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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驿路花落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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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19


冬天过去了,汪霖路手中的钱袋越来越沉了。沉甸甸的钱袋给这幢弥漫着霉味的房屋带来了春天的气息。窗外阳光正从绽开嫩芽的柳芽茸上跳下来,落到那扇木格窗上。汪霖路提着钱袋走到窗边,他在看远处的街道和街道后面那片看不见的江面。越过几幢老平房和老街,就是无比宽阔的江面,每次汪霖路去江边兑鱼,总会看见黄色的江水时而平静时而像海浪一样汹涌。胡春女坐在床边触弄着那只木匣子,春天来了,她将很快把木匣子里面的花籽撒在后院子里,只要院子里的花绽放开来,她就可以不用去卖鱼了,她实在厌倦了那种乞求般的叫卖生活,厌倦从网兜里散发出来的鱼腥味,要不是那个客栈男人王天富每天买走那些鱼虾,估计她将看到更腐烂的味道会从那里面弥散出来。每天早上或快到晌午时,那个腰间缠着钱袋的男人那个叫王天富的男人就会准确无误地抵达她们的网兜前买走全部鱼虾。当然,在这个时刻,胡春女总会有一种恍惚不安的感觉,这不安伴随着无法说清也无法确定的预感一直激荡着她,偶尔,她会发现他投射过来的眸光,这眸光在离别之前很迅速地射在她的面颊上,像两簇雪亮的光,照得她更加浑身不安。而且,自从她去客栈找过这男人之后,他每次离开前总要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啊,冬天快过去了。”或者是:“春天不远了,你们看,天气都暖和起来了。”这些话胡春女总感觉是说给她听的,因为春天来了,她将用木匣子里的花籽为生活制造出芬芳。


汪霖路也不打算卖鱼了。他在钱袋发出叮叮当当地响声时就曾对胡春女说过:“等银元多起来,等我们这只钱袋称手的时候,我们就不再去卖鱼了。我不喜欢那鱼腥味,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欢。等我们有了钱,有了很多的银元,我们就在街边开个杂货店。春女,我们在夏霖的杂货店开的多好,那段时间你帮着我守店,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安谧啊。我再也不想去卖鱼了。等我们的钱袋越来越重的时候,我们就去开杂货店……”汪霖路在说完这些话之后,继续在街边站着发出了叫唤,行人从旁边走过,很多人只是瞟了网兜几眼就走开了,而这时,汪霖路甚至比胡春女更加不安地朝着街道那头张望着,那股焦虑让胡春女很快便猜测到了他是在盼望王天富的到来。汪霖路并不知道这个客栈男人的名字,他只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大方非常厚道的买主儿,至于为什么会大方,他也根本没有去考虑太多,只是有几次,他在提到这个客栈男人时有些奇怪的对胡春女说:“这男人为什么会对俺们这么好呢?他是不是看俺们是外乡人才这样照顾呢?一定是这样的,唉,敢情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啊。”因此,每逢王天富到来时,他异常感激地将网兜里的鱼倒进了那人随身带的竹篓,然后用热忱感恩的眸光目送着他离去。


现在,银元的声音重叠的越来越多了。汪霖路抱着沉重的钱袋凑近胡春女开始叙说着他的计划,他已经决定要在街边租一间店面,然后用钱袋里的钱买上油盐酱醋糖,这些都是生活的必需品,无论是在夏霖还在这个小镇还是任何一处地方,这些必需品都会为人类带来世俗生活的滋味。所以,他在叙说这些计划时再次打开钱袋掏出了银元,他把银元拿到胡春女眼前,召唤她去看银元上的花纹。胡春女手里抓着一把花籽,她没来得及把花籽放进木匣子,就被卷入在汪霖路召唤声中。花籽从她的指逢间落下很多,黑色圆润的花籽和那些银元比较起来,像斑点一样渺小而虚无。

新的生活开始了。新生活在钱袋里的银元发出的悦耳之声中拉开了序幕。汪霖路不再去兑鱼了,那只散发着腥味的网兜搁在了院子的墙角处,有点像一堆棕色的泡沫。在这期间,胡春女已经把木匣子里的花籽全捡了出来,木匣子除了花籽,还有那只蝴蝶标本和胡桃女送她的牡丹图。胡春女在一个早晨把花籽全撒在了后院里。早晨的空气湿润润的,尽管有一股难以抹去的鱼腥味,但并不妨碍她面对土地时的愉悦心情。她在浇上一片水之后,充满期待地对着撒上了花籽的土地说道:“花籽啊,我亲爱的花蕾,快点儿冒出来吧,快点儿抽芽吧,快点儿绽开吧,快点儿散发出香味吧。”与此同时,汪霖路则在街边租了一间店铺。他用钱袋里四分之一的银元支付了房租,剩余的钱,他准备去这个小镇的批发市场进货。阳光依旧明媚的照在大地上,照在他们居住的平房里,照在后院的土地上,也照在汪霖路奔向批发市场的途中。


然而,意外的事情像一支突然奏出的插曲一样跟随汪霖路的脚步出现了。意外发生在生活内部,这显示了生活始终是波折的,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我们之所以摆脱不了意外,是因为我们对生活永远不能充满先知和预见。在汪霖路兴冲冲的奔向批发市场的时候,胡春女正对着那片土地发出了祈祷之音。喃喃低语的祈祷弥漫在后院上空,似乎在呼唤那些土地深处的芬芳尽快散发出来。生活是多么需要芬芳啊,芬芳会让我们保持对生活的热情,芬芳会让我们看到灰尘后面还流动着阳光、水份和新鲜空气。胡春女在呼唤这些芬芳的时候闭上了双眼,她似乎在幻想那个神圣时刻的来临,充满了让她欣喜若狂的一切因素。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幻想的时刻,在这个被芬芳维持着人性最纯真的热忱与憧憬的时刻,汪霖路却遇见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钱袋被偷了。当汪霖路来到批发市场对着一堆日用品谈好价格时,他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钱袋,但那里是空的。汪霖路把身上所有的敞开和隐秘处全搜遍了,仍然没找到那只钱袋。他甚至很不相信似的解开了腰带,在那些成堆的日用品面前,他一遍遍地抖动着腰带,却始终未能抖出那个钱袋来。


汪霖路发疯似的在身上搜索着,旁边的批发商人好心而叹惜地劝说他道:“别找啦,你的钱袋一定让人给偷去了。这个小镇经常会有一些飞贼手脚特别利索,只要被他们瞟上了,你如果不注意就一定会失去钱袋。唉,没办法,你只有认偷吧。钱袋是不可能找到的。只有以后多加小心才是啊!”汪霖路呆呆地看着批发商人将那些选出来的货物收了回去,他呆呆地往回走了。一路上,他盯着街道上的人,一会儿看看他们的脸,一会儿看看他们腰间有没有缠着钱袋,一会儿又看看他们缓慢移动的脚和脚边上的街面。回到家,胡春女正在做午饭,米饭的香味迎面扑来,他却低着头绕过厨房径直奔向里屋,然后重重地躺在了床上。


胡春女听完汪霖路断断续续说出了被偷的事后整个人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春天到来的日子里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春天是希望的季节,就在早上,她刚刚撒下了那些结实的花籽,她期待着那些花籽能给她带来盛开的意象,带来芬芳的意象和生机勃勃的意象。她原以为只要花开了,杂货店开起来了,她和汪霖路就可以不再依靠卖鱼来维持生计,他们俩都不喜欢鱼腥味,那些沾染在衣襟、面颊和头发上的腥味无论怎样洗都不会消除。可现在,钱袋没了,这就意味着杂货店的希望没了,摆脱那些鱼腥味的希望也彻底的没了。


汪霖路苦着脸把整个头埋在被子里不说话。胡春女沉默了会儿,小声安慰他说:“路哥,别这样,真正不行,我们把那租用的店铺转租出去吧。我们还可以去卖鱼,等钱多了我们再开杂货店吧。”“不!不!不!我再也不想去卖鱼了,我再也不愿意去闻那些鱼腥味了。都怪我,都怪我啊!!!”汪霖路发疯似的把头从被子里拽出来,朝着自己的脑筋使劲捶打着,胡春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米饭仍在铁锅里闷着。灶堂里的火熄了,灰烬在火焰熄灭之后再次飘了出来。汪霖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胡春女小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在看到汪霖路痛不欲声的自责时,她感到整个世界全变了,生活并没有按照他们设想的轨道运转,反而转向了一个突然宕开的深渊。生活啊生活,为什么生活不能遵循我们的设计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控制住生活呢?胡春女闭上了眼睛,她无法豁解来自生活的一切谜语,更没有勇气去看被这些谜语紧紧围困的汪霖路。她和他一样,此时都再次沦为生活的奴隶,为生存而违背意愿的奴隶,为生存而推翻梦想的奴隶,为生存而抛弃自尊的奴隶。而之所以成为奴隶,是因为他们失去了钱袋。失去了用钱袋去兑换身份的筹码。钱袋,在这个世间,钱袋的份量是多么重要!胡春女在想到钱袋的时候,不知不觉想到了那个客栈男人王天富,他腰间无时不系着一只沉沉的钱袋,那只钱袋昭示了他的身份,也让他自由穿梭在生活的各个场所,他可以掏出钱袋买走他们全部的鱼虾,也可以在解开钱袋时用一个不屑一顾的动作抛开那钱袋。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松自如的操纵自己的意愿呢?为什么他和他们不同呢?他们沦为奴隶,而他,却又能洒脱地驾驭在生活之上?


这些问题无时不刻不在打击着胡春女,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啊!这就是命吗?娘在小的时候经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就是:“命啊,女人不认命是不行的。”娘对命运的理解已融入宿命的归属,而她也要遵照这个归属去嗟叹那不可剥离的宿命理论吗?胡春女睁开眼睛看到汪霖路仍在抽噎,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即使是中午,小镇的街道仍然涌动着人群。他们都在为生存而奔波,为生存而在街道上停留或是走动。胡春女瞧了瞧外面的光线,白花花的阳光温暖地映照着大地,阳光是多么仁慈而慷慨,汪霖路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一般,胡春女叹了一口气,小心退了出去。站在厨房里,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迈出了家门,阳光照在她的大脚上,几个光斑一闪一闪的,跟着她的脚跳向了街道,转而向着客栈方向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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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20


秦铃子万万没有想到,跟在老光棍后面的女人竟然是媒婆。老光棍把媒婆带回家,这意味着改弦易辙的时刻来临了。媒婆笑眯眯地望望老光棍,又望望秦铃子,然后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铃子妹妹啊,真是喜事哦。前几天老光棍跑到我家让我给他说亲呢。我知道你家男人也走了,老光棍呢正好也需要个伴儿,敢情你们挺配的。唉,这年头,男女之事如果不定夺下来,这嚼牙巴根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哪,不过,真的成一家人了,倒也相安无事了。铃子妹妹啊,女人家是离不开男人的。你看你这家,有了男人就好比有了棵树,有了男人就好比有了主心骨。所以,老光棍要我说的这事,我看是好事哦。你看看你这孤儿寡母的,有个伴多好啊。”媒婆边说边四下张望着,她似乎突然看见了对面房间里有身影在晃动,便眯着眼探望过去,秦铃子笑了笑对她说:“对面是我闺女房间,你看到的那是我闺女。”“哦,是不是和男人跑掉的那个?她回来了吗?”媒婆收回眸光望着秦铃子问道,秦铃子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是,这是我大闺女。”媒婆哦了一声,再次把话题转到了老光棍提亲的事上。秦铃子瞧着对面晃动的影子,有些难过的低下了头,媒婆的嘴唇嚅动着,那汨汨不断的声音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秦铃子没有吭声,然而,在媒婆停下说话的时候,她的手里却多了一只红包,媒婆将红包塞在了她手中说道:“铃子妹妹,这是老光棍的彩礼。他一个大男人过了大半辈子也没多少积蓄,给你买了一对银镯子可别嫌弃啊。好歹这是他的一份心哪。快快收下吧。”秦铃子抬起头望了望老光棍,又望了望手里的红包,面对媒婆的笑脸和老光棍热烈而期待的眸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接下去的生活再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仅仅是一个上午,在媒婆迈出秦铃子的家门之后,整个村子再次席卷了一股传言:“寡妇秦铃子和老光棍成亲了。这两个苦命的人成为一家人了。男人啊,女人啊,最终还是要结个伴啊。”传言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夏霖村庄,而先前在窗下窥测的那些妇人们则改变了方式,她们不再从窗下探出诡秘的眸光了,她们也不再发出隐秘的咀嚼声了。替而代之的,是她们开始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入秦铃子的家中,她们簇拥着帮忙秦铃子打扫房间,帮她挂上红色的窗帘,铺上红色的床单,甚至有几个性格泼辣的妇人还嬉笑着在床单上撒上了几颗花生。照她们的话说,这叫早生贵子,老光棍四十多岁才找着媳妇,这是整个村子的稀罕事,她们打趣地说道,一定要让秦铃子为老光棍生个大胖小子。忙活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妇人们离开了。秦铃子望着仍然腼腆的老光棍此时此刻正在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进入她的生活,这让她感觉像做梦一般。自从胡水根病在床上之后,她就不再对男人产生幻想。男人,男人对于一个家庭的意义会是什么呢?除了承担世俗生活中的责任、义务和角色,他还意味着他将用男人的力量去唤醒女人身体和灵魂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也只有让女人抓住男人的根须之后才肯释放,无疑,根须与秘密构成了男女生活最深重的意义,也构成了生命繁衍的最古老奥秘。


