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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一只运交华盖的狼》作者:皓澜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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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人这一生中,究竟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好日子,自己不大可能明白,好日子实际上可能就在你不经意之间。就像我,多年之后才有所觉悟,但那已经是失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再现。你即使是亿万富翁,手眼通天,呼风唤雨,可也买不来那一份随意的家庭温情。那种家人之间的亲情感受,虽粗茶淡饭,却不象在外面有那么多恩恩怨怨,你可对亲人倾心述说,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那种真切的关爱,你就是花多少钱也是买不来的。我羡慕那些有家庭温暖的人,也不见得就非得有多高深的文化品味,平民百姓,要的就那么一点点骨肉之情,一个能避风雨的港湾,这不是每一个家庭所都能拥有的。没听潘美晨歌中唱道:“虽然你有家什么也不缺,为何看不见你露出笑脸?”

       家对一个重感情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朋友,你可能很穷,可能在事业上一事无成,但你却可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这是无比的财富。有的人苦心奔波一生,虽然锦衣玉食,在浮华的背后却有着说不尽的烦恼。他会羡慕你,他失去的,原来是他曾经拥有的。有的人抛开了家庭的温暖,苦苦地奔波着,梦想着衣锦还乡,回来却是空空的行馕。有人虽发了大财,可他就是花光了所有的钱,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也不会使时光倒流,真情不会再现。相伴他的却是虚情假意,一旦没有了钱,没有了权势,那些整天踪着他问寒问暧的人,会从此销声匿迹,见面视同路人。

       我有亲身的感触,我们这个家,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在我结婚前后这一时期,那会儿的人还比较单纯,挣个几十块钱挺知足,开支时要说多发个十块二十块的奖金,人们就美得不知姓什么了。那会儿的人没那么高的欲望,谁家要是有部电话,有部破212基普车停在门口,有特殊的副食本,能到王府井特供点买上点特殊的副食,街上的人会向投来异样的目光。








       自从小妹来到我家之后,全家人的心情都非常愉快,都拿她当小宝贝儿,谁都给买东西,小妹说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东西,快高兴死了。其实当时大家都很穷,基本都没什么存款,可是那会儿的人却没那么多的欲望,这是为什么呢?多年后我有一次看电视,这是一个外国人制作的电视片,说的是在热带雨林里有一个近似原始人的部落,刀耕火种,衣不遮体,除了刀箭之外,他们几乎没什么财物。可是,这些人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团结互助,繁衍生息,安居乐业,除去吃,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望。令研究人类行为的美国科学家啧啧感叹,金钱真值得我们那么拼命地去追吗?什么是人类的幸福呢?

       美国科学家的感叹一直影响着我,我后来也是常常问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小四合院里的生活,成了我永久不能割舍的记忆。如今人们常常说起“京味儿文化”,我听起来是那么亲切,因为我有亲身的感受。过去老式年间的那种“天棚鱼缸石榴树,厨子肥狗胖丫头。”的京味儿文化我是没赶上,我经历的只是文革过后的这一动荡时期。








管片民警老李好像是每一户的一位远房亲亲似的,又像是老街坊,加上这人挺随和,大伙谁也不拿他当外人,有点难办的事求到他哪儿还准办成,一来二去,隔些日子不见他大伙就准念叨他。他这人还特不经念叨,您这儿刚说完:“这老李最近怎么一直没过来呀?”他随后就能一脚踏进门儿来,每回都引得人们轰堂大笑。

       一到星期天我就得擦自行车。

       “哟喝??我说大侄子,打算推当铺卖去呀是怎么着?!回回我来你这儿你都跟它过不去,真有你的。”

       我也不跟老李客气:“哟!李叔??今儿还没人念叨您那,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啦?”

“喝??我没事就不能来是怎么着?今儿我还就不走啦,非叫你们老父亲请我一顿酒喝不可。”

       “那赶情好,我们家好久没怎么喝酒了”。老父亲一挑门帘,又是托着他的茶杯,老远地就和老李打上了招呼。

       一阵老北京的客套之后,老李脸一沉,说到了正事上。

       “跃进哪!来来来,你过来坐这儿,跟你说点正经事儿。”

       实际上我正琢磨他来的真正目地,听他这么一说,我马上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用棉丝擦着手上的油污,坐到了他们跟前。

“是这么回事儿,前些日子美国那边有一个叫宋如茵的老太太来过几封信,打听一个叫宋建文的亲兄弟,说是自打四九年以后就没有来往过,几十年了,年岁都老啦,信写得挺什么,怪叫人着急的。市局里的领导挺重视这事儿,经有关的同志们多方调查合实呀,赶情这位宋如茵和宋建文真是亲兄妹,只是这老宋在文革时自杀身亡了。紧接着又查出来,宋建文赶情是咱宋小妹的亲爷爷,就是说,宋如茵原来是咱小妹的亲姑奶奶。这不是,昨儿把这些档案材料全都转过来啦,上边已经给美国那边回了信,也去了电报。派出所领导叫我一分钟也别耽搁,赶紧送到您这儿来,顺便一趟,把情况和你们说明白喽。领导说了,有什么难事儿和要求,还需要我们做什么您尽管直说。”

老李说话的这会儿工夫,王文琳和小妹围了过来,等老李讲完,大家伙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妹当时还没听明白,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大家伙。

王文琳早已热泪盈眶,摸着小妹的头轻声说到:“小妹呀,快谢谢李爷爷,他们可帮了咱大忙儿了……”

小妹不解地说道:“什么呀?宋如茵?我的亲姑奶奶?”

我老父亲一拍小妹的头:“哎呀傻丫头!就是说,你美国的亲人找到啦,还这儿傻愣着,还不快谢谢李爷爷!”

小妹动情地说:“谢谢您李爷爷。”

       老李眼里也闪着泪花儿:“谢什么谢?我干的就是这份儿差事。听我说,好多帮助你的人,我都不认得,是他们??闺女!要说感谢的话,还得谢咱们这政府,对不对小妹?你们祖孙俩能团聚,比我吃了凉柿子还痛快,行啦,大家伙快帮着准备准备,说不定这一半天人就到啦。”

我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好,小妹这说话就要离开我们了?一块儿相处了一年多,这冷不丁儿一说她家里人要来接,心里不免一阵难受。

王文琳马上就看出来了,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道:“是,衣服都是现成儿的,晚上还得洗个澡,干干静静儿的,别让姑奶奶笑话咱们”。小妹接道:“知道啦”。

王文琳本想打打原场,说道:“哎??这下可好了,小妹总算有了亲人了,这下我们可就放心了”。老父亲马上挑了理,阴沉着脸不高兴地说道:“这话说的,我们这不都是小妹的亲人吗?”王文琳自觉语失,忙接过来:“对对对,瞧我这话说的,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老李马上接道:“你们先聊着,我还要办点别的事儿,一有好消息我马上就赶过来。”

“哎!今儿你可不能走!非得在我这儿吃了饭喝了酒才行,不然我可不放人。”老父亲架着胳膊拦着老李。“别介了,我真有事儿,这我还能瞒您吗?下回,下回咱一块堆儿,不请我还不成呢。”

王文琳说道:“瞧您,连口水都没张罗喝,跃进,还不说把屋里的那条烟拿来?叫老李同志带上。”

我这才如梦方醒,赶快把立柜里的一条红塔山送到了老李面前:“李叔,这烟您可无论如何得收下,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这是怎么话说的呢?不就是送了句话儿,好么,别人干的工作这不全便宜我啦?得,我也不客气了,这两天我这儿正没好烟抽呢。小妹姑奶奶要是从美国来了,洋烟可也别忘了我啊??”

他临了还饶上这么一句,连我们都没见过的洋烟都惦记上了。老李把烟夹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一骗腿儿上了自行车,没骑两步又赶忙咕咚咚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把那条烟放在了车把前的兜子里,噔噔地紧跑了两步,又是一骗腿儿,急急地骑着自行车走了。

大家伙儿站在门道里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老父亲笑道:“这个老李,没准儿还真是有急事,不然不至为的,这么忙忙叨叨的,嘿嘿??”








       首都机场的出港口,我一个劲儿的按着小妹的肩膀头,这小姑娘兴奋得像是头躁动不安的小鹿,不停地向里面张望着,眼睛在探寻着每一个扫视她手中牌子的人。

       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穿得整整齐齐,一身的高贵的气质,犀利的目光停在了小妹手举的牌子上。“是我!我是宋如茵。”小妹一时愣住了,嗫嚅地小声问道:“您,您是姑奶奶?”老妇人马上接道:“你是我的亲侄孙女儿?”

       “姑奶奶??”小妹一声带着哭腔儿的叫声,我的泪水早已经把视线搞得一片摸糊。

       祖孙两代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好孩子,叫你受苦了,姑奶奶非常非常想念你,你是我们宋家真真正正的后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子?”小妹此时已经哭得讲不出话来。我连忙凑过身来说道:“她叫宋小妹,是宋建文老先生的亲孙女儿。”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轻声地说道:“小妹,小妹,嗯,好听,是我们中国人的名子,叫姑奶奶好好看看,嗯??真是个大美人儿,我们宋家真是有福气。”我忙着接道:“小妹,快别哭了,还不叫姑奶奶看看你画的画儿?也叫姑奶奶高兴高兴。”

       “这位先生是??”

       “他是我干爸,他叫石跃进!”

       老夫人警惕地看了我几眼,很有礼貌地说道:“您不是官方派来的?真对不起,刚才我还认为您是??”

       “您别误会,小妹这一两年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对吧小妹?”我知道自己的这身儿没带领章帽徽的绿皮,一定给了她不太好的印象。我也是怕人家误会我是官方的人员,那会儿的人挺左的,由其是对美国来的人,总是怕人家干点什么坏事儿似的,结果弄得人家挺反感。

       “对,我干妈要看着小妹妹,要不然也会来接您的。”小妹这孩子特懂事,接话接得有水平,一下就消除了老夫人对我的戒备心理。

       “噢噢??哈哈??对不起石先生,在海外把大陆说得很,很那个,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可我这一看,还可以,还可以,不象海外说的那么差,在我的想象当中,好像还是红卫兵啊,打啊砸啊的。”

       我马上接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改革开放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当然。我们走罢,怎么安排的?”

       “我家里条件不太好,住得又不宽余,给您安排在了长城饭店,也不算太远。”

       “噢??长城饭店,我知道,美国总统住过的地方。”

       其实,我不敢叫她住在我们那个小院儿另有原因,这几天院内的厕所坏了,小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实在是叫她这样的人不敢恭为,男厕所这边如雷的屁声,我怕把她老人家吓着。

       宋老夫人一身文化人的打伴,隐隐飘过来外国人身上特有的那种香水味儿,一下拉开了她与我的距离,她这人身上的气质,对粗俗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威慑力,会叫大大咧咧的人在她身边一句粗也不敢说。我这一身儿的确良国防绿,头发乱七八糟的,她一定意为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所以我对她讲话格外小心。

       将老夫人安顿下来后,在她的房间里略坐了一会儿,同她随便聊了起来。我将我所知的有关宋希贤的情况都一一与老夫人做了交待,把宋希贤与我的通信全都放在了她这里,好使她明白我与老宋非同一般的关系,同时把我在前线的战友与小妹通信的事也简单谈了谈。老夫人听后感到十分惊奇,连着说了几个奇字,并说这是人的缘分,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她反问我,信不信佛,相信不相信人世间这个缘字。我笑了笑说,您这是唯心主义的观点,那会的人遇到这样的问题,开口就是电台报纸的那一套,别的也说不出什么来。我只知道,谁能叫我感动,并需要我的帮助,我就一定会尽可能地帮他,没有那么多的讲头儿。

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左的东西还挺多,拜佛信教的事在中国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没往心里去。

看到老夫人神情略有疲惫,我马上起身告辞,约好明天一大早有车就来接她们祖孙两人,直接到宋老先生的原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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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我主动找的宋老先生的原单位,将老夫人要来的事儿同教委领导谈了谈,还算不错,新上来的一位主要领导知道这件事情,并热情的张罗安排了一辆车,有关一些落实政策,他也同我做了交待,说是中央的胡耀邦同志也知道这件事情,有人把这件事给中共中央写过信,中央非常重视,并有了批示,马上就要给宋老先生平反,因为冤假错案有一大批人,等全都捋顺了一起办理。

我马上感到,一定是我第一次来时认得的那位女同志,一定是她向中央写的信,她是位好心人。

其实给人家平不平反,对人家一位从美国来的亲属来讲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没什么意义。小妹年龄还小,不大懂得这些事情,作为我们又与此不搭界,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早干吗去啦?!什么平反不平反的,又是形式主义的这一套玩意儿,瞎扯淡。

面对这位领导一脸诚意,实在让我感动不起来,我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成啦??明儿别叫你们的司机跟我们犯葛就行啦。咱可说明白了,我这可是帮助你们做工作呢,别回呆会儿嘀咕我在这里边怎么着似的,那我可犯不上,要不,我可就不管!”

