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秦时明月

    当?老去，我会否像你年轻时心爱的木偶那般粘着你？
    会。
　　【一】
　　  
　　回到家，屋外的烟花声小了些，但是依然让人感觉嘈杂??“又不是什么节日，怎么总放烟花。”邱燕清细细的眉微微皱了皱，在心里道。
　　其实，这在大学校园里是很正常的，一些男生总喜欢把汹涌的爱恋，在蓄谋已久之后，冷不丁的通过摆蜡烛、放烟花的方式来表现，把一场本该平平常常、真真切切的、未必能一击即中的情感追寻，张扬得跟豪门子弟的世纪婚礼一样。
　　邱燕清站在客厅，向卧室望了望，稍稍迟疑了下，走进去，关上镶有隔音玻璃的窗。窗外烟花依然绽放，光影斑驳，却瞬间寂静了下来。其实她平时不到休息时间是不关窗的。她一个人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两年多了，虽然空旷，但是依然喜欢随时通风。她对新鲜空气素来是渴求的。
　　她突然感觉有些疲惫，拿了杯子就喝了一口，口中感到苦涩，原来喝到了昨天唐冲喝过的那杯。这些天，心思都放在了“汇报演出”上，竟忘了收拾了。放下杯子，定定的看着湿润润的杯口，不觉哑然失笑了，抿嘴间，微微的苦涩又泛了上来。
　　演出前，尽管有唐冲出彩表现，但是依然担心赶鸭子上架，这群学生会出纰漏，整天心神不安。现在，演出没成功，确切说是砸了，应该死心了，没什么好挂念的了。但是，怎么依然心神不宁呢？
　　坐下来，随手取了书旁的长笛，端了端本就姣好匀称的身姿，深深地一凝神聚气，丝竹便哀怨婉转开来。吹的是一首网络上听到的乐曲，叫《彼岸花开??开成海》。当初一听到就喜欢上了，本是用人轻声吟唱的形式，但是用长笛吹出来，更凄美些了。其实她吹得很好，只是更喜欢一个人时，静静的吹，吹给谁听，她也不知道。
　　就这样对着昨天唐冲坐过的椅子，静静的吹奏着，没人倾听，除了她自己。一首又一首，《天空之城》、《琵琶语》……其实大多原本不是用笛子演奏的，但是，从她唇边的长笛中散放出来，绝不亚于天籁人声的低吟浅唱，倒更显婉转凄凉。
　　戚戚然间，她想起了相册中的人，她已经去世的丈夫。
　　他是个老实人，是她读研究生时认识的一个很憨厚，本本分分的同学。两人不是一个专业，她学古典文学，他是物理，他们在一次联谊活动上相识，她清丽温和，说话很有礼貌很有涵养，笑起来暖暖的，他见过一面就喜欢上了她。
　　当年的他身形微微显胖，但是不难看。他毕业时，确切说是毕业了找到工作时，才对她表白的。她成绩及各方面表现都很优异，一毕业就成功获得了留校任教资格。而他稍稍晚了些才在就近的另一所高校找到工作。
　　追求她，他当时不过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他在工作不久后的一个下午，到母校找到她，把她带到学校的人工湖边，微微局促的四顾了一下，然后站定，对微笑着看他的她说：“邱燕清，我认识你不久时就喜欢你了。”见她没有反应，依然微笑着看他，他略略尴尬起来。其实她是在等这个憨厚男人的下文。见他瞬间失语，她轻轻“嗯”了一声。他似是被她轻缓、悦耳的声音鼓励，接着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她微笑，却怕他再度失语，于是就反问他：“嗯……还有吗？”他下意识的挠了挠后脑勺，像极了个孩子般，憋足一口气，然后说：“邱燕清，我喜欢你很久了，现在我们都工作了，我要跟你在一起！”她低了头，微微一颔首，然后说：“嗯，好。”他开心的咧了嘴笑了，然后顺势拉了她主动伸过来的手，顺着湖边缓缓走开去。橙红色的夕阳映照在湖上，没有风，俩人的影子清清楚楚的倒映在湖里，缓缓掠过湖里藻类植物的疏影，澜静如水，亦很清，空气里有她发丝的香味在暗暗浮动。
　　相恋三月后，她们在集资修建的学校公寓里结了婚。其实读研时追她的人不少，但是她觉得都不合适。选择他，是看上了他的憨厚，而这憨厚，让她觉得安定，即便微微有着不甘愿的情愫，但是她觉得安定更重要。然而，看似顺风顺水的事，偏偏事与愿违。结婚后仅仅半年不到，他检查出得了尿毒症，恶疾来势汹汹，他就此离开。去世时，瘦得只剩不足100斤。
　　想到往事，走了神，气息出现缺漏，一个破音把她从酸酸的回忆里打捞出来，倏忽转身面向书桌上的镜子，她才发现光洁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密、晶莹的汗珠，而大大的眼睛里，也有了零星的泪光。
