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从身边流过 [作者：唐朝少年]

倚槐卧雪

高中离家四十里。
　学校围墙外三面是田，田外是河。
　家门前弯弯拐拐的溪流，其中的水也汇集到这河里继续东行。
　这里地面平，河也平，河水远远看去就慢了下来，没什么气势。河对面是石头山，岸边有不少石头。大约二百米宽的河面上，河水从清澈到淡青，由淡青到浅蓝。在这，第一次看到水有层次。
　岸边有三四十棵谷箩大的小叶枫树，就参差不齐集中长在这段一里多长的岸边，树身一致朝河面倾斜，如同一群人同时俯身照着镜子，有些树根长在水里，露出水面。密密鹅卵石上覆盖着夹杂黑色淤泥的细砂。附近的人大概看中淤泥是极肥的泥土，将它们层层堆在沙墙上。这一段段沙墙有二三尺高，上面种起了芦苇，围着些庄稼。
　第一次看到这河就想游过去，同村来从穿开档裤一起长大的六七个人都有这想法。可学校墙上写得清清楚楚，下河游泳者一律处分。听说河里淹死了一些人。
　年轻的畅想永远无法拴住。六人跳下河挥舞手臂叫喊着，选择从河面最宽处游过去。当到达没至胸前的水面大家一字排开准备出发时，每人脸上刚才欢呼式的表情很快凋零下来，有点象河水，让我感到有一丝冷。最后决定六人分三组，每组隔三个身位保持队型相续到对岸。
　我第一组出发，听到后面轻轻的哗哗声，知道他们也来了。
　 我慢慢展着双臂，处在这原先在岸上看似不宽的河面，感到它突然被拉宽了许多，眼前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对面凹凸不平的石头。
　 前面的水色有点幽，我知道将进入岸上看到的那片蓝水区。向前划同几下，感到脚下有点冷，上层的水还是暖暖的，我有意识稍向下沉，感觉下面的水更冷，岸上看到平平的河水，也一片片悄无声息地向我压来。在我的判断中，这段水流是最平稳的，游起来应该最快，到这后才知自己此前的判断是错的。这时从身后传来‘快游回去’、‘我有点怕’的叫喊。
　　上暖下冷的河水和隐隐向我压来的波浪，让我不能有更多的想法。我不能停下来，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向前游，朝对面的大石头游去。用力挥动双臂溅起串串水花，耳边是哗哗的划水声，石头也渐渐清晰起来……
　 带着急促的呼吸游到了大石下回望，怎么没有一个人跟上来？他们呢？眼光再搜索，只见那五人在出发的浅水里朝我这看。
　 一个人孤单坐在石头上，看着脚下浅蓝的河水，看着对面的五个人，顿时发觉自己被出卖！
　 只能自己在这转转。爬上了大石头，大石上平平的，宿舍房间大小，平时对面看过来实在看不清楚。河水由蓝向淡青到淡黄过渡到对岸，对岸的树矮了，叶子倒密了，芦苇禾苗般不起眼，淡黄水里的五个人看上去也是小小的轻轻的，自己好象在最深处。我偶尔招招手，然后躺在大石上自由唱起歌来……
　要回去了。一个人游回去，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特别是这段上蓝底下冷冷的水面。既然能过来了，也就一定能游回去，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
　　于是我下水就拼尽全力舞动手臂，没有也没想，偶尔正面抬头。感到自己游回了河中心，再前进！自己大约过了淡青水区，水应该不会很深了，先歇口气。我停下双臂，身子往下沉，河水还是淹过鼻子，呛了几口水，鼻子酸酸的。不行！水还很深！正想用力再划，我踩到了河底的沙石。噢！我游回来了，回来了！我能游过这条河。我?着酸酸的鼻子，擦着眼角里挤出的泪，转身朝身后刚才那大石头看了看，笑了笑。水中几个健步之后向岸上慢慢走去。
　那五人围上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硬，然后便左问一句大石头上好不好玩，右一句从石头上看过来怎样。看他们急切样子，真不知我当时在对面石头上挥手唱歌时他们的神情。
‘你自己过去看了就知道了。’我撇下一句后就大步淌水上岸，河水般头也不回。
　岸边多沙，每发一次大水就带来新的。
　 走在新新的沙面上，软软的，一串串脚印清清楚楚弯弯曲曲深浅不一。过不了几天，沙面上的脚印里就会长出米黄的草芽，再过三二天就成青黄，十天半月后就嫩绿绿的，随河岸而下，看去青青的，见不到任何印迹，那怕你从上面走过。放牛的小孩连忙赶牛来，没一二天河边到处是深深的零乱的牛脚印，便暗地里埋怨起那些牧童和那些牛来。过不了多久，来一阵大雨，河水浑浊奔腾而下。河水一退，岸边又是一层沙泥，于是草又长出，牛又来了......这情况在初秋前才慢慢固定。只有在这些日于从沙中长出的草，才能欣赏到河水的清澈，感受河的温柔情怀。真不知自己的埋怨是否有必要。
　　初秋的清晨，河面上浮着淡淡的雾，毛茸茸地沾在水面，听不到水声，也看不到波纹。早早坐在岸边石头上看书，谁都不愿发出声来，如同淡雾静静默读河面。传来“滋骨，滋骨”的响，这声轻轻然悠悠然。寻声，在雾中，在河上。声音在偌大河面的雾中一点缓缓晕开，渐渐地，一只小船从中飘出。桨，轻轻?缠着，雾怎么也不愿上轴，桨淡淡吻着水面，雾遮住了其中的湿润。声音息了，雾将船系在树下。船上的人在收网，见他双手慢慢拉着，网前水面上不时轻微的动，他拉网的速度短暂停下，如朗读课文中碰到句号，稍停顿后又继续。船影，很快在雾中烘干，雾又恢复了原样，“滋骨，滋骨”的摇桨声也不知何时消逝。