       “别别别,您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您和人家里人挺熟的,我们就别跟着瞎掺合啦,回头弄得挺别扭,人家大老远来的,别搞得人家心情挺不愉快。其实,我们也是待人受过,这方面还希望您多与理解。”

他说的这句话到是真话,是代人受过,代施以暴政的人受人们的唾骂,这是他们自找,谁让你们当初把风光全占尽了呢?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就来敲我家的门,脸上堆着笑,说宋老先生的骨灰给您带来了,随手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磁坛子?到我怀里,听他那意思是怕耽误我们上朱家坪,怕时间不够用。我心话说,谁他妈说让你带来啦?!甭这儿装丫挺的了,你们那点鬼心眼儿我还不知道?有脸见人家属吗?见人面儿说什么呀!得了,您回去吧,我们还懒得看见你们呢。

       那位司机一脸堆着笑,连作揖带敬礼,一道烟似的开车走了。

       我立刻叫了一辆单位的车来接我,急急的奔了长城饭店。这位司机跟我关系不错,小妹的事他也知道,那年我刚把小妹领回来的时候,他还凑过五块钱的份子,是个热心肠儿的人。

      

       我陪着老夫人祖孙二人在山间小路上走着,身后跟着老支书和五六个当地老乡。老夫人抱着亲哥哥的骨灰坛子,心情沉痛地跟在小妹的身后。

       这个季节又赶上是个秋高气爽的时候,和我上次来,前后没差几天的功夫,看着远处层林尽染的景色,当初领小妹走时的情景,还像昨天的事情。小妹满山遍野地跑着,她在摘当地生长的一种野菊花,黄和白的颜色,好像专是为老宋这一家人开的,无边无际,一阵阵的药香。

       小妹手捧一束山花,来到了爸爸妈妈的坟墓前。她大声地喊了起来:“爸爸??妈妈??我和石叔叔来看你们来了,姑奶奶也从美国来了??”

       小妹不等自己喊完就已经大哭起来,我和老夫人也禁不住泪如雨下。老支书和几个当地的汉子也难过地背过脸去。

       老夫人轻轻放下亲哥哥的骨灰坛,在宋希贤的坟前哭着说道:“希贤侄儿,你是我们宋家好样儿的,姑姑为你感到骄傲。四九年那会儿,姑姑见你时才几岁大,不料想你,你却走在了我的前面……”

老夫人哽咽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在那抽泣。

我也采了一些小菊花,放在了老宋的坟前,轻轻地对着坟说道:“宋大哥,你的亲人找到了,我把小妹交给了她的亲姑奶奶,你和大嫂就放心吧,小妹从此是不会受苦的了。”

       老夫人接着说道:“希贤侄儿,小妹我领走了,她命好,遇到了不少好心人帮助她。小妹今后的一切生活,你们二人就放心吧,孩子将在美国长大,受最好的教育,继我们宋家的香火。”

       她说完后,将一个大大的塑料瓶子打开,倒出里面的清水,淋在了侄儿和侄媳妇的墓碑上,用手帕认真地擦拭起来。

一时无话,气氛显得很沉闷,老支书和几个壮汉在一旁也是叹息不止。他们其中有一个石匠,蹲在不远的地方,熟练地在一块汉白玉上打凿着。我知道,他是在将宋建文名子打凿在石头上。

       我忍不住问道:“宋夫人,老先生的坟是不是和自己儿子儿媳挨在一块儿?”

       宋老夫人已经擦拭干净了宋希贤两口子的墓碑,诚挚地说道:“石先生,我也是不太懂,请问问当地人,咱们尊重当地的习俗,希贤两口子就算是当地人了吧,从情感上讲已经是分不开的了。”

       “老支书,这长辈的坟和晚辈的坟挨在一块儿,有没有个讲究?”

       老支书一定是听出刚才老夫人讲过的话中,有的话是对他们当地人极大的尊重,脸上的表情一时悲壮起来,也是为了在生人面前表示他支书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讲道:“要说??老家儿应当在晚辈儿的前面,嗨??现在谁还讲究那个?!”

       我说:“那就并排吧!”老夫人接道:“行,我没意见。”老支书大步向旁跨了两步,朝几个壮汉一挥手:“就这儿喽,开挖!”

       老夫人慢慢地走到老支书跟前,非常有礼貌地问道:“实在对不起,我昨天一下飞机就一直没有机会打听,我这位侄儿媳妇是怎么去世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老支书听宋夫人这么一问,放下手中的铁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坐在了一大块土坷垃上,一边掏烟一边深情地讲了起来:

       “要说咱这位曹老师呀,真是个大好人呢,您就可着房山县去找去吧,没几个像她这么好的老师了。要说起来,还是我把她给坑了呢,您瞧??别不信,当初是我把她从县城里给接回来的呀,要不是我啊,她兴许这会儿还在别处活得好好的呢。”

       一位埋头干活儿的壮汉,停下手中的活,闷声闷气地接到:“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曹老师现要是在别处过得好好的,那她可不能算是咱们朱家坪的人,也不是人宋家的儿媳妇,她兴许也不可能干出一场叫人佩服的事儿来,是不是这话?!”

       其他的几人马上接道:“那赶情!她要是在别处呀,不定赶上什么样的坏种儿欺负人家呢,还不是活受?!”“是这话!”“这话在理。”

       宋夫人越发不解起来,老支书这才将小妹母亲的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了老夫人听。他最后说道:“那几个被她救的娃可有出息了,现在都在县里上学,还有的考上了大学,瞧,那就是娃们的爸爸。”老支书指着几个正在挖坟地的汉子说着,那几个人全脱了上衣,满身大汗地干着。

老夫人心绪复杂地蹲在侄媳妇坟前,轻声地说道:“你是我们宋家好媳妇……谢谢你。小妹,来,咱们从新给爸爸妈妈培一些新土,然后再多采一些花来,要把鲜花摆满一圈。”





“哎!”小妹愉快地答应着。老夫人要过一把铁锹,弯了腰来在往坟上培植新土。我知道,这代表着宋家老一辈人对这一对夫妻的敬重,这种敬重是无法用语言来表答的,也是用金钱买不来的。有的人家合合美美,儿女们也不能说不孝顺,可离这敬重二字还差得远呢。这一家人的骨头都那么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越发使我尊敬起这个家庭来。





将宋老先生的骨灰安顿好之后,我们回到了车上。众乡亲前来送行,小妹与乡亲们挥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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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车内,小妹靠在老夫人的肩头,十分困乏的样子,我知道,这孩子一定是起了个大早,她一有点事总是这个样子。

      老夫人轻声说道:“小妹呀,是不是有点儿困了?”

“没有,我才不困呢。”

“小东西,嘴还硬。”老夫人轻轻地用手拧着小妹的脸,一副慈爱的表情,给了我极深的感触,小妹从今往后跟着老夫人,我真的可放心了。

       老夫人轻声问道:“昨天姑奶奶教你的几句英语还记得吗?背给我听听。”

“当然记得。”

“好,从头开始,第一个。”

“china,中国!”小妹大声地说道。

“嗯,很好,第二个。”

“America,美国!”

“对,下一个。”

“Capital,首都!”

“Washington,华盛顿!”

“再下一个?”

“Beijing,北京!”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好,不错,背得非常好,发音也很准,今天我再教你几个新的单词,你跟着姑奶奶读,好吗?”

“ok!”

“How  doyou  do 你好,good-bye再见,love yon我爱你,mother母亲,lavitas博爱,知道什么是博爱吗?”

       “知道!博爱就是恋爱,就是结婚的意思。”

       “错了。博爱是人类渴望和提倡的一种情感,是对人类一种普遍的爱,和仁爱、善良等词接近。和仇视、作恶等词相反,不是指大人之间,男女情感方面的意思。比如说,跃进叔叔和小琳阿姨对你的爱,山村老乡们们对你爸爸妈妈的爱,你妈妈对小同学们的爱,等等等等。你的爱呢?对谁的爱呀?全爱谁呢?”

小妹抢着说道:“对跃进叔叔,对小琳阿姨,对谭奶奶和石爷爷,对王奶奶,还有您。”

老夫人笑了笑说:“这是对亲人们的爱,对一切你见过的人,和没见过的人,也要爱。对大人要常说,Live yon,我爱你。这在美国会常用这几句话,在家中要会用这句话。”

小妹学着说道:“Live yon。”老夫人高兴地说道:“对,说得很好。”

不一会儿,小妹就靠在姑奶奶肩膀头睡着了。

老夫人这才来了两天,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维上的冲击,在海外生活的人全是这样吗?他们同是炎黄子孙,与我们比起来,对人生、对周围的人、对社会却是另一种思维方法,博爱??爱这个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人,也包括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这种没有阶级划分的宽容,令当时的我非常不理解,特别是我这么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杀敌无数,我认为这是没有原则的宽容。比如宋老先生平反的事,不找他们说得说得,这事儿就算完啦?也就是宋家人老实,搁我这儿可不行,人脑子要不打出狗脑子来,咱这事儿算没完。我反复问过老夫人好几次,她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之,说,人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找又能找回什么来?那些免强的,不是发自内的道歉,听着舒服吗?况且有的人也是代人受过,算了,别难为他们了。

老夫人说的这句话,我多少年后才悟出点味儿来,对那些无知和无耻的人,多一点正当的要求真是难为他们,真是一点不假。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瞧人家宋老夫人,家里人有了这么多的不幸,从人家嘴里就没多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后来到叫我帮助她为朱家坪买了一辆东方红牌的大拖拉机,说是为了报答当地人,说明儿就给他们送过去。记得她听我说道,这是在中国,不容易办,您当在美国那!?买那么个大家伙要有“控办”的指标才能买到,她听了好半天也没听懂,“控办”是什么东西?八几年那会儿,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我费了不少劲儿才帮她办成。

我送车去的那天,县里还派了一个报导组来采访,轰动了全县城。美得老支书脸都走了形,面对采访人员的麦克风,激动得连句整句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的在那儿傻笑。周围四乡八里的老乡们都说这是朱家坪的风水好,当初帮助了贵人,有了好报,这往后,好日子这就没完了。

       我把老支书拉到一边对他说:“老支书,我该办的手续全办完了,这是拖拉机的钥匙,您回头找个妙性点儿的小年青好好学学,好好珍惜它,怪不易的。”老支书笑得把眼睛眯成了一条隙儿,高兴地说道:“唉呀??真不知说些啥好,回去跟老夫人说说,俺们全村人不知要怎么感谢她老人家好呢!”

我说道:“人家是知恩图报,在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也确实帮过人家,这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今后想着多为大家伙办点实事,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回头给我来个信儿,一句话的事儿!”

老支书笑道:“没得说,没得说。”他真是乐糊涂了,“没得说”这句话哪儿是他应当说的呀?应当从我嘴里说出来才对呢。

老乡们围在拖拉机旁,几位眉毛胡子花白的乡下老人,摸得红柒都发亮了还舍不得离开。








过了没几天,老夫人买下了许多贵重礼品,登门道谢,一阵寒暄之后,她当着众人拉着我的手,对我母亲说道:“您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真不知怎么谢你们一家人才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礼物很微薄,不足以报答养育恩情之万一,请您千万别见笑,一定收下。”

我母亲上下打量着老夫人,用平常难以听到的腔调说道:“您这样说就是见外了,什么恩不恩的。跃进这孩子,是,热心肠儿!打小就听评书落泪,听音乐就哭,爱同情别人。搭上小妹也实在是个好孩子,这是他们爷儿俩的缘分儿,没说的,您甭客气……”

不等我母亲说完,我老父亲准在一旁没话答话:“是呀是呀,要是在资本主义国家,讲什么博爱呀,什么人性呀,做善事呀,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阶级感情高于一切,哈哈??”





我不耐烦地接道:“行啦,爸,您又来了。”

乘老夫人还没完全听懂,我母亲马上接道:“您别见笑,我这个老伴儿是个老脑筋,他们这一代人大部分全这样,已经改不过来了。”

老夫人说:“我听得很好,很有意思,在美国听不到这些。美国虽然科技发达,商品很充足,但那是一个商品化的社会,任何事情都充满着竞争意识,石先生说的非常对,这样的事情在美国不是没有,但很可能被人利用了,最起码是有条件的,有的时候讲起条件来,也确实是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国内的人在这一点上非常质朴,这在美国华人圈子里很难得。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这种亲情感,在外民族是不多见的。你们的真情,温暖着我的心,一种民族的自豪感,使我常常落泪。我们会感激终生。”

我母亲脸上泛着灿烂的笑容,接道:“您过奖了,这些没什么。小妹的出国手续办完啦?还需要我们帮着做些什么?您尽管直说。”我母亲她这人就是特爱听别人恭维她,老夫人这么有“理论性”的评述,她真是听着顺耳极了,在街坊们面前,真是给她的这个家庭增添了不少光彩。

老夫人接着说道:“有些话重复说了好多次,但我还是要说,就是关于这几年小妹的生活费用问题,不算清楚了实在是过意不去,你们生活的也很简朴,这就让我更不好意思,您看是不是委托一个什么人,一笔一笔算清楚,也好了却我一块心病。”

我说:“宋夫人,就不用了,您要是再往下说,那我们可就真生气了!”众人也是一个劲儿的劝慰,她这才罢了。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又传到小妹身上,她不在屋里,这会儿准是在王奶奶家。果然,我一掀起王奶奶家的竹门帘儿,小妹正在给王大妈洗衣服,王大妈正在一旁独自落泪。老人家见我进来,马上一脸的不高兴,开口说道:“都是你小跃进!好好的一个孙女儿,这说走就把人给我领走啦?!”

