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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走吧,走吧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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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10


依凡:一辆白色的救护车缓慢驶过来,在前方的小径上卷起了一团黄雾。这让我很诧异地从门边走过去,我在猜测这辆车不速而至的原因。在这之前,我靠在那扇斑驳的木门边等待着李元元与李胜。从看见一把黄铜锁关闭了李元元的家之后,我就一直处在一种等待之中。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夜色弥合的傍晚,李元元的家门为什么要上锁,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呢?隐隐约约的不安像阴云密布在我的心里,我迟疑不决地盯着那辆车,与我一起往前走的还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我到达李元元家门口时,就已经站在那里,站在那扇门的旁边,很显然,他要进入的也是那个被铜锁关闭了的场景。我们一起为不知去向的主人而处在一场沉默的等待之中。男人在问了我这是不是李元元的家之后就不再说话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那条黄土小路,看起来,他比我还焦急。我不知道他是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除了李元元和李胜,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然而,这个陌生男人的存在让我触摸到一丝安慰,至少,在黑夜快来临时,我还能有一个陪伴者。现在,我同这个陌生男人一起走向了那辆白色救护车。我们都被这辆车的突然出现卷入了突如其来的恐慌。因为每当白色救护车出现时,势必会意味着一场无可必免的灾祸发生,势必会有某个生命因为灾祸而被带进深不可测的深渊。我们在奔走的时刻相互对视了一下,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了一声:“怎么回事,不会出事吧?”这句话让我更加不安起来。

救护车终于停了下来。我看见两三个警察下了车,接着,是我的妈妈和李元元,他们神色凝重地望着车里缓慢而出的医生。这时候,由两个医生抬出的白色担架让我吃惊地愣在那里,显然,担架上面被白布覆盖的躯体向我坦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事实随同妈妈向我伸出的手臂传递过来,妈妈在看见我时,很是震惊了一会儿,然而,悲哀很快重卷而来,她在触摸到我的肩膀时低声告诉我:“李胜死了。”

李胜的死亡带给了我巨大的悲痛。我没有想到当我再次来到这个小村落,来到这幢小平房时,他已经永远离开了。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不被把持。十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死亡活生生拽走。而这就是不可抗拒的现实。这天晚上,死亡的气息萦绕着整幢房屋,我们聚集在李胜的房间里,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躯体。此时,这具失去热量的身体,已经从现实之中剥离出去,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无疑在验证着一种死亡。李元元一直贴着李胜的脸庞小声抽泣着,在她看来,哥哥并没有死去,而只是睡着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哥,这是你的房间,我在你身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你别睡着,你说过你要照顾好我的,从爸妈死后,你说一辈子都不离开我的,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妈妈拉着我的手,坐在那个陌生男人旁边。我已经知道了这个陌生男人的名字,妈妈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非常熟悉的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她为我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童天宇。在一个极短暂的瞬间里,我惊讶我的妈妈终于有了朋友,而且是一位能为她而来到这个陌生小村落的异性朋友。当一个男人能为女人而奔走,这说明他已经在将她视为引领向前的方向。

夜渐渐深了,我不知不觉打起了哈欠,妈妈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先去睡,我摇摇头望着仍在小声哭泣的李元元。尽管坐了一天的车,疲倦已经像敛起翅膀的飞鸟,停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却无法让自己从这种悲痛的氛围中抽离出去。这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李胜的死亡让我无时不刻不在触碰到一种恐慌、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在看到那具失去知觉的躯体被抬到床上时,我怎么也无法想到,在我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很显然,李胜的死是因我而起的,如果不是我,他即不会被一块石头或者一片云彩带走。在那座佛光笼罩的山岚,所有高高在上的神祗都是为了引领灵魂的上升而存在,我相信李胜在坠下山崖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会因为渗透云霞最绚烂的光彩而飘然向上。李元元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当中,我理解她的伤悲来缘于生命支柱的最后坍塌。当一个人把生命寄托在支柱上,支柱的倒塌意味着内心世界的完全崩溃。李元元在刚看见我的那一刻很是惊讶了一下,但很快那惊讶转化成莫名的愤怒,她用噙着泪水的眼睛盯着我使劲看了看说:“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要跑?你究竟在使什么心机?我的哥哥没有了,你却回来了,是你让我哥哥坠下了山崖,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哥哥死了,都是因为你……我恨你……我这一辈子都恨你!!!”李元元的愤怒像火焰一样燃烧着她的忧伤,在她的眼里,我已经从一个同盟者变成了背叛者,变成了致他哥哥以死命的谋杀者。

我的手被妈妈抚摸着,此时此刻,这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力量。从死亡席卷而来的忧伤把我和妈妈都带进了层层叠叠的缠绕。妈妈已经从我脸上看到了深刻而晦涩的罪责,她喃喃低语,似乎在自责,似乎是在安慰我:“这不是你的错,是妈妈害了你们,是我不好。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安心的。为什么会这样,我总以为一切都该结束了,谁知道呢?这就是命啊,女人的苦命无可改变……”

对命运的哀怨像锈迹一样从空气中暴露出来,而这就是我的妈妈一生沉湎其中的轨迹。此时,锈迹斑斑的低语和李元元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混杂在一起,它们让我听到了这个世界最为忧伤的一种声音,从女人的命运和现实中呼啸而出的声音,像花瓶乍然而出的裂纹,穿插入这个黑夜。我坐在李胜的房间里,虽然我的头痛的厉害,我仍然努力睁开眼睛看着那张窄床。李元元坐在床边守护着李胜冰冷的躯体,在她看来,李胜只是暂时睡着了,她拉着他的手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仿佛那上面飘落的灯光很快就会被阳光覆盖,而在那时,李胜也许就会睁开眼对着她微笑。我一直很想靠近那张床,在沉默越来越凝重的时刻,我期望用最后的接近去表达我的忏悔。然而李元元拒绝我接近她的哥哥,她不能容忍在最后的守护中,我的出现会让李胜的身体再受到闪失。妈妈已经微闭起眼睛,头疲倦地靠在墙上,她的脸被晦暗的气流笼罩着,肃穆而悲望。在这个时候,我唯一能够看的清的是坐在妈妈旁边的童天宇,他一直很冷静的望着我们,一言不发而又和蔼无比,当我的妈妈因为命运而陷入难以抑止的悲伤时,他手里捏着一包面巾纸边递给妈妈边小声安慰着她。现在,我的眸光在凝固的空气中飘荡着,当我用虚弱无力的眼神望着他时,他对我点点头,劝慰我说:“去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去殡仪馆,这里我来守着,快去睡吧,听话……”

我在一切声音都沉静下来的时刻回到了自己的居室。风从打开的窗户里缓缓吹来,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在李胜的房间里,灯光维持着一个死者的最后告别礼,我的妈妈和李元元因为悲痛而陷入了一场近于虚脱的宁静。童天宇在守护着那个凄凉的场景,在这场告别礼中,他是唯一的男人,是可以给予我们支撑的最大力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与妈妈有约而来,但我知道他的到来肯定会意味着妈妈命运中的一次转机。此时此刻,在他的劝慰下,我躺在了床上,在黎明快来临的时候,我需要睡眠,需要用睡眠来补充我消耗怠烬的生命力。因为在天亮之后,我将带着有限的生命力送李胜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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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楚琴:我看见了依凡。当我从救护车上下来,我的女儿正向我走来。在她的身边,我还看见了童天宇。我没有想到在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居然会走到一块儿去。好在依凡终于安然无恙的回来,这无疑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我在心里很私秘地喘了口气,在眼前这个场景中,我不可能脱离死亡制造的沉重气流,因此,我把这件意外的事情告诉了依凡,从她惊讶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对死亡的惊恐,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她对死亡是未知而迷茫的,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李胜为寻找她而死,这让我们在悲哀之中都不得安宁。

