过她下车,但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的帆布大包被王小妮的手袋压在下面,他有些没好气地推醒王小妮,对睡眼惺忪的王小妮说,“喂喂,到站了,到火车站了!”随后他拽起唯一的行李,从行将关闭的车门挤了下去。

  按照周远方的计划,他应该坐上早晨六点三十分去汕头的向塘,然后在那里打拼一段时间,积攒下一些积蓄,再伺机北上。面对广场上形形色色的疲惫脸孔,周远方的手脚有些发冷,心脏跳得有气无力,要不要冒一次险?他舔了舔嘴唇,挤到售票处门口,要了张去赣州的硬座。

  “我是在离家出走!”周远方这么告诫自己,一种新鲜而刺激的情绪慢慢涌上脑海,好像广场上逐渐升起的太阳。火车在早晨九点钟开动,此前他在火车站门前的广场上买了一盒两元钱的拌粉,一边吃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那之后他最后一次用乡音和陌生人告别,深情得好像即将天各一方的情人。

  周远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候车厅,这对于从未坐过火车的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从买到火车票的那一刻起,一切旁人习以为常的动作都成为了一种挑战。周远方孤身一人跟着拖儿携女的人流走上月台,在这个过程中,他花了大概两分钟的时间来回忆艾迪,一分钟来回忆小虎。绿皮火车乖乖地停在站台边,人流在这里开始分散,寻找自己的车厢。面对吞吐人流的庞然大物,周远方好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他在下到月台的台阶上欢快的大喊了一声,略带稚气的声音在早晨依稀的白雾中很快传达出去,周远方仿佛看见通向家的方向,一团雾气被不自然地扯散,随后他投身进汹涌的人流,寻找自己的座位。

  于是周远方第二次看见了王小妮,当时她脱掉了高跟鞋,踩在座位上,正努力把硕大的拖杆箱抬上行李架。王小妮皱起的眉头和眼神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绝望让周远方不忍袖手旁观,他很轻松地把箱子抬上行李架,当王小妮低声道谢的时候他猛然间想起这就是公交车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到终点站的年轻女子,下车时周远方的嘴里还在蹦出一些不干不净的市井脏话,现在却在局促的车厢里狭路相逢。王小妮似乎完全不记得,清晨曾枕着面前这个男孩的单薄肩膀,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扭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周远方。

  “谢谢你!”王小妮说,“你看起来挺小的。”

  周远方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

  “离家出走?”王小妮指了指周远方紧紧抱在怀里的帆布包,修长的指甲上贴满闪闪发光的美甲,一枚清澈锃亮的戒指挂在中指上。

  王小妮忽然变得兴致勃勃,她起身坐到周远方身边,把耳朵凑近,柔声说,“来,告诉姐姐,做什么要离家出走?”周远方清晰地嗅到王小妮身上散发出的幽幽香气,这股香气清晨在公交车上就曾经嗅到过,周远方向座位内侧挪了挪,打算离王小妮远一些,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王小妮如同天鹅般柔软洁白的脖子,几乎在同时,他的心跳加速,目光散乱,脸上开始发烫。

  王小妮笑着,伸手过来捏了捏周远方的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脸红么?”尖锐的指甲划痛了周远方的脸,他无力地抬手挡开。王小妮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是离家出走。”

  在周远方看来,这样的叙述带有太多的戏谑和嘲弄,他气愤填膺地扭过头看向窗外,火车已经在铁路上飞驰,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脑后。

  “你去哪里?”王小妮还是不死心,“赣州?”

  周远方犹豫了片刻,说:“不是”

  “骗人……”王小妮忽然捂住嘴,冲进盥洗室。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胭脂和眼影被水化成一片。“有没有纸?”王小妮伸手扯过周远方递出去的纸巾,胡乱擦了两下,“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周远方凝视王小妮捏纸巾的手,装饰华丽的指甲上,挂着一滴水珠。他并没有想要回答王小妮的设问,事实上,当他反应过来王小妮正在对他叙述时,火车已经在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里奔驰很久了。“所以,就是这样,我开始了我的旅程。”王小妮吐出最后几个字,忽然从小包里翻出两根香烟,用纤细的指头夹住其中一只,含进嘴里,而将另一支递给周远方。

  “来一根儿。”王小妮眯起眼睛,刚上车时,王小妮浓妆艳抹。从盥洗室出来后,王小妮脸上的妆容淡了许多,已经可以隐约看清先前被死死盖住的黑眼圈。“你很困吗?”周远方说。“我注意到你一直没精打采的,即使是对我叙述你的那些往事的时候。”

  王小妮自顾自抽烟,青白色的烟雾隔在两个人之间,“你是要去赣州对吗?”