王奶奶气鼓鼓的还要往下说,我赶忙把话接过来:“王大妈,您老就甭跟着瞎起哄啦,当初咱说什么来着,人家里一来人您就得放人,您这到好,变卦啦?人家可是大老远从美国来的,怎么着?叫人先回去听您通知呀?”

“去走!给我一边呆着去!别拿我老婆子打镲玩儿,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

我一脸堆着笑,忙不迭地向老人家说:“王大妈,您老可是明白人,人家宋家可就留下这么一棵独苗苗儿,海外有一大笔钱等着这孩子领去呢,哪儿能跟着咱们在这儿过穷日子,您说是不是?小妹这孩子有福,遇上了您这么一位好奶奶,不然的话啊,横许谁的话也不会听呢,您说是不是?”王大妈噗的一下笑出了声儿,手指头点着我的鼻梁子说道:“你呀你呀??我是拿你一点儿辙也没有,好啦,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你们屋里去见见孩子的姑奶奶,亲手交到人手里我才放心呢,走,小妹,前头带路,给我引见引见,我也认个干妹妹。行啦??小妹!给我放下吧,瞧这孩子,临走临走还非得要给我洗洗衣服,哎??我怎么可舍得让她走喂。”

       王大妈絮絮叨叨磨烦开了,我知道老人家是情不自禁的,听得我心里一阵阵难受。老人这一年多一直对小妹非常好,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掉了,小妹有时回来稍稍晚一点,这老人就一百二十个不放心,总是站在当院儿门口,巴巴儿地往远处张望,像是一幅油画里的情景,非常感人。多少年后,看见画店挂有北京胡同题材的油画,我脑海里马上就出现王大妈在胡同口等人的情景,老人用手遮挡着夕阳,身后破旧的墙壁,胡同深处是几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儿在玩土。

       宋夫人远远地从我们房中迎了出来,大声地打着招呼:“您是王奶奶?哎呀??真是得好好感谢您呀,我们小妹真是有福哟??”说着话,宋夫人拉住了王大妈的手,不住地摇晃摸索着,眼角里闪出泪花,一时哽咽,话也说不下去了。王大妈此时却一反常态的大度起来,接着宋夫人的话茬儿说道:

“您甭客气,大妹子,这都是前世的缘分,好人总终归有好报,小妹的老家儿们为小妹积了德,该是时来运转的日子口儿了。”

宋夫人止住了哽咽,奇怪地瞧着王大妈,问道:“怎么?老姐姐也是拜佛之人?”

“没错没错,我是受我上辈儿人的影响,祖上三辈儿都修禅。”

“你皈依了吗?”

“皈依了,皈依了。”

“那好,咱们可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大恩不言谢,客套话我就不多讲了,老姐姐,我也是修禅的人。我看这样吧,您要是不嫌我是海外游子,您就认我做您一个干姐妹好了,我可是高攀了啊。”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这怎么话儿说的呢?我四处要找还没地儿找您这样儿的干妹妹呢。”王大妈脸上笑开了花,激动得头微微地摆着,这么多年,没一人这样跟老人这样聊过佛家事,没一人同老人认过干姐妹,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宋老夫人这一天也格外高兴,晚上非要拉上大家去下趟馆子。盛情之下,半院子人打狼的似的跟着她来到了宣武门内大街,这儿有一家有名的老子号,叫全素斋。两位老人都是吃素的人,又认了干姐妹,就此一块堆儿,也是为了谢贺谢贺大家伙儿。其实,除了王大妈之外,大家也就是跟着吃个新鲜,凑个热闹。

宋夫人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既高贵稳重又面面具到,办事情极其精明到位,从她安排我们这些人在餐桌上的坐位,就知道这个人非一般人所能比。王大妈和我母亲坐在首位,面朝着门口,其次是老父亲和我,小妹夹在我和王文琳中间。宋夫人在席间不停地为大家夹菜敬酒,这个菜夹得也极是有面子,单用一双筷子,她自己用的单放一边。我母亲是老北京,祖上又在旗,是个爱挑理的人,这顿饭她吃得很顺畅,没说出半个不字来。








       临别的日子终于来了,这一天是星期天,宋夫人一大早又领着小妹来跟大家伙道别,又带来好多礼物。一阵寒暄过后,众人将一老一少送出了小院儿的大门。

       王大妈一手拉着小妹,一只手拉着新认识的干妹妹??宋老夫人,颤微微地走在众人当中,心情格外沉痛。我看的出来,老人们总是这个样子,一到和自己感情深厚的人分别的时候,总是不免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年青人不大理会老人们的心情,其实,老人们的这份感情来得万分的珍贵,我十分理解。

       “小妹啊,到了美国别忘了给奶奶们来信啊,听见没有?”

“哎,听见啦!王奶奶!”小妹痛痛快快地喊着。

我为了打圆场儿,仍是没忘了拿王大妈开心,说道:“小妹,到了美国,看有什么适合咱中国老太太穿的衣服,也给你王奶奶寄两身来,也叫咱老太太换换这身儿行头,也叫咱胡同走出一位洋味儿的小脚老太太来。”

“去走!没事儿净拿我老婆子寻开心!”大伙儿一阵哄笑。

王文琳和小妹都笑了,小妹笑着笑着又突然哭了起来。王文琳说道:“行啦??小妹,时候不早了,起身吧,和王奶奶、谭奶奶,还有石爷爷道个别。”

小妹一下抱住了王奶奶:“王奶奶,到了美国我会常给您来信的。您平时可要多注意身体,别冻着了。”

王大妈带着哭腔儿说道:“哎哎哎,好孩子,到了美国就给奶奶来信,记住啦?”

小妹用力地点头,她依次跟众人拥抱,宋老夫文雅地抱了一下王大妈和我母亲,不停地用手帕擦起了眼泪。我听得身后王文琳好像是自语,回身一看她怀里抱着我们的孩子,也在用手帕擦着眼睛:“这小妹,这一走我心里没着没落儿的,平时吧,一会儿见不着她我就想她,也搭上这孩子有出息,可人痛。别说,我们娘儿俩还真是有缘。”








在首都机场,我拉着小妹的手说:“小妹,到了美国一定给叔叔来信啊!画儿要是能接着画就别丢下它,抓紧时间把英语学起来,给我写信时,下面要全用英语注上,我也想学呢。”小妹睁着大眼睛说道:“真的?不许骗我。”“叔叔骗过你吗?”小妹摇摇头,甜甜地笑起来。

老夫人过来说道:“跃进先生,我早上送到你家的点心,可要早点打开,这个天气容易变质。你千万记住我的话,你要亲自去做这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能,没问题。”

“好,那就再见吧,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她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眼中泪光闪闪,大大方方地拥抱了我一下,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去。

小妹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胸前不愿松手。我经声地对小妹讲:“小妹,叫干爸亲你一下,哎,脑门儿,喝??真香,行啦,再见。”我极力想早点结束这个场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只要再有一句伤感的话语,它马上就会涌下来。小妹却出其的镇定,这时她没有哭,实在出于意料之外。我知道,这小姑娘极是有心,这会儿她装作特别坚强,实际上她早是有准备的,只是有意地避开这本想大哭的场面,我心里非常清楚。小妹小脸略红了一下,转身而去,就像是要出去一趟旅游似的,不想叫我拿这当回事。但她没走出没多远,在姑奶奶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老夫人点头应允,小妹放下手中的提包,突然转回身向我奔过来,又紧紧地拥抱住了我,在我的腮边使劲儿亲了下:“love you我爱你。”“嗯,我也love yon.”

我和小妹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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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3:0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脑子里乱糟糟的。睡梦中一会儿是“塞拉希”临终时的情景,血肉抹糊的手在往外掏写给小妹的信,一会儿是宋希贤冰冷的手,一会儿又是朱家坪那片山红透了的枫叶,还隐隐约约地梦到过小妹的母亲??曹老师。

       早晨起来头昏沉沉的,蹲在当院儿的水池子旁慢慢地在刷牙。我忽然想起了昨天宋夫人在机场对我讲过的话,昨天她带过来的那些点心之类的东西,也真是,大热的天儿,别捂坏了。“妈!昨天宋夫人说这点心可要早点打开,不然可要长毛儿了。”

我母亲在正屋里擦洗茶具,接着我的话音说道:“可不是吗,你快点看看吧,怪可惜了儿的。”

       我在厨房打开了精巧的点心盒,一个厚厚的信封摆在油腻腻的点心当中。我由不得一愣,自语到:“这是什么?哟,她给留下一封信。”“信?是给你的吧?”母亲马上就接上了话。信封中央规规矩矩用钢笔写着:石跃进先生全家亲启。





我母亲擦着双手进屋:“怎么啦?哟!这是干嘛呀,有话干嘛不讲呀,还非得写下来,这人也真够仔细的。”我手中打开的信封中有一大沓绿色儿的钱,一封长信。

       “这是什么钱哪?!这是多少钱哪?!”

       我也是不明白,说真话,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美元,一百元一张的,一大沓儿。我说她怎么一个劲儿的叫我亲自打开点心盒儿呢,原来是这个意思。“信里写的什么哪?!快念给我听听!”

       信中写到。





石跃进先生:请原谅我这种做法。但是,我若不如此,既便是走了,也会于心不安,内疚终生。这里有六千美元,请你帮助我来做,酬谢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包括你的那些战友和同事。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感情,讲信义的人,这在美国社会非常非常重要,看一个人能不能与之交往,首先要观察到这一点。





我的侄儿宋希贤对人有敏锐的观察力,在生命行将结束之际,遇到了你,而且果敢的将小妹托附给你及你的家人,从某种成度上来讲也许是巧合,但是从我的个人观点来解释,这是佛的法力在当中,也是你们朋友之间的缘分。所以我没有什么过多的客套之辞,此时此刻,纵有千言万语都是多余。





你年青,有很多机会,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我这次回来大概看了一下,国家在至力于体制改革,这是令人振奋的事情。但是,我也发现有许多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于还很严重。科学理性地讲,发展经济不是一相情愿地搞政治运动,是要有严谨的科学态度,包括适者生存的思维方式,倚靠科学的系统工程,还要有一个宽松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除此之外还要有完善的法治体系以与保证。这些,在中国恐怕还要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于几十年才能达到这一发展经济的先决条件。我是学经济的。





你正好生长在这个时期内,正是年青有为的好时光。我很关心你,你如果有心,可以到美国来读书,专心致志地攻读几年有关经济管理方面的课程,数年之后,你将是一个出色的国际贸易方面的人才,或者说是管理方面的人才,可以在国内可大展才华。我可资助你,提供一切必要的手续,费用全部由我来负担。这一点请你放心。记住,英语非常非常之重要,一定要认真学起来,特别是日常用语。暂不多谈,希望你认真考虑。





我们常联系,地址在名片上,祝你好运,盼望你早日来美国看一看。





宋如茵草字












       我母亲看完信,感叹了一声说道:“唉,你瞧人家,这话说的就是有水平,回来这才几天哪,就比那瞎干一辈子的人都明白。旁观者清,真是一点不假。”

       老父亲又走了过来,马上插话道:“这是什么话吗?为什么要充当旁观者?同是炎黄子孙嘛??为什么不为国家出谋划策?拿来叫我看看。”

       我就不爱听他这一套虚假的官场语言,狠狠地挖苦他说:“您要是能站在这样的高度来看待事物,您早不在这儿呆着了。”

       老父亲听人挖苦他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对我则是另有一番标准,我是他儿子,思想教育要抓得更严厉一些,他白了我一眼说道:“我在别处呆着,有没你还两说呢!”随即便专心致志地看起信来,看着他那份神情,我实在想笑,他很多想法总是和别人合不上拍,占“左倾”的时候居多,语言常常停留在七十年代的政治报告式的结构之内,空洞而没有新意,但是他又非常的认真,因为文革时坐过“喷气式”,平日讲话谨小慎微,对家人的思想教育工作,一讲起话来声音总是要提高八度,其实是有意叫院子里别人听的,好给邻居们一个红色家庭的印象,然而买账的人并不多,往往反而到成了别人取笑的对象。当然,这笑声大部分是善意的。

现在想起来,我有时又十二分的佩服老父亲,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庭不受伤害,他要将全家人罩在他的红色保护伞之下。他老人家过世多年后,我才品味出点他的用意来,心中酸酸的。他经过共产党搞过的不少政治运动,每一回他都能通过,因为当年他还年轻,称不上是有“野心”的人。独有这“文革”,给了他极大的精神上的冲击,为了生存,为子全家的安稳,他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方法,已经改不掉了。

我和母亲在数钱,说实话,在自己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是第一次。

老父亲看完信后,摘下老花镜慢慢地说:“跃进不可能出国了,现在又托家带口的,这怎么能行?当初学的又是俄语。宋夫人说的这些看法,有的也不无道理,但是,她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我们现在要搞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计划经济还是为主嘛??我还看不出这两点上有什么统一性。不见得适合我们。”说完站起身出去了。

       我母亲撇着嘴说:“净讲点子大道理,收音机里说什他就说什么,没一样他自己的东西!哎!这六千美元值多少钱那?”

