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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千分之二》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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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9 14:5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九魔一魇


1.跃进号事件

    范兆光祖籍江苏,淮安市盱眙县人,与明太祖朱元璋是老乡。很多人都以为朱元璋是凤阳人,其实这是个误解,他家是在朱元璋的父亲朱五四这代才迁到凤阳的,原籍泗州(盱眙),祖父朱初一、曾祖朱四九、高祖朱百六也都建陵于此。范兆光家祖居的村子就离此陵不远,当地人称之为“大墓头”,范兆光的爷爷小时候常在那里抓蟋蟀、采野菜。盱眙地处苏南平原,水系发达,河网纵横,长江、洪泽湖、淮河、大运河、古泗水甚至经常改道的黄河,均在这里汇聚。正因如此,苏南可能是全中国水患最为频仍的地区,水利界称之为“洪水走廊”,三年一小害,五年一大灾。
    1921年,也就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那一年,淮河流域再次发生大规模洪涝灾害,范兆光家祖居的村子被彻底冲毁,百姓死者十之八九,范兆光家只剩下他爷爷一个人活了下来。那时候,范兆光的爷爷还是个黄口小儿,像三毛一样,拿着个破碗,一路要着饭逃难,几年后辗转来到上海。近代的上海,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开埠又早,成为中国最为富庶、开放的地区,被誉为“东方巴黎”,物质、文化生活同西方高度接轨,那时没有广电总局,进口电影不需要配额、许可证,很多好莱坞大片在上海上映的时间比在美国本土都早。
    当然,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同范兆光爷爷并没有关系,像他这样的外乡“瘪三”、“赤佬”,只有卖苦力、干最下等工作的份儿。当时,范兆光的爷爷在外滩一个散货码头做搬运工,待遇很低,劳动强度却大得惊人,就像《码头工人歌》中所唱到的那样:“从朝搬到夜,从夜搬到朝,眼睛都迷糊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搬啦,搬啦;笨重的麻袋,钢条、铁板、木头箱,都往我们身上压,为了两顿吃不饱的饭,搬啦,搬啦…… ”
    范兆光的爷爷就这样“搬啦,搬啦”,一直搬了二十几年。四十岁上,他因常年积劳,患上了肺痨,没钱治病,不久后就去世了,只留给范兆光的父亲半间破棚户和一副搬麻袋时用的抓钩。若放到以往,父子俩的命运肯定是一样的,一辈子“搬啦,搬啦”,但范兆光父亲的运气却要比他爷爷好很多,刚接班到码头上干活儿没几天,“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上海解放了。
    当时,范兆光的父亲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和他爷爷当初从老家逃难出来时年龄相仿,并不知“解放”为何物,以为又是一次换汤不换药的“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没过多久,范兆光的父亲便发现,这次的“大王旗”似乎和以往不同,几乎是一夜之间,自己从社会最底层一跃而成为国家的“主人翁”。当年的“主人翁”可不仅仅是挂在口头上,而是实实在在的。解放大军进入上海后没几天,“组织上”就派人进驻了码头,先成立了工会,接下来是选“根子”,也就是工人骨干。范兆光家两代工人,赤贫(还好没把抓钩当成生产资料),很快被选为“根子”,成为工会中最年轻的委员。
    “组织上”问他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范兆光的父亲想来想去,觉得再像过去那样“搬啦,搬啦”肯定是没出息的,但除了这个,自己还能干什么呢。虽然当上了工会委员,但范兆光父亲当时毕竟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界仅停留在码头上那一亩三分地,在他的印象中,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应该就算是水手和海员了,头戴“迪克西杯”式的帽子,白制服,黑飘带,锃亮的皮鞋,背着手往船舷旁一站,轮船拉响汽笛,海鸥在头上盘旋,别提说帅了。
    于是,范兆光的父亲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提出想当水手,没想到,“组织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很快,他被安排到一家私营海运公司的货轮上做实习船员,当然,范兆光父亲没有相关的知识和经验,只能跟着打杂,但他对此已经感到很满意了。水手的待遇和码头工人有天壤之别,仅以伙食一项,就是先前想都不敢想的。当时的私营海运公司实行的是国际化管理,即使是最普通的船员,每天也有八十美分的伙食标准,差不多合每月一百元人民币。那时公职人员还是拿“工资分”,每分折大约两毛钱,国家主席一个月也就是一千多分,两百多块钱,可水手光吃饭就要吃掉一百,进口面粉、罐头、水果还有范兆光父亲从没见过的黄油、奶酪、果酱,他甚至还先于大部分中国人三十年喝到了正宗的可口可乐。
    当然,“组织上”安排范兆光的父亲做水手,不仅是让他去享福的,他更重要的工作是担任该海运公司“船员委员会”委员及所在货轮“船委会”负责人。当时还处于“新民主主义”时期,允许私营经济存在,但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针扎不进、水泼不进,范兆光的父亲是“根子”,政治上靠得住,“组织上”这才安排他上船吃罐头、喝可口可乐。后来,“社会主义改造”开始,范兆光父亲所在的海运公司变为公营性质,几年后成为中国远洋运输公司的一家分公司,他本人也荣升为货轮的政委,当然,可口可乐是没有了,罐头也变成了国产的,质量大不如前。
    转眼之间,历史的时钟指向50年代末、60年代初,范兆光的父亲也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
    1958年,大连造船厂开始建造新中国历史上第一艘万吨级货轮——“跃进号”,为体现“大跃进精神”,该船从船台铺底到建成下水,只用了五十八天时间,被认为创造了世界造船史若干个“第一”。当时,举国上下对跃进号的建造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有关方面还发行了金质纪念章和特种邮票。但跃进号建成后,并没有担任实际的航运任务,只是在沿海跑了几次试航,直至1963年。
    前一年,新中国同日本签署《综合贸易备忘录》,约定发展民间贸易,双方的第一单大生意是一宗玉米,由青岛经海路发往名古屋。经反复研究,中央决定,这项具有特殊意义的任务,交给同样具有特殊意义的跃进号完成,首航时间定在1963年4月底5月初。执行任务前,交通部远洋局、中远公司以及军方、公安部对跃进号的船员进行了多轮严格的政审,上查祖宗八辈儿,连用不用雪花膏、用不用香皂、用牙粉还是牙膏都要查。最终,五十九名船员中有五十八名被刷了下来,同时从全国海运系统抽调“精兵强将”,范兆光的父亲出身贫寒,又一直搞政工,“绝对可靠”,被光荣地调往跃进号,担任驾助。
    4月30日,青岛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跃进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缓缓驶出泊位。范兆光的父亲站在船侧向送别的人群挥手,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泪雨滂沱,他在内心深处由衷地赞美、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新中国,没有这一切,此时此刻的他,一定还在上海外滩的码头上“搬啦,搬啦…… ”
    然而,跃进号这次历史性的处女航,最终却以一种闹剧般的结果收场。
    5月1日下午,跃进号发出“我轮受袭,损坏严重”的密电,随后,于韩国济州岛西南苏岩礁海域(那时候好像从没人说苏岩礁是中国领土)沉没。所幸日本渔船“壹歧丸”号和海上保安厅“甑”号巡视船及时赶到,没有造成人员伤亡。5月2日,跃进号船员转乘海军护卫舰回到上海,并立刻搭机飞往北京,周恩来总理连夜接见了他们,同时成立联合调查组对沉船事件展开调查。
    接受调查时,船员们——也包括范兆光的父亲——均异口同声,声称跃进号是受到了鱼雷攻击,总共三发,货轮规避不及,左舷被命中。鱼雷是某敌对国家潜艇发射的,不是美军就是韩军,也不排除是日本或台湾的可能。听到船员们这样说,不少调查人员群情激奋,来自军方的一切人甚至摩拳擦掌,向中央请战,要血战血偿。相比而言,周总理就要冷静得多,虽然当时的宣传天天讲敌对势力是如何如何仇视新中国,但了解内幕的人都明白,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挑起事端,就算要找茬,也不会打远洋货轮的主意。
    很快,按照周总理的指示,东海舰队和海上交通部门组成勘测队,赶赴出事海域进行水下实地勘察。经过十几天的作业,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跃进号根本不是被鱼雷击中,而是触礁,导致龙骨折断、船体破洞,最终沉没。
    这也难怪,跃进号首航前,船员队伍进行了大换血,经验丰富的船长、老轨(轮管)、水手悉数被清洗,换上来的都是“政治上绝对可靠”的新手。以范兆光的父亲为例,虽然已经做了十年的船员,但他从没学过航海,技术水准和“搬啦,搬啦”那个时代没什么区别。新船、新人、新航线,不出事才怪呢。事实上,跃进号出海后不久就偏离了航道,一头扎进暗礁区。若换成有经验的老水手,哪里是深水航道,哪里有暗礁,不用海图和罗盘,单凭肉眼就能判断。但跃进号上那些“绝对可靠”的船员肯本不懂这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和范兆光的父亲一样,只会“头戴‘迪克西杯’式的帽子,白制服,黑飘带,锃亮的皮鞋,背着手往船舷旁一站”,准备在帝国主义面前展示新中国无产阶级的傲人风采……
    最终,此事不了了之。范兆光的父亲被从一线撤下,调往五岳市,在交通局航政科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按理说,惹了这么大的祸,放在同时代的苏联早进“古拉格”(劳改营)了,全身而退,饭碗也没丢,应该感到庆幸才对,往后的日子就混吃等死得了。可范兆光的父亲却没有这样做,自从来到五岳,他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写材料,夜以继日地写,他没什么文化,新华字典翻烂了好几本,“眼睛都迷糊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不停地写啊、写啊。写完了就开始往各个部门寄,远洋局、交通部、东舰司、海司、总参甚至党中央、国务院,还专门给百忙中的毛主席寄过。材料虽然写了无数份,但内容都大同小异,范兆光的父亲始终坚定地认为,跃进号就是被鱼雷击沉的,调查结果要么是搞错了,要么就是阶级队伍中出了叛徒,故意和帝修反里应外合,妄图为自己的罪行毁尸灭迹。