李元元对依凡的回来充满了敌意。在她看来,如果没有依凡的出走,李胜就不会遭遇这些不测。而现在,依凡回来了,李胜却永远离开了。这显然老天对生命开了一个很可悲的玩笑。李元元在这场富有悲剧色彩的玩笑中变得愤怒不安,她一遍一遍地指责着依凡,并且不让她接近李胜。依凡尴尬委屈的站在一边,看的出来,她很想在最后的时刻面对李胜表达她的忏悔,然而,李元元的愤怒制造了强有力的距离,依凡拉着我的手走出房间,她对我说:“我好后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跑出去,我不该,我不该……”

我拍着依凡的肩膀,在这一刻,我必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安慰她和李元元。这是两个仅有十八岁的孩子。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是不应该有死亡的。然而,我却无法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当我预感到一场大火即将向着我的女儿,向着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蔓延时,我赶来了,以最快的速度,我企图用我四十岁的身体和灵魂去扑灭从黑暗中窜出来的火焰。但我没有想到事实并非照着我的想像发展。依凡的出走让李胜奔走在一片山崖之上,也许在那一刻,他正站在一座山的最高处用年轻的声音呼唤着依凡,然而,死亡神秘的降临了。在那个年轻人毫无防备的时刻,死亡突如其来的把他卷走。从山崖下激溅而出的血液像一丛杜鹃盛开在泥土里,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殷红,我无法相信它是从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身上溅出来的。死亡却证实了这所有的不幸。即使在看到依凡从那幢孤零零的平房前走过来时,我仍然不能摆脱死亡对于活人的笼罩。死亡的最大痛苦表现在活人的悲痛之中。所以,以一个悲痛者的身份融入李元元的愤怒和依凡的委屈,我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我清楚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因我的历史而起。除此之外,我还必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走进这个被死亡笼罩着的现实。

李胜的尸体火化之后,埋在了他父母坟墓旁边。隆起的小丘像一个严密的土黄色帐篷,李胜就在那里面睡着了。死亡也许就是一场无比漫长的睡眠。李元元对着小丘边洒着黄土边哭泣着说:“哥,你好好睡吧,我会常来看你的,你别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会好好活下去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一场缠绵忧伤的雨。在湿漉漉的场景中,我看到了人世间最悲痛的一种告别仪式,死者与活人的告别,是这么沉重,这么让人绝望。李元元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在一圈土洒完之后,她撕裂般的哭起来,那十八岁的声音似乎在质问、在挽留、在灰色的死亡中诅咒一切虚无缥缈的生命问题。

我走上前搀扶着李元元颤抖的身体。在极其虚弱的站立中,她把手交给了我,也许在这一刻,她从一种绝望的尽头苏醒过来,她看见了身边站着的人,童天宇和依凡同时向她发出了安慰。她抽泣了几声,眼泪一滴滴地仍在向外涌动,然而,她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在哽咽着向着黄色小丘告别之后,我们缓慢向着前面的平房走去。

在和童天宇商量之后,我决定与依凡留在这幢孤零零的平房里陪同李元元渡过这个暑假。漫长的假期会让一个人的孤独变得更长,因此,我希望李元元能在我们的注目下变得坚强起来。童天宇定在后天离开。他的到来给了我很多慰藉和力量。一个女人面对生活的抗拒力和协调能力是有限的,所以,上帝安置了男人在女人的世界中出场。我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对我的意义会是什么,也许是朋友,也许是爱人,也许是伴侣,总而言之,这一切正如他所说,也许就是希望。希望对于一个人是多么好啊,在命运被遮蔽的时刻,希望无疑是一道闪光。此时此刻,我站在李胜的房间里,李元元在收拾李胜的遗物,在一堆衣服中,我看到了一块五彩缤纷的七彩石搁在上面,它与我在依凡的宿舍里见到的那块石头要小一些,但它仍然散发着好看的光芒。李元元拿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下,把它扔在一边,但很快又把它捡起来包在衣服里面。

李元元把那堆衣服抱到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拎着一只大包走出来告诉我说:“楚阿姨,很感谢你的帮助。你们不需要在这里陪我。我的生活会安排的,我明天将去学校,我可以趁着假期打工。哥哥不在了,我留在家里已没有意义。所以,你们回去吧。我不需要同情,对于依凡,请理解我现在不能原谅她,要不是她,哥哥不会死的……”

李元元的话让我震惊,然而,我却无话可说。从这个乍然冷静下来的女孩子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坚决而倔强的生命气息。它们像挣扎在岩石缝中的青草,用纤细向上的姿势向我证明了一种不屈。与此同时,我感触到了一个十八岁少女对人性固执己见的判定,李元元仍然停留在依凡出走的阴影中,她认定依凡就是这场死亡的直接引发者,是不可饶恕的罪人。这无疑让我无法安定下来,我向她叙说了依凡的痛苦和自责,她一言不发的听着,但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了她眼里闪着泪花。

这天晚上,我们都很晚才睡。李元元一直坐在李胜的床边,我和依凡去看她的时候,她似乎在打盹,又似乎陷入了一场深刻的回忆。童天宇临睡之前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我说:“拿去给李元元吧。她能用的上的。”我迟疑了一下,在接受时说:“算我借你的,回去后还你。”他笑了笑回答:“我希望你永远不还。”……

我将童天宇的钱与自己所带的钱用一张纸包好塞进了李元元的大包。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这所有的不幸。也许这些是注定无可弥补的,不幸与幸谁又能预定的了呢?即使是这样,活着的人仍然在活着,活着的人仍然要面对生活,所以,在这个漆黑的夜里,我尽可能地用有限的东西去填补那些因我而导致的无限罪责。

我祈求那些有限的物质能带给李元元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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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12

依凡:李元元走了。在大巴车缓慢启动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理睬我。我知道她对我仍抱有怨恨。所有的不幸都因我而起,我却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此时此刻,我乘坐着另一辆车告别了这个陌生而令人心痛的地方。临行前,我去看了李胜,他躺在黄色的土地下面,永远永远不会再醒来,在那座小小的坟墓边上,一朵淡黄色的小野菊花正在轻轻曳动,我想,那也许就是他向我告别的手势吧。妈妈依靠着童天宇坐在我的旁边,她疲惫地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在大巴车晃荡的速度中,她的重心几乎全落在童天宇的肩膀上。

童天宇一直望着窗外,偶尔他回过头瞧瞧妈妈,或看看我,对我微笑的说几句话。看的出来,这是一个非常细腻的男人。他的出现对我来说是意外的,我没有想到妈妈的世界会出现男人。十几年来,妈妈一直拒绝与男人交往,当然,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另一个男人的存在。徐帆平,直到现在,我想起这个名字心里仍然隐隐作痛。然而,他却永远与我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尽管妈妈一遍一遍地告诫我不许与他和他们家任何人来往,但我的身上仍然流动着他的血液,这是不可颠覆的事实。妈妈也不可能否定我们之间这段血脉之亲的事实。只是现在,童天宇的出现让我惊诧于妈妈的决心,显然我的妈妈已经在与她过去的历史和情愫相告别,因为忘记一段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寻找一段新感情。妈妈能让童天宇走进自己的世界,这无疑证实了她已经在向着另一种现实和另一段感情奔走。