这天晚上,秦铃子再次从老光棍的身体上闻到了男人的气味。这气味包围着她进入黑暗深处,同时这气味剥离了她身上的一切牵绊,当她顺着那粗犷而缠绵的气味找到久违的感觉时,她再次想发出尖叫,可不知为什么,她却抑止了那尖叫。也许在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隔壁房间里的胡桃女,想到她晃动在她面前的影子还有那双怨恨的眼睛。那双眼睛对她来说,像黑暗里的两簇星火一样在照耀着她对情欲的体验。她越是想尖叫,越是感觉那眼睛正在前面不停地晃动,并且在注视中发出冷冷的无比冷峻的光。


第二天早上,秦铃子果然发现胡桃女脸上的冰冷。她面无表情的穿过她和老光棍的房间,面无表情的坐在桌边吃完早饭,然后面无表情的回房了。整个上午,秦铃子都不敢去注视那张冷漠的脸和那双冷漠的眼睛。相反,老光棍却极力讨好般的和胡桃女搭讪,可他和她说话,她不回答,也不吭声,他给她盛饭,她夺过了碗,盛好饭把碗重重的放在桌上。这一切,秦铃子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她只是在心里祈愿道:也许不久,或者很快,胡桃女会改变态度的。怨恨对于一个人即使像冰一样尖锐冰冷,它也总有融化的时候。秦铃子祈求那个融化的时刻快点来临。


老光棍的加入,让秦铃子感到整个家园再次完整了起来。家园由男人和女人构成,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离开男人的抚慰,男人对女人的重要性在白天和黑夜里都将通过身体和灵魂体现出来。秦铃子望着老光棍乐呵呵的笑容,她在揣想一个未来的时刻,在这未来的时间里,她将用释放而来的秘密来酝酿一个生命的由来。早在胡水根还没生病的时候,她就想过用身体与身体的融合去创造这个世界最美妙的生命故事,关于繁衍,关于孕育,关于诞生,关于延续,这无疑都是生命最美妙的乐曲。乐曲的音符激荡着她在得到男人抚慰和触摸到他们的根须时无不泛动着一股情欲,这情欲是那么浓烈,又是那样温柔,当这情欲被身边的男人一次次地激发出来时,她就想用尖叫来替代她最想说出的那个生命宣言:“男人啊,我的男人,我要为你生娃儿,我要让你的种子穿过黑暗播进我的体内。我要让那些散发着活力的种子生长成最强健的生命。我要让这些狗尾巴草一样的生命,这些豌豆苗一样的生命遍布大地的每个角落……”


而与此同时,秦铃子仍能感觉到除了那些美妙的乐曲萦绕在她和老光棍的房间里外,另一支忧伤的乐曲也在房间里转悠着,嵌在这乐曲中的胡春女和汪霖路,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呢?他们过的如何呢?秦铃子从窗外望着蔓延而去的山路,她多么想能顺着这条山路看到她的春女迎面跑来。如果春女回来,这所有的情景是不是会发生改变呢?谣言、约定还有怨恨,这些引发矛盾和故事的引子,它们无时不刻不在撞击着秦铃子的内心,她感觉难过,感觉不安,感觉时间的每一格上都横着一块石头,这石头让她左右顾盼,生怕伤及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更害怕伤害她的亲人和她自己。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秦铃子在织布机前织出了一匹又一匹的布,她把这些布染成了红色、蓝色、紫色、黄色、灰色,在附近的妇女买走这些布之前,她留下了一块红色的棉布制成了一件衣服。衣服是为胡桃女缝制的,她发现胡桃女在整个春天都穿着一件驼色上衣,这上衣还是秦铃子在几年前为她缝做的。那时候,秦铃子为胡桃女和胡春女各做了一件,胡春女没穿多久就脱下了那件衣服,她说穿着这衣服像老太婆似的。而现在,胡桃女一直缩在那衣服里面,像一只驼鸟似的陷入沙堆。不错,驼色上衣给胡桃女带来最多的就是沙堆的色彩,从沙漠上飘荡而下的沙烁在空气中形成她的堡垒,秦铃子越来越发现胡桃女陷在自己的堡垒中,像个守门人,像个满身防备的防御者,对外界充满了警惕和敏感。红色上衣很快做好了,秦铃子将它抖动在眼前,感觉它像一片石榴花一样热烈而疯狂。石榴花,她多想胡桃女能像石榴花一样热情的开放,热情地散发出太阳的气息。这样,她就可以用整个家园的气息去融入石榴花的气息。


秦铃子把衣服交到胡桃女的手中,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把衣服搁在床边了。秦铃子有些伤心地对她说:“试试吧,桃女,还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一年你长高了许多,我只是推测着做出来的。快试试它吧。”说完,秦铃子再次将衣服递向她,胡桃女接过来照样冷冰冰的说道:“有空我再试,二娘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想睡觉了。”胡桃女边说边躺在了床上,秦铃子望着床上的胡桃女,突然她发现蜷曲着的胡桃女身材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那S形的姿势将女人的曲线暴动无遗,她顺着两条长长地腿望上去,发现胡桃女的胸部已经饱满起来了,微微露出来的颈脖修长而洁白,而完好的面相却透射着冷漠的平静。秦铃子在心里叹了口气,悻悻的离开了。


过了几天,当秦铃子再次走进胡桃女房间时,她看见那件红色上衣孤零零地被搁在墙角的一块旧布上面,她走过去,拾起那衣服,四下寻找着胡桃女。胡桃女不在房间,也不在窗子外面,她叹了口气正欲离开,忽然发现了那块旧布下面的竹篓,她掀开了旧布把竹篓抱了出来,打开之后,她看见了里面的绣花崩子、针线还有一堆剪成碎片的牡丹图。


竹篓的敞开让秦铃子觉察到了一种破碎和毁灭的事实。她没有想到胡桃女在黑暗之中会进行如此彻底的决裂。这种决裂的方式让她惊讶不已,然而,它却带来了来自胡桃女身上隐藏的一系列问题,问题的出现显然与十八岁的胡桃女是不相匹配的。秦铃子在想到胡桃女时,不自觉的便浮现起那个成熟的姿势。在某种意义上,那个姿势让她意识到胡桃女已不再是孩子了,她已经从时光之中兑变出来,成熟的像只红果。当一个人的身体在阳光下发出光泽和香味时,也即是她转变角色的时刻。很显然,胡桃女正在从孩子转变为女人,女人在这个社会中的意义会是什么呢?女人所背负和承受的定义会是什么呢?秦铃子想到自身的经历,不由有些心酸,她抱着那只竹篓,把那些针线、绣花崩子还有碎片一下一下的扔了进去。那些东西很快坠入阴影之中,发出沉闷的声音。而与此同时,秦铃子在那只竹篓上看到细密的纹缕交叉纵横,忽儿明忽儿暗地让她看到一阵阵阴影正从阳光后面隐秘地盘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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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21


二娘和老光棍成亲了,这是胡桃女怎么也无法想到的事情。自从老光棍回来之后,他就没再离开了。并且,他进入了这座家园最大的房间,也即是胡水根以前住的那间屋子,现在,成了他和二娘共同居住的场所了。胡桃女无法理解男人与女人为什么要共同居住一室。为什么女人非得有男人相伴才能找到生活的重心呢?男人对于女人真的那么重要吗?胡桃女想不透这些问题,在她看来,男人是多么可怕多么善变多么危险多么难以把握。男人的概念早已随着汪霖路的私奔而模糊不清,可为什么二娘在失去父亲之后还要找男人呢?


男人和女人,自亚当、夏娃之后,男人在一种魔咒驱使下会走向女人,女人也会在魔法笼罩下进入男人的怀抱。男女关系成为最世俗的一种关系,进入这关系的男女会沿着古老的欲望法测进入天堂。十八岁的胡桃女怀着对男女关系神秘的质疑而在黑暗深处听到了那些欢快之声。那些声音隐隐约约地在空气中回荡着,打着旋儿轻轻飘飘地钻进了她的耳膜,起初,她在朦胧之中以为是屋后面的泉水声,或者是夜鸟扑打翅膀的声音,或者是墙根下蟋蟀的歌吟,时间已快到初夏了,每到傍晚一过,她就能听见蟋蟀儿、蛐蛐儿或者蚱蚂跳动的声音、咀嚼的声音或者打架的声音,这些声音总在她进入梦乡之后仍在窗子外面荡漾着,但显然,惊扰了她睡意的这声音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些昆虫的声音,它仿佛一股饱含着欢快的笑声,又有些像饱满的浸透了水份的果实轻轻落地的声音,顺着声音摸索过去,胡桃女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并判断出这声音不是来自窗外,也不是来自墙根,而是从隔壁房里发出来的。??的声音起伏飘动,胡桃女赤脚下床了,她轻轻走到门边更加听清楚了那声音果真是从二娘房里传出来的。她揉揉眼睛正欲回房,突然听见那声音里面跳出一丝纤细而微弱的叫喊,那叫喊在刚刚窜出来的时候就立即被压制了下去,胡桃女感觉那叫喊是从二娘口中发出来的。


胡桃女的睡意全没了。她站在门边,夜色像水一样漫进她身体的洞穴。她有些凉却又感觉清醒无比。窗子外面,一阵紧一阵的蟋蟀在唱歌,那声音一会盖住了隔壁的声音,一会儿又消失不见。胡桃女盯着隔壁那房门,觉得那门紧紧的,像是在嘲弄她并为她划出了界限。她有些不甘心的走了过去,依然是轻轻的、悄然无声的,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猫似的正在朝一个笼子走去。走到门边,她停了下来,门内声音仍在起伏,她甚至能听到二娘丝丝缕缕的叫喊像从一块石头下散发出来,她想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不敢推开那门。站了几秒钟,她终于发现那陈旧的门上有一道不宽不窄的老门缝直挺挺地悬着,她凑上前,眯起眼睛向里瞧,刚开始是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瞧不见,她眨眨眼再次眯眼努力瞧去,却看见了白花花的一片。她惊讶无比的缩回头,立即轻窜回屋。躺在床上,她总在想刚才看到的情景,两个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想必那声音就是他们在覆盖之时发出来的。她有些害羞地不想去想了,然而,那两个白白的肉体却总在她眼前出现,她把枕头抽出来压住自己的头,却仍然抗拒不了那身体和那呻吟的声音不断袭入她的脑袋。


半夜的窥视秦铃子丝毫不知,这让胡桃女略略心安。然而,她却越来越对二娘和老光棍在一起的场景产生了厌恶。只要看到他们呆在一起,说几句话,或者对视、玩笑几下,她就立即会想到那个夜里看到的场景。纵是他们在她面前保持着平常模样,她仍然感觉他们是在乔装给她看,他们穿上了外衣,戴上了面具,只是为了掩蔽那个夜里的赤裸和叫喊。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人的虚伪和伪装,隐藏在黑暗之中,有谁会去发现呢?胡桃女有几次竟然后悔那夜没去推开那门,如果把那门推开了,他们会怎样?会对着她微笑,或者发出问候吗?胡桃女盯着秦铃子的衣服,似乎要穿透那上衣去戳穿那肉体的秘密。在那秘密暴露在夜里的时候,他们沉浸在秘密的快乐中,而她呢?她在哪里?她们只用一扇门,就足以把她打发到黑暗深处,打发到永远的睡眠深处,打发到他们之外的世界中去。


几天之后,胡桃女看到了秦铃子手中的红色上衣。那红色像火一样鲜艳,它传递到她的手中,却让她感觉像血,像一件浸透了血的囚衣。她把衣服扔在了床边很快便躺了下来,她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秦铃子一眼,因为她再次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在她看来,那讨好般的笑容暗藏了太多的虚伪,虚伪,她猜不透人为什么要虚伪。


