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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耍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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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4:16 | 显示全部楼层
4.称孤道寡

    自改革开放后,我国实行的一直是集体领导体制,一把手的权力被拆解至整个常委会,书记本人只是作为班长,和其它常委一样,只得一人一票。
    可马道成却不是这样……
    这里只讲两件小事,说它是小事,却一叶落而知秋至,小中见大,窥一斑而见全豹:
    按照官场惯例,众多领导在同时出席某项活动时,抵达顺序应按照地位高低倒排,地位低的先到,大头在后面,好酒沉坛底。这个规矩由来已久,不始于今日也不会终于今日,周总理当年就很注意这点,每次参加活动时,沿途不断了解其他几位主要中央领导的抵达进度,以此调整车速。
    马道成代行书记职责后,便开始享受姗姗来迟的待遇,这不奇怪,先前还能有个胡国光偶尔跟他比赛一下慢速骑车,现在只剩下那些听说他已在路上后屁滚尿流的下属。
    可这还远远不够,现在的马道成,无论是与会,还是出席什么活动,先到的其他领导干部必须到门口迎接。即使是常委,也概莫能外,按照排名分列左右,只要是马道成还没到,谁也不敢贸然擅自进入会场……
    除此之外,据市委办公室统计,位于大楼五层,专门用来召开常委会的那间会议室,使用频率也较之从前大大降低了。这间会议室,原本是市委大楼中打扫最勤的一间,鲜花每天三换,可最近这段时间,却经常连续一两周门庭冷落。
    当然,常委会不是不开了,马道成没那个胆,或者更准确些说,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那个胆。胡国光和另外那两位常委被调走后,天朝市的常委会已经差不多变成马道成的一言堂,剩下那十人,除言听计从的亲信外,要么是两眼一抹黑的新人,要么就是究可哀的万马齐喑。
    虽然常委会已经几乎形同虚设,过不过会一个样,只要马道成点头,基本就算定案了,很少有人敢站出来发表不同意见。但至少每周两次的常委会还是得开,这是原则问题,就算大家心里明白只是走个形式,该走还是得走,何况这种事在中国本就司空见惯。只不过,开会的地点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市委大楼,挪到了几条街之外的“瘦金园”,换句话说就是在马道成家进行。
    开会的时间同样和从前不同,原先是周一周五例会,遇紧急情况由秘书长临时召集,除非必须,一般都安排在工作时段。可是现在,马道成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高兴了不排除大半夜叫人的可能,他自己则穿着睡衣,大大咧咧地发表“最高指示”。
    甚至还曾有一次,凌晨四点多,秘书长催命似地将常委们赶到“瘦金园”,没说什么事,事实上连秘书长自己都不清楚。大家以为狼真的来了,虽哈欠连天却不敢耽搁,可到了地方却发现连门都没开,那天正赶上大风降温,常委们哆哆嗦嗦地楞是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天快亮时,马道成才让人打开门,竟都不说请大家进去,“御门听政”,且根本没有正事,胡扯了半天闲篇就散朝了……
    摄于其如日中天的威势,常委们大都敢怒不敢言,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除了军分区许政委偶然发句牢骚外,其他那几位,只剩下道路以目……
    古时候君王称孤道寡,一般人可能以为是惺惺作态,真设身处地,才发觉这并非虚言,天老大我老二是真“孤”真“寡”。
    虽然马道成的个人权威越来越集中,他已经渐渐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即使是那些一手拉扯起来的嫡系,见了面都低着头,前几天,最后一个不使用敬辞的周朝兴也改了口。
    只剩下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陈博,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旁边冷眼观察着马道成,与此同时,也在为他暗暗担心。似曾相识,这不活脱脱就是当初那个当上“省委第一委员”后的丁心一翻版么?
    陈博已经很久都没再见过马道成了,偶然遇到,他都会找机会躲开,对陈博这个级别的干部,现在的马道成也很少直接召见。
    陈博很想找马道成好好谈一次,就像当年做他的秘书时那样,几次拿起电话,最终都又搁了下来,或者拿着没有拨号的听筒发呆到连嘟嘟声都停止。马道成还愿意见自己么?陈博没把握,自打为了李望郊倾倒重金属废料的事情大吵一架之后,估计现在的马道成已经彻底不打算再搭理自己了,没像对付其他那些不听话的下属那样“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就算很够意思了……
    可这一次,一直自以为了解马道成的陈博真想错了,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自己拿着电话犹豫该不该先走出这一步时,马道成竟也在做着同样一件事情。
    这段时间,马道成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陈博,多少次连号码都已经拨好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悬在通话键上面,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马道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骂陈博,再怎么说你也是下官,先低个头难道还怕丢面子么,也没让你负荆请罪,甚至连声对不起都免了还不行么?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都不肯或者不敢先往前迈这一步,越等越不敢,越不敢越等,任凭时间如川中水、如掌上沙……
    好在还有老天爷,大概是实在不忍心看两个人这么互相折磨,不久之后,在他老人家的亲自安排下,马道成和陈博以一种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方式见了面。
    见面的地点,是在叶之秋的追悼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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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4:31 | 显示全部楼层
5.效率优先兼顾公平

    那是一个午后,陈博刚从市里开会回来,人大快开幕了,市里连续举行了几次预备会议,这次是吹风明年的政府预算,尤其是社保福利支出这一块。
    冯阳调回省里后,除市委书记外,人大常委会主任的职务同时也空了出来,但省里同样没有任命,显然也是在为马道成有朝一日接任书记后预留。按理来说,今天的会议该由马道成亲自主持,但他并没露面,现在的他,已经很少出席这种级别的会议……
    会议没什么新鲜内容,预算还是老一套,年年说增加社会保障支出,年年都雷声大雨点小,要是换作军费或者维稳肯定不是这样。吹风会于下午四点结束,据下班还有段时间,马道成让司机返回下河区委,手头还剩下几个文件没处理,省得明天忘了……
    车行至翰园东里一带便堵在了那里,陈博见短时间内脱困无望,枕在椅背上,打算先眯一会,告诉司机到了叫自己。
    手机在此时响了起来,陈博接通电话,还未说几句,脸就白了,是区委办杨主任打来的,说第一医院那边出事了……
    事情源自大约一个月前,天朝市第一医院脑外科收治了一个名叫罗春的病人,四十岁女性,脑癌患者,顶叶侧面长了个恶性肿瘤。
    入院的时候,罗春的情况就很不好,肿瘤位置棘手,且差不多有乒乓球大小,是国际乒联修改规则后的那种大球。专家会诊后,建议还是不要进行手术治疗了,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但事实是,她的时间恐怕是不多了,各项体征也很糟糕,倘若强行手术,十有八九根本下不了手术台。
    罗春有个名叫罗秋的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罗秋态度很坚决,执意要求实施手术,据他自己讲,当初就是在别的医院听了大夫保守治疗的“反动宣传”才导致病情恶化,现在索性已经这样,不如来个干脆的。
    院里把道理掰开揉碎讲给罗秋听,这类手术危险极大,病人的体质又很虚弱,退一万步讲,即使成功,复发概率也很大。总而言之,实在没必要折腾这一遭,且不说手术费用高昂,与其花钱受罪,倒不如多些临终关怀,也好让姐姐走得安心些。
    可罗秋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哭着喊着非要手术,至于钱,砸锅卖铁在所不惜,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把不留遗憾。最后,院里只好尊重家属意见,尽全力组织了这次手术,超豪华阵容,脑外科、神经外科、肿瘤科、呼吸科、麻醉科一应专家倾巢出动,由全市乃至全省脑外科第一把刀黄主任亲自主刀……
    手术总共花了近五十万,是罗秋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外加房产,术后情况比预想稍好一些,罗春好歹是坚持了将近半个月,最后还是没挺过来。
    姐姐过世后,罗秋起初没说什么,办手续时还感谢了院里成全自己,左右是尽力了,也算是对得起姐姐……
    可就在大约一周前,也不知道罗秋从哪里听说,称院里最终之所以改变主意同意进行这次手术,是因为近期那个黄主任正在参选省医科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打算拿这个手术沽名钓誉。于是乎,罗秋急了,这岂不是在拿姐姐的性命当垫脚石么?他找到院里,要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白白成了人家的试验品。
    罗春罗秋姐弟幼年孤苦,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和小白菜的故事差不多,父亲续弦后基本对他们不闻不问,有时甚至生活费都不能保障。长姐可比母,何况是这种情况,姐姐一手把罗秋带大,自己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靠在市场摆小摊供其念完中专。
    罗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姐姐患病后,他倾其所有,带着罗春四处求医问药,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姐姐的命,一定不含乎。本以为算是尽到心意了,没想到横生枝节,罗秋当然不会善罢,跑到院里闹了好几次,吵着要黄主任杀人偿命……
    类似事情天朝市第一医院这些年没少经历,因其并没太在意,让医政科挡驾,实在不行就打官司呗,事实明确,到哪里都不理亏。
    正是医院方面的这种在罗秋看来十分不负责任的态度,最终激怒了他……
    罗秋是名协警,有正式编制,在湖东区公安分局某派出所工作,负责几个小区的治安,也就是人们戏称的所谓“二狗子”……
    一直以来,天朝市公安系统的枪械管理都是很严格的,相关科室设在市局,就连区分局的刑警,平时不出任务时也不会随身配枪。
    随着近年来治安维稳压力越来越大,基层警员持枪的呼声渐起,于是从去年开始,天朝市在省厅的统一部署下进行了一次大规模体制调整,枪械管理下沉到各派出所。
    罗秋所在的派出所,今年初也设立了枪械管理机构,与原来的警具警械室合并,拥枪计十支,九二式、零五式各一半,子弹分铅心、橡皮两种,这就为今天在第一医院出现的一幕埋下了伏笔……
    最初的时候,大家对新配发的这些枪支弹药还有些敬畏,就连所领导都不常领取,一般只有在遇到特殊任务时,才履行复杂的程序登记,使用并尽快归还。后来黔之虎见惯了技穷驴,慢慢皮了,有事没事都爱在腰间挎支枪,威风凛凛,出入平安,所以才出事了。
    今天中午,罗秋趁所内某警员午休时,将其大喇喇揣在外衣口袋里的一支装着满满一夹铅弹的手枪顺了出来,枪到手后,直奔医院……
    院里报警时,罗秋已在门诊楼脑外科候诊室劫持了十几名病人和护士,要求院里交出黄主任,不然每过一个小时,就崩掉一个人质。