　　  
　　【二】
　　  
　　过了一个月。其间邱燕清似乎受了上次演出失败的影响，再没组织过类似的辅助教学活动。然后平平稳稳的给学生们讲《诗品》，讲《文心雕龙》，尽管学生们大多对这些不太感冒。尤其是姚娜娜一类的女生，更热衷于周杰伦、飞轮海，再往后一些，李宇春“横空出世”，她们更是迷恋得一塌糊涂，好几个女生索性剪掉了本来很好看的长发，留个小男式四处招摇。
　　每堂课，她尽力一如既往的讲得生动。至于课堂纪律，倒还不错，因为她性格温和，长得又清丽可人，班上男生纯粹从外形上也愿意买她的账，安分得很，即便头晚上瞎侃到半夜而课堂上犯困，也用两只手掌撑住脑袋，貌似在看书听讲，其实在闭着眼睛犯瞌睡，反正在形式上要给足漂亮老师的面子。女生们虽不拿她当偶像，却喜欢她这别样的温婉，也足够给面子，基本上不会出现课堂上公然吃零食、听MP3的“盛况”。作为一个老师，要这么“以色事人”，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这天是周五最后一节课，下课时，她在收拾教案时，听到有学生在走出教师门时大规模不约而同的窃笑起来。她循声望去，就看到董老师站在教室外望着她温和的笑。有女生打趣说：“董老师，你来接邱老师回家呀？”然后一阵哄笑。董老师一边假作严肃的用驱散的手势对着女生们挥手，一边回过脸尴尬的对着她笑。
　　走在路上，邱燕清沉默不语。董老师走近了些，紧挨着她的肩，说：“怎么了，还在因为上次的演出不开心呀？”她仰起脸笑笑说：“怎么会，就是一次辅助教学而已，尽力了就行了。”他看得出她情绪不是很好，但是又找不到确切的原因，看了看天，没话找话的说：“今天天气真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略一踌躇，然后对他说：“对了，你找来的那个唐冲很不错，悟性很好，而且看得出来很有古典文学的底子，只是演出时……哎……”他似是因为有个话题，兴奋起来，说：“我先前以为他只会打篮球。”她微微无趣的回道：“你呀，总是发现不了别人更多的优点。你们学新闻的，直来直去，总说以事实说话却又总说不到事实的点子上，难以发现表象之下的美。”他微微尴尬，反应倒还是很快：“可别这么说呀，我这不就发现了个美丽非凡的女子了么。”说完，直勾勾的看她，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定了定，问：“对了，今天怎么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一跟她呆着，哪怕只是简单的散散步都会沉迷其中，失去目的感与方向感，她这么一问，才让他想起了他今天的目的。
　　他说：“也没什么，想请你吃个饭。”她淡淡一笑：“嫌钱多呀？”他略略显得局促，又有点儿神秘兮兮的感觉：“赏个脸嘛，顶多以后你请回来。”她打算拒绝，因为她这段时间情绪莫名的不好，自从那次演出后。但是似乎又不完全因为演出本身。她说不上来，有点儿欲说还休。
　　就在邱燕清思忖着找个借口看怎么妥当的拒绝董老师的时候，冷不丁一个炸啦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呀！邱老师！董老师……嘻嘻……”接下来没有了下文，只是一个劲的鬼灵精怪的嬉笑，笑声背后，内容丰富。是姚娜娜跟唐冲迎面走了过来，邱燕清细一看，还是牵着手的??姚娜娜牵着唐冲的手。
　　两人走到了跟前，邱燕清明显看到唐冲面色莫名的局促，想把手从姚娜娜手里缩回去，可是对方的手像涂了速凝胶，居然让一个男生几番挣扎也徒劳。没等邱燕清跟董老师开口，姚娜娜眨巴下上过浅色眼影的眼睛，一脸坏笑道：“唔，两位老师哪去呀？”邱燕清本要说“碰巧遇到，一同下班，准备回去”的，还未开口，董老师却反问道：“你个姚娜娜，看你乐得跟只兔子似的，你们要去哪？”姚娜娜神气活现的说：“周末呀，一起去外边吃饭呗，难不成，两位老师也是要去……吃饭？哈哈。”说完还得意的拎着唐冲的手前后甩了甩。邱燕清看到已经被姚娜娜捏得发红的那只棱角分明的手，心里像趟过了一泓极细极细的山涧水，竟好凉好凉，怆然的抬起眼睛，冷不丁跟唐冲静然又有些惆怅的目光撞在一起，她暗暗用力抿了抿润泽如脂的唇，直视唐冲微笑着回答姚娜娜的话：“是的，我们要去吃饭，我请董老师，感谢他上次给了我们的演出一个出色的外援。”
