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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走吧,走吧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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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4: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向后走


在幽僻的海滩上,那儿洁白得像只白鸽,我们到中午觉得渴了,可水是咸的,不能喝。在金黄的沙上,我们写下她的名字,可是一阵海风吹来,字迹便立刻消失。凭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勇气,什么样的愿望和热情,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完全错了!于是我们来改变我们的人生。
               

                   ??塞菲里斯


1


楚琴回家了。从省城回来的第一件事,她便去沐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喜欢淋浴,喜欢在水里找到一切盈动的灵感和激情。然而,当水流再次从前额击溅下来时,她感到身体里似乎灌注了无数泥浆,她怎么也无法冲洗掉,反而越来越有一种沉重和疲惫感。女儿依凡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是她无法预料到的。女人的身体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的麻烦呢?这是一个形而下与形而上结合的问题。女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体,一旦身体被世俗中的东西侵犯,势必会像一朵花被病菌感染暴露出越来越多的斑点。在这些天,她像一个挣扎在花期中的花匠一样在依凡身边驱赶着那些斑点。然而,在斑点的背后,她又看见了什么?当依凡告诉她那个与徐帆平儿子有关的冲动故事之后,她一下子就懵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依凡的世界里会出现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意想不到!四十年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另一场更大的悲剧越过她降临到女儿身上,如果依凡知道徐乐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她还会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去吗?她不敢想这一切,在疲倦越来越沉重地拉紧着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时,她感觉到了害怕,感觉到了命运真是一件残酷的东西。谁也无法去预知命运,谁也无法抗争命运。她的孤独和依凡的噩梦,这些都是围绕命运而滋长的现实。


而现在,她已经帮助依凡驱逐掉了身体的麻烦。在医院里,她听见了女儿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像十八年前的场景一样,她们都经历了女人身体上的痛苦。女人的痛苦是与生俱在的,没有哪个女人不会经历身体上的最大痛苦,而痛苦与生命同在,这似乎是早已注定了的宿命关系。从医院出来,她没有想到徐帆平会出现在她们面前。在这之前,她从依凡口里得知了徐乐的存在以及那个出国设想的存在,她很悲哀自己女儿竟会如此天真地沉浸在未来的美好梦想中。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人在命运的问题上谈不上任何对错,只是她不知道所有的缘由罢了。在她得知女儿怀孕的那天晚上,她去找了徐帆平。在马路边一个电话亭里,她拨通了徐帆平的电话。她告诉他自己已到了省城,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他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环视了下四周,旁边不远是和平饭店。她对他说将在和平饭店旁边等他。徐帆平很快就来了,开着黑色的轿车,他兴奋地注视着她的降临。他让她上了车,叙述着意外和欣喜。他说他一直希望她能来省城,他将带她去看风景,并且让她住省城最好的宾馆,说完他很刻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期待与激情,他问她住下了没有,前面就是和平饭店,就去那儿住吧。然而,她很快拒绝了,她告诉他已经住在了一个旅馆里,离依凡学校很近,非常方便。


之后的话题似乎是围绕着依凡而展开的。她从他的话中知道女儿很听话很勤奋。他一直在称赞她,称赞之后他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这是一个好姑娘。我儿子也非常喜欢她。他们现在成了好朋友了。我正准备在暑假过后把他们弄到国外留学。当然,这个消息本要早点告诉你的,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就没有说,现在你来了,咱们就好好商量一下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吧。”他的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而她在他的话中越来越感觉到委屈和悲哀正在慢慢侵袭着她,也慢慢侵袭着在他语词里飘荡着的未来。女儿还有未来吗?在她得知她身体的变化时,她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十八年前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了下来,把她和她的女儿更紧密地罩在其中,她很凄然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异常:“怎么啦?难道你不同意吗?我说过了,乐乐非常喜欢依凡,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吗?我们以前没有续上的缘,现在可以由他们来继续,这难道不是一件完美的事情吗?再说他们只要出国了,就会很有可能定居下来,这难道不好吗?”他焦虑地倒出了自己的设想,这设想闪烁着粉红的花环,把她的心思再一次束紧。她惊讶地脱口而出:“不行,这不可能,这怎么可以?这绝对是不可能!”她一遍遍地否定着他的话,在他的惊诧和不可思议中,她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在一阵沉默过后,她擦干了眼泪。他仍然在劝说:“孩子们都同意了,这对她们多好啊,你为什么不能同意呢?别考虑钱的事,这不用你担心,所有费用我来解决。”


她冷静的回答:“这不是钱的事情,我说过,我不会同意依凡与你儿子出国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反对?你不知道乐乐有多喜欢她,依凡也同意了,你为什么要反对呢?如果说十几年前我欠了你很多,现在我正在还,难道这不行吗?”他有些激动地凝望着她,似乎要穿透她的冷静看到她灵魂的全部真相。


她低下头仍在喃喃说道:“不行,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到底是为什么?你难道不想让你我的孩子幸福吗?你难道要把你的女儿圈在身边过一辈子吗?你真是太自私!太自私!”他有些愤怒了,把车停在一条路口边他开始郁闷地拍打着方向盘。


愤怒的火焰在车厢里燃烧,她在这一刻心里涌动着十几年来的委屈和晦涩,它们像更大的火焰窜出她的灵魂,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冷冷的说道:“我自私吗?我带着女儿挣扎了十八年,这十八年来你在哪儿?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一个女人成为单身妈妈,她要遭受多少打击?你说我自私?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


“我知道离婚对你打击很大,这些年我想找你,可是我的家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能去找你。我知道你带着女儿吃了很多苦,当然,你的前夫很没有责任感,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的语气柔软了下来,他点燃了一支烟,淡白色的烟雾在车厢里冉冉升起。


“他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在离婚那一天,他就说过他不会负任何责任。因为孩子不是他的,你知道吗?孩子不是他的,是你的!!!”她用尽力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又流泪了。声音撕裂了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撕裂了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灵魂最后的尊严。她非常伤心的哭了起来。


他显然被这些话惊呆了。他扔掉了手中正在燃烧的香烟,直愣愣地望着她。在他看来,这个消息无疑像一记雷霆震撼了他的听觉,他很紧张地问她:“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依凡是我的女儿?”她拼命点着头,在流泪中,她向他叙述了十八年前的历史,叙述了她在历史中从挣扎到平静的所有故事,叙述了她为隐瞒所有的真相而担负的代价。最后,她抽噎着说出了令他更惊诧的事实:“依凡怀孕了,在一个晚上她和徐乐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切,结果她怀孕了。今天我才知道这些,这是多么荒唐啊,而这就是命。女人的命为什么会这样苦?明天我会带她去医院,你能来吗?你能来看看她吗?”


他又点起了一支香烟,“香烟是男人降落在这个世界之后,用手指夹住的一根芦苇。”用这根芦苇,男人吮吸着世界的味道,同时释放出自己口腔的味道。烟雾在车厢里笼罩着徐帆平的面孔,过了很长时间,他在吐出一个烟圈之后说道:“明天我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参加,也许去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哦,你先带她去吧。过些日子我会去看她的,当然,这个事情一定要保密,别让我儿子和妻子知道。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当然,我会去看依凡的,我会尽一切力量去补偿她。她竟然是我的孩子,怎么可能?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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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2


楚琴嗅到车厢里的香烟味道,嗅到了从徐帆平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语词味道。她感到迷惑,在朦胧的烟雾中,她想努力看清楚散发出味道的这个男人的真实面孔与表情,然而,香烟掩盖了他的脸,也掩盖了他的嘴唇。她看着那束红色的火星夹在他的手指间,香烟就快要烧到指头了,然而感到疼的反倒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在窒息般的沉默里拉开了车门,矜持的保持着最后的骄傲,她对他说了再见。