    范兆光父亲的后半辈子一直在做这件事,做了几十年,写的材料可以以千万字计。起初,他的字歪歪扭扭、像拍死的蜘蛛,后来竟生生练成了一笔银钩铁画、气韵沉雄的多宝塔颜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成为五岳市书法家协会理事、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近年来,范兆光父亲的字很受收藏界追捧,价格一路攀升,一份他写的材料,可以抵上普通职员两三个月的工资,和当年喝可口可乐时的伙食标准差不多……
    受家庭的熏陶,范兆光从小就知道跃进号的事情,从他懂事起,父亲就没完没了地痛说革命家史,说得他耳朵起茧。范兆光原本以为,父亲和其他船员之所以固执地将跃进号的沉没说成一个阴谋,无非是想推卸责任,但后来,他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据曾经参与调查此事的联合调查组成员后来回忆,当年,船员们描述跃进号“被潜艇鱼雷袭击”过程时,不仅言之凿凿,且说得绘声绘色。鱼雷是怎样劈波斩浪窜向跃进号,船长怎样指挥躲闪,鱼雷命中后如何爆炸,大家如何奋力试图保住货轮,甚至那艘潜艇大概是什么型号,肇事后如何逃走,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一点儿也不像编的。公安机关甚至对范兆光父亲等人进行过类似测谎的试验,结果也显示,这些人并不是蓄意欺骗。更神奇的是,就算故意说谎,船员们也没有串供的时间,从刚刚遇险时发出求救密电开始,他们就一直声称是遭遇袭击,口径惊人的一致,似乎都是事先演习过的,就算是话剧演员上台表演,恐怕也很难这么整齐划一。
    范兆光推测,父亲可能是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他渐渐对人类奇妙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兴趣,并直接促成了日后选择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大学毕业时,范兆光的论文就是关于跃进号事件船员心理分析的,他采访了很多事件亲历者,收集了大量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最终得出结论:那些至死都坚称跃进号是被击沉的船员确实不是蓄意说谎,而是一种偏执障碍。
    首先,最终随跃进号出海的这些“政治上绝对可靠”的船员,恐怕原本就具有偏执倾向。那时候,对“政治”的理解很肤浅,除家庭出身外,还要看本人在历次重大政治事件、运动中的表现以及所谓的“素质”、“觉悟”,看不看报纸、听不听广播、会不会背毛选之类,总而言之,只有那些满脑子阶级斗争和世界大战的人才“可靠”。事实证明,用这种标准遴选出来的人,也并不真正爱国,跃进号遇险后,他们连海图、日志和国旗都没拿就下救生艇逃命去了。从心理学角度讲,这种“政治上绝对可靠”人具有明显的偏执人格,“超价观念”一旦形成,即使面对铁一样的事实,也很难改变。
    再则,跃进号首航前后,船员们一再接受了不良的心理暗示。当年,跃进号的航线是在开船前才最终由作战部门敲定的,为“防止帝修反的破坏”,跃进号没有选择轻车熟路的常用航道,而是改走一条十分陌生且暗礁密布的新航线,其中还有几次明显的急转弯。出海后,跃进号按要求一直保持无线电静默,据说是为避免被“敌对势力”发现甚至劫持。此外,船员们还多次被告知,沿途可能遇到水雷区或敌方舰船,要做好各种应急准备。原本就有偏执倾向的船员,又经过了反复的心理暗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反应自然是将其认定为“帝修反”、“敌对势力”的暗算。这种超价观念是很根深蒂固的,且任何试图改变的努力都会适得其反,你越是给他摆事实、讲道理,他越是认为这当中有阴谋,陷入恶性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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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9 14:55:45 | 显示全部楼层
2.是可忍孰不可忍

    范兆光和白桃是初中同学,就读于本市最好的学校——五岳大学附属实验中学。起初,他们一个是男生班长、一个是女生班长,初二以后“党政分开”、“精简机构”,范兆光留任班长,白桃则转任团支部书记。整个初中时代,范、白二人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居前两名,不是范兆光状元、白桃榜眼,就是白桃状元、范兆光榜眼。除此之外,二人在其它方面也“全面发展”,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种区级、市级比赛,斩获颇丰。当年,五岳市逢有重要领导或外宾来访,市领导到机场迎接,往往还有一个少年儿童代表献花的仪式,金童玉女搭配,而范兆光和白桃,便是经常出现在此类“重大外事场合”的固定搭档之一。
    通常来讲,一个班级内,成绩长期排名第一、第二的两个人,关系很难处得很融洽,毕竟,第一只有一个,没有双赢的可能。与之相反,排名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两个人,却常常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后者对前者尤其好,每逢大考来临,总要嘘寒问暖,生怕对方有个头疼脑热耽误了考试。正因如此,孙海英(演石光荣那个)曾开玩笑说:X国之所以对朝鲜那么好,和上述原理类似,倒数第二要是把倒数第一挤兑得转学了,那吃亏的不是倒数第一,而是倒数第二。
    然而,范兆光和白桃却是个另类。虽然学习成绩上互不相让,但他们的私人关系一直非常好,且不是故意做作的那种。那是个少男少女初试啼音的年代,不光同学们常拿范兆光、白桃打趣开玩笑,就连老师,私底下也觉得二人是天作之合。事实上,范兆光对白桃确实一直有好感,当年的他,不仅德智体美劳样样精通,外形也很俊朗可人,是校内外不少女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春闺梦里人,但范兆光却一概不拿正眼夹她们,只有白桃才能让他初开的情窦砰然撞鹿。不过,对于范兆光或明或暗抛来的橄榄枝,白桃始终没做正面回应。当然,也不仅是对他,那时的白桃,同所有男生都保持着似乎用皮尺精心测量过的距离,既不拒人千里,也不过分亲昵。
    人们大都有这种经验,遇到挫折和失利时,尤其是在追求异性方面遇到挫折和失利时,越是不自信的人,越会选择放弃和遗忘,并由此产生“酸葡萄心理”来自我安慰,而自信的人,却往往很执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放下身段也在所不惜。显然,范兆光属于后者。其实,最开始时,他对白桃只是一般性的好感,如果后者也对她“投以木瓜,报以琼琚”,恐怕范兆光过不了多久就会对这种关系失去兴趣。正因为白桃对自己始终不冷不热,才激起了范兆光永不言败的斗志,久而久之,对白桃投入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当然,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一起,白桃嫁作人妇,范兆光也已为人夫,但在他心目中,白桃的地位依然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2000年,瑞典科学家卡尔松(A·Carlsson)因其对神经递质多巴胺作用机理的杰出研究,获得诺贝尔生物学与医学奖(就是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那年,我国政府表示谴责,称使诺奖“严重贬值”)。卡尔松的研究证明,人类的情欲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单纯的性欲,由睾酮等性激素控制;二是爱情,由神经递质多巴胺及血清胺控制。脑核磁共振成像表明,多巴胺的浓度与预期经历的关系高于实际经历,换句话说,渴望得到而没有得到,比轻易得到更容易刺激多巴胺的分泌。很明显,范兆光之所以能长久地对白桃念念不忘,也是多巴胺在作祟。
    通常来讲,人类性欲指向的对象是不特定的,可能会对若干异性均产生性的冲动,且这种冲动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爱情却并非如此,它是专一的,是矢志不渝的。对此,卡尔松也给出了入情入理的解释。通过对田鼠的研究(田鼠是种从一而终的动物,若配偶中途意外死去,另一方终生不再娶或再嫁),科学家们发现,多巴胺具有重塑大脑微观结构的能力。当田鼠第一次交配时,脑部释放出的大量多巴胺除产生愉悦感外,还会对大脑特定区域造成“一次性的、不可逆的”改变,产生一种特殊的“沟渠”形态,使得这种愉悦感成为只针对特定对象刺激的反应。这种原理可以近乎完美地解释人类的旧情难忘,或许,若干年前,当范兆光第一次不知不觉中对白桃用情时,在他大脑深处的某个区域,多巴胺已经“一次性的、不可逆的”塑造出了特定的“沟渠”,从此,其他女人便注定再也难以真正走进他的内心(看来诺奖并没有“严重贬值”)……
    不久前,新任五岳市市委秘书长陈晚晴遣人私下里找到范兆光,说有件事想请他帮忙,并许诺了不少好处。对于陈晚晴的造访,范兆光多少有些讶异,二人素无往来,唯一勉强算得上交集的,只有市精神病院那个曾经的病人郭光。但自从陈晚晴将郭光接走,和院里便再无联系,听说是从深圳某合资医院请来了一位精神科专家专门为其治疗,即使是郭光住院期间,主管医生也不是范兆光,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他。
    一番简单的交谈后,范兆光基本搞清了陈晚晴找自己的目的,原来是和官场上的人事斗争有关。虽然陈晚晴许了很多好处给他,但范兆光反复权衡后,还是拒绝了,官场的水太深,自己一介布衣,弄不好会成为牺牲品。且范兆光是个淡泊之人,功名利禄对他的吸引力有限,“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几天前的一件事,却彻底改变了范兆光的想法……
    那日,轮到范兆光在院里值夜班。按照熬夜的方式不同,人可以大体分为两类,能晚睡的和能早起的:前者就是人们常说的“夜猫子”,折腾到一、两点都精神不减,但大都有早晨赖床的毛病;后者“闻鸡起舞”,多早起都不怕,可一到晚上九、十点钟就困得东倒西歪。范兆光属于第一类,因此,每逢值夜班,他都会熬得很晚,通常要到转钟之后才略眯一会儿,那一天也不例外。
    过了午夜,范兆光合上手中的书,起身到病区里转了转,准备回来后找个地方忍一觉。查房时,范兆光发现几张床是空的,有杨飞,还有另外几个,都是被曾抗美弄去“实施与治疗其精神障碍无关的实验性临床医疗”的病人,卫生间里也没有,不知去了哪里。
    范兆光转回“兴奋室”,叫醒正歪在长椅上打呼噜的两个护士:“杨飞他们上哪儿去了?”
    其中一个护士年纪稍大,觉也比较浅,揉了揉睡眼:“谁?”
    “杨飞,人怎么没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护士也醒了,迷迷糊糊地:“哦,他们啊,不是被邓院长找去了么…… ”
    “被谁找去了?”范兆光感到很意外,今天不该邓开值夜班啊。
    “邓院长啊…… ”
    年纪稍大的护士赶忙拉住他:“没,没有,不是邓院长,是,是…… ”他支吾了几秒:“哦,对,他们在庇护工场呢,有个急活儿,住在那边了。”
    年轻护士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赶紧附和:“对,对,去庇护工场了。”
    “庇护工场?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几个近来情况这么不稳定,怎么能去那里啊?”