“大概不到两万块钱吧。”

“我地妈耶。”

       一两万块钱,八一、八二年的时候对一个家庭来讲可不是一件小数目,当时谁要是个万元户,整条街上的人都会奇怪地看着你。

我一时想起了王大妈,说道:“妈,把点心给王大妈送去把,咱们这好几盒,别一时吃不了全坏了。”

       “说的也是,老太太也怪可怜的。这小妹一走,老太太心里可得难过一阵子。我这就给她送去。”

       我母亲说完就端起点心盒子往王大妈家走,我听得那屋“咕咚”一下子,准是一盒点心全扣地上了,不等我开口埋怨,母亲差了声地喊起我来:“跃进!跃进??快来人那!王大妈不行啦!”

       王大妈平静地躺在床上,怀中抱着小妹的枕头,全身新换上了小妹头天给洗过的衣物,安然的死去了。

老人家表情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佛说:人生之苦,在于欲望。

人的欲望如同瓶中的魔鬼,一旦释放出来,想叫它回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家释放瓶中魔鬼的人,是我的亲娘舅,名叫谭燕存。

我还有一个大舅,解放前同一个青楼才女私奔去了南方,后来不知所终,谭燕存是我的三舅。三舅这个人有点儿邪的,听老人们说他小时候也特别淘,有一次在房顶上放风筝,因为风小他要跑几步,结果他一脚跨进了人家的天窗里,稀里哗啦,一屁股坐在了人家的八仙桌儿上,茶壶茶碗一个没剩,把屋里的老太太吓得半死,人家不依不饶的,家里人为这事儿不知陪了多少好话。我小的时最崇拜他,一遇有人欺负我,我准拿三舅说煽:“你丫等着,等我舅舅回来好好抽你丫一顿!”

他中学毕业后分在了二机床当铣工,在那会儿这是叫人羡慕的工作。六六年去了汉中,那会儿全国正大闹“三线建设”,他就是那会去的,当时也就是二十岁初头,一去近二十年没回来,等到了一九八三年,厂子的机器卖不出去,工人们每月开支都费劲儿,加上北京人在那个地方又呆不下去,一家五口人咬牙一跺脚,直接打道回京。他这一回来,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三舅妈是汉中当地人,在当地供销社当过几年会计,人一看就很精明。三个表弟妹都是在汉中当地出生的,一串儿小土豆儿似的。

三舅在汉中这几年没少读书,《论语》《资治通鉴》《史记》《战国策》《吕氏春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些著名的章节,他背得是滚瓜烂熟。后来据别人对我讲,别看你舅舅整天穿着工作服,油耗子似的,要是有机会叫他下嘴,您这位结巴嗑子舅舅一跟谁聊起《论语》《战国策》来,叫人家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谁要是冒傻接上两句,得,拿您当知音了,他晚上能挨户打听找上门来,一聊就是大半夜,净听他说人家还插不进嘴,后半夜还得管他一大海碗热汤面,下回见着他恨不能掉头就跑。

他这人也是结巴,有一年从什么材料上看过一篇报导,不知那一国的总统小时候也曾经是位结巴,说是人家从小就立志练演说,后来练得滔滔不绝,练得满腹经纶,几十年之后当上了总统。不知何故他认准了这么一个死理儿,天天练,天天说。甭说,十几年下来还真是比以前强不少,只是大家跟着受点儿罪,时间一长,周围的人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三舅他自认上知天,下知地,一旦出山不愁使不上,其实这种想法已经不适合当今的国情了。如今是信息爆炸的年代,知识和观念都要更新,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过去那种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已经是百十年前的事情,根本不适应当代的国情。

      

       记得那一天我正在后院儿擦自行车,听得有人大声地叫门,拍得街门震天响,后院儿听得真真的,我母亲她立刻就不高兴了,她是典型的老北京,事儿多,这么没礼貌地叫门,就等于是骂她。

       “找谁呀?!有门铃干嘛不按,穷敲什么敲?!”

       门打开了一条逢。

       “二,就二姐在家吗?”一个久违了的声音。

       “谁呀?哟!这不是燕存吗!?快快快!快进来,还有人没有?”我母亲的声音一下变得亲切得不得了。我忙撂下手中的油棉丝,赶快来看,原来是我三舅来了!

       “有,太有了,后边还有四位,都快进来吧,淑英!来,这是二姐!”

       三舅身后闪出四人,舅妈领头儿,她身后躲藏着一串小土豆,我都不敢想,站在我面前的几位形同木偶的小泥猴,竟是叫我大哥的亲表弟和亲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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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3:28 | 显示全部楼层
舅妈大大方方地说:“二姐,您在家呀,还怕您不在叫呢,你瞧,我和燕存结婚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着您。”三舅妈一口的京味普通话,一点也不象山沟儿里的土包子。

       “真是这话,弟妹!来来来,燕存在信中老提你,果然和他说的没两样儿,真是个利落人。”我母亲上下打量着着三舅妈,一脸的喜相。

       我忙叫到:“三舅!您来啦。”

       “来了来了,跃进,你,就你都从部队回来啦?!多快呀,这一晃才几年呀,你,就你都当兵回来了,这是您三舅妈。”

       “三舅妈!”

       “哎哎哎,你好你好,老听你三舅念道你,没想你这么高。”三舅妈一脸堆着笑,不住地打量着我,往前一个劲儿地推三个小土豆:“这是你们大哥,不是天天嚷嚷要找你们大哥吗?也不知道叫人,这孩子,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孩子!就是没规矩,都,就都出来!小兔崽子,先叫二姑!”

       几个小土豆儿躲在大人身后就是不肯出来,三舅抡巴掌就要打,这个时候,老父亲又出场了,我早料他老人家有这一手活。

“谁呀?!燕存呐!嘿??我说我这两天眼老是跳呢,好,赶情是你们这一家子要来啦,神了,哈哈哈??今天咱哥俩可得好好喝他一顿!淑华!快放下手里的活儿,上菜市场买几条鱼回来,不行,还是我去吧。”

老父亲极会处理家中事务,每当我母亲娘家人一来,他总是大度地张罗买东西,特给面子。我母亲这人就不行,记得我小的时候,奶奶有时从乡下来,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总是闹得不欢而散,我对此特别有看法。老父亲可说是她娘家的救命恩人,当年要是没他拉扯那一大家子人口,这会儿说不准能活下来几个。就这样她还瞧不起父亲家从乡下来的人,可对她娘家人却亲得不得了,不是给钱就是给粮票,老父亲新买回来的自行车,大家的新鲜劲还没过完,再找,人娘家人把车骑走了。自我记事起,工业券、棉花票从来就没断过,叫人看着特不舒服。

我这位三舅是老父亲一手拉扯起来的,今日相见,比见了亲儿子还亲。

不用说,晚饭自是一桌丰盛的酒席。

三两白酒下肚,三舅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

“二,就二姐夫,我这一回来,就不打算回汉中了,就、就、我们他妈那个破厂子,连支都开不出来了。”

“那你可得想好了,好歹你们那也是个国营大厂,正式的六级工,国家到什么时候他也得管你。”

三舅妈插话道:“你们这脑筋太陈旧了,铁饭碗呀,早晚端不上这碗饭吃。”

“我看未必,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嘛!”

说这句话的人,不用看,必是老父亲无疑。他这人深受共产主义理想影响,别看“文革”时挨过同宗同党人的整,谁要是说共产党半个不字,他老人家马上就翻脸,尤其是对我。在他的脑子里,共产主义理想是神圣的殿堂,不准许任何人亵渎它。不要说一般人,如果共产党内有什么人对现状提出批评,或者说有开明一些的建议,他马上就引用马列主义的经典反驳对方,但有的问题他又诠释不清楚,因为在我们这一代人眼里,共产主义理想不能说不好,但改革开放之前的社会主义实践,大跃进、人民公社、支援三线建设等等,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场劳民伤财的闹剧。

我和老父亲正面发生过几次冲突,那还是“七届三中全会”之前的事,当时还在读高中,凭着一股年青人的狂妄,言语毫无忌讳,败下阵来的当然是我。复员回来后,发现他有所变化,说起邓小平提出的改革开放政策,他赞不绝口,又有了一套新理论,讲得头头是道,其实没几样是他自己的东西,而且自相矛盾。同一件事情,今天站在保守派一方大骂改革者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明天又能站在改革者一方大骂保守派是拦路虎、绊脚石。有一次我听得实在是不耐烦,取笑老父亲:“您要是邓小平大伙可葳泥了,甭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也不是好猫。”大伙哄堂大笑。

当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很流行,虽然过去几年了,但是,当某人遇有需要阐明自己某些观点的时候,尤其是要在气势上要压住某人时,还总是有人把这句话搬出来,中国人善来这一套。

有的时候,老父亲也愿意与别人争竞争竞,到不是说他想怎么着对方,这也是调整自己认识的一种方法,这叫“搬杠长知识。”今天三舅全家一来,借着酒劲儿,可给老父亲上了一课。他这人说话虽然结结巴巴,但他引经据典,不是《孙子兵法》便是《战国策》,无疑给我们这个家庭沉闷的政治气氛吹进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此话真是一点不假。这要是换了我们,你讲得再有道理,他也不会听的。

三舅讲得大意是,今后要走自己发展的路子,现在国家准许一部人分先富起来,农村分产承包都快搞疯子,现在他们跟本就不愁吃不上细粮,有胆量的人承包的地多,一年下来能挣好几千块。农民们都这样儿了,咱们怎么办。

他的话讲得大家心里像是长了草,是呀,农民们都开始发财了,咱们怎么办?

这句话应当引为经典。后来发展到“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思考。”恐怕跟这句最初的冲动有关系。

两个妹妹这会都交上了男朋友,在小灶间张罗着做饭,在桌前张罗着端家伙,从不乱插嘴。我母亲吃这一套,这二位非常清楚,在未来的丈母娘面前多干宜善,少说为佳。

这一顿饭吃得很晚,大家借着酒劲儿高谈阔论,梦想着将来挣一万块钱的滋味。老父亲这一天也喝了点葡萄酒,兴奋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多年不讲的家乡话都撩出来了。

别人家都黑了灯,小院儿里只有我们这一家子还在吵吵,老父亲压了压手,示意别影响别人休息。三舅立刻来了气:“怕、就怕什么?!这院子全、就全他妈是咱的!二,就二姐夫,当初要,就要不是你紧着为咱这小院,就,就跑前跑后,这,就这会儿还不知他妈住,就住那儿呐!”

“哎??今儿喝的挺高兴,少提这不痛快的事儿。”

老父亲长长叹息一声,默默地站起身来,又来到当院那棵老葡萄架下,来来回回走绺儿。这一晚他睡得很晚,我听他在葡萄树下不时长声叹息,有时还自言自语。

他一定又想起了那动荡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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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北京的胡同里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尽的恩怨,而且成了我永久不成割舍的记忆。

       我家的院子是座四进院儿,房间极为整齐,虽然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几间正房仍没有一处漏雨的地方,每间房都用极好的木料打着墙围子,一水儿的花砖地,显然是经历了日伪时期,受了日本人的影响。当年姥爷家有钱有地位,把这座小院制办得特讲究。院子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有三十来间房,我们一家在中后院儿住了十几间,其他五六家外来户占了一半走。听老人们讲,过去住四合院有不少说道,正屋住谁,厢房住谁,灶间在哪儿,厕所在哪儿,都有个说法。老式年间盖房,人们认定风水会关系到全家人的祸福,在建房之前一定要请精通此行当的风水先生来看看,如有不吉之处,必是要请这些高人来“破”的。

院子正南正北,大门朝南,老人们说这是最好的走向。先不用说别的,瞧那大门儿,懂行的人知道那叫“广亮大门”,进深等于就是一间房,大门檐柱上端的雀替三幅云是有官品的标志,墀头墙的戗檐上青砖雕花,刻的狮子麒麟。行家们都清楚,当年的房主是位武将出身。大门的地面高出胡同地面几个台阶儿,台阶儿做垂带踏垛儿,除了王爷贝勒府的大门,这是最高的等级。记得我小的时候总是在大门口玩儿斗蛐蛐儿,煽三角儿,尤其是这夏天,门道里特宽敞,穿堂风吹过来,全身透着那么凉爽利落。

父母老俩口住的是中院儿的正屋,其他人家因搬进的先后时间不一样,乱占着十几间,前后院儿都有。“走鹃”占的是前院儿的西厢房,挨着厕所,懂行的人说那是个不吉利的位置,说当初盖房时横许没与四神相应,犯了白虎星。说这话有点迷信,当街对门儿的老酒鬼吴老七也就是那么一说,如今是什么年月呀,谁还穷讲究那个?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可我不这么看,当年我大舅,年青时遇上的那位红楼知己,住的就是那间屋,据说就是她把这个家搅得个底儿朝天。姥姥在世时一提起大舅和那女人就骂大街,大兔小子长、小妖精短的,可晚辈们不但恨不起他们来,反到觉得十分有趣。

