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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无风带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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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27: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从2003年平安夜到2006年平安夜??这里面的时间跨度到底是多久呢?如果从数学的角度来计算,那是很简单的。但怎样做到把数字变成人的感受、变成一个少女的内心感受呢?还有空间:数字=3年??所蕴涵的空间意义是什么?都起了那些变化?是时间主导空间变化抑是空间主导时间变化?有没有同时变化,各变化各的而导致相互变化的作用?



那是个清寒的夜晚,明月如霜,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几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候在海韵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她们三人在酒店的二楼大厅吃了一顿丰盛的羊肉火锅。正宗的北京风味。精瘦鲜红的羊肉薄片来自于没有污染的内蒙锡林格勒盟阿巴嘎旗草原深处的肥羊身上。她们几个本来都不是很喜欢吃羊肉,就是因为耶稣主人喜欢牛羊,才选择进口福居的。主所爱,即我们所爱,凡天主所赐,我们当珍惜。她们三个人在即将把筷子里夹着的沾濡了花生酱、芝麻油、蒜泥、芫荽末等调料的熟羊肉放进口中时,说了这番话。然后她们就开始尽情享用平安夜大餐。吃饱了,刘侠抢着付了帐。而生性活泼、充满好奇心的苏君青则提出了去大西路基督教堂看热闹的想法。这个想法不惟大胆,亦复时尚有加。于是,她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她们两个人的声援。她们在楼下叫开了一辆出租车的车门,嘻嘻闹闹上了车,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基督教堂那边。



“那个神父叫什么名字,有谁记得?”宁芙问。



“叫,叫宋保罗吧?”刘侠说。“干瘦干瘦的。”



“对,就是叫这个洋为中用、土洋结合的名字。”苏君青肯定地说。“他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得几句哩。”



“他怎么说的?我可是还没走出教堂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刘侠说。



“他说,基督教义的核心就是爱和宽容,耶稣以此行事,怜恤人子,斥责热病,热就退了。他为无数的人治好了麻风病、瘫痪病、睚鲁病、血漏病,给盲人以光明,还哑巴以语言,赐偏瘫以自由活动……他到处行善,却受尽磨难,但最终却能在死去后复活。因为他只尊崇上帝的旨意,只坚信神的口所出的一切话。最终他复活了,把石头变成了粮食。他所以能复活、能化腐朽为神奇,并非单单是上帝赐福与他,而是通过他赐福与人类。”



“他说的和其他神父在其他地方说的没什么不同,可问题是,我们看到他站在祭坛上,用那种腔调说出那些赞美上帝和耶稣的话,我们的内心就开始激动,就满怀了善和宽容的力量,眼泪也是夺眶而出呢。”刘侠说。



“是啊,听到大家一起跟着祈祷,唱赞美诗,内心就有祈祷的强烈愿望。”宁芙说,“可一出门,一到清冷的马路上,那种愿望顿时就没有了。那种感觉啊,就像上帝突然从身边离去,身边神秘而安祥的气氛立刻被平凡世界的嘈杂、寒冷所取代。马路是马路,枯树是枯树,垃圾箱是垃圾箱,行人是行人,车辆是车辆。”



“那种祈祷的愿望,就是贬低自己的欲望。”李翠珍在一旁插嘴说。“没有上帝,你祈祷什么呢?你贬低自己的欲望,要自己屈从于虚无和假想的神圣。而出了那个大门,重新回归自然,你就明了那种屈服于虚无??祈祷的可笑了。”



“我不这样认为,”曹寻想说,“尽管我只去过寺庙,拜过菩萨,写过江天禅寺的天空,但我认为上帝是存在的,他就是我心中的菩萨。他是一种温暖,他一直在我们身边,一直慈祥地看着我们。”



“在你身边?看着你?”刘侠说,“那你还敢上厕所啊?”



“死丫头,两句没说完,就没正经话了。”曹寻想说。“看今晚上帝去不去你的闺房,抚摸你的小脸。”



“切,那样的话,上帝岂不成了希腊神话里的宙斯啦?动不动化身为人、为牛,去找漂亮女人。”宁芙笑着,看着刘侠说。



“你怎么看?”苏君青看着不说话的叶阑珊。



“你是说上帝吗?”叶阑珊问。



“是啊,我们说的的基督教堂和上帝。”苏君青说。



“耶稣教导我们,当你独处时才有上帝;当你完全孤独时,上帝就和你在一起;当你遗忘一切时,你就存在;当你和上帝一起时,你就飞翔。”叶阑珊说。



“到底是林惟楚教授的硕士研究生,说的话,俺们硬是听不明白。”刘侠伸伸舌头说。



“我是听人家在解释《马可福音》第五章时这样说的。福音书说:看见这许多人,耶稣就上了山。解释的人说:耶稣为什么要上山离开许多人呢?因为他要走到有高度的孤独之地去重新获取高度。许多人只会带着你越走越低,而孤独会领着你越走越高,因为上帝在你身边。”叶阑珊用优美的言辞在甜美的笑意里这样说。



“但基督教却是要让你不再孤单,”李翠珍说,“因为上帝在信徒身体里,信徒在上帝身体里。所以,托尔斯泰说,基督不是别的,就是上帝与人一起劳作,一起跳舞和生活。”



“又是一个大学问家。”苏君青对李翠珍说,“但我同意你的话,没有上帝,人不能动,没有人,上帝没法动。”



“空间和时间,狭小和永恒被合在一起了。”宁芙以感悟的口气说。



“可说归说,行动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刘侠对她们的见解多少有点不屑。



“但首先得有这份心、这份理解吧?”苏君青白了刘侠一眼。



宁芙端起咖啡杯子送到唇边。其她人几乎同时也都作了同样的举动。对这样的情形的发生有解释吗?有的??上帝在她们身体里。



三年过去了。她们对三年前发生在今晚的事做了短暂探讨和总结,她们借助于上帝的身体,草草地把时空的变化统一起来。但她们又何能把自己的变化轻而易举地统一到上帝身上呢?她们记忆的时空固然是以一个玉连环的整体呈现的,但那些残缺、断裂的东西的痕迹不是一如太阳系里的黑洞、皎洁月亮上的疤痕一样也多多少少、疏疏密密地存在着吗?



苏君青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她对世事无不充满好奇的快乐,现在,三年后,那份好奇心或许还在,但那份快乐却越来越少了。三年中,她去过不少地方,阅人不少,可留下的到底是什么呢?一篇斟字酌句的美文,一沓模山范水的图片,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慢慢变色、慢慢被尘封。而在耶稣所倡导的孤独境界里,她的所得又是什么呢?她心里知道,她很清楚,那是感而悟:因感伤而悟、因感动而悟、因感觉而悟、因感慨而悟……表面上仍是满面春风的小姑娘,可那颗原本一点皱纹没有的心却凭添了一些岁月之纹。她喜欢喝咖啡,喝很多很浓的咖啡,这样不是可以滋养心灵吗?这样不是可以通过浸润而祛除心上的纹理吗?她是她们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但她的心并不比她们更年轻,她的心所承载的人生岁月的重量并不因此就比她们轻到哪里去。人生之负载,在于人的感受,它并非是一个物理现象。说白了,物质的重量是用秤称出来的,而人生之重量是靠心称出来的。她在自己的博客里这样写到。她的这一论断得到了很多网友的支持,他们说他们能想象作者所担荷的人生之重,但那是不准确的,但他们却各自精确地计算出了自己所担荷的人生之重。



刘侠又何曾忘记,那段让她痛彻心肺的日子。她曾极力想让自己忘却,但越是这样,反倒越记得牢靠。苦恋七年,一朝分手。是人,就会伤痛。人子啊,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她现在终于笑了,然则笑是建立在哭之上的。任何人的笑都是建立在哭之上的。因为婴儿出生那一刻、落地那一刻必给世间带来哭声。耶稣也不能例外。他出生时,睡在马槽里,哭声惊动整个伯利恒,并引来了东方三博士。后来她遇到了现在的他,他化解了她的悲伤,用真诚和爱。爱不能讲求技巧,用技巧的爱必不得长久。他们之间是那种朴素之爱:你照顾我及我的家人,我照顾你及你的家人。两人共同用辛劳去构筑爱之巢屋。而当一个人独处时,她还是会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那些往事,越是幸福的往事,如今忆及就越是辛酸、越是觉得美;越是辛酸的往事,如今忆及就越是甜蜜越是不舍。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她说不清,她不想弄清,她只想陶醉其中。但她心里清楚,这并非一种消极的伤感,沉醉往昔不能自拔。这是一种诗意的追缅,用这种诗意驱散现实生活的非诗意的成分:把过于质感的现实生活虚幻化、精神化一些。她懂得利用这个技巧,但不是爱的技巧,是生存的技巧。嬉笑快乐的她,认得眼前的许多人和镜子里的自己:



没有形态的形状,没有色彩的色调;



有气无力的气力,纹丝不动的运动。



人生是没有意思的,人本身没有意义,只是个机会。我必须赋予这个机会以意义。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善良好女孩子,人如其名,泼辣侠义而多情。她和他马上要结婚了,春节的时候,或许明年五一期间吧。反正快了。她已经为未来的意义作打算了: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将影响整个世界。最好是明天出生,当然是明年的明天甚至后年的明天。那样就好给他取名字了,因为我的那位姓叶,宝宝的名字正好可以叫叶稣。不过我一直不想宝宝姓叶,我想他跟我姓,姓刘。不过要真姓刘就叫不成叶酥了,叫刘酥?不伦不类,一点意义都没有。除非把父母的姓都弄进去,叫刘叶酥。嗯,这个名字挺好,赶明儿我跟叶哥哥商量商量,作兴他同意哩。他什么都听我的,我大喊大叫,他最怕我在公众场合大嗓门跟他喊了。不过呢,他知道我性子直,拿他的话来说我心地善良,对他好,所以,他事事顺从我。也是一种交换吧。想想看,如果我对他不咋的,却时不时对他大喊大叫,他能依我吗?对啦,还有一个问题,我如何能控制肚子里的宝宝明年或后年或后后年的明天出生呢?我能控制受孕时间,但怎么能控制宝宝出生的时间呢?那可怎么办啊?让我想想,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对,有了,剖腹产,这样就可以保证宝宝明天出生了,就可以保证宝宝能取上刘叶酥这个名字了。哈,老好咯……



“外面坐着好些大鼻子哩。”刘侠为了打破沉寂,闪着亮眸说道。



“大鼻子很喜欢在周末、节假日来这里。”叶阑珊说,“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来的。”



“大概是能在这里找到一点家乡的感觉吧。”李翠珍说。“他们大概也会想家。”
“废话吧,你,是人都会想家的。”刘侠说。



李翠珍看一眼她,也不反驳。她在想心思,她话不多,话不多的人有时心思却想得多,无论男女,都是这样。她在想什么呢?她在想,三年前,她二十五岁,如今她二十八岁。如果能回到三年前,她会选择如今的生活吗?她想,这个问题不是她说了算,是命运说了算。因为人生是一次机会,萨特说,人是无用的情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命运这件事上,在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不可能有两次选择,无论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选择。三年前,她本可以去南方的,她想去那个光线异常强烈的地方去治疗自己的病:性格内向的病。她觉得那种气候和光线能够打开她心灵这扇常关的窗户。因为心灵会主动去迎讶那炽热明媚的光线。那一段时间里,她的耳畔总是响起海涛喧哗和海鸥的鸣叫,眼前也总是横着一幅满是椰林、香蕉、棕榈的浓绿的图景。可她最终却没能去。她本来已经定好了去深圳的车票,到了那里再转乘轮船去海口。可最终她变了卦,被另外两个执意去了南方的好友骂着是胆小怕事、没用的丫头。她深感羞愧,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为什么呢?经过了一番理性的论证为什么不付诸实际行动呢?因为她有内向的性格,此一性格促使她自我沉沦自闭,在郁郁寡欢中去获取孤独的快乐。我并非胆小。她暗暗对自己说,只是慵懒,安于现状,想改变却又留恋被改变者所产生的那种慵懒。此时,她深刻地感悟到性格就是命运这句话的意义的沉重和坚实。性格可以改变吗?可以的,但要先改变被改变者的整个身体。给他天天灌泻药,一直到死。伏尔泰也能想出这等馊主意?他的幽默雄深雅健,古今中外,一人而已。吴百年就这样评价伏尔泰。他称他伏公。伏公开玩笑真够厉害的。但我一直都怀疑伏尔泰是否真的说过上面的话?反正我也没看过他写的东西。



“这里的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和德国人,”叶阑珊说,“美国人多是润州怀特公司的,德国人主要是扬中默勒公司和西门子公司的。”



三年前,这里可没有这么许多外国人,甚至这家咖啡店都不曾有。那时这里的房子正在向社会招租和出售。房子很新,楼下广场也比较空旷,树木几乎没什么枝叶,如今那些冬青、广玉兰、樟树都长大了,枝叶繁茂。树下栖息着散步的人,恋爱中的伴侣,思考的人,流浪的人……叶阑珊的思绪飘向了往昔,飘向了那个大雪的冬天。那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一年的冬天,她被派到松鹤居委会的地头上去照顾军烈属德荣大婶。娇小稚嫩可怜的心被包裹得多紧啊。年轻美丽的生命奉命去陪伴衰老死亡的生命,去呼吸死亡的气息。多么阴暗寒冷的冬天,感受不到生活欢腾的气息。一切都小心翼翼的,蹑手蹑脚的,走出一条条令人扼腕叹息并感到羞愧的曲线。最后,她见证了死亡,一个最终获得安慰的衰微躯体的死亡。她感到战栗。那时她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走出阴冷沉霾的人生之冬。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郭淮,认识了吴百年,后来又转弯抹角认识了其他人,认识了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林惟楚老师,并因此之故读了他的硕士研究生。多么奇妙的人生履历,极尽变化之能事。现在,她成了令男人垂涎的风姿绰约的香饽饽,谈吐文雅大方,容貌阳光靓丽,以及成为她和一般男子之间一道坚实墙体的体面的工作和硕士文凭。在这个小小的江滨古城里,她卓然出众,如同一朵高雅洁净的花开在枝叶丑陋、呆板、单调的广玉兰树上那么招人瞩目。然而,她也有她的烦恼,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成熟以及由此带来的烦恼。她不是那种甘于寂寞的女子,更不想让成熟的自己浪费掉最美的光阴。所罗门王的皮肤。有一次,她偷听到单位几个中年男人议论她,说她像是一只熟透的无锡水蜜桃。那时,她的芳心就跳得厉害,脸也绯红了。她多么需要爱一个人和被一个好男人爱啊。她做梦都想着那样的好男人,依偎在他怀里,享受人生最美好的爱情。她的好男人是谁呢?她不知道,因为她找不到,在这个小城市里她发现不了。林老师让她心动,她心里起过那种念头。今天下午还有些尝试性的言语举动。可是,可是,他要开会去。难道这就是没有缘分的表现?这个时候却来了一位小个子男人,他够大胆、够主动,但不够格。真可惜啊。林老师,他,他有那个意思吗?平时那么矜持地和我交谈,举止庄重而潇洒。他的妻子,她对他体贴吗?爱他吗?他从不提她,看来还是有隐情的。对啦,他有一次看我的眼神,那种眼神,男人的眼神,难道那不是渴求吗?心底升腾起来的渴求?骨髓里渗出的粘糊糊的渴求?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深沉,渴求的深沉。没错,我是女人,不会看错男人渴求的眼神的。不错,很不错,我想我是有机会得到他的。再努力一下吧。不,且慢,我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而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们般配吗?我会吃亏吗?如果真是那个结果,我们一定会被周围人指责和暗地里议论的。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想过无数次了,我可以去找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男孩,可是,他一无所有,我注定要陪着他过漫长的艰苦日子,那值得吗?再说林老师才三十五六,并不算大,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作为的好男人哪里去找呢?特别在镇江这么个小地方?这种男人才知道疼女人,因为他经历过了,拥有过了,所以他才会更加珍爱他用舍弃换来的青春美丽的我。的确,叶阑珊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就排除了年龄以及林老师的婚姻所带来的阻隔。那不成问题,根本不成问题。只要他真心爱我。那时她这样想。可如今,当她真的觉得她和林惟楚之间很有可能时,并因此感到他靠自己越来越近时,那种阻隔的担忧还是在她内心振荡搅扰了一番,不过很快就被她理智地压制下去并清除出脑子。很快,她就开始向往他们在一起的美好生活,陶醉在似梦非幻的生活场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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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2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喂,我们来点游戏吧?”刘侠嚷道,“不能总呆坐着吧?浪费大好光阴。”



