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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走吧,走吧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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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走吧,走吧

走吧,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走吧,冰上的月光,已从河床上溢出。走吧,眼睛望着同一块天空,心敲击着暮色的鼓。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走吧,路啊路,飘满红罂粟。

                                                              ??北岛


楚琴再次从唯一的退路转身。她需要进入一个模糊不清的远方去触摸散发着浓烟的现实。浓烟已经升起,在阳光炽烤着大地的时刻,她在出发的途中看到了土地的干裂。一道道裂纹纵横交错在黄色的土地上,像命脉,像一只只水瓮暴露出来的暗色花纹,旋转着一团团风尘进入匆匆而去的时间。小说写到这里,我正在注视着楚琴坐在火车上茫然地望着前方。她凭着有限的记忆,寻找着一条通往女儿依凡的道路。前方是太原车站。她将在那儿下车,然后转车去依凡的同学李元元家所在的乡村。在那里,她将为阻止一场大火的燃烧而奔跑,而倾尽所有的力气。

大火。我的眼前似乎正在燃烧着一团肆意疯狂的大火。它从一些人张开着的嘴里喷出来,得意洋洋地窜进了街道、河流、山川、村庄。火焰无孔不入,它几乎要把我所有的思路和叙述全部焚毁,然后用一团黑色的残骸去标志一种结束。在这个时候,我让楚琴急切上路了,我要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尽快找到女儿依凡,要让她用有限的力量去极力挽救依凡的状态和灵魂。所以,我要赋给她翅膀,赋给她语言,赋给她奔跑、叙说、呐喊、呻吟的能力和一切可能。与此同时,我依然会以一个务虚者的身份在依凡的叙述中穿插她十八岁的命运史,让她在身体发出声音之后,在火焰熄灭之前,触摸着水瓮的裂纹向读者揭示人性的种种震颤。


1


楚琴:我上路了。在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之后,我上了火车。车厢里仍然闷热无比,很多旅行者在打盹。我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这是近期我的第三次出发。人的一生有很多出发,出发和抵达构成了目的和奔跑。而我已经跑了很长很长的路,却没有抵达到终点。这次我仍然在旅途中奔向我的女儿依凡。我不知道她现在会怎么样。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她的手机一直关机。这显然是不好的预兆。然而,我除了奔向她,用尽力气去拂开她额前飘落的灰烬,还能怎样去做呢?十几年来,我已经认命了,但是,命运却仍然在用一个又一个灰色的斑点笼罩着我和我最亲爱的女儿。

出门之前,我打了电话给童天宇。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打他的电话。他很惊讶,更多的是兴奋。我告诉他要出门几天,他似乎有些沮丧。他提出来送我去车站,我拒绝了。我并不想他介入我的出发,因为我害怕让他看见晃动在我脸上的斑点。

然而,在候车室里,我还是看见了他急匆匆赶来了。他把手里刚买的矿泉水递给我,并看到了我手上的车票。他很奇怪我一个人去山西,我告诉他女儿和她同学在那边等我,我们将一起去旅游。这个理由让他微笑起来,接着他向我叙说了一些山西的景点。检票很快开始了,他送我到检票口之后,拿出了他的手机。他把手机交到我手中说:“带着它出门方便,有什么事情及时打电话给我。”看着我欲推辞,他补了一句:“回来后就还我,成不?是朋友就拿着。”我无法再拒绝,手机在我手里沉甸甸地,我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法说出来。在走进月台的那一刻,我回头看见他对我使劲挥了挥手。

火车发出了轰鸣。在不紧不慢地速度中,我已经离开了皖东南的小城。离开、返回,人的一生注定要在一个又一个圆圈里辗转反复。快十二点时,我吃下一个鸡蛋两个面包充当了午饭,然后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昨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依凡的手机一直没打通,这让我急的要发疯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很多人都被疲倦带进了睡眠。

我醒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二个多小时。炽热的阳光从车窗里射过来,白晃晃的一片。我眯着眼睛望着前方,黄色的土地因为干涸全都裂开了,长长的裂缝像粗黑的线条纵横交错。大片大片的黄土地涌现出来,像一张张历经沧桑的脸,堆积着皱纹,暗藏着时间的影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土地是地球的命脉。命脉是种未知的玄物。当我们被生命安置了命脉之后,既会被命脉控制住生死。眼前的裂缝让我想到了人在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脉呢?

睡了一觉我恢复了一些体力。在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想念我的依凡。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干什么,还会继续和李元元她们去游游吗?我希望她依然能够保持她所坚持的姿态去“认真、好好地活着”。她告诉我这个生活的哲理,就是希望我能从中获得安慰。但现在,生活已经出现了裂缝,裂缝在白夜里撕开了那些不容质疑的哲理。我还能继续在依凡的脸上看到那些哲理闪烁出来的金属光泽吗?

从包里我掏出了童天宇的手机。我仍然想拨通依凡的电话。只有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确定一切。职业化的声音再次告诉我用户已关机。我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在我已经奔向前方的时刻,一种预感让我确定我的女儿一定已经被那些突然窜出的火焰包围了。疯狂的燃烧能够吞没一切,从房屋到木头,从木头到枝桠,从枝桠到绿色,全都可以被一场大火席卷,焚烧成灰烬。

我把手机塞回包里,继续凝望着窗外,裂缝在延伸,白晃晃的阳光使我眯起了双眼。我努力朝前观望,企图在那些陌生的地方看到路标。路标会让奔走的人不迷失方向,我希望在看到路标之后,看到站台。站台的出现,会意味着我离目的地越来越接近,离我的依凡越来越近。

一阵铃声从包里传出来,我翻开提包发现手机响了。是童天宇打来的。他问我到了哪里,并咛嘱我要痛痛快快地玩。显然,他已相信了我的那个旅游谎言。这让我有些内疚。我并不想对他撒谎,更不想让他因为朋友的身份而陷入我的裂缝当中。坦言需要时间、需要勇气,更需要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的抚慰。所以,在他以朋友的身份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根本无法要求他为我分担什么。这也许是荒谬的,但愿他不会因为这荒谬而责怪我的隐瞒和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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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2


依凡:我现在在一个窑洞里。昨天晚上我从李元元家跑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然而,我仍然在黑暗中奔跑。从电话中传来的事实像影子一样跟在我的身后,我该跑到哪里才能把它们摆脱掉呢?十八年来,妈妈几乎从不向我提及爸爸,她只说离婚之后,爸爸就走了。所以,我一直以为我的爸爸就是那个与妈妈用法定形式约束了关系而后又解散了关系的男人。可事实并非如此,我现在才知道我真正的爸爸是徐帆平,我就是徐帆平的孩子。这真像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故事。生活无时不在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故事。这些年来,妈妈和徐帆平的故事一直没有结束,现在反而更加清晰地让细节浮现在现实当中,而我,就是那些细节交错的焦点。


窑洞荒芜了很久,我在黑暗的奔跑中发现了它。它孤零零地趴在小路的旁边,我走进去,漆黑一片。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有些害怕,但我不想回去,面对李元元、李胜以及更多的人,我似乎丧失了原先的勇气和信心。我到底是谁?是谁的孩子?这些问题像绳索一样捆住了我的身体,我蜷缩在窑洞门口,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从窑洞出来时看见阳光撒在一片荒地上,干裂的土地上延伸着裂纹,四处都是光秃秃的,看不见植被,也看不见人。然而,我知道无论我跑到哪里,我都无法走出这个世界,走出那些人群,走出那个既成事实的事实。