    市局接警后,应急机制立即启动,特警队火速赶往现场,刑警治安防暴等部门从旁协助,浩浩荡荡数百名警员及协警将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市公安局局长郭政亲临现场,这类事情可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何况肇事的还来自公安系统,万一出现什么闪失,麻烦可就大了。警队在第一医院拉起警戒线,同时将及人质所在的门诊楼清空,医患尽可能撤离,尤其是脑外科及附近几个楼层,无关人员一概撤到安全区域。
    疏散进行得很顺利,不到半个小时,脑外科所在的四层,再加五层和三层,除那间候诊室和肝胆外科的手术室外,已经空无一人,而叶之秋,此时正在那间手术室中……
    人质遭劫持事件发生时,位于门诊楼三层的肝胆外科正在进行一台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刚好就是叶之秋,其时手术正值最关键阶段,不可能因为外界变故而停下来。
    现场负责人在征求了叶之秋本人的意见后,决定手术继续,派遣一组得力特警队员守在门口,以备万一……
    为避免过分刺激罗秋,指挥员按照其要求,将大部分警员撤至楼外,递过去一个手柄喇叭,用于在双方之间喊话。市局政治处处长,分局政委,外加派出所教导员,三堂会审对罗秋进行政策攻心,谈判专家也出动了,可他一概不听,没别的要求,责令院里限时将黄主任交出来,一命抵一命,不要祸及无辜。
    这个条件当然不可能答应,只能想各种办法与其周旋,尽可能多地拖延时间,消耗对手,静观待变。
    可罗秋毕竟是协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消耗战术,退到一个视线较好的角落养精蓄锐,撂下话来,一小时一到,若还不见黄主任,立马杀人质。指挥部见状,也只能先做好最坏打算,一面令突击小队和狙击手随时待命,一面找了个外观身材和那个已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黄主任略像的警员,穿好白大褂并身藏武器……
    僵持了大约半小时后,三层手术室传来消息,大功告成,手术顺利结束,等候指挥部指示。几位现场负责人简单磋商后,认为手术室离事态中心过近,患者亦需要监护,总待在随时可能出现变故的门诊楼比较危险,还是撤出来为妥。
    此时距罗秋规定的一小时还有十几分钟,估计在那之前他不会有进一步举动,指挥部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差,将肝胆外科手术室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撤出楼外。
    陈博正是在这个关头赶到市第一医院的……
    院里专门开了一部备用电梯,直通肝胆外科手术室所在的楼层,按计划,特战队员们以最快速度将平车及医护人员送过走廊,由另一队警员在电梯口接应。
    计划很周详,可在实施时却出了意外,原本躲在人质后面闭目养神的罗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间拉起一个人质冲到窗前,冲着楼下大呼小叫,情绪似乎很激动,而在此时,从手术室出来的众人刚好经过走廊,举着吊瓶,推着平车,赶往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间……
    天朝市第一医院门诊楼是座呈L字型的建筑,由南北向和东西向两段组成,脑外科位于南北一段,肝胆外科位于东西一段,上下相差一个楼层。如果罗秋始终坐在候诊室里,是根本没有可能看到肝胆外科所在楼层的情况的,也正因如此,指挥部才会下决心,趁一个小时的期限还没到时把人撤出来。
    谁都没想到,罗秋会突然来到走廊窗前,冲楼下喊话时,不偏不倚刚刚好看到正在三层东西向走廊快速行进的一队人马,护在外侧的,是几名身着特战服的特战队员。一瞥之下,并没看清情况的罗秋,还以为是指挥部背信弃义提前发动了突袭,情急之下,居高临下连开数枪。
    众人毫无准备,惊闻枪响,守在平车边的叶之秋,以一个医护工作者瞬间的本能扑到病人身上,与一颗横飞乱闯的铅弹撞了个满怀……
    类似事情,近些年来屡见不鲜,然而这一次,在天朝市,在第一医院,采用了一种最为极端的方式爆发出来……
    医患纠纷,医疗官司,其实是个国际问题,各国各地都有,可唯独在中国会常常以暴力甚至流血的形式存在,一般的解释是所谓的素质低或者缺乏法律意识。
    事实真的如此么?中国人的素质确实不高,但总不至于比几十年前还低吧,但为什么那时就很少听说有谁跑到医院行凶呢?所谓的法律意识同理。
    道理很简单,那时候实行的是一碗水端平的医保体系。
    纵观全球,除少数最不发达的国家或那些还没有真正建立起国家机器的地区外,医疗基本都是官办的,倘若连这个功能都没有,那也就不必建立什么国家政权了。
    社会保障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这当然没错,像施瓦辛格那样向民众承诺根本办不到的福利,即便富足如加州,也只会被来自未来的异化力量终结。但问题的关键是要公平,至少在一定范围内公平,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估价,什么都可以分三六九等,生命却不能。
    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国家政权来实施医疗保障的原因,人类发明国家,不是为了给统治阶级一个劳心者治人的工具,而是为了谋求公正,即使只是形式上的。和几个月前下河区的那次征地一样,政府作为中介,集中社会医疗资源,再提供给每一个社会成员,尽可能实现公平。
    有人或许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这话没错,就是毛主席讲的能力高低、贡献大小,但这不能通过国家政权来实现,否则就模糊了国家与企业的分别。
    中国还不富裕,或者说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算太富裕,对外还必须强撑着镜花水月般的什么多极化以及伟大复兴,钱要用来办“大事”,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国家虽然有权印钞,却无法创造价值,政府的钱归根结底还是老百姓,或者说是纳税人的,但大家把钱交给你,不是让你将本逐利。
    各国的医疗保险水平不一,可奇葩的“个人账户”却几乎是中国所特有的,正是这个账户的存在,俨然把国家变成了银行,老百姓把钱分别存进只属于自己的账户,求医问药时再从中支取,那还要国家干什么?
    如此体制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社会中每个个体都是自己花钱购买医疗服务,和去商店血拼一样,医疗不是国家提供的,而是自己买来的。医院拿了钱,有责任亦必须把病治好,就像餐厅收了钱要让客人吃饱、出租车司机收了钱要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地产商收了钱不能建豆腐渣工程一样。
    听起来似乎天经地义,可人们似乎忘了,医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服务,只要钱到位,餐厅就能有绝对把握将食客喂饱,但所有人,最后都会因医治无效而或早或晚死在医院里。于是麻烦来了,“消费者”花钱是让你把病治好而不是把人治死的,送来的时候虽然不算活碰乱跳,但至少还有口气,人死在你手里,总得给个说法吧?偏巧医学恰恰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精确、或者说最难以预测的学科,倘若谁存个铁心非要从治疗过程中找出个什么纰漏甚至闪失,那么恭喜你,这几乎是百分之百可以办到的。
    老子花了钱,你把人给弄死了,按照法律术语说主观又有过失,而且还没有消费者协会、“三·一五晚会”之类能讨还公道的高悬明镜,再不动刀子,那得多有涵养啊?
    反误卿卿性命的是医护白衣天使,把牢底坐穿的是本已失去亲人的病患家属,实在没瞧出来谁占了便宜。
    实在不好意思,差点忘了“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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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4:43 | 显示全部楼层
6.小瓶

    叶之秋的追悼会是一周以后在天朝市殡仪馆中央告别大厅进行的,隆重程度远远超出一个普通医护工作者通常所能享受的水平,不说万人空巷,至少能算得上朝野震动,各大报纸破例辟出专门版面来报道一场既非领导又非明星的葬礼。
    从第一医院到殡仪馆的一路上,挤满了从全市各医疗机构赶来的同行,除必须坚守岗位的之外几乎倾巢出动,每个人都手持一支康乃馨,送这位从未谋面的同行一程。
    政界同样如此,马道成严旨掷下,所有常委,以及相关部门的领导,不管你有没有事,敢不去自己掂量……
    盛况空前的追悼会一直进行到下午才勉强结束,陈博随即被各路媒体记者包围,他实在没心情多说什么,何况某些提问完全就是在挑事,好在区委办及时帮他挡了驾。
    此时的陈博,只想一个人静静,他摒开纷扰,关掉手机,独自回到家中……
    原本以为那些无孔不入的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会尾随而至或守株待兔,但当陈博开车回到自己所住的小区,却发现这里竟比平时还要安静,他不愿多想,可来到楼前后,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能闹中取静。
    楼前停着一辆陈博再熟悉不过的车,是马道成的……
    看见陈博回来,马道成推开车门,从驾驶员的位置下来,这是陈博第一次见到马道成自己开车,先前一直以为他没这个手艺。
    陈博将车停好,看看马道成,后者同样一句话没说,跟着他进楼,开门进屋……
    刚才追悼会上见到马道成,除节哀顺变顺便之类的套词,就是握手的力度似乎比别人重些,此外再无其它,听杨主任说马道成在现场也没作更多停留。陈博心中苦笑,看来自己所料不错,和马道成的情分怕是早就尽了,多亏没有贸然打那个电话,否则只是自讨没趣。
    没想到马道成竟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陈博突然有了些许想哭的感觉……
    两人并排坐在陈博书房的那张只能坐下两人的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马道成将陈博的手合在自己掌中,屋里很静,这次不是那种能听到心跳的静,而是连心跳都听不到的静。
    陈博只觉得自己好累,好想踏踏实实地睡上他几天,但和这静一样,那不是可以通过休息缓解的累,是一种懒得呼吸、懒得心跳的累。此时坐在马道成身边,陈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似乎都在此刻停止了,倘若能一直这样停止下去,又该有多好……
    日影在地板上慢慢移动,直至爬满整个空间,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上了。
    “回来吧…… ”马道成悠悠地:“回到我身边来吧,我离不开你,回来吧…… ”
    陈博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纪华被降职以后,马道成将自己的亲信、原市政府秘书长调到党委接替秘书长之职,市府秘书长的位置则一直空着:“这是我给你留的。”
    陈博依然还是没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听说你要把郭政局长拿下?”
    “不是我要把他拿下,是他自己递了辞职报告,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天他又是现场总指挥,总是要有个姿态的,”马道成稍微顿了一下:“他还让我转告你,说他对不起你,本来是想自己跟你说的,但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
    陈博没说话。
    “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下河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出去转转也行,进修学习一下也行…… ”
    陈博突然又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我很担心你…… ”
    这次轮到马道成沉默。
    “本来前些天就想找你的,这段时间,天朝看似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暗潮汹涌,有人在搞串联,”陈博看了看马道成:“有的是你整下去的人,有的用你的话说是和你不是一条心的人,有的是担心哪天会被你整的人,有的是和被你整的人相关的人,甚至还有你提拔起来的人…… ”
    马道成显得很平静。
    “这些人现在都被赶到了一起,”陈博没直说是被谁赶到的一起:“串联了想整你,他们甚至还找过我,想想都可怕,连我他们都找了,还有谁是没找的?”