从大巴车转车,我在站台上听到了火车的轰鸣声。火车缓慢而有节奏的向前启动,车厢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渐渐沉静下来。偶有起伏的鼾声传出来,像一股强有力的白色气流,席卷着我的听觉。妈妈已经在我的旁边睡下了,童天宇在对面的床铺上也睡着。我闭着眼睛辗转了半天无法入睡。也许是因为这个场景过于熟悉,也许是因为那些在夜色中弥漫开来的鼾声刺痛了我的睡眠,总之,当窗外泛起淡淡的光亮,我才恍恍惚惚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妈妈告诉我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到家了,我望着窗外,皖城的山在灼热的阳光下散发着逼人的绿色。几小时之后,当我站在皖东南的小城里,那些相同的绿色让我触摸到了熟悉而诱人的气味,这气味已经孕育了我十八年。当然,在这个时候,我很容易地想到了李元元家附近的那片山坡,光秃秃少有植物,与皖东南的山迥然不同。然而,在那片山坡下面,因为李胜的存在,因为一种良心上的不安,在几年之后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那个遥远而荒凉的地方。

我包括我的妈妈都无法让自己从那个黑色的死亡场景中剥离出来。回到皖东南的家里,妈妈对我叙说了自己的打算,她告诉我想把李元元认为义女,她说一个人的生活是艰难的,十八岁不应该遭遇到这样的命运,妈妈再次提到了命运这两个字,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挟裹着灰尘和迷雾的东西,每个人都会被这个东西牵绊住身体和灵魂,牵绊住向前移动的步伐,然而,每个人都必须在触摸到命运的走动时保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因此,我的妈妈希望用自己从命运中穿行过来的力量去呵护孤独的李元元。我赞同妈妈的意见,同时又被一阵疑虑深深笼罩,我对妈妈说:“李元元会接受我们吗?”

妈妈没有回答,她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很快她告诉我:“无论如何,尽可能地去帮助她吧,她是一个好女孩,她不应该再遭受不幸。”妈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窗外,窗子外面是一个花坛,一只蝴蝶正好停落在一朵花瓣上。在这个傍晚,一只蝴蝶扑打着翅膀跃跃欲飞,这显然是一种美丽的与青春有关的飞舞姿势,我的妈妈就是在看见了那只蝴蝶之后想到了我和李元元的十八岁。十八岁,是一只蝴蝶刚刚蜕变出来拥有翅膀的时刻,妈妈在一阵低语之后从那只蝴蝶身上看到了一个飞舞的场景。在一年之后,当李元元挽着她生命中的男人乘上飞机的那一刻,妈妈说她再次在皖东南的家门前看见了一只蝴蝶,一只吮吸了花粉翩然而去的蝴蝶。

暑假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当我背着包跨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在站台上向我挥手的妈妈,在她的身边站着童天宇。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到达的,在之前,我曾拒绝妈妈来送我,我告诉她我已经长大了,十八岁已经代表着成人,然而,我的妈妈仍然在一遍一遍地咛嘱我,并说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徐帆平一家人会对我构成威胁。妈妈再次提到了徐帆平,除了焦虑,她已经不再对这个名字抱有任何幻想。因为她已经彻底要从历史的纠缠中抽身而出,所以,那个名字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丝绸或者是绳索,也不再是花瓶或者玫瑰,当一个女人从一个名字的意象和想像中剥离出来时,这说明了她已具有面对现实和摆脱历史的勇气与力量。也许是童天宇给予了她这份勇气与力量,当他与妈妈站在一起时,我看见他们相伴而行的身影,这身影在火车缓慢的启动中向前挪动着,向着时间和未来的生活挪动着。

我坐在火车上望着前方,皖东南的小城距离我越来越远,黄昏的光线慢慢周转着,洒在屏风似的车窗上。在剥开的黑夜之壳里,火车的轰鸣声响彻起来,“犹如震撼者的耳朵扇动起来扑灭了夜色的弥漫。”再过几小时,我将要在省城下车,这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因为历史而疼痛,因为现实而让我奔赴而来。我不知道接下去的时间里将会发生什么,妈妈的担心像棉絮一样飘荡在我的眼前,每一团上都铭刻着一个名字,铭刻着由一个男人而卷来的动人和忧伤。此时此刻,伴随着那个名字的起伏,我的困惑在加深,像弥漫在夜色之中的火车烟雾,我将把一个男人的形象束之高阁。把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埋葬在轨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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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13


楚琴:依凡回学校了。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长期以来,我一直沉溺在一个人的状态中,并且以为这种状态将伴随时间的悄然流逝,卷走我的上半辈子和后半生。时间是会冲淡一切的,当一个人执意要在时间中遗忘过去,他将很轻易地看到前额上爬起的皱纹。我想我将会和所有沉溺于世俗生活的妇女一样,“公正地、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老去。”此时此刻,我执守在安静的房间里,一种缓慢而忧伤的孤独感在把我包围,我闻到了从楼下传来的洗澡花香,它们丝丝缕缕地交织在夜色当中,轻盈如柔软的丝绸。


电话铃响起来,是童天宇打来的。他现在每个晚上都打电话给我。电话改变了我进入夜晚的平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学会了等待,等待似乎证实了我是一个孤独而寂寞的女人,同时,在等待的时刻,一个男人的存在正在消融我进入黑夜的寂寞。

依凡在临走时问了我什么时间和童天宇结婚。在她看来,童天宇的出现无疑代表了一个时刻,一个我将走进婚姻生活的时刻。婚姻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婚姻是幻想向现实的迈进,是一个人在完成想像之后进入世俗生活的重要仪式。十几年来,我一直祈求着能与另一个男人挽手幸福的走进婚姻生活,然而,这只可能是一场被现实所覆盖了的乌托邦。在那座花园别墅前徐帆平的出场表明了婚姻的世俗性是无可抵抗的,因为它包含了责任、道义和种种杂芜的纠缠。因此,徐帆平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婚姻而步入我的幻想世界。而现在,童天宇的出现会为我带来又一次婚姻吗?在经历了一次婚姻之后,我不仅仅看到了碎片,更看到了圈套,从婚姻内部抛出来的圈套,像一条条吐着火焰的毒蛇,让我惊颤不已。


秋天渐渐进入了皖东南的小城,落叶像蝴蝶纷纷飘落下来。在一个傍晚时分,童天宇站在我的学校门口等我,事实上他早已等待了半天。我因为备课推迟了下班。出校门时,我很惊讶的看见了他,他对我笑了笑说:“想给你一个意外,很奇怪吧?今天想请你吃晚饭,可以吗?”他的笑容柔和而充满了神秘感,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用电话约定。电话会让彼此之间的叙说和会面变得有条不紊而不慌乱。所以,他的突然降临让我觉察到一种特殊的气息。我们去了城西的一家西餐厅,童天宇在点完菜之后叫了一瓶红酒。红酒晃荡在透明的玻璃酒杯里散发出好看的光亮,我的质疑跟着那光亮不断上升。我不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氛围里,童天宇将为我揭示一种怎样的意外。缓慢的抒情曲宛如流水浮动,这显然是一个被红酒荡漾着的浪漫时刻。在很多时候红酒都会被人看作是一种浪漫的抒情。当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举起盛装红酒的高脚酒杯,他们势必会在那轻盈的红色晃动中触摸到诗意的降临,触摸到像音符和雨丝一样的浪漫气息正在激溅着两个人不断融解的生命语言。童天宇向我举起了酒杯,他碰响了我手中的那杯红酒,在响亮的干杯声中,他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日。