吴老七年近七旬,早年在房管所干过杂工,抹灰、柒活儿、糊顶棚样样都拿得起来,就是脾气不大好,好喝两口酒。一两二两,喝得唉生叹气,嘴中又从不闲着,西红柿没原先的好吃吧,二锅头没原先的地道吧。甭多了,第三两酒一落肚随口就开骂,倒霉的是他们房管所的领导,亲娘祖奶奶回回挨他一通?,好在跟邻里们也挨不上关系,也没人计较。原来文革时他叫人给打过一顿,走起道儿来显得跨骨轴有点歪,从此便泡在家中,每月都得报一大沓儿药费凭证。人们说他也不是给谁家糊顶棚的时候,在人家房柁上捡过一个小金元宝,老人们讲那是人家祖上镇宅用的,有人揭发是他弥了。

现在年过四十的人都会记得,当年这“倒卖金银”是个什么罪过。片儿警找过他几回,可说出大天,一句话??没这回事。这事儿也不是怎么传到红卫兵耳朵里去了,呼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上来二话不说,大耳贴子窝心脚,一顿猛招呼,锅碗瓢勺被砸了个稀巴烂。红卫兵抄家打人像过蚂蚱似的,一声口号,呼啦又全撤了。吴老七感觉在街坊们面前大丢面子,此后有点破罐子破摔,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家里人谁不让他喝酒开口就骂,抬手就摔东西,大立柜镜子换了得有七八回,偏爱听那“哗啦啦”的声响,后来他家里人干脆给改成三合板的了。

这人要是成心惦记作践自己,也实在是没人管得了的事情,他喝起酒来越发没了命似的,十几年下来,吴老七瘦得像用细铁丝穿起的骷髅架子,风一吹就要倒似的,活托儿一个鲁迅笔下的孔已己。就这样,他怀里还总是揣着那个脏兮兮的酒瓶子,里边齐脖儿满装得全是泡发了的橘子皮,叫人感到连那甘甜高贵的橘子都掉了身价。

当年吴老七退休金还能拿上三四十块钱,可大部分全都用来买了白酒喝,可气的是他那喝法儿,尤其是赶到月初开支,家里人为他包了几个肉馅饺子,更是吃得隆重。他得叫老伴儿五个一锅、五个一锅的给他煮,他得吃那烫嘴的,那叫香。日落之前,在当街咂摸着二锅头,一盘拍黄瓜,“吱溜吱溜”的喝起来没完没了,不是嘬牙花子,就是从腔子里长嘘短叹,也不知是把他香的还是把他愁的。京城如展民俗百景,他应当算上一份儿。

自从挨了打,吴老七从此恨上了所有的人,在他眼里,天底下没有好人。街坊们都知道,闲的没事儿时还少招惹他,他那嘴没您便宜占。可是他对我们家人不错,说是看着我母亲一天天长起来的,姥爷家的大事儿没有一样他不知道。要说起当年的老谭家,好,他话可就多了,也像是沾了多大的光儿似的。他这人平日讲话不甩片儿汤话不开口,房管所抹灰的可有几个是吃素的?可他在当街遇见了我母亲总是先靠了墙,口中客客气气地说道:“呦喝??是您呐二姑娘,您先请。”

我母亲对吴老七也特别关照,甭管他遇有什么难事儿,只要是传到她耳朵里,准是先主动找到吴老七住的院儿里去,问这问那。有一年他因喝酒得了肝浮水,住了仨月医院,我母亲跑前跑后的张罗,感动得吴老七逢人便说:“还得说是老谭家的二丫头,人就是好。”原来,当年姥爷家的人可能接济过他,他这人有点江湖气,文革时就那么乱,他可从没说过姥姥家的人半个不字。“走鹃”在街道上是有名儿的“政治二百五”,是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她可怕吴老七,老街坊们都知道,吴老七要是骂起海街来,窑姐儿们都脸红,“走鹃”自然是不愿往前凑的。记得我小时候赶上一回吴老七在当街耍混,“走鹃”和吴老七在胡同拐弯撞个满怀,她居然一脸堆着笑,吴大哥长吴大哥短的喊,有意叫旁人知道她不会与这老混蛋一般见识似的,那口琉璃河腔儿喊得令旁人后脖梗子直发麻,吴老七仍是一附不买账的样子,?着膀子,威风的不得了。“走鹃”此时对“吴大哥”宽容得令邻居们瞠目结舌,真是一物降一物。

记得我小时候打酱油常遇上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月初五号开支那天,每回他都洒脱地要一盘小肚儿,那盘里的小肚儿被柜台里的老太太切得透亮儿,两只脏兮兮的手指捏两片儿下酒,剩下的用粗糙的黄道林纸包回去。人们都知道,他还有一个不常来的小外孙女。

二十几年之后,我曾去过当年的自家门口寻梦,路过胡同口的小卖部,一闻到小酒铺那股陈年烟酒熟食的味道,吴老七那附弱不禁风的骨架马上就浮现在眼前。柜台靠墙角是他“泡巴”的地方,一把高脚凳,公用白瓷杯子里的二两散白酒,当时也不是三分还是四分钱一个的熟兔脑儿,吴老七能靠在柜台前,同几位酒腻子整整泡上一个下午。他嘴中老北京那说不完的故事,听得小孩儿们大眼瞪小眼儿,有些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吴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不信到通州打听打听,一提老吴家,老人儿们谁不挑大姆哥?光好地就好几十倾,怎么发的财?这话就长了,老话儿讲,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呀。听我太爷爷说??你瞧!这事儿我横不能胡诌白咧,蒙人是孙子!那是哪年呀,横是闹八国联军那年,我们家祖上出了一位老姑奶奶,说是老家儿怀上她的时候哇,在路上救过一只狐狸,喝,那叫漂亮,混身上下火炭儿红。朝着老家儿这个作揖呀,全身直打哆嗦,也不知是什么把它吓的,雨那叫大,电闪雷劈呀,横带着它走了好几里地,未了也不打招呼就跑啦,打那起我们吴家就顺起来了。开始没觉得怎么着,赶到这老姑奶奶在五岁的时候哇,晚上睡觉老是哭,赶早上起来老说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到她跟前摸她头来……”





在旁的小孩子们,小脸儿一下全都绷紧了。





“嘿!老七,这儿有孩子,别净讲这些四旧的玩意儿。去走!都外边玩去!”





我绝不会走的,蹲在小酒铺的窗外我也要把这个故事听完。





“……您猜怎么着,还是家里大人懂,说这是闹财呢,说他再来呀,你就在他身上别根针,穿上红线轱辘,看看他是打那儿来的。您猜怎么着,老姑奶奶还真把这针插这白衣人身上了,赶天亮顺着红线一找,好么,这根儿红线一直通到后院儿牲口槽底下。还是老人懂,马上就拿金簪给它定住了,说这东西不然还走呢。”





“那是!跟东北人挖人参似的,后来怎么着哇?”





“怎么着?!等刨开地一看,好么??您见过最大个儿的水缸没有?俩人抱不过来,溜溜儿这么一水缸银锭儿!”





“嘿!地道!”





“一水儿的蒜头银锭儿嘿,足有上万两,不知道是什么人埋在那儿的。”





“这银子保管不是好来的,听说清朝大内银库里当差的,专偷这种蒜头银,也不是南方哪个地方专给宫里铸的。”





“一点儿没错!这咱可知道!听说库兵进银库的时候规矩大啦,无冬蜡月,得光眼子进库里,身上一丝不挂,鞋也不能穿,辫子也不能盘着,双手得拍着巴掌,嘴里喊着号儿,一跳一跳的进去。就这样儿也断不了偷,您说这蒜头银没有,全是夹屁眼儿里带出来的,这帮丫挺养的专挑这号银锭儿,撂丫眼儿里正合适呀,哈哈哈??听说有的库兵后来净是得脱肛那毛病的,哈哈哈??”





“哈哈??跳着走银锭儿都掉不下来,这眼儿可够紧的!哈哈??”





“老不要脸的,喝点猫尿儿就满嘴胡吣。”





“哈哈哈??”





……  ……





后来总盼着能遇上一位穿白衣的人能摸我的头来,还准备了红线轴儿,可梦中寻他千百度,有时被尿憋醒,那白衣人一次也没露过面。





这样的故事,吴老七每天都会有,从不重样儿。您千万别当真,过后要是有人再问起他们家那位老姑奶奶,他已经记不得祖上有过这样一个人了。长大才得知,那老吴家的故事是从《聊斋》中加工转移来的。

当今“泡巴”的人动不动就侃“时尚”,到现在咱也不懂这时尚是什么玩意儿,不懂装懂也叫时尚?嘴里像带着嚼子似的唱歌也叫时尚?歌手们句句装个哑嗓儿也叫时尚?为金钱所累也是时尚?相互攀比、争强斗富也是时尚?除此之外还能聊出什么狗屁玩意儿来?和吴老七相比,真是重孙子辈儿的。

令我佩服的是吴老七本是极讲规矩的人,拿今天的话讲就是非常敬业,干的活从不让别人挑出毛病,要是有人说他活干的不地道,那简直比骂他亲娘还难受。记得他对我们讲过他们这行的规矩,比如说上房给顾主挂油换瓦,得先拿腔拿调的咳嗽一声儿,为的是先叫街坊们知道,女人们处理私事得有个准备。现在哪还有人讲究这个?

有一回我忍不住问过吴老七:“吴大爷,您说我们前院儿这西厢房为什么就犯了白虎星了呢?”因为有我母亲的缘故,吴老七对我极为客气:“小跃进,真想知道?”我一再坚持,他神兮兮地告诉我:“早先这盖房可有个讲头儿,旁的甭说,咱先说这院儿的风水儿,各有四神罩着,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这邹大娘儿们就是属虎的,是只母老虎,和您家这院儿犯相了。”“真的?!”“赶情,逢遇上属虎的必有灾难,你们家那位大舅爷,他也是犯了白虎星,和他私奔的那位窑姐儿,也是属虎的。”                                   

噢??原来如此。

隔壁西院儿是居委会,外加纸盒加工厂,托儿所,红医站,公用电话,乱七八糟一大群街道上的大娘儿们,整天进进出出,南腔北调,像群老鸹似的在那儿吵吵起来没完没了。“走鹃”在这个院儿是位大拿,但没她住的地方,她横也嫌乱,这才琢磨起了我们家这院儿里的空房。那年月,没她们办不成的事儿。

       我从此格外关注起我们这个院内像“走鹃”这样属虎的人,咱还不能宣扬迷信,有的时候是巧遇,可是遇得又那么巧,让人心里总是犯嘀咕。幸亏王文琳是属鼠的,要不然我得别扭一辈子。

       有一天晚上家里人闲聊天,我母亲无意间问起了三舅妈的年龄。

       “属虎的!燕存比我大六岁,嘻嘻??”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得,又赶上一位“虎妞儿”。

老话儿讲,一山不容二虎,这院子里往后您就瞧好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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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4:10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人们不象现在的人这样见世面,有辆新自行车就美得不得了。平日我总是把新买的那辆“飞鸽大链套”擦拭的锃光瓦亮,转铃摇起来特脆实,进小院儿的门道时还总爱有意?一下后车轮儿,偏爱听链子撞大链套的声响。当时一定神气的不得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刚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呦喝??大少爷回来啦?真有点总理的派头,一分一秒都不带差的,是干大事的材料,哈哈??”

这位是从汉中同三舅一起回来的“一支花”,一张京片子嘴,一有点新鲜事儿,先开口的准是他。我母亲特不待见他,从不叫他进屋,有天大的好事儿,站在当院里说。

说起“一支花”,原是《水浒传》一百单八将里葵庆的混号,眼前的这位“一支花”原名叫王启明,只是因脑门儿长了烟袋锅大小的一个旋儿,才得了这么一个雅号,一来二去,大伙叫顺了嘴。

从汉中回来的这帮人来,也真是不容易,正是年青的时候去了外地,现在回京的人大部分都过了四十,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却连份工作也没着落,没法儿不着急。这些人,三百六十行几乎干遍了,就连给死人穿衣服的活儿都有人干过,人要是混到了这份儿上,对钱的冲动自是不必多说了。

自从三舅回来之后,我们院儿成了这帮人过嘴瘾的据点,整天聚在这儿胡琢磨,这儿有笔买卖,那儿有个项目,各种信息到是挺集中,聊起来动静又挺大,一会儿一位风风火火的来了,小脸儿煞青,激动得眼睛瞪得溜圆,说起话来唾沫横飞,跟有真事儿似的。开始我还真着耳朵听了几回,越听越不对路子,渐渐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居委会那部公用电话快叫这帮人给包了,传电话的李大爷,每天扯着脖子喊二三十回,不知道的得意为这帮人干的买卖大到什么份儿上了呢。可就是有一样儿,几个月下来没成一档子。今天又聚集到一块儿,老早的把我喊回来,不知又要出什么幺鹅子。

三舅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最后一位,全齐了,咱,就咱们开会了啊,下面??”

