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 劣 小 说 “我的伤口够多的了,多到能够给所有贩卖伤口的商店供货了。” “所以呢?” “一点儿小伤,多说无益,我们还是等看看月亮吧。”
等这片云散开,红月亮就会出来了吧,我这么想着,忽然耳鸣起来,先是左耳,尖锐的声音撕裂着耳膜,像是旧瓷片在水泥墙上刮出的声音,这声音一路贯穿至右耳。闭上眼睛,数着一,二,三来计算这次耳鸣的时间,但这次的耳鸣如同永无休止的火星风暴一般,持续在耳道中回旋,我开始觉得重心不稳身体往后一倾。他的手在瞬间架住了我的肩膀,我看见窗帘的颜色越变越深,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贴在脖子后面,又冰凉又潮热。
“你猜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低头打开啤酒罐。 “在我不记得的情况下,你说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变得敷衍。 “是在我的梦里。” “哦?” “在一片漆黑的海边遇见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所以没有开口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在做什么?” “没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场景开始更换,变成山坡,树林,峡谷,操场,街道,可你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至此我对这段谈话失去了敷衍的兴致,我坐在那里,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顷刻间外面下起了大雨,这下子看月食的计划要完全泡汤了,我越发低落起来。
“很久以前,也是在夜里,也是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也是遇见了这么一场大雨,每一年的这个季节总是会有这么一场大雨,嗯,不止这么一场大雨。”他望着窗外,像是在和窗外的某个人说话。我看着他的侧脸,想要听他接下来要继续说些什么,他却忽然停止了说话,我不得不插话进去。
“像这样下去,下多久水库会决堤?” “水库?你怎么知道我会提到水库?是啊,我遇见那个女孩子,就是在水库边,那一天我们分别从两个旅行团走散,然后在山中央的水库遇见了,也是这么大的雨。” “如果雨太大了进山很危险吧,没注意到天气预报?” “那场雨下得太突然了,盆泼似的,我跟她在林子里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吓了一大跳,比演电影还狼狈。”
“迷路会感到绝望吗?” “不,当你在没有方向的时候遇见另一个没有方向的人,才会从心底开始感到绝望,刚开始只是一个劲儿的横冲乱撞想要尽快走出去活命。”
“是她让你感到绝望?” “是有点万念俱灰,她一直哀嚎,估计是吓坏了,雨声在空旷的山谷里被放大了好几十倍,水库里的水看起来很浑浊,有股腐烂的鱼腥味,那时候我忽然绝望地想家,想父母和所有家人,感觉到自己快和这个世界分别了。”
“听起来这场景除了凄凉还挺壮观。试过求救吗?” “我的电话都打到没电了,她的电话有电,但没有任何信号。”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希望我鼓励他再继续讲下去,我抬了抬下巴,把头歪在一边看着他。 “没有他妈一点儿信号!”他说着,摁灭了手里的烟头。
“吃的什么还有?” “我们还有点儿吃的,但一口水也没了,而且当时天就快黑了,天黑了我们就走不出去了。我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后怕。”他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我低头看见他的眼睫毛在不停地扇动。
“最后能和那女孩子讲讲知心话不也挺好。”我忽然想拨开这沉重的浓雾。 “我想尽快稳定她的情绪,你知道,她止不住地痉挛和哭喊,我让她跟着我,我们最终找到一个废弃的砖窑,能够躲雨,她的情绪才稍微缓和。”
“在山里天黑得很快吧,手电什么的还能用吗?” “白天山里已经雨雾茫茫光线昏暗了,手电早已经没电,奇迹的是,她的背包里竟然有蜡烛,我的打火机也还能用。”
“凑合着来个烛光晚餐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恶毒,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还真是,这辈子第一次烛光晚餐就是在这砖窑里,我们啃饼干来着,她好像饿极了,大口大口的嚼,我很担心这么快把东西吃完了要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去该怎么办。” “进食能够缓解她的焦虑,人是需要食物来转移注意力的。”
“天黑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快,外面的雨一点儿停的趋势都没有,我们都有些扛不住冷了,这时候她又开始哭起来了,有些歇斯底里的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扰得我也快崩溃了,心乱如麻,只好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忽然来了精神。
“我把手放在蜡烛前面,借着烛光在砖窑的墙上比出动物的手影来,让她看,她看了一会儿,由哭泣转为抽泣,然后竟然和我一起比划起手影来,接着我们便玩儿起了猜手影的游戏,也不觉得有多冷了。”他低下头,微笑起来。
我停止了接话,神情忧郁地靠在窗台上,外面的雨早已停了,夜空比雨前看着还要干净,夜晚的云是稀薄的,我忘情地看着那轮发红的月亮,她慢慢地残缺了下去,就像逐渐被吸光的酸奶一般空虚下去,这个过程美妙而缓慢,你几乎觉察不到她边缘的磨损,可她却默默地在你眼前快要完全消失了。
“你怎么了?”他突然的一句问话让我转过身来,我的头发已经全干了,蓬松了起来,带着一些自然的大卷,我拉了拉其中的一根头发,望向他的眼睛。 “这故事太吸引人了。”我淡淡地说,然后继续望向远处,天边开始泛起了白光,我知道黎明已经来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留到下次再跟你讲吧,好吗?”他靠了过来,想要把我抱在怀里。 “其实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接下来了。” “你怎么这么说?为什么?” “因为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我曾经写过的一部未完成的小说。”我微笑地看着他,忽然又感觉有些耳鸣。 “这……”他的脸上浮现出意外和窘迫的表情,在黎明柔和的光线里显得特别尖锐。 “是啊,这是一部多么拙劣的未完成的小说啊。”我笑着点燃了一支烟,月食后的第一束阳光打在我的脸上,耳鸣依旧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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