“这个建议不错,干脆打扑克吧。”李翠珍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但又不好提前走,打打扑克,消磨时间倒是不错的主意。



“好啊。有谁带扑克啦?”苏君青说,“在这里拿亏死了,太贵。”



“我带来了。”刘侠说,“这些成人玩具我随身带着。”



“拉倒吧,你。”苏君青喊道,“成人玩具有特指含义,你要是在男人们面前这样说,真是要丢死人了。”



“多大事啊?”刘侠翻着白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唉,只怕恶鬼遇到你都会头疼。”苏君青边说,边示意她把扑克拿出来。



“我们有六个人,哪四个先上?”刘侠说。“反正我是要先打的,因为成人玩具是我提供的。”



“谁输谁下,一局定胜负。”李翠珍说,“第一局我和刘侠打对家,苏君青和叶阑珊打对家,一局结束,宁芙和曹寻想接替上阵。就这么说。”



“好的,同意。”大家都赞成。



于是,她们就开赛了。宁芙和曹寻想坐在一边观战。第一把牌结束,刘侠和李翠珍就打到A了,眼看着再打一把,宁芙和曹寻想就能上阵接替输家叶阑珊和苏君青了。但不曾想,第二把打完,刘、李联军没能延续胜绩,一举拿下苏、叶联军,反倒让苏、叶桌面得分80,铲底得分120,一下子就追到了Q。接下来一把,苏、叶又胜,追平到A。宁、曹二人大喜,心想,不管哪个赢哪个输,下一把肯定是我们上了。可苏、叶二人却不争气,不但丢掉胜局的机会,让刘、李二人上台,还被倒扣了二十分,因降级而重回Q。接下来,双方就开始拉锯战。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等得宁芙、曹寻想没了耐心,哈欠连天。



宁芙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却意外看到了一个短信。她打开文本信息浏览,是他发来的。他问她什么时候结束。他一定等急了。一定也和我一样冲盹吧。唉,这里应该结束了吧,快了吧?别急,亲爱的,再有半个小时差不多了,我们正在打牌呢。她回复说。她估摸她们这一局快要结束了,等她们一结束,她就提出先走。是的,不管她们怎么挽留、说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要走。她不想让他等,就是不想让他等。她想早点回到他怀抱里。



曹寻想用右肘支在桌角上,手托腮帮子,眼神恍惚地看着桌上的一只只雪白的手反复去摸图案古怪的长方形纸片。开始她还能听见她们说话:一对五,拖拉机,黑桃三,调主……渐渐地,她就听不见她们说话了,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家里,去厨房看了一下水龙头有没关好,又摸了摸天然气开关。然后,她走出来,走到卧室。看见床上的被子铺得好好的,她一阵惊喜。你在哪里呢?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可是没有回答,他不回答?逗她开心吗?她又喊了他的名字,可他还是不回答。不,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一本正经,神情永远端庄肃然。他要是在家,一定会迎上来和我说话,轻轻抱抱我,然后拍拍我的背部的。他习惯这样了,我也习惯他这样了。可我清楚记得啊?记得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中间的啊?上面还放了我的那条紫罗兰色的围巾的啊?奇怪了,他一定回来过了,一定又出去做什么事了?这么迟了,外面这么冷他能去哪里呢?哦,一定是去找我了,他发现我不在,这么迟了还没回家。我是个怪女人,平时晚间几乎不出门的。对,他一定是急坏了,匆匆出门找我去了。可他怎么不问问我在哪里可能去哪里呢?唉,都怪我没告诉他今晚出门,我想他天生晚上不回来,就不告诉他了吧。可没曾想,他竟然突然回来了。真是阴差阳错啊。不对啊?肯定不对啊?他要是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即便临时决定回来,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的啊?奇怪,奇怪,怎么回事吗?不管了,我先打他的电话。咦,我的手机呢?忘在哪里没拿?健身房?不会吧?记得拿的啊?和一件外衣一起拿着的啊?算了,手机待会儿再找啦,用固定电话打吧。她拿起听筒准备拨号。可她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号码。咦,怎么会不记得呢?一定是太着急了,一下子大脑短路了。要命了,真要命了。要是手机在多好啊,手机里储存着他的号码呢。不急,不急,让我躺在床上闭闭眼,一会儿就能想起来的。天好冷啊,外面一定下雪了吧?我回来的时候夜穹彤云密布,一副要下雪的模样。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咦,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好奇怪啊,好害怕啊。他怎么变成这样子啦?咦,这是他的脸吗?怎么还有胡子?不,这不是他,这是谢秋水的脸。你怎么在这里?我不能在这里啊?他阴阳怪气地说。可他的话刚说完,脸又变了,变成林惟楚的脸了。她刚要问他,他的脸又变了,变成杨建军那张脸了,色眯眯的眼睛倾泻着胆大包天的淫光。讨厌死了,这个色……不,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一定是去了金山江天禅寺,他和那里的僧人关系好,一定又有什么要交流了吧。心得,对佛的最新理解。对,他在那里,我去那里找他,一定要去那里找他。嗯。外面冷,我要多穿点,千万别感冒。感冒好难受,吃不吃药都要一个星期。耗着吧。



果然没错,他和心觉师正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呢。心觉是方丈心澄的师弟,也是一位修为很深的大和尚。且不要惊动他,跟上去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寺里香火好旺啊!他这样说。寺庙里来的多是老人,因为要为即将来到的死亡找个精神寄托,心觉师说,或者是渴望发财的商人或者官场失意的官员,会来撅着屁股拜菩萨。也有人是来求签的,他们不要听佛理,就来求一两句话,若是说中了,他们就非常虔诚。自古以来,凡是历史上有名字的人多是被什么和尚赠过话的,给中国的受众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其实高僧大德也是有的,但多半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心觉滔滔不绝地说着,偶尔看看他,说居士,我说得对么?对,没错。他点头回答说。太阳已经沉到人工湖西边的芙蓉楼背后去了,寺里很阴暗。大雄宝殿则把庞大的阴影投在后面上山的汉白玉台阶上,形状古怪。我抬头往上望了望,但见夕阳自下而上照射着慈寿塔尖,把塔尖染成九九成色的金黄。寺里的大门已经合上了,隔开外界的喧嚣,人迹寥寥,非常安宁。我跟随着他们沿着石径往上,一直走到妙高台。远远听见诵经声,和尚在做晚课。我在妙高台的石阶上坐下,在冷风里面安静坐着,听佛音清澈流畅,沁入心脾。我不去看他和心觉师,也不去听他们的议论,那一刻我的思维空白,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后来,我就突然想到:我来的时候不是深夜吗?怎么一下子又到了黄昏啦?怎么搞的,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啊。我这才想起我来这里是要找回他。我赶紧站起来,放眼望去,妙高台空无一人,台下伸上来一杆因日晒雨淋而褪色的破杏黄旗在寒风中猎猎着响。我的心一下子冷的结冰。但我不害怕,只觉得空,万事都空。世界空荡荡的,人心空落落的。于是,我不再寻找他,我重新坐下,也不觉石阶冷。我想我又回到什么也不想的境地了。月亮升上来了,几点寒鸦绕着金山寺的古塔边叫边盘旋,像是在寻找塔里的同伴。后来它们大概是飞得累了,就呼拉拉一起停在塔尖上。塔尖此时是银色的,凝积着白霜,又复被明月照映着。我想起了我的手机在哪里了,在我的衣袋里。平时我总是放在挎包里,今天不知怎么地放在了衣袋里。沉甸甸的硬物,好不习惯。找到了手机就好找他了,我站起来走下妙高台,穿过大雄宝殿,来到门口那块空地。我发现左侧客堂里面有说话声,很轻,有灯光,很昏暗。我看见心觉师抄着手笑吟吟地说话,一个男人睁大眼睛,只是点头,一言不发,忽然觉得似曾熟悉,但只是一念之间,一晃而过。这么迟了一僧一俗在说什么呢?奇怪啊?更奇怪的是,我已经彻底忘记我怎么来到这里的,是来干什么的了。可我为什么又要觉得奇怪呢?我到底要做什么呢?还是要找什么呢?我这么一想,就又想起我要找他。于是我摸出手机,看着手机想:手机在我身上找到的,他也在我身上吗?我在他身体里,他在我身体里。我孤独,他就来了,他和孤独的我在一起,引我往高处走,走上妙高台。明月几时有呢?今夕是何夕?共此红烛光。烛泪流了好多,流到白瓷托盘里啦,还挂在寺庙客堂的廊檐底下,被风吹得摇曳。祖灯悬千古圣贤辈出慧炬常明。我们一同往上吧,去重新获得高度吧。引我飞翔啊,乘风归去,但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南无多宝如来南无宝胜如来南无妙色身如来南无广博身如来南无甘露王如来南无离怖畏如来。咦,真的寒啊,好冷。真的寒冷,怪不得……



“喂,你去叫服务生把空调打开吧。觉得冷了。”刘侠喊道。



喊我呢,她的眼睛朝我这里瞄了一下。一局还没结束吗?打了多少天啦?晴天,残辉,月夜……真能打,没完没了的一局。



“喂,听不见啊?死东西。”她生气啦?还是叫我?



“我去。”宁芙站起身,开了门,走出去了。



喧哗的声浪涌进来了。曹寻想霍然站起。



“我就去。”她对刘侠说。



她才转身,却和手持遥控器走进来的服务生撞了个满怀。于是,引得她们几个一阵好笑。



“赢啦,太好啦!”刘侠欢喜地喊道。“赢得好艰难哦。”



“都是你关键时候出错牌。”苏君青责怪叶阑珊说。



“哎呀,我不是很会打牌的,平时不怎么打的。”叶阑珊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下台,下台,没什么好说的喽。”苏君青很不情愿地站起来,顺手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



“你继续打吧,”宁芙站起来说,“我得先走一步了,家里还有点事。催我了。”



“扫兴吧你?”苏君青喊起来。



“对不起嘛,真的有事。”宁芙不容劝说地拿起挎包,笑着给每位女士点头打招呼。然后就走出去,并随手把门带上。



“真是个扫兴的人!”苏君青气鼓鼓地说。“下次再也不喊她了。”
“人家急着要回去和男朋友一起过平安夜呢。”刘侠用不怀好意的腔调说。



“或许人家真有事呢?按理说,她出来肯定跟男朋友打好招呼的。”李翠珍说。



“鬼呢!”苏君青说,“打好招呼的是十一点之前一定回去投入他的温暖怀抱。现在正好是时候。”



“刚才开门的时候,我听到大厅里有人议论说外面下雪了。”曹寻想说。



“真的?太好了!”苏君青高兴地喊道,“平安夜就像我们的除夕一样,不下雪就没那个气氛。”



“要不要出去看看?”叶阑珊问。



“要的!”刘侠说,“不过,先派一个人出去打探一下,不要这边结了帐让出了房间,出去一看,黑咕隆咚什么都没有。”



“嗯,有道理。”苏君青说。“谁去刺探情报?”



“我去。”叶阑珊说。“我输了牌,我跑腿。”



“不行,我还不让你去呢。”刘侠说,“我去,这平安夜的第一眼圣雪,必须有本姑娘先看到。”



“真下了,下得好大啊,底下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喽。”刘侠推开门喊道,“喔,喔,哦,到处是琼楼玉宇,人间仙境哦!”



“走,结帐走人,去看雪去。”苏君青、叶阑珊欢喜地说。



“走吧,快啊!”曹寻想笑盈盈地说。她突然眸子一亮,因为她急切地想去看一眼琼楼玉宇的人间仙境。



“好啊,感觉中我有几年没看见下大雪了哩。”李翠珍不甚用力地说,口气中透出一丝犹豫。她并不像她们几个那么欢喜,她心里其实是有点担忧的,她想到那阴冷死寂的天穹下面的惨白,就会倍感忧郁和寂寞。她记起十五岁的那一年,她整个冬天几乎没和人说话。因为那一年冬天特别冷,一直下雪,雪落在地上还不肯融化。娇小的她一个人站在那座陈旧的楼房的五楼一扇窗户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积雪凝结在一片叶子也没有的梧桐树枝上,西风残照,一副病泱泱的萧瑟景象。树下一个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像掉了魂似地慢悠悠走过,马路上留下一道丑恶的轮胎印迹。而到了深夜,她一个人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感冒发烧了。她感到害怕和绝望。妈妈听到她的房间里的动静,不甚放心地走进来,她却告诉母亲说她没事,说腿酸,在床上甩打了几次。妈妈相信了她的话。女儿不是多话的女儿,但女儿是不会说谎的女儿。她没有哭泣,她从不哭泣。她觉得一个人默默吞咽苦水是一件很美、很值得骄傲的事情。现在,马上,她又要看到雪了,不过此时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再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她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把她对雪天的感受说给一个人听,说出她对“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这句诗与众不同的感受,说出她对诗人使用“哀”字的真切体会。但机会始终没有到来。她等得耐心都没了。她不会再感到害怕,她心里清楚。不过依然还会感到渗入骨髓里的孤寂和忧郁的。是的,她总是担心这样的天气会给人类带来厄运,带来不可预想的灾难,带来伤心和痛苦。雪是白的,是洁净而美的 ,可她注定要融化成褐色的泥浆,成为肮脏的东西。覆盖本来不净的人寰,给人以美的假相。这就是雪。



刘侠和苏君青快活地走在前面,简直是一路小跑,后面跟着不紧不慢的叶阑珊和曹寻想,最后是慢条斯理的李翠珍。



“她好像有些变了。”曹寻想说。



李翠珍听见昏沉灯光里的她们边下楼边轻声交谈着。



“你说谁呢?谁变了呀?”叶阑珊说。



“那个先走的人。”曹寻想说,“我感觉她变得蛮厉害。”



“哦,她啊,”叶阑珊说,“我跟她也就是见面熟,其实对她并不是很了解。不过,她今天确实有些心神不宁的。”



“我只是感觉,也许是错误的。”曹寻想笑笑说。“可能事先和男朋友有了约定了,急匆匆赴约去吧。”



“就算这样,也犯不着心神不宁啊?”叶阑珊这时倒是真的觉得曹寻想的分析是有依据的了。



“要真是这样,我基本就可以认定她现在对她的男朋友很在乎,甚至很害怕失去他。”曹寻想说,“我是过来人,应该不会看错的。”



“是啊,应该是吧。”叶阑珊和曹寻想相互会意地笑了笑。



“那我们就祝福她吧!”想到林惟楚、想到自己或可争取得来的未来幸福,叶阑珊以一种有异寻常的欣喜心态说出这句话。



“她?先走的人?”李翠珍想,“变了?可惜我也和她不是很熟,不知道都有哪些变化。”



“其实要说变,我们不也都在变吗?”叶阑珊在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时突然意味深长地说。



“呵呵,说得也是啊。”曹寻想微笑着说,“我们也在变,谁不在变呢?谁能阻止变呢?”