    马道成还是没说话,看着不远处的一幅书法作品,虽目不转睛,但显然并未走神,注意力没在书法本身。
    “还是适可而止吧,这几个月也折腾够了,过犹不及,该拿到的也都拿到了,再这么下去…… ”
    马道成始终没有打断他。
    陈博说几句停一会儿,这些话在脑海中已经不知转过多少次,可真到让他说个痛快的时候,反倒颠三倒四,甚至常常前言不搭后语。
    断断续续地说了差不多十来分钟,陈博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确定陈博已经将该说的都说完,马道成又沉了一阵,这才点点头,不疾不徐地慢慢开口:“你说的没错,这些事情其实我都知道,就像你刚才说到的,连你都找过了,还有谁是没找过的,反过来说,影响面这么大,又怎么可能瞒得住我?”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
    陈博不明白没什么打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打算,就是随他们去,由着他们闹去,乌合之众,愿意折腾就折腾去吧,反正折腾也是白折腾。”
    陈博摇摇头:“你恐怕是太自信了,据我所知,这些人已经初步说动了省里的部分领导,你现在权力太集中了,省里怕是也不会听之任之。”
    马道成笑:“权力集中么,我真没觉得,不就是在家里开了几次常委会么,这有什么稀奇,80年代“老人治国”时,从中央到省市,各级党政几乎都是这么干的。”
    陈博没心思抬杠。
    “在政坛混了这么多年,只有到这几个月,我才算真正混明白了,什么是权力,权力就是民心。”
    陈博不置可否。
“换个角度想想,什么是民主什么又不是民主,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差不多所有能长期存在的政权都是‘民主’的,你能想像一个人人喊打的政府长治久安么…… ”
    类似逻辑陈博很熟悉,先前组织材料时,倘若涉及政权合法性,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历史和人民选择了某某”。这话绝对是事实,就像马道成所说,只要是长期存在的政权,或更极端点说,只要是能存在过的政权,当初建立时都是人民选择或默认的。区别在于,有的政体给了人民定期重新选择的机会,效力不保值,同时杜绝防腐剂,到了保质期就要推倒重来。另一些政体则没有,按照他们的逻辑,政权合法性是可以继承的,选择了秦一世,就自动选择了千世、万世。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人民就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只不过不是用选票,而是像当初选择他们时那样用枪,反过来讲就是,只要老白姓还没动枪,就意味着支持与合法……
    “常委会是在市委大楼开还是在家开,是一言堂还是头脑风暴,这都只是形式,关键在于,谁掌握民心,谁就掌握权力。”
    意思显然是说,民心在他马道成这边……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自从反腐运动启动,马道成的权力巩固以及集中过程,其实就是民心逐渐倒向他的过程,省里正是看到了也看重了这一点,才默许或者说不得不默许他的所作所为。
    为马道成树立比肩毛主席“两个伊里奇”塑像的计划虽然搁浅,但支持他的天朝市百姓并没有就此收手,古谚所谓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同样道理,“反动派”阻止人民对他们真心爱戴的领袖的崇敬之情的任何努力,也注定是徒劳的。
    不是不让建人的雕塑么,建动物雕塑总不违法吧?这段时间,天朝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大大小小数十座各式各样的奔马题材雕塑,遍布各区县主要街道及交通枢纽,显然是在暗指马道成。这些奔马雕塑形态各异,材质不尽相同,但其马头,都会指向马道成居住的“瘦金园”,据说这是受到全世界穆斯林无论身在何处,祈祷时都会朝向圣地麦加的启发,民心所向,所向披靡……
    “文化大革命”后期,确切说是周恩来总理去世后,曾经爆发过一次史称“天安门事件”的著名政治风暴,据说是未经任何人组织或发动,逾百万各界群众自发聚集到天安门广场,对总理的过世表达哀思。
    除此之外,据说当时还在广场周围街道两侧的树枝上出现了大量被群众悬挂于此的小玻璃瓶,起初人们还有些不解,后来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小瓶”,是在隐喻“小平”,表达希望邓小平同志复出主持中央大局的愿望……
    正像陈博所说,近段时间,天朝市政界确有人在进行串联,这伙人还弄了个“衣带诏”,征集全市上百名中层以上领导干部的联名信,秘密送往省里,要求铲除曹贼。负责送信的那位串联发起者,是天朝一位已经退休的前市委负责人,省纪委书记专门接见了他,看完信后什么都没说,先问了问天朝市新进出现的那些奔马题材雕塑的情况,之后意味深长地讲了当年“小瓶”的故事……
    遥想当初的傅耒,只用所谓“十五条”的鬼话就把全市百姓煽惑得五迷三道,比起现在的马道成,不过小巫见大巫,省里确实有人想动他,莫说投鼠还要忌器,何况那是数百万民心。
    对于马道成的威望,即使不来天朝,身在省城的众位大员,同样能感受得到,甚至还要更深刻。
    自发组织起来的全市百姓,通过广泛募捐筹款,在省内各大报刊购买版面,宣传马道成的反腐事迹,而且是连载。就连省城的大街小巷,都经常能看到马道成的形象,因为除报纸版面外,百姓还在省城租赁了大量路边灯箱和公共汽车车身,都是马道成的大幅照片,旁边还要注明:“人民的好书记”。
    尤其是省委省政府大院附近的几条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马道成和近来天朝反腐运动的宣传海报。省委领导上下班,满眼都是马道成,特别是金书记,办公室窗户正对面的楼顶上居然一度出现了一幅巨型标语:“金书记,你该为能够有马道成这样的好干部感到自豪”。
    横幅当然是没过多久就被勒令撤了下来,但却着实令各大员们吃惊不小,扪心自问,倘若换成自己,能有这样的能量么?
    天朝市的文艺工作者还以马道成反贪腐的事迹为原型,排演了各种形式的作品,从下里巴人的民间曲艺到阳春白雪的舞台戏剧不一而足,重头戏是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正在紧张创作中,相信很快就可以同观众见面……
    旁观者估计十有八九会以为,这一切即使不是马道成亲自授意安排,至少也是他教唆的,再或者就是想拍他马屁的人所为,总之与其有脱不掉的干系。可事实真的并非如此,天地良心,马道成确实是一星半点都没参与,虽不排除有个别基层领导干部提供了某些帮助或便利,但其绝大部分,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自发所为。
    就连马道成自己都暗暗吃惊,当初发动这场反腐风暴,马道成确实有煽动民意确立权威的用心,但最终效果竟然能这么好,实出意外,估计当年毛泽东主席见到潮水般铺天盖地的红卫兵小将时,大概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情……
    “那些人刚开始密谋串联时,我就已经知道了,本来确实是打算出手的,可还没等我采取行动,他们就已经碰了壁。所以我倒也想开了,愿意闹就闹去吧,反正都是瞎折腾,民心在我这边,谁也奈何不得。”
    陈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善自珍重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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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8 14: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7.欲罢不能

    随着市委秘书长纪华降职,副书记胡国光以及另外两位常委被调走,天朝市的反腐风暴已渐有慢慢平息之势,发动这场运动的全部目的,马道成已如愿甚至超额完成。
    那些曾经试图联手搬倒他的人,也都逐步放弃了努力,政治是场再现实不过的游戏,就像某位“哲人”说过的那样,遇到强奸时,能反抗当然好,可若不能,就要学着享受,再说马道成想要的无非是绝对的权力。
    原本以为有他在,整个天朝的官场规则就势必面临重新洗牌,三反五反、持续高压。后来发现,马道成并不是不通人情的冷面郎君,只要愿意投到他门下,先前的勾当,非但能一以贯之,甚至空间更大,还是那句话,反腐只是手段……
    但树欲静风却不愿止,天朝市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像样的高级别官员被拿下了,虽然隔三差五纪委监察局的网站也会更新些内容,但都是些小鱼小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天朝百姓显然无法满足。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马道成是在憋什么大招,还能耐着性子等待下文,可等来等去,始终也没等来什么。于是乎大家坐不住了,人心开始变得越来越躁动,官员是不是贪污腐败,他们没兴趣,但这么长时间没有“好看好看”的杀头大戏上演,实在戏瘾难耐……
    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想收场怕是亦不能了,戏显然还得继续唱下去,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民意似水,只可导不可堵。可问题在于,同先前刚刚坐上一把手宝座时不同,现在全市党政各系统,真正掌权的都是马道成自己的人马,横是不能自断手足吧?
    想来想去,只能拿那些已经退下来的高级别领导开刀,虽然职务前面都要加个“原”字,但好歹能凑数,何况马道成早就看这些“太上皇”不顺眼了。尤其是那个挑头准备整自己的家伙,下山虎还总不老实,扑、掀、剪那三招能治猎户奈何不了武松,拔了虎须、起了虎牙,看你横行到几时……
    马道成这招起初还算挺灵,天朝市浮动的人心稍稍安顿,这些老领导,论级别甚至比纪秘书长之流还高,有些甚至曾担任“四大班子”一把手。可好景不长,即使是清仓甩卖,也总难免有售罄的时候,过了没多久,存货也卖完了。
    但饥肠辘辘的天朝百姓似乎永远也喂不饱,越是迁就,他们胃口越大,蚕食已无法满足,就连鲸吞都嫌不解恨,如同那逐日后吞吐江河的夸父。和吸毒的原理类似,最开始时还能有快感,可随着剂量的增加,渐渐只是为了避免痛苦,直至连避免痛苦都做不到。
    一直游刃有余的马道成渐渐没辙了,原指望百姓的期待会随着时间消退,饿过劲就好了,但可惜没有,等待没能起到沉淀的作用,躁动的情绪反倒愈发难以控制……
    事态在数周之后达到顶峰,近十万各界群众聚集到市委大院附近的解放广场,静坐请愿,诉求很明确,将反腐进行到底。
    市委严令公安局限期驱散人群,收效却甚微,其实市局也是左右为难,下手轻了起不到作用,下手重了又怕被丢出去当替罪羊。事件迟迟得不到平息,聚集群众的人数反而越来越多,天朝内外媒体亦开始高度关注,市民代表递出一份请愿书,要求直接与马道成对话……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焦头烂额的市局领导反倒松了口气,这等于是把炸药包抛给了马道成,看他怎么抉择,至少先把自己择出来了。
    类似局面其实并不罕见,近年来每逢各地出现所谓的“群体性事件”,“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最基本同时也最常见的诉求之一,就是要同书记市长直接对话。这个要求当然一般是很难被满足的,出于什么原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能派个副职去对付一下就已经很难得了,至于一把手,通常只有在事件平息后才会露面。
    但马道成却是个例外,听说百姓吵着要见自己,他反倒有丝窃喜,看起来自己的判断没错,人心确实在且只在自己这边。
    于是乎,一次破天荒的会见,很快被紧锣密鼓地张罗开来……