昨天晚上,徐乐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徐帆平是我爸爸。他反复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他为什么会是我的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个冲动的夜晚过后,他就幻想着要对我承担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和爱,所以,他要我保留孕育在我体内的那个孩子。可是后来,孩子没有了,像一棵刚刚冒出芽尖的树苗被拔了出来,在疼痛中,妈妈要我远离徐帆平家的所有人。而现在,徐乐向我揭示了所有被隐藏的事实,我这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那样痛苦不堪。徐乐的质问在电话中撕裂着,他似乎要撕裂从历史延续而来的现实。很显然,覆盖着历史的现实对我和他开了一个无比可怕的玩笑。我所爱上的那个男人居然会是我的爸爸,而与我产生关系的那个男人居然是我哥哥。玩笑啊玩笑,在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中,玩笑像一个白色的泡沫,罩住了甜言蜜语,同时,也罩住了不堪一击的责任与爱。我痛恨玩笑,痛恨在玩笑中旋转起伏的一层层关系。它们让我在致命的笼罩中几乎窒息。


徐乐的妈妈在电话中咒骂我是小狐狸精,是破坏她们家庭和幸福的杀手。她说她的青春和爱情全丧送在妈妈和我手里,所以,她要报复,她要我们永远都不得安宁。她甚至在电话中发出了得意的笑声。显然,她要用笑声去证明她的力量,去证明女人对女人以及对历史的挑战不会结束更不会妥协。所以,她在笑声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报复这两个字。她要用这两个字把我钉在罪恶的木桩上,永远不能翻身。我迅速把手机关掉了。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树立一堵墙,让那些黑色的人影、黑色的声音、黑色的圈套和黑色的灰烬被隔绝在墙的那一边。在恐慌之中,我扔掉了手机,徒着手,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我希望盘绕在我身上的绳子在奔跑的速度中被挣断散开,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离开了窑洞循着一条小路我又开始奔跑。附近很荒凉,除了黄土就是裂缝。我在奔跑中气喘吁吁的四下张望着,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看见人影、房屋、街道和车辆。我会再次被人群包围,被声音和尘土包围,被看的见和看不见的命运所包围。人活着,注定要被身体之外的东西包围,包围会让我们不时触摸到石头和根须,触摸到纷纷扬扬的羽毛。


一条街道从小路的尽头浮现出来,我踏上了街道,在临街的一个小杂物店里我买了一袋饼干,然后随同几个人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这辆车不知道将驶向哪里,但我希望它开的越远越好。在吃饼干的时候,车启动了起来,街道和隐遁起来的小路在我身后消失了。我靠在窗边望着远远近近的小山坡突然流出了眼泪。在这个时候,眼泪把我十八岁的脆弱毫无保留地揭露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委屈,像一个迷失很久的孩子一样,我哽咽着无法倾诉的情绪,向着一个未知的前方缓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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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3


楚琴:已经到了太原车站,我随着人群下了火车。在我的身后,有些人下车,有些人上车,所有人都目标明确地在奔走。我在车站门口搭上了一辆大巴车,它将把我带往李元元家所在的乡镇。车很快启动起来了,一阵黄土卷起,这是一个既陌生又模糊的地方。


靠在窗边,因为灰尘太大,阳光刺眼,我把车窗和窗帘都拉上了。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对我笑了笑,问我是南方人吧,我点点头,看到她的笑容,我感觉她应该和依凡差不多大。车一路上颠簸的很厉害。女孩很快睡着了,头靠在我身边,我向她倾过去,以便让她更舒服地靠紧我。在这一刻,我在想如果在身边的是依凡该有多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少带她出去旅游,唯一的一次距离现在也有好几年了,那时她从一上车起就像只小猫一样依在我怀里熟睡。那时候她多大?好象是十二岁吧,一晃六年过去了,她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意味着已经长大,已经在自己的青春期里拥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姿态”。所以,她尽力要在任何时候显现出一个触摸到自我而出场的少女。用她的十八岁,向这个世界证明红葡萄一样的成熟期已经熠熠发光。但尽管如此,她在我面前仍然是孩子。一个沉浸在青春期而摆脱不了母爱笼罩的孩子。


缓慢地车速让车里很多人都打起盹来。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依靠着我身体的女孩在我醒来时笑眯眯地望着我,她告诉我木村快到了。木村就是李元元家所在的村子,我直起身把车窗打开,看着光秃秃的土地,我在遥望我的依凡在哪里。


女孩要在下一个村子下车,和她告别,我顺着一条小路往前走,一个扛着水罐的老农在路边的田埂浇菜,我向他打听了李元元家的住址,费了很大的周折,老农为我指了一个方向。在那里,我看到了几间平房。


我终于找到了李元元的家。它比我想像中的要简陋的多。然而,我急不可待地推开了门。在那一刻,我希望在推开门之后,能够看见依凡安然无恙地坐在房间里凝望着我的到来,我甚至想到了她会飞快地奔向我,用十八岁的手臂紧紧地把我拥住,然后对着我微笑。但是房间里没有动静,没有依凡,李元元和李胜也不在。难道他们一起出去玩了吗?在一片寂静扑过来时,我宁可希望事实会是这样。


我把箱子放在了一把木椅边。箱子里装着我的行李,从皖东南的小城来到这里,箱子浓缩了我全部的旅行意义。四十年来,我很少带着箱子出发,因为它会意味着在简短的旅行中,我会一直为一种动荡不安地停留而奔走、迁移。孤零零地箱子落在我的脚边。我在等待房间里有人出现。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影窜了进来。进来的人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她在逐渐靠近我的过程中探测着我,片刻,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飘过来:“楚阿姨,是你吗?”


李元元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张无比年轻的面庞。饱含青春的十八岁荡漾在那张脸的线条上,显得生动而明媚。然而,在我听到李元元惊讶的叫喊之后,我同时看到两行泪水很快就濡湿了那张脸庞。


“依凡……从前天晚上就不见了,她跑出去时我们都没有发觉……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走时把手机扔在床上,哥哥从前天半夜出去找她,到现在也还没回来……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现在怎么了……我好害怕……楚阿姨,他们会回来吗?依凡……我哥哥,他们到底怎么了……”李元元在哭泣中向我叙说着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前天晚上的情景,又一遍又一遍地用颤抖的声音向我传递着她的担心和害怕。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把她抱在了怀里。在这个时刻,十八岁的李元元像一个在水里挣扎了很久的泅水者,被突然出现的我拉上了岸。她在我怀里不停颤抖着,溅开的水珠很快洇湿了我的衣服,我触摸着湿漉漉的李元元,触摸着从十八岁的慌乱中飞溅出来的冰冷场景。在这一刻,我除了小声安慰她之外,心里充满了隐隐约约的不安。


是的,我要承认从跨进这个房屋一开始,我就被笼罩在阴郁和不安当中。正如预测中的一样,依凡不见了。在李元元出现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出现在我眼前。这一情景似乎证实了那场大火的蔓延已经到来。我晚来了一步。我没能以最快的速度飞到我的女儿依凡身边,尽管我想用一切可能去保护她,但还是来晚了。


李元元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把依凡的手机交给了我,并问我为什么依凡要突然失踪,为什么她在跑出去时要把手机扔掉?我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手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为什么,层层折叠的为什么像无数道黑色的符咒点燃人与人之间的焦点,譬如关系,譬如感情,譬如人性……手机开机后发出了悦耳的铃声,然而此时此刻,我却非常憎恨它的存在。当没有手机时,我们的生活会处于多么简单平和的状态。声音,这个世界总是会被声音扰乱了秩序。从手机里传出来的那些可怕的声音,它们背叛了手机最本质的使用意义和价值,它们用布满阴谋的斑点摧毁了依凡的世界。