    “这个,这个,哦,对了,他们不是精力过剩么,消耗消耗也好…… ”
    范兆光疑惑地转身离开。
    身后,两个护士互相挤眉弄眼,一脸坏笑。
    范兆光回到值班室略微沉了一会儿,估计两个护士又已重新睡下,轻手轻脚摸了出来。这几天,他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院里出了什么事,某些医护人员,还有部分病人,总是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范兆光隐约听见,似乎和杨飞等人有关,恍惚间还和白桃有点儿瓜葛,再问,人家就讳莫如深了。白桃患病之后,在景越的亲自安排下,一直是范兆光负责她的治疗,可前不久,邓开以范兆光本是男病区这边的医生、两头儿跑不方便为由,将主管医生换成了别人,当时范兆光倒也没太多想,白桃的病情已经慢性化,只需定期服药即可,换个主管医生也无伤大雅。之于杨飞等人,范兆光是不挂心的,别说庇护工场,就是当初曾抗美把他们弄出去“实验性医疗”,范兆光虽心知肚明,也没多说什么,但若关乎白桃,那就另当别论了。联想起前两天,范兆光想去女病区看看白桃,那边的医生就推三阻四不让见,现在想来,当中怕是有事……
    范兆光来到通往院领导办公室的大门前,就是多年以前白桃无意中撞破曾抗美和邓开丑事时经过的那扇门,取出钥匙轻轻旋开锁,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最远处的那间屋子亮着灯,没错,就是院长办公室,原来属于曾抗美,现在归邓开使用。范兆光反身关好门,垫步拎腰,高抬腿,轻落脚,慢慢来到那间办公室门前。一切恍然都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阵阵笑声和叫喊声。
    范兆光趴在门缝处,屏住呼吸,眯眼向当中观瞧。只一眼,他顿时感到血气上涌,金星直冒,耳中钟鼓大作,险些没当场仆倒在地。
    办公室里总共有六个人,一个邓开,一个白桃,再有便是杨飞等几个“实验性医疗”后色心大动的病人。白桃换上了当初在院里做医生时的制服,仰面躺在邓开的办公桌上,白大褂上下两端敞开,只中间系着一颗扣子,内衣散落,冰冻丝袜被撕开大大小小的破洞,两只高跟鞋,一只挂在脚上,一只丢在一旁。杨飞等人,一个正在白桃身下忙活着,口中满是污言秽语,一个大概是刚完事,瘫在旁边喘息,另外两个一边催促“当值”的那人快些,一边还在白桃身上胡乱摸索拧咬着。猛烈地冲击之下,白桃小巧的下巴不断有节律地碰撞着光洁的胸口,依然是面无表情,依然是一言不发,只有眼角淌下两行断线珠串般的泪水。
    邓开将自己平日里用的老板椅挪到一旁,翘起二郎腿,稳稳地端坐在那里,嘴边挂着笑,冷冷地看着受难的白桃。那神情,无比得意,无比痛快,那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得意,那是一种恶气得出的痛快。只有到了这一刻,看着曾经高傲的白桃被世上最最下作的人肆无忌惮地糟蹋,邓开和曾抗美才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衡,他们再也不必自卑,再也不必不敢直视白桃的眼睛,再也不必自惭形秽,再也不必感觉自己在人格上“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了……
    范兆光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冲进去跟这几个畜生拼了,就算搭上自己的卿卿性命,只要能救出白桃,也绝对义无反顾。但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范兆光咬紧牙关,将怒火强忍了下来,毕竟,双方的实力对比实在是太悬殊了。在市精神病院中,范兆光本就势单力孤,唯一算得上靠山的只有恩师景越,可如今…… 反观邓开一方,多年经营,无论是在院里还是社会上,早已根深叶茂,尤其在曾抗美升任市卫生计生委主任后,更可谓只手遮天,不要说此刻冲进去肯定吃亏,即使是去举报,怕是也没人会相信自己。
    先前,景越、白桃多次遭到暗算,范兆光心里就明晰,背后十有八九是曾抗美、邓开一伙儿人在捣鬼,只是苦无直接证据,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可如今,景越惨死,白桃落到这步田地,他们居然还不愿意放过,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范兆光思来想去,想为白桃报仇,仅凭自己一腔热血肯定是不够的,唯一的机会就是和陈晚晴联手,依靠她的力量,将曾抗美、邓开等人连根拔起。范兆光虽不愿意搀和官场上的事,但为了白桃,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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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9 14:55:58 | 显示全部楼层
3.三二零号院

    陈晚晴有两个家,一个位于五岳市近郊某别墅区,一个位于市中心复兴路旁某院落内。这里门禁森严,且门前没有任何标识,坊间称之为“复兴路十三号院”。复兴路两旁建筑物编号的规则通常是北侧双数、南侧单数,“十三号院”位于路南,以西是市直机关专用的一家邮局,编号“十一”,以东是复兴路派出所,编号“十五”,故而,老百姓想当然地将当中这个院子命名为“十三号院”。可实际上,邮局和派出所之间原本还有个公用厕所,那才是真正的“复兴路十三号”。
    其实,这个院落真正的名字是“三二零”或“三二零号院”,据说,“三二零”是新中国成立后五岳市第一任市委书记胡琼英建国前使用过的代号。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中共中高层领导人都有自己的代号,内部通讯、电文只使用代号、不用真名,比如“四野”司令员林彪是一零一、政委罗荣桓是一零二、参谋长刘亚楼是一零三,“三野”司令员兼政委陈毅是五零一、副司令粟裕是五零二、副政委谭震林是五零三,而胡琼英,则是“三二零”。
    “三二零号院”始建于建国初期,还是当年苏联专家设计并组织施工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内部装修几经翻新,但建筑外观始终没什么变化,标准的苏式风格。“三二零号院”内全是清一色的两层半小楼(带半层阁楼),鳞次栉比,大约有二十几栋,“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通常只有副局级以上干部才能住在这里,正局级每人独占一栋,副局级两人合用一栋、一人一层。“三二零号院”与位于复兴路北侧的市委大院、市政府大院、市直机关家属院隔街相对,因此,在五岳市官场中,“过街”一词有着特殊的含义。说某人“可能要过街了”,即是说他或许要升任市级领导、能住到“三二零号院”里去了,逢年过节互致问候时,最常用的词也是“祝你早日过街”。
    陈晚晴担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时,虽然手中的实权可能比一般的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还要大,但从理论上来讲毕竟还只是个正处级,因此只能住在“三二零号院”对面的市直机关家属院内,在一号楼中拥有一个大三居。几个月以前,陈晚晴调到市委,出任常委、秘书长,随即“过街”,住到了“三二零号院”中,她是副局级,按规定不能独占一栋小楼,只分到了其中的一层。“三二零号院”中,所有供副局级干部居住的小楼都有两个入口,南入口就是正门,可直接进入一楼门厅,背后还有个北入口,拾阶而上、通往二楼,这样一来,两层楼都有自己独立的出入通道,居住在其中的两家人可互不干扰。
    五岳市精神病院的病区中,越靠近大门一侧,也就是越接近活动室、护士站的病房,住的往往是越新入院的病人,反之,越远离病区大门的病房,住的都是那些入院几年、十几年的老病号,很大程度上,病人之间的“等级”也是依次划分的。与之类似,“三二零号院”中,住得离门口近的,都是“新人”,越往里走,级别地位越高,资格越老,最深处的几栋小楼,住的都是正局级领导,也就是“四套班子”的一把手,还有个别已经退休的老领导。按理说,领导同志退休后,应该搬离“三二零”,住到几站地以外的高级干部休养所中去,其实,干休所那边的条件一点儿不比这里差,且娱乐、医疗等配套设施更优越。但有些老同志还是不愿意离开“三二零”,在他们心目中,这里临近市委、市政府,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对于这种情况,负责此事的市直机关工委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都是曾经位高权重的老领导,撕破脸不好看,反正这些人的年龄在那里摆着,就算活着时不搬,百年以后儿孙总没有理由再赖着了吧,无非是多等上几年,看谁耗得过谁。
    陈晚晴刚刚“过街”,在“三二零”中绝对算是小字辈。但她是市委常委,地位比一般的副局级干部高,因此住在院里中间的位置……
    今天晚上,陈晚晴位于“三二零号院”的家中来了位贵客,省纪委副书记姚终南。姚副书记此次来五岳,主要是为了出席明天的市纪委全会,先到陈晚晴的父母家看望了一下陈念高夫妇,后又被陈晚晴接来了这里。陈、姚两家是世交,姚终南的父亲是上世纪30年代参加革命的老红军,陈晚晴的爷爷陈甘棠担任红三十一军“独立第X团”营长时,姚终南的父亲是他的警卫员。高台战役中,陈甘棠壮烈牺牲,姚终南的父亲则负伤被俘,抗战爆发后回到陕北。两家老人虽都已仙逝,但红色友谊依旧流传了下来,陈晚晴的父亲陈念高和姚终南是多年的朋友,据说,陈晚晴那位当过铣工的母亲,当初就是姚终南介绍给陈念高的。每年春节,两家人都会在一起聚会叙旧,如今,陈念高年事已高,折腾不动了,姚终南又身居高位,便改由陈晚晴到省里去给姚终南拜年,再将后者送给陈念高夫妇的礼物带回来。
    今年春节在省城时,姚终南闲聊中给陈晚晴讲了很多纪委办案的故事,感叹如今的贪官污吏反审讯的本领是越来越高了,接受“组织调查”时,和办案人员捉迷藏、打太极,生冷不忌,软硬不吃,一副“看你能把我怎样”的嘴脸,气得人都想上去先代表党和人民揍他一顿。姚终南不知从哪里听说,西方很多情报部门,比如CIA、MI6、摩萨德、FSB之类,将催眠技术应用到了审讯当中,获取信息既容易又可靠,于是自己也动了利用催眠进行“组织调查”的念头,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相关的人才。
    刚刚听姚终南这样讲时,陈晚晴并没太在意。可后来,出于自身的政治目的,陈晚晴有了用得着姚终南的地方,两家虽渊源很深,但并非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盟友,姚终南是个正人君子,私交公事分得很清楚,搞纪检工作的人又天生敏感,贸然行事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只能迂回包抄。正在苦思良策,陈晚晴无意中听郭光说,五岳市精神病院的景越先前学过催眠且十分精通,轻易不露,但道行颇深,如今,景越惜已不在,得其真传者唯范兆光一人而已。联想到姚终南先前说过正在寻找相关人才,便心生一计,准备和范兆光联手做一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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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9 14:56:14 | 显示全部楼层
4.云台显圣

    首先,范兆光向姚终南简单介绍了一下催眠技术的概况。从心理学角度讲,催眠是一种意识替代现象,催眠师通过言语等暗示,使被催眠者进入意识恍惚的心理状态,自主判断、自主意愿行动减弱,知觉、感觉发生歪曲或丧失,逐渐将其诱导至潜意识开放状态。事实上,“催眠”一词具有一定误导性,催眠同睡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人真的睡着了,就不会接受任何暗示。
    印度瑜伽、中国气功以及很多宗教仪式中都含有催眠成分,佛学有所谓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的说法,六识之外还有第七末那识,有人认为末那识就是潜意识。进入末那识的主要方式是打坐入定,很多高僧大德,一旦坐禅入定,可以几年不吃不喝,依旧神清气爽。《西游记》中,唐僧师徒经过车迟国,国师要比试“云台显圣”,简单说就是坐禅,三位徒弟都是半路出家,不会这个,一直处于被保护地位的唐僧难得挺身而出一回:“坐禅为师倒是可以,就是坐上一二年也不妨事,”研究证明,这个过程很类似于催眠……
    “抱歉,我得打断你一下,”显然,姚终南对这些理论不敢兴趣:“我想知道,通过催眠,能不能让人说出那些不愿意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当然,”范兆光很自信:“不用说心里那些小秘密了,一旦被催眠,就连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的事情,比如童年的经历、几个月以前某一天午饭吃的什么等等,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每个人都能被催眠么?”