谁不在变呢?李翠珍想,也许就自己没变,那些决定自己命运的东西一点也没变。



门被前面的人推开了,一股寒气骤然袭来。李翠珍不禁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把围巾和外套都紧了紧。



“啊,好漂亮,真的好漂亮!”率先冲到外面的刘侠、苏君青的赞叹声传入了她的耳朵。



没有风,只有一片片肥大的雪花,一阵儿密一阵儿疏,自暗红的天穹无声地往人间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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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门开了,他们进来了,一群人吧。先是四个?后来又进来一批。他们嘴里都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听不清。好像是说外面正在下着鹅毛大雪。啊,下大雪啦?真好,真不错。可惜我走早了一些,应该拉开窗帘往外面看一看的。是哩,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先是下雨,后来,就在我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小雪了。他们走近我,走到我面前,动手翻弄我身上的棉被。他们是些什么人?哦?他我认得,还有他。才分别不到三小时吧?他摸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的温暖,还有微微颤抖。他们又开始议论了,说些什么啊?拍照?有人把手放在我的鼻孔前面,大概是试探我还有没有呼吸吧?傻瓜,我屏住呼吸啦。凉了,手脚冰凉。这句话我听明白啦。但是个陌生的口音。拍照。他们好像在给我拍照。好刺眼的灯光。大概是闪光灯吧。有一个人好像在做记录。他走到我侧面来了,他在审视我的脸,我感觉到了。他的眼光多么哀伤,仿佛在叹息。那是在为我哀伤和叹息。我知道。他不相信才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我已经命归黄泉了。啊,朋友,不要为我叹息啊,我走得好好的,一路上很清静,你知道的,我喜欢清静,不喜欢很多人。你不该带这么多人来。可我不怪你。你不带来,还是有人会带来的。奇怪啊,你们是怎么来的呢?是怎么想起来到我家来的呢?又是怎么进门的呢?嗯。对啦,想起来啦,你们一定是先去找她的,王珉,我的女儿,让她带着钥匙一同来的。咦?怎么没看着王珉?好久没看见你啦?你个鬼丫头,总是跟着你妈妈后边瞎起哄。可我不怪你,你还是小孩子,毕竟还没成年,还不懂事。而有些事我又不愿告诉你。有什么好告诉的呢?没有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反而会损害她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没意思,毕竟她是你母亲嘛。误解我就误解我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活着幸福自在就好。啊,她来了,王珉来了,她急匆匆来了。她是在外面打电话给她妈妈的,她希望她妈妈能来一趟。她哭了,哭声好响啊。她好伤心。嗯。就让她哭吧,她哭了就会好受些,我也会好受些。为什么呢?因为我从她的哭声中知道她还是在乎我这个父亲的,是爱我这个父亲的。父亲死了,女儿痛哭一场不是应该的吗?哦,她边哭边在说话哪,她在说我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为什么不去看看她?有什么伤心郁积为什么不找女儿诉说诉说?别怪我,王珉,其实最后一刻我还想到了你,我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所谓遗产都留给了你,还有这套不大的三居室房子。都是你的。以后你不想住这套房子可以出售给他人,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买一套适合自己的新房子。当然,你得自己贴一些钱,想来房价是越来越高的,因为地皮越来越紧缺,政府怎么抑制也难见效果,因为价格受供求关系的影响,政府在这方面无能为力。你来握住我的手了吧?我感觉到了细腻柔软还有温暖。那是你的手,一个小姑娘的手。哦,握紧些吧,来,握紧些,我能感受到。



他们都挤到一边去了,似乎在议论什么,我听不清,听不清啊。但我能想象得出,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能确定是自杀吗?基本确定了。现场证据我们已经做了采集和保全。我们先走了。好的,慢走。



啊,走了好,走了好,清静多了。他们的手上一定沾濡了我的血迹。开始流得很厉害,现在已经凝成褐色了,看上去一定很厚很浓。俗语叫血冻子,就像果冻。现在也不那么疼了,不疼了,那道创口很安静,被血冻子覆盖得很严实。是的,我预料到会很疼,所以我先服用了二十粒安定片,过了二十几分钟将近三十分钟的样子才用剃须刀片割开颈中动脉的。当时我感到困倦、感到眩晕,眼皮特别沉重,浑身酥软。我知道药性发作了,于是我就按照《自杀》上叙说的过程拿起了刀片。我本来想多吃一些药片的,但药瓶里总共只有二十粒。那是一叶吉列牌刀片,不,也许是飞鹰牌。我很久不用刀片了,通常只用电动剃须刀。所以记不清什么牌子的刀片了,但锋利异常,而且刀片比较坚硬,估计还是飞鹰牌的可能性大。割下去的那一下可真疼,好疼。我都要喊出声来了,亏得吃了许多安定片,神志已经不甚清楚了。我算准了,就算吴怀柔和马蕴石他们不放心找上门来也来不及了。但他们不会不放心的,他们怎么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呢?奇怪啊,他们怎么会来这里呢?感觉到不对劲了?冥冥中感觉到了?不是王珉,不是她,而是小吴和小马?真是讽刺,莫大的讽刺。哦,我真想睁开眼睛,看看他们的表情。真奇怪啊,一会儿好像能看见,一会儿又什么也看不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可我的眼皮好沉重,像是压着铅块,一丝一毫也别想动。好累啊,总是这个姿势躺着,不舒服,谁能来帮助我翻个身啊?我感觉脊背有水,凉飕飕的,湿漉漉的,一定是血流到那里了,濡湿了床单。他在打电话,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他一定是在看外面的雪是不是还在下?啊,我好想看看雪,飞舞的雪花,漫天皆白。他在跟谁通话啊?声音那么沉重。小个字吴怀柔,没想到他这么重情重义,其实我和他并不是十分熟悉,只是由于他是虞迁的同学我们才在一起吃过几回饭,谈过一些问题,感觉他是个不甚沉稳的人,可没想到他会这样对我,把我当朋友。先前他摸我的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温暖,那是朋友的手的温暖。奇怪啊,他是怎么过来的呢?啊,对了,我离开金聚德时曾见他从马路那头摇晃着过来,他那小个头有时反而招眼。一定是他遇见了小马,他们又一起喝了几杯,小马提到了我,他一定看出我神情不对了。于是他们就不放心起来。可这也太离奇了吧?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一定里面还有其他事情。对了,他也来了,小杨也来了,杨晓臣怎么会和小吴、小马一起来呢?哦?对了,我想通了,一定是他们俩又在什么地方遇到小杨了,小杨知道今天检察院的人去调查我的事。他们一定议到我,整个晚上话题都是我。这样一合计,他们就开始担心我了。小杨这孩子真不错,他很尊敬我,我也喜欢他。去年为房子的事我帮过他,他很感激。他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大男孩。我没看错他。但我看错了一个人,也许没看错,我不知道。我真的好想知道她会有什么感受?她会痛心吗?会偷偷为我流泪吗?不知道,我没有把握,我现在对她突然变得很陌生了,似乎对她一无所知,对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了。我逼着她说爱我,多少次都是这样,我咬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没有她我活不了,我爱她。我问她爱不爱我,她不言语,于是我就逼问她,然后她就对着我的耳朵轻轻说爱我,我感觉她说的时候都脸红了,她是个害羞的女孩,她对我说她心里爱我,可就是说不出口。我信了她。我相信她当时说的是真的。她似乎对爱这个字有着天生的羞涩感,很难启齿。这倒与绝大多数女人不一样。在情感上,有时我甚至觉得她过于冷漠了些,可她又总是希望我在她身边陪她。好多次她不理我、生我的气都是因为我不能总是在她身边陪她。每一次都是我跟她赔不是,抱着她要她原谅我。我喜欢那样,两个人抱在一起,我喜欢闻她头发上的香气,吻她的耳垂子,她说痒,她笑着不要我那样吻她。她曾经依赖我,很依赖我。现在却依赖他了。他值得她那么依赖吗?到头来,真正依赖别人的是我,是我依赖她,没有她我就得死。我是指肉体的死,因为精神在肉体之前已经死了。所以啊,你们不要为我的死伤心,这只是一具尸体的死亡,死亡的死亡,一起自然事件,就像一块砖头从墙体上拆下来,一截木头从树上锯下来,积雨从云端倾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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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2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吴在给谁打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了,像小时候远远地听邻居家的半导体时的感觉。他在和谁通话?他是在通知他们吗?在通知她吗?我想他会的。可我不想他们来,看见一具尸体的死亡。多么无趣,多么悲切。但我又多么希望她能来,我只希望她在我身边,我要看她的表情,听她说话的声音。其他的人最好都离开,那些朋友和敌人,我不愿他们在这里,没有意思,真的没有意思。



可她没有来,我曾因她而哭泣,一个中年男人的哭泣。我眼泪汪汪。因为那当安慰我、救我性命的人离弃我。而他们来了,我的朋友们来了,听见叹息我的有人,安慰我的人却无。我曾叹息,在黑夜里,那时却没有人听我叹息。我叹息甚多,我因此发昏,心肠扰乱。他在和谁通话?他又走过来了,小杨走过来了,他用哀悯的目光斜视没有表情的我,然而他的眼光里有害怕的成分,我知道他害怕面对一具失去温度、没有表情的尸体。他还是个孩子,对死亡的阅历甚浅,他既不懂得死亡,也不理解死亡。死亡是一种自我救赎,不假外力的自我救助。我走窄门,从窄门进去,去到没有忧郁和哀愁的天国。唯离弃众人或被众人离弃的孤独者才能从窄门进去,去到天国。那时,天主就会对我说,人子啊,你获救了。然而,天主的声音多么忧伤,声音里都含有眼泪,他在悲悯我,悲悯人类。他虽贵为天主却有着常人的情感。唯具有常人情感的天主才能理解人类并救赎人类。他在和谁通话?他走开了,小杨走开了,他在发抖,微微颤抖,他有些害怕,感到了死亡的压迫。开门声?脚步声?这是新来的一个脚步声,它是陌生的,然而又是熟悉的。它是谁的?哦,是她,我虽看不到,但我听得见,根据声音来分辨。她以前在家里走动时就是发出这般脚步声,不过今天略显急促。她的脚步曾跟踪我到那所朋友的旧宅。从第一楼街的黑巷子里进去,走上肮脏的楼梯。屋子里没有灯,我把灯关了,我喜欢黑暗,那里面有安静,能思考的安静。开始急匆匆的,后来跟随我的节奏,或快或慢。我们和好了,但那是暂时的,生活态度不同,对生活的理解不同。分手是对的,谁也不怪谁。她能来也算不错了。但你来做什么呢?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其实你不该来,我和你没有关系了。你是女儿的母亲,我是女儿的父亲,这并不代表我们有关系。结束了,很多事情都在结束。在光天化日下结束,在暗夜无边里结束。他在跟谁通电话?她走到床边,脚步声就没有了。她一定在审视我的脸,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了温度。她的手伸过来了,她抚摸我的手。拿开,拿开啊,赵颖,我不是你的男人了,你不能抚摸我的手。我感到不自在,很不自在。她终于拿开了,脚步声又响起。她绕床缓步,她停在了我的床头,她发出叹息,呼吸粗重。毕竟夫妻一场吧,她感到悲哀了。也许是念及我是她女儿的父亲吧。女儿的父亲走了。你为什么这么傻呢?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路呢?不,你不理解。你如何能理解我呢?要是理解了,就不会有分手那么回事。因为那样至少可以彼此宽容,还可以继续一起生活。呼吸声离开了,她走开了,走到门那边。她一定已恢复了常态,那种藐视我的生活态度的常态。哭泣声,女儿的哭泣声。我听见她去安慰她,要她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他在和谁通话?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一天都很糟糕。沉霾昏雾,人的心灵被雾化。我遭受污辱。这污辱让我不再贪恋生存。而我抛弃生存,必将换来新的污辱。污辱加深污辱,叠加在污辱之上。但我已经不在乎了。他围着石狮子转悠什么呢?我上前和他打招呼,他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事。过些日子一起聚聚。我答应谢秋水的,可不能兑现了。听说他的日子过得挺滋润。我为什么不跟他讨教讨教呢?不成,这是个性决定的,我的个性决定我走到今天,不是别人能够引导得了的。后来我去哪里啦?对啦,我看到了那篇文章,下回来选个雨天。她曾说她一边读一边落泪,那是最初的时候,那是最美好的时候,那是最值得回忆的时候。那是我的真情,一字一句,都不像男人的嘴说出的话语。充满伤逝无奈的情感。逝者如斯,那是青春。看见她我就慨叹自己青春不再。我要是还有青春就不会是今天的结局。她连信息都懒得回。她完全不把我当回事了,我的死活和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我还是去了她的住处,没有人只有黑暗的住处,我从门缝里嗅到了往昔的气息,那是她留下的气息,我爱那气息。她为什么就不念及我的一点点好处呢?我做梦遇见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可她的手是冰凉的,一动不动,我就知道,她不再念惜旧情,她忘得一干二净。我梦见她的次数不多,可我多么希望夜夜梦见她啊。仅有的几次,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每一次都是在一个陌生地方,迷惘啊,互相寻找,走街串巷,不是她找我,就是我找她。心情急切啊,总是互相丢失。最后一次竟然是在美国,我们挤在一处肯德基式的房子里吃快餐,我们约好乘着夜色去看美国的风景,因为白天会被警察抓去。我想这个梦说的一定是我和她偷渡去了美国,我们一直认为那里是个自由的国度。其实,并非如此,那里同样充满危险和未知。每一次,她既非完全同一人,也不完全是另一人……回忆啊,回忆,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下雨了,我走在小雨里,从巷子里往外走,差点撞上汽车,就像汽车对我产生吸引力。到处是诡异的光影,在黑暗里闪动;到处是不正常的声响,带着悲哀的和弦。犹如亡灵的歌声,从深深的夜色里刺耳飘来,呼唤我的亡灵歌唱。于是我唱道:我在情场上以笔取胜。赛拉芬们个个含泪执弓,用断肠的提琴拉出苍白的哭泣。杂乱无章的音符啊,被我的亡灵摄入,我用我的剑唤醒我恐慌的世纪??那不懂得死亡,在这奇怪的音乐中胜利的世纪,犹如永恒改变了它自己。让梦的心去采撷梦。他在和谁通话?我快不行了,我感到最后一点生命都在往虚无里流淌,慢慢地,已经变成了涓涓细流,现在几乎成了涓滴,就像草头的朝露。法医认为我早已没有了生命征象,判定我一小时前已经死亡,他们探了我的鼻息,把了我的脉搏,测了我的心跳。一切生命征象都没有了。他们说我死了,下的是医学上的结论。他们走了,带走了一些照片,采集了一些所谓的证据。可我为什么还没死透呢?我知道我还没死透,没有彻底死。我感知着现场的一切,可我却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呼吸。我的喉咙好干涩,脊背处冰凉潮湿,还粘糊糊的。唉,我真想坐起来,再看他们一眼。看看房子里的陈设,壁挂我所遗。日后得有潘安那样的多情才子来写一篇关于怀念我的文章。我的亡灵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间屋子?小鬼来催促好几次了。她站在那里,站在窗边,用冷漠空洞的眼光看着我。茫然的眼光。她一定是在想:他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路?他当然会这么想,因为她还不知道小芙这个人,也不知道她伤害了我,更不知道有人在今天下午去玷污我的名誉。选择这条路是必然的,但选择今天走这条路只是偶然。偶然从来都是孕育必然的,所有的必然都在偶然里头。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走吧,走吧,她不会来的,没有人通知她来,她也没有感应。走多好啊,不要流连了,手中的曲线已断,纠缠不住我了。人活千年,再活千年,却不享福,又有什么用?传道者说:看哪,一千男子之中我找到一个正直的,但众女子中没找到一个。心是网罗,手是锁链,把我困在网中央,戴着锁链。逃脱不得。但一切都是虚空,你又如何能够网罗得了?我虚虚而来,空空而去,不再流连,不再留恋。我要回去了,去到那个多雨的南方,那里树木繁茂,清流淙淙。九排芸豆架,一排蜜蜂巢。啊,好累啊,极度的疲倦,我感到生命正在衰竭,往虚空里衰竭,一点点、一滴滴在流逝,流逝。此时我好清醒,一刹那这般清醒,就像一个健康人大清早站在阳台上看风景那样清醒。他还在那里打电话。



唉,我这是自杀吗?自杀是不是很可鄙啊?缺乏坚强生存意志,缺乏生活勇气,死后还要遭人诟病。算啦,不想这些啦没有精力想啦,随别人怎么议论去吧。越来越慢,越来越少,没有了,没有了,生命,我的……细弱游丝,游丝,游丝要断了,风吹来了,就断……我 最 后 一回 眸看见 他 还 站 在 那里 嘴 唇翕 动。他在和谁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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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我远远地就看到他了,他撅着屁股,低着头看自己的小便。那棵被积雪覆盖着的球形小灌木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黑洞,还冒着蒸蒸热气。他喜欢把热乎乎的尿液撒在球状的观赏小灌木上,把树叶子洗个干净。他喜欢在野外撒尿,不喜欢在卫生间方便。他说过,一切都要以接近自然为好。他说,以前那些将军们,比方说樊哙,比方说霍去病,比方说庞培,比方说拿破仑,比方说许世友。他们攻城略地,野外扎营,怎么可能跑到卫生间方便呢?他处处都想模仿一番将军元帅的行事风格,可惜他生活在和平年代。



“蒙营,在当义务园丁吗?”我喊道。



他吓了一跳,白色的水线顿时断了。他匆匆收起便具,拉好拉链。很不好意思地跟我点点头。



“尿急,尿频,尿不净。没办法。”他咧嘴一笑。



“瞎话,你还没到那年龄呢。”我估摸他方才受此一惊,一定是把尿液弄到手上了,因为我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纸巾揩手。



“怎么跑这里来啦?一个人。”他问我。



我踩着雪,喀吱喀吱走近他。雪还在下,落在我眼睛里,凉飕飕的挺舒服。



“和几个熟人一起喝了点酒,他们去唱歌了,我又不会唱,就一个人去路边那家刚开业的大东海休闲浴场洗了把澡,让修脚的师傅帮我捏了脚。跟你说,这里洗澡条件很不错,到底新开张的,但做下活的手艺实在太差,擦背、捏脚都不到位。”我说。“你又是怎么会在这里呢?”