李元元在我的沉默中更加沮丧起来,她再次问了我该怎么办,在恍惚中,她告诉我哥哥也无法联系上,在他匆匆忙忙跑出去寻找依凡时,手机落在了家里。而这两天,他和依凡一样,没有任何音讯。


我把手机塞进了包里。眼前这个工具对我来说,显然是一个罪恶的道具,我憎恨它被人用声音篡改了价值。尽管如此,我仍然期望能用它把依凡唤回到我的身边。所以,我保留了它最后的存在意义,疲倦而自我安慰般地告诉李元元:“等待吧,也许他们会打电话回来。”


等待,此时此刻,我能做到的只有等待。当人学会用等待去面临这个世界,这说明了在他的心里尚存最后的希望。希望,我被最后的希望盘绕着,在黑夜来临之前,我站在门边眺望着前方一条条黄土纷扬地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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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4


依凡:大巴车把我带到了一个小镇。从车上下来,我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住了。阳光炽烈的灼人眼,我眯着眼睛发现了前方一座红色的旅馆。旅馆,在人的旅行中,旅馆会构成一段旅行的插曲,它会让人的身体在奔波中停顿下来获得喘息和休憩的机会,此时此刻我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濡湿,难闻的气味混杂着扑面而来的灰尘和干燥的风让我迫不及待向那座红色旅馆走去。


钱包在我的口袋里,这是出走时唯一让我感觉安慰的事情。我把手机扔掉了,在接到那些可怕的电话之后,手机对我的意义已经被一团阴影全然覆盖。我害怕听到手机的铃声,它们像布满魔咒的暗语一样,企图控制我的生活。

钱包里的钱帮我换到了一张房卡,在拿到房卡之前,服务台的那位中年妇女问我多大了,我告诉她十八岁,她对我瞅了瞅,自言自语道:“十八岁,哦,刚刚成年,身份证应该还没办吧?”我恍惚地点点头,又想摇摇头,中年妇女在这时已把房卡丢在了我的面前,我拿着它上楼之后迅速打开了房门。


进入房间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我已经跑出来一整天多了,汗水和尘埃包裹着我,它们让我在疲倦之中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水温顺地在皮肤上流淌,在这一时刻,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一层层的剥离。汗水和尘埃随水流席卷而去,在水流激溅着我的皮肤发出悦耳轻盈的声音时,我没有再去想那些可怕的铃声和咒语。


洗完澡我很快躺在床上睡着了。我依然穿着那件散发着汗味的上衣,然而,在水流把我身体上的重量一层层剥离之后,我并没有在乎暗藏在衣服里面的气味,相反,旅馆的那张窄床让我很快触摸到了来自身体本能的呼唤,在这个被阳光和尘埃包围着的日子里,我太疲倦,太需要安静,所以,在触及到那张白色的床单时,我很快就睡着了。睡眠会让我恢复体力,恢复重新奔跑的力量。


醒来时,阳光已黯淡下来。窗帘被黄昏的光线映成了桔黄色。我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这是一座不很大的旅馆,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旅馆的大院子,大院子里种着一些很好看的植物,我望着那些植物,突然很想皖东南的家。旅馆在黄昏的光线里培植着入住者的怀乡情结,此时此刻,我被黯淡的光线笼罩着,前方是模糊的一片,明天或者后天,从这座旅馆里走出去,我该去哪儿呢?桔红的夕阳映照着远方黄色的高原和山坡,我凝望着那些飘渺起伏的光点,它们像一只只被风吹起的纸片,漫无目的在飘。纸片在变小,变淡,我依靠在窗边,在滑落下去的光点中,我悄悄流下了眼泪。


一阵风起,桔红色光线越来越恍惚不安。这时候,大院子走进来一个男人。男人约摸三十岁,穿着不像是本地人,尤其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幅墨镜使他的身份显得有些神秘。戴墨镜的男人显然在这个暮色降临时刻住进了这座旅馆。几分钟之后,我听见了隔壁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此时,我被越来越多的陌生者所包围着。在我的周围,住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旅行者,“因为机缘,旅馆中的男人和女人由陌生开始互相吸引。”他们被不同的光线笼罩在旅馆的楼梯上、院子里、角隅处邂逅、相视而笑或背道而驰。旅馆安置了他们疲倦的身体,同时,把他们漂泊的足迹像蛛网一样编织起来,悬挂在孤单的夜色和情绪当中去捕捉一个又一个像插曲一样旋转起伏的故事。


当我意识到饥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下了楼来到服务台边的小卖部,除了方便面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我买了一袋面,正准备离开时,那个戴墨镜的男人走了进来。墨镜仍然在他脸上,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他要了一包香烟,很奇怪的望了我一眼。上楼时,他漫不经心地跟在我身后问道:“你一个人吗?晚上就吃这个?”我点点头,迅速跑回了房间。


我关紧了房门。在这一刻,我突然很害怕那个戴墨镜的男人触碰我的生活。男人,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在那张陌生的面孔上,我唯一能够看清的就是那只墨镜,黑色的镜片像两块黑色的胶布,覆盖了那个男人的眼睛。当一个人的眼睛被掩蔽之后,我们便不可能再见到他坦然的洞穴。所以,我相信一个人的真实和真诚可以通过眼睛来释放出坦言。从这点来看,我无法去揣测那个墨镜男人。在他的墨镜之后,隐蔽着的是一颗怎样的灵魂呢?我坐在床边,在这一时刻,我突然想起了徐帆平,长久以来,我发现我根本无法去判断戴着眼镜的徐帆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能用一个男人的力量去承担他所要承担的一切?男人实在是一个费解的谜,这些年来,妈妈一直被这个谜的存在困缚着,她屈服、她孤单、她无可奈何而又无怨无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着他最真实的身份,然而,这保护能让那个男人得到呼应让他生发良心去改变妈妈的处境吗?在感情上,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者,他们往往因理性的支配而丧失改弦易辙的激情。所以,男人永远无法将幻想与现实保持一致。他们不会为虚幻的浪漫而浪费精力和时间。在这一点上,徐帆平有着根深蒂固的怯弱和虚伪。我痛恨他的怯弱和虚伪,即使他是我爸爸,我依然会恨他!


模糊的灯光把黑暗照亮了,我在吞一碗泡面。一整天没吃饭了,饥饿挑动着我的食欲很快席卷了那碗面。就在我刚放下筷子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在敲门。


我没有想到墨镜男人会在这个时候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站在门边,墨镜已经摘掉了,一双很有神的眼睛对我笑了笑:“你的面吃了吗?我想请你出去吃饭,可以吗?”他的邀请让我慌乱起来,我急忙告诉他我已经吃过饭了。他遗憾的耸耸肩刚要离开,又转过头笑着问我:“等下可以请你散步吗?”我慌张的摇摇头说道:“我很累了,想休息。对不起。”说完,我的手已经触摸到了门,他有些尴尬地向我道了别便走了。


关上门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我松了口气。旅馆的插曲上升在这个黑夜,一个独身男人和一个独身女人很容易因为孤独而发生故事。在这个世界,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像各种颜色的花摇曳在每个角落,“如果有一朵罂粟刹那间开放,那肯定是一次灿烂而有毒的相遇。”所以,我宁愿相信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会从陌生的地域为我带来危险的气息,我拒绝这气息,并为这拒绝而决定再次出发。


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离开这座旅馆。因为“一个人的出发意味着到了另一个角度,饱受了陌生的地域和人的笼罩。”在陌生的地域和人群中,我会越来越远的摆脱那场可怕的噩梦,我会听见从陌生气流中脱颖而出的呼吸,这呼吸会带着我渴望自由的身体忧伤的向前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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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5