下车的那一刻,她很想他能够叫住她,以她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让她停下来,转身重新回到他身边。她希望他能够详细地询问这些年来的境况,她带着他们的女儿在生活中挣扎的境况,这是她压抑了十八年又时常想找人倾诉的一段历史,一个无法暴露却哽塞着她心灵的灰色秘密。她多么想他能够用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口令唤她回来,然后深沉而柔情地抚平她内心的所有褶皱。但是她的身后没有声音,除了香烟的味道和香烟的虚无,什么也没有。她走了,朝着沉沉的夜色,她回到了旅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帮女儿依凡解除了身体上的那个麻烦。她领着那个孩子,无论依凡的身体发生怎样的变化,她始终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遭遇了不测,而她正在帮她解决掉突如其来的不测。人在生活中势必要遇到各种各样的不测,而这就是命。她在手术室外面等着依凡的时候一再祈求着老天保佑女儿安然无恙,保佑她们两个人的命不要再那样苦。女人的命比身体更单薄更脆弱,她在扶着依凡的身体走出医院的时候,似乎在阳光下看到了如同影子一样的命,它们摇晃、它们不安、它们左右不定、它们变化无端。而这个时候,徐帆平的出现让她再次感觉到了命运中所出现的意外,像一道强光注射到地面的那些影子上,她开始逃了,搀着女儿,她尽可能地回避着这个突然降临的男人。对于她来说,他的到来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相反,她却进一步感觉到了他的怯弱和虚伪。在前一天晚上,她在车厢的沉默中嗅到了香烟的味道,那时,她就感觉到了他的踌躇不安和怯弱虚伪。男人点燃香烟,无疑是要将最真实的情绪掩藏到香烟的气味中去,这种掩藏是可怕的,它暴露了男人最本质的弱点。她回避了他,在医院门口她回避了他所要表达的关心。在她看来,这种关心已经迟了。


在出租车上,她听到了依凡问她为什么要对徐帆平那样凶恶。依凡用了凶恶这个词。是的,在离开他时,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抛出了那些拒绝。她要抗拒他的出现,抗拒一切与他有关的人和事去接近她们。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出现这些年的孤独,如果不是他的儿子,依凡就不会遭遇最大的痛苦。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这就是罪孽。十八年前的罪孽,延续至今,仍然没有消除,反倒更剧烈的摧残着她的世界。在出租车上,她痛苦不堪地闭上眼睛,努力抑止住汹涌出来的泪水。她知道她已经拒绝了他的一切,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地完结了。在十八年后,在去年寒假的那次见面之后,她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与他彻底告别,但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会以这样决裂的形式告别,如同一只布满花纹的水瓮,终于在失水中碎裂。


临回家之前,她再次警告了依凡不许再与徐家人来往。依凡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为什么。她痛不欲声地问她:“你难道还没有疼够吗?你难道还要妈妈再替你伤心吗?”依凡不再说话了,她看出了女儿眼中的委屈与难过。她有些后悔,她为什么要那样大声质问她呢?她不过才十八岁,就经历了生命中最大的不幸。尽管她们保守着这个不幸的来自身体的秘密,然而,她知道一个人的疼痛可以消除,历史是不能消除的,一个人的伤痕可以平息,记忆是不可以平息的。她不想对依凡解释这一切是为什么,她更不能暴露出她的真实出身。实际上她知道女儿已经窥探到了她的部分秘密,她与徐帆平的秘密。在那个寒假里,当她送走了徐帆平,她就从女儿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惊诧,她明白这种惊诧是因为洞悉了她的私人生活而闪现出来的。她也明白在女儿逐渐长大之后,徐帆平在她私生活中所占据的场景总有一天要暴露出来,生活是容不得隐私的存在的,即使没有人去揭开极为隐私的秘密,它也会让保密者感到内心的不安与烦躁。


楚琴已经躺在了床上,从淋浴房出来,她就感觉到了疲倦一阵一阵席卷而来,每当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就是蜷缩,在自己的角落、在自己的平静、在自己的孤独??在自己的床上,她蜷缩成一只猫,很小心很慵懒很无可奈何地舔着一个又一个瞬息而过的片断和细节。在寒假徐帆平送依凡回来的那个晚上,她离开了习惯于蜷缩的这张床,那天晚上她一夜未归。事实上,她随徐帆平去了宾馆,小城最大的县城宾馆。在那张白色的宽床上,她与徐帆平再次拥抱在一起。用往事、用记忆、用渴望已久的激情,他们拥抱着并把手探向对方的最隐秘处,然而,湿润的夜晚没有让他们身体里的欲望之花滋长盛放。在徐帆平的覆盖下,她的身体像蛇一样颤栗着、扭动着,但他的失败让她似乎从高空沉重地跌到了地面,他从她身上瘫软下来,带着歉意对她说这也许是心情缘故,是他太心急了,所以才这样。紧接着,他又不甘心地紧紧抱住她,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体内,但是他们始终是分离的,在他越来越急切的尝试中,她看到了他们之间的陌生和距离。他们的身体在经历了多年的分离之后,始终是独立的两个世界。她始终进不了他的世界,他也始终远离着她的世界。那天晚上,她突然很厌倦了他的努力,在他的徒劳和疲惫不堪中,她看出那似乎更像是表演,是肉体面对欲望时所进行的一系列表演,观众是她,目的就是为了证明男人是成功的。在任何场景男人对成功的在乎远胜过对女人,那个夜晚,他并没有询问她的生活状况,在他看来,那是她的世界,是她生活的场景。它们远离着他,根本不属于他。他所在乎的,只是他的失败和不甘心而已。


最后,他在气喘吁吁的徒劳中彻底失望了。他在她面前不断抱怨着他的家庭。他诅咒着在他家庭中扮演着绊脚石角色的那个女人。他对她说:“我的日记被她发现了,她掌握了我的一些隐私秘密,并以此威胁我的自由。我之所以不能来看你,是因为她时刻盯视着我的活动,她不允许我来这个小城,并威胁我现在的地位。你知道做男人是不容易的,做成功的男人更不容易。我们现在分居了,很多年之前,我们就一直分居了。当然,分居对心灵是有益的,但对身体却很不利……”说完那些话,他祈求着她的谅解,在看到他可怜疲惫的神情时,她感动了,做男人不容易的,做成功的男人更不容易,她理解他所说的这些,她抚摸着他有些秃发的前额,如同母亲,她平心静气地安慰着他,鼓励着他。那一夜,她几乎把他视为孩子一样轻拍着他的身体,让他远离疲惫、远离虚弱、远离现实投射给他的无处不在的噩梦。


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致命的弱点。在她看来,他的最大弱点就是怯弱。他始终不能正视生活中出现的真实场景,以一个男人的勇气和力量去接受那些真实的存在。在依凡的事情上,她更清楚地看清了他的灵魂。如果说十八年前,他给予她的是诱惑,她更相信那是出自身体的诱惑,男人与女人在身体上的相互吸引,这是自夏娃、亚当时期就存在的一种诱惑。所以,她迷恋上了那些诱惑,以至于将自己的身体和命运全部奉献了出去。以至于现在,她和依凡的命运全都被罩在一个深不可测的笼子里面。透过那个笼子,她看到了人性的种种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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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3


依凡在楚琴放假的第二天打来了电话。她告诉楚琴暑假将于后天正式开始,而她将和李元元在省城打工一段时间,然后去山西玩几天再回家。在电话中,楚琴觉察出依凡的口气很小心却又很渴望。她情不自禁地轻叹了口气,孤独而理解地对依凡说:“去吧,记住要照顾好自己。钱不是最主要的,关键的要学会如何做人入世。去李元元家玩,要注意安全。别给他们太多麻烦。”依凡在电话中欢呼起来,一个劲地谢着她,又一个劲地安慰着她:“我会很快回来的,我还要在五台山给你许个愿。你真是我的好妈妈。”楚琴在放下电话后,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孩子,终归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呢?太单纯了。”在经历了那么大的一场疼痛之后,何去何从,这是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她庆幸依凡能够放下所有的负担,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融入社会和人群。这也是她为之担心的一件事情。她害怕当初自己所承受的忍辱负重会同样延续到女儿身上。而这一切她认定就是命。命运改变了她的生活,而她却改变不了命运。所以,在听到女儿提出来的打工及旅游计划之后,她宁愿她以这样的方式去支配人生,更准备地说,是支配自己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打工是训练独立的秉性,而旅游则是为摆脱一个又一个飘荡在身体上空的圆圈。女儿依凡能够为这些事情而出发,无疑说明她在叛离一尘不变的人生,改变随时都有可能被灰尘笼罩着的命运。