    一把手要和请愿群众面对面谈判,这可是个百年不遇的特大新闻,消息很快被传播出去,会见的那天,市委大楼里里外外挤满了闻风而至的百余家各路媒体。
    会见被安排在五层会议室,也就是那间原本专门用来召开常委会而近来已很少启用的会议室进行,条件所限,装不下太多人,故而双方出席的代表都是精心挑选的:
    市委市府这边,除马道成外,仅新任政法委书记和一位副市长及随员,原本还准备了几名便衣,最后也按照马道成的要求撤了,要的就是这单刀赴会的气势。至于其它几名常委,都在楼上的那间大会议室待命,先前碰头时还曾经有人提出,主要领导是不是该分散在几个不同地点,尤其在这种敏感时刻。这是国际惯例,以美国为例,除非必须,总统、副总统原则上要尽可能分开,避免出现紧急事态时被一网打尽,导致宪政危机。
    马道成当然嗤之以鼻,笑言当年毛主席逝世后,姚文元亦曾提出过类似动议,“四人帮”主要成员在非常时期不要同时出现在某个场合,避免被“篡党夺权”分子一锅端。
    说完之后,马道成才意识到这个类比似乎不大恰当,甚至可能有点不吉利,没时间多想,笑了笑就过去了……
    市民这边的代表同样不可能太多,经过众人公推,圈定了五人,工农商学兵各一人,也算是“广泛代表性”了……
    会见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如期举行,那之前的几天,双方先派遣负责打前站的人员确认流程,经反复协商,参考类似会见的惯例,此次见面大体将被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双方代表步入会场。
    当初打前站时,还曾一度出现过“大礼仪之争”,追本溯源,是为了一个本来不该成其为问题的问题——究竟谁该先进入会场?按理说官方是主人,应当先到,但马道成的办公室主任高原却提出了不同意见,官场惯例是下级等候上级,何况马道成一直对此很敏感。
    为了这点破事,双方竟然吵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做出让步,会见时间甚至面临推迟,可见彼此间的不信任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最终还是周朝兴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市里的代表先到,但马道成除外,等市民代表落座后,他再从咫尺之遥的办公室千呼万唤始出来……
    等马道成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莅临,媒体记者摄像拍照完毕,真正的会谈随即展开,这类会议当然是不能向外界开放的,记者们被请到了后楼礼堂敬候佳音……
    按理说,这应当是次众望所归的见面,可真到面对面时,反倒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度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相对轻松的马道成先打破僵局:“怎么意思,哭着喊着要见我,现在又哑巴了,再这么相面,我可走了啊。”
    紧张的氛围在笑声中略有缓解……
    双方其实都有预案,只是没想过该怎么“起范”,话匣一旦打开,后面就好办了,水银泻地,口若悬河。市民代表先是盛赞了马道成上任以来从严治党、依法治国的善举,反腐春风吹进了每个百姓心里,对于此举,群众不仅双手赞成,而且大呼过瘾。之后又表达了希望马道成能将反腐进行到底的愿望,行百步者半九十,天朝能出现今天这个“大好局面”不容易,胜勇追穷寇,不可学霸王。市里这边负责主说的是汪副市长,早年间马道成在市商业局任局长时曾是他的副手,马道成主政天朝后将他提拔到现在的位置上。为了这次会见,汪副市长专门向市政府请了一周的假,闭关修炼,准备了大量详实的资料。
    双方你来我往,聊得不亦乐乎,可说来说去,基本都是在各说各话,根本没聊到一起去。汪副市长反反复复强调的都是这段时间全市重拳反腐的成果,可市民代表要求的是将反腐这把火烧的更旺,换句话说,一个讲的是存量,一个要的是增量……
    除偶尔提纲挈领地插句话外,马道成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面前摊开一个小笔记本,不时在上面写上几笔。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道成开口的频率越来越低,笔记本不知何时也被合上了,眉头慢慢锁了起来,最终实在按捺不住:“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照这么谈下去,就算再谈上三天三夜,我看也很难谈出什么结果…… ”
    正在口沫横飞的汪副市长,忽然间被打断,不免悻悻,翻了翻手中那叠还远未讲完的材料,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
    “其实你们就算不说,我也明白,说来说去,不就是想钓大鱼么,现在这些还嫌不过瘾,想要钓更大的鱼。”
    市民代表以默认表明态度。
    “这几个月来,天朝的反腐力度是空前的,除“文革”初年那段非常时期外,建国半个多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期出现过高级别官员以如此速度频繁落马,”这都是实话,等于是为刚才的发言进行了一个总结:“不要说咱们天朝市,就算纵观全省各地市,甚至更大范围,近年来虽然都在高举反腐大旗,可真像这样伤筋动骨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为首的市民代表接过话题:“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全市百姓欢欣鼓舞,天朝太需要您这样一位铁腕领导人了,扫荡污浊重塑清风。”
    这话倒是受用。
    “现在的局面难能可贵,因此更要珍惜,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您不是曾经多次讲过么,反腐不能搞一阵风。”
    “谁也没说要一阵风啊,从严治党是国策,一以贯之,反腐要常抓不懈,保持高压,让贪官不敢腐、不能腐、不愿腐。”
    “可近来市里的反腐工作出现了明显的落潮趋势。”
    “那不是落潮,是反腐进入了‘新阶段’,暴风骤雨可能已经过去,但并不是鸣金收兵,随时发现,随时处理。”
    这显然不是市民代表想听的。
    汪副市长等了半天,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就在本周,市纪委刚刚对湖西区的一位副区长以及住建局原党组书记展开组织调查,先前落马的几位高级别领导则正式进入司法程序,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怎么能说是一阵风呢?”
    市民代表对这些小人物没兴趣。
    “近几个月来,本市现任及原任副局级以上领导,先后已经有十几人被查,这样的力度,还不够么?”又准备继续念材料。
    “难道就没有更大的老虎了么?”
    “怎么没有,原市委秘书长纪华已被降职,副书记胡国光调走,这可都是常委,你们知道轻重。卸任领导中,不止一位正市级已经被处理,除四大班子一把手外,还包括原市委主要负责人,这可都是顶天的了。”
    “难道就没有更大的了么?”
    马道成忽然笑了:“现任的二把手,离任的一把手,比他们更大的就只有我了,怎么意思,你们还打算把我也弄下台?”
    马道成原本以为,此言一出,众人肯定会跟着自己一起失笑,笑声不仅能成为今天谈话的发语词,同样可以成为会见最好最圆满的总结。
    然而没有,除身边的汪副市长干笑了几声外,会场内的其他人,听完马道成的话,就连客套的微笑,都立时僵在了脸上,代之以的,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几位市民代表,先前反复追问还有没有更大的老虎时,语调虽然很高,可眼里的光,却是黯淡的。这亦难怪,他们自己也明白,马道成说的没错,这几个月来已经落马的几位高官,在天朝范围内绝对算是顶天了,更大的还能有谁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到马道成的话,众人心中一凛,如同醍醐灌顶,眼中的光,瞬间亮了起来。
    至于马道成本人,则是被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
    按照原计划,会谈结束后,在市委礼堂还会召开一个记者会,与会代表尽数参加,向媒体和公众第一时间介绍此次史无前例见面的成果。可记者们在礼堂等了一上午,等来的却是记者会取消的消息,市府新闻办主任并没说为什么,只说会谈十分顺利,时间关系记者会取消,望大家谅解。
    就在这些错过头条的记者们失望而归的同时,与会众人,也都心事重重的离开了市委大楼,与见面前的摩拳擦掌迥然不同,无论是谁,此刻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心绪笼罩着。
    这奇怪心绪究竟是什么,大家一时还想不清楚,可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天朝官民之间这次史无前例的会谈,确实是没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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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7:03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此行何去

1.停电

    就是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中,今年政治生活中的重头戏,天朝市第X届人民代表大会第X次会议,迎来了它召开的日子。
    马道成近几个月以来的一切动作,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一刻,因为在这次会议上,按照计划,最重要的议程便是填补先前冯阳继任市委书记后留下的空缺,选举新一任市长。马道成当然是唯一的候选人,顶在头上几个月的那个“代”字,终于可以拿掉了。
    经过惊天动地的反腐风暴,马道成虽然已经成为天朝市绝对最高权力的实际拥有者,但在理论上,他现在的正式头衔,依然还只是个代市长。去掉“代”字,成为名正言顺的市长,是马道成将权力从事实变为法理的第一步,必须先将这一步走稳、走扎实了,才能为可预见的将来接掌市委最高权力夯实基础……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备,天朝市X届人大X次会议,于本月初正式开幕,近五百名代表出席会议,会程按计划将在九天左右。
    政府工作报告、预决算草案、法院检察院报告,在往年都是全市瞩目的重要新闻,可这次却悉数沦为垫场。因为真正的“攒底”,是闭幕式那天进行的市长人选表决……
    会议进程整体来说还算平稳,政府工作报告中的几个增长目标一度在代表中引起过些许争议,但最终还是顺利通过了。
    眼看此次会议又将像以往一样,顺风顺水,成为一次“成功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然而,就在闭幕式,也就是表决马道成成为新一任市长之前,突然黑云压城,所有人既想到又没有想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表决前夜,几乎所有与会代表,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一封来信,要求他们否决提名马道成为新一任市市长的议案……
    众所周知,中国的“人民代表大会”总共分为五级,地市位于中间的位置,换句话说,天朝市级的人大代表们,首先必须是下辖区县一级的代表,农村地区则更要从乡镇一级追溯。换言之,至少从理论上来讲,这五百名市人大代表,都隶属于遍布天朝各处的若干选区,由区内选民选举,同时代表他们行使权力。