“几个朋友一起在上面喝酒。我出来方便一下,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刘蒙营说。“呵呵,没想到雪下这么大。”



“喝到现在?”我说,“快十二点了吧?我出门时看的表,十一点三十五。”



“是啊,这里是专门喝酒的地方。我们吃过后,就在里面玩了几把扑克,爱喝茶的喝茶,想喝酒的继续喝酒。”他说着,递了一根万宝路给我。



“不抽外烟。”我说,“听人说过这个地方,一直想过来见识见识的,没想到你倒急足先蹬了。”其实我抽烟不考究,什么牌子的都抽。所以拒绝他的万宝路,主要是想到他的手指上的尿液。



“一起上去坐坐?”他热情地邀请我。然后告诉我上面都有哪些人。都是我认得的。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好的,跟你上去开开眼界。”我说,“可惜太迟了点。”



“迟什么?”他说,“今天是平安夜,大伙儿难得聚在一起放松放松。”



“也是。”我说。



说话这功夫,我就跟在他后面上了楼,走过一段温暖而光线柔和的长廊,便进入了他们的包房。



众人一看是我,都站起来跟我打招呼。扑克也不打了。



“来来来,快来坐,真是稀客啊。”大伙儿都热情地说。



“呵呵,好热闹啊。各位好久不见了。”我说。



“可不是吗,你是大忙人哪。”快嘴柳澄溪说。“都说你最近发了点小财,日子过得飞起来了。”
“听谁说的呢?”我说。“不就是买了十来万的基金吗,多少赚了些,不过补充补充日常开销罢了。”



“喝什么酒?老兄。”虞迁问我。



“啊?十几万的基金起码也得赚过七八万吧?还嫌少啊?”孟铃语惊叹地说。



“干红吧。”我回答虞迁。然后回答小孟,“七八万很正常的,这个年头啊,本钱多的可赚足啦。我这点算什么啊。”



“切,真贪。”小孟一撇嘴说。



我朝她一笑,接过虞迁递过来的酒杯。“谢谢。”我说,然后我在林惟楚身边坐下。



“都在谈些什么啊?进门时好像听见你正在高谈阔论吧?”我问身边的林教授。



“哪里哪里,寻开心呗。”林惟楚憨然一笑说。



“他啊,正在给我们上课呢,说是要信教也要信佛教,不要信基督教。说是基督教是洋玩意。你听听,这都什么话啊!”柳澄溪说。



“哦?这些高深的东西我是不懂的。”我说,“想必林教授的话多是有道理的。”



“鬼呢,”孟铃语说,“佛教哪里不是从外国传来的啊?”



“这个,我倒是没想到呢。”我说,“不过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经过列朝列代的中国和尚的解释传授,恐怕如今已高度本土化了。所以,林教授说它是本国的宗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就会帮他说话,不晓得给你什么好处了。”孟铃语气鼓鼓地说。



“我是随便说说的,你们继续吧,”我说。我和虞迁、许和平、刘蒙营、谢秋水等依次轻轻碰了一下酒杯,然后抿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干红。



“惟楚,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一下,很菜的问题。”许和平说。



“别难为我了,让我在大伙面前出丑。”林惟楚尴尬地笑笑,脸都有点红了。



“说如来有三十二种具相,八十种好,指的究竟是什么啊?”许和平问。



“这还不简单?还要问他?”谢秋水快速地转动着他那两个灵活的大眼珠子说。



“那你告诉我啊?”许和平说。



“就是说,如来有三十二般变化,这些变化对他来说好处甚多,总共有八十多种。”谢秋水说,“这里的三十二、八十都是概指,极言其多。”



“胡说。”虞迁说。“孙悟空还有七十二变呢,难道如来还不如他?”



“胡说?那你说出正确的答案啊?”谢秋水朝虞迁一瞪眼说。



“还是请林教授说吧。”许和平说。



“和平问的问题原出《妙法莲华经》中龙女对文殊和智积二位菩萨所唱偈赞里的句子,原话是:……微妙净法身,具相三十二;以八十种好,用庄严法身……。意思是说,如来的那种微妙清净不可思议的法身能得三十二种大人之相,这是因为如来已具足了圆满六度波罗蜜。如来还以八十种随行好来庄严法身。所以,天人、龙神、一切众生无不宗奉、戴仰、恭敬如来。并不是说他有三十二般变化。”



“还是听不明白。”孟铃语说。“什么大人之相,庄严法身,不甚明白。”



“就是说如来生相神异,不同凡俗。显著特征有三十二个,称着‘三十二种相’,如长指相、正立手摩膝相、金色相、四十齿相、大舌头相、青眼相等。其细微隐秘之处有八十个,称‘八十种好’。主要是说如来的头、脸、鼻、眼、嘴、耳、手、足等长得奇特。如第一好,指甲狭长薄润、光洁明净,如花色赤铜;第三十三好,鼻梁修长,不见鼻孔;第八十好,手、足、胸,都呈吉祥喜旋之相,即?字相。”



“这样一解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许和平说,“说白了,就是他的相貌从宏观到微观都跟常人不同。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个神异之相若是生在我辈常人身上,恐怕要归于庄子的支离之属了,除了可免服兵役这点好处,只怕连老婆都难找。”



“怎么样?”虞迁对谢秋水说,“说你不懂装内行吧,你还不服气。”



“我说的别是一家之言嘛,林惟楚说的也不见得就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比方说我就不同意他的解释。”



“切!”孟铃语说,“真不要脸。好意思呢!”



刘蒙营拍拍林惟楚的肩膀,咧嘴露出被香烟熏黑的牙齿,说:“我说表弟,你和曹寻想应该很谈得来,她也是个佛教行家。可惜啊,你和她都已经为人夫人妇了。”



“不错。她的那篇《江天寺的天空》写得真好。”柳澄溪说。



“何当寻想嫁惟楚,夜半相对话无生。”谢秋水说。



“挺有意境。”孟铃语说,“这才像人话。”



我说:“其实秋水是知道答案的,他故意那样说的。他的性格我还不了解啊。”



“你又帮他!”孟铃语气乎乎地对我说。



“人家这叫敢于仗义执言,懂吧?”谢秋水对孟铃语说。



“懒得理你。”孟铃语别过脸去,不看谢秋水。



“外面的雪下得真不小,温度也下降了至少五六度。”我怕他们两个斗嘴斗得不愉快,就岔开话题说。



“平安夜就该下雪。那才有气氛。”孟铃语说。



“就是,就是。”我说。



这时,由许和平端起酒杯,邀约在座的又喝了一圈酒。



“诸位,大家分析一下,萨达姆会被处死吗?”刘蒙营忽然问道,“我一直在揣摩伊拉克现政府和白宫的意图,我认为他会被处死的。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你就不能问些让人开心的问题?”柳澄溪说,“今晚好歹也是平安夜啊,却来问这个晦气的问题。”



“就是嘛。”林惟楚说,“表哥整天想着行军打仗做将军,所以对这些话题格外感兴趣。”



“老萨应该不会被处死的吧?”我说,“判处个死刑对于曾经的一国之君来说已经够了吧。”



“不见得。”刘蒙营说,“要知道,现政府怕他搞复辟,小布什想报复。所以他活不长了。”



“听说他在狱中写了不少诗文,报纸上也登载了一些,那文风,简直有些阿拉伯人先知的口吻。”谢秋水说。



“他说他是个天才诗人哩。”我说。



“我见过他模仿荷马的风格写的的一首诗。”虞迁说,“是我一个在伊拉克做买卖的朋友抄回来的。”



“真的假的?”柳澄溪说,“你这家伙不知跟谁学的,近来经常说瞎话,诳人。”



“你才说瞎话呢。”虞迁反驳说,“不信啊,我来念给你们听听。”



“好啊,我们一起鼓掌。”柳澄溪说。



“只有一小段,那首诗很长,我记不全,只能背诵我记得的那几句。”虞迁说。



“行啊,行啊。”大伙儿说,“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吧。”



“好的。”虞迁定了定神,念道:



“真主的臣民啊,你们可还认得我?



那曾叱诧风云、不可一世的真主的儿子?



他傲然站立在那里,高大挺拔的身形犹如冰崖,



他用来指挥千军万马的标枪倚在巨石上,犹如风云中的苍松蛟龙,



他御敌的盾牌和他的马鞍放在一起,远看像初生的明月。



他曾把东面的强大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并攻占南面敌人的沃地和城邑。



如今,邪恶的力量从西方来了,他们占了上风。



他们点燃巴格达的战火,屠杀我的兄弟,焚烧穆斯林宫殿,



侮辱你们的领袖,玷污真主的荣誉。



你们可还认得你们的领袖吗?他正在囹圄之中受苦。



然而,他曾是你们的王,你们的神,真主高贵的儿子。



他不会死,他将与真主同在……”



“就这么些吗?”柳澄溪问。



“就记得这几句,而且只是大意。”虞迁说。



“这家伙虽身陷牢狱,写的的诗还蛮豪迈的。”刘蒙营说,“也算是一代枭雄了。哥儿们,也算是哥儿们。”



“既然是你的哥儿们,你还咒他死啊?”孟铃语说。



“不是咒他,是理性地分析他的归宿和命运。”刘蒙营说。“白宫欲其死,我欲其生,有用吗?”



“是啊,”我说,“如今命运的天平倾斜了,就像当年宙斯在天平上称出命运倾向于希腊人、倾向于阿喀琉斯一样,但这不妨碍赫克托耳成为英雄。”



“对啊,这就是命运。”孟铃语说,“就算阿波罗射杀阿喀琉斯也不能改变赫克托耳和他的国家的命运。”



大伙儿一致认为命运是谁也抗拒不了的,是法律上的不可抗力。然后,大伙儿就像庆祝胜利那样,一起端起杯子,喝干了杯中的酒。



大伙儿正开心着哩,许和平的电话响了。



“是吴怀柔。”许和平说。“这小子,到现在才来电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鬼混的。”



“喂?怀柔吗?什么事?你说吧,没事的。”许和平听着,渐渐地,脸色凝重起来。他示意我们不要发出声响。



“嗯,什么?怎么会?具体什么时候?嗯,嗯,公安的也来过了?嗯,现在已经走了。嗯,嗯,天哪!这怎么可能?你现在何处?嗯,嗯,好的,好的,我们还在龙吟坊,是的,嗯,好的,我和几个兄弟马上就过来。嗯,好的,就这样,我挂了!”



“什么事?什么事?看你脸色不好啊?这么凝重?好像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啦?”大伙儿七嘴八舌地问他。



他合上手机翻盖,闭上眼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时,我们才真的意识到出了什么不妙的事,于是,大伙儿就都屏住呼吸不说话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钟,许和平才睁开眼睛,缓缓地从我们脸上扫过。



“王晓辉自杀了。”他说。



“啊?”我们一起发出惊愕之声。“这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



“不要问为什么了,”许和平说,“人是肯定死了,公安的已经勘验了现场,确定是自杀。我们马上过去,怀柔和马蕴石在那里。怎么说呢,好歹朋友一场。他是外地人,镇江又没什么亲人。”



“那我们去不去呢?”孟铃语怯生生地问。



“你和柳澄溪跟他不熟悉就不要去了,半夜三更的,你们就自己打的回家吧。”许和平说。“我们这里还有谁和他不熟吗?不熟的就不要去了。”



“我和他虽没什么交情,但业务关系却让我和他很熟,我是要去的。”刘蒙营说。



“好吧,说走就走。”许和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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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0:22 | 显示全部楼层
“要不要通知吴百年?他和王晓辉关系也不错。”虞迁在车上说。



“不知道吴怀柔有没有通知他?”许和平说。



“不管通知没通知,我们先打个电话给他不就行啦,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谢秋水说。



“说得也是。”虞迁拨通了吴百年的电话。



“他怎么说?”许和平问虞迁。



“他去。”虞迁神情严肃地说,“吴庭长听到这个消息半天没说话,他说‘我去’时,口气却又很平淡,就像他老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会发生一样。”



“他又能怎样呢?”林惟楚说,“半夜三更的,他好不容易才入睡,身边还有老婆,他又不能大呼小叫。”



车子开到了南水桥,一辆自东往西的银灰色雪铁龙牌毕加索小汽车侧翻在桥边上,不远处有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车轮已然变形。估计是桥面结冰路滑,汽车为避让自行车紧急制动所致。



“不知道有没有伤着人?”我说。



“估计没有,雪地上没有血迹。”许和平说。“车子最好还是要带ESP电子稳定系统。”



“你这辆车有吗?”林惟楚问。



“没有。”许和平回答。



大家说话的功夫车子到了东方花苑小区。许和平把车停在马路边上,大家一起下车,走入小区里边,循着雪地上杂乱的脚印去寻找王晓辉居住的那座楼房。



我跟在他们后边敲开了王晓辉家的门。开门的是吴怀柔,他和我们一一点头握手,眼圈子红红的,他那神情举止就像他是王晓辉的兄弟。我们一起走到卧房,看见被子覆盖着王晓辉的身躯,只有黯淡无光的头露在外面。他眼睛紧闭,像是畏光。脸色已经呈晦暗的浅黄,脑门上匀抹了一层死神的薄雾。白色的床单上有很多的血迹。



虞迁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他握住王晓辉的冰冷的手,摇了摇头,轻声说:“血迹斑斑的神啊!”然后背过身去,眼泪亦自漫出眼眶。



谢秋水站在床头,注目于那张原本熟悉,现在却十分陌生的脸,哽咽道:“老兄,你不是答应过些时候一起聚聚的吗?有什么心事为何不等到那时候跟我们说说呢?如今你一个人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却让兄弟我好生纳闷、好生疑惑啊!到底是什么要了你的命呢?”他的眼泪竟自扑簌簌落在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走过去,抚摸了一下王晓辉女儿的头发,她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没有。可怜的孩子。我心里说。我走到他的前妻赵颖的跟前,跟她说了声好。



“怎么会这样呢?”她怔怔地看着我,然后长叹一声。



许和平、刘蒙营、林惟楚此时正在和吴怀柔、马蕴石,还有一个我不认得的小青年一起说话。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许和平问。



“我们……”吴怀柔刚开口说话,外面有人敲响了门。



吴怀柔把门打开,却见吴百年裹着一件深蓝色大衣,围着一条阿拉法特式的围巾,正在外面跺脚,脚边有一圈雪水和几团粘泥的雪块。



“大哥,你怎么……我倒是忘记通知你了。”吴怀柔说。



“虞迁通知我的。”吴百年说。



“庭长来啦。”虞迁红着刚哭过的眼睛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嗯。”吴百年回答。“人在哪里?”



“跟我来。”虞迁说。



那个小青年也跟着一起往里走。虞迁给吴百年介绍说:“他是杨晓臣,是中国银行的,和晓辉关系不错。”



吴百年点了点头。







“我到金聚德饭店时,马律师刚刚和王晓辉分手。我们俩又在金聚德喝了个把钟头的酒。”吴怀柔继续向许和平解绍他是如何知道王晓辉自杀的经过。“喝酒时,马律师向我介绍了一些王晓辉的情况,说他情绪很低落,很不稳定。我知道今天下午我们检察院有人去银行调查与他有关的一些事,我想他心情不好是正常的。记得我们快要结束时,马律师还专门问我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以示朋友关心。我想了想说没有必要,我说他此时一定很想一个人呆着,不想有人打扰他。马律师同意我的分析。”







“都通知他家里人了吗?”吴百年的声音从王晓辉的卧房传出,就像从一个梦传入另一个梦。“他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通知了。”杨晓臣轻声回答。“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弟弟在部队里当兵,具体在哪里不清楚,我打电话给王行长姐姐,让他姐姐代为通知的。”



“哦,他姐姐至少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到。”吴百年说。



“是啊,至少明天下午。”杨晓臣说。“吴庭长,要不要给王行长换一身新衣服?”