命运,在命运的问题上,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男人。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她们会这样吗?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伤心不在于钱财和欲望,而在于情感方面的伤害与欺骗。徐帆平在十八年前如果不在她的体内埋下那颗苦核,她会像如今这样执守在一个人的角落里纠缠着时间和回忆吗?如果他能够为她们娘俩承担些责任,以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勇气和力量为她们奉献出一点点爱,她们的境况会这样吗?她后悔在依凡去省城的当初打了那个电话,后悔让女儿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一步一步接近另一个无法预测的深渊。尽管她及时帮助女儿清除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核,但残骸仍然埋藏在身体内部,就像一根没有断根的树木,随时都有可能用无法触摸到的根须扰乱她们的平静。她害怕这一切,在考虑了半天之后,她拨通了依凡的移动电话。


在依凡的惊奇中,她再次提到了徐帆平的名字,她要用四十年的命运史去诠释这个名字的影响力,事实上,这个名字早就在她的世界里炸毁了她所有的器官与灵魂,像一盒炸药,伴随着依凡在手术台上的呻吟炸飞了所有的梦境。现在,她清醒而冷静的告诫着女儿:“别和徐帆平接触,也不许和他儿子接触。他们最近找过你没有?有没有和你联系过?你必须断绝和他们的来往,一丝一毫的断绝。”在听到女儿恍恍惚惚地应答之后,她疲倦地放下了话筒。疲倦地坐在沙发上。她感到了疲倦。当身体脱离了捆绑,当灵魂被四十年后的命运照亮,当时光绕着花纹凋零而下时,她在黯淡的休止符中因为那个名字的松绑而感到了疲倦。


之后,她很快又拨打了一个电话。那是她学校同事的电话。一位热心的老教师,因为关心她的处境,帮她介绍过好几次对象。在之前,她无数次以女儿还小上学紧张的理由否定着其他人进入她的私生活。然而,自依凡去省城念大学后,她再次因孤独被那位老教师牵住了手,她告诫她:“女儿总要长大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围着女儿过一辈子,也不可能一个人过一辈子,人总要找个伴,老了才不会孤单。”这位老教师在中年时期死了丈夫,后找了一个男人又结了婚,所以,她深知孤单的滋味,以女人对女人的惺惺相惜,她不辞疲乏地帮她物色着伴侣。在她从省城回来,老教师就打来了电话告诉她,她又找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在县政府工作,前几年丧偶,儿子已经工作了。老教师希望她能去会会他,以孤单者的身份,去看看那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也是孤单一人。儿子在外地,不常回来。老教师在电话中刻意强调着孤单,在她看来,两个孤单的人势必会有相似的命运,势必会因为相似的境况而走到一起去。她有些感概老教师的叙说。孤单穿行在时间激溅的层层阴影里,透明的肉体发生震颤,沉醉会因为青苔的气息而弥散出忧郁的黑色。在这黑色的笼罩下,她越来越渴望走出那些捆绑在身体上面的阴影。她答应了老教师的约会。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刻,她突然想起了老教师所说的话:“在出发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安排你们在一个环境好的地方见见面。”


电话拨通了,老教师以惯有的热情对她说了约定的地点和具体时间。她来到卧室打开了衣柜,空荡荡的衣柜只有她一个人的衣服,黑色和灰色的衣服占据了大半,最后她挑选了一件紫色的外套。因为寂寞而穿上紫色,还是因为孤单而穿上紫色?她在镜子上看见了身穿紫衣的女人,像一片紫色花瓣,飘荡在空气和她动荡的情绪里。她抚摸着那紫色,衣角顺着她的指尖垂下来,她感觉有些忧伤,她将是一个为孤单而赴约的女人。同时,为孤单而选择了紫色。她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读过的一段诗:“没人能够猜透那个谜诀,到底是在水底燃烧,还是在灯芯中,迎着飞蛾的身体化成了灰烬,曾经有一天,我如此地迷恋紫色。”是的,当初因为历史、因为回忆因为虚无的憧憬和梦境,她让自己晃动的身体被紫色裹住,就像一只蚕蜷缩在紫色的忧郁里一动不动。而现在,她再次选择了紫色,却仍然在为了一个孤单的理由。为了用孤单去瓦解孤单,用孤单去触碰孤单。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碰撞,绕开了所有的燃烧与灯芯的熄灭,“绕开一只石磨的声音”,用紫色的孤单去迎接白夜和一切世俗场景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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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4



约会定在城北的一座茶楼。我们把茶楼、酒吧、公园、电影院视为约会的地点,是因为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上升自己的抒情,或者借助朦胧缓慢的场景触碰我们神秘莫测的人性之谜。楚琴在上了茶楼之后,首先看到了排在桌子上的几只茶具,然后在茶具后面看到了老教师和那个孤单者。孤单者名叫童天宇,老教师很热情地替对方作了介绍,然后就借故离开了。正式的约会从茶室上空插进两个人的场景,楚琴有些不安地端着茶杯,她在看里面的茶叶,童天宇似乎也有些尴尬,好半天,他开口说话了,楚琴听着他在叙述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一个男人带着孩子的生活。孩子,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孩子的话题是所有父母叙述不尽的主题,所以,从各自的孩子开始,他们谈到了各自的人生和生活。简单的谈话让楚琴觉察到了童天宇的责任感,附落在孩子身上的责任感,让他背负起一个人生活的全部孤单,他对她说:“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在他工作前,我根本不想去改变什么,而现在他大了,懂事了,反倒来劝说我去找个伴。唉,其实一个人也习惯了,但为了孩子,也算是为了自己吧。找个能过的来的伴是对自己也是对孩子的安慰,不是吗?”她点着头,在心里默认着他的观念,都是为了孩子。如果不是孩子,恐怕她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孩子大了,终归是要离她而去的,而她的生活却仍要由她自己来承担来完成。找个伴是对的,对孩子,对自己都是种交待。她这样想着,似乎放松了许多。她和他又谈到了工作以及一些社会观。他在政府部门工作,接触很多世俗的人事,然而,他对其中的阴暗充满了质疑和愤怒。他冷静地抒发着心中的不平,这让她逐渐产生了一些好感。在他身上,她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个男人被责任和坚忍以及正义感所贯穿着的品质,她认为男人是应该拥有品质的。


从茶楼里出来,他送她回家。在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之中,她与他并肩而行。她偶然落在他的身后,悄悄观察着他走路的姿势,他比她高出很多,走路的样子很挺拔,看的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活力的男人。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徐帆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想到他,也许他和童天宇一样个子都很高,但他始终是模糊的,在对待她的问题上,他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个男人最致命的弱点。因为这个弱点,她在感受他时会触摸到距离。距离会产生爱情,距离也会毁灭爱情。想到这里,她很痛苦的摇了摇头,然而,这个细小的动作却偏偏被童天宇看见了,他问她:“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她笑了笑,作了否定,然而,他已经停下来凝望着她很小心地说:“要不我们乘车吧。”她拒绝了,坚持步行,并再次对他笑了笑说:“没事,还是走吧,走对身体有利。”说完,她振作起精神大步走起来。


路过一个花店,她慢了下来。店里的玫瑰花簇拥在一起,透过玻璃像无数只眼睛望着她,她贪婪地注视着,自言自语道:“好漂亮的玫瑰。”不过很快,她就绕过了那些花。在那些玫瑰面前她并没有让自己最终停下来,即使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她也急忙绕过了那些花,绕过了让她着迷的虚幻性色彩。在她看来,童天宇是她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她们之间仍保持着距离,因此,她不可能在这份距离之中把自己对玫瑰的喜悦和迷恋暴露出来。


到楼下的时候,她和童天宇告了别。他向她伸出了手,以他惯有的男人气质,他握了握她的手很婉转的问了她家的房号,然后他对她说:“很有幸认识你,希望能有更多机会。”看的出来,他对她是有好感的,在不动生色中他已完成了对她的审视,并且以希望的方式巧妙抒发出想表达的情感,这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在告别时,他仍期待着能够获得更多机会,这无疑是在暗示他们之间的约会可以继续进行,可以在她许可的情况下延续下去。以约会的形式开展生活,这是浪漫而现实的。当约会成熟,这意味着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场景即将拉开。所以,他在希望中表达了对生活的憧憬以及对她的憧憬。她深谙他的意思,却一直保持着微笑,微笑是女人最迷人的表露方式,它可以替代语言,可以掩饰情感,可以用无声的无限暗示一切可能或不可能。所以,她用微笑巧妙回答了他的希望。