    而他们此次收到的信,就是各自选区的选民寄来的,少则百余人,多则千余人,厚厚的信封内,密密麻麻地附着选民们的联名……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大会秘书处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连夜召开主席团紧急会议商讨对策,部分主席团成员提议将会议延期暂缓表决,另有部分人反对。两派意见一直争论到第二天凌晨,最终的结果是谁也没说服谁,闭幕式暨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如期举行……
    这可能是天朝市人大自设立之日起最紧张的一次表决,原计划只进行不到一小时的表决过程,前前后后居然拖了大半天,光是填写选票,就差不多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
新中国的表决制度,最初是通过举手完成,一目了然,但同时亦严重违背了无记名原则,甚至不止一次闹过笑话:“庐山会议”打倒彭德怀时,朱德念及多年老战友情分,可又实在不敢公开违拗,只是象征性地略抬了下手,却被身边的毛泽东抓了个正着,笑称“老总,你这是投了半票啊”;有偶无独,八届十二中全会开除刘少奇党籍公职时,媒体宣传称一致通过,可会后全总副主席陈少敏却不止一次说:“一致个屁,我就没举手”……
    因此后来改成了填写选票,可尽管如此,笑话还是没完。最初的选票填写办法是:倘若同意的话不需动笔、交白卷就行,如果不同意才需勾选并进行相应标注。如此一来,谁还敢动笔,比举手时还明白无误,动笔的都是反党叛国。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来那个时代“两会”尤其是高级别“两会”的视频资料,选举环节搞笑非常,从工作人员分发选票开始,代表委员们的手通常连桌都不上:“你们可都看着呢啊,都看着呢啊…… 我没动啊,我没动啊…… 你们可要为我作证啊…… ”
    直到近些年,才最终修改成现今的填票规则,无论同意与否,均需进行填写,倘若还是交白卷,按废票也就是弃权处理。
    除此之外,大会现场还设立若干私密填票区,“有一家面铺面朝南,挂着蓝布棉门帘”,和公共厕所的坑位类似,装没装摄像头就不得而知了……
    往年开会时,这些“坑位”基本都没人用,纯属摆设,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何况从摩肩接踵的座位上挤进挤出也挺费劲的。可是这一次,这些私密填票区全都人满为患,就像当年陈博去麦当劳换月票时的女厕所一样,一个个排起长长的人龙,甚至有的代表刚回到座位没几秒钟又改了主意,重新回去排到队尾。
    填完又擦,擦完再填,厚卡片纸做成的选票愣是擦漏了好几张,大会主席站在话筒前声嘶力竭地提醒代表们抓紧时间,马道成则铁青着脸坐在主席台正中……
    整个投票过程进行了一个上午零半个中午,直到最后一张选票落入票箱,审判长宣布休庭,代表们分头用餐,点票检票工作随即展开。
    以往的点票,一般只是走个形式,反正能通过,多一票少一票,无伤大雅。可这次却不一样,只看刚才代表们填票时的纠结,就知道这必定是一次惨烈的选举,胜负成败,很可能只在毫厘之间,故而每个人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至于马道成本人,这个中午是独自一人在休息室度过的,饭菜摆在面前,一口没动,手中紧紧握着计票处随时可能打来电话的手机。
    那是他今生最难熬的一个小时,马道成想到了很多,都是关于选举的,他大学时曾经写过该题材的论文,对比各国选举制度,了解过众多掌故……
    国民党败退台湾后,虽然一直实施全岛戒严,但政府主官,包括议员,实行的一直是直接选举。
    北部的情况比较稳定,国民政府从大陆带去的军政人员聚集于此,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这些人基本能和政府同进退,执政权很少旁落。但南部就比较麻烦了,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本省籍人士,对国民党很敌视,政令难过浊水溪,每次选举都惊心动魄。
    为保住地方执政权,国民党当局想尽了各种花招,最经典的便是停电,直到今天依然是岛内津津乐道的政治趣闻。一旦选情告急,当局便会趁夜间计票时找个理由切断计票处电源,制造混乱,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批假选票偷梁换柱,等电力恢复后,国民党籍候选人已经顺利当选。
    那时,每逢重要选举,蒋介石位于台北士林的官邸都会同一线保持热线联络,选委会中来自政府一边的成员,随时将最新计票进程及局势研判,源源不断地报知台北方面。久而久之,双方形成了默契和暗语,倘若那边说“这次恐怕又要停电了”,蒋介石就会明白,选情大概是不乐观……
    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才将马道成从迷乱的思绪中扯了回来,他尽量镇定,按下通话键,只是不知大中午停电管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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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7:16 | 显示全部楼层
2.没有准爸爸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那五百名代表们,最后的午餐十分丰盛,但都食不甘味,下午会议开始前半小时,便都不约而同地提前回到了会场。
    市人大常委会秘书长,也就是本次会议的大会主席,低着头以种十分怪异的表情走到讲台前,反复确认话筒正常无误,这才一字一顿地向与会代表宣布选举最终结果:应到代表四百九十五人,实到代表四百九十一人,收到选票四百五十三张,其中有效票四百一十五张,反对一百零一张,弃权七十一张,剩下的是赞成票,总计两百四十三票……
    所有代表早在心中默算过无数次,按选举规则,赞成票必须超过应到代表总数的一半,也就是两百四十八票,和当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英国议会的表决结果一样,差五票,马道成落选……
    原本以为,此语一出,会场肯定立时炸锅,候选人落选的事情虽然并非第一次出现,但今天在天朝,上述情形的确显得尤为特殊。可是事实上,偌大的会场,此时却出奇地安静,代表们更多地是茫然,上午填写选票时出于各式各样不同的考虑和动机,可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一步,反倒不知所措。
    好在大会主席随即宣布,各代表团立即分组讨论,并提出新市长补选人选,稍后继续投票,和当年袁世凯竞选“终身大总统”时一样,今日事今日毕……
    后来的事情,马道成一概不记得了,会场似乎乱糟糟地闹腾了一阵,然后安静,然后又闹腾,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现在不知是几点了,马道成独自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位置上,整个会场已经一片昏暗,代表们早就已经离开,工作人员好像也下班了。
    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离开时,也都是一言不发,仅周朝兴同马道成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说落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风物长宜放眼量。他似乎还举了李克强总理的旧事为证:“十四大”时,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李克强,意外落选中央委员,连接下来的中央候补委员选举,也只是惊险过关,但这个插曲并没有阻碍他后来的辉煌。
    马道成心里当然明白,这完全是两回事……
    代表们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这马道成可以理解,经过前段时间的反腐整风,表面看来天朝众官员对自己俯首帖耳,内心微词甚至不轨是难免的。省里对他有看法,这马道成也能理解,今天的闭幕式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该推迟的,之所以昨晚在主席团会议上迟迟达不成统一意见,肯定是省里发话了。
    但一直被认为无限忠于马道成的天朝市百姓,一夜之间都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去了,这马道成却无论怎样也想不通,他派人查过,这些寄给代表的联名信都是真的……
    他们不是给自己塑了那么多奔马雕塑么?他们不是要把自己的事迹搬上舞台么?他们不是在省内各大媒体购买版面宣传自己的反腐事迹么?他们不是在省城大街小巷为自己打广告么?连省委金书记办公室对面的楼上不是也被他们拉了赞美自己的横幅么?
    这个弯转得未免太快太突然了吧,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人民想要反腐揪贪官,是他马道成,冒着枪林弹雨,给他们表演“好看好看”,如果不是为了他们,自己怎么会在天朝官场众叛亲离。万万没想到,捅自己致命一刀的,到头来居然是他们。农夫与蛇,吕洞宾与狗,东郭先生与狼,郝建与老太太,今后还要加上马道成与天朝百姓。
    说谁好贱呢,你才好贱呢……
    马道成想起来,先前曾经与陈博探讨过中外封建史的对比,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中国历史上那些王朝存在的时间,比起其它国家往往要短很多。
    纵观世界史,五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王朝俯拾即是,几乎在每个主要文明区域都曾出现过绵延数世纪乃至十数世纪的超级长寿王朝:欧洲的情况最为典型,一千一百年的维京王朝、同样一千一百年的卡佩王朝、一千三百年的拜占庭王朝、一千年的德意志罗马王朝、一千年的诺曼王朝;东方各文明古国同样不遑多让,一千九百年的柬埔寨王朝、一千四百年的哈里发王朝、一千年的文莱王朝、一千三百年的西索迪亚王朝、一千四百年的菊花王朝……
    反观中国,则要可怜得多,无论是大一统,还是割据一隅,平均存在时间一般只有几十年。最长的充其量不过是一两百年,即便这样,中间常常也会断档,要么就是军阀割据,秦统一后从未出现任何一个连续不断的朝代达到三百年大限……
    二人对这个现象很感兴趣,曾经讨论过很久,摆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解释,最终达成初步一致,这或许和政治理念及统治方式具有某种关联。
    中国的君主,实行的是绝对威权统治,朕即法,朕即国家,臣下及民众必须绝对服从。其它国家却往往不是这样,无论东西方,王在议会中,王在法下,君主的权力是要接受民众至少是统治阶层内部制约的。这显然与中国传统的政治理念格格不入,中国人信奉绝对的等级,而帝王,则位于金字塔的最顶端,完全不容任何冒犯。
    也正是这种权力结构,决定了它短命的结局,表面看起来,中国的老百姓好像很听话,可问题在于,绝对的服从,其实就是绝对的不服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百姓服从你,并不是因为你值得他们服从,百姓崇拜的不是你,是权力本身,而权力,显然不是天经地义属于某个人的。无论是用威权高压,还是愚民术来欺骗,都只能治标,世间人人天赋平等,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的人,其实最傻……
    陈博曾经用相声《洋药方》中的一段经典贯口为这种现象进行了绝妙的总结:“没品性没良心,没厚诚没人味,没德行没材料,没准性没王法,没见证没蔼和,没谦恭没真章,没信用没身份,没尺寸没通融,没活便没恩典,没情面没心胸,没志气没出息,没教育没耐和,没好脸没血性,没好心眼儿,没茬找茬,没事找事,没缝下蛆,没理找理,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没囊没气,没心没肺,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没有准爸爸之症,尽皆治之…… ”
    想到陈博,马道成忽然意识到,想当年,他们不就是在一次人代会上偶遇,进而君臣鱼水的么?