“不用了,”吴百年说,“我刚才看过了,晓辉他洗过澡、换过新衣裳,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



“嗯,是的,是干净的。”杨晓臣说。



“唉,王行长走的真不是时候。”杨晓臣叹息着说。



“为什么这样说呢?”吴百年问。



“因为今天下午检察院去我们行调查过问题,据说还涉及到王行长。我想,他这一走,人家肯定会……”杨晓臣用更低的声音对吴百年说。



“哦,不要紧,不要紧。”吴百年拍了一下杨晓臣的肩膀对他说,“随人家怎么去想吧。你们行里就来了你一个人吗?”



“我通知了我们一把手行长,他说他马上就来的。”杨晓臣回答。



“听说他们俩关系还蛮好的,不知是不是这样?”吴百年问。



“应该是吧。”杨晓臣回答,“王行长就是倪行长调进来的,也是倪行长提拔起来的。”



“嗯,听说的。”吴百年说着,就和杨晓臣一起走到了客厅里。



“我们从金聚德出来大概九点钟的光景。”吴怀柔说,“马律师说要回家去,我没肯,硬拽着他去了金碧辉煌歌舞厅唱卡拉OK。刚到文物商店旁边,就接到你的电话了,因为我今晚特别想唱歌,加上我和马律师已经喝过很多酒,估计要去你们那里肯定要牺牲掉,所以我们就没去你们那里。在金碧辉煌,我们遇到了晓臣。于是我们就一起唱歌、喝啤酒。大约十点半钟的时候,我们几个唱累了,也嫌歌厅太吵,就去了名典咖啡。本来我们是去上岛或老树风雅的,没想到两个地方都早已客满。当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我们等出租车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等到,只好一路小跑,跑到名典。”



吴百年、虞迁、杨晓臣他们也都在听吴怀柔说话。吴百年给在场每一位抽烟的人散了一支烟。刘蒙营摇摇手,掏出自己的万宝路。他走到林惟楚跟前,用老于世故的口气轻声说:“想不开,老王想不开。”



林惟楚朝他看了一眼,没有吱声。



“我们几个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今天下午我们检察院反贪局的人去银行的事,以及事情的调查可能涉及王晓辉的情况。因为小杨和老王关系不一般,言辞之中颇多关心、担忧。并对我说,要我向单位同事打听打听,调查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到底和老王有多大关联。于是,马律师就把他在金聚德和老王喝酒的情况跟小杨叙说了一番。这一来,小杨可就坐立不安起来。”



吴怀柔说到这里,杨晓臣就接上了话茬。他说:“王行长这人吧,很多事情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想得开想不开的问题,而是放不下、甩不掉,情绪非常低落。他有了苦恼通常都是闷在心里,可有时也愿意找个信得过的人倾诉一番。他也不需要人家安慰他,只要达到倾诉的目的就行了。而且,前几天王行长就表现出非常消极的情绪,我去他办公室时,他曾叹息着,说了好多遍‘没意思,人活着真没意思’这句话。所以我听了怀柔和蕴石他们介绍的情况,心里非常着急,说老实话,我舍不得王行长一个人背着思想包袱,躲进自己家里面壁无言,那样对他来说是非常残忍的。我想,今天下午的事一定加重了他本来就消极苦闷的心理。我担心他会想不开,真的,当时那种担心非常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个时候,任何一种不起眼的打击都可能击垮王行长。于是,我就把我的担心告诉了怀柔和蕴石。他们一听也都忐忑不安起来。我们一商量,就决定立即给他打个电话,试探试探他的情绪。电话是我打的,我先打了他家里的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这时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非常厉害。因为这么迟了,他不在家还能去哪里呢?我了解他的脾气,他平时很少在外面活动,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喝茶听音乐。此时我们几个都着急起来,怀柔催促我赶紧打他的手机。我赶忙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里传来的是他已关机的提示语音。这一来,我们几个不禁面面相觑,都站起来了。‘走,赶紧去一趟他家,不管究竟是什么情况,哪怕今晚什么事也没有,但该我们做的,我们一定要做。’怀柔建议说。没得话说,我和蕴石也都赞成。我们立刻付帐下楼,好不容易叫到一辆出租车,直驱东方花苑王行长家这里来。站在楼下,我们看到他的窗户里有灯光,我门几个一边爬楼一边议论,说刚才打电话没人接,要么是他不愿接听别人的电话,要么当时他还没回来,很可能他和我们是前后脚踏上楼梯。可我们到了他门前,任是怎么敲门、怎么叫他,都没人应答。此时我们几个的心可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了,因为他若在家,听见是我们几个在外叫他,绝对不会不答理我们。我们几个都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但谁也没说出来,因为毕竟我们还是想不到他会……怎么办呢?进不了门,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放心离开这里。最后,还是我想到了去他前妻赵颖那里拿钥匙开门,因为他女儿手上有他父亲房门的钥匙。如此这般费了一番周折,我们才进得门来。可我们一进门就都傻了,本来我们是要立刻送他去医院抢救的,可一探他的鼻息和脉搏都没有了,而且身体已经冷了。这样,我们又拨打了110,请他们带法医过来勘验现场,确定一下死因。不大一会儿,警察过来了,法医确定他在一个到一个半小时前就已经死亡,警方的勘验结果是自杀。他们撤离后,怀柔就打了你们的电话。”



“原来是这样。”许和平叹息说。“亏得你们几个有心人,否则,他的尸体岂不是要在这个房间里一直放下去?”



听了许和平的话,我朝死者生前居住的屋子的边边角角仔细看了看,我感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这种气息能溶解所有活人的信息,让我们觉得我们对面那个正在说话的人的脸逐渐模糊,就像在梦里一样。我估摸这就是死亡的气息。他的气息笼罩着、充塞着他生前居住的屋子,依依不舍,不肯离散。我走到窗户边上,试着打开窗户,让雪夜的清新冷气进来,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但一直到大伙喊冷,要我关起窗户为止,死亡气息依然坚守着这块阵地。我皱起眉,立即思索为什么?因为我听老人说过,亡灵若有未了心愿,他会坚守在他认为可能遂愿的地方,一直到他的尸体被抬出去、被火化,由他的亡灵呼出的气息才会逐渐散去。而只要他的愿望不曾实现,他的亡灵还会隔三岔五回归这里,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那亡灵始终不会忘记回归,因为亡灵的灵魂掉落在这里了。



“老王同志这样做很不好,很不值得。”我听到刘蒙营一个人边踱步边自语。林惟楚挨过去,跟他轻声说了什么,他便不再言语。



“他为什么会轻生呢?”在场的人多有这个疑问。包括他的前妻赵颖还有他的女儿。



过了一会儿,赵颖过来辞别。她自然不能一直守在这里。她说,她把女儿留在这里,希望大伙儿能照顾她。大伙儿也感谢她在这种时候还能过来,说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赵颖听了,眼睛就红了。她不愿再说什么,赶紧开门下楼去了。



吴百年走到王晓辉女儿跟前,叫她去她父亲的书房里休息,说行军床已经给她铺好了,伯伯、叔叔们会守着她的父亲,要她放心去睡。小女孩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老大,你相信王行长他是因为检察院……?”吴怀柔问吴百年。



“不是。”吴百年摇摇头,轻声回答,但语气十分坚决。



“给你们看样东西。”吴怀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刚才赵颖在这里,我不想拿出来。”



他展开纸片,把纸片上的文字展现在众人眼前。



“是遗书吗?”林惟楚问。



“不是,是一首诗。”吴怀柔说。“我来之后,便在他的写字台上看见这首诗,墨迹很新,应该是今晚才写好的。”他把诗递给吴百年。



吴百年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还给吴怀柔,吴怀柔轻声读诵了一遍:







书架前,你站了很久,



你抽出一本书,轻轻翻弄着,又放回原处。



就像在翻动一个梦境。



也许啊,你只想嗅得书帙的尘灰与霉味吧。







你又打开电视,从电视剧调到新闻,



又从新闻调到娱乐放送。



吧嗒,关闭,



电视,只有荧光屏最后的



一束亮光,让你的心微颤。



也许你是想看一场拳击赛。







你点燃一支香烟,把头枕在粗布沙发的扶手上,



你仰望着屋顶,若有所寻。



你又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烟,在指缝间,已擅自熄灭了。







最后,你躺在了床上,



北窗吹进午夜的暗雨和雪,



这使你清醒一些。



于是,你记起床头柜里的安定片。







那已是五年前放在床头柜里的了,



你只服了三片,便想起六月十五。



于是,你就从那天开始一场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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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毫无疑问,他自杀前在情感问题上有着一阵子惊心动魄的挣扎。”吴怀柔说。



“是的。”吴百年说,“我看到了今天的晚报上他发表的那篇文章了。从时间推算,也正好是五年。都有了印证。”



“是《下回来选个雨天》?”虞迁问。



“是的。”吴百年说。



“如此说来,他是为情而死?”杨晓臣说。



“不,他为他自己而死。”虞迁说。



“我知道王行长是个重情的人,但没想到他会这样执着。”杨晓臣说。



“本来我是看不起自杀的人的,特别是自杀的男人。”虞迁说,“但我在几个钟头前曾想起了哥哥的死,于是我就理解并开始同情他们。”



“为什么说他为他自己而自杀呢?”我问。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虞迁说。



“情和今天下午发生在银行的事都是诱因吧。”许和平说。“但他的情是和谁之间的呢?是谁这么绝情而使得我们的朋友非得以死解脱呢?”



“你们有哪位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没有?”刘蒙营说,“知道的这时就不要隐瞒了。”



大家都摇摇头。



“那女子一定伤害他够深。”谢秋水说。



“那帮女人有谁和他熟悉?”许和平问。



“哪帮女人?”刘蒙营问。



“那帮今晚不肯赴我们宴请的女人。”许和平说,“如果她们中间有和他熟悉的,多半会知道他和谁之间发生了这场悲情。因为女人的信息和感觉总是比我们灵的多。”



“这个还真不知道。”虞迁说,“不妨打个电话问问看嘛。”



“你打啊,打给苏君青问问。”谢秋水说。



“我不打,要打你自己打。”虞迁说。



“刘侠、曹寻想她们都是你们单位的同事,又不是我的同事,你不打哪个打?”谢秋水说。



“要是孟铃语在就好了。”刘蒙营说。



“小虞,你给刘侠打个电话,问问她知道什么情况不。”吴百年说。



“好的。”虞迁只得服从。



我不知不觉又走到他的床前,吴百年也跟过来了。



我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尽管已呈淡金色,可我总还是觉得那呼出死亡气息的灵魂还驻守在里面,等待着什么。我越这样想,就越觉得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轻轻动了一下,我对吴百年说,他的被子好像动了一下。



吴百年笑笑,说,“可能吧。”







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的灵魂确实依依不舍,一直坚守在这里。你感觉到吴百年粗重的呼吸了嘛?你一定感觉到了。这群人里面就算他比你大几岁,年龄相仿,若说理解,应该他最能理解你吧。可你为什么也自杀呢?吴百年尽管为你找了一百个理由,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会在内心向自己发问。因为他可惜你,不愿意他所熟悉的人越来越少,那样会不断地打击他的生存意志的,那样他的挫败感会越来越强烈的。意志就是生命。你临死前,还在心里说起过这句话的,你说唯人不屈服于自己的意志,才不会屈服于天使,也不会屈服于死亡。可你还是屈服了。你最后说,我是连一分钟也不能活了。于是,你的意志就瞬间全盘瓦解。







你听到了,听到他们刚才的议论了,听到了他们的惋惜和疑问了。你在内心做着解释,你想解释给他们听,你解释了很多,有些地方杂乱无章,因为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解释不清。生命就是这样,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彻底解释清楚生命。你感到疲乏,感到厌倦,你不想再解释下去了,你强行让灵魂的思维骤然停止。可灵魂的思维没有人能让它真的停下来。就在你认为你不再思维的时候,你的话语还在暗中继续:



浪漫的痛苦,我要结束你对我的折磨。我算是了解你了,你是为了消遣战士而被创造出来的人,而我是被一个女人打败的战士。结束了,在一起时,你总是抱怨我,现在你有了你的,那位让你神魂颠倒的消遣你的战士,也许我错看了他,只认得他的外表,他的眼睛、鼻子、头发、耳朵,不认得他的内心,一颗伟大搏动的心脏,把你的一切都包容进去了,以至于连抱怨我的那一点心思也都被溶化掉了。没有希望了,我成了一块没有磁力的黑铁。你知道吗,是我的命运,不是我,要求我离开你,彻底离开你。我欲何往?几年前我以一个女孩为始,如今却以死亡为终。所罗门在他爱的女孩的身体的温暖里找到了耶路撒冷,我在我爱的女孩的眼睛的冷漠里找到了坟墓。今夜我来找你,让你的眼皮跳动。快乐多么短暂,而对快乐的痛苦回忆却如此漫长。当我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意识的中心便从我的头部转移到我的心脏,我的本性中所有的柏拉图式的热情就汇成一种对你的幻相的单一的爱,我爱的并非是你本人,知道吗?我爱的是我和你的相识的那一刻起的全部:一个物件、一个事件、一条河、一棵树、一场雨、一个声音、一种颜色、一段路程……在爱的问题上,也许我是唯一心智健全的人,于是世界妒忌我,向我最虚弱的地方射来一箭,而我却把那支箭往里用劲捅了捅,捅得更深,足以致命。唯一心智健全的人被他自己杀死。你不觉得这样做很人性吗?脱离动物本性选择的一次选择。回忆除了痛苦也不是一无所获,我理解了许多,看懂了许多。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数载都能保持处女的洁净之身了,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男人,而在我面前你是一个女神??连最起码的性欲都不曾有过一次。而我竟把这当作是神的至高荣誉。如今,那被我崇敬的至高荣誉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已经化作疾风骤雨式的欲爱了,我还能做什么呢?今夜我来找你,在今夜。我就要走了,正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待着火车对着雪花飘舞的完美的夜空发出咆哮,然后跺脚、前进。火车之旅有时会经过一片森林和汪洋水域,暗示我可以去一个更神秘更致命的地方。我知道,唯一不会让我这个到处失望的旅行者再度失望的地方就是那个更神秘更致命的鬼魂之乡。我走了,这就走了,你不会来。那么,今夜让我去找你。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价值,而死后,将比没有价值更没有价值。所以,你大概连知道我已经死去这件事的兴趣都没有。世界啊,我不再眷恋你了,你从哪里请来了和面大师?拥有赵松林的那把蛮力气,把人类的一切:善与恶、爱和不爱、真爱和假爱像揉生面团一样揉在一起,揉成一团混沌的东西。而我只能听命于吃面条、吃包子、吃馒头或者吃面疙瘩。我曾写过这个没有价值的世界,想让它有点价值。现在我累了,不想再写了,就让世界来写我吧。你杀死了我,或者是我杀死了我,这有什么区别呢?当初你曾提到要和我结婚,可我害怕,我说出了我的担忧。因为我太爱你了,而一旦结婚,我知道那一声叹息的日子就会没完没了,这是必然规律,任何人都回避不了。不是每一个变心的男人或女人都情愿变心的,变心对于执着于爱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悲剧。这道理很简单,很容易理解,因为谁都不愿意在做爱的兴头上泄气,谁都想把那销魂的工作一直做下去。这个比喻最有说服力了,因为它最接近爱情的本源。没有人能把爱情维持得始终如一,没有人,连神也不能。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想尽量把那种令人陶醉的爱情延续得久远一些,然后,当我们走在人生黄昏的路径上,不再激情彭湃时再结成生死契约。可我万没想到,你没理解我的简单想法,或者说你担心这种想法,或者说你不想在这种想法中等待下去,于是你选择了不辞而别。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的结局,因为预先根本就不曾想到过,连做梦都没曾梦见过。突如其来的悲惨结局。这对我打击太大了,这结局太残忍了。唉,幸福和希望都不复存在了,就像在黑暗中追随我们的巨大阴影,爱??忽然间消失在黑暗中,没有暗示那宝贵的狂喜,没有一丝月光来缓和抑郁绝望的粗糙的边缘。所谓爱,在时间里是那么脆弱和粗糙,经不起把玩。人啊,也只有在爱得发狂时你才最接近人的本质,而当你能够冷静而理性地面对爱变成非爱时,你不过是在还原动物的本性,去实现动物繁衍后代的欲望。你何时见到一只熊为了爱情而苦恼?也许我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因为再有几年,等她生了孩子,变成邋里邋遢的胖老婆子,也许我就不再受她控制了,而那时的我,也将变成后来她眼中那俗不可耐的红毛。那时,两只动物,一雌一雄,已经失去交配的冲动,虽然面对面站着,却邈若千里。我还想挺过去干什么呢?她对我的诱惑并非微不足道,我要证明这一点,渴望证明这一点。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变成老红毛。而她从现在开始,已经在变了。她注定会变成红毛船长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的别的女人,她的诱惑微不足道,随时可被终止。我要做的是在她的诱惑足以致命时致命。谁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在描写有些人是如何堕入情网并以身殉情的,而我却一直以亲身经历来拖延和丰富这个可怜的主题,直到最后,直到现在,在我作为人的本性被最大程度体现出来的时候终止一切。我想得太多了,也太乱了,也许我真该相信一回释迦牟尼或是什么基督的。听说那样就不会感到空了,灵魂就有了寄托了,当你痛苦无依时,神就会来安慰你给你生存的勇气的。但我又听人说了,要信仰神,就得否定自己的意志,屈服于神的意志。要是那样的话,你不就变成没有意志的人啦?变成没有主心骨的非人啦?但我相信信神可以苟延性命,我相信。把你的事交给神去做吧。你想死不能,想不死也不能。可我不愿那样。我不愿意……太累了,没想到亡灵也会累啊。又有人来了,且听听是谁,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最后的时刻了,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吴百年从王晓辉的房间走出去,我也跟着走出去了,说实在的,我害怕一个人呆在里面。我这人天生胆小,到现在都相信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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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1:2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又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感觉到他很害怕,但他又想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他对我呼出的气息很敏感。真不好意思啊,我的屋子里死亡气息过于浓厚了一些。我想我真该走了,不能总赖着不走吧,这里,这套房子从法律上讲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已经没有权力再逗留下去了。算了,等不到了,看来是等不到了。这难道不也是我预先已经想到的结果吗?