这是一场与想像有些差异的约会。从见到童天宇第一眼开始,楚琴并没有感觉到孤单在他身上镌刻的痕迹。相反,他是开朗的,也很健谈,甚至比她更具有生活的热情和活力。这是她为之惊讶的一个方面。也许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在生活中,男人既可以像石头一样紧贴地面,又可以像树干一样直指天空。男人的力量来自他们体内有充分面对各种问题的理性和勇气。而女人的感性色彩无疑会让她们被一个又一个斑点纠缠。无论如何,与童天宇的认识没有让她反感。


她缓慢脱下了身上的紫色外套,在为孤单而赴约之后,她似乎想摆脱身体所需要的那层色彩。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为自己包裹着层层沉重的色彩,让它们附着身体之重渗入到生活中去。为了孤单而赴约,她穿上了紫色。现在约会结束了,她可以在自己的空间里脱下那些色彩让身体松懈下来。松懈,是的,她的身体渴望松懈,在十几年之前,在经历了女人最大的疼痛之后,她就期待着从那个名字的捆绑中走出去。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她不但没有走出去,反倒被困缚的更紧,原因在于她体内的那个生命已经成长起来了,已经在她面前树立了一个坚硬而强大的事实,那就是她和拥有那个名字的男人已经有了共同的孩子,是孩子把她一直捆在他的身边,让她不可动弹。所以,这些年来,她一方面渴望着松绑,一方面又时刻触摸到从空气中覆盖下来的重物。


接下来她去了卫生间淋浴。淋浴是她喜爱并延续下来的一种习惯。她喜爱在自由的时间里淋浴。在她看来,让身体变得干净,让灵魂在水的击溅中找到盈动的灵感,这是每个女人为之沉醉的生活。所以女人离不开水,离不开用水去冲洗皮肤上的灰尘、疲倦和被覆盖的痕迹。

正当她沐浴好刚穿上睡衣时,门铃响了。门铃在她一个人的生活中很少响起,很久以来,她蜷缩的空间几乎与外界隔绝,即使是隔壁邻居,也没有相互串门的习惯。而这时门铃却拼命地尖叫着,她慌忙跑出卫生间拉开了门,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捏着一张纸条边看边对她说:“请问你是楚琴吗?”在那男孩的另一只手上,她看见了一束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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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5

楚琴怎么也没有想到童天宇会送她玫瑰花。在她看来,过了四十岁的男人应该是一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他们会在生活的场景中保持足够的理性去触碰每一层关系。而现在,童天宇送的玫瑰花就在她手里,她看着上面插着一张贺卡,写着她的名字和祝福的话语,她惊讶自己在花店门口慢下来的一瞬间所释放的表情会被他洞察到,这无疑说明了他是一个细心的男人,除了细心,而且还富有情调。男人拥有情调,是因为心里激荡着激情和爱。而他在刚认识她之后就送她玫瑰,这代表的是什么呢?

她有些迷惑了。在把玫瑰放进花瓶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正在进入虚幻的红色花影。很多年以来,她就渴望着能被玫瑰的光环长久萦绕。在某种程度上,女人对玫瑰的理解正是对爱情的理解。玫瑰会把一切动人的爱情语言以芬芳的形式注入女人体内,让她们在打开嗅觉的同时,敞开灵魂之门。因此,任何女人在收到玫瑰的那一刻是美丽动人的。在楚琴的生命中,除此之前,她仅在结婚仪式上收到了丈夫送过来的红玫瑰,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对她有任何的质疑,可以说,他对他们的生活是充满了激情和眷恋的,所以,他会送给她玫瑰花。可是不久,因为孩子的问题他们就闹翻了。孩子,如果没有孩子,她的生活中也许仍会荡漾着玫瑰的香味,然而,在他将新房里的花瓶摔碎之后,她就明白她与他的生活已经出现了碎片,碎片让她远离了玫瑰,也远离了玫瑰虚无持久的询问。

现在,童天宇送来的红玫瑰在房间里散发出神秘的花香,这让她既惊喜又恍惚不安。这无疑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叩问。当玫瑰代表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出现在她的房间里时,这也许就是他对她叙说的希望。希望是美好的,我们的生活需要用希望来维持活下去的勇气和精神,而她与他会有希望吗?她望着红玫瑰,什么也不敢去想。

好半天,她突然想起了依凡。对于她来说,依凡无疑是她最大的希望。她可以为她放弃一切,可以为她坚守一切。在玫瑰花盛开的花香中,她不知道依凡会如何看待她与童天宇之间的约会。她想起了童天宇对她说儿子劝说父亲找伴侣的话,年轻人已经学会了用成熟的眼光去思考身边的人性问题,然而,女孩子心里的敏锐性和接受力都是脆弱而尖刻的,依凡会如何看待这一问题呢?

她开始拨打依凡的手机。手机很快通了。她得知女儿刚刚去了山西,与同学李元元一起坐火车,就快到达了那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依凡在电话里叙说着那个地方的名胜古迹,她很不放心地问她:“到山西有人接你们吗?”依凡告诉她李元元的哥哥早就在车站等着了。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她向依凡道出了自己思索了很久的问题:“依凡,你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意味着已经成人,当然,你将继续长大,直至离开妈妈独立生活。但你始终是妈妈的希望和宝贝。你知道,妈妈干什么事都是为了你,只要你幸福。如果哪一天妈妈将有自己的新生活,你会同意吗?”楚琴很小心又很艰难地说出了这些话,她感到女儿在电话那边沉默着,片刻,她听到了依凡的回答,依凡在以十八岁的声音叙说着已经成熟的话语,她说:“我会支持你的,妈,你早就需要重新开始,生活是一个舞台,我们时常在为别人表演,受别人操纵,但无论如何,我们仍然要为自己好好活下去,我现在越来越懂得了这个道理,为别人,更要为自己,我们要认真的幸福的活着,所以,你应该去改变,应该去寻找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作为以后的伴侣。”

依凡在十八岁时悟到的真理让楚琴惊讶而感动。她感觉到生活之路已经在向女儿慢慢敞开了风景,风景既可以赏心悦目,又可以让观赏者觉察到生活的意义。在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女儿长大了,她已经在用十八岁的触角探测这个社会和整个生活。十八岁,依凡的十八岁已经让她学会了如何进入生活,并保持生活的正确姿态。

楚琴接受了童天宇的再次邀请。这回老教师已经悄然隐退。两个人的约会让楚琴赴约时再次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微笑是女人的秘密武器。楚琴一直在用这武器观察着童天宇的世界。在她看来,女人与男人的世界发生碰撞是需要时间和火花的。尤其在四十岁的男女之间,火花的萌发更来的缓慢而艰难。而且,她时常会想起女儿说过要认真、幸福的活着。既然如此,她更应该运用一个女人的敏锐性去审视身边的人和世界,以至于让她在以后的生活里能背离原来的“不幸福”。