秦铃子走了,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人。她睁开眼虚弱的看着那衣服,孤零零的衣服躺在她身边,像一个人影在与她对视。她捡起了它,突然之间生起一丝怜悯来,她轻抚着那衣袖、那衣领还有那下摆,就像在抚摸一个人的双臂、肩膀和腰身一样。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慢慢解开了自己的上衣,把那红衣服穿上了。衣服明显小了,或者说,她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她捏着衣襟的扭扣无法扣上,敞开的前胸,那对乳房像鸽子一样呼啸而出,那柔软的白皙的颤微微的模样让她情不自禁托起了它们,两只粉色的小乳头对着她的眼睛,仿佛一双眼睛在望着她,期待着她发出命令。


她把红衣服搁在了那块旧布上面。旧布下面是竹篓,竹篓里面是她扔进去的绣花崩子、绣花针、五彩丝线还有一堆碎片。在她将红衣服扔在上面时,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只竹篓的存在。遗忘一段历史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简单,在更复杂的现实面前,她似乎很轻松地就忘记了自己的编织史,事实上,她从扔掉绣花针和五彩线的时刻就已经不再编织了,她的编织已像碎片一样飘落,像石头一样沉入了黑暗。所以,她从那时起,就远离了白布上的花草鱼虫,相反,她开始对窗外的那些真正的花草发生了兴趣。那天早晨,当她把红衣服搁在旧布上面后,她就出门了。她来到屋前,看见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太阳花一圈圈的全开了,牡丹花也开了,兰草花也开了,杜鹃花开了又谢了。再往前走,她看到了那条汨汨流淌的溪流。溪流像孩子似的整天在唱,顺着那歌声,胡桃女看到大山像块屏风似的张开在眼前。夏霖的山路两边全是高耸的大山,大山一座连接着一座,绵延不绝,而在山顶和山腰,有名和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遍地都是,风一吹,能看见各色各样的花瓣儿、野草尖儿在曳动。胡桃女昂着头,她不断地看到了微妙的色彩隐约浮现,她追逐那色彩上了山,她明白一定是那些野生的花草儿藏在山林丛中,而这些深藏的花草儿为什么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还会如此葱郁如此缤纷呢?


胡桃女拨开丛林和灌木,蔓长滋生的荆棘像一张网似的总挡在她前面,她小心拨开,顺着浮动的色彩她看到了好多模样奇妙气味芬芳的野花草儿,她摘了好几把捏在手中,一个偶然,她瞧见不远处有丛野竹林,里面有人影在晃动,显然,那人正在趁着春机在搬野笋。搬野笋是胡桃女非常熟悉非常快乐去做的一件事。每到春天,她总会和妹妹胡春女提着篮子来到屋后竹林里找刚冒尖儿的小野笋,这种小野笋是最鲜嫩的菜肴,只要撒点盐在锅里跳几下,就可以成为一道美妙无比的菜。可自从胡春女走后,她便忘记了这个春天里的一切快乐的事情。而现在,她再次看到了竹林里面的那些竹笋,尖尖的笋子从地面窜出来,像一只只角在向上挺立着,竹林里的那人手脚特利索,哧溜一声就看见那笋离开了地面。胡桃女兴奋的跑过去,正欲对那人叫唤,那人却扭头朝她看了一眼。胡桃女愣住了,迅速把快要冲出来的声音咽了回去。而那人却对着她笑起来说道:“桃女,怎么会是你啊。你也是来搬笋子的吗?是不是你娘告诉你我在这儿?嘿嘿,这笋比咱家后面的竹林多多了。快过来啊,咱们一起搬,晚上就让你娘烧个好菜哦……”胡桃女还没听那人说完,立即掉转头跑向山的另一头。而身后,那个蹲在竹林里正在搬笋子的老光棍站了起来,他望着她兔子般的逃走有些不知所措。


胡桃女气喘吁吁地在另一片山上停了下来。她踮着脚回头望望,密密的丛林遮挡了一切,偶然窜出来一两声鸟鸣,倒把她吓了一跳。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手里的花瓣在奔跑时几乎全飘落光了,只剩下一把光秃秃的枝杆子被她捏在手心,她找了块小尖石头在土里挖了一个小坑,把那光杆子埋了进去,又把坑填平了。半晌,她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山高处往下走。那人背着一只篾筐子,戴着一只草帽,她认出他是村里的土郎中,便叫住了他。土郎中也认出了胡桃女,他告诉她他刚从山上下来,采了满满一框草药。他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解下那篾筐,胡桃女好奇地望着那篾筐里的草药,问老郎中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老郎中笑眯眯地对她说:“桃女,你瞧,这株草叫鱼腥草,是用来治咳嗽的。这株呢叫参三七,是止血的,这个是野白术,是益气健脾的,治胃病也行。这个是墓头回,不太多呢,今天倒让我找到了两株,它可是个宝啊,又叫还魂草哦……”胡桃女瞧着那些泥痕斑斑的药草,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在老郎中看来却是个宝,不过在老郎中的叙说中,她却对它们产生了兴趣。她把那些草药拿起来仔细瞧瞧,又凑近眼下闻闻,却始终闻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儿,老郎中瞧着她的样笑起来,边笑边对她说:“你这丫头哪知道啊,这草药必须洗干净晒干才能入药啊。呵呵,是不是有点意思啊?要不这样吧,下次我挖草药你就跟着我吧。我带你见识见识,这山中无数宝啊,就看你识货不识货了。”胡桃女微笑着点点头,她感觉遇见老郎中倒成为她整个春天最开心的一件事情,这场相遇将为她带来新的生活,她将再也不用在那个笼子似的房间里呆着了,在那两个人影晃动的时刻,她总感觉有一种无法透气的窒息感正在圈住她的呼吸,她的生命乃至她的灵魂。为此,她感激的帮着老郎中背上了篾筐,并跟他一起下山了。也许很快,她还会跟着他来到山上,开始寻宝的神奇生活。当然,在这个时候,胡桃女根本没想到,这也是她的命运染上另一种气味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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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22


胡春女来到了客栈。在客栈内部,一缕阳光垂在木梯子上,胡春女走在上面时,感觉那阳光正跟着她的走动跳动在鞋面上,亮晶晶、颤微微的。王天富还没回来,房门是紧锁的,胡春女已经知道了他住的房间,她径直奔走过去,敲了半天,却看见上面悬着一把锁。胡春女靠着门边蹲了下来,她围视下四周,静悄悄的,客栈的客人大都在早上出门傍晚才回,因此,午时多是安静的,胡春女有些疲倦的垂下头,她感觉到肚子正在咕咕的叫唤起来,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她的体内不断的涌动。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想抑止那饥饿的声音,更想压制那不安份的像是在催促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她的体内不断地窜动着,并且敲击着她的每个器官在叫唤:“去找他吧,找他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快快祈祷他回来吧,回来吧……”胡春女伸出头瞧瞧下面的楼梯,仍然没有动静,她靠在门上虚弱的闭上了双眼。


半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飘来,胡春女宛若做梦般仍闭着眼睛,在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对面走来的人影已经停在她的面前,她更没有想到,那人就是她要找的人。肚子里的饥饿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甚至越过了那个不安份的声音而坠落在突然而至的一场梦境里。她感到那梦境正在席卷她的全身,首先是脸上的器官,像失去了任何知觉而安静下来,然后是胳膊,她的胳膊环抱着肩膀,像是在进行一场私秘的探问。而在这时,突然又出现了一双手,她迷迷糊糊感觉着那手向着她的梦境伸过来,既陌生又熟悉。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声叫喊,轻却准确地落在她的前额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像一滴水落下来,她被惊醒睁开了眼晴。


她看见王天富正在微笑着看着她。她有些羞涩地站起来,揉揉眼。他却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问道:“春女,你怎么来了?这些天我去过老街没找着你们。我以为你们离开这里了。”胡春女低下头没有吭声,这当儿,王天富已经打开了房门,他邀请她进了屋,为她倒了杯茶水。他坐在她面前,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很有些不自在,仍低着头,偶然抬眼却与他的视线相遇,她急急地避开,他却极其温柔地说话了:“怎么了?春女,你好象有心事。这些日子过的还好吗?那男人对你还好吗?是不是你们吵架了?”胡春女摇摇头,王天富轻吐了口气又问道:“那是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哦。是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钱不够用了?”胡春女咬着下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在叙说的过程中,她禁不住哭起来,那眼泪落下来,却让王天富有些不知所措,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把她拉到怀里,胡春女被那抚摸弄得更加虚弱,她靠着那怀抱,感觉它像一只船一样载着她在慢慢飘啊飘啊,她闭上眼睛抽噎着,感受着那水面正在平静下来,然后是一阵风轻吹而来,贴着她的耳畔细腻的像丝绸一般,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紧接着,她听见一个细柔的像阳光的声音在跳动:“春女,春女,别哭,你哭了我看着难受。别哭,听话,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听话啊,别哭,闭上眼睛忘掉那些烦心事。春女,知道吗?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你好特别,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子。我喜欢你喜欢你……”胡春女沉浸在阳光的抚弄之中,她没有睁开眼睛,被阳光普照的感觉是多么好,我们之所以喜欢阳光,是因为它能带来明媚,带来生机,带来萌芽和生长的一切迹象。此时此刻,胡春女被阳光的意象笼罩着,她感觉拥抱她的并不是那男人,而是从窗外跳进来的阳光,春天的阳光,充满了希望和绿色的阳光,让她似乎看到了正在曳动的树叶上面透明如蝉翼,照耀着她生命中的根根叶脉伸展出波波碧血。


阳光在上升,胡春女越来越觉得有一股热流在不断上涌。她的眼睫毛、嘴唇、颈脖子被那热流包围着,有种吐不过气的感觉。当王天富解开她的上衣时,她轻轻挣扎了片刻,却被那燃烧起来的火光团团围住了,阳光已升起,在最热烈的焦点上,她被一种原始的情绪所融化了。她根本失去了抗拒的本能,因为那火光一直包围着她越烧越烈,她甚至能触摸到体内的情欲正不断涌出来,混同空气和空气中不停颤动的那片阳光,从她的额头、眼睑、耳垂、颈脖子,即而流向她的乳房、肚腩、黑色的深谷……。


从阳光中滑出来,胡春女像个湿漉漉的从水里站起来的孩子。王天富仍拥抱着她在散发这个世界最轻柔的蜜语:“春女春女,你真让我无法舍弃。跟我走吧,跟我去那个北方的城市,那里的街比这要宽的多,房屋也比这大的多。而且,我住的那个城市有一个很美丽的湖,我可以陪你去那里散步,你知道吗?那湖水在傍晚时分会变幻出不同的颜色。跟我走吧跟我走吧。春女,我可以娶你,我可以让你拥有我的房产、店铺,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灵魂。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生活在快乐无忧之中。只要你答应我。春女,答应我跟我走吧!”王天富的声音像一道魔咒一样让胡春女迷醉,的确,女人在面临男人最温柔的时刻,是很容易迷醉的。迷醉意味着她正顺着男人的气味进入到由欲望和梦境编织的世界,同时也在告别一个被世俗困扰的世界。男人之所以能给女人带来世界的感觉,因为男人对女人来说,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胡春女正是被王天富的叙说带到了这个世界,当然,这同样意味着他们在远离着一种现实。现实是什么呢?现实就是我们睁开眼睛所要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所以,胡春女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王天富的叙说已向她打开了那个世界的大门,那里面荡漾着无数缤纷的色彩和迷人的风景,它们在向她招手,她很想走进去,可是她却不能睁开眼睛。因为现实对她来说,就是需要王天富的帮助,她知道,在这个小镇上,只有他能够帮她,也只有他才可以改变她和汪霖路的困境。


但最后,她必然还是要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像每天清晨从一场梦境里醒来,再次看到阳光或雨水露在窗外悬挂,而新的一天又在现实中降落了。


王天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下午五点了。胡春女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她背过身迅速穿好了衣服,在床边,她瞟见了王天富解下来的钱袋。那只黑色的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显然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胡春女扭头望了望微闭着眼睛的王天富低声说道:“我要走了。”王天富睁开眼睛探出手臂想再次搂住她,她却避开了。他叹口气又问道:“能跟我走吧?春女?”胡春女不加思索的摇了摇头。


从客栈出来,胡春女手中多了那只钱袋。王天富在她临出门时递给她钱袋并又问了那个问题,她没有否定,只是恍惚地说了句:“让我想想吧。”一路上,她的手能触摸到钱袋里面的银元,它们将从钱袋里面一个一个地蹦出来,撑起她和汪霖路的未来生活。未来是什么呢?胡春女边走边在回想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恍如做梦一般,她为什么要和他发生了那些事情呢?难道就是因为她的未来?她的未来在和汪霖路的私奔生活中已经显示了危机,因此,她才来到客栈,她需要找到那个男人寻求帮助。她知道他肯定会帮助她,因为他一直在帮助她。一个男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帮助一个女人,这世间没有凭白无故的施舍,出于此,她在他的怀里没做任何挣扎。当然,他对她是充满诱惑的,因为他是一个大山一样的男人。女人喜欢男人像大山一样形成保护,形成依靠。但她却没有想到,在他覆盖了她探索出她深谷的秘密之后,他却要带给她另一种未来,截然不同的未来,没有危机也没有困厄的未来。只要她愿意,她的未来不但会散发出银元的声音,还会飘荡出迷人的色彩。但是她愿意吗?


