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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小说]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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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5 03: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11.红旗

    朱红琪不是四海当地人,来自东北某市,一座以重工业,曾经以重工业闻名于世的城市。其实,“朱红琪”,原本应该是“朱红旗”,现在的名字,是她长大后,嫌土,自作主张改的……
    朱红琪妈妈叫高盼,父母都是那座城市中一家大型,大型到差不多自己就是一个区的机械厂老职工。按照旧时大宅门里的说法,连同后来的朱红琪,都应该算是“家生的”一类,子弟小学、子弟中学、技校,毕业后分配进厂子上班。高盼学的是锻工,但在锻锤前总共也没待多久,能歌善舞的她,外形也不错,下车间不到半年,连徒还没来得及出,就被调进分厂宣传处,发挥专长,组织职工们搞点儿文化生活之类。
    高盼爱人,也就是朱红琪的父亲,和她渊源挺深,既是高盼爸爸的徒弟,又是自己师傅的儿子。小伙子不错,为人本分,吃苦耐劳,又有股子聪明劲儿,技术好,三十岁出头就成了六级工,一个月下来,工资奖金乱七八糟加一起小两百块,是厂里那拨儿孩子中,最早抽上进口烟的。若换了旁人,不心满也意足了,可仰仗自己有几分模样,从小傲气的高盼,无论如何也瞧不上这个老实疙瘩,每天一身油泥味儿,就知道傻干。
    两人当初办喜事时,按厂里老规矩,高盼父亲和公公共同的师娘,也就是小两口的太师娘,为他们证婚。老太太解放前当过媒婆,喝完喜酒,踩着放了一半的小脚,颤颤巍巍回家路上,带三分醉意,笑眯眯地翻着她那双虽然长了黄斑,却依然明亮的小眼睛,偷偷跟几个老姐们儿咬耳朵:高家丫头嘴角上有痣,朱家傻小子压不住她,早晚当他妈活王八……
    到底是老人家,经的见的多,结婚不到一年,酒后吐真言就应验了。
    那时候,高盼所在分厂有一位姓倪的工会主席,倪主席是从市里调过来的,原先在工人文化宫任职。工作关系,二人常有机会待在一起,年轻时,倪主席当过演员,才艺、扮相都没的说,和高盼很有共同语言,没过多久就弄到了一起。
    当年还不兴开房,也没处开,俩人又都有家,尤其是倪主席,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厂区人多眼杂,全是熟面孔,闲话传得快着呢,选择幽会地点,随即成了大问题。
    最后,还是“领导的主意高”。倪主席有一辆老款“红旗CA770”,当然不可能是私家车,厂里给配的,怎么说都是分党组成员,外加一名秘书兼司机,有时候也自己开。该车原本属于总厂某领导,80年代中后期国产车已经不时兴,级别高的原装丰田,差一些的合资桑塔纳,红旗遂被淘汰给了倪主席。
    这款已有十几年车龄的老红旗,车况并不好,三天两头坏不说,动力又差,还是出了名的油耗子,早就已经停产,若不是有公家养着,白给都不要。可对于急需夹缝里求生存的倪主席和高盼来说,它却有个难得的好处,宽敞,红旗770系列,当初是按照外交礼宾公务用车设计的,底盘又长又宽,几乎与今天的SUV相当。
    虽然是简装版,真皮座椅套也一早就拆,不拆也烂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有空闲,倪主席借故将司机支开,亲自驾车,绕道接上高盼,机械厂本就位于城市边缘,开出厂区,不消几分钟便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甚至荒地。随意找个情调不情调无所谓,关键是背静的所在,窗帘都不用拉,互相撕扯着衣服,翻到宽大的后座上。
    那时节,肯定还没有车震的说法,从这个意义上讲,二人绝对算得上开风气之先……
    大约一年以后,高盼发现自己怀孕了。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孩子究竟是谁的,但在当时的高盼看来,这似乎是个机会,倪主席虽然年龄稍微大点儿,论才华有才华,论地位有地位,比家里那个不知强多少。
    试探着把想法透了透,不料竟被倪主席一口回绝,上级有关部门正在考察,眼看就要有眉目,弄好了,下一任总厂人事科长便是他倪某人,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这种岔子。退一步讲,即使不为前程,自己也从没想过要和高盼弄假成真,厂里漂亮姑娘多的是,当初之所以选择她,就是觉得两人都有家室,互相不会扯后腿。真小瞧了这个女人,想不到还有如此心气,外加心机。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高盼从里凉到外,真是“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不仅如此,也正是从那时起,倪主席便开始有意疏远她,平时在单位,还像没事人一样,每当自己私下相约,甚至只是联络,他都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搪塞,显然是想脱身了。高盼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无可奈何,不是没过要把事情闹大,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两人私情始终没有曝光,当然,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倪主席的谨慎,贸然闹起来,自己又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证据,最多也就是个两败俱伤。
    虽然拿“负心”的倪主席没什么办法,可高盼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恶心了他一下,孩子出生后,由她做主,起名“朱红旗”。其中的意味,自然只有自己和倪主席明白,就是要提醒他,红旗车上的那点儿事,你能忘,我忘不了。