徐帆平在一个午夜打来电话,她已经睡着了。当她朦朦胧胧地从电话中听出他的声音时,她惊讶那里面充满了疲惫感和酒味。然而,他在乞求她不要挂电话,并乞求她能够作他的聆听者,他对她说:“我住在旅馆里,我已经从家里出来好多天了……那是一个弥漫着硝烟的战场,很多年之前,它对我的意义更近似于战场。要不是为了儿子,我恐怕早就离开了……然而,她一直在纠缠着十几年前的那个故事,我与你的故事,现在,又多了依凡。这对她来说,仍然是故事,一个充满罪恶感的故事……她在前些日子再次撬开了我的抽屉,她是一个具有疑心病的女人,她总怀疑我会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所以,她要在我的抽屉里寻找秘密和把柄……实际上,那里面只有我的日记本,你知道的,我有临睡前看书和记日记的习惯。日记本,这其实就是我的秘密,也是她找到的把柄,很多年前,她就在里面找到了我与你的痕迹,从那开始,我与她开始了分居。而现在,她继续在我的日记里寻找,并发现了依凡的痕迹……关于依凡的出身,我全记在了日记本里,我没有想到她会是我的女儿,然而,这却是事实,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知道我欠了你们很多,但我改变不了这一切,因为我也有家,有工作,有儿子,我不能丢下这一切而不顾。历史是很难颠覆的。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现在,她又在威胁我了,拿着我的日记本,拿着依凡与我的秘密关系,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发出了质问。她甚至提出了离婚。多可笑啊……十几年前,她根本不同意离婚,而现在,她居然要和我离婚。这就是女人……多可怕……我是不可能离婚的。我绝对不能离婚。一离婚,这些事情全都要暴露出来,这将是可怕的。那个可恶的女人,她是一个魔鬼,她说要去找依凡,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瞧瞧她是怎样生活的,她称她是个小妖精,这多可恶多可恶……这个可恶的女人,她天天在家里闹,我们家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了,乐乐也知道了,他几乎要发疯了。他说他恨我,他竟然恨我……这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徐帆平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叙说着为什么。为什么,当生活中出现了难以诠释的问题,我们只能发出为什么。为什么渗透着人性的迷茫,渗透着人在面对生活无能为力时所表现出来的可笑的虚弱。楚琴在徐帆平的叙说中颤抖着,所有的问题此时此刻都归集成她最为担心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依凡的命运。没有什么比依凡更让她坐立不安。在她看来,这不但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迅速窜烧的大火。火苗很快就要蔓延而来,把她的女儿包围,把她十八岁的一切都焚烧成灰烬。而这一切,比她四十年来一直困扰着的噩梦生活更为可怕,也更为残酷。她几乎崩溃般的放下了话筒。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当孤零零的房间、孤零零的空气、孤零零的灯光和身影突然把她置入一场突如其来的火光中时,她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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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6

楚琴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电话在现代生活中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获得通话者的音讯,现在,楚琴极需要了解的就是女儿依凡的消息。通过昨天半夜的那场聆听,她似乎预感到一场大火即将向依凡蔓延,她要赶在这场大火之前去解救依凡,用她的声音、她作为母亲的身份和焦虑,去阻止一个可怕场景的发生。

依凡似乎还处在睡梦中。朦胧惺松的声音飘荡在楚琴的急切询问中,她似乎很不满妈妈这么早把她扰醒。然而,楚琴全然不顾地继续咛嘱道:“无论这些天徐帆平家里的谁打电话给你,都不许告诉他们你在哪里,无论她们说什么话,都别去相信,而且别和他们交谈,交谈会产生很多可怕的事情。妈妈害怕你陷入那个旋涡,那的确是个可怕的旋涡。当然,如果你明天能回来有多好,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依凡,你明天可以回家来吗?”依凡很肯定地拒绝了妈妈的请求,她充满质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有什么事情那么可怕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明天不回去,我已经答应了李元元和李胜,哦,我忘了告诉你,李胜是李元元的哥哥,他对我非常好,他说过两天将带我们去五台山玩,我要在五台山抽签烧香和祈祷,我现在特别向往那个场面,喧嚣中的归隐。妈,你放心吧。他们都在照顾我,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的。当然,我会记住你的话,不和徐叔家的人来往,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去信。这总行了吧,过几天我就回家陪你……”

楚琴无可奈何地放下了电话。看来火苗还没有来得及窜烧过去。依凡的处境仍然被平静和向往包围着,她依然活在她奔走的场景当中。这让她稍稍心安了一些,但很快,她又莫名地担心起来,在她看来,依凡的平静并没有意味着那场销烟的消亡,可怕的事情总是会像暴风雨一样突然降临,而躲雨者往往因为找不到避雨处而遭受淋漓。她多想依凡此时此刻就在她身边,她将像一只充满力量的母鸡用她的双翼去呵护她的全身乃至灵魂。一个十八岁的灵魂将和身体一样正在阳光和雨水中不断成长,而当暴风雨来临时,最容易受伤的却总是灵魂。所以,她期待依凡能够明白她的苦心。当一个人长大之后,他所面对的东西总会比原先要多很多,作为母亲,所承受和所顾虑的更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依凡也许能懂得这一些,但她的生活显然与她是不同的,她曾对她说要好好地活、认真幸福的活,这些话出自十八岁的灵魂,却比她四十岁的灵魂更显得单纯和轻盈透明。

在那一刻,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背负的太多太多,她早已经不能按照自己理想中的轨迹心无旁骛的走下去。无论走到哪个方向,即使是后退到最安全的居所里,她仍然无法摆脱生活抛过来的那根缰绳。她被牢牢的圈在里面,身上负满了锈迹斑斑的铃铛,只要她稍稍动弹,那些铃铛就会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声。而那些掷铃铛的人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藏在空气和云层的另一端,耻笑她、算计她,把她推搡到一条背离她心愿的轨道,跌跌撞撞地滑走。这就是发生在生活中的场景,一个个可怕的场景,像噩梦一样侵入她的白天黑夜,她害怕极了。此时她更希望自己像一个无知者远离这些随时都有可能钻出来的圈套。生活中布满了圈套,她宁愿以自己的无知去玩笑那些圈套、去鄙夷、去不屑一顾。就像女儿一直在用平静的口吻笑话她的不平静一样。

但这一切可能吗?她不可能做到无知,在所有的故事里面,她是主角,是从历史演绎到现在的主角,她不可能走出这个故事,因为这是一场由她和他共同编导的充满了戏剧性的故事。在故事里面,她始终是有意识的,十几年来她没有哪一天不在清醒地过日子,用她的清醒和理智,去怀念、去感伤、去挣扎、去演绎。现在,被生活改变了的情节正在她挣扎之后的场景中脱颖而出,依凡上了大学,这无疑是她最大的喜悦和安慰,她原以为她背负的压力可以由此剥离开来,在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徐帆平的角色,他始终拥有一个不可改变的角色,那就是他始终都是依凡的父亲。出于这个问题,她决定要让依凡在省城里去触碰自己另一半亲情。所以,她打了他的电话,并乞求他照顾她的女儿。她在一开始并不想揭示依凡出身的真相。真相在突破历史后钻出来,无疑会戳伤现实者的平静。她原以为一切都可以在她设计的隐秘状态下完成,亲情触碰,父女找到血缘之亲的天生默契。然后,再在一个成熟的时机里,她向他们揭开她执守的秘密……。可后来,发生在依凡身上的事情像炸药一样彻底毁掉了她的计划,也毁掉了她寄托在徐帆平身上的唯一一点期望。她再次看到了碎片,这是她在十八年后再次遇见的碎片,碎片甚至比以前更尖锐更锋利,她感觉被划伤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她自认为很坚强的灵魂。

碎片啊碎片,当我们的生活出现了碎片,就意味着很多东西会在碎片的残缺之光中显形露像。

楚琴在那些碎片之光中看到了一些人的面孔,陌生的、熟悉的、布满血迹的或者戴着面具的,像一个又一个符咒在她面前晃动着。她害怕,在那些符咒面前,她更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依凡会被它们圈住,十八岁一旦被黑色的符咒牵制,那势必会意味着翅膀被牵制,自由被牵制。

她在惴惴不安中边祈祷边想像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场景。可怕的场景,她现在正在等待那些可怕的事情降落,像一把已经撑开来的伞,在降落之后把她和依凡全然罩住。依凡,此时此刻,她最无法放心的就是依凡。十几年来,她唯一能够支撑的就是女儿。女儿是她的支点,更是她的希望,为了女儿,她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

黑夜就在她的不安中悄悄来临了。当夜色从阳台上倾泻下来再次把她笼罩之后,她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她要去省城,她要去找徐帆平,去找他的家人,她将用她四十岁的力气和尊严去乞求那个女人放过她的女儿。为了女儿,她甘愿去触碰那些碎片,让它们在戳伤她的同时,截断所有的历史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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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7