我愿意吗我愿意吗我愿意吗?胡春女不断叩问着自己,夜色渐渐下垂了,她开始奔跑起来,她的大脚赐予了她奔跑的速度像小鹿一样轻快自由,但此时,她却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绊着,她跑几步歇息一下再跑,钱袋在她的口袋里跳动着,银元发出叮叮当当地响声,这响声穿越在她的脚步声中,同那根隐形的绳索一起,把她的身体牵向暮色深处。


汪霖路仍躺在床上没有动弹。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沉浸在快要到来的黑暗之中。胡春女轻轻走近他身边,她没有让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更没有让他听见口袋里的银元声。她抱出了那只小木匣子走了出去,那只木匣子的花籽全撒进了后院,在它们没有打苞、绽放、结籽之前,木匣子里仍然装着她从夏霖带来的蝴蝶标本和胡桃女绣的牡丹图,只是现在又多了一只黑色的钱袋。胡春女在把钱袋放进去之前,掏了几块银元捏在手中,然后把木匣子又送回到了房间的隐秘处。


炊烟再次萦绕而出,胡春女叫醒了汪霖路。当她把银元放在他的手心,他整个人像注入了一剂清醒剂,他惊讶地捏着那银元吹了吹然后放在耳边听,然后他惊喜地问胡春女这是哪儿来的。胡春女顿了顿说:“哦,我把我娘给我的金镯子卖了。”“金镯子?我怎么没看你戴过呢?”“那东西太沉了,所以我收起来了。现在家没钱了我就卖了。”胡春女平静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又掏出了几块银元交给汪霖路说:“明儿去进些货吧。先少进点,慢慢来。再要小心才是。”汪霖路点点头,把那些银元举在头顶眯起眼睛瞧了又瞧,他的脸上已经荡开了笑容,从银元上散发出来的白色光泽从暮色中脱颖而出,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而这时,胡春女站起身去了厨房,她要做晚饭了,饥饿感不断涌出来,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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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23


秦铃子想为老光棍生个儿子。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便消失了。时间正是正午,她正坐在灶堂边点燃了一把松毛。火苗从松毛上窜出来,迅速照亮了灶堂,让几根架起来的细树枝也燃烧起来。火光照的秦铃子脸上发烫,她眯起眼瞧了瞧灶堂,抬头看看门外,阳光正停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正午快过去了,老光棍和胡桃女都还没回来。老光棍又去山上搬笋子了,早上天一亮,他就去了前山。春天快要过去了,前山的竹林里冒出来的竹笋再不搬下来就会迅速老去,时间会让一些东西发生变化,自然也会把它们变成竹子,所以,老光棍赶在春天还没结束接连几天去了山上。这些天每到中午他才回来,会带回来一竹篓竹笋。那些竹笋堆在厨房墙角,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每当老光棍看着竹笋,他就会笑眯眯地盯着秦铃子说道:“铃子,把这些竹笋拨出来用盐泡好后晒干我就可以拿到镇上去卖了。靠山吃山这老古话不会错。把笋子卖了,我就给你买双鞋吧。镇上那些店铺里有好多漂亮的绣花鞋,上次去我就看中了一双呢,可惜钱不够。”老光棍在说完这些话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凑近秦铃子,抓住她的手轻轻抚摸,秦铃子迅速缩回手嗔怪道:“干嘛呢。都这把年纪了。给人家瞧见多不好。你啊,也别给我买鞋了,我都老了,还穿什么绣花鞋啊,给桃女买双吧,最好是粉红色的,大姑娘家,粉红色好看。”“当然要给她买了,也给你买。老什么老啊,你是我婆娘,你还要为我生儿子呢”老光棍呵呵笑了几下得意地挺挺腰……


秦铃子盯着门外,老光棍也许很快就要回来了。每当炊烟袅起,男人们就会得到归家的信号,无论他们走多远,自家屋里的米香都会勾起最深的眷念。因此,秦铃子相信老光棍即使在山上,他也会顺着炊烟的飘荡和米饭的香味走进屋来。而胡桃女去了哪里呢?秦铃子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见到她,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自从她在胡桃女房里发现了那个竹篓之后,她就觉察到一些隐秘的让她震惊的变化正在不知不觉发生。


我们的世界无时不在发生变化。春天过了会是夏天,季节的变化告诉我们时间正在流逝,皱纹会顺着前额进入牙齿和骨骼。在时间的变化中,人会发生变化,显在的生老病死或隐性的喜怒哀乐都会从外及内的催残一个人对生活的热情与信赖,因此,变化是可怕的,是令人恐慌而措手不及的。秦铃子正是在胡桃女的变化中发现了人身上潜在的一些转移,时间的转移,已经让胡桃女成为了少女,并且还将成为女人,一些物品(绣花崩子、针与线)的转移,却让她看到了这个女娃儿的内心秘密正在暗夜里像飞蛾一般扑翅而飞。


而在近日,胡桃女的变化却让秦铃子感觉惊讶。每天清晨,她做完早饭之后就发现胡桃女不见了,她去了房间和屋前屋后甚至是竹林、墓地都没找着她。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起初,她一直担心她会出走,从家门走出然后顺着山路离开,这是她害怕的场景。这个场景在去年冬天被胡春女带走了,无论如何,她不愿再次重现。她希望能够用家的根须牵住这个女娃儿的脚步。渐渐的,她发现了胡桃女总在傍晚时分神秘的走进了家门。而且,她每次回来手里都会捏着一株植物,秦铃子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或者什么草,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看到她的身影再次流转在灯光之下,她便能安下心来。胡桃女能回来,这说明了她没有出走,即使她有一双与胡春女一样的大脚,她也不会出走。我们的脚可以从门槛迈出,但同样可以迈回来。家的存在让脚呈现出一种天生而准确的辨析力,那就是无论走到哪里,它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家门。因此,秦铃子在看到胡桃女回家之后舒了口气。她认为也许胡桃女在这个村子里找到了伙伴,她之所以每天很早出门傍晚回来,是因为她和伙伴们在一起找到了渡过时间的美好方式,这个伙伴也许会是另一个少女,也许会是一个少年,总之,秦铃子看到胡桃女脸上坦露出平静甚至有时绽开几丝微笑时,她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欣喜,她在想,这个女娃儿的变化终于能够像春天一样明媚而动人了。而这正是她期待的结果。


老光棍从山上回来了。他的竹篓里照样是满满的竹笋。秦铃子帮他解下竹篓,打了盆水让他洗完脸后就开始吃饭了。胡桃女依旧没回来,但秦铃子已不再担心了。她知道傍晚过后,这个女娃儿会踏进家门,像缕风一样飘进来。在饭后,她和老光棍蹲在厨房墙角边拨笋子。老光棍望着一大堆脱颖而出的淡黄笋尖无比高兴地说道:“铃子啊,这些笋子一定能卖一笔好价钱。我要给你和桃女买双鞋子,买些米盐之类的家用回来。对了,我还要去庙里请一个观音回来。送子观音。铃子,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我要请观音菩萨送我们一个儿子。我太想要儿子了。”老光棍说完抓住了秦铃子的手,他在向她传递一个秘密的充满契机的声音,一个符号,一个暗示,一个呼唤。秦铃子迅速被他拉到了怀里,她微笑而羞涩地让他拥抱着她进入了里屋,她冷静却又热烈的让他解开了她的衣纽,窗外的阳光懒懒地散在关上的窗棂上,屋子里暗黄的光线照耀在床上,与空气中的肉欲气息很快融为一体。秦铃子沉浸在老光棍带给她的生命体验里,她被压在他的身下,像所有被覆盖的女人一样,渴望着他的根须能固定在她的土壤之中。而且,不光是根须,她期待他的生命能够像种籽一样撒进去,深情而饱满。她闭上眼睛享受着他覆盖她给予她生命的那些时刻,在这个时刻,她似乎忘记了厨房洒落一地的笋壳,忘记了门外的那扇门旋转起来会发出古老斑驳的声音,当然,她是不可能听到这个声音的,因为她在和老光棍进入里屋之后仍然没有忘记系上门栓。门制造了秘密,门能够让人躲开人群延续自己的秘密。秦铃子在与老光棍交媾的任何时刻都不会忘记门的重要性。尤其在晚上,胡桃女的房间就在隔壁,门的敞开会让整个夜晚彻底失去安宁。秦铃子在与老光棍完成了一场性事之事,她疲惫地苏醒过来了,而这时,她似乎听到了门外有几声轻轻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那脚步声却顿然消失了。她在心里笑了笑,心想自己实在太敏感了。


夏天不知不觉来临了。阳光变得热烈起来,蝉声穿插在树叶缝里,若隐若现的传出来。在这其间,秦铃子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和经验,她对自己身体最隐秘的变化产生了怀疑,果然,这怀疑逐渐被时间和她的体验证实了,在无数个夜晚的性事之后,她终于让老光棍的种籽撒进了她的土壤。那种籽此时此刻正在她温润的子宫内缓慢生长着,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让最微妙的变化显形露相,而那时,则是秦铃子再次捕捉到女人最饱满幸福的时刻。


女人的幸福来自对生命的抚慰和体验。女人之所以要承担孕育的喜剧和痛苦,因为她们具备这个世界最敏锐的洞察力。她们用眼睛、嘴唇、牙齿、手纹等等一切感官的洞穴和脉络都可以触摸到生命之初的气味以及生命浮出在尘埃之上的纹缕。所以,女人适合孕育或者说女人接受孕育,这正是她们期待生命在黑暗中脱颖而出的最好佐证。秦铃子正是用这种佐证证实了她对那些在黑夜或者关闭的房门内部进行的性事始终保持着期待甚至是活生生能够落定下来的幻想。老光棍推动着她的幻想进入到现实之中,怀孕的事实让她觉察到,一个特殊的足以让女人放弃一切卑微和庸俗思想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这些时刻里,她看到了世界上最热烈也最广阔的气流正在她的眼前蠕动着,她被包围在其中,像云朵一样拥抱着其他的云朵、风缕、霞光或者雨露。


胡桃女无疑是她首先拥抱的第一片云朵。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她身上已经呈现出了明显的少女特征。她再也不是瘦削忧郁的女孩了。从女孩到少女,最显赫的变化就是身体。当秦铃子在胡桃女身上看到了她润泽如红果般的特征时,她就为之惊诧。但显然,这种成长、成熟的历程让她开始为胡桃女的少女时期设置了种种可能。在胡桃女开始从家门奔跑出去开始,她就在猜测这种奔跑是不是一种预兆。我们之所以奔跑,无非是前方有令我们身体跃动起来的事物。所以,秦铃子认为胡桃女早出晚归的原因是她一定找到了可以相伴的伴侣。这个伴侣会是谁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铃子并没有看见胡桃女带回任何一个朋友。倒是她从一些村里的妇人口中得知胡桃女天天在老郎中的店铺里帮忙。她这才明白她奔跑的原因。屋前的那片空地,胡桃女种植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草,秦铃子在后来才恍然大悟这原来全是一些药草。胡桃女已经把那些开的灿烂无比的太阳花、牵牛花、野玫瑰还有茉莉花全都拨掉了。胡春女撒下的花籽已经被药草的根须覆盖。秦铃子再也闻不到淡淡的花香了,那些无名的像野草一样的药草迅速占领了屋前的空地,偶尔秦铃子会在其中发现胡桃女的身影。她蹲在那里,像一个园丁一样在照料着她的孩子。而她的身上,总会散发出淡淡的中药味。


秦铃子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胡桃女。尽管胡桃女被那些草药牵住了脚步,她仍然不能和秦铃子以及老光棍多说一句话,沉默在她们之间成为最尴尬的一堵墙,秦铃子每次想走进去,胡桃女却保持着淡漠。尤其在秦铃子的身材渐渐发生了变化时,她发现胡桃女眼中的淡漠像漂泊着一层霜似的透出一丝冷意。这冷意她不寒而栗,更让她在夜晚无所适从,因为到了夜晚,她便可以听见胡桃女的声音像风一样飘过她的房间,然后像风一样将门带响。而她呢?也只有在夜晚,才可以在寂静下来的时间里感觉到腹部在强烈的蠕动,这蠕动与胡桃女从门前飘过去的声音相互抵撞着,将她整个身心扰的无法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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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2:02 | 显示全部楼层
24