楚琴:我在等待依凡回来。此时此刻,我再一次被等待这两个字嵌入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北方乡村。然而,这就是现实。现实永远无法与一个人的想像和期望保持一致。所以,我只能停留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等待着依凡的出现。李元元在等待的焦虑中哭了好多次,她除了等待依凡,更期待着她哥哥能平安回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叙说着哥哥与她相依为命的事实。在她看来,哥哥就是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支柱。李元元的眼泪在模糊的光线中濡湿了我的心事。等待,被等待笼罩着的灵魂是潮湿的,它弥漫着苔藓的气息在期待阳光照耀的时刻绽放出花蕾。忧郁的等待之花从我的指尖滑过,这些年来,如果没有等待,我还会继续保留沉浮在内心深处的那些秘密情愫吗?只是,还没等我来得及抓住那些丝绸一样的情愫,它们已经被旋转在现实场景中的浮云层层覆盖。很多时候,等待只是一场虚弱的自我安慰而已。在我逐渐老去的时间里,我将带着这个被验证的道理去触摸凋落下来的花瓣。


李元元带着我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径,她告诉我,就在前几天,她和哥哥还带着依凡从这些小路上走过。我低下头,在黄色的泥土隐隐约约浮现着的车辙和脚印上,我似乎看见了依凡十八岁的身体正在轻盈跃动。但现在,她在走过这些小径之后,去了哪里呢?我和李元元在小径上四处张望着,大声呼喊着依凡和李胜的名字。然而,除了远远传来的回音,根本没有人会应答我们。


我有些泄气了。当黑夜来临,我坐在李元元为我安排的房间里,她对我说这个房间徐帆平曾经住过。我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她会对我提起这个名字。然而,我忍住了心里涌动的惊讶,也许在这个时候,这个名字带给我的不该是惊讶,而是像灰烬一样的失望。当依凡的呻吟从手术室传出来时,我就似乎看到了黑色的灰烬像蝴蝶一样从我眼前飘然而过,它们要像树叶覆盖大地覆盖住我所有的未来时光。那天晚上,我整夜失眠了。我躺在徐帆平睡过的那张床上睁大着眼睛,风从洞开的窗户穿进来,如同一根折断了的弦呼啸而来,射穿了我的所有睡意和宁静。


三天过去了。依凡和李胜仍然没有消息,手机安静地躺在我的包里,像进入冬眠一样,一动不动。李元元在徒劳的等待中失去了耐心,她不再主动提出来去他们曾经走过的小路上去寻找踪迹了,那的确是一场虚无的寻找。当一个人执意要脱离人群,她势必会隐消全部的痕迹。依凡的不辞而别证明了她在冲出李元元家门的那些决心,很显然,她的出走是执意要摆脱从人群中弥散出来的灰色的缠绕,所以,李元元认为去那些走过的小径上去寻找依凡或者去呼喊依凡,只能是徒劳。


我疲惫地依靠在门边眯着眼睛,从白晃晃的阳光下折射过来的土黄色在那一刻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我的双眼。在杳无音讯的现实中我几乎丧失了最后的信心。吃晚饭时,我对李元元说:“再等两天吧,如果再不回来我们就报警。”李元元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在咽下一口饭时我看见她偷偷地抹掉了眼泪。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没有再出去了。炽烈的太阳像火球一样灼烧着一切,我和李元元对视着守护着最后的时间和最后的希望。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我的提包,那里面躺着两只手机,一只是依凡丢下来的,还有一只是童天宇的。李元元手里捏着李胜的手机,三只手机像三只沉睡过去的蝉,与我们焦虑的沉默一起沉落在时间深处。


依凡的手机在第二天的傍晚响了起来。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振奋的时刻。我和李元元几乎不顾一切地奔向了我的提包。我颤抖着将手机取出来,在这时候,我多么希望电话是我的女儿依凡打来的,只要电话里响起了她的声音,所有的担心和焦虑,所有的由历史带来的牵绊和纠缠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手机在我的手中发出轻脆的铃声,然而,在跳动的旋律中,我却看到了那个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名字。


电话是徐帆平打来的。他很奇怪是我接的电话。他以为依凡回家了,在得知事情并非如此时,他震惊地问我:“你报警了吗?这个时候必须报警,警察可以帮你找到依凡的,必须报警……”然后,他开始用从历史中探出头来的身份来安慰我:“别着急,依凡会没事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给你们一个很好的生活,没有办法,那个女人始终不敢放过我,也不敢放过你们。你应该理解我的处境也很难堪。当然,好在我正在想办法解决,我儿子出国的签证已经办下来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依凡也送出国,她需要一个很好的环境,我可以尽我全部力量去帮她创造好的环境,她所有的出国费用和生活费我可以解决,这些年来,我已经拥有了一笔不小的财产,我可以帮她,只要她出国,以后的命运一定会改变的……”徐帆平在电话中向我叙说着他的设想,在他看来,所有的问题除了历史,都可以用他设想的办法去弥补去改变,包括处境,包括生活,也包括在处境和生活中沉浮不定的命运。当然,历史是无法改变的,任何历史都不可能在时间之中烟消云散,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历史的痕迹抹煞在未来的图景中。恰恰徐帆平忽略的就是历史,他想摆脱的就是历史带来的负重,历史可以像丝绸一样裹住一个人的灵魂,也会像绳索一样捆绑一个人的身体。事实看来,他摆脱历史之重的唯一手段就是运用物质的力量去营造一条条通过空中花园的绿色路径。


徐帆平在电话中结束了叙说,他在等待着我的回答。只要我同意了他的设想,他就可以从历史的捆绑中挣脱出来,向他隐晦的身份作出交待。我握着那只黑色的手机,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让我相信语言所带来的魅力。从一个男人口中娓娓流出来的动听语言,经过时光和现实的冲涤,还能闪烁出多少真实的光泽?在这个世界,语言制造花环,也可以制造一个又一个缤纷的圈套。这个男人向我抛下了花环,与此同时,我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身边看到了圈套,圈套是多么可怕,我已经不可能在逃出一个圈套之后再进入另一个圈套。他的呼吸在电话中隐约起伏,我知道他仍在等我的答案。一个男人的等待终于出现在繁花落尽的时刻,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我努力镇定下来,以无比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依凡不会出国,也不可能再与你和你们家任何人有牵连。再见!”


我终于结束了那个男人为我带来的漫长奴役。长久以来,我笼罩在他的身体与我产生的复杂关系之中。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像枝蔓一样从时间中脱颖而出,一次又一次地牵绊住我们的身体。这些年来,我被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柔而细腻的记忆纠缠着,却不知道这将是一场永无止息的囚禁。一年一年过去了,机缘从我和他之间虚弱的滑落下去。我的一生最美丽的时光在虚无的等待中过去了,当我在镜子中看见皱纹一根根盘绕住我的面庞,我明白了一个女人最后的命运只有受到自己的支配才可以找到出路,也就是说,必须挣脱一切虚无的语言圈套我才可以让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变得像云彩一样轻,像鸟儿一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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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6

依凡:我离开了红色旅馆。从那个大院子走出去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墨镜男人。在这里,我之所以要称他墨镜男人,是因为他仍然戴着神秘的墨镜。一个人戴上墨镜,“是为了让真实的眼睛,那带着魂灵的眼睛在人们的眼睛注视下不被看见”。绕过大院子,我瞧见墨镜男人正依靠在小卖部的柜台边,也许他又在买香烟。也许在那一刻他很偶然地看见了我,然后他用暗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走出了旅馆。很显然,我的离别让他看到了机缘之鸟的飞走,一支从陌生气流弥漫出来的缓慢插曲还没来得及上升便乍然而止了,所以,他沉默地用那双我始终无法看见的眼睛注视着我离开。


离开旅馆我又走到了大槐树下。槐花一串串地垂下来,一阵风拂过,片片花瓣飘落,有的落在我的衣服上,有的被风卷走,我拾起几片,花瓣单薄、柔软,像白色的雪片,稍一用力就没了踪影。纷纷扬扬的花瓣把我卷入了一场白色的雨,此时此刻,我沉浸在槐花的芬芳里,我知道在一棵树下,细密的雨点会为一个人带来湿润的诗意,会让白色的诗意像羽毛、像雪花一样穿越漫长的生命线散发出玉一样的温润光泽。我依靠着大槐树,在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树的意象能越过所有的缠绕出现在我活生生的现实当中。现实,一个人的现实与梦境永远不可能合而为一。当我昂望着远方隐隐约约的小径,我在思索着从世俗场景中游移出来的现实问题:我该去哪儿呢?