老父亲有意识地在屋里擞一声嗓子:“喔喝??”

三舅马上明白了:“哟!忘了请党委书记了!快着!有请姐夫书记!”

众人哄笑。

老父亲端着一只保温杯,披着一件中山装从屋里踱了出来,不满意地说道:“无组织无

纪律,一看你们就没当过干部。记住喽??今后甭管遇着什么样的事,有什么活动,先要看一眼领导在干什么,最起码也得问一声,这是规矩,懂吗你们?”

三舅忙说道:“对对,我还真把这话茬儿给忘了,哟呀,没,就没有党的领导,咱这还真快找不着北了。”

一支花什么时候也少不了他,忙插嘴到:“二姐夫这劲头拿得还真匀实,行!不愧是枪子儿底下爬回来的,压得住人!”

有一位叫不上名的工人插话到:“二姐夫先给说说,我们这几块料凑到一块儿能发得了财吗?”

老父亲不屑一顾地接道:“发不了,就冲你们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就发不了。”

一支花接话道:“不见得吧?!就冲您在各条战线上那么多老战友,哪个小母指一动,咱们不得肥的流油哇?过不了两月,咱们个得个都得是万元户。二姐夫!就瞧您的啦!”

老父亲脸一沉:“嘿??我可告诉你啊,指着我给你办点指标什么的,门儿也没有!坑国家?甭想!”

那位叫不上名的工人马上翻了脸,他这人压得住一支花,在这帮人里小有名气,据说他还组织过一个小小的工程队,见过点世面,今天是第一次来。他说道:“去去去??你他妈脑子里净是这指标那批文的,从哪学来的?你还有新鲜的吗?除了这,就知道他妈给死人穿衣服挣钱。我可告诉你啊,你小子可得跟得上形势,山沟儿一呆就是八年,出来连句人话都不会说,整天五迷三道的。你也就是我徒弟,搁别人早他妈一个大耳切子扇过去了。去去,一边呆着去!”

原来他是一支花的师父,后来得知他名叫宋广福。

一支花陪着笑脸道:“嘿嘿??师傅,我这是瞎说着玩呢!您别往心里去。二姐夫!您还当真呀?”他这人一口的京片子言语,把“二姐夫”的“夫”字,喊成“非”,十足的一附京油子的腔调,在座的人们不由得笑出声来。

老父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哎??得跟的上形势,这话我爱听,没有党的领导?胡来?美的你们,瞧瞧人家前门大碗儿茶,靠得是自己的双手,那才叫有出息呢!”

老父亲的话音刚落,母亲从屋里蹬蹬跑出来,“噗”地吐掉漱口的茶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支花喊道:“把你手里的茶碗给我撂桌上!说,什么时候给死人穿衣服来着?说话呀,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把我这家招进点病来,那我可不饶你,听见没有!”

一支花红着眼睛喊道:“二姐!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儿啦,每回到您这儿来,我都洗了澡才来呢,我这头发还湿着呢,不信您瞧!”

我母亲过来用条帚把儿顶着一支花儿的肩膀头原地转了两圈,没发现有问题。这才说道:

“嗯,这还差不多,记住啊,下回我要是再听有人说你给死人穿衣服,到我这儿来自己拿着猫食盆子,凉水管子接水喝,听见没有!”

一支花不等我母亲话说完,马上接道:“行行行!这还不容易?!”

大家一阵哄笑,老父亲和三舅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父亲笑道:“好了好了,别拿咱们这位兄弟开玩笑了。燕存呐,有什么大事要和大家说,赶紧着吧,时候不早啦。”

三舅清了清嗓子:“好,我先说说,回,就回头大家有什么要说的,等我说完喽,大家伙再叨唠叨唠,看看我们大家今后该咱怎么办。咱,就咱们这些从汉中回来的人,在北京的,我估计就有二百来口子,整天为钱四处乱窜,像,就像一支花这样的,真是穷疯了。嗳,可也是没辙呀,逼上梁山,对不对?一支花?”

大家又哄笑起来。

一支花有点不高兴:“得了嘿,谭师傅,别拿来我开心了,再挤兑我,那我可走了啊。”

三舅接着说道:“别,你坐下。我这是举个例子,没,就没挤兑你的意思,那我们全家还不如你呢,咱们今把大家伙叫来,有几个事儿和大家通通气,大家今后也有个照应。我现在想方设法把大家拢到一块堆儿,就,就是要和大家说,今后咱们可要干点大事儿。别整天像他妈野狗似的,这一口那一嘴的,那你没吃饱的时候。从今儿起,咱们要弄他条整牛回来。

众人觉得这话说的解气,不住赞赏地点着头。

三舅有意看了周围的人,他这是想要说重要的话了:“回来这些日子,我也冷静地想了想,你说咱们这些人笨吗?不是。懒吗?也,就也不是。就是沾不着钱的边儿!咱们这是差在哪儿呢?嘿??要不昨天我遇到两位真人,我这还他妈傻帽儿似的满处瞎奔呢!我呀,自,就自从昨天晚上一回来,是一宿没合眼,一,就一大早就给你们打电话,你们先听我给你们讲的真人直事儿。昨,就昨天我到前门第三旅社,遇着了这么两位爷,开始呀,我还有点瞧不起人家,唉,就跟那个刚从动物园放出来的猩猩似的嘿,瘦小枯干,凹凹眼儿,眉骨这么高,我一看这是俩广东冒儿爷!也没往心里去,不一会儿,见他三五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看着我这蕴气。人,就人那两人挺文明,主动给我上烟,这一聊天才知道人家是做大买卖的。打开皮箱让我一看,喝!十,就十块钱,全,就全是不打折儿的新票子,满满一提箱!我敢说,我头一次见这么多钱,足有十来万!”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一支花与他师傅面面相觑。

我半天没掺合说话,这会儿实在忍不住,讥讽地说道:“不就十来万吗?有什么呀!

带十来万现金的主儿,我那儿天天能见得着,瞧把你们激动的。”

没人理我,我这会儿的话他们肯定特不爱听。

宋广福师傅瞪着大眼睛问:“干什么买卖的?这么有钱?”

一支花接话道:“别是他妈俩骗子吧?!人走了吗?!”他说着话就要起身,看那意思是要把人家先劫住再说,一附身在江湖的架式。

三舅马上不耐烦的样子说:“得得得,你坐下。先听我说说人家怎么发的财,别他妈净惦记怎么黑,就黑人家。这两位呀是好朋友,是广东佛山郊区的农民,其中有一个去过香港,见过大世面。人,就人家做的是化妆品的买卖,拿人家话说,没有比挣女人的钱更容易的事儿了。从香港他亲戚那儿借了二十万港币,他,就他敢拿来出十五万来做广告!广告,听懂了吗?!电视广告,就,就是让几个大美妞儿,在电视里披头散发地一通乱扭,老百姓一个个眼睛就直啦,各大商场批发站,那合同像雪片儿似的飞来了。五,就五万块对咱们来说可能是个大数,可要说用这办工厂,当资金周转,也,就也还是老虎吃蚱蜢。这二人他就有这胆子,包装盒,小玻璃瓶全是扎来的。瓶,就瓶里装的东西呀,嘿嘿,说来您可能更不信了。现买几口大水缸,三角铁焊几个架子,电动机往上一安,一根轴通下来,破铁片砸个偏儿,往轴头一焊,齐活!搅,就搅的东西呀,我一说大伙可能更不信了,大不了就是那么几样;甘油、凡士林、香料、增稠剂、珍珠粉、维生素ABC,D,就DEFG,等等吧。当然,他这里也得有个配方之类的玩意儿,他们说的那叫配不配伍,这里得有个拿手,不,就不然一出锅全他妈泄成汤儿了,那哪成去!”

众人又哄笑,我也忍不住笑了,因为我知道人们常说维生素有A、B、C、D、E,还没听说过有维生素FG,显然是他顺嘴篇的。在场的人笑是因为他们听得这事特过瘾,自己也好像能这么挣钱似的,那几十万的人民币就好像堆在他们脚跟前一样,双眼放着光,笑得那么真诚。

三舅接着说:“其实摊到每瓶里并没多少钱。你们猜猜,前期准备工作咱们不给他算,从机器开转那天算起,三个月他们挣了多少钱?!”

一支花小眼睛瞪得溜圆,抢着说道:“咱还别拿武大郎不当神仙。多少?十万?!”

“往大,就往大了说。”

有人插嘴道:“二十万?”

“还往大了说!”

宋广福师傅沉不住气,说道:“不会超过三十万吧?”

“行啦??大伙也别猜了,我告诉你们吧,这,就这哥俩不但还上了贷款,净利六十多万元!人家带上十几万上咱北京这儿,找卫生部退休的一个老专家,要请他上广东,年,就年薪三万块,学香港,开年薪。人家这回要开发新东西了,据说三年后的合同全订完了!哎呀??真是听君一席话,就,就胜读十年书哇。我这十几年看的书算是白看了!就,就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咱们就没想起来呢?有的时候实际上就是观念上的误差,想起来似乎是件难事,一细掂量,这,就这有什么呀?就他那点设备,就,就咱们在坐的这几个憋着泡尿也能把它干出来呀。我昨天晚上想,我们差在哪儿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还是孙子兵法中说的: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兵,就兵不厌诈,诡计多端,兵者,诡,就诡道也。这句话拿到我刚才讲的这个事中来,这不是一个极好的实战例子吗?我是真服气呀。这不是,人,就人家临走还送了我一个打火机,你们瞧瞧,多新鲜。”

一支花手快,一把接过来说道:“快叫我瞧瞧,喝,这么长,透亮儿的嘿,塑料的!这用完了还能往里加气儿吗?”

“我还真不知道,还,就还没用完呢。”

老父亲半天没言语,听了刚才三舅的一席话,他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燕存哪,你说的这情况属实吗?”

“哎呀,我,就我骗自己家里人管什么哪?”

老父亲一脸的庄重:“这两个人也太刁钻啦,怎么能对人民这么不负责任呢?一点有关部门的鉴定都没有吗?当地的政府机构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当然,这里面也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他对商业机会敏感的观察能力还是我们所不具备的。但是,我对他们采取的那些资产阶级的手法,偷机钻营,损人利已,极是不赞赏。不要搞得那么暴利嘛??燕存哪,我们要搞厂子,绝不能按着这个路子走,要老老实实地工作,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一切工作都要围绕着党的原则来办,在不违反党的政策的前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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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极是不耐烦老父亲这句话,马上接道:“爸,您又来啦,又是在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都快成了您的口头语儿了,不违反什么政策,那个挣钱的事儿共产党有前提呀?您倒也说说!”

老父亲有点怒,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挖苦他,尤其是我,他一定会把我这“反动气焰”压下去不可。

“政策就是不能出现资本主义!不能人吃人,什么政策?就是这个政策!”

“资本主义有什么不好?现在不是在一个劲儿的学人家吗?自己要搞得好还用得着学人家的玩意儿?”

“你……”老父亲回回一到这理就叫我给顶得没话说。





一支花最会见人下菜碟,马上接道:“哎哎哎??跃进,别叫老爷子不高兴,你总这样,一到节骨眼儿上你就争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问题,说老实话,我们关心的是钱,我们得吃饭,这是正题儿!到这来就是想大家有个事干,有碗踏实饭吃。你有工作,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饿得你两眼发蓝的时候,你就没心思这个党、那个主义的了。”

他说完看了老父亲一眼,我明白,这话实际上是说给老父亲听的。

母亲一直在观察老父亲的态度,这种时候她是不插嘴的,别看平时她处处压着父亲一头,一遇到有关政治的问题,她总是先闭住了自己的嘴,因为她知道,在这些问题上跟父亲搬杠纯属瞎掰,不会有结果。有的时候老俩口还结成统一战线,枪口一至对准了我,我观察了好多次,觉得挺好笑。

“啊??就是的,这孩子就这样,一到关键的时候他准堵他爸爸,就跟夸他似的。你们爷儿俩这架打了快两年了,也没见打出个输赢来,管什么呀?中央那么多领导人没有你们明白?”

我自是不甘示弱:“哼!我看,明白人的不多。”

不料老父亲大怒:“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爸,您不知道,有的高干子弟在广东走私汽车摩托车,人那钱挣海了。”

老父亲大声喝道:“住嘴!你看见啦?!你还不是听人说的?!怎么着,眼热呀?后悔没一个好爸爸是不是?告诉你吧,你想要这样的干爹我有的是,可就是一样??”

三舅站起了身,摆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一到开家庭会议的时候,你们爷儿俩准转移斗争大方向,那个题目跟咱们挣钱,就,就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天开的这个会,一是要大家伙儿明白,看准一个机会,要,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把它拿下来,有时甚至于要不择手段!”