生日是一个人铭刻于世界的记念。童天宇显然在用红酒的抒情表达着生日赐予他的现实意义。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在红色的圆圈一圈圈旋转时,他告诉我这几年的生日他几乎都忘了,也许一个人是不适合过生日的,也许生日从来就不属于一个人。所以,他在今年的生日到来时,约了我进入这个特殊时刻。说完这些话,他再次举起酒杯与我干杯,在干杯之中,他笑起来说只有今年这个生日,才让他感觉到了生命诞生的快乐,因为有我和他在一起。

红色的抒情在继续。童天宇不断发出孩子似的笑声,他高举起酒杯仍然要与我干杯。我已经喝下了好几杯红酒,然而,与一个男人干杯,这是我四十年来生命中的第一次。干杯,是为了接触,与男人干杯,这显然是一种诗意的充满火焰的表达。在干杯的响亮声中完成男人与女人的语言置换,这意味着“一切虚幻的历程已化为现实”。此时此刻,红酒的浪漫色彩让我拥有了一份从经验和历程中豁然而出的表达,我与童天宇的酒杯对碰着,在响彻的声音中,我们饮下了玫瑰的殷红色。这天晚上,我和童天宇都喝醉了。醉意让我们搀扶在一起,让我们在一种不断上涌的欲望支配下走向了我的家。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浪漫而特殊的夜晚与童天宇完成了欲望支使的事情。半夜里我醒来了,在触碰到身边的躯体时,我努力回想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男人躺在我身边,然而,他的出现让我觉察到了一种事实,即我已经告别了一个人的夜晚,在很长时间以来,我之所以能沉溺于一个人的夜晚,是因为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而现在,在渐渐消失的夜色之中,我触摸到了身边这个男人所散发出来的热量,它们是如此清晰如此迅速地传递到我的身体,我情不自禁地贴上前去,在完成一场痛苦而漫长的了结之后,我想,我的新生活真正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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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14


依凡:李元元搬走了。在新的学期到来的第二个月,她离开了女生宿舍。这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我刚刚吃完晚饭准备去教室,李元元回来了。从开学到现在,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们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墙壁隔离着,我渴望走过去,而她却执意在远离我。我知道她仍然在为李胜的事情恨我。一种死亡突然降临,把她最亲爱的人带走了,这种心情是我能够理解的。然而,她似乎完全变成了个人,除了不和我说话,在课堂之外我很少能够见到她,她停留在教室和宿舍的时间很少。每天晚上很晚的时刻,她才悄然无声的回来,一到宿舍,便倒床而睡。我越来越无法走进她的世界。隐隐约约中,我感觉到她仍然在校外打工,至于去哪儿,干些什么,我却一无所知。这一天傍晚,秋天的细雨从窗外飘进来,我站在窗边很偶然的看见了李元元。她与一个撑伞的男人走在一起,很缓慢很依恋地走到了宿舍楼下,然后,李元元与那个男人低语了几句,便跑进了宿舍楼。那个男人仍然站在雨中,撑着黑格子的雨伞。一会儿,李元元走进来了,宿舍只有我一个人,她望见我似乎惊讶了一下,我对她笑笑说:“回来了,晚上去上自习吗?”她的眸光投向了自己的床铺,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雨真大,这些东西真沉,能带走吗?”我愣了一下,看着她在卷床铺上的被絮,我觉察出一种异常,一个多月以来,尽管李元元在悄然无息的变化中远离着我,但每天晚上,只要能感受到她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会松一口气,也许在这个时候,连接我与她之间关系的,不仅仅是以前积淀下来的情感,两个少女之间的感情,用十八岁的时光作为相互融化的阳光和水,保持着十八岁的澄澈与透明,除此之外,李胜的死亡让李元元的身上笼罩着一份孤独的气息,孤独可以让一朵花变凋谢,可以让一切没有阳光照耀的东西在潮湿的环境下发霉长出绿色的斑点。在皖东南的小城里,我时常瞧见我的妈妈因为孤独而陷入沉默不语的哽咽当中,那个时候,妈妈脸上的泪痕和无声的欲诉让孤独之花忧伤地绽放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孤独让我对李元元萌发出一种额外的关注,在我的眼睛里,十八岁的李元元不应该被遗忘在人群和世界之外,尽管她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活是绝望的,所以,我渴望她在远离我的时刻,我依然能够在看到她的身影时触摸到她的灵魂,哪怕这灵魂对我来说,是如此遥远如此冷漠如此虚无飘缈,我依然想用眼睛和那些卑微的问候去融化她在我面前树立起来的墙壁。


李元元已经把床铺上的东西全都席卷了起来,她用劲地捆绑着厚厚的棉絮,一叠叠书高高的堆码起来,箱子敞开在床边,像是在告诉我,离别即将开始了。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帮助她摁紧松软的棉絮,她转过头望了望我,轻声说了句谢谢。然而,我需要的并不是她的感谢,在这个异常的时刻,我的疑惑上升在她席卷而空的场景当中,我无法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把这里的东西全带走,这是离别吗?从细雨中飘荡过来的秋色越来越凝重地让我触摸到冰凉,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一堆书已经捆绑好了,它们重重地落在大箱子里面。李元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次问她要去哪里?她正在把一堆衣服整理着塞进箱子,突然之间,我看见了衣服里面裹着一块与我枕头边几乎一样的七彩石。我好奇地把它捡在手里,李元元一把夺过来大声说道:“别碰我的东西!”说完,她小心地把那石头重新放在衣服里面,然后重重地关上了箱子。


李元元提着沉重箱子离开了宿舍。在窗边,我看见撑伞的年轻男人把她的箱子接了过去,李元元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依然是很依恋很缓慢地走过了操场。从这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回到宿舍中来,空空的床铺悬挂着的无数疑问像烛火一样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曳动着,我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那个撑伞的男人又会是谁呢。宿舍里很长一段时间飘荡着李元元的传言,传言像一根根柔软绵长的海藻,环绕在那些晃荡不定的烛火周围。有人说李元元与一个外校学生同居了,那个外校学生好象是学美术的,就快要毕业了。有人说李元元在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富商,那富商为她买了一幢房屋,然后,他们便同居了。总之,五彩缤纷的传言从那张空荡荡的床铺飘荡过来,伴随着五颜六色的舌头的旋转,把李元元的名字卷入了一个复杂而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男人,有房屋,有人性中不可逃离的男女关系。传言就这样跃动在宿舍的休闲时光里。直到有一天,散布传言的人从那张空荡荡的床铺上看到了乏味而漫长的空白,传言才终于停止了。


在李元元的话题逐渐被平息的时刻,我却依然想知道那个与她一起走出校园的男人究竟是谁。李元元是跟随他而离开的,也就是说,是这个男人把李元元带走了。他把她的十八岁带走了,把她十八岁敞开的世界席卷到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世界。这的确是一种复杂的充满了神秘感的关系。一个年轻男人与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之间的隐秘关系,它们像这个世界所有无法叙说的关系一样充满了人性之谜。我沉陷在这个不可豁解的谜语内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很想拦住从教室匆匆而去的李元元,我想问她现在住在哪里,怎样生活,想知道一切传言中的场景是否真切,然而,在我未来得及接近她时,她便像一个幽灵一样消失了。在几个很偶然地瞬间,我似乎看见她的身影在绕过操场之后,向着一个男人飞奔而去,似乎在她前面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一个能够让她的十八岁在秋天的风里跃跃欲飞的强大力量。