是的,在这个阳光炽烈的早晨,我不可能一直依靠在一棵大槐树下,被白色的花瓣覆盖。尽管阳光下的花香让我迷恋很久,但我仍然要为我的再次出发作出准备。目前我已经来到了这个陌生小镇,小镇内部延伸着漫长的小路,它们的存在为我向我标示了一种方向,标示了我必须在出发之中不停地向前奔走。


告别了大槐树,在一些花瓣再次飘落下来的时候,我走出了那片淡淡花香。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去哪儿,顺着小路,我在遥望着远方,小路上一些小镇农民擦肩而过,我拉住了一位中年妇女问她前面是什么地方,她打量了我半天,喃喃说道:“前面有一个寺庙,镇上人求签拜佛总去那儿,走过寺庙有一条路会通往城里。”


我向中年妇女告诉我的那座寺庙走去。在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从寺庙里传出来的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它们像一片红色火焰徐徐飘动在眼前。这令我想起了前几天李胜带我和李元元去五台山的情景。从名寺古刹里弥散出来的香火和虔诚的诵吟声萦绕着整座山梁,我们走进了一个寺院,在那里,李胜告诉我只要面朝佛祖虔诚膜拜,用心祈祷的心愿就一定能够实现。那一天,我在寺院里买了香点燃,在香火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我跪在蒲团上祈祷了三个心愿,第一个是保佑妈妈平安快乐,找到能让她幸福的人。第二个是让我的命运不再被任何阴影笼罩。第三个就是希望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找到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三个心愿在我俯首膜拜的姿态里映入那座神圣无比的佛祖眼帘,这是我第一次慎重而虔诚地将一种虚无的唯心主义渗入到灵魂深处。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在超越于现实之上的虚幻境界求得安慰无疑是一种虚无而可笑的精神寄托法,因为在这个世界,除了人还有谁会是我们最大的救赎者呢?不可思议的是,人往往连自己都不会相信,而宁愿去相信存在于虚幻世界中神的力量。在我身边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正在祈祷,念念有词的喃喃低语将人性的虚弱与灵魂的超脱活生生地折射在现实场景中,而我却无法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


此时,我只是被寺庙里传出来的诵吟引领着向前,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因为在这样的处境中,我不知道我的命运究竟被谁支配。在命运的问题上,人所显现出来的力量是多么单薄脆弱,我甚至根本无法去想像出现在我命运中的那些斑点究竟来自何处,来自怎样的渊源,它们又将对我进行怎样的笼罩。所以,在这样的状态中,我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座寺庙走去,企图在里面找到我所需要的答案。


走进寺庙,一个老尼迎上来对我合手而语:“阿弥陀佛。”我迷惑地望着她,清瘦脸庞上无欲无求的平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老尼问我来寺庙要求何事,慌乱之中我欲言又止,倏然间,涌上来的仍是些平安之类的简单愿望。一个人能够平安快乐的活着,这是人生最大幸事。老尼递给我一支签筒,让我将签筒口向外缓慢摇动,片刻,跳出一根签条,老尼占卦,说是下下签。接着,她按签号抽出签语向我释义:“施主最近有灾连续绕身,需心平气静,方能消除命定劫数……”


劫数,命运的劫数存在于从时间中剥落而出的那些斑点,灰暗的斑点把我们带进一个又一个接近悬崖和深渊的危险时刻,也即是枝蔓和荆棘盘绕而出,我们的身体被缠绕被刺痛的时刻。在那支跃出来的签条上,我看到了神秘而晦涩的箴语,它把我这些天极力逃离的故事与场景全然暴露出来,像子弹一样从眼前呼啸而过,我被深深地触痛了。在那支薄薄的签条面前,我无言而语,我根本不知道面对这些命定的劫数应该怎么办,妈妈曾无数次的向我传递着一个人必须安于命运、认定宿命的道理,此时此刻,这些道理正降临在我的身上,再次验证着人最无法改变和抗拒的事实。这些事实就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去预知、去篡改命运中的一切。


在我的困惑中,老尼为我指出了一条归隐之路。她告诉我:“一个人必须心平气静迎接世事纷芸,方能以不变之心应万变。归隐是世俗的叛离,是让灵魂一步步返回干净圣地的途径。施主年轻尚轻,可诵吟经书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涤下尘埃赎回清静之身……”老尼的话让我停留了下来。在这座无名的寺庙中,我决定用七七四十天的祷告去求得佛的救赎。当人无法解除命运的劫数,他势必会在神的境界中去寻求力量。在这个时候,我对发生在我身后的故事根本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亲爱的妈妈已经离开皖东南小城在李元元简陋的家里等待我好多天,我更不知道李胜为寻找我的踪迹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此时此刻,神赐予我的力量仅仅把我变成了一只钻进白色之城的虫子,在为救赎自己最朴素的幸福沉浸于神秘的经文。在这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个场景,我再也无法相信冥冥之神能将神秘的触角探测到人类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任何从想像中脱颖而出的神的寓言都不可能为人类永劫不归的命运创造奇迹。

从这天开始,我跪在寺庙内部的诵经石上祈祷着,用我的祈祷我渴望完成一只蝴蝶的蜕变。蝴蝶的意象揭开了在未来时光里,在四十九天之后我在走出这座寺庙的时候,会因为翅膀和花纹的存在,触摸到盈动在花园上空的蓝色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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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7


楚琴:我在说了再见之后挂掉了手机。把一个男人从心跳和等待中剥离出来,在某种意义上,再见就等于再也不见。从依凡的事情上,我看清了暴露在徐帆平身上最致命的弱点。无疑,这些弱点的存在,也彻底摧毁了留存在我心里的最后梦幻。我想,我已经和这个男人结束了。


此时此刻,我所有的牵挂全系在了依凡身上。在这个世界,我除了拥有四十岁的生命,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这个徜徉在青春河流的女儿。她比我幸福,因为她会因我完整的爱而不受委屈,然而,她又比我不幸,因为从我命运中延续下来的历史像海草一样缠绕着她,这使得让我的灵魂深为不安。我没有想到十几年后,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灰色气流再次把我的女儿笼罩,而这一切,无论如何,也许就是命。覆水难收的命运穿越缤纷的历史,停留在一个人的现实场景当中,无论如何,命运的问题会让一个人在触摸到花瓣的同时,触摸到刺,触摸到从尖锐之中漫延下来的疼痛。