　将所见写入作文。作文发回来，只见评语栏内有个大问号，后面还写着：“内容不真实！”在描写小船的句子下面还划了重重的红线。一个问号加一个感叹号再加几行重重的横线，这清一色的红是一穹困惑，将我紧紧罩住，并在我身上蔓延、乱窜，我自己都感到脸色不对劲。
　 不真实！平时喜欢看我作文的同学的目光齐刷在我身上，烧得我浑身赤裸，我想连同我以前的在他们眼中浏过的文字，也烧个精光。
　 河中怎么没有船？他怎么会看不到船？或者他没看过河面上的雾？语文老师的家就在河对面，每星期他都要从一里外的桥上来回几次，这些他都应该有看过，应该都是看过的。
　 连续几天邀了同学到河边早读，为的是让他们证明自己在作文里写的内容绝对真实。可那几天，河里却不见小船，也没听到“滋骨，滋骨”的摇桨声，连雾也是薄薄的，河面上飘浮的只有懒散的水气。我在岸边踱来踱去，根本没心思看书，同学呢，只在专心看他的书，他根本没注意河面上有什么，或许他根本没注意我作文中的那内容。再说，这苍白的河面，他又能证明什么呢？
　工作后数次与这位语文老师一起喝酒。每次喝酒时想提起那个问号叹号和几条横线，话到嘴边又缩进肚里。大概老师根本不可能记起此事，他应该记不得此事，就与河流根本不知哪一滴水在自己胸前流过，哪朵浪曾激起过水花，哪卷涛曾冲刷过河床，哪一汪水在自己滩头干涸差不多，或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秋来，河面上就起呼呼的风。河岸的枫树，叶子不等变黄就被吹到田里、河面上。在田里的，经水一泡，三二三就成赭色的，河水将其自然泡烂做田肥的时间又不够，人们只好从田里捞出晒干，烧后再洒回田中。落在水面上的，几阵风来就没入水底，没有一丝痕迹，在水底要么腐烂，要么随水流走。入冬时，枝头已精光。对枫树的印象极好，特别地在山梁山凹里，片片叶子黄中带红，红里透艳，用它做书签夹在书中，甚是好看。自己曾对县城一位甚好的同学说准备用河边的枫叶做一袋书签送给他，但一直没看到这几十棵枫树红叶满头倒映河面的情景。
　　不知这位同学是否将此事记在心里，我依然记得当年自己所说。就几片枫叶，有时觉得自己变得渺小起来，其中还夹杂着惊恐与慌张。后来我才知道，枫叶是否变红与树所处的位置和受霜冻的程度有关，不知他是否也知道。
　 这个季节还有芦苇。芦苇在我的想象中一直缀满诗意：密密的芦苇丛，白茫茫的芦花，风轻轻一吹雪绒般漫天飞（风十易yang平声），几行大雁和水鸭，在碧空中呢喃。苇丛中，小船缓缓摇出，有素衣佳人捣桨轻歌而来......
　这河岸边疏疏的芦苇，不可能如此，因为那花穗长不了多久，就被附近的人砍去作扫把了。
　有同学说这根本不叫芦苇，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一片片的才叫芦苇，南方根本不长芦苇，北方才有，还拿出许多图来。我记得电影<<渡江侦察记>>里有将信塞在里面再塞在鱼肚里用的就是这，我们这叫‘水竹子’，我认为‘水竹子’就是芦苇。为此与同学争了起来，还跑到河边砍回一段叫老师和同学评判。尽管争了多次，还是没结果，别说同学们搞不清楚，就连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大家都是南方人谁都没有亲自到过电影上和书上常提到的那个芦花荡。
　 风吹芦花时到底是怎样的景象，我真的没见过，但我还是可想象出，那肯定河面上最美的风景。
　 在许多日子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经意就将我一次次推入疑问的旷野。我在奔跑中环视着，在追寻中触摸着，然而翻来复去，就是找不到答案。就如同这河水，我不知它从哪来，不知道它往哪去，只知道它曾从我身边流过。
　　　　　　　　　　　　　　　　　　　　 2004/06/11/

倚槐卧雪

回复作者：月下折荷
平淡的场景，细致入微的观察，行云流水的描写，生动，耐品～～～～在许多日子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经意就将我一次次推入疑问的旷野。我在奔跑中环视着，在追寻中触摸着，然而翻来复去，就是找不到答案。就如同这河水，我不知它从哪来，不知道它往哪去，只知道它曾从我身边流过～～深刻的结语！！～赞！！～

倚槐卧雪

回复作者：落梅如雪
不知道为什么,当你心惊着游过层次分明的水,当你孤独在河流对岸觉得被出卖,当你摆脱掉种种困惑在那块大石头上放声歌唱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的一夜月光,想起你在小舟里从惶恐到宁静的心路.    少年,你的文字总能让我沉浸沉静，如缓缓流淌的河水,不急不徐,从容而深厚,那些生活的细节从记忆的丛林随手拈来,只是不经意般的点滴,却让人如临其境,没有刻意的渲染,没有华丽的铺张,你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沿着流过就不再回头的河水一路写来,你的身后是深浅弯曲的脚印,岁月悄无声息,绕过你,也绕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