就这样,在新学期刚刚开始后的不久,李元元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虚无。从传言中飘荡来的场景,一次又一次摧残着我的想像力,我无法断定她究竟去了哪里,究竟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也许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已经预感到她会离开我,离开被灰色气流笼罩着的孤独世界。因为,是她的奔跑以及那个男人的存在,让我相信这一切终究会发生,但无论如何,我希望她是幸福的,像一只扑动翅膀的鸟儿一样,筑起她幸福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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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15

楚琴:我和童天宇同居了。当秋意越来越浓的时候,我从窗子外面看到了一片片叶子和花瓣像蝴蝶一样落下来。秋天的雨开始连绵不断地飘散在这个小城内部,自那个沉醉的夜晚之后,童天宇与我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们像所有沉浸在世俗生活中的男女一样,在不断接近的过程中闻到了彼此身上散发出来的肉欲气息。一个微雨迷离的夜晚,童天宇与我散步之后再次走进了我的房间,淅淅沥沥的雨水击溅着窗玻璃发出缠绵的声音,他坐在那把红色的沙发椅子上一直望着我,这时候一道闪电划出照亮了窗帘后面的黑夜,我对他说留下吧,雨下大了。他转过头望了望窗外,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他仍然在看我,那双眼睛似乎正在穿越窗外乍然而起的雷霆,执意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有些不自在起来,在他的注视下,我觉察到了一种特殊的比雨丝更纷乱细长的东西正在空气当中漫散,那天晚上,他抓住了我的手告诉我别怕,当他轻声的用一个中年男人成熟而感人的声音对我说他将从此以后陪我渡过漫长孤单的黑夜,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就要来临了。第二天早晨,雨已经停下来,新鲜的空气和风从窗棂的细缝中钻进来,窗帘在轻轻拂动,他翻了一个身醒来,寻找我的身体,在紧紧拥抱我的时刻,他对我说:琴,我们结婚吧。

结婚,在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编织一场关于婚姻的梦。那是从一个男人身上捕捉而来的玫瑰色梦幻,它们渗透在我的想像当中,像一滴露水或者一缕阳光把我长期以来无限向往的玫瑰花园映照在那个男人的名字旁边。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当那个男人距离我越来越清晰的时刻,我却再也看不见那座花园的存在。时间的悄然流逝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验证着唯一的事实,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是一个人,一个徘徊在别人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之外的四十岁女人。所以,当童天宇在那个光线明澈的早晨向我叙说一个婚姻的场景时,我似乎从他细腻温柔的声音中看到了一朵花开的景象。对于一个对婚姻充满了向往的女人来说,结婚是触摸到花蕾绽放的历程。而我,在经历了徒劳而漫长的等待之后,还会是当初那个对婚姻抱有着无限想像和憧憬的女人吗?

我蜷缩在童天宇的怀里。十几年来,这一直是我从一个人的状态中训练而出的姿势,现在,我把它坦露在这个男人面前。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我坦露的是一个女人无望的历史和软弱无力的表达,是十几年来的秘密之花从盛开到凋谢的最后状态。童天宇从我的沉默中感受到了那种紧紧的近于求助般的拥抱。他没再说什么,但从他伸过来的手臂中,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能够停靠的岸了。

李元元的信以及汇款单在一个午后抵达到我的手中。这是刚刚进入冬天的时候。皖东南的小城上空开始萦绕着强冷空气的笼罩,我捏着白色的信箴和淡绿色的汇款单坐在办公室里看到了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汇款单从我的手指滑下来,我打开了那封白色的信。李元元把我和童天宇偷偷塞给她的钱还回来了。在信里,她告诉我因为这笔钱,她开学的学费问题得以解决了。这是她为之感激的事情。但同时,她必须为今后的生存作出崭新的态度,因为,一个人活着,最关键的是要独立而坚强的为自己活着,为自己最朴素的生命活着。因此,她在信里向我表明这笔钱是经过她几个月的奋斗取得,“是掺有我最简短最初的人生体验而获得”,她恳请我收下她退还的钱,这意味着她已经长大,已经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去证实一个人活着的有限力量和无限价值。除此之外,她在信里还向我谈到了人与生活的问题,她告诉我,在经历了种种事情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很多东西。在对依凡的怨恨上,她请求我的原谅。

我收起了那封信,在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细长的树枝正在微薄的阳光下轻轻颤动,它们仿佛一个十八岁少女展示在这个冬天里的姿态,纤细而暗藏着无限的春机。突然间,我想到了翩然起飞在窗下花坛中的蝴蝶,即使在蝴蝶变成标本的时刻,从花纹中坦露出来的美仍然在震惊我们的眼睛和灵魂。此时此刻,李元元显然在用她十八岁的青春找到了好好活下去的生存原则,找到了一个人活着必须用一种新鲜的不容质疑的精神之光作为自己穿越一切的勇气,我被这种绿色的暗藏春机的勇气感动着,与此同时,我有些心痛地想像着十八岁的李元元因为生活的问题而投身在世俗的杂芜当中,就像所有疲于奔命的人一样为生存、为命运付出了生命中的美好时刻。

然而,这就是生活。从诞生到这个世界起,人就在不断地触碰生活,不断地在生活无穷无尽的矛盾曲折中散尽有限的精力和时光。从十几年前到现在,我无数次的从自己的影子里看到了生活在黑夜时分绽放出来的矛盾之花和忧郁之花,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要为简单而朴素的短暂生命投入到生活折射的阴影当中,因为,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到别处去。”

童天宇没有再向我提结婚的事情。但从他的眼光中,我可以探到他的期望。一个已过四十岁的男人,一个从婚姻中走出来保持了数十年单身的男人,他一定漂泊了很久。而当他能够再次用结婚这个词作为生活的形式来照亮自己未来的路,这无疑说明他已经疲倦了独身生活,已经漂泊的累了,所以,他渴望结婚,渴望用最世俗的形式来为自己营造一个稳定的世界。我想,在童天宇饱含期望的注视下,我是应该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了。

皖东南的小城飘荡着尖锐透明的寒意。在第一场雪没落下来之前,我决定去省城看看依凡,更主要的,去看看李元元,这是一个坚强而让我心疼的女孩,除了那份永远的歉意让我对她保留着特殊的感情,还有她对生活的态度,让我触动。与此同时,我打算从省城返回之后,向童天宇坦白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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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16