疼痛笼罩着依凡的十八岁,让她像一只受伤的鸟从一个又一个巢穴当中逃离而去。当一个人失去面对现实的力量,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逃离之中寻找身体的轻盈和解脱。我可以想像依凡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挣扎向前的情景。她在逃脱现实盘绕过来的枝蔓,同时,也在逃脱从我灰色的历史中游移出来的绳索。


时间在我和李元元最后的约定中过去了。在阳光炽烈的早晨,李元元望着我把手机拿出来又塞进了包里,我知道,她在等待我向她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我带着她乘车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们已经无法用等待和虚弱的力量去寻找依凡和李胜的踪迹。因此,我们只能去求助警察。


派出所的一位年轻干警接待了我们。他问清了依凡出走的时间以及李胜离开的时间。在问及出走原因时,我隐瞒了历史的故事和灰烬的故事,我告诉他,因为在电话中和我发生了争执,所以,依凡不辞而别,而李胜去寻找她至今未归。干警没有质疑我这个简单的理由,他又详细问了依凡和李胜的相貌特征。临走的时候,我留下了手机号码。我期望能在最快的时间里获得他们的消息。


从派出所出来,李元元似乎挽回了些信心。她一遍遍地问着我:“派出所能找到他们吗?但愿他们能找的到,那个干警说只要人没离开山西,就会有希望。楚阿姨,你说是不是?只要有希望,依凡和我哥就能回来。”我点头附合着她的话。在这时候,希望对于任何人都像启明星一样明亮而遥远,但只要出现希望,黑暗就会一丝一丝地滑落。我在内心祈祷着那些希望的闪烁。与此同时,我比李元元更敏感的想像着一些模糊的场景。那些场景像浓雾升起在我期待出现的希望之中,它们隐约浮动着,让我惴惴不安。


回到家里。李元元在吃过午饭后就去睡觉了。她告诉我这些天因为担心一直没有睡好。我心疼的望着她发黑的眼眶。这同样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却因为依凡,准确的说因为我的故事而陷入一场动荡。但愿她的哥哥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我在心里祈祷着,用我的祈祷,我去看了看熟睡中的李元元,并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抚触了她的面庞。


童天宇打来电话,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已经吃过饭,层层热流浮动在屋内,我站在窗边看天空。夜晚的天空缀满了星星,它们弥散的光芒让我产生很多幻觉,而铃声就在这幻觉之中响了起来。童天宇显然还停留在我的那些谎言之中,他问我:“玩的开心吗?去了哪些地方?依凡还好吧,天热,你们要注意身体啊。”我咽哽了几下,在他善意的问候中,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显然,这是一些我无法回答上来的问题。距离我此时处境很远的场景,它们让我触摸到自己是多么虚弱多么疲惫不堪。这个踞守在皖东南小城的男人,他与我保持着距离,然而,在距离之中,他却以一个男人的气质和情感触碰着我的灵魂。在他柔和的声音中,我发觉自己流泪了。的确,经过这些曲曲折折的纠缠,我几乎就要崩溃。因为在碎裂的历史和现实映照下,我知道我始终只是一个女人,一个长出皱纹正在走向枯萎和衰老的女人。


在沉默不语的咽哽中,童天宇觉察出我的异常,他焦急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探问像枝桠一样挑开了我隐秘已久的脆弱,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哭起来。在痛哭之中,我断断续续地向他叙说了依凡的失踪……


童天宇告诉我明天他将来到山西和我一起寻找依凡。这个决定无疑像一汪清水灌溉了我的焦虑。此时此刻,我从屋外大片黄土的裂纹上看到了一种干涸。干涸漫延在我作为一个女人因为失水而呈现出来的情绪当中。我没有拒绝童天宇的决定,相反,在我的惴惴不安里,我期待着他能够尽快赶来。


两天之后,当童天宇就快要到达木村这个荒芜的村落,我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我没有想到派出所在电话中向我提到的不是依凡,而是李胜。那个接待我们的年轻干警告诉我,在五台山的一个山崖底下,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再次问了李胜的特征,建议我们亲自去验证一下。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元元。十八岁的心灵不可能承受的住这个噩耗。我已经预感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噩耗。然而,我还是带着她向五台山的山崖下奔去。这是一场黑色的奔走,在我四十年的生命中,我还是第一次亲临一个死者的现场。因为对任何活着的人而言,死亡是遥远的,是无法预测,也无法承担的。所以,我惊诧电话中传来的死讯,与此同时,我踏上了一条奔往死者的道路。在急迫的奔走中,我越来越感觉到前方即将出现的场景会让我触摸到一种沉重的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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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8

依凡:我正在诵读神秘的经文。密密麻麻的经文像迁徙之后的蚂蚁遗留下来的印迹。它们在空气中弥散出树叶的气味,使夜晚变得越来越沉静,使白昼的时间越来越飘渺。我将自己镶嵌在经文里面。正如老尼向我传递的那个箴语,我需要在这个寂寞无比的寺庙和字符内部渡过七七四十九天。为摆脱身后的那些历史,以及从历史中呼啸而出的绳索的纠缠我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

在前往诵经石之前,老尼递给我一件黑色僧衣说:“穿上僧衣会让你从色彩斑斓的光线中挣脱出来,会让你忘掉所有从身体中跃动而出的故事,所以,你只有穿上它,才可以触摸到宁静。宁静对于豁解那些经文非常重要。”因此我穿上了那件黑色的僧衣。很显然,穿上黑色意味着我会从一堆缤纷的色彩中脱颖而出,会在如同黑夜的宁静中找到让时光和历史坠落下去的无限可能。十八年来,我第一次穿上了黑色的衣服,在我的衣柜中,悬挂着的都是红色、粉色、白色和天蓝色,我的妈妈在买回这些衣服的时候告诉我:“女孩子就应该穿上艳丽的颜色,因为这些颜色会为青春期的少女带来希望和活力。”而现在,黑色裹挟着我的身体,它把从各种色彩中剥离出来的希望与活力以更隐秘和宁静的方式穿插入我的灵魂,我在诵吟那些晦涩经文的时刻一再祈求着我灵魂的出现。一个人只有触摸到灵魂,触摸到从灵魂中渗透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气息,才能意味着他还活着,还可以用活着的事实去感触幸福闪亮的时光。

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正凝望着寺外萎蘼下来的光线。时光翩然而至,降落在宽大的僧衣上被风吹来吹去。我变得有些烦躁不安。也许这是一个被落日映照出来的暗淡时刻,在这个时刻,一切忧伤的、缱绻的情愫会像蝴蝶一样纷纷扬扬。也许在这一时刻,我通过遥望似乎看见了妈妈正在向外奔走的身影,这身影像火焰一样燃烧着我身上的黑色僧衣,燃烧着我在风中晃荡起伏的情绪。我依靠在寺院门边,眺望着远方的山坡和小径。当然在这个时候我是无法看见山坡的背面,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我的妈妈正在随同一群人把李胜的尸体从山崖下面驮了起来。这个情景以一种黑色的忧伤旋律飘荡在山岚上空,飘荡在缓慢降临的夜色当中,飘荡在我被层层黑色紧紧笼罩着的宁静的时刻。风越来越温顺的贴近我的僧衣与脸庞。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这个时候,老尼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她微闭双眼,合十轻唤道:“阿弥陀佛”。显然她已经看见了我的眼泪。她凝望我半天,然后轻叹了口气,仍然是虔诚专注的姿势,她在念出了一串含糊不清的经文之后,缓慢地面对我说:“既然摆脱不掉,还是迎难而上吧。这里也许不适合你。去寻找你需要的人和力量,这样你会有所得的。”说完,老尼像一个幽灵般地闪没了。