楚琴坐在火车上看着不断倒退的风景。轰鸣声穿越回忆,她想起十二年前第一次乘火车去省城的情景。那时候依凡才六岁,楚琴把她丢在了娘家去了火车站。因为不甘心,更因为现实中所呈现出来的曲折,她涌动着去省城的勇气(在这之前,她曾多么痛恨、多么失望、多么无助然而她仍难以丢掉那些幻想)。在她扶着铁把手登上火车的那一刻,她希望她所奔赴的那座城市是一座希望之堡。希望是多么美好啊,人在生活中总需要依靠希望去攀上自己的理想之巅。对于二十八岁的楚琴来说,她所揣想的希望无非是在省城的众生芸芸里寻找到徐帆平。因为她已经和这个男人拥有了关系,关系诞生了一个生命,关系让男人和女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将触碰到一些穿过时空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可能会是花香,有可能会是玻璃,有可能会是音符,有可能会是灰烬。而那时,徐帆平的存在让她无时不在触碰到作为女人和母亲的喜悦与忧伤。这些喜悦与忧伤与飘荡在历史中那些关系的味道揉合在一起,促使她萌生了登上火车去省城寻找徐帆平的勇气。那个时候,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找到徐帆平之后,让他承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责任,在男女的世界中,责任会对未来营造出无限的希望。

怀着那样的憧憬(二十八岁的楚琴仍然怀有不折不扣和不依不挠的憧憬),她在下了火车之后,住进了市区一家小旅馆。偌大的省城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来到一座漫无边际的城堡,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不知道路在哪里、方向在哪里、徐帆平在哪里。她顺着省城的街道走了无数圈,找到了教育局,打听到徐帆平已调到了省政府。当她振作起精神奔到省政府门前时,一个身穿警服的卫士阻止了她的前进。那个年轻的卫士问她找谁,她怯生生地报出了徐帆平的名字,卫士再次问她是徐帆平的什么人,她愣在那里,紧张的不知所措。是啊,她是他的什么人呢?她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在卫士有礼貌的回绝中,她返回到旅馆里,那一夜,她几乎被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是他的什么人?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他的什么人。六年过去了,她即使拥有了他生命的延续,即使用活生生的回忆和想像在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仍然无法知道,她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女人啊女人,在不顾一切地忘情中,她们往往会遗忘掉自己的名字、身份。最后,她们反过来被这些名字和身份所玩弄。这就是女人在历史中延袭下来的悲剧。弥漫着浪漫气息的悲剧,把女人的角色上升到伟大而致命的痴情者当中。因为这个角色,她们会不知不觉让自己的命运滑进一个又一个深渊。

楚琴在疲惫和失望中回到了皖东南的小城。从那时候起,她便下定决心不再去寻找和等待了。当女人能够从寻找和等待中剥离出来,这说明了她们已经安身立命于最世俗的生活。二十八岁的楚琴懂得这个哲理之后,便相信了生活是由命运操纵的,当命运不可扭转时,生活也就再也不能叛离!从那之后,她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现在,火车再次把她载往省城。那里依然是徐帆平的城市,依然与她有着距离。而她之所以去那个城市向着那道距离挺身而去,只是为了女儿。没有理由比女儿更让她勇于付出,她已经四十岁,四十岁意味着成熟,意味着早已脱离了二十八岁的乌托邦。她既可以以四十岁的女人身份,更可以凭借一个母亲的身份去走近这座城市,去寻找那个纵火的女人。

火车到站了。楚琴从人群中走出来,她首要的事情是寻找旅馆。寻找旅馆是为了安顿身体。我们的身体总是先于灵魂落定世俗生活,所以,楚琴来到省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座安身的旅馆。她打算仍住在依凡学校旁边的旅馆里。乘上一辆出租车,很快就到了。临下车时,她向出租司机打听了一个地址:“请问莲花山庄离这远吗?”出租司机很清楚地回答道:“没有莲花山庄,只有莲蓬山庄。离这儿大概四站路,坐五路车或乘坐出租车二十钟即可以到达。”

在一次偶然中,楚琴隐隐约约听到依凡提到徐帆平住在莲花山庄里,她记住了这个名字。依凡向她描述了徐帆平的家,“很大很漂亮,比我们家要大两倍。”依凡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睁的很大。而现在,出租司机把山庄明确在一条很清楚的路线当中并告诉她山庄叫莲蓬而不是莲花。

楚琴在阳光初绽的时候乘车去了山庄。当一座座别墅像蘑菇一样树立在山庄内部时,她亲临到了依凡眼里的那份惊讶。的确,这是一座花园似的山庄,绿色把那些别墅嵌入在一幅美丽、优雅而富贵的图画当中。富贵,能够住在这些别墅里的人无疑在物质生活中已经抵达了一个高度,楚琴相信徐帆平在这个城市里无疑是一个拥有高度的男人。然而,即使如此,他生活的并不幸福。楚琴想起了那个半夜他在电话里的倾诉:“我已经住在旅馆里好多天了。”即使富贵能够把品味、身份、虚荣悬挂到旁人不可比拟的高度,他仍然要逃离出来,从那些蘑菇的笼罩中,从那些青苔的气息中逃往隐秘的场所。这大概就是生活的玩笑。以一种高度去嘲弄另一种高度,以一种自由去背叛另一种不自由。

楚琴在山庄里旋转了好几圈,她在一座座相同的别墅间寻找着她的目标。然而,被栅栏和墙壁间隔的房屋像永不坦露的谜呈现在她的视线中,她疲倦地坐在一个石椅上。在休息中,她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寻找到她要寻找的房屋,怎样才能寻找到她要寻找的男人和女人,怎样才能寻找到她要寻找的世界?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她陌生而不知所措的,它们象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生活迥然不同的世界。从一个世界叩问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其中无疑显露了距离。跨越距离是艰难的,在没有目的的探测中,艰难会挫伤一个人的勇气。


楚琴坐在石椅上呆呆地望着一座座别墅,眼前的这些别墅像蘑菇,更像一座座阴影笼罩着她的眼睛,她不能分辩出它们的区别,更无法去推测里面会住着些什么人。她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阳光已经变得炽烈起来,它们让她眯起了双眼。她靠在石椅的椅背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可笑的蚂蚁被一束强光照射着不停地在旋转。找不到方向,更找不到继续行走的道路,而且身体几乎就要瘫软在那束强光下面。她打算离开了,正当她快站起来时,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前方的水泥路上。

黑色轿车缓慢驶向一座别墅。停下来之后,她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下了车,一会儿,她看见徐帆平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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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8


楚琴怎么也不敢相信就在她即将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了一个滑稽的场景。这的确很滑稽,徐帆平关上车门,接过中年女人手中的东西,与她有说有笑的走进了别墅。可以肯定那个女人便是徐帆平的妻子。两天前,徐帆平在半夜里打来电话还在揭示着妻子的阴谋,他一遍又一遍地叙说着这是一个可恶的女人。而现在,他居然已经和她握手言和,并且重新进入了富有生机的生活。这多么滑稽,多么可笑,多么不可思议!而这就是生活!生活一次次上演着不可思议的场景,上演着违背理想和想像的场景,当这些场景活生生地演绎在眼前,这究竟是为了向我们揭示一些什么呢?楚琴似乎更加看清了徐帆平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怯弱。这是一个男人屈服于生活的特征,当他们意识到再也无法去摆脱世俗生活的纠缠,势必要用贴近世俗的手段去改变他们自己。楚琴显然在徐帆平堆满笑容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变化,这已经是一个熟谙生活规律的男人,一个掌握了人性技巧去迎合别人的男人,他在背离自己尊严和理想的同时,也悄然背离了他想要抓住的真实与自由。所以,徐帆平和那个女人走进了别墅,对于他们来说,那是笼罩着他们命运和未来时光的城堡,城堡圈住了他们的身体,却让他们在禁锢中背叛了自己的灵魂。

楚琴看着别墅的门很快关上了。一个关闭的世界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感觉这一切荒唐极了。当她还在担心徐帆平家里的战争会波及到女儿依凡时,她来到了这个城市,她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去阻止战争的漫延,而现在,她所看到的情景无疑与她想像中的大相径庭。那个家庭和平的让她诧异,这让她在惊讶之后,很好笑的松了口气。战争平息了,这意味着大火不会再燃烧起来了。徐帆平用一个男人的屈服征服了一个女人。这也许就是男人的诡计。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征服的欲望,但只有善于使用诡计的男人才可以让女人很轻易地就陷入征服。

楚琴回到旅馆之后,她感觉自己在这个城市已成为多余的人。城市是陌生的,十几年前不属于她,十几年后同样不属于她。因此,她打算回家了。皖东南小城的家,在很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它才是她奔走的方向,是她迂回曲折之后摸索到的唯一退路。当她一次一次受到挫伤时,她只有蜷缩在自己的家中,才能抚摸到锈迹斑斑的灵魂。灵魂,一个人能感受到灵魂,这便说明了他已经穿过了身体的符咒。