  “是的。”

  “带我一起去。”

  “带你……”

  王小妮忽然笑了笑,纤细的手指在周远方额头轻轻一点,“带我走,上演一出惊世骇俗的私奔!”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句话都让周远方记忆犹新。王小妮蹦出那句开天辟地的话之后就继续沉默不语,她扭过头望向窗外,似乎外面飞速闪过的连绵田野里藏着什么秘密。周远方深深埋下头,血液一阵一阵冲击着太阳穴,他甚至能听见从耳膜内部传来的咚咚心跳,一个声音在内部狠狠敲打周远方的心脏,他甚至能听见在身体内部空旷地域的回音。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周远方嚅嚅道。

  王小妮依旧保持望向窗外的姿势,忽然淡淡说:“王小妮。”

  有那么一瞬间,周远方感觉角色在不经意间互换了,在此之前是王小妮对他穷追猛打,可是现在却变成了是他的主动。周远方不知道这是不是王小妮在一开始就拟好的战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向王小妮伸出手去,说“我叫王……周远方。”

  王小妮扭头看了看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握,“那你决定带我走了?”

  周远方受不了王小妮的语气,明明应该是那么绮靡的艳遇,却要承载在这样冷冰冰的语气之上。他只能岔开话题,说:“你去赣州做什么,上班?有亲戚?”

  王小妮忽然掐断了手上的香烟,如同掐断周远方的话,干净利落,她说:“我说过了,私奔。”随后用修长的指甲在周远方手背轻轻一戳,“和你。”

  周远方的脸现在已经像一只充满气的紫红色气球,仿佛立刻要爆开,他的手脚开始变得冰凉,口干舌燥,心跳的鼓点也散乱起来。周远方抓着自己的头发,局促而无助地呻吟了一声,“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小妮坐在对面,面对手足无措的周远方,嘴角忽然间挂起微笑,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骗子,想要谋财害命?”又说,“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小孩。”

  周远方的心猛地跌落谷底,他的脸色惨白,冷汗顺着脊背和鬓角往下淌。“玩笑?”

  “别当真,小鬼。”王小妮说,“过来让我安慰安慰你。”

  “她一定是个疯子!”周远方这么告诫自己,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凑了过去。王小妮用柔软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周远方的脸,忽然凑上去亲了一口。这轻描淡写的一啄仿佛窗外飞过的一片树叶,王小妮波澜不惊,周远方却险些跳了起来。他捂着自己的脸,仿佛刚才印上去的不是一枚亲吻而是一轮耳刮子,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止,随后重重地落了几下,敲打得周远方的胸腔生疼。他望着王小妮,一时无言。

  王小妮望向窗外,脸上些微飞红,忽然举起手,指向窗口,欢叫道:“你看,周远方你快看!”

  一头水牛在田野里抬起头来,看向这列飞驰而过的庞然巨物。“你要相信,周远方,其实我是一个吟游诗人。”

  周远方把“吟游诗人”这个词放在嘴里咀嚼了几遍。走出赣州火车站的时候,他看见王小妮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她拖着大大的拖杆箱,居然可以跟得寸步不离。周远方有意在下午的人潮中兜了几个圈子,每次当他自以为甩掉王小妮时,回头都能看见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你到底要跟我去那里?”周远方站住了,他放弃了这种追逐的游戏,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只可怜的老鼠,被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母猫盯上了,再怎么疲于奔命,在王小妮看来也无比可笑。

  王小妮束手站在周远方面前,柔软如瀑的长发贴在白色的连衣裙上,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散发出新鲜的香气,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刚洗出来的,还泛着清香的鸭梨。周远方打心里喜欢鸭梨。王小妮有些骄傲地仰起头,在这时她好像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笑着说,“在车上我就和你说了啊,让你带我走,我们私奔。”