    “不敢说每个人,至少绝大多数人,都可以被催眠,”范兆光解释道:“被催眠其实是一种生物本能,恶劣环境中,动物进入冬眠或夏眠,减少消耗,遇到危险时,进入假死状态,这些都可以算作催眠的一种形态。”
    “我曾听人说,只有那些文化水平不高、没有主见的人才容易被催眠…… ”要知道,被纪委调查的可都是高学历、高素质的社会精英。
    “不不,这绝对是种误解,”范兆光果断打消姚终南的疑虑:“实际上,脑神经系统功能良好、心理活动功能强大且敏锐、思维表象清晰的人更容易被催眠,过于年幼的儿童和过于衰老的老人以及低智商者才很难进入催眠状态。”
    “那如果被催眠者不配合怎么办,你刚才说很多宗教形式都类似于催眠,既然这样,催眠是不是也像信教一样,心诚则灵?”姚终南的担心很有必要,接受纪检部门调查的干部毕竟不是主动来求医问药的患者,若都能积极配合,也就用不着催眠了。
    “当然,配合很重要,有了被催眠者的配合,催眠可以事半功倍。但这也不绝对,配合有配合的办法,不配合有不配合的手段,催眠有两种形式,母式催眠和父式催眠,前者用温情去突破受术者的心理防线,是一种柔性攻势,后者则是采取命令式的口吻发布指令,让人感到不可抗拒,不得不臣服。”
    姚终南点点头,但目光却依然游移,显然,范兆光的回答很令人满意,但对于这些回答的真实可靠程度,他仍旧有所怀疑,只是不好明说。
    一直在一旁察言观色的陈晚晴看出姚终南的心思:“光说不练嘴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连说带练真把式,小范,咱能不能给姚书记实际操练一回。”
    范兆光笑:“没问题。”
    “什么时候?”
    “现在就行。”
    姚终南眼中闪现出一丝惊喜,这几年,他没少结识各种所谓的催眠大师,可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同江湖术士一样,说起来天花乱坠,一到见真章时就以各种理由推辞。
    “您二位谁来?”
    “要不我先试试,您…… ”陈晚晴一副遇危险先上的架势。
    “不不,我来,”多年从事纪检工作,早就使姚终南养成了只相信自己的习惯……
    范兆光和陈晚晴简单将屋内的陈设重新布置了一下,将没有必要的物品搬开,使房间显得空旷清爽,调暗光线,闭紧门窗,拉上窗帘,尽可能避免外界干扰。让姚终南以一个自己认为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头微低,下巴内敛,双肩放松,两肘下垂,双手交叉轻放在下腹丹田,两腿微弯,双膝、双脚与肩同宽,两脚平行,脚掌踩实地面,嘴自然微闭,舌头放松,双眼直视前方。
    催眠师进行催眠操作时,通常会先让受术者进入半睡眠的朦胧状态,最常用的方法是数数,同时引导被催眠者调整呼吸的深浅和频率,就像白桃当初给容驰做自由联想精神分析时那样。而这一次,范兆光没有采用这种方法,他知道,姚终南是来考验自己的,服从度有限,传统的引导手段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以姚终南现在的心态,很难短期奏效,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产生焦躁情绪。
    范兆光给姚终南戴上一副双节拍耳机,这副耳机还是景越留下来的,原本是治疗失眠用的,被他引入了催眠领域。研究表明,当脑电频率在十五赫兹以上时,人处于清醒状态,五赫兹以下则进入深度睡眠,而二者之间是十赫兹,是最利于催眠操作的,双节拍耳机利用的就是这一原理。
    与此同时,范兆光在姚终南面前点燃一支蜡烛,让他凝视着烛光。这是一种诱导人进入禅定状态的常见方式,烛光随着室内空气的流动而缓缓闪烁,频率和脑电波频率相仿,原理与双节拍耳机类似。以往催眠时,范兆光会任选其中一项,观念比较现代的用耳机,思维相对传统的用烛光,他对姚终南并不了解,也为了让他尽快进入催眠状态,故而双管齐下。
    姚终南的呼吸慢慢变得悠长而深沉,约十分钟后,范兆光吹灭蜡烛,又轻轻将耳机摘下,陈晚晴将一张CD放入音响碟仓,房间内响起水晶音乐清澈而舒缓的曲调。范兆光走到姚终南面前,伸出双手扶住他的头部,以手指按住眉心,慢慢左右分开,延额头、肩膀、手臂一路向下,一直到指尖,再回到眉心。与此同时,范兆光引导姚终南展开想象,想象自己躺在沙滩上,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微风拂来,将全身的压力吹走,海水慢慢涨起来,自己漂浮在海上,全身都浸泡在温暖的海水中,随着海浪一上一下起伏着,海水不断地洗刷着身体,将所有不愉快的情绪都带走。
    “好的,现在,你的面前开启了一个向下的通道,对,向下的通道,”范兆光的语调温和而坚定:“通道中是个楼梯,共有十级台阶,看到了么,十级台阶,一直通向地心深处…… ”
    姚终南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某处。
    “来,跟着我,我们一起向下走,一起向下走。每下一级,你的心灵会变得更加宁静,身体会变得更加放松,你会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美好。好的,我们慢慢来,现在下到第一级台阶,对,第一级…… ”
    姚终南眼中往日逼人的锐利光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沌和幽暗。
    “好的,非常好,现在是第二级台阶,我们一路向下,每下一级,你的心灵会变得更加宁静,身体会变得更加放松,你会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美好…… 好的,非常好,现在是第三级台阶,我们一路向下…… ”
    姚终南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
    “好的,非常好,现在是第四级台阶,我们一路向下,每下一级,你的心灵会变得更加宁静,身体会变得更加放松,你会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美好…… ”催眠就是这样,一定要不厌其烦,看起来很琐碎、很絮叨,但这是必需的,惟其如此,才能从表面意识转为无意识的暗示转达。
    很多人可能不理解,为什么X国的舆论宣传总是喜欢讲一些荒谬、不符合实际甚至明显违背常理的话,还乐此不疲地一遍遍重复。其实,这和催眠的原理是一样的。人们常说“好话不说二遍”,真理是不需要重复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一遍足矣。但反过来,假话却必须要重复,要反反复复、像祥林嫂那样一遍一遍地说,只有当听众被你搞烦了、不再在意你说什么的时候,你的观点才能进入他的潜意识,弄假成真。正如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所说的那样:重复是一种力量,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好的,非常好,现在是第八级台阶,我们一路向下,每下一级,你的心灵会变得更加宁静,身体会变得更加放松,你会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美好…… ”姚终南的语调越来越低沉,语速越来越舒缓。
    姚终南的眼神朦胧而迷离。
    “好的,非常好,现在是第九级台阶,我们一路向下,每下一级,你的心灵会变得更加宁静,身体会变得更加放松,你会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美好…… ”范兆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终南:“好的,非常好,现在是最后一级,也就是第十级台阶,我们…… ”见时机成熟,范兆光忽然在姚终南眼前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这是催眠师开启被催眠者心锚的经典手段。
    姚终南呆呆地望着范兆光,像赤子在父母面前那样依赖,像信徒在神明面前那样虔诚。
    “好的,非常好,现在,你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舒适安详状态,”范兆光注视着姚终南的双眼,眼含笑意:“我要奖励一下你,奖励什么呢…… 好吧,我要奖励你一片柠檬,”他像魔术师那样在空中抓了一把,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轻轻放在姚终南唇边:“现在,我在你的舌尖上放了一片柠檬,是我刚刚切好的,新鲜多汁,表皮是娇嫩的鹅黄色,果肉透明而洁白,”范兆光在空气中深深地闻了一下:“好香啊,是新鲜柠檬的清香,现在,柠檬汁正从果肉中缓缓滴下,滴在你敏感的舌尖味蕾上…… ”
    姚终南眯起眼睛,抿着嘴唇不断吞咽口水,一副“这酸爽,不敢相信”的样子。
    一旁,陈晚晴拿着DV,将姚终南被催眠后的状态拍摄下来。
    “好的,非常好,现在,”范兆光凑到姚终南耳边:“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这个世界上只有九个数字,对,只有九个数字,”范兆光认真地点点头:“零、一、二、三、四、六、七、八、九,记住了么,零、一、二、三、四、六、七、八、九,记住了么?”
    姚终南点点头。
    正在摄像的陈晚晴似乎也点了点头。
    “好的,非常好,现在,我要给你出一道题,一道数学题,”范兆光在空中比划着:“二,加上三,对,二,加上三,应该是多少?”
    姚终南皱眉思索着,似乎是四,又似乎是六,又似乎都不是,无论如何也算不出来,有时好像心里已经算出来了,喉咙、嘴巴却发不出那个声音。
    “好的,非常好,现在,我要再考考你,看到墙上那只钟表了么,”范兆光指着墙上某空白处:“对,就是那里,看到了么?”
    姚终南用力点了点头,像个跃跃欲试、准备抢在其他同学之前举手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陈晚晴将DV镜头转移到墙上。
    “好的,非常好,现在,请你告诉我,那只钟表,对,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只,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几点?”
    姚终南朝那个方向努力地看着,或许是屋内光线太暗,又或许是自己的眼睛花了,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
    同负性幻觉(看不到存在的事物)相比,催眠中,创造正性幻觉(看到不存在的事物)的难度更大。显然,范兆光还需要帮姚终南一把,他伸出右手食指,用第二关节在姚终南额头中央,也就是道家常说开天眼的位置,轻轻刮了一下:“怎么样,现在看得清楚些了么?”