火车把楚琴带回来了。她重新坐在了那把红色的椅子上。黄昏的阳光透过窗帘飘进来,房间里弥漫着桔黄色的光。楚琴望着那光一点一点地在变淡、隐退,很快它们就将被夜色所吞没。很多东西都会悄然无声地变化、消失,这就是规律。世界上的万物是很难化为永恒的,尤其是落定于世俗中的人或者物,更难翻越层层叠叠的覆盖。楚琴平静地望着那光,她感觉到那光就像这些年来一直残存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希望,在经过曲曲折折的变化之后,终于消失殆尽了。那样彻底、那样迅速无声,而又那样平静。是的,当那些希望从她心里抽离而去时,她并没有感觉异常。那天上午,她在离开莲蓬山庄之后,就意识到那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回到她的想像之中了,历史是不可能退回到现实中来的,她的终点始终不会落在那个男人的世界里。而这就是宿命,一个人是必须认命的。现在,她承服在命运的安排中,反倒越发平静下来。一切都结束了,徐帆平又回到了那座华丽的城堡当中,那是禁锢他身份、地位和命运的城堡,而她呢,在现实叛变了想像之后,也终于能够平静地后退,返回到自己的世界。

夜色渐渐降临了。窗帘被夜晚的风吹的像跃跃欲飞的翅膀,翅膀是多么好啊。她在那一刻想像着翅膀的力量。如果有了翅膀,她就可以飞到依凡身边,如果有了翅膀,她就可以挣脱地面向着她向往的高度飞翔,如果有了翅膀,她就可以去寻找一切重新燃起来的希望。希望,一个人活着是不能没有希望的,希望可以让人诞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激情,可以让人在混沌的尘世中找到自己的正确路径。希望是多么好啊!楚琴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正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窗外,向着起风的远方,向着音符跃动的高空张开了翅膀。她要飞起来,穿过黑色的世界,翅膀会让她像一只勇敢的鸟儿向着幸福的前方飞去……

电话铃声震碎了楚琴的乌托邦梦想,她猛地回过神来,走出房间拿起了话筒。电话是童天宇打来的,他在楚琴的惊讶中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我问老教师要了你家的电话号码。昨天和前天我打了电话你不在家,还好,今天你终于接了。”童天宇向楚琴传递了自己的热情,他似乎很高兴楚琴在家里。很快他又突然变得腼腆起来:“是不是有点唐突?不好意思,我很怕打扰你,但是,我希望我们能做朋友,当然,现在仅仅是做朋友。哦,对了,明天能约你吃饭吗?我儿子回来了,我对他提到了你,他非常高兴,我希望你能来,可以答应我吗?”

童天宇在电话中叙说着他的希望。男人对女人的希望在这个世界像火焰一样冉冉上升,楚琴似乎感觉到了那火焰正在细长的电话线中迅速传递着,并照耀着朋友这个词汇向她展示了一种未来。她被这炽热笼罩着,有点不知所措,而童天宇继续在电话中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愿意?如果不能来也没事,作为朋友是应该相互理解的。”童天宇的宽容感动了楚琴,在那一刻,她觉察到了他在希望中镶嵌的那份理解。他一直在提朋友这个词,显然,他在告诉她她是他的朋友,之所以是朋友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他们之间仍保持着距离。距离产生尊重,同时,距离也会让人萌生出更多的希望。在距离的事实中,他并不急于倾诉自己的感情,反倒更在意她的感受,这让她很感动,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仍然是自由的,约会并没有把她束缚在一个世俗的圈套里,相反,因为他的尊重,她得到了理解,得到了能够拒绝或者接受的自由。这样以来反倒让她产生了一种歉意。所以在童天宇即将挂上电话时,她急忙告诉他:“别挂机,明天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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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9

楚琴看见了童天宇的儿子。这是一个充满激情和生命力的男孩。尽管他工作了,但身上荡漾着的气息仍然让她能触摸到年轻人单纯而透明的活力。有活力意味着并没有在世俗的深渊中陷下去,并没有被致命的杂芜所盘绕。所以,在童天宇向她作了介绍之后,她听到了这个男孩叫她阿姨,并且很响亮地告诉她:“您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多了,而且很漂亮。阿姨,我爸爸这段时间老提到您。嘿嘿,希望您别介意哦,我真希望您们能走到一块儿去。”话刚说完,童天宇很尴尬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这小子,别乱说话啊。”然后很腼腆地对楚琴笑了笑。大男孩耸耸肩膀,也对着她笑了起来。楚琴看着这对绽开笑容的父子,感觉很有意思。显然,大男孩是坦荡无心的,他很快就暴露出自己的希望,发自内心的希望像春天的柳条一样飘荡在她的面前,她被那毛茸茸的语气拂动着,有种痒痒的羞涩感。童天宇也呈现出了羞涩,但在那些绿色的希望轻轻飘荡的时刻,他很理性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晚饭在一个小餐馆里进行。气氛渐渐在谈话中松动了起来,大男孩和爸爸一样很健谈。楚琴对他慢慢升起了很好的感觉。孩子,在这个世界,只有孩子是坦荡的,像一只容器,脆弱透明而富有花纹。她看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着,在那笑声中,她想到了依凡。如果依凡在这儿,该有多好。她的善良会让眼前的场景飞窜出更多的火花。火花,只有生活中溅出了火花,才可以让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下去。火花是什么呢?她再次想到了希望,童天宇父子都向她提到了希望这个词,他们都在用希望暗示着未来的生活将围绕着他们理想中的状态延续下去。这无疑是美好而令人向往的,像一个树立在前方的路标,引导着他们在生活的轨道上没有顾虑的走下去。

一个人的一生必须用行走的姿势去抓住时间,去赶上时间的速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走,这是一个人必须操守的行为动作,从出生之日起,我们就在训练走路的姿势和动作,并且在走的过程中追逐着稳定性和安全性。而在长大之后,我们才会意识到在一生的行走中,更要追逐的是一个理想化的目标,这目标会像灯塔一样指点着我们坚持不懈地走下去。现在,楚琴意识了理想化的目标其实就是希望,希望是灯塔,是照耀在每个人前方的红色路标。

与童天宇父子分手之后,楚琴回到了家里。她的身体上还飘荡着那对父子拂送过来的希望气息。他们是活泼开朗的,因为他们始终拥有着希望。在吃饭的时候,他们一个告诉她:“儿子是我的希望”,另一个则说:“爸爸为我付出了很多,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快乐,找到自己喜欢的伴侣。”无疑,他们在用各自的希望祈祷着对方的命运,同时,他们又在用希望支撑着自己行走的信念。有希望是美好的,一个有希望的人永远不会在生活中沉沦下去。楚琴想到这些年她一步步地挣扎,最后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生活,这其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依凡让她触摸到了希望。依凡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命运的再次延伸,所以,她在触碰到自己命运的斑点之后,就发誓一定要让女儿摆脱她的命运,摆脱一个女人随时有可能触及到的痛疼。可以说,女儿的幸福就是她此时最大的希望。

想到这些,她情不自禁地拨打起依凡的移动电话。电话通了,依凡快乐的声音在话筒里扬起来,她兴高采烈地告诉妈妈,这几天玩了很多景点,她开心极了,她向楚琴叙说了很多开心的事情,然后,突然很神秘地低下声音说道:“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可以笑我,但是你一定要帮我分析一下,因为我现在好害怕这样的问题。我发现李元元的哥哥,就是叫李胜的那个大男孩,他大我三岁,但仍然是一个大男孩。他对我一直很好,很照顾我,但是,这种好让我很不自在,我似乎感觉到他对我非常在意,非常……非常喜欢。昨天他在出发的路上很小心地告诉我他喜欢我。然后,我就发现他望我的眼神好特别。妈,我现在好害怕去面对这样的情景。那次疼痛让我再不敢去接触特别的感觉。它们让我害怕,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楚琴在依凡的询问中迷惑了。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在这个社会永远不会中断,当我们涌动在人群中时,势必会有不期而遇的鱼在冷暖交汇处相互触动,起起伏伏的故事便从此开始。现在,依凡在电话中告诉了她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已经在游弋之中被触动,被一场朦胧而缠绵的故事牵绊就要沦为了故事的主角。她长嘘了一口气,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女人的世界只要没枯萎,就一定会有男人走进来充当洒水和播种的人。现在,女儿在经历了一次打击之后已经变得敏锐脆弱起来,像一个遭遇到蛇咬的人,失去了面对任何缰绳的勇气。因此,在虚弱的状态中她向她坦露了那个秘密。被触动的秘密,或者准确地说,是被暗恋的秘密。从依凡的谈话中,楚琴已经能够断定那个叫李胜的大男孩一定是暗恋上了她,只有暗恋才会让一个人变得忧郁而柔情,才会让眼睛放射出特别的像醇酒一样沉醉的眸光。