依凡:我与那个男人的认识是在开学不久的一个下午,阳光灿烂地照在环城公园的草地上。那天下午正好没课,我去了公园散步。从开学到现在,我几乎每天都在奔走于学校与三个家庭之间,上课、带家教,其目的只有一个,好好活着。依凡,我始终无法忘记哥哥曾经告诉我的话,他说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留恋。所以,从埋葬哥哥的那一天起,我就站在他的墓前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地、充满勇气与希望的活下去。这也许是一种誓言,也许更是一种承诺,自己对自己的承诺,或者说是对哥哥的承诺。依凡,我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你充满了怨恨,因为我一直认为是你害死了我的哥哥,所以,我无法让自己再像以前那样去接近你,融合你。但与李土认识以后,我慢慢明白自己错了。依凡,李土就是我在公园里遇见的男人,那天下午,我从长时间的繁芜之中抽离出来,去了公园散步,一个人能够摆脱致命的繁芜让自己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那天下午,我围着护城河缓慢而平静的走着。李土就是在河的另一边看见了我,那时他正支着一副画板在写生。哦,我忘了告诉你,依凡,李土是省美术学院的学生,就快要毕业了,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正面朝河水凝望着远方,李土后来告诉我,当时就是因为我的凝望吸引了他,所以,他急急忙忙的向我召唤,让我做他的模特。以后每个周末我都要去他的画室为他当模特。他在市北有一个很大的画室,那是他的父母出国前为他买的。再后来,我发现与他的交往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正在蔓延,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搬过来一起住吧,就在那个下雨的傍晚,依凡,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傍晚,我们在宿舍里彼此沉默,其实我的心里很难受,尽管这些日子我一直与你保持着距离,但我并不快乐,记恨并不能让一个人快乐起来,因为记恨会像蜘蛛一样编织黑色的丝网,最后它会让人把身体与灵魂全部困缚在里面无法挣扎直至化为齑粉。但幸运的是,李土的存在让我终于远离了那张网,那张由记恨而张开的黑色之网。那一天傍晚我离开了宿舍,搬进了李土的画室之后,我对他说了我们之间的故事,他很震惊,同时又很耐心地帮我解开很多我无法豁开的结,依凡,李土对我说人活在世上,一定要以善良之心去面对每个人,因为善良会换来灵魂的真实坦露,一个人灵魂的坦露就像活着一样重要,就像诗歌一样具有美好而永恒的意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真正的爱上了他,很深很不知觉地爱上了他。可以说,对于一个理解灵魂真理的男人,他出现在我面前无疑是要把我带到一片圣洁而美丽的天空之下。现在,依凡,我之所以能够再次与你坦然面对,再次能够以好朋友的身份对你敞开心扉,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爱情让我理解了哥哥对你的感情,如果不是爱情创造了疯狂而诗意的寻找,就不会出现那些残酷的现实了,爱情是无罪的,爱情会让这个世界充满永不熄灭的玫瑰之光。所以,依凡,请原谅我吧,请以爱情的名义来原谅我的狭仄与无知。


李元元轻声的叙说像窗外的雪花一样飘落下来,我发现半年以来隔离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不知不觉消失了。在她的眼睛里,我除了看见十八岁的年轻正在跃动,还有一份激烈的像火像石榴树一样疯狂而美丽的东西正在燃烧。我想,这也许就是灵魂吧。一个具备灵魂的人,是很容易让他的眼睛坦露出灵魂的秘密。此时此刻,从李元元眼睛中传递过来的光亮让我感动不已,我握住了她的手,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希望我们能够这样紧紧地不容质疑的牵着彼此的手,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牵手是一种缘份,是一种志同道合的共约。李元元之所以能够再次向我伸出手,是因为她拥有了爱情,爱情会挽救一切沉溺在沙漠深处的种子,因为爱情是露水,是甘霖,是降临在男女之间美妙而动人的语言、约定以及无尚的快乐!

李元元在临告别时把藏在她箱子里的那块七彩石送给了我,她说:“这是哥哥下矿时找到的,他一直藏在身边想送给你,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吧,这本来就属于你的。”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当我把两块一模一样的七彩石握在手中,我似乎从那晶莹的色彩与石纹中看到了李胜羞涩的笑容。我现在仍然能记得他凝望我时的那份紧张与腼腆,一个大男孩子情窦初露时的表达,就像晨曦中的光亮,清新而弥漫着花香。而现在,即使那光亮被黄色的尘土隐藏起来,我依然从七彩石缤纷的光芒之中看到了李胜年轻而纯洁的灵魂像花纹、像美丽的诗艺盘绕在那些光滑的石头表面。


在这个美丽无比的时刻,我从七彩石缤纷的色彩里触摸到了这个冬天的夕阳正像玫瑰一样怒放着,而在这时候,我的妈妈正从火车站走出来,她已经从皖东南的小城来到了省城,来到了我的面前。她站在宿舍门口,微笑地望着我走进来,与此同时,她看到了我手中的两块七彩石。妈妈似乎知道其中一块石头是李元元送的,她问我李元元是不是找过我了。我点点头,在一阵深深的呼吸之后,我听到了妈妈告诉我:“元元是个好女孩,你要珍惜。”接下来,她犹豫了片刻,很缓慢地说出了一个令我惊讶却又很开心的事情:“依凡,我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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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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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琴:我看到了七彩石。那是在李胜的房间,李元元包在一堆衣服里面的石头。我始终没有忘记李元元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时的样子,充满了眷念与回忆,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隐藏在石头深处,对望着她。现在,两块一模一样的七彩石握在依凡的手中,它们在黄昏的光线中发出好看的光泽。我想一定是李元元把七彩石送给了依凡,也就是说,李元元已经和依凡重归于好了。

这无疑是一件让我欣慰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从李胜的意外蔓延下来的不安让我时常对依凡与李元元产生焦虑,因为她们还是孩子,还只是沿着生命的地平线刚刚跋涉的启步者,所以,我希望她们是单纯的,是无忧无虑的,不会受到一丝一毫人性的困扰。同时,我希望她们所拥有的十八岁能够像翅膀,像花纹,像露水,把她们带到一座弥漫着馨香的花园中去。

依凡向我叙述了李元元的境况。她告诉我因为找到了爱情,李元元才豁解了人生最重要的哲理,从爱情中参悟而来的哲理,使整个世界充满了诗意而美丽的气流,它们像晨曦的阳光,照耀着李元元年轻的灵魂。灵魂的出现让李元元触摸到了生活的美好未来。所以,依凡继续说道:在那个雪花纷飞的下午,李元元拿出那块七彩石,从那缤纷的色彩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新鲜的活生生的东西正在慢慢怒放,我们紧握了彼此的手,两只手的热量顺着七彩石的花纹和诗艺缓缓下沉,妈妈,这是一个让我激动万分的时刻,当时我真想叫喊,真想大哭一场,然而,我和元元在对视中笑了起来。你不知道,这有多开心!

我能够想像出从依凡口中脱颖而出的那种欢愉的场景,它们从雪花的诗意中飘荡出来,慢慢降临在这个世界。短暂而矛盾的人性之谜被解开了。在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刻,任何尘埃制成的烟幕都可以迅速消失。十八岁,这是一个多么纯洁、多么烂漫怡人的季节,从依凡的叙述中,我似乎看到了这两个孩子已经从十八岁的时光中触摸到了旋转的音律。而这一切,依凡对我说,都是因为爱情。爱情改变了李元元的世界观,改变了她从河流底层逐渐沉沦的所有颓丧。

那么,爱情是不是也可以改变一个人走向婚姻呢?在我向依凡坦露了要和童天宇结婚这个事实之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妈妈,你爱童叔叔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她。这显然是一个即现实又虚幻的问题。因为婚姻往往是现实的,而爱情很大程度上是虚幻的。从爱情走向婚姻,这是每个人在世俗生活中心甘情愿遵循的一条路线。但现在,我与童天宇之所以要走进婚姻,是因为爱情吗?对于已过四十岁的人来说,爱情该是什么呢?

爱情是什么?有人说,“爱情就是两个灵魂的互相撞击。”还有人说:“爱情就是风暴降临的幸福,是黑暗中升起的蔚蓝色星辰。”从认识童天宇到现在,我终于能够从一个人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终于能够寻找到一个宽厚的肩膀叙说我对黑暗对未来的惊恐与恍惚。而所有的这一切,会成为爱情缓慢降临的最好佐证吗?