“我给刘侠打了电话,她说她不认得王晓辉。”虞迁说,“她说她再联系曹寻想、李翠珍她们,问问她们是否熟悉他,然后给我电话。”



“我总觉得那个间接地要了晓辉的命的女孩子就在我们认得的女孩子当中。”谢秋水说,“我有这种预感。”



“但愿刘侠能给我们提供一点线索。”许和平说。



林惟楚又在阻止刘蒙营说什么,但刘蒙营这下似乎没有接受他的劝阻。因为我见他趋步走到众人面前说:
“我为王晓辉感到可惜,但我并不同情他。”



“人都走了,说这些有意思吗?”谢秋水朝他直翻白眼。



“有意思,我认为有意思。”刘蒙营说,“如果我说得正确,我想王行长他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我叨扰他的亡灵所需要的宁静。”



“你说吧,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好谈的,议论一下这个话题也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吴怀柔说。



“好,既然怀柔不反对,我就说。”刘蒙营说。“我始终认为一个男人,在这个世上不应该过于儿女情长,更不能以身殉情。这不仅仅是不值得的,更是愚蠢的。说老实话,男人,除了马革裹尸,死于疆场,要想赚得我的同情之泪,那是绝无可能的。好不容易混到副行长这个位子,多不容易?却为了一个女人了结大好生命,这不是愚蠢是什么?不是懦弱是什么?”



“以为是一篇发人深省的人生宏论呢,原来是几句街谈巷议的陈词滥调,简直狗屁不通。”虞迁用不屑的口气说。“还是谈谈你的股票交易吧,谈这个你不在行。”



“关于人生的价值问题,没有什么在不在行,我这样说只是不希望再看到步他后尘的人中有我们所熟悉的,因为尽管我不会因为同情而落泪,但我会很不舒服。”刘蒙营说。



“爱情对于深于情者来说,实在难以为怀。这在薄情之人是没法理解的。”谢秋水说。



我见刘蒙营处于寡不敌众的不利形势,出于为他解围的心理,就插嘴说:“蒙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问题在于钟于情和薄于情,这都是生而所具之个人秉性,实在是强求不来的事。”说到这里,我见大家都没有什么讨厌我说话的情绪表现,就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从幸福的角度来说,薄于情的人通常会过得比较自在消停,而钟于情的人则往往生活得比较疲惫、辛苦,到最后多半是心力交瘁。不过话说回来,钟情之人那种沉醉于爱的甜美以及为情所困的苦中之幸福感,则是薄情者所无法体会得到的。其实,为人在世,不管你是那种人,多半是能控制自己的天然秉性,不让它往极端发展的。一个人过于追求功利,迟早会栽在名利场中;而一个人过于痴情而不能自拔,则结果很可能会像晓辉这样,令人扼腕叹息。所以,钟于情的人和薄于情的人也要相互理解,才能和谐共存。”



“若不是在这种场合,我可能会鼓掌。”林惟楚说。“我以为你说得很中肯,而蒙营过于极端了。”



“打住,道不同不相为谋。”刘蒙营用左手指顶住右掌心说。



我很高兴我的话能得到大家的认同,但同时也为没能帮得上刘蒙营的忙而向他歉意一笑。



许和平的电话响了。是刘侠打来的。



“曹寻想的手机无人接听,李翠珍和宁芙已关机,叶阑珊什么也不知道,苏君青说她好像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也仅仅限于知道他的名字。”许和平对大伙说。



“奇怪了。”谢秋水摇摇头,不无愕然地说,“我不太相信。”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都没有什么说法了。”我说。



“小杨,你和王行长走得较近,你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吗?”许和平问。



“没听到过,真的没听到过。”杨晓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王行长他平时从来不跟我们谈私人问题。他就是这个性格。”



“这才是他致命的地方。”谢秋水说。



“不错,这就是他致命的地方。”吴百年说,“他不敢也不愿把他个人感情上的问题告诉任何人,而他,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倾诉。”



听了吴百年的这句话,大伙儿就想到了数年之前王晓辉在第一楼街那所朋友托管的没有灯光的老屋子里的那番倾诉。那番畅快淋漓的倾诉显然是被警察逼出来的。这一次,警察没有逼他,是检察官逼他,两种逼迫性质不同,导致他也做出了不同性质的选择。这是天性敏感的他必然会做出的反应。



“老大,你有什么高见吗?”许久不曾说话的吴怀柔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记起奥维德说过的一句话,”吴百年说,“这句话或可作为众多不是生老病死的夭亡者死因的一种普世性解说。奥维德说:他的命运是一个人的命运,他的意愿却是一个神的意愿。”



于是,大伙儿就一起在口中喃喃重复着奥维德在《变形记》里说过的那句话,以便细细体味那句话的含义。



“可不是吗,有些人,我是说那些多情之人,乐于幻想,欲臻神境,他们的心简直就像悬挂的琴,轻轻拨弄就铮铮琮琮。”林惟楚说。“到末了,虚幻的神境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极度失落中体味到的虚虚空空。孤馆春寒闭,空梁燕泥落。见了人不说话,一个人又自说自话,说的都是荒唐言,临了还要洒一把辛酸泪,遁入空门也就罢了,毕竟是度人度己的神职,至于投湖、悬梁,则是一些极端的个案,亲朋好友非哀恸嚎啕不能释放内心的悲痛和恐惧。”



“要走窄门,因为通向死亡的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吴怀柔说。“耶稣教人走窄门,其实在他之前的佛陀就是走的窄门。放弃荣华富贵的王子不做,去到深山枯坐打禅,不是走窄门是什么?”



“然则笃信佛陀的叔本华不也是提倡自杀解脱吗?”许和平说。“难道死亡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自杀者和苟活者,你们究竟谁是对的呢?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唯自杀可得真解脱,唯绝食自杀乃谓从意志上对生命做彻底之否定,而后得精神上之真解脱。



“自杀虽然不能提倡,但在它作为生命终了的一种形式,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却是有价值并值得肯定的。”虞迁说,“我认为在道德、情感、责任都得到有效淡化的地方,自杀将成为不可能,尽管自杀从来都是结束生命的一种希缺形式。换言之,自杀至少说明我们的社会还没堕落到处处充塞着没心没肺的人(我得承认他们很健康),责任、情感、道德仍旧是我们这个社会价值评判标准的主流品种。”



“耶稣和佛陀都是要救人性命的,他们反对死亡,更反对自杀式死亡。”林惟楚在大伙儿都因思索虞迁所言之意的片刻沉默后说。



“我们大概是要找到耶稣和佛陀的结合点,才能获得大解脱。”吴怀柔说。“但是,结合点在什么地方呢?”



“在我身上。”林惟楚说。



大家一起往他身上看。



此时,一种奇怪的、类似于人们想象中阴间发出的沉沦声响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大家又一起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马蕴石律师坐在松软的沙发里,歪着脑袋,口角流涎,正发出酣睡的呼噜声。



“他正在阴间和晓辉道别哩。”谢秋水说。“让他们多说几句吧,省得晓辉路上寂寞。”



“各位,我倒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刘蒙营说,“假如,我能够在此之前把王行长引入炒股的行列,我想他肯定不会走这条路。”



“扯淡,你净说些扯淡的话。”谢秋水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听他说完,蒙营一定有他的道理。”吴百年说。



“本来,我现在说这些话确实很扯淡,因为人都已经走了。”刘蒙营说,“但是各位,我们之中,还有我们之外的更多的我们之中,难保没有王行长这种性格的人遇到他遇到的烦恼事,这样一想,我再说出我的道理就未必是扯淡之举了。”



“你说啊,我们听着呢。”吴怀柔说。



“炒股是一种投资行为,是一种理财方式,我想各位不会有异议吧?”刘蒙营看看大家,见大家都在点头,于是就接着说,“但炒股同时也是一种赌博行为,是一种游戏娱乐的行为。我见识过很多炒股的人,有的人用钱买基金,他们自认为也是炒股。但真正炒股的人根本不会把钱交给基金经理们去买卖股票,他们一定得由自己掌握金钱,对个股进行分析研究,然后决定买进和卖出。我为什么说这是真正炒股的人呢?因为他们亲自从事了一种赌博的游戏并从中获得快乐。赌博的游戏从来都是很吸引人的,赌博的快乐也从来不会从局外观赏中获得,而且赌博的游戏总能令人忘记除赌博之外的任何有趣和无趣的事情。所以,古今中外才有那么多的赌徒赌棍,才有古龙小说里那些为了戒赌不惜剁掉手指的人,戒一次,剁一只;开戒一次,又剁一只……简单地说,对于像王行长这种为情所困的男人,一旦携钱入市,一旦买进股票,他会立马从情感纠纷的漩涡中干干净净地抽身出来,他就会全心全意投身股票买卖,再也无暇去思想那些伤人伤神的情感之事了。我想,我们可以从现实中找到很多例证。”



“你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却不具备推广的价值,因为你忽略了一种情形,也是赌博里最重要的一种情形……”许和平说。



“我知道你要说的是哪种情形,”刘蒙营打断他的话说,“如果输钱怎么办?”



“没错,要是亏了心情岂不更加糟糕?”吴怀柔说。



“输钱的糟糕心态和输情的糟糕心态谁更糟糕?谁更伤人?”刘蒙营微笑着反问,“再说了,有我老刘在,在如今这个市道,又怎么会亏钱?”



“我所以说不具备推广价值,因为就算如今这个炒股的市道很好,但更多的是不好的时候,因为牛短熊长是股市的必然规律。所以,炒股救不了人。”许和平说。



“我不同意。”刘蒙营说,“因为就算炒股亏钱,弄得心态不好,但总有翻本的机会,或者干脆退出,钱还可以从其他途径获得。但此时,你为情所困的心境起码已得到很大改善,从这个意义上讲,亏一点钱不也是值得的吗?再说了,炒股其实可以锻炼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使他在人生舞台上具有更好的承受力,使他在人生的路途中更加坚忍也更加超然一些生活。”



“蒙营是要把炒股当作一种方便来对待。”虞迁说。



“蒙营的话有他的道理,但诚如和平所言,缺乏推广意义。”吴百年说,“其实,蒙营说的是一种分心法,目的是要让深陷情局的人能够被其他事情引开注意力,从而淡化情局之危。这就是虞迁说的方便。但一个深陷情局的人若还能够被其他有趣的事情引开注意力,恐怕这类有趣的事情多得是,不惟炒股一端。所以,我认为关键问题是:深陷危情的人,被引开分散注意力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去让他自愿从他苦苦挣扎的情局中探一探头看看外面的世界更为有效?我所了解的情形是:深陷危情的人更愿意在情局中甜蜜地沉沦,直到这个生命对其所负载的情感之重加码到极限,此时就会出现两种结局,一是王晓辉式的,还有一种是猛可里掉头迎着阳光走出来,脱胎换骨一次,变成另一个人,但他从此就只会用玩世不恭的眼神去嘲弄别人的所谓爱情。”



“我天生就喜欢打打牌,玩玩麻将。”马蕴石艰难地从松软沙发上爬起来,哈欠连天地、用浓重的江都口音说着,眼泪、口水一起淌。



大伙儿见状,一起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笑。可我笑的同时往房间里头望了望,我心理很虚,我想我们这样发出带有欢快意味的笑声,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如果真的有不死魂灵的话,他会不会不高兴?所以,我笑得有点勉强,甚至有些神情慌张。