胡桃女手里拿着一株草药,她被那上面的气味吸引住了。自从在山上遇见老郎中之后,她便向着这个村庄唯一的一家药铺子也即是老郎中的诊所奔跑。每天早晨,她总在天刚亮时起床离开了家。她没有向秦铃子告别,也没有告诉她她奔跑的方向。在她看来,秦铃子早已和老光棍把这个家园占据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黑夜之中发出隐秘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房间里荡漾着,像一堵屏风间隔了她和他们的世界。所以,她必须奔跑,从家门跑出来,从那些声音和那堵屏风里跑出来。她的奔跑带有一种逃窜的意味,只有跑出了那扇家门,她才感觉到呼吸松懈下来,才感觉到空气是多么新鲜,而她的嘴唇可以随意含住闪烁在晨曦中的每一缕光线而自由的发出声音。


现在,她站在自家前门的空地上捏着那株草药,她把它种在了那片丰沃的土地上。春天刚刚过去,然而,夏霖的土地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包容每一株植物的深入。所以,胡桃女在把那株草药种上之后,洒了点水,便祈求着它快快成长。空地上摇曳着很多草药,每一株都是她亲手种植的,有的她知道名字,有的她连名字也不知道。当她跟着老郎中再次上山时,她从老郎中的叙说里知道了这些草药的神奇。它们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可以延续生命再次看到阳光听到风哨闻到花香。这一切,是多么奇妙。任何与生命有关的事物都充满了不可思议之谜。胡桃女在诊所里看着老郎中用晒干碾碎的药粉或者药材治愈了很多人的病,她便决定了要在自家门前开辟一片药圃,她要让这些可以延续生命的草药散发出特殊的气味,从而覆盖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的肉欲气息。


当她第一次听见隔壁房里的声音时,她走出了自己的房间,那声音像一簇簇隐约闪烁的灯火一样把她吸引到隔壁的房门前,她透过门上一道缝隙看到了秦铃子与老光棍的裸体,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在隐秘的视线中揭开了她从未见过的人性之谜。而在这时,她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正在飘荡着一股肉欲的气息。这气息顺着那道缝隙不断游出来,从她的身边蔓延出去,她惊慌失措的轻跑回屋了。


在那之后,她不时会听到隔壁房里的动静,伴随着那股温热而又潮湿的气息向着她的感官飘移过来,那声音越持久,她就越感到窒息。她甚至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二娘和老光棍的裸体。这裸体让她羞辱,或者说她被那种毫无顾忌的赤裸羞辱了。在那些声音混同气味四处漫漶的时刻,她的羞辱感就是那份无边无尽的孤独感。孤独,在这个房间,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多余的一个人。


她唯一感觉欣慰的事情就是在白天的时间里,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被织布声包围的家园了。不知为什么,她厌倦那种单调冗长的声音,准确点说,她更厌恶脸上绽开微笑的秦铃子。她无时不在认为那微笑与黑夜里的那些赤裸有关,当秦铃子把那微笑轻盈的投向她时,她感觉那里面浸透着一丝虚伪。就好象她能穿透二娘身上的布衣看到里面的赤裸一样。事实上,她在不久之后的一天下午再次看到了赤裸的场景。那天老郎中有事提前关了店门,胡桃女在之前已开始在中药铺里给老郎中帮忙了。老郎中让胡桃女也提前回家。那天下午当她轻推开家门首先看到了厨房地上的一堆笋子和一堆笋壳,还有一堆剥的光溜溜的笋干,她环视下四周,好象没有人。而就在她*近二娘房间时,她看到了关闭的房门,紧接着一阵隐秘的呻吟从里面传出来,她顿了顿,将脸凑近那门缝,再次看到了裸体,二娘和老光棍的裸体,像厨房地上的那些剥光了壳的笋干一样,散发着白光。


之后不久,秦铃子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变化。任何显在的或者隐形的变化都无法逃脱时间的检索。在胡桃女看到前屋的草药正在茂盛生长时,她在一个傍晚时分突然觉察到了秦铃子身体的变化。她惊诧地发现二娘本还纤细的腰身突然之间变粗了,小腹还微微突起,而在二娘的脸上,她再次看到了微笑,那微笑里面似乎蕴藏了更多的满足,偶尔,几声哈欠追逐着那微笑飘到她的眼前,她感觉到一种庸懒。


来自身体孕育的庸懒是一种高贵和幸福。女人用身体背负生命延续的使命,自此而获得女性角色高贵而壮观的历史意义。十八岁的胡桃女并不能领会这种痛苦和幸福共存的意义,因为她尚未触摸到来自人性体验中尖锐的疯狂和喜悦,所以,在秦铃子呈现出庸懒的幸福感时,她仍然感觉到那是从裸体中延续下来的虚伪。甚至连老光棍面对那份庸懒而显露的快乐,在她看来,也是虚无而荒唐的。秦铃子突起的小腹,还有里面正在飞快生长的那个生命,这是一种多么荒谬的事实!而生活却将这事实显赫在她的面前,就是为了要时刻与她藏匿内心的孤独做着永无停息的挑战。


胡桃女厌恶这种挑战,她厌恶看到秦铃子挺起肚子在她面前晃动的每一时刻。那个突起的腹部是如此耀眼地在嘲弄着她始终是一个人在穿越,从家门穿越而出,却又穿越黄昏的薄暮而回。无论她如何穿越,她始终穿越不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她不可能脱离这个家园,脱离这家中的每个人。纵使她是孤立的,虚弱不堪的,她仍然要踩着战战兢兢的光线穿越到家园的黑暗深处。


当然,也有些时候,她可以从屋前的药圃穿越到后院的竹林里面。她去竹林,是为了去看尹桃花。当她看到墓地里的杂草密密遮掩了墓碑时,她感觉娘似乎在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向她传递死亡的安宁和无谓。她跪在墓碑前面,仿佛抵触着娘的前额,那前额是安静的,为此,她能听见娘安静的呼吸,风吹着旁边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抚触着她的发丝和面庞徐徐展开,她好象听到了娘在缓慢慈祥地告诉她:“桃女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你不是一个人,娘一直在看着你。娘知道你生活和生命中的每一件事,只是娘不能帮助你快乐起来,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好好活着,娘希望你能坚强起来……”胡桃女在那些缓缓飘来的沙沙声中流出了眼泪,她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将脸贴在上面,在这一刻,她感觉她已经和娘融合在一起了。生与死、肉体与灵魂,她将冲破这些实与虚、持久与短暂的东西,她将为跨越或贴近这些东西的存在而再次往返于家园的内外。


家园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在家园内部发出祈祷,在家园外面生出眷念,就是因为家园始终让我们怀念过去、沉浸现实、暗恋未来。胡桃女从早晨离开到傍晚回去,家园的存在对她来说,只是安置身体的一个处所。更多的时间,她沉浸在草药的气味之中,老郎中已将她收留在店铺里做学徒。她每天看着来往的病人,从那些苍白的虚弱的姿容上,她感受到生命在每一天里都在与自己的身体做着抗争和停留。能把握生命和脉博的人,自然可以不畏惧时间和尘埃的流动。相反,被命运笼罩的人是虚弱而不堪一击的。生命呈现在时间之上的花纹不是一尘不变的,它固然要受到种种约束和影响。而生命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呢?胡桃女在想到生命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想到秦铃子突起来的腹部。那个腹部此时正孕育着一个生命,二娘和老光棍在叙说这个生命的时候是喜悦的,充满了无比广阔和憧憬和想像。而她却觉得那腹部中的生命是充满嘲弄的,即使她不能感知到那生命的存在,但她却能看见那种骄傲的突起,正替代着那个生命在嘲弄她的一切。


仲夏季的一天下午,老郎中的药店铺里来了两个前来号脉的老妇人,经历时间和人性考验的老妇人很快从她沉默不语的忧郁中看出了她身上飘荡着的阴影,她们无不叹惜的窃窃私语道:“这孩子可怜啊,没了爹妈,后妈找了男人,现在又有了身孕了,唉,没亲人毕竟是不行啊。等后妈的孩子生出来,她不就成了累赘了。”在老郎中为这两妇人号好脉之后,她们走了,临出门时,她们无比同情的瞟了一眼胡桃女,那眼神让胡桃女激荡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


傍晚胡桃女回到家里,厨房里冷清清的。秦铃子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围着灶台做饭。胡桃女穿过厨房往里屋瞟了一眼,发现秦铃子躺在床上,老光棍还没回来,秦铃子似乎听到了厨房有动静,便叫了一声老光棍的名字,胡桃女没吭声,秦铃子又一次叫喊起她来:“桃女桃女,是你吗?”胡桃女径直走到自己房里,仍然没答应。“桃女,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二娘今天人不舒服,碗柜里有些剩饭,你热热吃吧。等下你叔回来了,那饭也够你们两个吃了。”胡桃女从房里出来后,拿起碗柜里的饭和菜热热吃了,她始终没和秦铃子说一句话。


秦铃子在房里发出了细微的呻吟,胡桃女听出这是一丝痛苦的呻吟。就像她在药店铺里听到的那些病人发出来的声音一样,那呻吟凝聚了身体的某个地方所发出的不舒服的信号。显然,胡桃女听到那些呻吟第一个反映就是二娘生病了。秦铃子躺在床上是因为病了,胡桃女在经过二娘房间时忍不住停了一下,接着她返回到厨房倒了一碗开水进了房间,她把开水搁在床沿边正准备离开,秦铃子叫住了她,她回头看见秦铃子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扭过头不想再看她,而这时,秦铃子对她说道:“谢谢你,桃女。饭吃了吗?二娘今天在厨房摔了一下,身子骨摔疼了。不知道对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影响。桃女啊,过了夏天和秋天,你的小弟弟就要生出来了。桃女,这些日子你在老郎中那学的还好吗?你是个聪明的娃儿,好好学,争取当村里的女郎中。哦,对了,你知道有哪些保胎的草药吗?我这一跌摔的不知道对孩子有没有事,老天保佑,但愿没事。明儿个你带些保胎的草药回来可好?我让你叔煎几碗给我喝下。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叔的命根啊……”胡桃女在秦铃子还没说完的时候走出了那个房间。夜色已在降临了,藏在树枝里的知了不停在叫,那声音让她听着好生心烦,她在想着二娘刚才说的那些话:保胎药。孩子。命根。她现在明白了二娘之所以躺下,是因为摔了一跤。孕妇是不能摔跤的,因为肚子里的孩子禁不住任何突如其来的颠波,所以,二娘让她带些保胎药回来,二娘必须为这个孩子倾尽心思,这个孩子是老光棍的命根,自然也是她的命根。胡桃女回想着秦铃子的话,心里禁不住生出好些嫉妒,孩子,为什么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就拥有比她多出很多的关心和呵护呢?为什么这个生命就能被视为命根呢?同样是生命,而她和他(二娘和老光棍都说这是个儿子)为什么就不一样呢?