    “看清了,我看清了,”姚终南大喜过望:“是十点五分,十点五分。”
    范兆光微笑,在他催眠过的人中,做这个钟表测试时,绝大部分人看到的时间都是十点五分,也有说是十点十分的,最多不超过十点一刻。起初,范兆光还有些不解,后来,他发现几乎所有钟表广告,无论是平面广告,还是电视广告,无论是专为钟表做的广告,还是其它产品广告中出现钟表的形象,除剧情必需之外,指向的时间基本都是十点五分到十点一刻。范兆光曾为此专门请教过老师景越,问他这是种什么心理现象,景越告诉范兆光,这不是心理现象,如果非说是,就是一种审美心理。时针分针所有的指向组合中,十点五分到十点一刻这段时间看起来是最富美感的:此时,两针均指向上方,显得积极昂扬;较短的时针居左,较长的分针居右,符合大多数右利手(右撇子)的视觉习惯;开度不大不小,开度太小显得局促,开度太大显得松散,九十度左右是最理想的……
    “好的,非常好,现在,我们站起来,”范兆光握住姚终南的双手,轻轻将他拉起来:“来,我们向前一步。”
    不远处的陈晚晴,手握DV,不由自主地也往前迈了一步。
    范兆光引导着姚终南:“好的,非常好,现在,将双臂平伸,对,就是这样,向前平伸…… ”
    陈晚晴那只没有拿DV的手臂也跟着伸了起来。
    范兆光的精神始终专注在姚终南身上,没有注意到陈晚晴:“好的,非常好,现在,你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很沉,像灌满了铅一样沉,一切一切的压力都压在你身上,都压在你身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
    姚终南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身上像是压了千斤重担,腰渐渐地弯下去,脸上的肌肉纠结在一起,显得十分吃力。
    “一切一切的压力都压在你身上,都压在你身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
    姚终南双腿发颤,身体剧烈地摇晃。
    “一切一切的压力都压在你身上,都压在你身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范兆光的声调变得愈发沉重,每一个字似乎都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胸腔中挤出来:“你挣扎着想要站稳,可一切一切的压力都压在你身上,都压在你身上…… ”
    突然,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闷响。姚终南一惊,满头冷汗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全身筛糠一样地抖着。高度专注的范兆光也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陈晚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手中的DV被扔到一边,电池摔了出来。“三二零号院”内建筑客厅的地板都是实木的,还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样子,老式的长条红漆地板,需要定期打蜡那种。
    范兆光赶紧跑过去,扶起陈晚晴:“陈秘书长,陈秘书长,您没事吧…… ”
    紧接着,又是“咣当”一声,范兆光倒地,姿势和陈晚晴一模一样。
    “姚书记,姚书记…… ”范兆光想去拉姚终南,又不能扔下陈晚晴,左右为难,就像《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里芸儿谈琵琶唱的小曲那样:“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这他。”
    “姚书记,陈秘书长…… ”范兆光不知该先救哪个,是按级别来,还是女士优先:“陈秘书长,姚书记,来人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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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9 14:56:29 | 显示全部楼层
5.惊魂一刻

    在中国,大部分官员的作息时间都是晚睡晚起。据说这个传统是当初的开国元勋们留下来的,夜幕降临以后,寂寂人定,万籁无声,安静的环境便于排除干扰、集中精神,很多领导干部都要办公到凌晨时分才上床睡觉。晚睡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当然,具体的内涵多少有些变质,很多官员夜生活的主题已经不是勤民听政、朝乾夕惕,而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因此,领导干部,尤其是高层领导干部,上午通常是不办公的,除必须外,也不会安排重要的行程,一般都要睡到日上三竿。以五岳市为例,为保证领导同志们的休息,“三二零号院”附近是绝对禁止商贩们摆小摊卖早点的。虽地处市中心,但“三二零”周边的几条街道始终没有拓宽,都是双向单车道,有些还是单行线,且每天早高峰时还会进行一定程度的交通管制,都是为了避免打搅领导们的春秋大梦。
    受家庭影响,姚终南也是当兵出身,虽早已脱离行伍,但依旧保留有很多军旅生涯留下来的作风。与大部分领导干部不同,姚终南的习惯是早睡早起,晚上能不安排活动就尽量不安排活动,通常都是九点半准时上床,即使偶尔被迫晚睡,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无论上不上闹钟,到时间准醒,想接着赖床都睡不着。起床后,姚终南独自洗漱完毕,迎着清爽的晨风,出门早锻炼,年轻时一般是五公里跑加两百个俯卧撑,后来年纪大了,又生过几次病,每日长跑逐渐改成三公里,俯卧撑也减为一百个。
    在陈晚晴家进行完催眠治疗、回到“三二零号院”旁的招待所睡下,姚终南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在床头闹钟响起前几秒钟,姚终南准时醒来。长期过有规律生活的人都有类似体验,生物钟作息可以精确到秒,早不醒,晚不醒,就在闹钟即将要响的那一瞬间,甚至醒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铃声启动前的“咔哒”一声。
    今天也不例外,姚终南从熟睡中醒来,随即听到床头闹钟发出“咔哒”一声,像往常一样,他准备伸手将闹钟按掉。可姚终南忽然发现,无论如何用力,自己居然一动也动不了,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
    姚终南一惊,如果说刚才是七八分醒,一惊之下,已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又试了试,还是动不了,一点儿劲也使不上。姚终南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他简单回想了一下,类似精神科医生常做的自知力测试:今天是201X年X月X日,自己身在五岳市,是来开会的,没错,昨天傍晚还去陈晚晴家做了催眠治疗,现在应该是在市直机关招待所房间内,已经是早晨了,该起床出去锻炼了。一切都对,自己很清醒,肯定不是在做梦,但为什么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呢。
    床头柜上,闹钟尖锐地作响,这是姚终南自己带来的一只老式闹钟,响铃没有时限、也没有间歇,如果没人按下按钮,它会这样一直响下去,且声音越来越大。姚终南有些着急了,可他越是着急,自己越是动不了。耳畔,除铃声之外,还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笑,又像是小孩儿哭,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在部队提干以前,姚终南是某特种兵大队的军事尖子,学习过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的本领,他收摄心身,连做几次深呼吸,清空大脑,不去想任何事,“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几秒钟以后,姚终南再一次试着睁开眼睛,依旧不行,虽然双目紧闭,但他还是可以看到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画面,像是用力揉眼后眼前出现的光斑。图案却比光斑复杂许多,且富于动态,看不真着,像是一张张奇怪的脸,表情扭曲而狰狞,不断向自己扑过来,到了跟前却又消失不见……
    不知折腾了多久,姚终南才渐渐恢复知觉和运动能力,先是眼睑、嘴唇、手指、脚趾等末梢小肌肉群,然后是脸颊、双手、双脚,接下来是脖子,小臂、小腿,终于能坐起身、下床了。姚终南活动了一下四肢,稍微有些僵硬,但功能如常。他按掉已经倒在桌上、仍在尖锐作响的闹钟,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眼,差五分钟六点。
    虽然时间尚早,但惊魂未定的姚终南还是取消了早锻炼,简单洗漱后,到刚刚开门的招待所食堂随便吃了些东西。原本,专门负责接待、陪同他的市纪委官员得知姚终南当兵时是在广东服役,准备接他去五岳市最好的一家粤式茶楼吃早茶,昨天陈晚晴也曾邀请姚终南去自己家用餐,都被他以习惯早起、不宜打搅别人为由谢绝了。吃毕早饭,姚终南回到房间,虽然精神较往日有些昏沉,但他没敢睡回笼觉,盘腿靠在床边,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盛服将朝,坐而假寐,不忘恭敬,民之主也。”
    姚终南的这次五岳之行,除一般性巡视外,最重要的行程便是出席中共五岳市第X届纪律检查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这是纪委换届后的第一次全会,省里很重视,专门派副书记姚终南下来,以示对新班子的支持。在中国的官场上,真正的交锋、碰撞,都是在小会、尤其是非正式的小会上完成的,大会主要就是念稿,走个形式,当然,这个形式在很多时候也是必要的。纪检监察系统的会议也差不多,中纪委书记王岐山同志曾对此做过如下总结:上面出台一项新精神,“各地的政研室闻风而动”,“我们共产党的机关是不缺政研室的”,“把电脑里的文件调出来”,“七改八改”就成了讲话稿。
    五岳市所在省纪委的主要领导有一个书记、一个常务副书记、三个副书记,书记自不消说,人家是省委常委,一般在省委办公,常务副书记负责主持日常工作,三个副书记中,排名最高的兼任省监察厅厅长、预防腐败局局长,其余两个,一个分管省委省政府直属各厅局委办的纪检工作,另一个分管省内各地市纪检工作。姚终南是后一个,经常要在各地之间来回跑,近几个月,省内地市陆续完成纪委换届,姚终南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五岳市是他的第四站,在此之前,他已经连续参加了三个地市的纪委全会。
    虽然各地的风土人情大有不同,可会议上讲话的内容却是大同小异,甚至只有大同、没有小异。更何况,类似的会议姚终南已经连续参加了四次,先是市委书记讲话,然后是上一届纪委书记的工作总结,再然后是新一届纪委书记做报告,再再然后是监察局局长,再再再然后…… 内容都差不多,车轱辘话,不厌其烦地来回说。坐在主席台上的姚终南,根本不需要看放在面前的文件,讲话者说了前半句,他不假思索就能接上后半句。
    尽管姚终南极力集中精力,但随着会议的进行,他依旧开始变得心神恍惚。这情景,真的十分似曾相识,像是昨天在陈晚晴家接受范兆光的治疗,更像是姚终南在家时、女儿最常听的那首歌,王菲的《催眠》:“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第二口蛋糕的滋味,第二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从头到尾,忘记了谁,想起了谁,从头到尾;再数一回,再数一回,有没有荒废…… ”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的姚终南忽然听到会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前几次的掌声不同,这一次更热烈、更持久、也更发自内心,他知道,会已经开完了。由于是新纪委第一次全会,除纪委委员外,五岳市所有市委常委亦悉数出席,姚终南看到分坐在自己左右手的市委书记齐远山、市长高朝东已经站起身来,和着台下委员们的掌声,同时向大家挥手致意。
    姚终南抖擞了一下精神,也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可突然之间,清晨起床时的那一幕再次出现,姚终南感到全身无力,腿上一点儿劲都没有,这次的情况比早上稍好一点,眼睛能睁开,手脚也勉强能动,但四肢和躯体大部还是没有知觉。姚终南的冷汗一下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起床时虽然惊险,但好歹房间里没有外人,这次可是大庭广众,如果再像上回那样,十几、二十分钟都动不了,丢人是小,这影响可就大了……
    1973年8月,中国共产党第十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这是粉碎“林彪反革命集团”后召开的第一次党代会,也是毛泽东主席主持的最后一次大型会议。28日,大会闭幕,闭幕式结束后,全体代表起立、长时间鼓掌,欢送毛泽东等人退场。但其他人都已经纷纷离开了,唯独毛泽东坐着没动,脸上带着微笑,左右顾盼。当时,虽然距毛主席去世只剩下最后三年时间,但全国人民依然坚信他老人家一定会“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可中央高层对他的身体状况是有数的,周恩来意识到毛泽东可能是站不起来了,于是走到话筒前、镇定而机智地对台下一千多名代表说:“毛主席要目送大家离开会场”,毛泽东心领神会、就坡下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这才勉强圆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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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19 14: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6.智尚大师

    接二连三地在自己身上出现这种异常现象,使姚终南无法再等闲视之。当天下午,他主动约见了陈晚晴和范兆光,想问个究竟,见面的地点依旧是陈晚晴位于“三二零号院”的家中……
    其实,在接受过催眠治疗的人中,姚终南遇到的这种情况虽然不能说常见,但也算不上罕见。该现象的学名应该叫睡眠瘫痪症,人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时,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有时还可能出现各种幻觉,挣扎一段时间后症状自然消失。
    对此,范兆光自然是心知肚明,但面对姚终南的追问,他却做出一副颇感惊讶的样子:“这倒奇怪了,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不是因为我昨天接受了你的催眠么?”