你醒过来了,你又一次醒过来了。不,其实是你又荡荡悠悠地回到这里了。你本来已经上了去南方的火车,你上了那辆从南京方向开过来,要经过上海再往杭州方向去的火车。你本来情绪已经很稳定,不再单纯想过去的事,不再沉沦在伤感里。有那么一刻你甚至很快乐,因为你看到了窗外的风景,那些沿途江南冬日的风景。是的,你喜欢那种荒寒境界,那种黄昏时的荒寒乡村境界:寒水沦涟,枯树萧疏,归鸟成阵,村烟袅袅。你甚至还得出了你对宁芙之爱的理解:对和她一起时相拥相爱的回忆的迷恋远远超过相拥相爱本身。你爱的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加载了你多愁善感的个性背景下对爱的无限幻想成分的回忆的错觉。你总是把和她一起时的某一次、某一个地点、某一句话加以想象的扩充,那扩充的部分都是诗意的想象,其实在你们之间并不真的存在。在你们相安无事的恋爱中,你的这些诗意的想象不但增添了爱情的甜蜜和温柔,也强化了你对她的依赖和迷恋。由于依赖和迷恋的基础多半是你诗意的想象,而当你们的爱情一旦发生如今这种局面,你的那些诗意的想象就变成了一支支伤心小箭,箭箭射入你心脏最柔弱的地方。当你想到这里时,你甚至脸上露出了些微笑意。因为你开始轻视你所笃信和珍重的爱情了,这意味着你从中解脱出来了。你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种久违的对大自然的热爱一下子涌进你受伤的心脏。趁着高兴劲儿,你的思绪甚至飘飞到了极其遥远的、只是在过世多年的前辈口中才听说过的往昔:一个冬日,王姓旧族随南宋高祖赵构的皇亲国戚们狼狈南窜,车辚辚、马潇潇,妇女儿童一路哭号。作为驸马王洗的胞弟的你的老祖宗,也能书善画。他老人家带着家眷,没有跟随大队人马进驻临安,而是继续往西南,走到一个风水清幽的地方隐居起来。你的那位老祖宗在那片自由的天空下亦耕亦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过他的心情与当年隐居彭泽的陶渊明却很不同,他很少说话,时常一个人站在屋后一个土坡上向极北的地方遥望。闲暇时偶尔也铺绢染翰,重拾当年从哥哥那里学来的丹青旧好。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远;竖划三寸,当千丈之高。他喜欢画深秋和严冬之景:高风摇落,草木变衰;寒江萧寺,雪舟棹歌。画风和当时大江以南流行的马一角、夏半边的残山剩水不同,北宋的全景式构图风格依然保留在他的画幅里。而东京汴梁一带的山水楼台、酒肆民居还是很容易被识别的,说明他老人家一天也没能忘记过去和故乡。后来他抑郁而终,葬身兰溪江畔。他的后代从此就在那里繁衍生息,历经百代而未衰绝……因此,你就想,你们家族的忧郁性格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开始于一场战乱,开始于一次规模宏达的背井离乡的大迁徙,开始于老祖宗斩不断、理还乱的思乡情结,开始于一位漂泊江南天地间的皇亲国戚对昔日繁华盛世无穷无尽的追缅……你陶醉在这种古老、忧伤却是甜蜜而美好的回忆里。可是好景不长,火车广播里又开始播放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歌曲了。那些在平时边听边哼的歌曲,从来不曾计较歌词的涵义,可此时听来,竟觉得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说你和她的往事。于是,你的心又开始颤抖了,你的眼睛无端地充满了热泪。回去……复活……继续活下去……不……死亡……重新选择……复活……陪着你慢慢变老……当成手心的里的宝……摇椅摇椅……最浪漫的……有时候宁愿相信一切都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你骤然起身,飞翔了,你的魂魄飞翔起来,逆火车而飞翔。你回到了屋子里,温暖的屋子,皑皑积雪很美,但太冷了。你回到自己的家,曾经是自己的家,你听见他们在议论你,他们在笑,在笑……可你看不见他们……那些昔日老友……不久前还和其中的一个一起喝酒……闷酒……伤心的……可没人理会得你当时的心境……死吧……死后皆空,心有何惧……解脱之死……把眼前的黑色帷幕拉开,拉开……你想看见他们,看他们的说话的脸……他们在议论如何可以让你不死……吴百年一定在琢磨什么,日后把它写成小说,他会这样,他不是已经写过啦?先是露水,后改成隔离……好心的朋友……都成往事……昔日的老友……昨日重现……我从深渊向你呼唤,我们大家都被推向相同的归宿;命运的坛子翻过来时,对人人一视同仁,……死神终归要显示它本来藏着的脑袋。我们一生下来就走向死亡之路,结局开始于开端……哦,多么悲伤的合唱,歌声,不是火车上的那种歌声,坟茔旁的哀歌,为死者祷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让他安息吧……一起走过的日子……绝望的笑……不能没有你……已成往事,当爱已成往事……乡村的路带我回家,回家,火车上的歌唱……你有离开的自由,就让我一直站在被你伤害的地方……多情人把灵魂给了谁?你不要,扔掉,被冷落了……门没锁……我的爱人在这里和她的情人约会……死了都要爱……人鬼情未了……爱一个人好难……你有离开的自由……我怎能离开你……像我这一种男人……为什么背着我爱别人……爱上你等于爱寂寞……我终于失去了你……把悲伤留给自己……跟往事干杯……爱是空心菜……有时爱情徒有虚名……背叛……你把我的女人带走……那么爱你为什么……我们怎么会爱成这样……读你……一厢情愿……太傻……第一号伤心人……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我的心太乱……黄昏……滚滚红尘……撕裂的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放爱一条生路……终于放手……残酷的温柔……天黑……爱一个人好可怕……爱断情伤……无情的雨无情的你……爱就爱了……今夜无眠……没有你的圣诞节……平安夜……多少音符……五线谱……七弦琴……拨弄你的神经之弦……你从房间走到厅堂,又从厅堂走到书房……看见了熟睡的女儿,眼角还有没干的泪痕……她因父亲太傻而悲伤哭泣……聪明人每每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代价和泪水,于是世界充满了同情,相互的同情……你突然意识到:所有人都可能犯错误和遭遇不幸,同情之泪非因为爱他人而流,同情之助实则出于自怜的需要。因此,你更加感到孤立和绝望。你轻轻抚摸她的脸,她没有知觉,她熟睡了,梦里一定还和你一起,骑在你的脖子上逛公园吧?用婴孩的娇弱声音催促你给她买甜点和玩具吧?可你毅然离开了她,为了另外一个她一无所知的女人。可你也想到:如果女儿知道那个女人背弃你而致你死亡,她可能会去杀掉她。于是,你想到了亲情的激烈、炽热和因此而可能犯下的错误。你意识到,人类无时无刻不在错误的边缘徘徊,时时有错误,处处有错误,你的错误不过是海量错误中之一粒砂子。你无奈,走到自己的房间,回到那早已冰冷的尸体里,你想再感受一下灵魂和肉体结合时的感觉。可没有感觉,你的肉体已经不再接受你的灵魂,此时你的灵魂和肉体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彼此没有了感应,如同眼泪落在沙地上,看上去沙地主动吸收了泪水,其实它是被动的,因为这和它被动吸收一滴污水和天上的雨水完全一样。太阳一照耀,它就会把吸收的全部吐出来还给空气。你无助地坐在你自己冰冷的尸体上,倾听他们在厅堂里说话。



倪行长来了,他进来看了自己冰冷的尸体,却看不见你坐在尸体上看着他。他发出叹息。他是个好人,是你的朋友,曾经帮助过你。他为你惋惜,心里难过。他又颇感自责,因为他认为他其实可以救你,他应该在检察院的人走了之后去找你谈谈,告诉你真相:检察院要调查的是另一桩事,是关于倪行长和信贷部门的事,只是有人检举你也和那位享受了巨额贷款的民营企业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还碰过杯。其实倪行长知道没你的事,可这件没你事的事却触动了敏感脆弱的神经,把走在悬崖边的你推了一把。但倪行长当时心里很乱,他感到害怕,他最担心的是他自己,还有信贷处的头头。他知道你没事,所以也就没去理会有关事涉你的传言。当然,他当时也有他的打算,那是为他自己考虑的: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想以此分散人们特别是银行员工的注意力。因为在他想来反正没你的事,大家对你的议论和猜测伤不了你,而他出于自保就没去主动撇清引发议论和猜测你的不实传言。这也不能怪他,他其实对你还是不错的。他不知道你会这样,他若知道他会救你的,即便在救你之后一分钟内他就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不过你也没怪他,你见他站在你冰冷的尸体旁红着眼睛时,你知道他内心的感伤和苛责是真诚的。



倪行长走出去了,他走到厅堂里,和一群人打招呼,和吴百年说话。



“只是他走的实在不是时候,人家会有意无意地把污水往他身上泼的。”倪行长说,



吴百年说:“他并不在意这些,我想他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个连生命都舍得放弃的人原本就无所谓名誉,无所谓污水。因为他活着的时候相信他的人,在他死后依然相信他,而不相信他的人总归是不相信他。现在,既然他已经死去,又何惧那些想要用污水泼他的人再多泼一些污水呢?”



“倘若今晚犹大外出,他就会走向犹大,从而有了出卖的机会;倘若苏格拉底打开自家的门,他会发现苏格拉底睡在门口的台阶上,从而就有了变聪明的机会。”林惟楚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他接着说,“所以,梅特林克教导我们说,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与我们的本性不相符的事是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



“你的意思是王晓辉自杀是他命运的必然,其一生所为之在清在浊也一直为其命运所左右?”虞迁问。



“是啊,我这么看。”林惟楚说。



“你上面所说梅特林克的话好像出自他《明智与命运》一文吧?”谢秋水问。



“谁曾怀疑过你是活字典和大百科全书?”林惟楚用赞赏的口吻回答他的提问。



谢秋水很受用地笑了一笑。



吴怀柔把那张写着诗的纸张打开,递给倪行长,说:“瞧,这个完全能证明他没有污点,他的死与检察院调查的事毫无关系。”



行长接过纸张,逐行读过,然后还给吴怀柔。他叹息一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去,走到他女儿睡觉的书房看了她。然后他又踱回来,对吴百年他们说:“是我害了他。尽管他不是因此而死,但此事肯定对他打击很大,污辱了他的人格,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件事成了死亡催化剂。我应该及时找他谈谈心,这个时候他最需要朋友。而我却……我也受到了调查,事实上,我的心情也是一团糟。”他愧疚地看了看他们。



“也好,走了就解脱了。”吴百年说。“行长毋需自责太过。”



“是我把他调到我们行的,如果他在工行工作,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行长说。



“话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事,非人力所能左右。”吴百年说。



“可我心里不好过,真的,这太……”倪行长说。“亏得你们这帮朋友,守在这里,真是太谢谢了。”他脸朝杨晓臣说,“这样吧,小杨今晚就守在这里,明天一早我就派几个人来换你回去休息。”



“倪行长,”吴百年说,“你看王行长的灵堂是否就设在这里?”



“只能这样了。”倪行长说,“干脆明天白天做这些事吧,看看晓辉他有没有照片,没有的话找到底片送照相馆放大一张,灵堂需要这个。”



“倪行长说的对,”吴百年说,“以我看,大伙儿不必都守在这里,留下两三个人做伴就行了,其他人都回去休息,明天还有许多事要我们做的。”
“我留在这里。”吴怀柔说。



“我也留下。”虞迁说。



“我……”



“行了,”吴百年说,“小虞、怀柔、小杨和我留下,其他人都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们过来。”



“好的,我看这样很好。”倪行长说,“各位明天有事就不一定过来了,我会安排行里的员工过来的。只是辛苦了吴庭长。我还有些事要回去连夜理一理,要不我一定留下来陪你的。”倪行长握着吴百年的手说。



“非常时候,你忙你的去吧。”吴百年说,“这里你就不要多操心了。只要明天派几个帮手给我们就行了。”



“好的,好的。谢谢你们。大家辛苦了。”倪行长说着,和留下的几位一一握手告别。“你们几位怎么回去?我有车,带你们一起走吧。”他对要走的几位说。



“谢谢,不需要了。”许和平说,“我有车,我负责送他们回去。你先走吧,赶紧忙你的事去。”



“哦,那就不客气了。”倪行长说着再见,就先行出门下楼了。



“实在不好意思,若不是要把这圣诞礼物送回去,我一定要留下来,怎么能让吴庭长留在这里守夜呢!”谢秋水歉疚地说。
“可不是吗,”林惟楚红着脸说,“我的圣诞礼物也还放在和平的车上哩。”



“不必客气了,我这夜里一旦被弄醒,是没有福气再睡回笼觉的。你们赶快先回去吧,明天肯定还有事要忙。”吴百年说。



于是,林惟楚、谢秋水、刘蒙营和马蕴石就一起走了。



我跟在刘蒙营身后,走下楼,走到外面。



零星雪花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领上,也飘落在我的眉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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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总觉得有些悲哀,”虞迁说,“我是指这件不幸的事。”



“本来就是件悲哀的事,难道还能有其他感觉?”吴怀柔一边把水壶里的开水往热水瓶里倒,一边看着虞迁说。



他把热水瓶拿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找来几只茶杯。



“老大,要茶叶吗?”吴怀柔问。



“要的,喝不惯白开水。”吴百年说。



“好的,我去给你弄茶叶。”吴怀柔说。



“我是指悲惨事件发生的诱因。”虞迁说。“你们不觉得和K先生有些相似吗?”



“哪个K先生?”吴怀柔边问边低着头在电视机下面的矮柜里找茶叶。



“记得是你最早把卡夫卡的《法律门前》贴在我们的论坛上的,你怎么会不知道K先生呢?”虞迁说。



“《法律门前》和K先生有什么关系?记得那段文字里没有K先生这个人吧?”吴怀柔站起身,又把眼光投向放在墙角处的一只高低柜,那是王晓辉离婚时分得的一件旧家具。“奇怪,他会把茶叶放在哪里呢?”



“去冰箱看看吧,要是我肯定会把茶叶放在那里边的。”吴百年说。



“《法律门前》是小说《审判》里的一段,小说讲的是K先生这个人大清早起来就无缘无故遭警察传讯,后被审判处死的故事。”虞迁说,“原来你小子就只知道那么一点东西。”



“我也是在网上看到那点东西的,读了觉得很有寓意,而且文字风格很怪,于是就转移到我们上的那家论坛上了。”吴怀柔解释说。“哈,找到了,老大真神。”



他拿着茶叶走回茶几旁,给吴百年的茶杯加了些茶叶。
“再加点,我喜欢喝浓茶。”吴百年说。“



“难怪老大总是睡不好呢,原来喜欢喝浓茶啊!”吴怀柔说。



“下酒长生果,提神不夜侯。”吴百年笑笑说,“这是我像你这么大时写的一首五言诗里的一联。”



“那是什么时候?那时你住在什么地方?”吴怀柔问。



“牌湾往下,肉联厂附近的光华村。”吴百年说,“那时我才结婚不久,赁居于光华一王姓人家的旧宅。那时我只有一种感觉:我是一个志大学富却不被社会重视的士子。”



“我读过你的《风雪堂诗存》,确实大多是那种士不遇的情绪宣泄以及由此产生的对退隐生活的向往。”虞迁说。



“那时,我始终把自己看着是一位生活在今世的古人。”吴百年笑笑,露出难以言状的表情。



开水冲进茶杯,茶叶先是浮于水面,被热水浸润后,又慢慢直立着纷纷坠落杯底。本来透明无色的热水变成了浅绿色,那些直立着的茶尖看起来就像是海底的羊齿植物。



“睡吧,小杨。你睡吧。”吴百年说,“把空调开开来,不能受凉了。”



杨晓臣哈欠连天,摇着头,很不好意思。



“我不能熬夜,没这个习惯。”他笑着解释说。他又是一个哈欠,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空调一直都是开着的。”吴怀柔说。



“呵呵,我都没在意。”吴百年脱下棉外套递给杨晓臣。“把这个盖在身上。”



“谢谢吴庭长。”杨晓臣接过棉衣,“那我就先睡了。”他往沙发上一躺,两分钟不到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



“K先生无缘无故遭警察传唤,这和王行长无缘无故受银行事件的牵连而被秘密调查,难道不是很相似吗?”虞迁说。



“K先生还对警察说那种令人发笑的话,那是色厉内荏的表现吗?”吴百年说。“他明知自己没有犯罪,但他却害怕了,所以他要说那番令人发笑的话,为了掩饰恐惧。特定条件下的逆反心理所产生的特定行为。”



“从表面看是这样,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虞迁说。



“唉,可惜我只看过《法律门前》,没办法加入你们的讨论。”吴怀柔不无遗憾。“晓得当时把整本书都看了就好了。”



虞迁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你且说说实际上的问题。”吴百年说。



“实际上,我认为K先生感觉到了罪恶,就是说,他在警察的突如其来的造访过程中,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有罪的。”虞迁说。



“有罪?就是审判做出的有罪判决的那些罪?”吴百年说,“判决并未明确他究竟身犯何罪啊?”



“不,不是的。他的犯罪感和警察指控的犯罪完全是不同的。”虞迁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觉得这才是卡夫卡写作这本书的不可告人的动机。”



“嗯,”吴百年点点头,微笑着说,“有点意思。”



“研究者根据各自的理解,他们为K先生的犯罪寻找出三种认定的理由:其一,K先生有罪。因为他不爱任何人,没有能力去爱;其二,K先生有罪。因为他允许自己的生活走向机械化、自动化、异化,顺从于社会机器的呆板速度,使之失去所有人道的价值;其三,K先生有罪。因为他被指控有罪,他感到自己有罪,人们使他变成有罪,人们使他产生犯罪感。而我赞成第三种有罪的认定。虞迁点燃了一支香烟,点火的手微微颤动。他深吸一口,猛地吐出烟雾。他接着说,“警察的突然出现唤醒了K先生的犯罪意识,原来,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犯罪的冲动,有那种不敢告人的犯罪意识,并可能在脑子里策划过如何去实施犯罪。但那只是短暂的意识行为,过去了也就结束了。比方说,怀柔他就曾经告诉我说,他发育成熟的那段时间,特别需要异性的安慰,他说他恨不得去强奸某个女子,他说他甚至设想了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去强奸什么人。他说他想这件事的时候心跳加快,血液直往头上冲。”虞迁说。他看看吴怀柔,“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吴怀柔说,“但你不是说那是一种不敢告人的犯罪冲动吗?而我却敢于告诉你啊?”



“你是个特殊的人,你胆大妄为吗!”虞迁说。



吴百年笑了起来。



“小虞分析的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有犯罪意识产生过。”吴百年说,“在我最穷的时候,我甚至在脑子里策划过抢银行。不过基于我这个人天生懒惰,怕吃苦,所以最后这个计划也就停留在意识中。”



“我觉得审判的社会化对K先生犯罪意识的唤起和增强有着十分关键的作用。”吴怀柔说。



“你说得很对。当审判被社会化(这是审判的必然后果),就连他的老父亲都不否认他有罪。试想,在这种情境之下,他的犯罪感怎么可能不日益增强呢?于是,他就开始搜索记忆,从发生和没发生的往事中寻找自己犯罪的证据,最后,他就认同了指控,服从了判决。尽管那个判决在我们看来很荒唐。”虞迁说。



“是啊,K先生其实是被强加于他身上的审判境况所吞没,失去了自我真实的判断。审判变成了一种绝对的力量,你就是死了,也逃脱不掉。有时候,审判并非是为了伸张正义,而仅仅是为了消灭被告。”吴百年意味深长地说。



“不过,我认为卡夫卡的本意并非只在我们刚才所分析的层面上,”虞迁接着说,“我认为他已经把一个具体的K先生的犯罪感作为基督原罪理论的注脚来应用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最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证明人类确实是有罪的吗?”吴怀柔说,“既然原罪理论已经在基督教教义中被证明为真理,又何须他再用小说来证明一次呢?”