  一种被反复耍弄的愤懑涌上周远方的大脑,他忽然大声吼起来:“王小妮,你要干什么,从南昌一路跟到这里,一路上你说这些没道理的话够了吧,不要再耍我了,不要再跟着我了!”周远方的眼睛通红,他攥着拳头,手臂上青筋突出,好像随时准备对面前蒲腰弱柳的王小妮来上几下。火车站门口汹涌的人流被周远方的吼声激起了漩涡,一些人停住脚步,围在两人身边。

  王小妮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眼神深邃,微笑着一言不发。

  周远方很快冷静下来,他低声说:“好了,我要走了,你不要再说这些话来开我的玩笑了,再见。”他转过身,稍稍判断了方向,转身朝河流的方向走去。先穿过这条赣州大桥,再找个能为他提供工作的地方,就此开始他的离家之旅。当他走上赣州大桥时,不经意间看见王小妮仍然拖着她贴满金粉和小贴片的拖杆箱远远跟着。

  周远方的火气又上来了,他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对桥下的王小妮喊了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不要跟着我,我完全就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王小妮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径直走了过来,眼神义无反顾。拖杆箱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周远方面前,在这个过程中,怒火在周远方心里熊熊燃烧,他已经决定了,接下来他要转身跑开,以他的体力,他相信自己能够一口气跑过赣州大桥,一口气跑到下面的大转盘处,他甚至决定,如果王小妮还跟过来,他就招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在他打定这些主意时,王小妮忽然怯生生地开口:“我想回家,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现在的王小妮完全不像火车上的王小妮,现在的王小妮怯生生的好像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女生,她用楚楚可怜的眼神凝视周远方的眼睛,让周远方不忍心拒绝。周远方的怒火被王小妮如同春天山谷溪水一般的眼神熄灭,他用手指勾着自己的帆布包,撂到背后,小声说,“真的?送你回家你就不会再跟着我?”

  王小妮笑了,眼睛眯成两条好看的弯弯弧线,她说:“当然不会,我都已经到家了,为什么还要再缠着你。”为了表示她的决心,越过周远方走在前面,“跟我走吧,真的。”

  王小妮家在赣州东南一个叫槽村的地方,需要向东穿过赣州大桥,沿着铁路南下,经过黄龙村、吉埠村、楼梯村到达埠上,然后转向东南,穿过埠上村,沿乡道前进,经过石口坑和牛牯潭就可以远远望见,整个路程大概十五里。王小妮对周远方讲这些的时候周远方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走到吉埠附近,周远方在下午毒辣的太阳下提出休息一下,他在青苗一片的稻田里坐下来,田野平整遥远。周远方回过头,看见王小妮已经脱下了脚上镶满水钻的高跟鞋,换上一双灰面胶底的朴素布鞋。整个过程中王小妮表情平静,好像只是在做一些把头发撩到耳后的动作,她对周远方笑了笑,从小包里取出一片纸巾擦了擦脸。“你要吗?我看得出来你很累。”王小妮笑着说,“你们城里人总归是走不惯这样的乡路。”

  空气中的灼热略微收敛,稻田里的草香慢慢蒸腾出来,周远方无心理会王小妮略带讽刺的话语,他从田埂上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穿过吉埠的稻田,在下李屋,和王小妮拐上了尘土飞扬的土路。向西南的这段路,王小妮熟悉得仿佛闭上眼睛都能画出来,她穿着干燥洁净的布鞋,在路上奔跑,好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黑色的长发向后飘飞,好像西藏天空时常飞舞的经幡,周远方仿佛可以看见那些黑丝绸般的长发里藏着一些神秘的蓝白红黄绿的色彩。有机会一定要去西藏看看,周远方忽然没来由地这么对自己说。