我在第二天早晨天一亮就离开了这座寺庙。那件黑色的僧衣被我脱下来后叠放在诵经石上,旁边是一本晦暗发黄的经书。在走出寺庙之前,我跪在蒲团上对着佛祖神像许下最后的心愿:希望能平安返回到李元元家里。老尼目送着我的出发,在回头凝望的一瞬间,我看见她仍然双手合十站在门边默念着什么。

我顺着寺庙前方的小路继续出发了。在这个出发的时刻,我知道一段没有方向的奔走已经结束。一个人不可能在灵魂无法企及到的地方寻找到自己的出路。因此,在放下发黄的经书之后,在迅速脱下黑色僧衣之后,我的脚朝着寺庙前方的那条小径走去,我知道那条小径正在通往一个被世俗场景充盈着的县城,这是一个中年妇女曾经告诉我的。现在,身体因脱离了僧衣而变得自如起来,我急不可待的奔向那些沸腾在县城上空的声音和气流。在那里,我渴望寻找到一辆可以缓慢启动缓慢行驶的车辆,它会把我带到那个偏僻的荒凉小村,让我再次见到李元元和李胜,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们,在远离皖东南小城的日子里,只有他们的存在,才会让我的奔走充满了方向感,充满了不被黑暗再次笼罩的现实意义。

车辆在一个陌生的县城街道上等待着我的出现。与此同时,另一辆白色的车正在从五台山的山径上缓慢驶过。当我迫切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期待车速能够快点再快点时,我并没有想到在那辆白色的救护车内,我的妈妈和几乎失去理智的李元元正守护着李胜冰冷的身体颠簸在一场缓慢而忧伤的速度之中。生活就这样再次与我开了一个玩笑。在我向前奔走的时刻,有些东西正在背离我而去,它们可以是时间,可以是迅速后退的风景,可以是滑落而去的光线,可以是从飞鸟口中掉落下来的种籽,可以是一片羽毛,可以是丛丛枝蔓,可以是活生生的生命,可以是像苹果一样新鲜浑圆的魂灵。李胜的死亡让我再次陷入了一场由命运而生发的捆绑。生死与自由,它们像从命运的神秘洞穴中抛出来的黑色绳索,在捆绑住李胜生命的同时,也永远捆绑了我灵魂的自由。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掉那场死亡的奴径。在即将到达木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纵横在黄土地上的裂缝,它们疯狂地蔓延,在吞没了从草尖上滑落的露水之后,它们便像蛇一样的在蔓延。李元元的家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灰尘荡漾在我的脚尖上,我隐隐约约看见了前方那扇斑驳的木门上悬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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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9


楚琴:李胜死了。当我和李元元赶到五台山的那个山崖下时,我看见了一群人正包围着那个殷红的场景。殷红,从李胜的身体下面流淌出来的是殷红的血液。李元元尖叫着扑到李胜身上摇晃着冰冷的身体,然而,李胜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魂灵已经剥离身体而去,他再也不可能回答李元元的呼唤。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亡是这样清晰而明确的坦露在我的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抵抗死亡的降临。李胜被死亡笼罩的时刻,也恰恰是他的身体落空在一块石头的时刻。派出所的同志告诉我们,李胜是因为失足坠崖身亡的。因为一个短暂的瞬间死亡便轻易的把他卷走了。在触摸到他冰冷下来的身体时,我知道,他是为寻找依凡而来到这座山,是因为依凡而坠进了深不可测的山崖。是因为依凡,更因为从我的历史中旋转而出的旋涡而被一块石头或者是一片云彩带走了年轻的生命。

李胜的死让我内疚而不安。玫瑰一样的殷红绽开在他的身体下面,“它已经变成了标本,它已经为二十多年的某个瞬间燃烧干净”,它已经把盈动在时间中的火焰和魂灵全交给了蓝天之下的土地。我颤抖着携同派出所和救护医生把李胜抬进了救护车。白色的救护车上旋转着的警示灯发出尖锐的声音,它们像不停转动的石磨在磨砺着我的罪恶感。我伸出手触摸到李元元的肩膀,在这一刻,这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正被一场巨大的悲伤笼罩,她的尖叫已经减弱下来,绝望而忧伤的呻吟如同从那片殷红中撕裂下来的花瓣,覆盖在李胜失去心跳的躯体上。我企图把这个陷入死亡之痛的女孩拥在怀里,在面对这场意外的死亡时,我就生发了从内疚中蔓延而出的责任感,此时此刻,我将以一个母亲和一个负罪者的身份去抚慰这个女孩。然而,李元元挣脱了我的手臂,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那眸光闪烁着疑惑,闪烁着从死亡内部游移出来的神经质的苍白,接下来,她失去控制似的尖叫道:“别碰我,要不是你们,我的哥哥就不会死,别碰我,别碰我,我讨厌你!讨厌你!!!”

我放下了手臂,在李元元的尖叫声中,我像一个失去自由的囚徒放弃了探问。她的声音充满了荆棘的气味为我圈起了一道篱笆,我站在篱笆外面,我无法去接近这个受伤的女孩子,事实上,她已经完完全全被挫伤了。被死亡挫伤的痛苦正一点一滴地渗透在她活生生的感窍之中。也许在她看见李胜像树叶一样躺在大地上时,她就看见了跟随死亡而来的另一种场景正在冉冉上升:从此之后,她将永远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亲人,失去了可以触摸和呼唤的名字、身体、相互慰藉的灵魂。所以,她痛苦而绝望的尖叫着、呻吟着。那些尖叫和呻吟为我带来死亡呈现在这个世界的悲剧性色彩以及黑色的像子弹一样呼啸而出的穿透力。我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李胜冰冷的身体旁,李元元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击溅在空气当中,它们像一串从泥土中升腾而起的雨水,溅湿了我的眼睛。

救护车缓慢地向前驶去。派出所的同志问我是直接去殡仪馆,还是将尸体运回家。我稍稍思索了一下,这时候李元元尖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带我哥哥回家!”在撕裂的声音中,我轻声说道:“回家吧,后事我们自己处理。”救护车旋转着警报器从山路上驶出来,在上了一条街道后,朝着木村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李胜的死亡为我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场景。我无法想像死亡会如此轻易如此迅速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席卷而去,而这就是无法诠释的哲理。人世间的一切在迎接生的同时,也将际遇到死的降临。关于死亡,它是一种流来的火焰进去的水,它是静静川流的时间。没有谁能躲的过死亡,在生赐予人生命之后,死亡的意象便随时躲在时间深处摇晃而来。在皖东南的小城,我经常会看见街道上缓慢驶过漫长的送葬队伍,一声声凄楚悲凉的哀乐旋转在小城上空,那是一个魂灵上升的时刻,是死者摆脱世俗进入天堂的绚烂时刻。而现在,我在沉默下来的空气中触摸着从李胜身体上弥漫出来的死亡事实,李元元因为疲倦而停止了哭泣,她紧挨着李胜蜷缩在座位上,并把他的手紧握着贴在脸上。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因为悲伤而笼罩着灰色的气息,我不知不觉想到了依凡。我的依凡在哪里呢?在一种死亡坦露出来的时刻,我比任何人都焦虑依凡的安全。派出所的同志在上救护车之前告诉我,他们会尽快去寻找依凡,他们已联系了周围几个小镇的派出所,竭尽全力把依凡找到。尽管这些话在短暂的时间里给予了我一些安慰,然而,看着李胜一动不动的身体,我仍然无法控制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颤栗。