暮色已黯淡下来了,厨房里似乎有人进来了,大概是老光棍。胡桃女没有理会这些,她知道老光棍一定会去抚慰二娘的身体,还有那团藏在肚子里的血肉。人在虚弱的时候是需要抚慰的。她明白这个道理,而她自己呢?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模糊的光线下,那片茂盛的药草正在风中轻轻摆动,像她的伙伴,更像她的亲人。她有些心酸,看着那些黑色的纤细的影子,她感到孤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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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2:20 | 显示全部楼层
25


杂货店开张了。胡春女除了偶尔去杂货店帮忙,大多数时间都守着后院的花籽。春天快过去了,花籽已经破土而出,第一片花蕾散发出芬芳的时刻,胡春女正在厨房里做饭。米饭的香味弥散出来,她并没有闻到那些隐约的花香。不一会儿,汪霖路回来了。汪霖路的身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腥味,即使他不再卖鱼了,街道上的腥味仍能沾濡他的全身。汪霖路除了带回一股淡淡的鱼腥味,还带来了银元的气味。他进到胡春女身边,把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然后交给她说道:“春女啊,今天的盈利不错,又多了几块银元了。”胡春女没有去接那只钱袋,她的手正在揭锅盖,米饭的香味扑面而来,汪霖路大声叫嚷着肚子饿了。


花香在院子里继续弥漫,这无疑是一个喜悦的过程。在任何时候,女人对花香的喜爱会超过米饭、金钱散发出来的气息。因为花香意味着花纹正在沿着时间旋转,就像女人的裙裾会顺着音乐的流淌而慢慢绽开,在某种程度上,女人抚慰花香如同在完成对自己的叩问。从花纹中旋转出来的叩问会像一道优雅的乐曲,来提升女人对自己占据男人甚至整个世界的品味和力量。胡春女沉浸在花籽幻变成花香的这个虚无持久的过程之中。在这期间,她忘记了杂货店的存在,忘记了汪霖路每天向她举起的那只钱袋的存在,当然,她也忘记了那个客居在客栈里的水产商人王天富的存在。


忘记只是一个人的记忆出现短暂闭合的一个瞬间,就像一场睡眠会带走飘散在白天的情绪一样,忘记镶嵌在时间的气流里,最终会被一些故事填充甚至突起。在一个阳光微熏的上午,胡春女提着一只篮子在后院捡拾飘落下来的花瓣,她不喜欢花落的场景,因为花落会卷来很多凋谢的令人惆怅的情景和记忆。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花落会让她更加思念夏霖土地上的那片花草,实际上,令她感觉忧伤和难以舍弃的仍然是母亲秦铃子和姐姐胡桃女。人身上总有一根血脉会连接着亲缘,胡春女在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里,总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种呼唤在强烈涌动,这呼唤像母亲和姐姐的声音,也像她催促自己的声音。有几次,她甚至要鼓足勇气告诉汪霖路:回去看看吧,回到娘和姐姐那儿,回到家里去。我再也不想飘泊了。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她知道选择一条私奔的路就意味着不再返回。任何选择都是要有代价的,她知道她的私奔已经截断了她与亲人之间的很多脉络,但这并不能阻止她一次又一次的悲伤。就像她看到那些正在进行的花落,离别、飘舞、落定尘埃然后消失,每一节奏都让她心动而又心痛,每一节奏都足以让她沉浸入一场无法言说的回忆的痛楚。她蹲在花草丛中,像一只垂悼的蝴蝶张开翅膀慰问着地上的花瓣。阳光从一朵花转向另一朵花,院子里很安静,然而,胡春女却丝毫没有听见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胡春女万万没有想到在阳光灿烂的早晨,在这个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王天富会出现在院子里。她从花草丛中站了起来,直愣愣的盯着他。


他向她走来。在她眼里,这个身上散发着鱼腥味的男人,这个曾经给予她暗示和钱袋的男人,这个与她有过一次激情交媾的男人此时像一棵突然长出的大树,正在用浓厚的树荫遮盖她的整个世界。她在他的注视中非常窘迫的低下头,篮子落在地上,有好些花瓣溅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走近了她并开口说话了,他在说话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用手去触摸她的头,他说:“你还好吗?春女?我又有好些时候没见着你了。”胡春女点点头,恍惚的如同做梦一般,但她的手却被他抓住了。


“我看到你男人了。你们开了一家杂货店对不?杂货店能维持你们的生活,你们可以不用再卖鱼了。你的花开的真好。我在门外就闻着花香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处?”


“你男人有天回家我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没看见我。而我却发现了你的家。我在门外闻到花香就知道你的花籽已经长出来了,已经有花朵绽放开来了。春女,有你的地方一定会有花香。你身上就一直散发着一种花香。春女,我想你了。”


王天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把胡春女拥在怀里了。胡春女挣扎了会儿,或者说她在他的怀里颤栗了会儿却愈发被拥的更紧。她的耳垂被一股温热的气流抚摸着,她继续在颤栗。她的眼睛、她的耳垂、她的嘴唇无不在那股热流中颤栗起来,她虚弱无比地抗拒着:“不,别这样别这样……”然而,王天富的手已经探向了她的衣襟,她的肌肤,她颤栗起来的每一丝气息。


一场风暴之后,王天富身上的鱼腥味渐渐上升在湿润的肉欲气息中。胡春女闻着这味道,禁不住再次颤栗起来,即使她的身体被这个刚刚覆盖过她的男人拥抱着,她仍然无法抑止自己的颤栗。王天富显然发现了她的颤栗,他抚摸着她的双手问道:“怎么啦,春女?”胡春女摇摇头,她别过脸去,有种突然想哭的感觉,然而她的脸被眼前这个男人托起,他发现了她的忧郁:“你好象不快乐。是不是害怕?我知道你在害怕你的男人,也在害怕我。跟我走吧,春女,我过些日子就要回老家了。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我家的院子比这大好多倍,足够你种好多花了。你如果喜欢,我还会为你买下更多的地让你建造花园。我知道的,女人喜欢花是种天性,我会成全你的意愿。跟我走吧。”王天富的话像一缕花香一样让胡春女恍惚的抬起头,她望他的脸庞,她无法想像眼前这个男人会在未来的时间里给她带来如此美丽的风景,院子、土地、花园,这些都是足以让她绽开所有隐慝于内心的想像力的物质,想像力对于生活是多么重要啊,想像力会让所有固定于尘埃之上的音符和笔迹改弦易辙,想像力会让一个人即使在面对蜘蛛或者阴影的时刻都能怀着最平静的祈祷为自己吟唱欢乐颂。胡春女沉迷在王天富的话语中,虽然仅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却让她仿佛置于春天的场景之中。但很快,当王天富的手向着她的身体内部继续摸索时,她突然再次闻到了他身上的鱼腥味,这气味浓烈的让她无法忍受,她避开了他的手,在他惊讶的表情中,她发出低沉的声音:“你走吧。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王天富离开了。胡春女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她听见了院门吱呀旋转的声音,听见了那男人的脚步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空气里,还有那浓浓的鱼腥味也慢慢在消退。院子里飘来花香,像一大块丝绸一般在抚摸着她的肌肤,她瞧窗外望了望,阳光大把大把的洒开了,照的地面白晃晃的,连窗棂上都溅满了碎银片。胡春女将视线牵回来,猛然间,她瞧见了床边有一只钱袋。黑色的钱袋,沉甸甸的,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她打开钱袋,一堆白花花的银元。这显然是王天富的钱袋。


胡春女追出门四下望了望,没看见王天富的身影。她便朝着客栈方向赶去,在客栈门口,她犹豫了会儿,径直奔进去了。房间是锁着的,王天富还没有回来。胡春女等了会儿,怀里揣着的钱袋像团火似的烧的她焦虑不安。她继续等了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去。


过了两天,仍然是早晨,汪霖路在去杂货店的时刻,胡春女蹲在后院捡那些落下来的花瓣。不知为什么,自从王天富来过之后,胡春女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预感,准确点说,应该是期待。她不时直起身体瞟不眼那院门,古老的院门只要发出吱呀的声音,接下来的故事便会顺着她的预感徐徐而来。这天早上,胡春女仍然被那预感推搡着,她抬头而后又弯下腰去,在这反复的动作中,她有些嘲弄似地在心里暗笑自己:你在等他吗?你为什么如此下贱?他说要带你走,你真的会跟他走吗?不不不,我不会,我已经私奔了一次,不会再选择第二次。私奔就是背叛,任何背叛都是有代价的,你负担的起吗?他为什么不来?他的钱袋丢在这里了,他为什么不来寻找钱袋?难道钱袋对他就那么不重要吗?别想了,把这些花瓣捡起来吧,花瓣一片片落下来,秋天快要来了……


花瓣已经把篮子填满了。胡春女正准备回屋的时候,院门开了。


王天富再次向胡春女发出了私奔的邀请。他向她再次展开了那幅芬芳的画卷。当暗藏在时间中的风景与我们的想像力不吻而合时,这似乎就是奇迹。王天富显然向胡春女揭开了一个奇迹。他用一个男人所具备的勇气、力量、决心还有温存向她发出了诺言,无疑,这是一个与花园有关的诺言,同时也与私奔有关。只要胡春女答应与他一起踏上私奔之路,她便可以进入那个充满芬芳的花园。王天富的诺言像泉水一样潺潺流淌在早晨的阳光之中,在这时,胡春女仍没有忘记那只钱袋,她从里屋拿出钱袋交给了王天富,而这个男人却不屑于它的存在。他推开了钱袋,在她面前,他更在乎她的答案,因为在他看来,女人比钱袋的份量要重的多,在他掌握了钱袋的重量之后,女人才是他真正想要把持的东西。把女人凌架于钱袋之上,这是他的逻辑,也是这个世界掌握了物质命脉的男人的逻辑。


胡春女捏着钱袋不知所措。在王天富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院子里正在飘落的花瓣一样,顺着重心向下,却又对枝头留恋不已。的确,王天富除了身上的鱼腥味,有很多地方让她产生了心动。这种心动是隐秘的,就像她珍藏的木匣子里面的那只标本,明知道已经飞不起来了,却仍在眷念那种轻盈的姿势。而在这时,王天富拉住了她的手,他向她说出了他早已想好的计划,私奔的计划,也即是奔向花园之前的计划,他告诉她:“后天早晨,我在院门外等你。你准备好东西我会带你走。我们去我的家乡,在那里我会让你种上你想种的一切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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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26

秦铃子躺在床上,她肚子里的孩子在蠕动。蠕动来的急骤而凌乱,她有一种预感,从前天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后,她就害怕孩子会出事。而在昨天,当胡桃女带回保胎的草药,她便让老光棍煎熬了喝下了。她满以为这草药会让她的预感顿然消失,谁知从昨天晚上起,一种极不寻常的蠕动一直在她肚子里进行着。延至早晨,胡桃女出门了,她听见门外飘过一阵轻碎的脚步声便知道胡桃女又将迈出家门向老郎中的店铺奔去了,紧接着老光棍也离开了。老光棍并不知道她不舒服,他向她打了个招呼便出门上山了。整个屋子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抚摸着突起的小腹,感觉那蠕动伴随着一丝丝的隐痛越发剧烈起来。


秦铃子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凭着一种经验和直觉,她感到这蠕动来的太突然也太恐怖。她按着肚子,虚弱地想直起上身,谁知手在抓住床帮时却落空了。身体重重地落在床上,她感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沉重过。身体,当我们的身体出现沉重时,这便意味着身体已经被各种看的见或看不见的绳索所捆绑。此刻,捆绑她的无疑是那一阵紧接一阵的蠕动和疼痛。身体为什么会疼痛呢?秦铃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用手轻轻地连续不断地抚摸着腹部,在这一刻,她无法想出这剧烈的疼痛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一个瞬间,她想到了胡桃女带回来的草药。草药是保胎的,而且是老光棍煎熬的,这会有什么问题呢?因此,草药带来的一瞬间很快从她的猜测中消失了。接下来,她在回想那次摔跤,在厨房里的那场意外让她懊悔不已。她认为她之所以疼痛一定是动了胎气。她抚摸着腹部,想借助手的力量去抓出那疼痛,然后去触摸那个孩子的身体,让他停止惊慌的悸动。然而,在很多时候我们是无法控制身体的,我们之所以会衰老死亡,就是因为我们永远都无法摆脱身体里面突然出现的阴影而陷入束手无策。秦铃子一边抚摸一边暗自祈祷:“神啊,保佑我的孩子吧。保佑他一切平安吧。保佑那些保胎的草药能给予他力量去抗拒一切不测吧。”过了一会儿,蠕动真的平静下来了,而疼痛却持续在上升。秦铃子心里的恐慌更强烈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对蠕动的停止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当肚子里的疼痛抵达一个顶峰时,秦铃子感到体内有一股热流从两腿之间涌了出来。她低下头看见床单上映出一片血迹。


秦铃子流产了。在看到血迹的时刻,秦铃子立即意识到了孩子没了。她惊慌失措的用尽力气直起身体,然而,血仍在向外流,很快渗进床单像花儿一样越开越大。秦铃子尖叫一声便哭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秦铃子醒来时,看到了一个妇人的脸。她感觉口渴,便挣扎着想起身,那妇人意识她躺下,然后端了一碗水过来对她笑笑说道:“别动,你这身子虚的很啊。要不是我从你窗下路过听到你的叫喊,你恐怕连命都会没了。唉,女人啊,最怕生孩子这道关了。还好,你没事就好。”秦铃子盯着那妇人的脸,仿佛置于梦中,然而,她很快意识到孩子没了。她和老光棍的孩子已经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化为一团血水了。虽然捆绑身体的疼痛已经抽身而去,她却知道她的孩子已经没了。对于一个孕育中的女人来说,孩子的意义已经大于身体本身的存在,所以,母性永远是无私而伟大的。此时,秦铃子抚摸那腹部却再也触觉不到生命之初的蠕动了。她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她抽噎着不住责怪自己道:“怪我,都怪我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老光棍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听到了屋子里的哭声。他闻声而来,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孩子的丢失让他陷入一种失语状态,他愣在一边,盯着秦铃子瘪下去的肚子沉默不语。半晌,他懊恼地叹了口气,然后坐在椅子上垂下头。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秦铃子两人。秦铃子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却禁不住又痛哭起来:“我们的孩子没了,这怎么办啊?都怪我,都怪我。”老光棍头垂的更厉害了,在女人面前,男人对生命的延续更抱有期待,因为这是他们的根须向大地探索和延深的见证。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在这个悲痛的事实面前显然更无法把持,他无计可施,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秦铃子。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垂下头,向着他的女人和那个消失的孩子垂下头。