十几年来的梦想在慢慢消失之后又重新回到我的内心深处。我想起了那个老教师告诉我的话:你必须找一个能够让你依靠的男人,在他身边,你如果能忘记所有的孤独,能够触摸到真实而朴素的幸福,那就应该抓住他,把他带到现实中来。我问他现实是什么呢?她告诉我:现实就是婚姻。一个男人和女人不可能依靠虚无缥缈的男女关系过很长时间。他们必然要在现实的召唤下把关系置放在现实当中,而置放的唯一形式就是婚姻。所以,在童天宇第一次向我提出结婚这两个字时,我似乎看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渴望,一个已过四十岁的男人,他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他必然懂得现实的重要性,所以,他会用一种理性的语言来揭示现实与人类的关系,一种稳固的朴实而直接的幸福追求。

也许十几年来虚幻的梦境破灭让我豁解了爱情的真正意义来缘于对幸福的捕捉。一种从生活中冉冉升起的脚踏实地的幸福感,一种即贴近世俗又能与身体、灵魂相撞击的像火焰又像灯光的热烈与温暖,一种从土豆的香气与米饭的香气中弥漫而出的淡黄与洁白……它们让我逐渐领略到了从童天宇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爱情,这显然是一个懂得将爱情与生活细密结合的男人,即使在繁芜丛生的场景里,我仍然相信这就是幸福的真实坦露。

第二天,我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李元元,她从阳光下走过来,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让我闻到了“一种清新、灿烂的味道,一种尖锐落地的味道,一种花瓣与露水之间的味道……一种可以表现出火焰在燃烧时的味道。”

我想,那应该就是爱情的味道。在爱情中跃跃而飞的李元元,显然已经寻找到了她展开翅膀的力量,找到了她正在飞翔的天空与方向。在某种意义上,她正在将爱情的味道渗入十八岁以及未来时光的梦境当中,爱情让她脱颖而出,让她摆脱致命的孤独从而变成一只翩跹而起的美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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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18


依凡:妈妈走了。她再次从省城回到了皖东南的小城。那是她的家,也是我的家。然而,妈妈却注定一辈子在那里踞守,以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妈妈说她要结婚了。

也许这就是命。妈妈曾无数次的对我提到命运的问题。抽象的、模糊的、遥不可测而又显得虚无缥缈的命运,它会决定我们的归宿,会决定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要触摸到的愉悦或忧伤。在临走前的晚上,妈妈告诉我,作为女人,她只有遇上命定中的男人,才可以结束漫长而虚无的幻想,所有女人自诞生之日起都会怀上乌托邦的幻想,因为女人擅于用幻想的形式去接近无可挑剔的完美。幻想让我的妈妈在十几年的踞守当中沉于现实的深渊,而现在,当她告诉我一个婚姻即将在现实当中展开另一道序幕时,我在想,童天宇是不是妈妈命定中的男人呢?

与此同时,我会从李元元幸福的笑脸上看到命运的悄然绽放,就像花蕾找到了从泥土中冉冉上升的阳光和水,她找到了命定中能给她带来幸福与未来的男人。在一个傍晚,我陪着李元元穿过操场,见到了那个画画子的男人。能够用画画来支撑灵魂的男人,他显然能够为李元元带来幻想的另一种形式,贴近生活和想像的完美形式,它们用明澈的色彩与线条融解了矛盾,又组成了和谐。所以,在那个傍晚,李元元在向我介绍了李土之后,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我可能在下学期就要离开学校了。李土的父母在国外定居,他们想让我们过去,所以,我和李土打算在春天过后飞过去。当然,我肯定还要飞回来的。

李元元绽开甜蜜的笑容为我揭示了一个飞翔的场景,在她轻盈的声音里面,我似乎闻到了羽毛旋转的气流。飞翔,它无疑会挟裹着一个人的梦想去接近天空、白云、月亮和传说,它会将一个人虚幻的梦境通过自由的形式穿越于世界的迷宫。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刻,我因为这种飞翔的意象而久久的沉浸在一个人的想像之中。在我的想像中,李元元就像一只正在扑打翅膀的飞鸟,准备从万花丛中优雅的飞出来。我把这种想像告诉了李胜。当我把那两块散发着缤纷色彩的七彩石捧在手里,我似乎看到了李胜的眼睛正在我手心的上空深情而害羞地望着我。我抚摸着纵横交错的石纹,用一种轻盈的从羽毛的气流中释放出来的声音,我告诉他:放心吧,我们都很好。

徐帆平的到来让我再次飘向一场悠远忧伤的回忆。然而,在那个夜幕刚刚降临的夜晚,他打来了电话问我有空吗,他想和我谈谈。我犹豫了半天,却经不起他再次的询问。放下电话之后,我有些恍惚不安起来,对于这个男人,我该以怎样的勇气去接近他呢?他与妈妈之间已经发生了那许多的故事,最后,故事全部都结束了。而现在,他的约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是妈妈过去的情人,还是意味着他是我的爸爸?

我去赴约了。在寒意犹存的夜色中,我裹紧了棉衣。我需要用更多的温暖来振作我赴约的勇气,或者说是面对一个即是亲人、又不像亲人的勇气。而实际上,当我跨进那个曾经与徐帆平共同进入的西餐厅时,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四十多岁的徐帆平已明显呈现出一种世事的沧桑感。从他的眼睛里投射过来的微笑饱含着疲倦和挣扎的痕迹。这显然是一个在世俗生活中挣扎而又不得不屈服的男人。他在招呼我坐下后,很小心的望着我说:“你和妈妈都还好吗?”我点点头,接下来,我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缓慢地叙说起来:“自从那事发生之后,乐乐就一直在回避我,我知道他对我有怨恨。好在他终于出国了,也许时间能让他忘记一些东西。毕竟他只是个孩子,孩子是可以重新接触社会与人的。我与他妈妈之间的矛盾始终不断,这是一个我无法摆脱的女人,我现在不可能再与她分开了,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消磨人最后的反抗,当我能意识到这些道理时,我已经太疲倦了。依凡,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和妈妈受了很多委屈,但我没有办法去改变事实,婚姻是如此坚固的禁锢着我,在没有自由的情形下,我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真正的幸福。所以,依凡,请理解我,别恨我行吗?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一定会让你们争取到最大的幸福……”

徐帆平颓丧忧伤的声音在音乐中飘荡着,它们来自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生命洞穴,来自一个人面对生活和世俗的纠缠而不得不垂落下来的前额。柔和的灯光照耀着一切,我第一次看清楚了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的真实面容,他是那么虚弱无力,那么疲惫不堪,像被推送到岸边的那些船只,斑驳苍老,布满了海浪和时光的锈迹斑斑。然而,他却是我的爸爸,是让我延续了他生命血液的活生生的男人。在那张沉默悲伤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命运渗透其中的每一丝痕迹,宛如从命运箴言中穿越而出的咒语,它们让我心酸。我流出了眼泪,在这个是我爸爸的男人面前,我肆意地让泪水冲洗着我生命上空的阴翳,十八年来,我一直期望的场景终于出现在眼前,我的爸爸此时坐在我对面,他为我擦拭着泪水,尽管他不能以一个爸爸的身份融入到我的世俗场景中去,然而,我已经满足了。在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无法摆脱现实与命运的纠缠,很多人都必须为别人为世俗为禁锢重重的伦理而苟且活着,我的爸爸是其中的一个,但他仍然在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徐帆平一遍一遍在忏悔中请求我的原谅,我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喊了一声:爸爸。我想,仅仅用这个称呼,他应该明白我所有的态度与答案了。承认一种不是事实的事实是需要勇气的,也许在喊出那个词的同时,我想起了李元元告诉我的话:记恨并不能让一个人快乐起来,因为记恨会像蜘蛛一样编织黑色的丝网,最后它会让人把身体与灵魂全部困缚在里面无法挣扎直至化为齑粉。