车在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向前开动,我依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街道上的人或悠闲或急速地穿过我的眼帘,一些树向后倒退,远近的山岚浮动,卷起来的黄土像丝绸裹住车轮的旋转之声。光线已经黯淡下来了,一个黄昏敞开在眼前。我已经看到了离木村不远的那片池塘,因为干旱,池塘里早就没有水了,裂缝像枝桠一样横躺在池塘中心,它们正在编织一张黑色的蛛网。李元元仍然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她的上衣因为沾濡着汗水还有几片殷红的血迹而散发出忧伤的气味。我低下头轻声告诉她:“木村快到了。”李元元抬头瞟了窗外一眼,那眸光像兰草一样飘动了一下,很快便缩了回去,接着,我看见她贴近李胜的耳边说道:“哥,我们快到家了。哥,你睁开眼睛看看啊,前面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再次将头扭向窗外,夕阳正在一点点地降落。李元元悲伤的呼唤像一记记钟声,敲打着我的内心。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将为李胜的死亡背负起永远的罪责。在没有找到依凡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将混同这种罪责而让我坐立不安。我望着窗外黯淡下来的光线,它们在编织着一个黑夜的降临,它们在夜色弥漫的时刻将把我的焦虑和希望一点点的揉和在看不见的时间里。我叹了口气,身体在车轮晃荡的速度里颠簸着,前方就快抵达李元元家的平房了,我眯起眼睛努力向前探望,在那些平房前面我好象看到了两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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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9


楚琴:李胜死了。当我和李元元赶到五台山的那个山崖下时,我看见了一群人正包围着那个殷红的场景。殷红,从李胜的身体下面流淌出来的是殷红的血液。李元元尖叫着扑到李胜身上摇晃着冰冷的身体,然而,李胜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魂灵已经剥离身体而去,他再也不可能回答李元元的呼唤。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亡是这样清晰而明确的坦露在我的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抵抗死亡的降临。李胜被死亡笼罩的时刻,也恰恰是他的身体落空在一块石头的时刻。派出所的同志告诉我们,李胜是因为失足坠崖身亡的。因为一个短暂的瞬间死亡便轻易的把他卷走了。在触摸到他冰冷下来的身体时,我知道,他是为寻找依凡而来到这座山,是因为依凡而坠进了深不可测的山崖。是因为依凡,更因为从我的历史中旋转而出的旋涡而被一块石头或者是一片云彩带走了年轻的生命。

李胜的死让我内疚而不安。玫瑰一样的殷红绽开在他的身体下面,“它已经变成了标本,它已经为二十多年的某个瞬间燃烧干净”,它已经把盈动在时间中的火焰和魂灵全交给了蓝天之下的土地。我颤抖着携同派出所和救护医生把李胜抬进了救护车。白色的救护车上旋转着的警示灯发出尖锐的声音,它们像不停转动的石磨在磨砺着我的罪恶感。我伸出手触摸到李元元的肩膀,在这一刻,这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正被一场巨大的悲伤笼罩,她的尖叫已经减弱下来,绝望而忧伤的呻吟如同从那片殷红中撕裂下来的花瓣,覆盖在李胜失去心跳的躯体上。我企图把这个陷入死亡之痛的女孩拥在怀里,在面对这场意外的死亡时,我就生发了从内疚中蔓延而出的责任感,此时此刻,我将以一个母亲和一个负罪者的身份去抚慰这个女孩。然而,李元元挣脱了我的手臂,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那眸光闪烁着疑惑,闪烁着从死亡内部游移出来的神经质的苍白,接下来,她失去控制似的尖叫道:“别碰我,要不是你们,我的哥哥就不会死,别碰我,别碰我,我讨厌你!讨厌你!!!”

我放下了手臂,在李元元的尖叫声中,我像一个失去自由的囚徒放弃了探问。她的声音充满了荆棘的气味为我圈起了一道篱笆,我站在篱笆外面,我无法去接近这个受伤的女孩子,事实上,她已经完完全全被挫伤了。被死亡挫伤的痛苦正一点一滴地渗透在她活生生的感窍之中。也许在她看见李胜像树叶一样躺在大地上时,她就看见了跟随死亡而来的另一种场景正在冉冉上升:从此之后,她将永远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亲人,失去了可以触摸和呼唤的名字、身体、相互慰藉的灵魂。所以,她痛苦而绝望的尖叫着、呻吟着。那些尖叫和呻吟为我带来死亡呈现在这个世界的悲剧性色彩以及黑色的像子弹一样呼啸而出的穿透力。我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李胜冰冷的身体旁,李元元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击溅在空气当中,它们像一串从泥土中升腾而起的雨水,溅湿了我的眼睛。

救护车缓慢地向前驶去。派出所的同志问我是直接去殡仪馆,还是将尸体运回家。我稍稍思索了一下,这时候李元元尖叫道:“我要回家,我要带我哥哥回家!”在撕裂的声音中,我轻声说道:“回家吧,后事我们自己处理。”救护车旋转着警报器从山路上驶出来,在上了一条街道后,朝着木村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李胜的死亡为我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场景。我无法想像死亡会如此轻易如此迅速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席卷而去,而这就是无法诠释的哲理。人世间的一切在迎接生的同时,也将际遇到死的降临。关于死亡,它是一种流来的火焰进去的水,它是静静川流的时间。没有谁能躲的过死亡,在生赐予人生命之后,死亡的意象便随时躲在时间深处摇晃而来。在皖东南的小城,我经常会看见街道上缓慢驶过漫长的送葬队伍,一声声凄楚悲凉的哀乐旋转在小城上空,那是一个魂灵上升的时刻,是死者摆脱世俗进入天堂的绚烂时刻。而现在,我在沉默下来的空气中触摸着从李胜身体上弥漫出来的死亡事实,李元元因为疲倦而停止了哭泣,她紧挨着李胜蜷缩在座位上,并把他的手紧握着贴在脸上。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因为悲伤而笼罩着灰色的气息,我不知不觉想到了依凡。我的依凡在哪里呢?在一种死亡坦露出来的时刻,我比任何人都焦虑依凡的安全。派出所的同志在上救护车之前告诉我,他们会尽快去寻找依凡,他们已联系了周围几个小镇的派出所,竭尽全力把依凡找到。尽管这些话在短暂的时间里给予了我一些安慰,然而,看着李胜一动不动的身体,我仍然无法控制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颤栗。

车在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向前开动,我依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街道上的人或悠闲或急速地穿过我的眼帘,一些树向后倒退,远近的山岚浮动,卷起来的黄土像丝绸裹住车轮的旋转之声。光线已经黯淡下来了,一个黄昏敞开在眼前。我已经看到了离木村不远的那片池塘,因为干旱,池塘里早就没有水了,裂缝像枝桠一样横躺在池塘中心,它们正在编织一张黑色的蛛网。李元元仍然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她的上衣因为沾濡着汗水还有几片殷红的血迹而散发出忧伤的气味。我低下头轻声告诉她:“木村快到了。”李元元抬头瞟了窗外一眼,那眸光像兰草一样飘动了一下,很快便缩了回去,接着,我看见她贴近李胜的耳边说道:“哥,我们快到家了。哥,你睁开眼睛看看啊,前面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再次将头扭向窗外,夕阳正在一点点地降落。李元元悲伤的呼唤像一记记钟声,敲打着我的内心。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将为李胜的死亡背负起永远的罪责。在没有找到依凡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将混同这种罪责而让我坐立不安。我望着窗外黯淡下来的光线,它们在编织着一个黑夜的降临,它们在夜色弥漫的时刻将把我的焦虑和希望一点点的揉和在看不见的时间里。我叹了口气,身体在车轮晃荡的速度里颠簸着,前方就快抵达李元元家的平房了,我眯起眼睛努力向前探望,在那些平房前面我好象看到了两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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