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

白如

凌晨醒来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的那堵墙，墙纸是蓝色的，上面有大朵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那些花规律地纠缠在一起，就算是看很久，也看不出其他别的图案。比起墙，我其实更喜欢看衣柜，我有个很大的衣柜，衣柜上不规则的花纹能让我看到更多的花纹，还有人，动物，美丽的人，美丽的动物，恶心的人，恶心的动物。

我站在窗户上面，最近的天气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天气，这个城市只有阴天，但我总算知道阴天也有很多种，比如说今天这样的阴天就是我比较喜欢的阴天，窗户的旁边晾着我的裙子，是一条深蓝色真丝的连衣裙，上面用白色的线绣着一些难看的叶子，这条裙子已经晾了三个月零十二天了，有一天我发现裙子干了而且我正好需要它，于是我走过去，看见一只蜘蛛从白线绣着的叶子上走下来，我盯着它看了半天，是一只背上有些花纹的蜘蛛，过了一会儿，它牵了一根丝吊了下来，所以那条裙子就一直挂在那里了。蜘蛛是怎么知道在哪里结网的，这个问题其实我很想知道。但我发现其实蜘蛛并不知道，它时常选错位置，所以我决定让它对一次，我撕下笔记本最后的一页，在上面写着，这裙子给你了，想了想，怕它看不懂，又打了一个箭头，然后拿订书机钉在裙子上了。

楼下的花园里有个女孩子，我想我从她身边走过去，然后抬头一直望着天，她却不理我，然后我止不住地打喷嚏，想引起她的注意，她依旧头也不抬地蹲在草丛里。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走过去问她：要不要一起走一走。她背对着我抖了一下，然后身子抬起来颠了几下，转过头来望着我说，好啊。

“我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很少见到女孩子在这里小便的，你是第一个。”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寂寞了，或者是上帝太寂寞了，我和她就这样上路了。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走在街头，她不太说话，嘴里哼哼着我没有听过的曲子，总是有一些打着灯的车从我们身边掠过，她的背影也跟着忽明忽暗，我忽然觉得她又可爱又有趣。然后我说

“你抽烟吗？”
“不抽，但我不介意你抽。”
“你总是这么快就把一个话题结束？”
“话题就像蚂蚁，很容易掐死，但也很容易源源不断。”
“就跟性欲一样咯。”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我其实经常望见那个花园，但我一直没有真正地走进去过。”
“我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了，你不知道话题之前应该如何转换。”
“就跟做爱换姿势需要过渡一样吗？”

她耸了耸肩，仍然没有转过头来，我点燃了烟，夜里的风很温柔，比白天的更加温柔，火焰在火柴的顶端摇晃了几下，忽然发出嗤嗤的声音，然后熄灭了。她忽然转过身来，吓我一跳

“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单调无聊的城市，你会跟我们一样碌碌无为最后被闷死的。”
“那就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你叫什么？”
“付伏。”
“哪两个字？”
“付出的付，降伏的付。”

这时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然后凑近我的脸像一只猫那样嗅了嗅，说，那么，我到了，晚安。

我说不用谢，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我又回头看她，她的背影微微发胖，像是颜料在画布上摊开了一样。我坐在路边把那根刚刚点燃的烟抽完，过了几分钟，我甩掉烟头，回到家里。我打开灯，用吹风机对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吹，把灰尘从一个角落吹到另一个角落里，之后我躺在黑暗里，比起白天，现在安静多了，我想着她的脸，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脸，过了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从第二天到第九天，我都没有看见她。有一天我在家里煮面条，面条和其他东西不太一样，面条是一种需要陪伴的东西，我把切西红柿和鸡蛋的顺序弄反了，以至于我缩短了陪伴面条的时间，等我回来陪伴它的时候，它蜷成一团，已经哭得不像样了。吃完面条我下楼去买烟，凌晨的时候路灯好像更凉了，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男孩子，几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再一会儿，他们朝我看着，然后走了过来，之后他们其中一个对我说，要么玩儿，要么滚。这时候不知道哪里的录音机传来一阵好听的歌曲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
我和她在海边奔跑
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月亮下的细雨都睡着，都睡着
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给她一份美梦
好让她不忘记我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我会探望你

回到家里已经快四点了，洗澡的时候，伤口的血没有顺着大腿流下来，但热水和沐浴乳仍然让我炽拉拉的疼。之后我打开电脑，找到那首歌，下载到我的电脑里，又听了一遍，然后睡觉了。

第十天我在花园里玩滑板，付伏来了，她的头跟着滑板上的我来回晃动，她说

“我说你还是戴个头盔吧，这样安全一点儿。”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最带上我，这样安全一点儿！！”