  王小妮叽叽喳喳,反反复复对周远方说她们家的黑狗和花猫,让周远方也忍不住加入这样欢快的话题,他说,“我们家曾经也养了一条老黄狗,家里人从我出生那年就开始养,打算陪我长大,很喜欢我。在我十一岁那年它被毒死了。”这样的内容让王小妮有些许的不满,她在经过一座越过铁路的小桥时忽然转过身,拦在周远方面前,说:“不许再提那些伤心往事,要把它们全部忘掉!”随后她从包里取出一小瓶矿泉水,紧绷着脸说:“面前这座桥就是奈何桥,来,喝了这碗孟婆汤,忘掉那些事情。”

  周远方被她忽然的严肃逗笑了,他接过那瓶矿泉水一饮而尽,然后指着王小妮,哈哈大笑,靠在桥头的小树上坐下来,猛然间想起艾迪,心肠仿佛被一把揉断,笑声变得凄凉无比,一滴泪水在周远方眼眶中转了一圈。“我希望你给我的这瓶是真的孟婆汤”周远方说,说这些的时候周远方神情哀戚。王小妮认真盯住周远方的眼睛,目光沿着他的脸一路往下,忽然停留在他微微凸起的喉结上,随后没来由地笑了起来,说:“如果真的有,我自己喝还不够,怎么会有多余的给你?”

  周远方略带歉意地站起身来,说:“我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了吗,真是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人类总是这么喜欢这么和自己过不去?”

  说这些的时候,周远方不时观察着王小妮的脸色变化,随时准备改变话题,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紧张,好像面对一个精美轻巧的玻璃杯,就忍不住会屏住呼吸,生怕它会遭遇不幸。

  “周远方,还记得吗?”王小妮忽然变得兴致勃勃起来,“我说过我是一个吟游诗人,我并没有说谎。”她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朵花里藏着一个世界。”

  “是的,我听过,一粒沙里有一座天堂,这个我们学过”周远方有些不服气,而又小心翼翼地接口。

  王小妮将这片树叶移往嘴边,微笑着说:“可是你不知道,你见到的世界永远不是我的世界。我这么说是因为我骄傲”这个散发着香气的,香梨一般的女人忽然把这片树叶含进柔软的双唇间,如周远方所期待的那样,一些细腻的声音缓慢地响起来,好像一行候鸟拍打翅膀,一阵风掠过苍翠的树梢,一粒种子在春风和雨水里慢慢发芽。

  他呻吟了一声,“你吹得真好听。”

  王小妮忽然松开手,任由这片树叶掉下桥面。她淡淡地说,“现在,你听到了这片树叶里面的声音,可是没有我,你怎么能了解呢?”

  “我崇拜你!”周远方说,“我是真心的!”

  王小妮叹了口气,眼神装满忧伤的液体,她转过身揉了揉。“记着不要给任何你看到的轻易下定义,你要知道,一片树叶里藏着这么多声音,一个人背后也一定藏着太多的故事。”

  “一个人背后也一定藏着太多的故事。”周远方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那么你背后藏着怎样的故事呢?”

  王小妮没有回答,他们在天黑时分到了槽村。

  “走吧,你的任务完成了”王小妮回过头对周远方说,后者站在深沉的夜色里,仿佛和周边的石头树木融为一体。周远方没有动,此刻他心里装满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让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天已经黑了……”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这么快天黑。”

  王小妮点了点头,“好吧,那你送我最后一程,我知道,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想提供保护。他们总以为自己很强大,能够做任何事情。”顿了顿,笑着看了看周远方,“虽然你很小,还只是个害羞的孩子。”

  这最后一句让周远方很尴尬,他接着远处透射过来隐约的灯火,看了看王小妮温润如玉的脸,此刻暧昧的光线在她脸上蒙上了一层昏暗的霞晕。

  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将王小妮拥进怀里,将对方柔弱的身体紧紧按进自己的胸口,他低下头,将脸贴在王小妮光滑而洁白的脸上,无数语言忽然间涌上喉咙,但却吐不出来,梗在原地,让他的胸膛急剧的膨胀和颤抖起来。

  起初,王小妮本能地拒绝他,推他,发出低沉地惊呼,就在周远方的脸贴上她时,这一切都停了下来,一秒钟后,王小妮紧紧地揽住周远方还嫌单薄的身体,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肩膀。汹涌的哭声如同泛滥的江水,在夜晚深邃的星空下,从周远方瘦弱的肩膀里迸发出来,冲开宁静安详的乡村夜色。