    环顾四周,会场空无一人,原以为这种时候,至少陈博还会陪在自己身边,可惜没有。
    难道连陈博都要离自己而去了么?马道成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寂,一天以前,自己还是整个天朝市最高权力的绝对拥有着,可是现在……
    其实,马道成真的是冤枉陈博了……
    这次人代会,陈博可能是全体代表中最忙碌的一个,作为下河区区委书记,他自动当选区代表团团长,组织工作非常繁重。其它区县的代表团团长,大部分都是书记和区县长共同担任,但下河的情况较特殊,刘善青受到处分由陈博顶替书记之职后,新区长暂时还未到任,只能由他继续看守。
    闭幕式前夜,也就是代表们收到选区百姓要求否决马道成新任市长提名联名信的时候,同他们一样,下河区代表团的四十几名代表,也接到了同样的信。
    陈博是唯一一名缺席当晚主席团紧急会议的主席团成员,当时马道成还感到过一丝不快,原以为上次谈话后他们已经冰释前嫌,没想到这种关键时刻,陈博居然临阵脱逃……
    马到成显然不知道,那时的陈博,正在为他,或者说为第二天攸关的表决,做最后的努力。接到秘书处召集会议的通知,陈波迅速进行了一次权衡,主席团近四十名成员,多自己一个不嫌多,少自己一个不嫌少。如果真的能推迟表决,当然是最好,可若不能,他一个小小区委书记,就算出席会议也改变不了大局,倒是趁这个时间进行些更有价值的工作要紧。
    就在其他主席团成员们通宵达旦地为了是否推迟表决的事情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时,陈博正在同下河区代表团四十几名代表逐一谈话,他费尽口舌,一个一个做代表们的工作,尤其是那些曾经被马道成在反腐风暴中直接或间接整过的人。
    事实证明,陈博的工作不仅很有预见性,成效亦斐然。他所料不错,会议并没有推迟,表决如期进行,刚才的投票中,下河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翻船的代表团,四十几票中,只跑了个零头,其余的全都投给了马道成。但杯水车薪,一个代表团改变不了大局,敌我友中,前者最终还是占了多数,尽管陈博已经倾尽全力……
    会议闭幕后,也就是马道成呆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大脑中一片空白的他,并没注意到,坐在下河区代表团那一排最前面的陈博其实也没有走。虽然已经料到可能是这个结果,但陈博依然并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他不知该和马道成说什么,就像叶之秋去世那次马道成不知该和他说什么、相对无言一样……
    后来电话响了,是孟怡打来的,这让陈博有些意外,自从叶之秋去世,孟怡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只是多次在区委和自己所住小区附近,见过似乎是她的车停在路边……
    孟怡没说什么事,只说很急,必须立刻见到他。陈博自然非常为难,说自己这边实在走不开,可孟怡非常坚决,让他无论如何立刻过去,要么就自己去找他,总之一定得见到……
    落选市长,使马道成处于一个异常尴尬的境地,他依然是排名最高的市委常委,然而却没有任何头衔甚至分工,政府那边肯定是没他的事儿了,市委亦变得像从前一样不听招呼。
    人大会议结束后的马道成,骤然之间从整个天朝最忙的人变成了最闲的人,市委大楼的办公室倒是早就安排好了,可他却不知道该去那里做什么,就连开会也常常没人叫他……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对手们这一次却不想这样轻易放过马道成,人代会闭幕后的天朝,似乎一切如旧,各种势力却都在蓄势待发。
    首先发难的,是曾经无限忠于马道成的天朝市百姓。省内各大媒体的版面上,马道成的名字依然时常可见,但主题却已大相径庭,先前的歌颂,变成了人人喊打。与此同时,各式各样有关于他的流言也开始散布开来,原本并不贪财的马道成,被民间艺术家们塑造成了天朝的头号大贪官,奢靡程度令人发指,人们甚至还给他起了个“马半城”的外号,意指其非法所得富可敌国。马道成所居住的“瘦金园”,则成了补子胡同的代名词,街头巷尾疯传着千奇百怪地关于高墙内真面目的口头文学或手抄本,极尽想象之能事,都快要赶上紫禁城了。
    而全市的大小官员人等,也随之开始重新洗牌站队,都不要说那些本就和马道成不对付的人,就连在反腐风暴中刚刚被他一手提拔的既得利益者,也都纷纷倒戈,甚至他身边的人。马道成虽然不爱财,但挡不住周朝兴、张琀、高原、田野之流食人间烟火,这些年来,尤其是近几个月,背着他想必是没少捞。见势不妙,遂将屎盆子、尿罐子、裹脚布、洗脚水一股脑全都扣到马道成身上,左右是虱子多了不咬,自己反倒落个弃暗投明、再为人民立新功。
    至于省里,早就对马道成一朝权在手后的言行不满,摄于那些“小瓶”,迟迟未敢下手,见其后院起火,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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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3.征服

    转眼之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举行的时间了,相比去年,如今的天朝,更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飘摇和肃杀……
    快到午夜,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很久的“瘦金园”门前,风尘皱起,一前一后两辆车从远处驶来。
    停在据大门约两百米的一处背静街口,前车副驾驶一侧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陈博,左右看看,快步绕到驾驶员一侧。车窗摇下,开车的是孟怡,虽然是夜里,依然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还戴着口罩,装备就差墨镜了。
    陈博说着什么,同时向远处指点,两车随即重新发动,兜了一个圈,沿着小巷,绕过“瘦金园”正面,向铅水湖方向开去。
    目送两车开远,陈博又在门前转了一时后向门口走去……
    在这之前,他和孟怡已经找了马道成半个晚上,听委办的人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上班,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陈博本以为,马道成肯定不会继续留在“瘦金园”,绞尽了脑汁,将他可能的去处都想遍了,可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最终只能回到原点碰碰运气……
    门是虚掩着的,关卿何事的乍起之风吹来,还没等陈博僧推或僧敲,自己就吱扭一声开了,反吓了他一跳。
    进门处的小楼倒是紧锁着门,陈博绕了一圈,前后看看,每扇窗都黑着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应该没人。转过小楼,穿过月亮门,是那座镶嵌着毛主席语录的照壁,泰山鸿毛、要死要活,月黑之夜还是少看为妙。
    照壁背后的“瘦金园”,一改寻常的整洁严肃,显出十分零乱的模样,锦鲤池中漂着几页红头文件,太湖石上贴着几只大概是被风吹来的塑料袋。看这阵势,恐怕是许久没住过了,平时负责内务的那几个家丁护院,估计不是被遣散,就是自己开小差了。
    陈博摇摇头,估计在这里也很难找到马道成,可他还能去哪儿呢?一时想着,一时还是在园内找了一圈。马道成平日里住的小院里没人,屋内都很凌乱,像是遭过贼,这贼可能还不止一伙,除冷不定窜出只野猫之外,鬼影都没见。陈博悻悻,穿过那片“六指将军”解决内急专用的青纱帐,沿着条小溪,经过几间偏厦,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陈博突然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停下来没有,紧走几步,断断续续又回来了。
    侧耳凝神,声音虽然很弱,但绝对不是幻觉,陈博原地慢慢转了一圈想辨别声源位置,人之所以要长两只耳朵并分居左右,就是干这个用的。声音似乎来自树林东面,临近铅水湖那边,几排高大的白杨背后,就是茅盾笔下那“力争上游”、如华北平原敌后战场“傲然守卫”的哨兵一样的白杨。
    树丛身后是面高大的阴影,那是什么?陈博猛拍头,哪里都找过了,怎么偏偏把“山寨天安门”给忘了……
    陈博小跑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来到券门之下,楼上看不真着,却有光线闪烁。他试着叫了几声,城楼之上并未回答,但陈博很确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此时的马道成,一定就在这里。
    沿着马道登上城楼,厅门虽闭却未上锁,陈博轻轻敲了几指,推开菱花描金格门,果不其然……
    马道成背靠一根朱红圆柱,坐在一只官帽木椅上,身边是条案,摆着一架幻灯机,一卷胶片正在机上运转:“你来啦…… ”他没有回头,端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盯着面前墙上斑斑驳驳的画面,却知身后是陈博,招呼他坐下同看。
    “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解放大军进天朝时的场面,很珍贵的资料,除我这里外,市档案馆有一份,再无其它…… ”
    陈博朝墙上瞥了一眼,黑白胶片显然是已有些年头了,十分模糊且很不连贯稳定,同期声更是时断时续,充满破音。
    “看见那个骑白马的了么?爷爷当时多年轻啊…… 后面的美式吉普车里是宋思,开车的那个小鬼,后来曾经做过中央某部的党组书记…… ”镜头摇向路边的群众,虽然都面有饥寒之色,但无一例外全红光满面,不遗余力地或挥舞彩旗、或敲锣打鼓、或劲歌热舞、或欢呼雀跃:“记得先前曾经读到过一篇文章,是关于新闻口径问题的,49年春天解放军进北平,新华社和美联社对同样一个事件进行报道,内容措辞却大相径庭…… ”
    马道成提到的这篇文章,其实是一年多以前陈博拿给他看的:
    新华社的报道是:“北平的人民像亲人一样渴望着解放军,在知道了人民解放军即将开入北平后,北平的工人学生市民连忙热闹非凡地筹备着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因国民党军全部出城之一再延期而感觉不耐。人民解放军即将开入北平的消息,使这个古城突然恢复了青春的活力,物价顿然下降,街道上重新拥挤着欢天喜地的行人,他们到处打听着解放军入城的确实日期,询问着和传说着解放军和共产党的宣传品的内容…… ”
    美联社的报道是:“今日北平给他的共产党征服者一个热闹的欢迎,这只有这个经常被征服的城市才能做到,共产党向拥挤着的成千上万的人显出一两件东西看看,长达数里的缴获来的美国造的的各种车辆。长列的市民在这个热闹的欢迎游行中把嗓子都喊哑了,正如当日本人占领北平他们欢迎日本人,当美国人回来他们欢迎美国人,当中国国民党人回来他们欢迎国民党,以及数百年前欢迎蒙古人和鞑靼人一样,北平在欢迎他的征服者方面是素享盛名的…… ”
    当初他们两人曾拿着这篇文章笑过很久,但现在的陈博显然没心情聊这些:“你快走吧…… ”
    马道成像是没听见。
    陈博向前一步,扳住马道成的肩头:“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马道成还是稳稳坐在那里。
    陈博急了:“你现在还有心情看这个…… ”他想关掉幻灯机,却始终不得要领,最终失去耐心,实在顾不得珍贵不珍贵,打算直接把胶片扯下来。
    马道成一把抓住陈博的手。
    陈博想挣脱,连甩几下都没甩动,马道成面带微笑,指尖却用上了十成劲道,抓得陈博吃痛。
    直到夹道群众给进城队伍戴完花,再将过年都很难吃到的好东西不由分说塞进指战员的口袋,胶片最终定格,马道成才慢慢松开手,转身看着陈博:“你刚才说什么?”
    “你快走吧。”
    “我为什么要走?”
    “省里刚刚传来的消息,已经决定对你正是展开调查了,工作组明天就到,要是再不走,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马道成似乎一点都没感到吃惊,十分镇定,拿过条案上的茶杯,简单喝了一口,又放回原处:“我不走。”
    “再要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让我去哪?”