    “不是,绝对不是,跟催眠没有丝毫关系,”范兆光表现得很决绝:“我本人,再加上景老师,催眠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有完整的病历记录,从没出过这种事,不信我可以把病历拿来给您看,”他知道姚终南不可能要病历,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甚至连景越都一并搬了出来。
    一旁的陈晚晴以比平时严厉的口吻:“小范,你可要对姚书记讲实话,不要掖着藏着,”人们常说“声色俱厉”,可此时,陈晚晴的语气虽然很强硬,但神情却是轻松和蔼的。
    “怎么会?我蒙谁也不敢蒙姚书记啊,”范兆光一副随时准备赌咒发誓的架势:“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蒙省纪委书记。”
    “副书记,是副书记,”到了这会儿,姚终南还是没有忘记本分。
    “您身体方面有没有…… ”
    “不会的,”陈晚晴替姚终南回答:“姚书记是特种兵出身,身体棒着呢。”
    姚终南摇头:“那也不一定,毕竟不是小伙子了,别说当过特种兵,就是当过雇佣兵,也不敢保证一点儿毛病没有。”
    见姚终南有将怀疑的重点转移到躯体疾病上的趋势,范兆光赶忙否定了自己刚刚作出的猜测:“应该不是身体方面的问题,我从没听说什么病会导致您遇到的情形。”
    “那倒奇了,不是因为催眠,也不是因为生病…… ”陈晚晴做出一副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
    姚终南低头不语,两道浓黑的剑眉拧在一起。
    “姚书记,有……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兆光似乎想起了什么。
    姚终南看到了希望:“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兆光显得十分犹豫:“这个,这个…… 算了,我还是别说了。”
    “别,尽管说,大胆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姚终南不想让刚刚出现的希望转瞬即逝。
    范兆光还是有顾虑,看着陈晚晴。
    “姚书记都说让你大胆说了,放心,这不是实名举报,说错了不会追究责任的,对吧,姚书记?”陈晚晴笑着。
    姚终南也笑了,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
    范兆光鼓起勇气:“根据我的经验,您…… 您这种情况…… ”
    “怎么?”
    “好像是中了什么邪了。”
    姚终南刚刚舒散开的双眉重新扭到一起,他是高级纪检干部,又当过革命军人,一向是“不怕鬼,不信邪”的。
    看到姚终南的反应,范兆光有些紧张:“您看,我说我不说的吧。”
    姚终南摇摇头:“我刚才说了,言者无罪,再说…… ”
    这个“再说”鼓舞了陈晚晴:“其实,我刚才也有这方面担心。”
    “哦,你也信这个?”
    “我当然是不信的,可您遇到的情形,又让人不得不信,”陈晚晴的话说得很有水平,把皮球踢还了回去,似乎不是她在向姚终南宣扬迷信,反倒是姚终南在拉陈晚晴下水。
    “如果实在不行,咱们找个明白人来看看?”范兆光试探着。
    “明白人?”
    “是啊,就像您刚才说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人家要是说得有道理,咱们就听,要是胡说八道,咱们就当看戏了,”陈晚晴鼓励着他:“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尽管不符合姚终南一贯的信仰和做人准则,但连续两次遇到这种离奇事件,尤其是开会时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那么大的人,使他不由得有些动摇:“你们说的‘明白人’究竟指什么,不会是巫婆神汉吧,要真是那样…… ”
    陈晚晴赶忙保证:“您放心,绝对不是,要找,咱们就找个真正的权威。”
    “这种事还有权威?”
    “那当然,这事包在我身上…… ”
    虽然将信将疑,但姚终南还是接受了陈晚晴的建议。原本,最早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上午,姚终南是要离开五岳市的。但他临时改变了行程,选择多逗留一天,虽然依旧住在市直机关招待所中,但姚终南要求五岳负责接待的同志不必继续陪同,连随行的秘书也被他支开了,只说自己想随便走走、看看。
    很快,陈晚晴将她所说的“明白人”找来了。此人本名郭建新,是郭光的同乡,也是四川乐山人,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但和郭光也算是同族,论起来,他应该管郭光的父亲郭国华叫“八叔”。
    郭建新是“老三届”出身,返城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跑到西藏投奔“八叔”郭国华。后者本打算安排他入伍,可郭建新吃不了那个苦,自己做了点儿小买卖,在集市上卖工艺品,专蒙内地游客。郭建新这个人有点儿小聪明,又比较自以为是,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妄想要做大生意,被合作伙伴骗了,将“八叔”借给他的本钱悉数造光。郭建新不敢告诉郭国华实情,又没脸回家,在藏地找了一所寺院要求出家,按理说,郭建新是不符合条件的,但老赤巴很慈悲,见他恳切,本着佛光普照的原则,答应先收留一段时间看看,不算正式出家,权当是居士挂单。坦率讲,郭建新在佛学方面算是有点儿小慧根,经文读几遍就能记个大概其,不少在其他人听来十分晦涩深奥的道理也能一点就透,但他的自律性比较差,屡屡触犯寺中的清规,几年后因六根不净被赶了出来。
    郭建新实在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又去求“八叔”郭国华。郭国华也大概听说了他的所作所为,不想再将其留在身边,给儿子郭光写了封信,让郭建新去投奔这位“堂弟”。那时候,郭光还没进五岳市精神病院,正在“国际关系问题研究所”工作,处于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那个阶段。见到郭建新,又看了他带来父亲的信,郭光问他有什么特长,郭建新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想来想去,壮着胆子说自己当过几年喇嘛,懂佛学。当时,郭光的母校五岳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刚刚升格为学院,新任院长恰好是他曾经的室友,学院中成立了“藏传佛教研究中心”,正在招兵买马,郭光便托室友的关系将这位“堂兄”送了进去。
    郭光原本以为,郭建新一无学历、二无职称,进了“藏传佛教研究中心”也就是个听喝的货色,无非是混口饭吃,可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干得风生水起。郭建新最大的优点就是敢吹牛,他将自己在西藏“出家”的经历吹嘘得神乎其神,还给自己起了个法号——释智尚。按照“智尚”的说法,他是格鲁派某活佛座下首席弟子,是远近闻名的格西,信众无数,每次摸顶赐福,手不摸肿不算完,本是要承受活佛衣钵的,不是赤巴也是措钦夏奥,可师父圆寂前说他有大机缘,是当代的鸠摩罗什,应该去中土广弘佛法,这才带着使命来到五岳。“研究中心”的学究和书呆子们还真让这个“智尚”给唬住了,将他奉为上宾,很快解决了职称和相应的待遇,短短几年后就升任“研究中心”主任,后来又成为五岳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副院长、院长。如今,郭建新已是五岳市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市政协常委……
    陈晚晴和范兆光将“智尚大师”介绍给姚终南,说他能破解后者当下遇到的困境,又替“智尚”猛吹了一通,描述了他近年来的各种“神迹”、“显应”。姚终南不相信什么“大师”,对“神迹”也不感兴趣,真正打动他的是“智尚”那一串头衔,尤其是官方授予的,姚终南比较信这个,市政协常委,至少算副处级吧,肯定经过组织部门考察,应该错不了。
    姚终南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近两天遇到的奇怪现象,“智尚”听完很夸张地笑了,就像是京剧里的大花脸那样,“哇哈哈哈哈”,吓了姚终南一跳,守在旁边的陈晚晴和范兆光也有些面面相觑。笑了足有一分多钟,“智尚”总算是收了势,他告诉姚终南,这叫“鬼压身”,简单说就是被“魇住了”。
    很多人把“魇”等同于一般的恶梦,这其实是种误解,魇的原意专指“鬼压身”现象。“魇”繁体写作“魘”,上‘厭’下“鬼”,“厭”是“壓(压)”的省文,《集韵》:“魘(魇),从音壓(压),义同”。后来,将使人进入类似“鬼压床”状态的法术也称作“魇”,《西游记》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中提到:“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
    “智尚”进一步向姚终南解释,压人身的鬼不是一般的鬼,而是受极大愤怒、仇恨、恐惧而死之人所化之鬼,死后怨力不散,有的化为厉鬼,有的变为魇鬼。所谓“九魔一魇”,形成九个魔,也未必能形成一个魇。《楞严经》有云:“若于往昔,以求贪诬枉为罪者,是人受罪既毕,而出地狱,遇幽成形,乘睡魇人,令其气不得伸,名为魇鬼”。
    姚终南听完“智尚”的分析和陈述,未置可否。
    “依本座看,这所房子里恐怕就有魇鬼,”“智尚”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身背的布兜中取出一个罗盘,在客厅中快速游走。按照李约瑟的说法,罗盘这个东西应该是中国人发明的,本不属于佛教法器范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中国特色”的高僧大德们也用了起来:“没错,没错,”“智尚”再次起范儿,这回不是大花脸,改成了老生:“呜呼,这里的魇鬼怨力很深啊,都是受大冤屈枉死的。”
    “这里?”姚终南看看身边的陈晚晴,剑眉又拧了起来:“这里不是你们五岳市党政机关的高干宿舍院么,怎么会有魇鬼?”
    “这个,”陈晚晴沉吟了半晌:“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此话怎讲?”
    “不瞒您说,自从我住到这里来,夜里就经常做噩梦,所以我轻易不在这儿过夜,”陈晚晴环顾四周,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不对,不对,”“智尚”掐指算着:“这里的魇鬼应该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找这里先前的主人。”
    “先前的主人?”
    “哦,这一层原本一直是姬光复住着,后来他升了常务副市长,搬到后面一栋独立的小楼里去了,这里就分给了我,”陈晚晴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似乎隐约听别人说起过,姬副市长住在这里时,也总是做噩梦,”这倒是实话,当时,姬光复受疝气困扰,的确常常睡不安稳。
    姚终南有些疑惑地看着“智尚”:“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魇鬼是姬光复同志招来的?”
    “让本座算算,”“智尚”翻着白眼,右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是了,是了,哇哈哈…… ”
    见他又要开始唱念做打,姚终南赶忙拦住:“咱把这免了行么,直接说结果。”
    “智尚”心有不甘地努努嘴:“若本座没有猜错的话,差不多一年以前,这里先前的主人,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光复,”其实,“智尚”作为市政协常委,同姬光复并非没有打过交道,此时却作出一副不习红尘人事的样子:“曾经结下过一次大怨。”
    “你能说得再具体点儿么?”陈晚晴循循善诱。
    “待本座再算,”“智尚”从布兜里摸出三枚铜钱,向空中一抛,落地时,其中一枚不巧滚到了沙发底下,害他撅着屁股、费了老大的劲才掏出来。
    “怎么样?”陈晚晴很积极。
    “有了,有了,”“智尚”突然一转身,双膝微曲,身体稍向左偏,左手托住右手,右手伸出兰花指,指向一旁的范兆光:“他,应该与他有关。”
    陈晚晴赶紧捅了范兆光一下。
    坐了半天冷板凳,忽然轮到自己上场,范兆光一时有些找不到状态:“啊?我?我什么也没干啊?”
    “智尚”摇头:“不是与你本人,是与你工作的地方有关。”
    几个人一起注视着范兆光。
    “姬副市长…… 我工作的地方…… 一年前…… 结下过一次大怨…… ”范兆光身热得差不多了,一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样子惟妙惟肖:“我知道了…… ”
    大约一年以前,五岳市精神病院“同性恋治疗中心”的“患者”曹金等人被邓开介绍到具有情感洁癖倾向的黎可身边工作,却阴差阳错将黎可的儿子黎瑾瑜也“发展”成了“同志”。黎可大为震怒,不仅将曹金等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还迁怒于其他同性恋者,游说有关方面对全市“同志”进行了一次“严打”,当时,负责此事的就是姬光复……
    “这个,”姚终南双臂抱在胸前,思考着:“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妥,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怨’啊。”
    “那些同性恋,有的拘留,有的送进‘同性恋治疗中心’强制治疗,最后大都被拆散了,”范兆光步步递进:“据我所知,有几个格外‘忠贞’的,后来还殉了情。”
    “殉了情?”