不知不觉傍晚来临了。秦铃子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流转的光线,先是白亮亮的,然后渐渐黯淡下来。当光线照的薄篾窗棂昏黄模糊时,她知道胡桃女快回来了。果然,没多一会儿,她便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老光棍低沉的声音,她隐隐约约听见他在告诉她孩子的事,孩子,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一个女人失去孩子,这意味着即将从灵魂中脱颖而出的角色使命已经发生改变,她虽然是女人,但不再是母亲,不再是一个孕育者和哺育者。孩子从她的体内滑了出来,像一片花瓣一样凋落了,床单上绽开了殷红的花瓣,那红色如此耀眼地见证了她成为一个虚弱者的过程。而现在,这个过程的余烟仍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并再次笼罩了整个家园的每一角落和每一个人。她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正在由远而近向屋内飘来,果然,胡桃女站在了她的床前。


秦铃子努力睁开眼睛,几滴眼泪却首先滑了出来。在见到胡桃女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被一种深藏在心的母性震撼着,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让她突然想到了胡春女,还有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这些牵系了她整个命运史的生命在不同的时刻都离她远去,而她却仍躺在这个家园内部,像一只断了翼的鸟一样再也不可能飞起来了。孩子,孩子又莫不是母亲的翅膀吗?秦铃子在哭泣中向胡桃女痛叙着那个剧烈蠕动的过程,疼痛的过程,以及蠕动停止的过程。而在她的哭泣中,胡桃女始终平静地望着她,她似乎早已预料到这场不测。秦铃子在叙述完之后,禁不住又抽噎起来,胡桃女站在一边一动不动瞧着她不言不语,过了片刻,她悄悄离开了。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咸咸的泪水气息。


几天之后,秦铃子下地了。她重新站在阳光下面望着远方的山路和泉水。熟悉的场景让她禁不住再次忧伤起来,然而,忧伤是无法面对现实的。在她看见胡桃女的身影像只小鹿一样跃过田埂,她感到这个女孩已经开始长出了翅膀了。翅膀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就在于她可以随时随地抛开身体的重量飞起来。我们的身体之所以有重量,是因为我们在呼吸在沐浴的任何时刻都会沾上灰尘,尘埃落定在身体内部产生重与恶,这就是身体在这个世界凝固出来的哲理。秦铃子望着胡桃女的身影,她感觉这个女娃已经长大了,自从那次在房间里看到她身体的变化时,她就感觉到她已经从女孩时代脱颖而出了。少女时代是一个可以飞起来的时代。


秦铃子抚摸着平坦下去的腹部,她在缅怀那个夭折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她认为这个孩子的离去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命运是无法抗拒的,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不跌倒,她不让肚子里的孩子遭受惊动,一切不幸就不会发生,因此,她在夜里对老光棍无比怅惘的叹息道:“没办法,这是命啊,命中注定我们的孩子会丢掉。命是不能改变的,即使上天注定了我要承受这些,又有什么办法呢?”说这话时,老光棍一直在抚摸着她的身体,他在给予她安慰,他在用男人的力量给予她延续生命的希望,然而,秦铃子仿佛彻底的被那场不幸的阴影笼罩着,她推开了老光棍覆盖过来的身躯,她不想再进入延续生命的节奏和季节中去了。虚弱、疲倦、失望以及一种宿命的无可奈何让她彻底失去了性欲。因此,她在推开老光棍的手臂之后很快背转过身。


秦铃子丧失了情欲。情欲对于男女来说,不仅仅是本能,更是在一种庄严的生命使命驱使下而进行的身体与灵魂的抚摸。在第一次推开老光棍伸过来的手臂时,秦铃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绝望笼罩着,她看着老光棍赤裸的身体总在回想那个夭折的孩子,孩子来到世上是赤裸的,生命之初的裸露与老光棍的裸露显然意义不同,然而,它们却都是生命的裸露,一种意味着诞生,一种意味着延续。而她呢?她已经把诞生的绳索弄断了,在她彻底的认命之后,她就不再去幻想那个诞生的场景了,与此同时,她对老光棍的裸露越来越有一种恐慌,她害怕他带给她一个生命诞生的可能,任何撒进她子宫深处的种子都会很快成长并诞生,而她能保证它们能在孕育的过程中安然无恙吗?生命是无法保证的,更是无法把持的,在某种想像中,老光棍的裸体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赤裸,生命之初的赤裸让她向往却又绝望。可在经历了那场意外之后,她更加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世间的一切早就被上天安排好了,谁也无法改变和抗拒。比如说胡春女和汪霖路的私奔。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


屋前的药圃郁郁葱葱。胡桃女每天从药店铺里回来都会沉迷在其中,秦铃子每次在窗前看见她,她总感觉这个处于少女青春期的女娃儿尽管像鸟儿一样轻盈,然而,她却始终回旋在草药的气流中。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迷恋那些草药,就像其他少女迷恋女红、镜子、泉水、裙裾一样。草药究竟有什么让她倾心呢?草药会为这个女娃儿带来怎样的命运呢?命运啊命运,每个人都难以预测命运,更难以逃脱命运。在秦铃子为胡桃女迥异的快乐而迷惑不解时,她万万没有想到,那片草药曳动起来的气味已经正在慢慢包围了整个家园,那些气味带着火焰的气息、柴木的气息、灰烬的气息以及毁灭的气息,正在向她虚弱无比的躯体和灵魂靠近了。与此同时,她时常会在夜里听见胡桃女的房间传来捣碾东西的声音,她不知道那些草药正在经历一场神秘的配制将在她未来的时光里散发出阵阵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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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27


秦铃子的孩子没了,胡桃女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在将那包草药交给老光棍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那个坠胎的场景。坠胎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胡桃女要的就是让秦铃子痛苦。对于秦铃子来说,孕育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多也幸福的多的一项使命。她和老光棍在夜间发出呻吟和快乐的尖叫,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孕育一个孩子。而现在,秦铃子的孩子没了,房间里的呻吟和尖叫也随之消失了。这一切,正按照胡桃女设计的轨迹在悄然运转。胡桃女闻着窗外飘进来的药草味,她再也没听见隔壁房间里的尖叫声。自从秦铃子流产之后,隔壁房间一直很安静,那些湿润的充满肉欲气息的声音像永远消失了一般再也游不出来了。胡桃女虽然感觉奇怪,但她终于能安稳地睡一个好觉了。以前那声音每每散发出来,都会让她辗转难眠,让她恍惚不安,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置在另一个世界的石子或者尘埃。因此,她讨厌那些声音,更讨厌看到秦铃子脸上满足的笑容和抚摸腹部时的憧憬。与此同时,她也更讨厌那个孩子,孕育在秦铃子肚子里的孩子只要在长大,她就会看到自己像个陌生人一样被隔离在家园的气流之外。所以,在秦铃子让她带回保胎药的时候,她便想到了老郎中店铺里的那些药柜,每一个小药柜都会装着一堆草药,那天下午,秦铃子趁着老郎中没注意,很熟悉地打开了一个药柜,她知道那药柜里装着一味药叫做碎骨子。她早就在老郎中的古医书里看到这味药是坠胎药。只要将这药熬成汤让孕妇喝下,孩子就会像一堆碎片一样从母体中滑出。


果然,在第二天的傍晚,她一回到家,老光棍就苦丧着脸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孩子没了。而她呢?她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平静地听完老光棍的叙述,他在向她叙说秦铃子摔跤的不幸,他已从秦铃子的口中得出了摔跤的意外,所以他始终认为一定是摔跤动了胎气,从而制造了流产,胡桃女一言不发地走到秦铃子身边,她看着她流泪,看着她抽噎着在呼唤那个孩子,一个瞬间,她被二娘那凄楚的声音震撼了一下,她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张痛苦不堪的脸,她感觉那哭泣像一根根针一样在扎向她,她有些紧张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很快,她趁着二娘停止叫唤的那一刻立即退了出来,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望着草药曳动的影子,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


她知道,一切都是草药制造的结局。草药从秦铃子的嘴唇里滑进去,触碰了那个胎儿的世界,从而让一切改弦易辙了。草药是多么神奇啊,在老郎中的店铺里,她不止一次领略过草药带来的奇迹,在那些虚弱无比的病人向老郎中伸出纤细的手臂后,老郎中从一个又一个装药的小药柜里抓出了草药,配制好交给了病人,那些草药被病人带走了,而病人的疾病也被草药卷走。草药的存在让她看到了人在这个世间所呈现出来的一系列变化,生命是具有戏剧性的,当我们的身体被病恙侵蚀时,这无疑是个虚弱的时刻,疼痛席卷了我们的平静在每一个时间缝隙里插入斑点,在这时我们多么希望能得到某种神奇的拯救,从而唤回健康的体魄和魂灵。草药的气息弥漫在老郎中的店铺里,每当有疼痛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老郎中会低声自言自语道:“唉,为什么人要生病呢?可怜的人啊,来吧来吧,让我帮你们解除身体的病痛吧……”老郎中的声音伴随着草药的气息输入到病人的迷惘之中,在草药递交到病人手中的时刻,胡桃女看到了希望像一簇火焰一样燃烧在那些虚弱而求生的眼神里。当然,草药既能挽救那些垂死挣扎或者疼痛无比的生命,也能够将保持与时间平行的生命线折回在阴影之中,当胡桃女看到秦铃子躺在床上的模样,她明白草药已经改变了这个女人的一切现状,来自身体的姿态与灵魂的姿态已经在一个孩子的夭折之中发生了转折。


几天过去了,几十天过去了。胡桃女在夜里仍然没听见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夜深人静时,除了墙头的蟋蟀、蝈蝈儿在吟叫,再就是泉水的声音、竹林的声音以及药草曳动的声音,夏天快要过去了,这些声音像一支夜曲一样让胡桃女觉察到一份寂静的沉重。她不明白为什么秦铃子和老光棍不在夜里发出隐秘的声音了,为什么那些盈动着身体的气息和声音会长时间地消失,这来自身体内部的谜像一道神秘的符咒一样让胡桃女迷惑不解。终于有一天,当她躺在床上再次听见外面的昆虫发出焦燥的声音时,她悄悄下床了,她对隔壁房间里的寂静太好奇了,所以,她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个房门贴近门缝,她看见秦铃子与老光棍躺在床上,她们不再赤裸,她们的身上被被子裹的严严实实,不仅如此,二娘和老光棍还背朝背而睡,这个情景让她吃惊不已,她慌忙窜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她在老郎中的店铺里无时不在想着那个背朝朝的场景。她不明白为什么二娘和老光棍不再赤裸,而且他们还背朝背而睡,这意味着距离已经产生了。所有的神秘之声正是从赤裸出来的场景和身体与身体接触的欲望中散发出来的,这正是我们的身体揭开秘密的时刻。胡桃女猜测着那两具身体在黑夜之中发生的变幻之谜。那天下午,药铺里很冷清,她坐在柜台前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老郎中的古医书,突然,她在那医书上看到了一个秘方,一个神秘的与身体有关、与神秘之声有关的秘方。她定下神来,咀嚼着那秘方,她从那秘方上看到了几味神奇的草药,她趁着老郎中不注意,从药柜里抓出了那几味药配制好后塞进了衣襟。


接下来的几天,胡桃女在自己的房里把那几味草药碾成了药粉,细如粉末的草药像尘埃一样聚集在一起,它们像凝聚着一个魔法的时刻,凝聚着一个为身体呼唤出魔术和魂魄的幻景从而让胡桃女为之沉迷。几天之后,胡桃女把那药粉偷偷撒进了秦铃子煮的骨头汤里。她看着二娘和老光棍把那汤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出汤内的药味,谁也没有觉察到胡桃女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好奇和期待。


晚上,胡桃女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确在期待,自从看到古药书的那个神秘配方之后,她就在期待一个特殊的局面,一个经过她的手发生变幻的局面。她知道秦铃子已经和老光棍不再赤裸了,即使在最寂静或最干燥的夜里,他们也不会向对方的身体发出叩问,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背靠背,已经在身体的距离之中远离了情欲,或者说是忘记了情欲。胡桃女感觉这种遗忘实在是可笑,她不明白身体为什么会在时间中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难道我们的身体真的无法与时间抗衡吗?难道时间真的能将一切改变吗?胡桃女迷惑这种时间的魔力,她甚至对时间与身体的抗争产生了好奇,因此,她在看到那个神秘配方时立即涌出了一个想法,她配好了草药,并把它们碾成了粉末,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那粉末会改变一个人身体的秘密和姿态,她把那药粉撒进汤内然后看着秦铃子与老光棍喝下之后,便开始在期待。她想知道古药书上的这个秘方是否真的能操纵一个人的身体进入一场迷幻的像仙乐一样的快乐之中。秦铃子在快乐的时刻会发出尖叫,会发出神秘的滑破黑暗的声音。这种声音已经消失很久,而今夜,它们会重新上升在家园内部,会重新让胡桃女触摸到身体所释放出来的赤裸裸的秘密吗?