她趴在我身上，温热的脸在我的背上蹭了蹭。
“你平时也这个时候出来吗？”
“不，我平时不出来，头一次出来就遇见你了。”
“我也是，我平时不出来，也头一次出来就遇见你了。”
“你在这儿有朋友吗？”
“怀旧的人才需要朋友。”
“你还挺倔，没有就说没有呗。”
“要朋友那东西做什么，等着被出卖？等着被八卦？我有烟有火柴有腿有胸我不需要朋友。”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晚安。”
“走啦？哦好，晚安。”
她又说：“那天我走了之后我看见你没走，还坐在路边抽了一根烟。”
“嗯。”

这次我没有回头，抱着滑板直接走了，我经过一座桥，桥的尽头是上次买烟的广场，夜里的风比白天的风要温柔很多，我又一次这么想，一轮白色的月亮平行在我家的窗户上，城市的灯光在远处闪耀。我走到桥下去，脱掉裙子把尿尿进清澈的河水里，最终我也不知道这些液体是不是能够抵达世界的尽头。回到家我打开一瓶啤酒，想起了好多关于月亮的诗，觉得古人写诗写得真好，于是我拿了一个杯子，对那位看不见的古人说：“干杯。”之后我就睡觉了。

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刚进花园，就看见了付伏，外面的空气有点凉，花园里的空气比外面还要凉一些，我们买了很多啤酒，谁也不说话，一瓶接着一瓶喝。啤酒没了我又去买了一瓶，但是没给她要，我看出来其实她不太会喝酒，其实她现在已经有点醉了，她脸颊绯红，脸上带着微笑，眼里闪着光，我发现我现在想起来她长什么样子了。我拖着她，她挽着我的胳膊，头微微靠着我，依旧是没有一句话，静静地往回走。

回到家，关上门，她站着没动，趴在墙上的大镜子上，我把她抱过来，她的身体微微发烫，我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拖到洗手池边，把食指和中指伸进她的喉咙，她断断续续地吐出来了，眼泪鼻涕和呕吐物混杂在一起，我忽然也哭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喝酒，她的酒量好像变好一点儿了，喝完酒后我们躺在床上，脱光了衣服互相比较，她告诉我说，原来有一个男朋友，他们经常做爱，但她不喜欢，然后她问我有过几个男朋友，我说有过一个，后来我们觉得不合适，就分开了。

春天的成都，凌晨的时候总是在飘雨，付伏不喜欢下雨，每次下雨她都显得很烦闷，不过这样的雨一会儿就小了，她打开窗户，我们并排站在窗户上，嘴里嚷着：飞啊！飞啊！黑漆漆的窗外飘进来清醒的泥土味。

不下雨的晚上，我们两个人一起走，有一次她提议我们裸着身体走，后来又改成裸着上半身走，最后她还是挽着我沿着那条河继续走。我们一直走，直到路灯一盏盏熄灭了，太阳升起来。这跟黄昏时候的光线差不多，她总是这样说，然后她的脸就在越来越白的光线中模糊起来。

有一次我跟她说：“我感觉我们像一对老夫妻在散步。”她没有搭话，我以为她睡着了，她闭着眼睛，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脚还在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她说：“哪儿有这么漂亮的老夫妻啊。”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这时候我又听到那一首好听的歌曲，她站到我对面说：“这位小姐，能有幸请你跳个舞吗？”我双腿交叉，上身微屈，做了一个应答礼，于是我俩抱在一堆跳了好几个小时，直到音乐消失，回到家时我俩都累得筋疲力尽，我们摔在床上，她抱着我说：“我喜欢你。”我说：“我也喜欢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感觉浑身酸痛，我伸出胳膊，却没有碰到她。我看到垃圾桶里有个纸团，我从不往垃圾桶里扔废纸所以我确信这个纸团是属于她的，我打开看了看，是一封信，很长的一封信，长到我已经忘记了内容，密密麻麻，黑黑白白的一大张。

付伏走了，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去上班，我在家里躺了一天，找了一天，在白天里寻找她曾经存在的证据，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凌晨，我站在窗户上面，又是阴天，这个城市的阴天有很多种，但今天这种恰好是我喜欢的那一种阴天。蜘蛛在我的连衣裙上结了一个网，尽头的一根丝在夜晚的冷空气里飘荡着，我顺着那根丝往楼下的花园里望去，有个女孩子蹲在那里，像是在小便。

雪格格

好久不见白如了，先问个好，待后来细赏你的美文~

白如

好咧，也好久不见大家了，出去旅行了

后现代小妞

也太阴暗了，看得很压抑

月圆花好

　　这是个短篇小说

白如

诶？！哪里阴暗，不是很温暖嘛

白如

哇！正解！

雪格格

白如的文字总那样打动人心，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带着面具，只有遇到缘分相投的人，才能敞开胸怀。

喜欢白如对人物内心细腻的描写，读来人物形象活灵活现。

谢谢你赐文！

白如

谢谢格格，每次你都给我评得特别好！

白如

红袜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