    “没错,这件事我也听说过,”陈晚晴适时“背书”:“很多同性恋者,对感情的忠贞程度比异性恋高得多,”只是不知道,若同她和郭光相比,又当如何。
    姚终南低头不语。
    看来,困扰姚终南的“九魔一魇”的来龙去脉已经基本搞清楚了,陈晚晴重新转向“智尚”:“既然这样,依您看,又该如何破解呢?”
    “智尚”从那个像机器猫的四次元口袋一样的布兜里又变出一本小册子:“这部《地藏经》,是本座专门加持过的。只需每日虔心念诵,同时注意回向给那些魇鬼,少则五日,多则七日,烦恼必除。”
    陈晚晴翻了翻那本《地藏经》:“这个,似乎有点儿太长了,姚书…… 哦,姚先生,”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陈晚晴没有告诉“智尚”姚终南的真实身份,只说是省里来的一位客人,至少她是这样跟姚终南讲的:“姚先生很忙,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您能不能给划个重点之类的。”
    “智尚”倒还通情达理,点点头:“那就重点念诵其中‘四大天王’那段。”
    姚终南疑惑地:“四大天王?这里面还有四大天王?”
    “不是香港那四位,是立于寺院第一重殿两侧那四位,”“智尚”笑着:“当中的‘南方增长天王’,就是蓝脸、穿甲胄、手持慧剑那位,统帅鸠盘荼即辟荔神,其中的鸠盘荼就是魇鬼。”
    陈晚晴附和:“对,这个好,县官不如现管,咱就重点做他的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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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0 12:34: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你这份坚持点赞,顺祝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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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0 14:4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66楼(雪格格) 的帖子

很悲伤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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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0 14:44: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风波再起


1.石墙街

    前一段时间的五岳市党政机关换届,陈晚晴从政府系统调到党委,职务也由原来的常务副秘书长扶正,收获应该算是不小,没有理由感到不满意。事实上,陈晚晴原本也很满足于秘书长这个位子,五岳新一届常委班子中,她和马砯的年纪最轻,比其他几位小了差不多“一代”,马砯不用说,人家是省委组织部的重点培养对象,陈晚晴虽比不得他,但将来也错不了。
    可后来,马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据说脑子里面缺个什么额叶白质的冯磊,被调回到省里,市长的位置也由高朝东取代,这一突发事件,使陈晚晴的心思重又活泛起来。高朝东顶替马砯成为新一任市长,对此,陈晚晴没有太多异议,马砯“空降”来五岳之前,高朝东本就是排名最高、资历也最深的副市长,也是陈晚晴的直接领导之一,由他递补,天经地义。真正让陈晚晴不服气的是接替高朝东成为常务副市长的姬光复,在市府时,所有党组成员中,陈晚晴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这个姬光复,要文化没文化,要水平没水平,要政绩没政绩,只是凭着和“老主子”段湘的裙带关系才爬到这个位置上,能混个排名垫底的副市长已属忝居高位。可如今,竟然直升为常务副市长,不仅入了常,排名上居然也反超自己,且高出整整五个位次,难怪陈晚晴忿忿不平,也起了通过姚终南的渠道、找茬儿搬倒他的念头。
    利用姬光复一年前主导“迫害”同性恋者并间接闹出人命的事情给姬光复“上眼药”,是郭光给陈晚晴出的主意,虽然已经“逃出苦海”,但向来记仇的郭光并没有忘掉在市精神病院时曾抗美、邓开那一伙儿人是怎么给自己“治疗”的,也想借此东风整整他们。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陈晚晴的响应,其实,当初姬光复力主对全市同性恋展开“严打”时,他的做法就曾遭到市里不少领导的诟病,这都什么时代了,同性还是异性,是人家自己的权利,政府的手再长,也不能伸到床上去,即使要整顿,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些。至于范兆光,也是郭光向陈晚晴推荐的,市精神病院中,现在也只有他和曾抗美、邓开等人不是一条心了。
    陈晚晴素知姚终南多疑,直接“告黑状”肯定不行,不仅容易暴露意图,搞不好人家还会怀疑自己的动机,必须想个万全的计策,让姚终南主动“咬钩”。陈晚晴、郭光、范兆光,再加上郭光的那个堂兄“智尚”,四人反复商议了多次,最终,“九魔一魇”的连环计宣告出炉……
    搞清事情“原委”后,姚终南没有继续在五岳停留,当晚便启程返回了省里。“智尚”送的那册《地藏经》,姚终南究竟“虔心念诵”了没有,陈晚晴不得而知,但姚终南走后,她自己倒是没少烧香拜佛,同时关注着省纪委那边的动静。可令陈晚晴颇感意外的是,姚终南回省城后便再无消息,连平日里迎来送往时报平安的电话都免了,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也曾试着主动联络过姚终南,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近来睡眠起居如何,姚终南也仅仅是一般性地喏喏称是,至于“九魔一魇”,以及姬光复结下的那次“大怨”,连提都没提。
    陈晚晴不禁有些失望,看起来,姚终南暂时是指望不上了,想将姬光复拉下马,还得靠自己。通过各种渠道,陈晚晴收集大量相关资料,又直接或派下属约见了不少曾经的当事人,将姬光复的“大怨”,也就是一年前对全市同性恋的那次“严打”,前前后后重新梳理了一遍。陈晚晴很快发觉,这件事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复杂许多……
    五岳市有一条著名的“石墙街”,位于中央商务区CBD附近。“石墙街”原名“十强街”,是90年代五岳争创“华X地区十强市”时搞的一条样板街,后来,“十强市”没评上,“十强街”的名字却留了下来。按照原来的规划,这条街被定位为“IT一条街”,90年代是信息技术产业奠基的时期,受此影响,五岳市也想搭上这班顺风车,引进、扶植了不少IT企业入驻于此。但事与愿违,“十强市”落选,又赶上IT行业退潮,那些仓促上马的企业倒闭的倒闭、兼并的兼并、转型的转型,“十强街”很快衰落下来。
    虽然“IT一条街”没弄成,但这里地缘优势明显,紧邻市中心,人流很大,消费能力也很强。没过多久,“十强街”变为“酒吧一条街”,或西式、或土洋结合的酒吧大大小小、摩肩接踵地开了起来,成为五岳市夜生活一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显然,市场规律比长官意志管用得多。“酒吧一条街”很是火了一阵子,但进入新世纪之后,五岳市的酒吧日益多起来,竞争愈发激烈,消费者的消费习惯也开始多元化,“十强街”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再像从前那样“大而全”肯定是不行了,“十强街”的酒吧开始试图搞特色化经营,有的办成流行音乐主题,有的是体育主题,有的是动漫主题,希望通过小众化、细分化,来吸引特定消费人群。
    “十强街”上有个名为“Greenwich Village”的酒吧,老板是位同性恋者,身边聚集着不少同好,在他人的鼓动下,索性将酒吧搞成了“同志”们聚会的场所。没想到,剑走偏锋产生了奇效,本来名不见经传的“Greenwich Village”,重装开业后生意异常火爆,每天入夜后,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不眠不休,欢饮达旦。由于生意太好,而“Greenwich Village”面积有限,应接不暇,不少慕名而来的“同志”只能改在旁边的酒吧聚会,由近及远,农村包围城市。
    最初,“十强街”上的其它酒吧对“Greenwich Village”的做法很是不满、不齿,甚至不允许同性恋者进入自己的店里。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商人都是逐利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随着“同志”在“十强街”客流中占比越来越大,其它酒吧也逐渐转向,“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陌生熟悉都是客人请不用拘礼,第几次来没关系,有太多话题…… ”久而久之,这条街彻底被“殖民”,成为整个五岳市同性恋者聚集的固定场所,后来,为纪念上世纪60年代美国著名的同性恋运动“石墙事件”,“十强街”的称呼渐渐被“石墙街”所取代……
    “石墙街”紧邻CBD,是极度稀缺的黄金地块,早就被“招保地产”和董事长林聪盯上了。近十年来,五岳市中心城区一直在搞旧城改造,能拆的基本都拆了,剩下的除具有历史文物价值的建筑和几个机关大院外,都是刚建成不久的高楼大厦,有开发价值的几乎只剩下“石墙街”这最后一块“处女地”了。林聪一直有个宏伟的蓝图,想将这里打造成步行商业街,作为“招保”的旗舰项目。
    对于林聪的计划,市里表示“原则上”支持。一方面,领导们嫌“石墙街”的酒吧乱,有安全隐患;另一方面,“石墙街”名声在外,连省里的大员们都知道五岳有个“同性恋一条街”,还曾经问及此事,虽没有表态,但也让五岳市的头头儿们自觉脸上无光。但这种支持能且只能是“原则上”的,市领导也明白,“石墙街”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强街”了,不是想规划就能规划的,更何况,“拆迁”在各地都是个敏感问题,搞不好是要出乱子的。“招保地产”想开发“石墙街”没问题,可以立项,但具体工作得“招保”自己去做,能做通就干,做不通就先放着。
为此,林聪安排人专门进行了详尽的可行性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石墙街”上的酒吧,乍看上去不起眼,破破烂烂的,却个个都是“印钞机”,即使是经营状况比较一般的,一晚也有近万的纯利。倘若拆迁,每平米至少得补偿人家百万以上,整个“石墙街”,数十家酒吧,仅补偿款一项,没有十几个亿根本没戏,就是这个数字,最终能不能谈得下来还两说着呢。看到调查结果,林聪有些沮丧,但又不甘心。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都一样,平时找“市场”,真遇到困难,还是习惯于找“市长”。
    林聪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姬光复,说起来,他们差不多可以算是“连襟”,林聪应该管姬光复叫“姐夫”。之所以要用“差不多”这个副词,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夫人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姐妹。姬光复那个烧了一辈子锅炉的父亲命苦,好不容易盼到儿子飞黄腾达,自己却早早撒手人寰,倒是他的岳父有福,姑爷出息后,也跟着鸡犬升天。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却“夕阳是迟到的爱”,老了老了,倒跟结发夫妻离了婚,娶了自己曾经的偶像、一个徐娘半老的曲艺演员,年轻时是五岳市曲艺界仅次于武仲平母亲俞长湘的二号“台柱子”。姬光复的这位“后岳母”有个前房女儿,也是演员,搞影视的,据说在某知名贺岁片里演过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色,半红不紫,后来嫁给了林聪。