  周远方将她抱得更紧了。哭声出现的那一刻,他想起了放在音叉边发出微弱共鸣的玻璃杯,此刻他想起的玻璃杯就像他自己,从身体内部本能的对王小妮的悲伤产生了长久而深沉的共鸣声。他再一次小心仔细的抚着王小妮黑丝绸般的长发,让她可以更舒服更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肩上,把这哭泣进行完。

  这样仿佛无穷无尽的哭泣。

  “如我所说,我是一个吟游诗人。”王小妮伸手撩开被泪水粘在腮边的发丝。“每隔一段时间,当我发现这座城市给我的吸引力渐弱时,我就会换一座城市。”

  这是多么潇洒的流浪者的生涯!也是多么任性而危险的生涯。周远方在心里默默叹息。

  “但是我不能一直维持这样吟游的生涯,因为没有一件事情是不要花钱的。”说到这一句,王小妮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我是一个诗人,但是我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我没有办法把我的诗歌当做树叶咀嚼吞咽下去。”

  “我做过传菜生、服务员、纺织女工、电子厂的装配工,……同样的,我也去过很多城市,南昌、九江、长沙、武汉、深圳……”王小妮痛惜地说,“可是没有一座城市让我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写诗,因为这里面充满斗争和诡诈,像一群凶猛争食的动物,而当动物面对一片树叶,它看到的只是这片树叶,那么其中藏着的诗歌就被扼杀了。”王小妮无助地坐在地上,“这时我就感觉自己像个侩子手。”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的快乐有时候是自找的,一个人的悲伤有时候也是自找的。”周远方有些不平地说,在他看来,王小妮又回到了火车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王小妮,这些原因完全不能构成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哭泣。“侩子手就侩子手吧,有的时候你没有必要非要强迫自己成为什么的。”周远方对着坐在地上的王小妮说,“这么执着于细枝末节的小事,总有一天面对现实,你的理想化,你的任性会害你尝到苦果的。你的灵魂,你的精神,离开物质根本算不了什么。”说到这一句,周远方忽然有些不忍,他不知道这样赤裸裸的诅咒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侩子手。“比如说我,虽然是离家出走,但我心里清楚其实挨不了多久的,很快我就会回到出走的地方,重新捡起被我抛开的那段生活,这是我们都走不出去的一条路。偶尔的出走只是一种调剂,你要清楚,二十年后,你就会丧失一切梦想。这是必然的!”

  王小妮看向他,双眼如同两汪浑浊的夜间泉水,周远方从中看不到任何光芒,这让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最为残酷的事情。他伸出手,面向王小妮,说:“走吧,让我送你走完这最后一程。”

  王小妮没有理会伸到面前的这双手,她的眼神此刻仿佛具有了某种让人不敢逼视的魔力,也是在此时,周远方首次生出了愧疚之心。“也许她是对的。”周远方默默告诉自己,“只是不懂得妥协。真是一个执拗的女人。”他伸手将王小妮搀了起来,对她说,“走吧。”

  “你们都这么说,走吧,不管向哪里,只要走吧。”王小妮闭上眼睛,这让她的声音更像呓语,“不管路有多远,只是走吧。甚至不管这是不是应该走或者需要走的路。”她扭头望向周远方,而后者此时故意面向前方的灯火,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慌乱,感到手中搀扶的王小妮,有一种令人不忍逼视的力量,这绝不同于同情或者是怜惜,就好像一座精美而脆弱的花瓶,摆在悬崖边上,令人敬畏。“周远方,你的离家出走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梦想,你相不相信你能真正走出去?”