　　  
　　【三】
　　  
　　邱燕清当着姚娜娜跟唐冲说要请董老师吃饭时，董老师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还以为是邱燕清想借此机会真要感谢他上次派唐冲过来的事，但是似乎又有些牵强。
　　其实，邱燕清那话是说给唐冲听的。为什么要一改初衷冷不丁自请囹圄的针对唐冲说这么一句话，她也细说不上来，总之，当时觉得莫名伤情，说出这话后，感觉在形式上舒了一口气，不然很憋闷，然而，她说完后，却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她看到唐冲眼中的落寞。四人两两擦身而过后，她回过头去看唐冲，他被兴奋的姚娜娜使劲牵着往前走，一个手舞足蹈，喋喋不休，一个却沉默不语，感觉是在被人拖着走。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机械行走着的背影，像个……木偶。“木偶！木头！”邱燕清在心里嗔了一句，自己也像个木偶似的跟着董老师向相反方向走去。
　　董老师说出了今天来她并请她吃饭的目的??他今天生日。人家生日，而且专门只请了她一个人，盛情难却，邱燕清也不好再坚持请他。他带她去了一个比较上档次的餐厅，订了个小包间，点了很多菜，还叫了红酒。其实她不太习惯跟男人单独呆一块，更何况，这还是一个陌生而逼仄的环境。但是那天带唐冲去家里时，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反倒很舒心，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家吗？
　　这顿饭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席间，酒过三巡时，董老师向她求婚。她当即觉得很抵触，这种抵触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以前董老师也有过类似的，但是相对隐晦的表示，她都没有抵触的情绪，而是出于观望的心态，不予亦不拒，毕竟对方没明说，自己也就打哈哈抹过去了事。而这次……她向来不太喜欢男人借着酒劲来做某些决定，她不反对喝酒，但是她觉得借着酒劲做决定，尤其是做感情上的决定，是不自信且缺乏责任心的表现，她很反感。
　　更重要的是，邱燕清望着微微有些醉意的董老师，看着他的眼睛、眉毛、鼻子……整个五官随着血液循环的加速而开始泛红，她有着深深的失落。不是因为董老师其貌不扬，而是，她恍惚间，加之有酒精的作用，她实在无法找到他脸上有任何一处契合另一个男人的地方。而那个男人的面容反倒越加在视线里虚幻的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眉目清爽俊秀，随和开朗间又偶尔略带惘然气质的男人……那是唐冲。
　　
“不错，就是他了。”当初见到唐冲时心里的那句话猛然间在耳边响起，邱燕清心中瞬间泛起了诸多滋味，胜过了满桌滋味各异的佳肴，酸甜苦辣咸，都全了。她忽然起身，边收拾外套跟拎包，边恍恍惚惚的对满脸失望还有些诧异的董老师说：“对不起……生日快乐……快乐……”然后踉踉跄跄的绕过餐厅落地玻璃窗，快步离开。
　　窗外，华灯初上，霓虹灯华彩的光晕染在她美丽而落寞的脸上。紫的、红的、粉的，然后悄然跌落在湿冷冷的街面上。
　　接下来，很长时间邱燕清没再见到过董老师，也没再见到过唐冲。其实，唐冲好几次在教学楼角落里静静的看着邱燕清上完课后独自离开的背影，欲上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好几次在操场的角落看到邱燕清拎着两个满满的暖水瓶缓缓走过，本想像当初那样三步两步的跑过来，一手接过她手中的暖水瓶，但是最终还是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缓缓离开。就这样各自走在各自方向的前头，却再没人默默在身后，两个木偶。怅惘的，美丽的木偶。
　　时间过得很快，期末到了，最后一节课，学生们都归心似箭，课堂明显比以往嘈杂许多。倒是姚娜娜一反常态，好像趴课桌上睡着了。其实邱燕清这段时间观察到了，姚娜娜没有以往那么活跃了，要么就在课堂上发神，要么就摆弄自己的手机，根本没心思听课。大学毕竟不是高中，邱燕清也不是系主任，只管讲课，并不过问。况且她觉得姚娜娜应该是在给唐冲发短信之类的，更没有任何情绪去关注姚娜娜的学习态度了。