老父亲立刻不愉快地站起身,打断三舅的话头说:“唉??我这个书记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哇,不行我不参与你们的事了,你们说的这些话我听着不是滋味。”

三舅也颇有点不高兴,我知道,是我和老父亲扫了他的兴,他也不愉快地接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散会。”

大家刚被煸起来的激情,被我们父子二人全搅乱了,是有些不合适。因为有吴老七说过“白虎星”的话,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三舅妈,她正在帮助王文琳收拾正屋里的东西,又是擦又是洗,不像关注男人们的样子。我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呢?

“淑英!淑英!我看你这位当家的可有点悬,你可得给我把住了他,照他这挣钱法儿,我看早晚得犯错误。到那会儿,嘿嘿??说什么都晚了。”

“二姐夫,你们这是说什么呢?我可不参与你们男人们的事情,我就管咱这一大家子的饭,别的我也听不懂,嘻嘻??”

“瞧人淑英说的,真是的,我们才不掺合你们的事儿呢!穷争竞了大半天,管什么呀?甭管什么主义,什么计划经济为主,市场经济为辅,凭本事把钱挣回来,也叫我们瞧瞧,是不是呀?”也说不清我母亲她是站在哪一边儿的,说着说着,老俩口儿又演成对手戏了。

人们的思维实际上是极度混乱的,也说不清是站什么角度上讲述自己的观点,我母亲的话就是个例子。

“中央领导人不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这句话好厉害,一有人提起它,基本全没话说了。

老实讲,老父亲实际上是极孤立的一个人,他的思想根本就跟不上时代,国家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大家对共产党的干部失去了信心,人们平日讲话一提到这些人就挟枪带棒,茶余饭后没有人不在提从前的往事,周围的人几乎都在报怨过去。人们也真是奇怪很,平民在报怨,当干部的也在报怨,也不知道谁该报怨谁,人的思维真是极度的混乱。这个院子私下里,独有我老父亲一人在极力维护着党员们的尊严,时时要叮嘱我们要听从单位领导的话,和他们搞好关系,没有一个人不爱听好听的,等等等等。我知道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但买账的人还是不多,尤其是我,在我眼里凡高高在上瞎指挥的人,大部分都是草包一个。他们知道什么是市场经济?除了搞运动,搞计划,都知道挣钱是怎么回事儿吗?在他们眼里“货币”还不是跟过去的“边区票”、大食堂里的“饭票”差不多?在这些人意识中,每人的“按劳所得”还不就是折合成多少斤小米?初级社,高初社,公私合营,大锅饭,砸锅炼铁,连擦屁股纸都惦记纳入他们的“计划”。一提某经济专家,嘴中不知所云的玩意多的不得了,什么他妈狗蛋经济专家,还不就是刚解放的时候往上海运了几十万斤黄豆,利用新到手的国家机器整了一下投机商,这叫能耐吗?这些玩意儿已经固化在这些人的脑子里了,还成了理论基础。就这样还不能怀疑他们的能力,讲话稍有不慎,就落一个“思想成问题。”

我不甘心守着这群人过一辈子,有这种想法也不单是在家里,在单位也是如此。这也是渐渐地产生的,刚复员回来的时候没这没那的,只想吃口踏实饭,后经我三舅这一家人进门,由其是今儿讲的这么一个发财的故事,心也像长草了似的,从此关注起了商场的事情,还买了本《〈孙子兵法〉注释》,内容讲的大部分是商战实例,日本人成功的范例居多,而且引经据典的全是这部《孙子兵法》,令我大为惊诧。自己老祖宗的玩意儿到叫人家拿去发扬光大,现在进口人家的设备,遍地丰田、日产小轿车,到处是日立、松下的冰箱彩电,还得满处淘换票儿去。最刺激人的是那句名言:“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 妈的,让人给卖了,咱这儿的人到像在帮人数票子,什么玩意儿!

这个时期,人们的观念渐渐地开始了变化。先不说别人,咱前面提到过的那位“走鹃”,这些日子我看把她忙得够呛,白薯脚都快走肿了,每天挺老晚的回来,在当院儿烫脚,也不嫌寒伧,我赶上过好几回。

据说她现在挺能折腾,糊纸盒干着不过瘾了,跟北汽挂上了钩,要给人家厂子配套汽车靠垫,请了几个离退休的老职工,闹得市里领导挺重视,大笔一挥,在东直门外圈了几十亩地,机器、厂房气儿吹似的就平地起来了。据说还真搞出了产品,添人添物,活儿还真不少,市里的头头脑脑,三天两头上她那儿转一趟,又是参观又是学习。得,又树一处重点,这帮丫贯会来这一套,电视新闻一个劲儿的播,题目叫《一群白手起家的老太太》。

呦喝,还真小睢她了。

想想当初那么一个上窜下跳的“政治二百五”,如今成了一位改革开放的“白薯脚排头兵”,不简单,真是时代改造了人,我们自己还不是一样吗?我对“走鹃”有了新认识,她在我们这一片儿是个人物。还别瞧不起人家,在坐的这几块料,会这会那,今儿要是有人要原子弹,他们明儿都敢给您攒一个出来,可就是一样儿,谁找他们呀?没得吃还总有的说,有一个能赶得上那双白薯脚的吗?别不服气,是骡子是马您也拉出来遛遛。

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我母亲耳朵里去了,她特瞧不起“走鹃”这号人,恨得她牙根儿痒痒。但她不会同“走鹃”正面发生冲突,这不是我三舅来了嘛,她会蹿腾他出面的,只是现在时机不对。我母亲她在密切地关注着国家有关私房的政策,一有风吹草动,她马上就会有所反映,吃不香睡不好的。

  





我仍在机关里上班,但在密切地关注着社会上的商业动态,往日对长着钱串子脑袋的人们不懈一顾,总感觉这些人全是些俗不可耐的人,现如今我也极想加入进去,可一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认真的对待起来??挣钱??原来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同事张金来对我讲:“你非得开了窍不可。”怎么才叫开窍儿呢?有那么复杂吗?能比打仗杀人还难吗?天底下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我就不信我挣不着钱。老张说挣钱和赌气是两档子事,我就不信,非打算干出点明堂来不可。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汉中回来的这帮子人,开始那会儿心气儿真是挺高,可总也一档子也成不了,时间一长,我母亲也奈不住性子了。  

      这一天我正好在家看书,父母二人不在家。院儿里葡萄架下又在没完没了吵吵,小石桌子上摆着两三千块钱。

      三舅声音:“大伙听好喽,这可是咱们忙活了这些日子的头一笔收入,钱虽然不算多,可必竟是头一笔,我,就我的意思呢是今天咱大家伙聚到一块庆贺庆贺,自己家里头做点酒菜,叫,就叫我老婆子露一手,取个吉利!”

       众人:“没意见!”

      我笑了笑,两三千块钱,至于吗?因为我是晚辈,一般我不便插话,今天好不容易挣来点钱,我到要看看这钱是怎么个安排法,索性合上书,沏了一杯淡茶,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宋广福的声音:“喝酒去去咱们身上的晦气,今儿咱们可得照着五瓶儿白的,不喝丫一底儿朝天,谁也别想回家。”

      众人:“行!”

      三舅的声音:“拿这一百去买点熟食来,这,就这三十买酒!淑英!去买几只鸡来,再弄几条鱼,红烧鱼!”

      一支花的声音:“我操!这一百全买熟食?这得买多少哇?吃得了吗!”

      一个工人的声音:“你丫花过钱吗?没吃不完的,快点去吧您哪!”

      “这二十结人李大爷的电话费,多,就多退少补!”

      接着是一阵杂乱,又刷家伙又摆凳子。没一支烟的工夫,一支花风风火火地进院儿了,听那脚步声,他一定抱着不少东西。

      “操!今儿咱把小卖部的熟食全给丫包圆儿啦,有两丫在我后边没买上,给丫气得够呛,嘿嘿??谭师傅,就这也没超过一百块钱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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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4:47 | 显示全部楼层
葡萄架下,推杯换盏。

       众人嗓门颇高,略有醉意。我不喝酒,自不跟他们掺合。坐在远处听他们讲话,如品咂老舍笔下的人物,活灵活现,有时我不禁偷偷笑出声儿来。

       三舅:“今儿,今儿,喝,就喝好没有,说!弟兄们!”

一支花接道:“没得说!谭师傅,我今儿心里倍儿通快,甭多喽,一个月要是有上这么一当子,咱们这哥儿几个就不至于喝西北风。厂子一时半会儿办不成,这咱没什么说的,也,也确实不容易办成。这小买卖要是不断,咱们也能对付着。”

有一位平时不怎么爱讲话的工人说道:“哎??这话我爱听,我啊,就爱跟着大家伙在一块呆着,甭管挣不挣钱,只要是大家伙心齐,就是图个痛快,心里总拿这儿当个家似的。我一回自己家,总感着不是那么回事,媳妇整天他妈驴脸子瓜搭,哎声叹气,其实有时也不是冲着我,可我听着也特不舒服,老闹别扭。”

一位平时总是跟一支花叫劲儿的工人,名叫郑兴,这次挣的这点钱横许跟他有不少关系,酒一上脸,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这话没错,大伙心齐,没有办不能的事儿,就怕有人装丫挺的,明明能办成的事,碰他妈一个搅屎棍子,多好的事也让丫搅混黄了!”

       有酒壮胆,不料想一支花青着脸腾家伙站起来:“哎??孙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他妈是搅屎棍?!别是他妈指我那吧!你要这么着,这酒我还不喝了!今后,谭师傅这儿我还不来了,你们丫爱怎么挣怎么挣,我一点不眼热,操,有什么呀!”

刚才那位工人马上接道:“哎哎哎,是不是有点多了?喝酒的时候别找荐儿翻脸嘿,弄得大伙心里不痛快。”

       郑兴冷笑了两声:“我这儿说话你吃什么心哪?有捡钱的,还有捡骂的?”

       三舅喝道:“行啦!都他妈给我住嘴!谁要是再说一句,我,就我把桌子给丫?喽!心里一点他妈不能容人,你们丫要是能好得了才怪呢,狗,就狗蛋大小的事儿,老是他妈挂在嘴边上。”

一支花:“谭师傅,我这可不是冲您,这丫老是拿话找寻我,我这儿憋着丫好些日子了,今我喝点酒,有些话我也不想再忍了。今儿您说怎么办吧,今后谭师傅这,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话今儿我还就说出来了,不信你就试着你的。刚挣了几千块钱,瞧你丫美的,还知道姓什么吗?这笔钱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劳哇,人家二臭和我还不是前后跑的?挤兑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

       宋广福接话荐儿说道:“哎!这话可就远了,都是哥们弟兄,出来混不容易,别那么计较,有什么过结儿,借着喝到这份儿上了,说开了,今后谁也不许提!不是朝谭师傅说,挨我这儿就说不过去,是不是谭师傅?”

       三舅:“是,就是这话!”

郑兴还没结没完:“我??我是不知道姓什么,这回这点进项儿??不是我前后张罗,你他妈能喝上这顿酒?,我撒泡尿照照,还是他妈你撒泡尿照照吧!不是你丫给死人穿衣服的时候啦?瞧他妈你那点起色,也配和我们哥儿几个在一块儿喝酒?”

一支花冷不防抄起一只空酒瓶子,照郑兴脑袋上就砸。郑兴正背着身儿只顾说解气的话,丝毫没有防备,一声像是胡同里卖杂货敲梆子的声响,随着是“哗啦啦”的碎玻璃撒了一地,郑兴脑袋上的血蹿出多老远。众人忙拉架,吵闹成一片。小石桌被人挤倒了,一地碎盘子碗。此时父母二人刚好从外边回来,正巧赶上。

我母亲的声音具有一种特有的威慑,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哟喝??演的这是哪一出哇?在胡同口就能听见你们在这儿吵吵,怎么着,要翻天哪?!”

那位不太爱讲话的工人今儿还偏偏话特多:“二姐回来了啦!哥几个今儿刚挣了点钱,喝了点酒,这二位有点高了,真不合适,嘿嘿,真不合适……”

母亲正眼不带瞧他的:“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我没问你,我问我家里人呢,你插什么杠子?!”

       三舅感到这话不合适,仍笑嘻嘻想打圆场:“别别,二姐,有什么火您冲着我来,您,就您别冲他们,今儿真不应当闹得这样儿,真,就真叫街坊们笑话,得,我这给您作揖了。”

       母亲:“别,我可受不了你这一拜,你还是留着拜财神吧,别回头把我这儿的院墙再拜塌了!”

宋广福接话道:“二姐,真对不起,今儿大伙高兴,高了点,您别往心里去,下次再也不敢了。”

       母亲眼一瞪:“下次?谁说下次呢?还打算有下次?!我还告诉你们,从今儿起,你们再也别想蹬我的家门,再往一块儿聚,上你们家,听见没有?!我这儿不是赊粥的粥厂,上他妈我这儿找寻便宜饭来了,我这还不知道占谁的便宜呢!”