    几年以来,林聪通过本人以及“姐夫”姬光复的关系,没少做市领导的工作,希望能在“石墙街”的问题上额外给一些政策,比如利用公权力向酒吧老板们施加一些影响甚至压力之类。但市里的态度一直很谨慎,只给予“原则上”的支持,如果“招保地产”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
    没办法,林聪只能将开发“石墙街”的打算暂时搁置下来。可就在差不多一年以前,林聪听“招保地产”的二号股东黎昕闲谈中说起,哥哥黎可雇了几个“同志”做“家政服务”。黎昕本说者无心,但一向对商机嗅觉敏锐的林聪却听者有意,联想起“石墙街”,他脑筋一转,计上心来。
    通过当初在“印度洋之星号”失踪事件时打过交道的邓开,林聪找到了由他介绍给黎可的那几位同性恋者,并花大价钱买通了其中几个,授意他们想办法将黎可的儿子黎瑾瑜也发展成“同志”。后来的事情,完全按照林聪设想的方向发展,“偶动了龙阳之兴”的黎瑾瑜,在学校和其他男生“八目勾留,遥以心照”、“撅草根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黎瑾瑜就读的是五岳市镜山中学,是所男校,从成立之日起,就是五岳有名的“贵族学校”,就读的基本都是本市党政军各系统高级干部的子弟。这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本就“情性体贴,话语绵缠”,没过多久就被黎瑾瑜或“哄上手”、或“抽个头儿”,一起“说体己话”、“贴的好烧饼”。
    见木已成舟,通过学校里的内线,林聪不失时机地向校方举报了黎瑾瑜等人的勾当。镜山中学素来以管理严格著称,尤其是校风校纪方面,毕竟都是金枝玉叶,有个好歹没法交代。得知学校里竟出了这等荒唐事,校领导大惊失色,一面对孩子们进行批评教育,一面召集相关家长商量对策。
    此事一度引起轩然大波,五岳市政商两界不少“大人物”家的孩子,都或深或浅地牵涉在了其中。一时之间,大家闻“镜山中学”而色变,这所曾经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贵族学校”,如今成为同性恋的代名词,避之唯恐不及。学生们纷纷转学,无论是否有过“前科”,都羞于提起曾在此就读的经历。那些有家中孩子被黎瑾瑜或其他男生“哄上手”、“抽个头儿”的“大人物”,除痛心疾首外,愤怒和光火更是不消说的,恨不得将所有“同志”碎尸万段,食其肉、寝其皮。于是乎,才有了姬光复主导的那次全市范围内针对同性恋者的“严打”。
    趁此东风,林聪再一次向有关方面抛出开发“石墙街”的计划。这回,市里不再只是“原则上”的支持,为避免“同志”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必须斩草除根,“石墙街”作为这些人的大本营,这根肉中刺已经到了非拔不可的地步。相关领导给林聪打气、吃定心丸,放手去干,只要别出大乱子就行,我们做你的坚强后盾。
    按照常规,打头阵的“急先锋”还是执法部门,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娱乐场所管理条例》中的相关规定,对“石墙街”的酒吧实施从停业整顿到吊销营业资格不等的处罚。第一轮火力覆盖后,“招保地产”迅速跟进,开始同酒吧业主们洽谈拆迁事宜。显然,和先前一样,这次的谈判的双方也是处于不对等地位的,先前是“店大欺客”,现在变成“客大欺店”。事情是明摆着的,经过这轮“严打”,“石墙街”肯定难以延续往日的辉煌,只有关停并转这一条路可走。“货到地头死”,拆迁补偿的标准,只能听候“招保”方面发落,林聪以不到原计划一半的代价拿下了这块寸土寸金之地……
    看起来,姬光复结下的“大怨”比想象中还要大,不仅仅是对“同志”们下手轻重的问题,当中还有官商勾结甚至利益输送、权力寻租等隐情。陈晚晴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机会来了,她决心把事情闹大,让姬光复好好领教一下自己的厉害。
    陈晚晴遣人找到那些始终对拆迁补偿标准不满的“石墙街”酒吧业主,由他们出钱,“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按照范兆光从市精神病院“同性恋治疗中心”搞来的名单,将散佚在各处的“同志”重新搜罗组织起来,又重金招募了一大批“专业访民”,黑压压数百人,聚集到五岳市政府门前集体告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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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0 14:44:20 | 显示全部楼层
2.专业访民

    此次陈晚晴招募的“专业访民”中,为首的一人名叫尤峡,在五岳市“上访界”很有名……
    相关机构曾对中国庞大的访民队伍进行过详尽的统计分析:按年龄层次划分,中、壮年人占六成以上,另有三分之一左右是老年人,青年只占约百分之五,而尤峡,恰恰属于这百分之五;按文化程度划分,中专及以下学历者占近百分之九十,余者只占百分之十,而尤峡,恰恰属于这百分之十;按户籍所在地划分,来自农村和小城镇的占约百分之八十五,来自大中城市的只占百分之十五,而尤峡,恰恰属于这百分之十五。三者取交集,他更是另类中的另类。
    尤峡是五岳市南城区人,高中毕业后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毅然离家,到北京一边打零工、一边参加自学考试,成为“北漂”一族。前半年,尤峡的工作、学习还算顺利,但第二年年初农历春节前夕,他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据《吉尼斯世界纪录》记载,地球上最大规模的哺乳动物迁徙发生在东非,一百五十万头角马、四十万头瞪羚、三十万头斑马浩浩荡荡地从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草原一路向北、前往肯尼亚的马赛马拉保护区。当然,也有动物学家持不同观点,认为北美洲的驯鹿大迁徙路线更为固定、时间更为集中,还有观点认为蝙蝠(哺乳纲翼手目)迁徙规模更大,最多时可达千万只以上…… 其实,在中国人看来,如上争论实在可以休矣,比起“春运”,这些迁徙的规模简直都弱爆了,压根儿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看看火车站站前广场上那些抱小孩儿的妇女、闻闻列车上的阵阵奶臭味儿,你总不能说中国人不是哺乳动物吧?
    按理说,大学生返乡购票可以走专门的学生通道,尤峡在北京勤工俭学时,铁道部还没被撤销,且部长还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刘志军同志,刘部长当年有句名言:绝不让一个学生因为车票问题回不了家。然而,尤峡读的是自考专业,不能享受大学生的相关福利,因此,刘部长的豪言壮语荫庇不到他,想回家的话,只能自己想办法买票。
    为了这方凝聚着乡愁的小小车票,尤峡费尽了心机。先是采用最原始的办法,扛起铺盖卷,在车站售票窗口排了几宿的队,可运气不济,每次都是快轮到自己时窗口售罄关闭了。后来改用现代化手段,但95105105订票热线从来没打通过,12306网站也基本陷于崩溃状态,还额外被号称可以用抢票软件订票的某网友骗了一道。至于黄牛党手中的票,太贵不说,真假还难辨。除夕一天天临近,父母催尤峡回家的电话也一日紧似一日,但火车票还是没有着落。先前,曾有个同学半开玩笑地给尤峡支过一招,他没太在意,当个乐儿听完就忘了。可转眼间已是大年二十八,即使明天就上火车,也才勉强赶上回家过年,尤峡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放手一试。
    当天晚上,尤峡出门找了间街边打印小铺,花了不到十块钱,从网上随便下载了一篇文章,打印出来并装订成册,封面上四个明晃晃的特号大字——“申诉材料”。大年二十九一早,尤峡来到位于北京市月坛南街八号的国家信访局门前,双手举起“申诉材料”,并不时高喊“XX省五岳市草民XX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那天是个周末,不是访民接待日,加之春节假期将近,故而信访局门前十分冷清,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也没人搭理尤峡。
    时近中午,尤峡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先填饱肚子,他等待已久的神奇一幕终于出现了。一辆依维柯面包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停在尤峡面前,车门拉开,三个身着毛料风衣的男子跳下来,满脸笑容、十分客气地和尤峡打着招呼,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手上却十分利索,不由分说,将他连搀带扶送上车,车门关闭,疾驰而去。上车后,尤峡刚想问点儿什么,却立即被身边的人制止,直至车子驶出北京市区、开上高速,车上的人才主动亮明身份,都是五岳市驻北京联络处的工作人员。
    所谓联络处,其实就是先前的“驻京办”。几年前,国办曾有过一个文件,名为《加强和规范各地政府驻京办的意见》,按照《意见》精神,原则上只保留各省区市、计划单列市、副省级市、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经济特区驻京办。当然,《意见》也没把话说死,当中亦有灵活条款称“已经设立的地级市、地区、盟、州人民政府联络处,确因工作需要,经所在省(区、市)人民政府核准后可予保留”。就这样,五岳市驻京办得以幸免,改头换面为“联络处”。
    同先前的驻京办一样,“截访”是五岳市驻北京联络处的重要职能,联络处中有专门的“行动小组”负责这一任务。按照五岳市政府的要求,一旦在国家信访局或相关部委机关门前发现本市访民,当天必须带离北京,第一时间“护送”回原籍。实事求是地说,联络处“行动小组”的几位工作人员对尤峡还是很礼貌的,虽然日夜兼程,有些辛苦,但一路上管了三顿饭,都是很像样的馆子,吃香的喝辣的,一点儿没让他破费,送回家后还额外给了三百块钱过节费。
    都说上访辛苦,还可能遭到报复,小鞋难穿,没想到竟还有此妙用。尤峡从中尝到了甜头,毕业后,左右也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他干脆重操旧业,当起了“专业访民”。尤峡有文化,又是城里人,而且“年轻无极限”,没过多久就闯出了名号,在五岳市访民中颇具影响力。后来,尤峡拉起了一支自己的队伍,也像律师那样,对外公开执业、“接案子”,通常是底薪加提成,有冤情求告无门的尽可以找他,讲好事成以后的分成比例,由尤峡替他们出头……
    事实证明,一分钱一分货,尤峡虽然收费不菲,但确有本事。他所率领的“雇佣军”,和“同志”们组成的“志愿军”合兵一处,在市政府门前闹得沸反盈天,将市委、市府两大机关折腾得根本没法正常工作。姬光复原本想动用警力驱散人群,但政法委书记王力是陈晚晴那条线上的人,一直消极以对,围而不打,游而不击,放任事态一步步扩大。
    就在姬光复一筹莫展之际,邓开却主动找上门来,愿意为他分忧。毕竟,当初对同性恋“严打”时,五岳市精神病院也有一号,见这件事重新被翻出来,曾抗美和邓开不禁有些担心,若真追究起来,自己怕是也不好交代。姬光复环顾四下,如今,全市各大“暴力机关”中,真正还能指挥得动的,恐怕也只剩下市精神病院这一家了,不靠他们还能靠谁。
    好在邓开办事还算麻利,他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遍点精兵强将,全院所有救护车悉数出动,由邓开亲自挂帅指挥,乘着夜色,趁“专业访民”们睡得正香,神兵天降,突袭了他们位于市政府门前的营地。尤峡等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掳上救护车,一路飞驰返回市精神病院,整个行动前后不超过二十分钟,比几年前海豹突击队击毙拉登时还利索,而且是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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