　　讲到半途，不知谁的电话响了起来，很熟悉的旋律：“……庐州月光洒在心上/月下的你不复当年模样/太多的伤难诉衷肠/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邱燕清的心猛然间紧了一下，竟一时间失语了，然后看到睡眼惺忪的姚娜娜慌乱的收着手机的耳线，才知道，是她听着音乐睡着了，不知觉间手机掉落，耳线被拔脱。
　　场面有些尴尬，邱燕清心里莫名悲戚起来，无力的说：“好了……提前下课吧，祝大家假期愉快……”然后学生们一哄而散。姚娜娜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然后转过头来看了邱燕清一眼，面无表情的缓步离开。
　　  
　　【尾声】
　　  
　　穿过夕阳的余晖，邱燕清走到四楼的家门口，一下子愣住了。唐冲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长笛，跟她那根几乎一摸一样。还坠了一根长长的编织有中国结的流穗。一脸安然。
　　唐冲看到邱燕清，缓缓起身，然后让开，眼睛却就这样定定的、安静的看着她，不曾离开。她微微动容，却也没说话，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后发现唐冲还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并没有进来，便对他说：“别站在外面了，有什么话，进来说。”面无表情，声音却很轻。唐冲却依然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她。她心中微微一疼，走过去，拉了他的手，把他拉进屋里，然后转身关上门。
　　他依然像个木偶，但是木偶说话了：“老师，我不再理会姚娜娜了。”邱燕清听得有些莫名，心中却是甜的，而脸上依然冷清：“这是你们的事，我只管教你们课，可不负责解决恋爱纠纷。”然后去给他倒茶。唐冲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自顾自的说：“我素来只把她当普通朋友，要不是她是你的学生，我跟她恐怕连做普通朋友都困难，她纠缠得太过分，我不会再理她，我有我喜欢的人！”话音一落，邱燕清倒茶的手定住了，一双大眼睛静静的盯着尚未倒满的半杯茶，不抬头，幽幽问道：“是吗？”
　　唐冲没做声，而是把手中的长笛放到唇边，一如那夜邱燕清那般，正了正挺拔的身姿，深深地一凝神聚气，丝竹便哀怨婉转开来。是《彼岸花开??开成海》。
　　少顷，笛声戛然而止，夕阳从玻璃窗照进来，温润的光线掠过一高一矮两个轻轻相拥在一起的人儿，影影绰绰，洒落在洁白的墙面上，一个影子，那是一只手，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按倒了一个合照相册，然后有很轻很轻的话语在房间里柔柔的游荡??
　　 “你怎么会吹笛子？”
　　 “原先不会，来过你这以后的这几个月我天天在宿舍里练的。”
　　 “也喜欢这首曲么？”
　　 “以前没听过，那次你放给我听了以后，我就喜欢上了这曲子，还有那个人……”
　　 “……”
　　 “我想……我很快就能毕业了，很快就能跟你一样，工作赚钱。”
　　 “恩……”
　　 “我……以后可不可以不叫你老师？”
　　 “好……”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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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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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星泪

明月的微型小说真是太好了！拜读中。。。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