胡桃女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她有些烦燥、有些迫不及待,她想看到被自己操纵的场景,秦铃子和老光棍喝下那药粉之后便能按她的意想揭开身体与身体的秘密,这是她期待看到的。她希望看到这对在时间中发生衰弱倾向的男人和女人能受控于自己。她甚至想操纵他们的身体以及一切进入时间深处,这样会让她感到满足和快乐。


果然,在听到老光棍和秦铃子回房的声音后不久,胡桃女便听见了久违而熟悉的隐秘声音。那些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既悠远又渴望,像泉水击溅在岩石上,又像雨水从高空倾下,湿润的气流迅速传开来,胡桃女很快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肉欲气息,她再次轻身轻脚的贴近那道门缝,在看到白花花的身体起伏翻腾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潮湿了。回到房间,她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她一遍遍地回想着二娘和老光棍的交媾场景,她已明白这种场景是身体的最神秘故事,是顺着古老的人类传说而流淌下来的生命语言,只有经历了身体与身体的碰撞,生命才可能遵循这个世间的生长机理得到孕育。


几天之后,胡桃女又偷偷地配制了那个秘方。经历了不可抗拒的事实,草药散发出来的气味已深深笼罩着她的想像。她终于明白任何来自身体的寓言都是可以改变的,身体可以被时间改变,自然可以被散发在时间内部的气味改变。胡桃女在把那个秘方塞进衣襟里面时,她又配制了一味迷药。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又上升了一个计划,她在听到那些神秘的尖叫和呻吟的夜里,在被一种湿漉漉的渴望浓浓包围着的时刻,就开始酝酿着一个计划。她需要用这个动人心弦的计划去触碰身体之谜,她不止一次在门缝里看到了身体之谜剥落在黑暗和时间之上的场景,但这些场景她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她并没有亲自去揭开,去触碰,去体验。包括那些草药的气味,在深入身体最柔弱处会弥散出怎样的魔力呢?她不知道,所以,她渴望在一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计划中去尝试,她的身体已经饱满的像只芬芳的蜜桃,她渴望让它在草药的气味中成熟的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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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3: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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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霖路从杂货店里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重的躺在床上,他在疲倦之中仍没有忘记腰间系的那只钱袋,他解开钱袋小心地放在旁边,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想动。胡春女已经做好晚饭,她走进里屋叫唤他,汪霖路吱唔了一声,睁了一下眼,把凑近前的胡春女猛地抱在怀里,胡春女挣扎着站起来嗔怪道:“干什么啊,要吃饭了,快起床吧。你这一整天的,一回来就成这样,还像个男人不?”胡春女说完上前拉了拉汪霖路的胳膊,他却甩开了她的手长叹一声:“春女啊,我感觉自己活的真窝囊。男人会像我这样整天窝在杂货店铺里吗?男人会像我这样天天围着油盐酱醋转吗?唉,春女,我想回家了。娘在我离家的时候就说过,在外呆不下去了就记着回家。家,我的家在北方,那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春女,我真想回去看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我的娘不知怎么样了……”


汪霖路的话让胡春女突然想到了王天富。男人,同样是两个活生生的男人,为什么呈现在生活中的姿态会如此不同呢?无疑,汪霖路在王天富面前还不能称得上是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必定得经历时间、世事沉浮之后才可以拥有对整个世界的征服感。征服,男人必定是具有征服性质的。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整个世界,男人都会敞开他灵魂中的征服欲望去作出决择和挑战。而在此对照下,汪霖路的男人本性在哪里呢?从私奔之路跑到这个小镇,他一直被生活的各种问题笼罩着,当然,一切都是为了生活,生活可以唤醒一个人的激情,也可以消磨一个人的斗志。在汪霖路的身上,与其说荡漾着一个男人的本质,不说准确的说是男孩的特性在支配着他对生活萌发着憧憬和幻想,萌发着远离家园的眷念和记忆。胡春女不知不觉在心里将他和王天富比较起来。一个是男孩,一个是男人,王天富无论是气质还是年龄还是内心坦露出来的痕迹,都暴露了一个男人的勇气和决心。比如说,他竟然会跟踪汪霖路找到这座带院子的房屋,他竟然会在早晨平静的时间里轻而易举的就把她卷入了一场激情的交媾之中,并且,他还会用柔软的触角带着她的想像进入到未来的时空。他对她说:“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座花园,一座散发着五彩缤纷芬芳的花园,那都是你的……”王天富会给她一个世界,一个由花香和风景组成的世界,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一个男人在征服世界之后才会对一个女人散发出动人心弦而又能落定尘埃的承诺。承诺在胡春女的脑子里回荡着,一个男人愿意给她整座花园,这无疑是充满诱惑的未来,只要她愿意,在后天早晨,她就可以把手交给那个许诺的男人,跟着他一起私奔,朝着花园和美好的未来快乐奔跑。


但汪霖路怎么办呢?胡春女望着在床上磨蹭的汪霖路,她突然生出了好些怜悯。一个孩子在脱离亲人之后无疑是孤单无助的。此时此刻,汪霖路对她来说更像一个渴望抚慰的大男孩一般,她拽着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然后将他带到了厨房。汪霖路在吃饭时又一次对她说了想家的话,他告诉她,他从没离开家这么久,他的娘一直视他如命,而他向来听娘的话,他来夏霖正是娘的吩咐,他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他遵照娘的叮嘱来到了夏霖的村子,当然,在这之后的话题汪霖路咽了下去,他并不想在胡春女面前提到私奔这两个字,这意味着背叛,而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背叛的孩子,尤其是对娘的吩咐,唯有这一次例外。胡春女一边听着汪霖路断断续续的回忆,一边在思忖着王天富的那个约定,后天早晨,他将来到院门外等她,她将和他一起私奔。私奔,这是一个充满背叛的词,她已经背叛过一次了,她还有继续背叛的勇气吗?


夜静下来了,初秋的天气有些微凉。胡春女躺在汪霖路的身边,她被他拥抱着,每天晚上,他都会拥着她进入梦乡,她感觉到他的拥抱像个乞求温暖的孩子发出来的召唤。她抚摸着他的胳膊,听他仍然在叙说那丝丝缕缕的思乡之情,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好象睡着了。而她仍无法平静下来,脑子里总绕着那个约定,像根绳索一样,扯的她头疼。直到后半夜,她似乎听见了屋外有人声扬起,才缓缓地、极其艰难的落进了睡眠的洞穴。


一大早起床,胡春女已看见汪霖路做好了早饭,他向她微笑,仍然笑的像个大孩子似的。胡春女心里一动,禁不住动情地叫了他一声:“路哥,昨晚睡的好吗?”“还好呐,只是又做梦了,我梦到我娘了,她在叫我回家。”“路哥,你真的想家了吗?如果是这样,我们这就回去,行吗?”胡春女望着汪霖路认真的说道,汪霖路愣了一下,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并没有玩笑。“路哥,我们今天就走吧?你这样想家,我们今天就离开这里,去你的老家,去看你的娘。”胡春女的话让汪霖路沉静下来,他愣在一边,好半天,他抬起头正迎着胡春女的眸光,那眸光急切地在唤醒他的同意,他点点头,但同时又无比担心的说出了一个问题:“春女,我们回家,我娘会问起那个约定,牡丹图的约定,这该怎么办呢?”


汪霖路的问题让胡春女陷入一阵沉思,她没料到在她做出决定的同时,又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问题,我们的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问题涤荡,波浪似的问题推搡着时间在我们身上旋转,发出声响。胡春女在昨天半夜终于说服自己把王天富的约定从内心深处撤离了,她自以为拉着汪霖路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座带院子的平房,便可以躲开王天富的诱惑了。男人的诱惑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动人而又多么可怕。她害怕被卷入这场伴随音乐涌起的波浪,因为她已经顺着私奔之路背叛过她身边的亲人,她害怕再次背叛,背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灵魂安定,她不想再让自己做背叛的俘虏,这将意味着她会为自己的灵魂付出永恒代价。


但问题已经出现了,汪霖路比她更熟悉这个生活中的问题。男人是理性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比女人清醒,比女人懂得生活的真谛掌握在理性之中。所以,汪霖路在她提出回家的时候突然会想到那个约定。也许那个牡丹图的约定一直深藏在他的内心,成为他隐忍于生活的斗争,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罢了。胡春女被这个问题纠缠了,好一会儿,她变得非常烦燥,她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如此曲折复杂,为什么人不能够按照自己设想的轨迹一步步走下去呢?汪霖路安静的坐在她旁边,他在用一个男人(准确点说,仍然是男孩)的眸光注视着她的烦乱,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在这些纷杂的问题面前也成了一个束手无策的人,所以,他在期待她能想出办法去解决那个问题。


胡春女回到里屋,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已经拿定主意不再跟随王天富去履行第二次私奔了。私奔的背叛性已经让她疲惫,而且,她在比较了王天富和汪霖路之后,感觉那个男人对她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一个用承诺撒下诱惑种子的男人,他会为我们的现实带来什么呢?即使那个花园的憧憬让她心动无比,她还是得尊重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也许就是不容背叛的安身立命。


而现在,现实对于胡春女来说,就是如何解决与汪霖路一起回家而不至于遭受质疑的问题。她知道她已经破坏了姐姐胡桃女和汪霖路之间的约定,从牡丹图上飘下来的约定,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是汪霖路的娘最为关心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来源都在于那幅牡丹图。胡春女平静地回想着夏霖的一切场景,她突然想到了牡丹图,想到了姐姐在模仿那幅牡丹图后也同样绣了一幅送给了她。这幅图一直藏在她的木匣子里,她兴奋地想到了她的木匣子。她带在身边的木匣子,将为她打开又一个豁然开郎的情景。


果然,牡丹图安静的躺在木匣子里。胡春女取出这幅图,她把它坦开在汪霖路面前高兴地说道:“路哥,你认识这幅牡丹图吗?”


汪霖路有些纳闷地望着她问道:“这是我娘送给胡桃女的,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这就对了呀。你看这是不是和你娘绣的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吧,这是胡桃女绣的。她模仿你娘的牡丹图又绣了一幅送给了我,我一直藏在木匣子里,现在好了,我们可以带着它去你的老家,去见你的娘了。她见到这幅图一定不会知道我是谁,她会一直以为我就是和她约定的尹桃花的女儿。我们只要不说出来,她就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路哥,你看这样行不?牡丹图,只要有了它,你娘就不会怀疑任何事情的。”


胡春女的话让汪霖路笑起来,他兴奋的卷入在牡丹图的光泽之中,他捧着那图仔细看了又看,禁不住佩服这幅图的以假乱真,和娘绣的一模一样。而在这时,胡春女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她把那只藏有蝴蝶标本,藏过花籽,而且还藏着两只黑色钱袋的木匣子塞进了包袱。这只木匣子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那里面不光珍藏着她在夏霖拾掇过的一些记忆和梦幻,更为重要的,还藏匿着她与一个男人的秘密交往。在交往中,这个男人塞给她这两只钱袋,而她现在却要带着它们离开这里,离开那个男人向她撒下来的约定。


胡春女和汪霖路再次离开了这个江边小镇。当她坐在锈迹斑斑的船上望着越来越远的街道和房屋时,她在想明天早晨,那个叫王天富的男人将带着他的承诺来到她曾经住过的小院。他会等着她一起出发,一起私奔向未来的花园城堡。而她却背离了他们的约定,她提前一天离开了,她和汪霖路一起将用一张以假乱真的牡丹图去作为信物交换她们在另一个家园里的安定时光,这一切是多么具有戏剧性啊,而这就是她将要奔赴的生活。生活,生活究竟是什么呢?胡春女望着浑黄的江水在轮船后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禁不住有些伤感起来,她眯着眼睛,想努力看见那座已成斑点的房屋,她想起了长在院子里的那些花草,它们在她离开之后,会不会枯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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