    陈博赶忙打开包,掏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本护照,几份文件,还有一些现金:“我都安排好了,车已在后门等着,是国安部的牌照,估计不会受到阻拦,连夜送你去珠海……”
    马道成显得很平静,比刚才观赏胶片资料时还平静,默默地看着陈博,完全不像当事人,反倒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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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4.后路

    这些东西其实是孟怡给陈博准备的,马道成落选市长的那次人代会,闭幕式后火急火燎将陈博叫去,一刻不能耽搁,为的就是这件事。
    当时的孟怡,已经初步得到消息,天朝内外,那些旨在扳倒马道成的势力,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发难,是从李望郊那里刺探得知的……
    选举前的那晚,不止对于天朝市,甚至远在省城的很多人,都注定是个难忘、同时忙碌的夜晚。
    联名信的确是来得很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反对马道成的那些人,也万没想到他竟能转瞬之间被原本将其捧到天上还嫌不足的民众弃之如敝履,震撼过后,当然更多的是惊喜,喜从天降。一直遭到压制并不得不蛰伏的他们,当然都懂得机不可失的道理,迅速行动起来,一面全力阻止马道成将选举推迟的缓兵之计,一面加紧同省里有关方面联络。
    省里闻讯后当然同样很意外,几位大员第一时间碰了个头,官场政治交易极为娴熟地袖里乾坤着,最终的结果,是决定彻底放弃马道成。这一次,连宋耀伍都没有保他,毕竟当时站在对立面的人已经占据了优势,马道成显然是块孤棋,即使强行做活,代价也会太大,反倒不如趁早换些实惠……
    天朝市内反对马道成的势力,得到撑腰有了底气,推迟选举及闭幕时间是大事,至少需在主席团中取得绝对多数,这在当时是肯定办不到的。与此同时,和陈博一样,各代表团的工作务必过细,仅仅联名信是不够的,想让代表们在投票时狠下心,必须有上面的支持和承诺才行。
    比起他们,省内大员们站的位置更高,走一步看三步,估计明天的选举已八九不离十,该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了。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放弃马道成,落选市长只是前奏,重头戏在后面,必须提前打算清楚,避免临时措手不及……
    马道成在天朝可谓根基深厚,较之丁心一有过之而无不及,虽没了赖以自恃的民望,但毕竟虎踞江东已历三世,困兽犹斗穷寇莫追。反腐风暴这几个月,既破又立,积累了相当可观的人脉资源,其中当然有不少人是风吹墙头草的乌合之众,但也不能排除会有死忠铁杆。更为重要的,马道成名声一向不错,并非典型性贪官污吏,想在短时间内抓住能服众的把柄,想来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对于这一点,省内大员们比谁都清楚,按照以往的经验,快刀斩乱麻的捷径,是寻找并策反一个了解马道成底细的人,于是,他们想到了李望郊……
    自从反腐运动开始,这个李望郊一直是马道成最得力的盟友,帮助他在省城疏通各种关系,充当坚强的金元后盾,上蹿下跳、七进七出。
    商人重利轻别离,一望而知,鬼推磨尚且需要撒钱,能让李望郊为自己卖命,马道成肯定了许了他相当可观的小人喻以利,反过来说就是,只要能开出更高的价码,便一切好谈。
    打定主意,有关领导连夜派人赶往天朝,第一时间找到李望郊,讨价还价还算顺利,双方很快达成共识。当初李望郊决定和马道成合作,看中了他的奇货可居,低买为高卖,现在机会来了,已“居”了这么久的奇货,该到出手的时候了。马道成原本以为,他给李望郊的好处已经足够多,却忘了市场规律的基本法则,狼是永远养不熟的,何况这次省里抛出的条件格外诱人……
    在天朝,政界和商界的人都知道市政府旗下被业内称作“四大金刚”的四家著名窗口公司:主要负责招商引资的“天朝发展”,主要负责某些政策性投融资的“天朝建设”,主要负责土地一级开发的“天朝城投”,主要负责某些具备一定盈利能力的公共事业的“天朝公用”,它们不隶属于国资委,而是直属市府办。
    上述这四家公司,一直是官方全资控制……
    从去年开始,省内各地市慢慢启动混合所有制改革,作为国资国企发展的新着力点。天朝先行先试,一直都备受各界关注,尤其是带有政策扶持和垄断特征的现金牛,众多资本大亨无不垂涎,第一次国企改革的分赃盛宴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有些人赶上、有些人错过,但是无论如何这次不能再空手而归。其中又以上面提到的四家窗口公司为最,从此次“混改”开始时起,就是众人觊觎和争夺的焦点,省里一直还没松口,毕竟事关重大。窗口公司性质特殊,从比较极端的意义上讲,控制它们,等于是掌握了天朝市的部分经济主权,甚至具备某些国家资本主义特征。
    而这一次,省里给李望郊开出的价码,就与这四家公司相关,一分钱一分货,想要让马儿快些跑,当然不能马无夜草不肥。负责与他接触的联络人,代表某大员向李望郊郑重承诺,只要这次站对了队,接下来的“混改”大戏中,“友谊集团”将成为四大窗口公司事实上唯一的重组关联方……
    虽然见过大世面,闻听此言后的李望郊还是险些将眼珠瞪出来,马道成真真是一本万利的奇货,原以为就值个“地下组织部长”,还竟不知兼具摇钱树聚宝盆之妙。
    那还等什么?曾经被马道成引为知己的李望郊,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分毫不剩,竹筒倒豆般尽数向组织交心。从最开始的吹毛求疵、杀鸡儆猴,到后来的窃听甚至栽赃,如何如何党同伐异、陷害忠良、大权独揽,怎样怎样自命不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连同他从一开始时就着意保存“备战备荒”的大量铁证,一起“泣血上陈”……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半天之内,第二天人代会闭幕式暨最后一次全体会议召开,也就是马道成五票之差落选之时,行色匆匆的那位特派员,已经满载而归回到省城……
    如同刚刚做完一单大生意的李望郊,虽然城府颇深,可无奈这次的事情确实是太过于惊心动魄,像个心里装不下事的年轻人,很想找个人聊聊。那天他刚好约了孟怡,原以为肯定分身乏术,却想不到事情出奇地顺利,一向喝酒节制的李望郊开怀畅饮,酒后吐真言,告诉孟怡马道成不日即将完蛋。
    孟怡闻言,大惊失色,马道成死活她不感兴趣,可一旦他倒台,陈博难免要跟着吃瓜落。孟怡了解陈博的为人,也知道他和马道成的交情,后者风头最劲时,陈博未必会去捧臭脚,但马道成若真的出事,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事实证明,她所料不错……
    慌忙不由分说将陈博从刚闭幕的人大会场找来,为的就是商讨对策,先将李望郊反水的事情告知,又了解了会议前后的最新情况,孟怡心下暗叫不好,陈博本就是马道成嫡系中的嫡系,看来再想抽身怕是难了。
    恐怕是要做最快的打算了,背着陈博,她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关系,用最快速度办妥了各种手续,准备一旦有变不时之需……
    果然不错,人代会闭幕后的这段时间,陈博一刻也没闲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想要尽力为马道成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两人还为此破天荒地吵了一架,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连高原张琀之流都抛弃马道成自保,躲都不及,你还要为他殉葬。陈博不听孟怡那一套,还是那句话,自己原本就是个偏远山区总也提不起来的副乡长,如今的一切都是马道成给的,大不了再还给他。孟怡冷笑,这是还的事么,马道成一旦倒台,别说副乡长,连山野村夫你怕是都当不成了……
    孟怡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反对马道成的势力,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对陈博下手,可见他这般不知死活,便准备搂草打兔,捎带手一起把他也收拾掉。
    实在没法子,孟怡只好向陈博摊牌,告诉他自己已经留了后手,最起码要有个心理准备,真到无可挽回时,只能一走了之。陈博却丝毫未做理会,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些年来做过的事一件都不后悔,是非功过任人评说,即便要末日审判,只要是公正的,自己愿意直面鲜血和屠刀,孟怡只气得说不出话来……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几天之后,陈博又主动找到了孟怡,问她留的后手是什么,能不能先给自己透个底?孟怡以为他想通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可陈博听她将安排一五一十沙盘推演完,感谢之余,说的却是自己暂时无虞,倘若孟怡同意的话,这条后路能不能先留给马道成用。
    孟怡听后几乎昏了过去,她甚至怀疑陈博和马道成是不是有什么超出一般友谊的关系,否则怎么会迂到这般田地,即使是左伯桃和羊角哀,怕是不过如此吧。便是像消防员这样主动奔赴危险的人,在火场中也是先自保再救人,再说他马道成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表面看来他是对你有恩,可这和反腐风暴中那些被火箭提拔的人有什么本质区别?
    陈博没心情辩论,只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们不懂,那条后路你要是舍不得就算了,反正我不用。孟怡苦口婆心,你还真以为这是戊戌六君子呢,“行者图将来,留者酬圣主”,再说马道成不就是你的圣主么?六君子中叨陪末座的那位康广仁,其实根本就没参与戊戌变法,他是跑来京城准备沾哥哥康有为的光的,慈禧没能抓到“行者”康有为,却意外发现了自投罗网的康广仁,稀里糊涂上了菜市口。
    据目击者记录,当年菜市口行刑时,另外几位或沉默不语,或慷慨悲歌,或快哉快哉。唯独康广仁,一直絮絮叨叨:你们不能这样,这事跟我它真的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谁革你的命,你砍谁的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青红皂白总还是要分的吧?既然是康有为的事,你们有本事抓他去,总不能抓得着谁杀谁吧,这都什么素质啊?
    别废话了,都挺忙的……
    好看好看……
    陈博不想抬杠,我就是要当康广仁,怎么着吧,菜市口就菜市口,你自己留着那条宝贝后路吧。孟怡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把那个透明塑料信封往陈博身上一摔,反正是给你准备的,我算是仁至义尽了,独木桥只能过一个人,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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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7:55 | 显示全部楼层
5.破烂

    “这是用假身份办的通行证,以及护照,先到澳门去,然后直飞加勒比G国,那里没有引渡条款…… ”陈博呼吸急促,强压着紧张的心绪,从机器猫的四维口袋中不断变出古彩戏法,桩桩件件,尽量巨细靡遗地交代给马道成。
    马道成没有打断他,只是那样看着陈博,面带微笑,还是刚才的表情,似乎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这是银行卡账号,孟怡…… 孟怡和我给你存了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够花些年的…… ”
    整个过程中,马道成一直看着陈博,而不是他手中的那座独木桥,晦朔之夜,眼中似乎有月光。
    见该说的基本都说了,又想了想还落下什么没有,确认无误后,陈博抬起眼看看马道成,沉默了几秒:“我就不送你了,到了那边一切小心,也许这辈子咱们哥儿俩还有再见面的机会,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千里共婵娟吧…… ”
    马道成还是那样看着陈博。
    陈博看看表:“抓紧时间。”
    “谢谢。”
    陈博愣了一下,这些年来,马道成似乎从来没跟自己说过谢谢,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总之今天有很多事都是从未有过的。
    “谢谢。”
    陈博忽然感觉到鼻子有些发酸,多年来的一幕一幕,人代会,麦当劳…… 渐次涌上心头。
    马道成将头转到一边,咳嗽了一声,拿起手帕,像是在擦嘴,却用最快速度在眼角抹了一下。
    “你快走吧…… ”
    马道成又咳嗽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看看幻灯机上的胶片,看看那个塑料信封,摇了摇头。
    “你快走吧。”
    马道成以更大的幅度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我是不会走的…… ”
    陈博一愣。
    “我是不会走的…… ”
    “你怎么又转回来了?”
    马道成笑笑:“我就没打算走。”
    “再要不走就来不及了,省里已经决定对你正式开始调查了,绝对的可靠消息,工作组已经在路上了,明天就到。”
    “我在这里恭候。”
    “你怎么这么傻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避一避风头,留得青山在…… ”
    “我要是想走,早就走了,怎么会等到今天?但还是要谢谢你,用毛主席的话说,这种时候,连鬼都不上门,也只有你还想着我…… ”
    陈博颓然,坐到马道成身边,孟怡说自己迂,可马道成比自己还迂,看起来再劝下去也是枉然。一阵风吹来,菱花格门被刮开,重重撞到墙壁,玻璃连同窗格轰地碎落,溅起一地尘埃。
    “你这是何苦?”
    “我不是丁心一…… ”提到这个名字,马道成现出鄙夷的目光。
    “能屈能伸大丈夫,好死不如赖活着。”
    马道成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哦,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角落处,拎出一个提箱,拉过来平放在桌上,打开:“这件东西,交给你帮我保管。”
    陈博想起那颗赔给李望郊的“天子以珠”。
    马道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那些东西早都没了,张琀和田野跑路时卷包会,身外之物而已,还真不错,把最关键的给我留下了。”
    “这是什么?”