“这就是卡夫卡的高明处,是他的小说的魅力所在。”虞迁说,“他迫使我们去做一番深思。”



“其实小虞已经有了答案吧?”吴百年微笑着看看虞迁。



“我是这样看的,”虞迁说,“卡夫卡最终要说明的是警察利用了人类具有原罪这一特性或者说弱点而实施对同类的攻击,法官做为助攻,成就了警察的攻击。警察滥用公权,使得人类在原罪感面前抬不起头来、感到无助和恐惧,直至被击垮。那么他为什么要拿警察说事呢?因为他要说明法律??作为现代社会保护人类的最重要的武器同时也在伤害着人类。人类在所谓法律秩序中痛苦地承受着混乱的后果。因此,人类的一切作为都将以荒诞结束。这就是卡夫卡终其一生,始终感到恐惧不安的原因。他要用写作来安顿自己、保护自己。写作,把内心的不安表达出来是他唯一真实的目的。”



“很有说服力。”吴百年说,“我只是被他不同寻常的叙事方式所吸引,而你却透过这种方式对他的内心做了探究。”



“过奖,过奖。”虞迁谦虚地说,“谈不上研究,只是看了一些研究卡夫卡的文字并作了一些思考。”



“老大表扬你你就笑纳吧,还假惺惺的,装谦虚。”吴怀柔调侃地说。



“具体联系到王晓辉嘛,我认为其实他也有犯罪感被唤起的恐惧。”虞迁说,“只不过他沉沦于失恋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犯罪感被唤起的恐惧在他更多的变成了自杀的勇气。”



“所以,大家才认为检察院的调查成为他自杀的诱因。”吴百年说。



“仍然是一种公权滥用的后果。”虞迁以失望的口气说。“也是审判(司法行为)社会化的后果。”



“检察院调查案件是依法行使侦察权,这里并无违法行为啊?”吴怀柔说。



“没人说检察院有违法行为,”虞迁说,“问题就在于检察院是依法行事,如果王晓辉事件是有某些人违法行为所致倒好办了,就因为是依法行事的后果才成为一种悲哀,因为这种悲哀是我们没法回避的。”



“公权归根到底是为了维护私权,但公权的行使却每每以牺牲私权为代价。这既非立法能解决,亦非司法能解决。这是一种荒诞的结局??只要人类生存着,这种荒诞的结局就没有结局。”吴百年说。“我想,小虞大概是想说明这一点,所以他才说到悲哀。因为这种悲哀深深地植根于人类共同的命运之中。”



“如此说来,虞迁说到的悲哀就确实因大异寻常而值得深思了。”吴怀柔说。他给三只杯子都加了一遍热水。



“还有,如果王晓辉不是这种个性,没有失恋之痛,则检察院依法行事也就不会发生荒诞的悲剧。”虞迁说。“但是,这并不能说公权的行使就丝毫没有破绽。因为芸芸众生,看起来大同小异,其实每个人的神经对于一种现象都会产生不同的反应。脆弱,如果我们把容易崩断的神经称之为脆弱的神经的话,我想这种脆弱比比皆是。只不过导致神经脆弱的原因却总非明确而共同的。但公权设置却只能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所以,才有人说,人类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与死亡为伍。”



“你还是没说明公权行使的弊端在哪里啊?”吴怀柔说。



“公权的设置是把人设想成批量生产的机器人的,其弊端不是显而易见吗?”虞迁说。



“啊,对,对,说得对。”吴怀柔恍然大悟。



吴百年轻轻跺了跺脚。尽管空调的热量把房间弄得暖和起来,但寒气却在这个走向衰老者的脚底越积越重。



他站起身,走到一张小圆桌前,然后慢腾腾坐在椅子上。



“坐这边来吧,”他喊道,“那边的矮凳子坐着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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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2:32 | 显示全部楼层
门被敲响。此时什么人敲门?



吴怀柔打开门,发现林惟楚站在门外。



他走进来,峻峭的脸上满是落魄的神情。



他们见他进来,都吃了一惊。



“屋子里好暖和。”林惟楚说,“怀柔,给我弄杯热水来。”



“好的,要茶叶吗?”吴怀柔问。



“要的。好茶还是要喝的。”林惟楚似笑非笑地看着吴百年,“学学老吴,享受一下人生。”他说完,就在老吴身边坐下。



“你怎么又……?”吴百年问。



“妈的,被老婆赶了出来。”林惟楚尴尬一笑。



“开玩笑吧?”吴怀柔边往茶杯放茶叶边说。



“真的。”林惟楚红着脸说。



“肯定是怪你回家太迟。”吴百年说,“是吧?”



“一点不错。”林惟楚说,“我都跟她解释了,她却说懒得听我解释。”



“唉,女人都这样,不讲理起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吴百年说。



“可不是,”林惟楚说,“她把我给她买的圣诞礼物从楼上扔下去了。”



“哈哈,这叫着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虞迁拍拍林惟楚的肩膀,用不怀好意的声调说。



“那你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林惟楚冷冷地说。



“虞某确实有此打算。”虞迁一本正经地说,“起码落得自由自在。”



“我可不成,”吴怀柔坐到虞迁对面,掏出香烟给在座的撒了一圈。“我这人没女人是没法过日子的。”



“我们这里就算怀柔最坦诚。”吴百年笑着说。



“有时坦诚地过了头。”吴怀柔说。



“过了头?”虞迁反问一句。“有件事你到现在还没交代清楚呢。”



“什么事?”吴怀柔问。



“我们都意识到你今天撒了谎。”虞迁说,“严格的说是昨天你撒了谎。因为现在已经是二十五号凌晨一点四十九分零五秒了。”



“你是说……这个……你们听我解释啊……是不是……”吴怀柔结结巴巴,不知想说什么。



“算了,不追究了。”作为唯一知道吴怀柔撒谎是为了去给叶阑珊送礼的林惟楚,不知为什么,此时对这件事非常倦于谈起。他隐约觉得此事能令其心跳加速,而且能唤起他对吴怀柔的同情心。而他并不想同情吴怀柔。所以他就故意把话题岔开去说。“王行长可谓生前孤独,死后寂寞。除了年幼的女儿睡在隔壁房间里,就只剩下几个平日里不远不近的朋友相伴了,可叹,可叹啊。”



他下意识往那个光线昏黄的房间看了一眼,一蓬黑色的东西从床头被子里露出。那是王晓辉的头发。他感到一股寒意倏地从心底升起,鸡皮疙瘩顿时布满周身。他往吴百年身边挪了挪,尽量让身体的侧面对着那个房门。在他想来,面对房门和背对房门都是极其危险的。



“呃,对了,老大,”吴怀柔突然提高嗓门,用兴奋的口气说,“你完全可以写一点关于王行长的文字,比方说一篇怀念他的散文,或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小说什么的,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这个提议不错。我赞成。”林惟楚说。“不过要选择好视点,否则,只会是一个被人说过无数次的庸俗的故事的复述。”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老大写东西可能不叫座,但落入俗套的事他一定不会做。”吴怀柔说。



“其实我曾经写过他的故事。”吴百年轻轻叹息说,“现在他故去了,我不想写他了,不想拿故去的朋友做文字游戏的材料,说实在的,我觉得那样做有些对不住他。他已经歇了自己的工,就像神歇了他的工一样。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他进入安息呢?”



“唉,如此说来,的确有扰他灵魂的歇息。”虞迁说,“不过若能把他的事铸成文字,或许他和你的文字都能成为不朽。”



“老大似不必有顾虑,”吴怀柔说,“把故人的事写出来,也是对故人的一种积极怀念吧,我看不出有什么亵渎和搅扰。尽管我对文字和人的不朽只保持谨慎乐观,但倘若我们能出于悼念,仅仅出于悼念而把故人生前的一些事情写出来,我想那份悼念之情的不朽当是不容置疑的。”



吴百年沉吟不语。



“写吧,写吧。”林惟楚说,“老小子是不是不想吃苦啊?为了朋友吃点苦值得。”



“对了,你刚才说你写过他的故事,就是指的那篇《没有灯光的窗户》吧?”吴怀柔问。



“不……嗯……这个……是吧,就是。他因此得到了被跟踪者的绰号,为此他找我理论过,要我请他喝酒谢罪呢。”吴百年说。



“是的,没错。我们在背后都叫他被跟踪者。”吴怀柔说。



“那篇文字很是引得了不少中年男人的共鸣啊。”林惟楚情不自禁地又朝那件屋子看了一眼。“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有位名叫我的麦子在南方以南的网友就是这样评价的。”



“你现在该算是中年男人还是青年男人呢?”吴百年说。



“处于不老不少的尴尬年龄段吧。”林惟楚俏皮地说,“因此,反应青年人苦恼的事,我会共鸣;反应中年男人的作品,我也跟着共鸣一番。所以,最苦恼的就是我这种不老不少的男人了。”



“惟楚休得贫嘴。”吴怀柔说,“现在我想听听老大的表态性发言,写还是不写?”



“这个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吴百年说。“写他和写好汉杨建军不同,笔锋要颖脱,墨光要深沉。譬如右军作字,需用内?法。不容易写。”



“好啦,好啦,随你用什么笔法,只要你肯动笔写,小弟我愿意笔墨伺候老大。”吴怀柔说。



“如果我要写他,我想我就以今晚这个平安夜作为背景。”吴百年说。



“这个背景不错,温暖中透着寒冷。”虞迁说。



“乔伊斯说,整整一座城市的人都在死去,又生下来另一城人,然后也死去,另外又生了,也死去。房子……房产主是永远也不会死去的。”吴百年意味深长地说。



“除非房子坍塌。”林惟楚说。



“要把房子盖在磐石上。”虞迁说。



“最终,即便是圣殿,一块石头也不会留在世间。”吴百年说。



“就写他一个人吗?”吴怀柔说,“最好能把我们哥儿几个都写进去。不过,可不能损我们哪,尽量把我们几个的形象写的高大一些。”
“你这话倒提醒我了。”吴百年笑着说,“一定把大家都写进去,都有戏份。最起码也得像我们单位的洪春那样,上点秒戏过把瘾。一来呢,要让读者感觉到大家目前生活的这个社会场景是多么热闹、多么其乐融融,饮食男女,追名逐利;声色犬马,动感地带。二来吗, 也要使人们意识到这个热闹的社会场景的个别角落里始终有一些孤独的人存在着,他们蜷曲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深处某座楼房的阴影里不被人注意,当他们挺起胸膛走进有亮光的人群里,也看不出有什么两样,但处于他们内心堡垒阴暗中的孤独却是任何亮光也照不进的。”



“如此甚好。现代中国一座江南小城的浮世绘。”吴怀柔说。“写出来小弟我一定认真拜读,希望能看到一些关于王晓辉生前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



“不会的,除了你们已经知道的,不会有更多关于他的故事了。如果是秘密,我也不会知道,杜撰秘密的事我是不愿做的。”吴百年认真地说。“说实在的,我不想在逝者的所谓隐私上做文章,我只想把他写成一个看起来很正常、很真实的人,他具有常人的可被理解的感情和行为,具有可被接受的正常人的缺点和错误 。惟其如此,我的关于他的写作才是有意义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



“如果这样,你的那篇即将出笼的作品可能会平淡无奇。”林惟楚说。



“欲造平淡难嘛。”吴百年笑笑说。



“这么说小说的中心人物就是他喽?”虞迁说。



“不是的,我不想这么写。”吴百年说。“小说没有中心人物,只有中心时空??平安夜,2006年12月24日平安夜。至于王晓辉,他或许会成为这个最缺乏诗意的宇宙里最不缺乏诗意的一个人。但不是中心人物。”



“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一部小说。”虞迁摇摇他体积偏小的脑袋。“估计受众会将会被局限在一个更加狭隘的圈子里。”



“没人看,权且自娱自乐吧。”吴百年说。



“怎么可能?”吴怀柔说,“我已经表态了,无论多么枯燥乏味,也一定读完。所以,老大想自娱自乐是不可能的,你娱我乐则是必然的。”



“哈哈,如此甚好。”吴百年说,“总算还能为我之外的人做点事。”



“老大,你打算写多长呢?”吴怀柔说,“我是指有关平安夜的小说。”



“准备写个长篇。这是我目前的打算。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没写过长篇。”吴百年忽又叹口气,接着说,“写长篇其实是很痛苦的事。余华就有文章专门论及此事。他说得很在理。他说作家得有精力、体力,得有坚忍不拔的精神,要战胜疾病、失眠和沮丧。因为你写的虽是一段时间的事甚至是一个夜晚所发生的,但你却要花费一个月、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去完成。其间,你自己的生活会变,你的身体会变,你生存的环境会变,你的初衷会变,你的观念会变。你要应对这些可能发生的,一再地思考这个问题:我这样写下去有意义吗?最后,你还要战胜一切可能发生的对你不利的情况,坚定自己的写作信念,全力以赴去完成你要写的。所以,如果像这样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一个读者都没有的话,那对作者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了些。”



“老大说得有理。”吴怀柔说,“不过我也听人说,长篇小说最好写,我就听《金山》杂志原总编陈图鹏说过。你怎么理解他们的话呢?”



“他说的情况对于他自己可能是真的,就像词曲家或擅长调短于小令,或擅小令而短于长调一样。”吴百年说。“不过我想,如果你对你的小说很负责,是呕心沥血去写,多数是不会觉得长篇易而短篇难的。”



“老大说得在理。”吴怀柔点点头说。



“王晓辉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吴怀柔说。“我很好奇,很想知道或者说通过即将问世的小说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吴百年露出疑问的表情,“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吴怀柔面部的疑云更深,“那你怎样写他?”



“不知道。”吴百年说。



“老大真会开玩笑。”吴怀柔苦笑,“我认为他是那种敏感多疑,外表冷淡却内心火热的人。”



“我不能真正认识他。”吴百年说,“但他给我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敬畏法律道德,但他的内心却总是想着要挑战它们。鉴于他的挑战只限于内心的渴望,所以他一直在兽笼里作无谓地困兽挣扎,挣扎越激烈则痛苦越深。他的所有快乐都来自于他的想象。他是一个喜欢独自幻想的人。他本该是一个支持宇宙处在旋转纷乱之中的人,但却过于羸弱,无法用手臂揽着一个女人的纤腰舞蹈。但这也只是我对他的一种感觉,也许是错的。因为我始终认为,就算是他自己也未必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给一个人下定义是很难的,也是很愚蠢的。”虞迁说,“因为首先我们都无法给自己下定义。”



“认识你自己吧。”林惟楚说。



“所以小说,最好是把人物世事呈现出来而不作评论,更不下结论。”吴百年说,“在有限的篇幅里提供最多的信息。人们,准确说是读者们,他们需要的其实只是信息而不是作者的结论。就拿刘蒙营津津乐道的炒股来说吧,一个真正喜欢炒股的人更需要的是炒股的信息,他渴望的是利用信息去自搏获益而不是你把金钱装在提包里给他。”



林惟楚有点后悔回家之后又来到这里。每当他们把话题引到死者身上,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往那个房间望望,他觉得他的眼睛一直睁着,注视着这边几个侃侃而谈的人。老伙计啊,你可别吓着我啊,我身上的寒毛都不知道竖过几回了。他暗中对那个房间里的人说。其实呢,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又暗中劝慰死者说,叫着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对吧?你为情而死,说不定到了阴间反而有个女鬼全心全意爱上你,对你好。女鬼,也没什么,因为在那边你也是个鬼,一个男鬼。不过你,做了鬼之后的你也许彻底变了,变成个无情无义的坏鬼,报复那些生前亏待过你的人。也许吧,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基督民族说天堂,按照他们的说法,像你这种人死后一定是去天堂。天堂之腿。躲着些,它会乱踢人的。安息,永恒的安息,每年还有人给你烧纸祭奠,我保证每年到你坟上送一次鲜花,保证。



他站起来,故意在客厅里走动,走到看不见那个房间里的地方。他脚下的硬底皮鞋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响,响声敲击着悲伤地带的沉闷空气。他鼻子里还轻轻哼唱着走调的《北京一夜》那首曲子。他踱到客厅大门那里,在内墙上找到了客厅所有的灯光开关,他把所有的灯光全都打开,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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