       老父亲接话道:“淑华!你这话可就有点不对了,大家伙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母亲一下火冒三丈,喊道:“冲谁呀?冲你呀!这没你事儿,你给我屋呆着去!”说着,将老父亲一把推进屋内,反锁上门。

       三舅:“二姐,您这话可有点不那个……”





    母亲不容分说:“哪个呀!哪个呀!你们整天往我这儿一凑,我往里搭烟搭茶搭电话费,时不时还得管你们的饭,你们这什么时候算是一站那?!啊?!刚挣了点烧纸钱,就他妈打起来了,瞧他妈这点起色,能干成什么呀。今后还少往我这儿带这臭下三烂的玩意儿,一个个狗蛋干不成,就知道在我这儿吃便宜饭,拿我当冤大头哇!?”

       三舅:“二姐,这,就这回挣的钱,还真,还真说有您的……”





    母亲:“对不起,那点烧纸的钱你还是留着打发这帮穷鬼吧,我不缺钱,我缺清静!”

       众人一声不吭,听着不是话茬儿,一个个相互翻着白眼儿,灰溜溜地全走人了。

       我注意到三舅妈的脸色极为难看,但她一言不发,手脚麻利的将一个新的口罩剪开,捂在了郑兴的脑袋上,急急的打发人把他送医院去了。

       我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插上,这帮人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打算掺合。

       母亲开始拽闲咧子,这是她的长项,旁人插不上嘴,直到天要黑下来。

       偏偏三舅妈干活儿碰倒了蒸饭用的大铝锅??咕咚??哗啦啦??

       “哟喝??怎么着?摔我呀?不爱听早点儿给我滚蛋,这儿是我的家,听见没有!”

       “……  ……”

多年来大家心里都清楚,此时多嘴无疑是火上浇油。我本想上前劝两句,一想还是算了,有的人不挨上一顿骂,他是不知道马王爷脑门儿上长了几只眼睛。

正乱着,王文琳一脚踏进门来,感到气氛不对,惊慌地问道:“妈??您怎么啦这是?干嘛坐凉地上呀?!”

       “让那帮臭下三烂给气的,在这又吃又喝又闹,还把一人脑袋给开瓢了,上医院逢针去了。咱们这快成的大车店了,什么他妈玩意儿!”

       “妈,您快别生气了,和那几个臭工人制什么气呀,真不值当的。您先进屋吧,回头我跟他们挨个儿说说,今后可不许这样儿啊,叫街坊四邻们看着多不合适呀!您快起来吧。”

       我母亲起来了。

  





晚上睡觉之前我一个劲儿的埋怨王文琳,她是为了劝老家儿,这没错,可是她那不管不顾的说话方式叫人听着不舒服,那几个臭工人呀,这其中还包括我三舅?三舅妈听着能不别扭吗?

“是是是,我今后说话还真是得注意点儿。不过今儿他们也太不象话了,多叫街坊们笑话,人家瞅着心里不定说什么呢。这什么时候算一站呀?”

“也是……”         

这一晚我实在是睡不着,王文琳讲的一点没错,什么时候算一站呢?                           

隔壁是三舅一家人住的房子,划火柴点烟的声音一直就没断,掺杂着唉声叹息的长音。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别提多别扭了。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阵,接着是一个女人闷在喉咙里的抽泣声。这一定是三舅妈,哭得极为伤心,又不敢叫我母亲听见,用什么东西捂着嘴,大口大口地?着气,像是要不行了似的。

听说三舅在三舅妈面前夸下过海口,到北京后会如何发达起来,前程锦绣。动辄《论语》、《吕氏春秋》、《孙子兵法》,不了解地细的人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如今他嘴边那几十套民族经典全就着几包烟吸到肚子里去了。闹成了这个样子,真够栽面儿的。

这可怎么办好?一定得想办法帮他们。

       其实按我当时的状况,我什么也帮不了三舅这一家人。我也是刚成家不久,又有了女儿,正是花钱的时候,哪有多余的钱?虽然说是娘舅亲,一回两回问不大,一大家子在这住着,谁也顶不住没完没了,难怪我母亲她早烦了呢。

小妹她姑奶奶临走时留下的那点钱,除去大伙儿分了分,还了一些人情,还剩六七千块钱,全在我母亲手里攥着,说要拿出来帮别人,门儿也没有。“宁堵城门,不堵阴沟。”自从有了上回喝酒打架的事,这句话近来常在她嘴边儿上挂着,那点钱拿出来给这些人?还不成了打驴的黄瓜?趁早断了这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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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3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一晃又是两个月,工作和生活还像往常一样平淡无奇。

       某日在班,张金来脸色沉沉地对我讲:“跃进,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饶世界给我说去。”

       我忙接话道:“哟!怎么了?我不会说的。”

       张金来:“我可能要调动下一工作,到一个街道联社去,是我要求去的。”

       “为什么?!”我极是不解,市级机关干得好好的,非要到下面找罪受去?

       张金来叹了口气说道:“在这儿干着实在没什么意思,我到下边去,没准儿还能有个出头之日。这帮人我也实在是看不惯,呆着憋曲的慌,不如早点想想辙。那边的主任跟我不错,各方面都能有个照应。跃进,你也得早点想辙,这儿可不是长久之计,这帮人你还看不出吗?勾心斗角,拉帮结派,一个个狗蛋能耐没有,你还别超过他去。有他们在一天,永远也没有你出头的日子!我看还得过二十年,这拨儿人才能死干净呢,那时我还不定气成什么样了!看他们丫出气儿我都全身不自在,不在这儿呆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干个体户!”

       我忍不住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哈哈??您这也不叫有能耐呀。”

       张金来:“那可也说不准,过个十年八年的咱再看看,我就不信混的不如他们。”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好,张哥,我看你在此地也是势单力薄,又不是溜须拍马的那号人,换换地儿也好。”

       张金来:“兄弟,你好自为之,少招惹他们,我那边要是混得不错,你也跟我过去,不跟这帮孙子在一块喘气。”

       “行啊。”

       一星期后,我帮他收拾的东西,一直把他送出大门外,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单位领导没有一人露面。      

                        

有一件不起眼的事儿,撂平时我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没想到这事演变得超过我的想象,以后为其所大喜大悲,改变了我全家人的生活道路,一切皆因它而起。多少年之后我在家闭门思过,一?根儿准骤在这件事儿上,令我感慨颇多,步入商品社会后,眼前浮云般的小事情也关系到人们的“旦夕祸福。”

一天有位叫吕国良的发小儿,风风火火地跑单位找我,不容坐下,开口就说道:“我有一大哥在印刷厂当头儿,也是新提上去的,原先那拨人跟他范葛,国营这帮丫你还不知道?工作上给你使绊儿呀,他猛的还真抓瞎了。关键是有一个外协活儿,一般的单干不了,工装卡具,没点硬手还真不成,真把他急坏了。他跟我不错,我也想帮帮他的忙,你看吧,下边有没有不错的小厂子,能不能接这活儿,钱你放心,这单位有钱,一天也不会耽误。”

       我条件反射似的马上接道:“我三舅他们到是国营大工厂出来的,这活儿手拿把儿攥。行,我试试吧。”

       国良:“您别试,要干您就利利索索的,只要有谱儿,先给钱都成。”

       “好吧,我下午给你跑一趟。一有信儿我马上就给你去电话。有没有相关的材料什么的,我一到那儿别光拿嘴说呀!”

       国良:“这儿有一份图纸,千万别丢了,就这一份了。”

我所接触的下属单位到是有几个搞机械加工的厂子,但我实在是个外行,这事不如到张金来那儿打听一下,横许能帮上忙,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了他,也想看看他混的怎么样。

       两个月没见,张金来可是今非昔比,自己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前呼后拥着七八个办事员,看那架式还真听他的。

       “你老兄看样子混得不错呀。”

       “哟!兄弟!我就猜你该来看我来了。还凑合,还凑合,联社主任对咱不错,我也得说的过去,别叫人指后脊梁骨。怎么,今儿找我有事?”

       “咱外边说话。”

       张金来:“哟,干什么呀,神兮兮的。就这儿说,全是哥儿们,没外人!”

       我看了一眼周围打扫卫生的人,干得大汗直冒,不像是在我们那里,看样子大伙儿都不隔着心。“你下面有没有不错的厂子,这有一个机加工的活儿,你看能不能帮上忙,都是朋友的事。”

       张金来:“机械这行我不懂哇,这样吧,我下边到是有一个挺大厂子,你呀,先问问有一个叫王忠的老师傅,他要说能干,那就是能干,他要说是不行,那就吹了,你再到别处想想办法。我说的这是实话,真的。”

       我不想打扰他,起身就要走。

       张金来:“有事你就先来个电话,咱哥们还用客气?其实这事儿你电话里说一下,我手下人就全帮你办了,还用你亲自跑一趟?你真逗。”

       瞧哥们这牛劲儿,是和原先不一样了。

  









       一进车间的大门,王忠师傅马上用棉丝擦拭满是油污的手,老远的就打招呼:“老张刚打来电话了。”

       我把图纸平铺在工具箱上。

       他用心地看着图纸。

       王忠师傅:“小师傅,这活儿可够难的。您也就是找到这儿来了,跟您这么讲吧,这活儿是大厂子不爱干,小厂子干不了,工装卡具,一大堆,就这就费了大工夫了。这活不直几个钱,关键的是这一大堆零碎儿,没一两个月干不出来。我看吧,以前可能干过类似的活,那些工装要是能用上,我看这事就好办。”

       “哎呀,那可太谢谢您啦!只是这时间不能托得太久……”

       王忠师傅:“我叫手下的几个徒弟加加班,保管给您抢出来,工期不耽误您的。我跟老张谁和谁呀?就冲他能到我们家看我去,这人就能交!您瞧我们厂子这帮头儿没有,一块堆儿呆了多少年了,连我叫什么他都未准儿说得上来。我说,您先别上厂头那儿说这说那的,那帮孙子可都是浸头拍子,人来疯,你一说活儿急,他准加价,明白我说的话吗?小伙子!”

       “得,王师傅,我知道该怎么说,事儿办成了我请您喝酒。”

       王忠师傅:“得,就这么定了,一礼拜以后取活儿。”

       这张金来好厉害,在新单位要干出明堂来,他就能走访到一位普普通通的工人家里去,而且是一位与他日常工作不相干的工人,能不为他办事儿?他要不顺起来才活见鬼呢。

      

       因还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机加工的事情我不打算先和三舅他们这帮人讲。不知他近来在忙些什么,每天回来的很晚,也顾不上讲话。这一天是星期天,我注意到三舅妈将所有用过的床单,被里被面,全部清洗干净。三舅在院中不停地吸烟,一脸心绪不宁的表情。

       老父亲在院中正闭着眼睛练“石氏太极,”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二,就二姐夫,明,就明儿我们打算回汉中了,这我叫淑英把被褥都洗洗,明儿我就打算买火车票去……”

       老父亲马上睁开了眼睛,收了架式说道:“哟!是这么回事呀,我说她吭哧吭哧洗什么呢。谁说要你们走了?你二姐那是气话,你还真往心里头去,你可真是的,一个大老爷们儿,亲姐姐骂两句就骂两句,有什么呀?原先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我呢!去告诉淑英,快别洗了,留着明儿后儿再说,别一下子累着了。唉??要说也是的,郑水他们那天也真是有点太不象话了,这院子里几十年也没见过这阵势,多让街坊们笑话,你回头跟他们说说,该来还来,该吃吃,该喝喝,可别再闹事儿了,传出去多不好。”

       “是,就是您这话,我也说过他们了,他们也一个劲的后悔,也,就也不好意思来这儿了。唉,都怪我,没能耐,叫大家伙心里都不痛快。二,就二姐夫,上回挣的那点钱,我还了点账,手里也没落下多少,这些日子几乎也花空了。这,就这回去的路费,您再帮我个百八十的,等我有了钱,一准儿还您。”

       “这是什么话,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别再提走的事了啊,你再提走,可别怪我不答理你。没钱!要说十块八块的烟钱我这儿到有,车票钱一子儿不给!”

       三舅妈猛地一下停下手中的活儿,捂着脸喔喔的哭了起来,和那天晚上的哭法一样,大口大口的?气儿,快要不行了似的。我因对“虎妞”们存有戒心,对这种哭泣的方法极是不欣赏,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一家子人在我们这受了多大欺负呢。

“你看你看,来了不是,这事儿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又提起来,真是成心找不痛快。淑英,快别哭了。今后谁也不准提这件事儿,谁再提走别怪我跟他翻脸。”

       老父亲实际上是极要面子的人。

  









       果然不出一个星期,王忠老师傅那儿传来的消息,叫我马上去领活儿,我立刻通知了国良。

       第二天一大早他来了电话:“跃进?喂!我是国良啊!嘿!真他妈够意思!那活儿真漂亮,我那大哥满意极啦,你可给哥们露脸儿啦。”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

       国良:“哥哥!今儿下午五点,新侨饭店西餐厅门口,我这大哥要见见你。”

       “嗨呀??你们哪儿这么多事儿,免了免了。”

       “跃进!你要是这样可就太不够意思了,人家是诚心诚意地想谢谢你,吃饭是次要的,大家在一块说会儿话,交个朋友。就这样,不见不散!”

       我刚要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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