    “是些破烂…… ”马道成打开箱子,果然是些破烂,几件旧衣服,土黄色或者灰蓝色,粗布制成。
    陈博大概猜出了八九分。
    “这是战争年代我爷爷穿过的军装…… ”像刚才的陈博一样,这次轮到马道成变古彩戏法了,他将缝着或别着帽徽的军帽托在手中,又将军服展开,将袖章和胸标指给他看:“省里和市里的历史博物馆、革命军事博物馆,几次来要,我爸和我都没舍得给,除短暂借展外,一直藏在这里…… ”
    其中一件土黄色的相对完整,只不过洗得几近褪色,其余那些都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颜色像五色土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马道成又取出一个红布包,从中拿出一支手枪,将弹夹取下,简单拆装一番,显得十分娴熟:“这可是把好枪,德国原装的,快一百年枪龄,倘若现在有合适的子弹,估计还能用。”
    陈博接过枪,比想像中要重很多,黑色钢制枪身散发出深沉的光泽,扳机很灵活,显然经常保养。
    马道成扳开枪栓,瞄向窗外清脆地击发了一下,突然想到,叶之秋不久前不就是倒在枪口下的么,在陈博面前摆弄这些不祥之物似乎有些不合适,很快将其收了起来:“这个最要紧…… ”他从箱子最底层托出另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当中是一块绒布,上面琳琅满目,别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章。
    “这么宝贵的东西,还是…… 不要交给我保管了吧。”
    马道成笑笑,一样一样重新把东西安顿好,望了望,迅速将箱子盖合上,扣好机括和拉锁。
    陈博在一旁看着他。
    马道成将提箱拉到门口,回来重新坐下,背对着陈博,将幻灯机上的胶片摇回起点,复又装好:“走吧…… ”
    陈博感觉似乎该再说些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该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说了,可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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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6.焰火

    当天夜里,沉睡的天朝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火惊醒,据目击者称,火是从“瘦金园”烧起来的,借助凛凛风势,很快蔓延到“翰园”的其它部分……
    建国初期,“翰园”除个别院落被分给修本尤等少数几个高级别领导居住外,大部分都用作市委机关的办公地点,直至前些年新市委大院落成后,核心机构才陆续迁出。但也有留下的,比如政研室、党史研究室、老干部局、文史馆以及人大、政协的几个专门委员会等等,大都是些硬件要求不高、工作不忙、人员不多、且财力有限暂不具备单建新址的清水衙门。
    如今,都在这场大火种付之一炬,好在是夜里,应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大约半年以前,丁心一筹备那次著名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XX周年”纪念活动时,当晚原本还有一个大型焰火表演,市里专程从花炮之乡湖南浏阳,采购了整整一百箱礼花弹,就近存放在解放广场边的人民会堂中。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焰火表演最终取消,这些礼花弹,自然也没用上,一直存在会堂地下仓库中。
    这么多易燃易爆品,就搁在眼皮底下,始终是管理处的一块心病。前段时间,为天朝市“两会”的召开进行准备时,管理处处长借机向市委提出,那可是整整一百箱一硝二磺三木炭,存在代表委员屁股底下,真出点什么事可不是我担待,大家可都听着呢,勿谓言之不预啊。
    当时,还是马道成主政市委,万民伞、万言书的事也还没出,想了想亦觉得不大合适,这个不稳定因素,是得换个地方。
    研究这件事时,天朝市政研室主任刚好在场,于是乎便有人提出,政研室在“翰园”内占据一大所院落,既宽敞又交通方便,正可接下这枚定时炸弹。政研室主任当然不同意,谁愿意整天坐在火药桶上面,最后还是马道成拍板,实在没办法只能服从,将那一百箱礼花弹运了过去,存在院内一处废弃的旧车棚中……
    从采购之日算起,已经差不多半年时间,撂在政研室院里,风吹雨淋也有些时日,原以为可能早就失效了。
    可事实证明,这些礼花弹的质量还真挺过关,大火吞没“翰园”的同时,冲天而起的焰火,映亮了天朝沉闷已久的夜空,格外绚烂……
    “翰园”的大火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彻底扑灭,市武警支队消防大队在园内地毯式搜索了几天,虽然并未发现马道成的尸体或类似马道成尸体的物体,但根据火势和以往的经验,似乎没有幸免的道理,总而言之,他和那夜转瞬即逝的焰火一样,从此永远消失了……
    马道成虽已不在,但事情至此并没完,反腐风暴轰轰烈烈折腾了几个月,如今的天朝,绝对是个烂摊子。
    当务之急,是要派遣一位得力的市委书记,坐镇天朝,稳住局面,收拢人心,团结一致向前看。这位新书记,除足够过硬的能力和威望外,还须了解天朝,绝不能再像先前几位空降来的干部一样,随波逐流当墙头草。
    谈何容易,经过反复研究,省里最终决定,衣服是新的好,朋友是老的好,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天朝市的前任市委书记白羽,此时的白羽,刚刚被拔擢为副省长,正好没来得及明确工作分管……
    相关文件很快下达,白羽以副省长身份,兼任天朝市委书记,二进宫,重掌大权。
    一切似乎又从终点回到了起点……
    重回天朝后,白羽雷厉风行,采取了一系列整顿措施,还是那句话,稳定压倒一切。
    白羽连续召开了几次纪检及组织系统会议,马不停蹄地找相关干部谈话,除此之外,还分别在省市各级党报党刊时政版及理论版发表了一组署名文章,全面阐释其施政纲领。对于前一阶段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反腐浪潮,白羽先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反腐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腐败不除,亡党亡国。紧接着话锋一转,打击腐败靠什么?是制度,是法律,是党的政治纪律、政治规矩。
    换句话说,马道成主导的群众运动式反腐,白羽虽没明说,但否定的态度,却是不言自明的。稳定不仅是改革发展的保障,也是打击腐败、从严治党的保障,倘若离开这个前提,什么事都做不成,要出大乱子。
    白羽的这种观点,也被他带进了组织工作中,相关会议上,白羽反复强调,现阶段务必要全力保证天朝市干部队伍的稳定性与连贯性。这等于是在给大家卸包袱,白羽明确表示,不清算,不站队,不搞人人过关那一套,广大党员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要轻装前进,先前说过、做过什么,俱往矣、一风吹……
    这些谈话,的确是令不少人松了一口气,马道成主政天朝的这段时间,他们中的很多人,即使不说马首是瞻,唯唯诺诺总是没错,最担心的就是被清算。白羽给大家吃定心丸:共产党人,要五湖四海,山头主义观念一定得根除,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刘邦封雍齿稳定功臣之心,白羽则选择了周朝兴,省里虽然有不同意见,但最终还是同意了白羽的做法,周朝兴依然是天朝市市委常委、纪委书记,大事小情、有事没事,白羽总是将带在身边,似乎格外亲厚。
    大家心里都明白,白羽这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和周朝兴原来根本没什么交情,从来就不是一条线上的,先前可能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白羽是要借此来释放一个信号,周朝兴可谓是马道成推行反腐运动中出力最多之人,说助纣为虐甚至都不过分,连他都能放过,你们还担心什么?
    天朝的各项工作很快便重新回到了正轨……
    但似乎又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就像是去四川旅游,刚开始时吃不惯,可等回到自己原先习惯的饮食环境,又会吃什么都不对味。
    上述感觉最深刻的,正是那些一手扳倒马道成的天朝市百姓。
    纪委监察局的网站,又回到原先冷清的状态,自从白羽重掌天朝,不仅再没有新的高级别官员被查办,连先前已经开始组织调查甚至进入司法程序的一些案件,也都不了了之。网站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马道成主政时期的很多消息也被撤掉了,主页当中尽是些陈年旧闻,都快被大家忘记的丁心一案,反倒重新挖坟成为头条……

    与中国大多数千篇一律的城市不同,天朝的城建格局十分特殊,它并非横平竖直的九五尊卑,同时亦没有纵横阡陌的棋盘矩阵,而是依城中的铅水湖而建。
    从空中俯瞰,铅水湖呈现为水滴形,以玉箸河三角洲为顶点,南北最长处约五公里,东西最宽处约两公里……
    铅水湖是个咸水湖。
    一般来讲,现存的咸水湖通常都是远古海陆变迁的遗存,面积较大,往往直接以海相称,什么咸海、里海、唐努乌梁海、青海之类。可铅水湖却是个例外,即使是在玉箸河流域的丰水甚至洪水期,面积也从来没有超过过十平方公里。但作为一个咸水湖,它却是称职的,据测定,铅水湖年均盐度可达千分之五,比起天朝市近海,反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然含盐量很高,可铅水湖一直是个大用为无用或者无用为大用的咸水湖,天朝据海岸咫尺之遥,若需晒盐,通常都会选择纯度更高的海盐而非湖盐……
    千百年来,它就是这样,默默无言地注视着这座因其而建、瓜田李下却相安无事的城市,以及当中芸芸众生的兴衰变迁喜怒哀乐……
    对于铅水湖中盐分的由来,一直众说纷纭,有的说它本是海水泻湖,有的说是潮汐所致,莫衷一是。直到前些年,省地质厅联合相关科研院所组织了一次专题考察,在铅水湖底发现了数口盐井,且像帝王陵寝的金眼吉井一样直通大海,真相才最终揭晓。
    古人当然是无法知晓这些的,虽然科技水平和观念与当今不可同日而语,但古人的想象力,却一直丝毫不输给现当代,他们所擅长的,是根据自己的视野所及,对复杂的事物给出简单而美丽的解释。
    按照古人的说法,铅水湖之所以会成为盐湖,是来自一个动人又伤感的传说……
    站在文学家的角度,这个传说其实并不怎么高明,且与董永七仙女的故事明显雷同,同样是人神之恋,同样由于专制势力的介入而曲折跌宕。唯一不同的是结局,铅水湖的故事里没有鹊桥,仙女被收回天庭后便一去不返,生离死别,相见不如怀念。
    仙女离开时,恋恋不舍地回望人间,默默无语两眼泪,其中一滴落到了今天天朝市的位置,铅水以及玉箸,便从此得名……
    和与马道成告别的那天一样,这又是一个朔风凌厉的夜晚,陈博独自一人,徜徉在先前几乎天天经过,却从没有认真端详的铅水湖畔,漫无目的地随风彳亍。
    至于那条后路,陈博最终也没用上,孟怡劝他至少先避避风头,可他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些人不会也没必要再把自己怎样了。
    似乎已经走了很久,但陈博却并没感到疲劳,抬起头,发现不经意间又来到了南岸的“翰园”左近……
    被火焚毁的“瘦金园”,以及“翰园”的其它组成部分,已经开始重建,怎么说都是曾经挂过牌的市级文保单位,直接由文物局出面,消息说是要修旧如旧。
    但是陈博却听说,这次重建背后真正的推手其实是袁雪竹和她所控制的一家企业,意图是借此机会,将原先的“栗乡会馆”扩大至整个“翰园”,打造成为省内外能够叫得响的,集休闲、娱乐、商务、餐饮于一体的大型私人会所,好像还是和那个李望郊合作的……
    几天以前,陈博向市里正式递交了辞呈。
    就在今天下午,白羽刚刚找陈博谈了一次话,内容不说他也能猜到,无非是希望陈博留下来,别有什么思想负担。白羽甚至向陈博暗示,马道成先前给他或者答应给他的,自己同样可以,他知道马道成曾经许过陈博市政府秘书长的位置,反正也没有其他人选,只要他愿意,自己没意见。
    白羽说这些话,是很真诚的,他和马道成本人其实没什么矛盾,对于陈博也很欣赏,尤其是马道成出事前后的表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样的下属,谁都想为自己所用。
    陈博其实也很感激白羽,但还是拒绝了,他想告诉白羽,自己不是周朝兴,话都已经到嘴边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因为他忽然想起,临别的那晚,马道成在“山寨天安门”上好像也说过一句很类似的话……
    陈博只是感觉很累,自从研究生毕业回到天朝进入政坛,最开始的蹉跎,遇到马道成后的大起大落或者说是目睹的大起大落,如今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自己热闹过了,同时热闹累了,这些年来,似乎一直在演戏给别人看,现在灯光暗了,也该到谢幕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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