我在与徐帆平的握手中向他叙说了妈妈的生活,我告诉他妈妈就要结婚了。和皖东南小城的一个男人过最世俗最现实的生活,这是妈妈在十八年后所经历的又一次选择,然而,它却代表了妈妈已经从一个耽于幻想的年龄走向了现实当中,四十岁的妈妈已经能够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这也许就是命运的一次转机。在这场转机中,徐帆平很是震惊,但很快他在一阵愧疚中恢复了平静,他对我说:“这是你妈妈的幸福,她能够追逐真实的幸福是对的,这是权利,是幸福所激荡起来的勇气,你妈妈比我勇敢的多,所以,她一定会幸福,请代我问候她们,能够抓住幸福的人,会拥有永恒而美好的生活。”

徐帆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湿润的泪光。我不知道在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心里,会荡漾着一种怎样的情绪,所有情绪都是灵魂的问题,当一个人产生情绪时,一定是他的灵魂受到了激荡。也许在那一刻,他被妈妈抉择命运的勇气所震憾,那是一个人面对现实的抗争,是跨越,是奔跑,是充满激情和旋律的马蹄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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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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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琴:春天来了。从楼下的花坛走过,我闻到了春天的味道。童天宇在这个春天成为了我法定意义上的丈夫。那一天是周末,我们从婚姻登记处领了两本红色的证书,在某种形式上,这就是婚姻的契约,它将证明我们从两个不同的道路上走向同一个屋檐,并依据它过最世俗最无争议的家庭生活。在这前一天,我在电话中把这事告诉了依凡和李元元,她们都非常开心地祝福我们,尤其是依凡,她竟然在电话中小声哭了起来,这让我很惶然,然而,她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是为了我受了很多委屈,妈,只要你幸福,我都会支持你!”从这些话中,我惊喜地发现我的孩子真的长大了,她已经跃出了人性与这个世界的矛盾,在她年轻的充满生机的声音里面,我觉察到了幸福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是啊,幸福是什么呢?对于一个宿命而沉于世俗中的女人来说,幸福无非就是找一个能够牵手的人平淡从容的过一辈子。在十几年的孤独之中,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与其是支柱,不如说是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才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机缘。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理想很多时候是脆弱的,不着边际的,爱情只有进入婚姻之后,才可以激荡出最真实的幸福感。所以,在这个春天,我在童天宇期望的眼神里把手交给了他,我想,在牵手的行走中,我们将一步一步抵达幸福的礼堂。

领了证书,我们只邀请了老教师加入了朴素简单的仪式。仪式即是聚餐。在去城北餐厅的途中,童天宇从一家花店捧出了一束红玫瑰,这是我第三次收到他的玫瑰,第一次是初次见面,他用匿名的方式让人送到家里来,第二次是去年冬天我的生日,他是无意中知道这个特殊的日子,然而,当红玫瑰照耀着他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从那束殷红的光彩中触到了一个女人最浪漫的故事。艳红的玫瑰在黄昏的春风中轻轻曳动,它们吸引了无数行人的目光,看的出来,那些行人对四十岁的我手捧玫瑰行着惊诧的注目礼,然而,童天宇挽着我,神色从容地绕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看着我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涩,他低下头轻轻告诉我:“别怕,他们都羡慕你呢。花是我送的,其实我比你还紧张。但有我在,你就该放松。”我瞧着他微秃的前额,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也许在那一刻,童天宇的话让我看到了男人的另一面,他们有着脆弱而不轻易外露的一面,然而,在坚硬的外表下,他们像蜗牛一样柔软,像蜗牛一样具有惊人的隐忍力。即使是这样,他们仍然不忘记这个世界有雨滴也会有露水,有悬念也会有脉络清晰的绿叶。所以,在童天宇挽着我的手大步向前走时,我从那些玫瑰的花瓣上看到了未来的图景,它们新鲜而且光彩照人。像所有女人一样,我是一个喜爱玫瑰的女人,也会不知不觉爱上送我玫瑰的人。

我承认在随之而来的生活场景里,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男人,然而,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在婚后,我向童天宇坦白了以前的故事,从时光中飘荡而来的喜悲像一支又一支短暂而忧伤的插曲,让我在那个夜晚黯然泪下,童天宇帮我擦着眼泪,在我结束所有的叙说之后,他对我只说了一句话:“以前的都结束了,对不对?我们现在可以重新开始了。”那天夜晚,我们闻着窗外飘荡而来的淡淡花香在桔红的灯光下做爱,我像一只蝴蝶发出了十几年来最快乐的尖叫。

蝴蝶,在阳光转向炽烈的时刻,我在一个早晨看到了窗子外面的蝴蝶。飞舞在花坛上空的蝴蝶,披露着这个夏天最美丽的花纹。我趴在窗台上伸出手,在这个被蝴蝶穿梭着的早晨,我企图用我的双手去触摸在空气中扑闪不停的翅膀。花纹交织在晨曦之中,当一只蝴蝶能够扇动翅膀,这无疑是一个美丽迷人的时刻,荡漾着从蜕变中脱颖而出的自由。童天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他凝望着那些蝴蝶,发出低低的惊叹,也许是那些自由的旋转让他发出了声音,也许是那些从翅膀中交织而出的斑点和花纹让他惊叹不已。总之,当眼前的这些蝴蝶穿过一丛丛红色的花蕾,我似乎看到了某种从晨曦中不断上升的图景正在沾染着朝阳的粉红色渗透整个天空。几天之后,当我从电话中听见李元元告诉我她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我在惊讶之中很快笑了起来,她对我说的那个飞走的时刻恰好是我与童天宇趴在窗前看蝴蝶的时间。

蝴蝶终于飞过了沧海。在很多种说法中,蝴蝶注定飞不过沧海,因为它太软弱,也太寂寞。然而,在那个早晨,当我看到整座花坛上空被蝴蝶交织成美丽的图景,我似乎看到了年轻的李元元已经充满憧憬的飞越过神秘的海洋,为爱情、为拥抱、为永远,她张开了柔软而丰满的翅膀。

两年之后,我的依凡从省城大学毕业,她去了那个有山有矿藏的地方。她说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放下纠缠她灵魂的历史,因为她要去面对一个无法说话也无法呼吸的灵魂,然而,只要她站在那个灵魂的面前,她才可以真正触摸到自己灵魂的存在。所以,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妈妈,我已经找到了我要去的地方,请原谅我无法返回到你的身边陪你渡过美好的日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期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因为这是让我获得真正救赎的机会。只有站在这片黄土地上,我才可以感受到自由的风,自由的呼吸,才可以畅饮每一天的太阳……”

依凡的声音从电话线中细密的传过来,它们让我在那个傍晚产生了一种很突然的蝴蝶的意想。也许在这个时候,我才进一步理解了从蝴蝶翅膀中扑闪而出的轻盈与自由。在与花瓣触碰的每一瞬间,它们用翅膀、用嘴唇、用灵魂的触动制造了绽放??这个世界最甜蜜最芬芳最不朽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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