然而,暗恋是没有错的。我们不可能去阻止这个世界暗恋的发生,人性的坦露是自由的,暗恋发生在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美好而卑微。我们必须去尊重一个人的暗恋情结,这是一场忧伤而卑微的雨。当它降临时,我们可以躲避,但是绝不可能命令它停下来。楚琴思索了片刻,她冷静而从容地告诉依凡:“把他当作好朋友,但同时与他保持必要的距离。距离会产生尊重。尊重一切爱护你的人,不能去伤害他,也不可以让自己受伤……”

楚琴在电话中向依凡叙述了自己的想法。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在向女儿传递一个女人的保护法。女人是需要保护自己的,在这个世界,女人像一只水瓮,一旦碎裂,便再也无法盛装水,而女人永远是水做的,没有水,女人便会枯萎而死。在任何时候,楚琴都希望女儿能够盈动着水的气息,像露珠一样透明、晶亮,像泉水一样悠远动人。所以,她告诉了依凡,不能去伤害爱护你的人,更不可以让自己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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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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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凡的秘密让楚琴再次不能平静下来。在这个夜晚,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用母亲的身份去贴近女儿的世界揣度那里面的一切。每个人的世界有时会像窗户一样敞开,有时会像花瓣一样闭合。在依凡小的时候,她的世界是透明的,像玻璃映照着她眼里的母性之光。在依凡逐渐长大之后,她就预感到总有一天,那个世界将因为其他人的介入而与她产生别离。总有一天,依凡会离开她而奔向自己确定的道路,那条道路她也曾经走过,然而,她再也不可能重返那条路与女儿并肩而行。所以,在夜色再次把她的身体包围起来时,她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跌进了身为人母的悲哀。母亲,没有什么比母亲更具有悲壮色彩和奉献意义。此时此刻,她陷入在未来别离的悲痛里,她似乎看到了那些晃荡在依凡世界里的人影,最终将带走她作为一个母亲含辛茹苦浇灌出来的成果,并且带走她所有灌注在女儿体内蜜一样的牵挂和疼惜。


生活最终会使人从人群中剥离出来,找到她自己的终极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允许有自己,也允许有自己最亲近执守到老的人,这是无可更改的社会规律。现在,楚琴越来越感觉到荡漾在自己周围的那些场景,正在把她慢慢带到这个规律当中。让她贴近世俗和人性的内核,展露出她作为一个女人最本能的欲望,摆脱孤独的欲望,走进毫无争议的生活领地好好活着的欲望。欲望穿插在世俗生活当中,像一根细密的长线,把人与人紧密连接。楚琴无疑在这根线上看到了那个叫童天宇的男人正在一步步走向她,向她伸出手,邀请她奔向那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细线。


童天宇继续在他的理性中延续着希望。自那餐晚饭之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打来电话。在电话中他仍然保持着风度,保持着被距离训练出来的不徐不缓地风度向楚琴发出问候。同时,他仍然会提到朋友这个词,在他看来,朋友所产生的意义是舒缓的,就像一首优雅而缓慢的手风琴曲。他希望这样的曲子能够从电话线中飘过去,抵达楚琴的耳膜并且摩擦出轻盈的回音。显而易见,童天宇在四十岁的心境里以一种平和缓慢的方式向楚琴表达了一份抒情。这份抒情已不再有年轻人狂热无边的激情,更没有甜蜜动听的爱情蜜语。但他却用四十岁的方式传递着,并让它在另一个孤独的空间冉冉上升。


约会渐渐在嵌入楚琴的生活。她已经接受了童天宇向她表达的朋友身份。男人和女人能够以朋友相处,这说明他们之间尚还存在着距离。距离制造了安全感,同时,距离也把两个人的目的标示的很明确,这个目的对于楚琴和童天宇来说,便是走在一起过日子。尽管他们现在还处在两个不同的路口,路口与路口之间间隔着距离,但只要他们目的统一,他们就会朝着这统一的目的不停奔走,直到他们走在同一个焦点上,距离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到那时,朋友的身份也就不容质疑地发生了变化。


一天晚上,楚琴回到家里没多久,在这之前,她和童天宇在外面吃了晚饭,目前,他们仍然在室外进行着约会。在刚刚洗完澡之后,她听到了电话铃拼命的叫了起来。当她拿起话筒,她听到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出事了。”


电话是徐帆平打来的。他用急迫而低沉的声音告诉楚琴:“出事了。乐乐打了依凡的移动电话,我没有想到他会在电话中把所有的真相都说了出来。在这之前,他因为恨我而去了北京同学家呆了一段时间。今天回来后,他就打了依凡的电话。他向她叙说了她的出身,并且很不平静地质问她很多问题。然后,乐乐又和他妈妈吵了一嘴,他妈妈抢了他的手机并且拨通了依凡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咒骂着依凡。她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这是一个可恶的女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记恨着你的存在。对于依凡,她可以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去诅咒她,辱骂她。等我到家时,她还在电话里扬言要去找依凡算帐。琴,我想依凡一定会受不了这个真相的,更受不了那些质问和辱骂。唉,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我原以为一切都平静下来了,用我的忍让去平息所有的矛盾,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依凡。我并不希望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徐帆平在电话里急切地揭示了一场大火的再次燃烧。在这一刻,楚琴几乎被那场熊熊燃起的大火彻底灼焦,她发疯似的对着话筒尖叫道:“别再说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女儿???徐帆平,如果依凡有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泪水肆意地在楚琴的脸上流着,她在放下话筒之后,感觉整个身体都陷入了一团黑色。历史已经被那场大火焚烧成灰烬,黑色的灰烬飘荡在房间里,像一只只黑蝴蝶舞动在她的周围。她很想伸出手去抓住那蝴蝶,抓住那些黑色的翅膀,只要是翅膀,就可以把她带到依凡的身边,现在,她是多么渴望站在依凡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一切。但是,蝴蝶在旋转了几圈之后,全都坠落在她的脚下,到处是灰烬,到处是残核,到处是断裂的面目全非的碎片!她颤抖着开始拨打依凡的移动电话。在这一刻,她希望女儿的世界还能敞开一扇透明的窗户能让她把手和眼睛探进去,触摸到那世界的阳光和尘埃到底孰重孰轻。


服务台的职业声音一遍一遍在耳边响起:对不起,用户已关机。楚琴已经记不得拨了多少遍依凡的号码了,然而,手机里的声音隔断了她最后的希望。她徒劳地靠在墙壁上捧着脸庞痛哭起来。四十年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悲痛而绝望地大哭过,以一个母亲的绝望和一个女人的无助,她彻底地瘫软了下去。


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始终是弱者。莎士比亚的这句名言在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渗透了楚琴的整个灵魂。她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色。在她蜷缩的房间里,她无数次的后退、认命,然而,当眼前飘荡的灰烬像黑色的雪要把她和女儿全然埋藏时,她感觉已经无法再后退下去了。当一个人丧失了向后走的路,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背水一战中跨出脚步继续走,朝着有光亮的地方,朝着能够扭转命运的地方,跨出危险而艰难的步伐。


楚琴在哭了很长时间之后,她决定晚些时候再继续拨打依凡的电话,晚上拨不通,明早再继续。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确定依凡的情况。如果明天早上手机依然关机,这很显然依凡已经被突然蔓延的大火灼伤了。如果这样,她将不顾一切地奔往山西。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她将为寻找女儿和女儿的命运付出所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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