  王小妮得不到答案。周远方在将她搀扶起来,推向远方灯火的那个瞬间就决定拒绝回答她的一切问题,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对的,他走过的短短的十六年远远不足以让他在这样的问题上有底气,他只是沉默,并相信时间终究会回答一切,这些过于高深的问题,就让他们这么安静地放着吧,蒙上一层灰。走上坑洼泥泞的乡村土路时,在村口的稻田前,王小妮忽然反手拉住周远方。“我不想回去!”她几乎是哀求地说,“让我走吧,我不想回去。”

  周远方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郁结在胸口形成,这个女人,从早上开始就对他说“带我走吧,我要和你私奔”,这个女人,有着新鲜鸭梨一般的香气,让他想起夏日午后阳光下甜美的小憩,这个女人,请求他护送她回家,却在家门口拒绝进入。他伸手抓住王小妮的肩膀,单薄的身体在略微寒冷的风中微微发抖。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王小妮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也许是幻觉,周远方甚至感觉到这双略微带着水蓝色的眸子里,藏着一种大海一般的绝望。这种绝望带领着周远方再一次将她拥进怀里,在王小妮战栗的环抱中,他低头寻找她的唇,动作笨拙而紧张,如同寻找一口藏在沙漠里的泉水。

  王小妮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把将周远方推开,用几乎是从身体内部挤出来的惊恐的声音尖叫道:“别碰我,走开!”

  周远方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在原地,忽然间,他跪倒在地上,泪水从眼中喷涌而出,向着眼前模糊的王小妮的身影,哭着吼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王小妮断然阻止了周远方歇斯底里的道歉,她伸手擦去周远方两颊的泪水,而同样冰冷的泪水仿佛生了脚,从周远方脸上爬到了她自己的眼下。“是我不想害你。”王小妮喃喃地说,此时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靠在周远方的肩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在我流浪的途中,终于无法承受这冰冷的世界给我的压力,它们太沉重,也太残酷。他们谋杀了我的灵魂,又让我成为这一切的侩子手,你知道吗?”她惨惨一笑,“为了让自己的灵魂能够活下去,我不得不做一些事情,让自己能够从这样的世道里轻松地活下来。正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自找的。你知道吗,远方遥不可及的时候,我就要和它玉石俱焚。”她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浑身像趟过电流一般,一阵一阵地颤抖,“我是个女人,唯一能够让我快速解脱的,就只有这项资本。”

  “你现在知道我的职业了。”王小妮的笑容在这个瞬间惨淡下去,在无边的银色月光下,丧失了一切血色的王小妮,好像倒挂在夜色里的吸血鬼,把所有的温暖从周远方内心深处狠狠吸走,一滴不留。

  山风和松涛从远处掠过,在汹涌的呼啸声中,王小妮缓缓站了起来。“我得病了,就要死了,我只希望在真正离开之前,能够找到我的灵魂。他们走得太远了。”她深深凝视着来时的方向,用周远方见过最深情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太远太远了。”

  “我回去以后,你的路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王小妮说,她伸手按在周远方心脏的位置,好像要把一生中最神秘和最虔诚的一部分留在他的体内,“你走吧,周远方,但请你记住,一片树叶里藏着这么多声音。”

  “请你记住,只有用心听,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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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骗子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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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5 23:35: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很少读到喜欢的小说,曾经除了老头的小说,我不看二家的,可是布衣的小说,嗯,值的一看,这个故事跟上一篇的王洋,应该是有挂勾的,只是这一篇,更加的出彩。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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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6 14:2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在善意的安排下委婉的进行着,当你以为王小妮就像是树叶的精灵时,尖刀突然出现,将树叶刺破并丢弃在流浪的风里
还有王洋?我再去读读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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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6 22: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凄迷的故事,生命旅途的一次交叉,一次邂逅,一次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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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6 23:4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楼小骗子于2011-07-05 23:35发表的 :
我很少读到喜欢的小说,曾经除了老头的小说,我不看二家的,可是布衣的小说,嗯,值的一看,这个故事跟上一篇的王洋,应该是有挂勾的,只是这一篇,更加的出彩。赞一个。


老头是谁?王洋又跟上篇那个有勾结么?慧眼啊,也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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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7 11:47: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有个很邪恶的想法,长大后的王洋跟艾迪相遇了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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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7 17: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5楼后现代小妞于2011-07-07 11:47发表的 :
我有个很邪恶的想法,长大后的王洋跟艾迪相遇了 哈哈哈



呵呵,这个想法不邪恶,本来就是系列小说,相遇是必定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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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7 17: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4楼(月上湄梢) 的帖子

有联系啊,嗯,艾迪的故事里面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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