    这个创意,最终是否恶心到了倪主席,还真不好说,因为不久之后,他就如愿调到总厂,从倪主席变成倪科长,后又成为厂办主任。至于那辆老红旗,早在他离开分厂时就“犹可脱也”了,一位新提拔起来的年轻副厂长又勉强开了半年,实在不够修车玩儿的,“虚名复何益”、“弃我如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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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7 15:07:56 | 显示全部楼层
12.新媒体

    罗旭同朱红琪,罗小满至今都不认的朱红琪相识,始于一个非常偶然,甚至有些奇怪的“机缘”……
    大学毕业之初的罗旭,还没有进入《寰宇时报》,在四海市一家新媒体公关公司工作。“新媒体公关”,听起来挺玄,说白了就是网络打手,收钱开工,利用其技术、人力,通过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等所谓“新媒体”,炒作某个人或某件事,捧红或者抹黑。
    那年,该公司接了笔不错的生意,报酬可观,且有官方背景,搞臭一个叫蔡永的人……
    蔡永是名运动员,相当不错的运动员,从事某中国传统优势项目,世界冠军级别。年轻时的蔡永,曾是个人见人爱乖乖仔,用时兴的话说就是情商比较高,将领导、教练哄得团团转,长相也三百六十一度,多一度热爱无死角,粉丝追逐的焦点,媒体的宠儿。
    可随着成绩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蔡永渐渐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会“来事儿”,或者说已经懒得像过去那样靠“来事儿”上位。除非在镜头前,否则难得笑脸,见人爱答不理,态度傲慢,甚至出言不逊,只要不是太大牌的领导,当面顶撞家常便饭,开着开着会,一语不合抬屁股就走。
    这倒都是小节,某些“大是大非”,关乎利益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蔡永和成就了他的体制之间,矛盾也慢慢公开化。私接广告、代言、赞助,只要钱到位,竞不竞品无所谓,出席社会活动根本不同队里事先沟通。按规定,体制内运动员的商业价值开发,都要走专门渠道,收益也得在几家之间按比例分账,可蔡永根本不管这一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稍不如意就以罢训、罢赛相威胁。
    最终,总局相关运动管理中心,及国家队领导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商议之后,决定对他进行处罚,无论如何也要给个教训。可没想到,闻讯之后的蔡永,反而倒打一耙,当断不断了犹未了,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在媒体上发表了一个辞职演说,声明“单飞”,一拍两散。反正近年来体育职业化、市场化程度越来越高,蔡永成绩好,又值当打之年,自己组团队,自己训练比赛,落个自由自在。
    这下,相关领导彻底被惹火了,好你个姓蔡的,挺有性格啊,翅膀硬了对吧,那好,试试吧,胳膊能不能拧得过大腿……
    蔡永所从事的项目,管理中心在四海有个训练基地,除非外出比赛,国字号队伍,基本上一年到头都驻扎在这里。虽然已经宣布退出国家队,但这么多年毕竟待惯了,蔡永的团队也建在这边,租用四海大学相关场馆训练,外加点儿唱对台戏的意思。
    业余时间,蔡永喜欢唱歌,水平一般,但很爱好,几乎每周都要来“孟家湾”,也就是四海最有名,最上档次的休闲娱乐中心。“孟家湾”的生意,大部分合理合法,餐饮、购物、影院、健身、酒店一应俱全,其中的俱乐部,还承担着官方接待任务。但和所有,至少大多数类似的消费场所一样,难免有些半合法,甚至不合法内容,比如蔡永经常光顾的歌厅。每次都美女簇拥,有些是从外面带来的,有些是在这里叫的“包厢公主”,其中就包括朱红琪。
    他俩是东北老乡,来自同一个市,“故居”也不远,“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很聊得来。只要是到“孟家湾”,蔡永基本都点她的台,有时候玩儿嗨了,两人还会去朱红琪那里过夜……
    这些事,蔡永身边的人都知道,只是一直没往外传而已,如今和队里闹翻了,依然不知收敛。正好,利用这个把柄,让公众好好认识一下,向来以形象清新健康著称的这块小鲜肉,没了人傻钱多脑残粉,看你还能嚣张几天?
    抹黑蔡永的任务,被交给罗旭所在的团队,新与不新,媒体都差不多,无非采、编、播三大步骤,罗旭属于其中“编”这个环节。老话所谓婊子无情,买通朱红琪,“外采记者”将录音录像设备在她家中藏好,得手后,将“素材带”交给罗旭。待剪接复制完成,公司有专门的渠道,“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很快就会成为网络头条……
    当时的罗旭,刚大学毕业不久,公司内部新人,之所以被选中参与这次大事件,主要因为他是个体育迷,蔡永的粉丝,尽管本人从小体弱,很少参加锻炼,也没那个本事。
    从中学时代开始,罗旭就一直是蔡永的忠实崇拜者。除竞技本身外,与传统意义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运动员不同,来自二人转故乡,蔡永口才极好,面对镜头话筒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感谢党,感谢国家;个人向前一小步,民族文明一大步;成绩不属于自己,它属于全体中国人。加之有点儿表演天赋,站在领奖台上,身披国旗,又是敬礼,又是握拳胸口,眼含热泪,每次都把罗旭感动得稀里哗啦。
    其实,就连罗旭本人,也一直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激动什么?一个冠军,一块镀金的牌牌,怎么就能和民族复兴,屹立于世界之林搞到一起去?退一万步讲,就算东亚病夫的帽子真摘了,再退一万步,顺手扣到外国人脑袋上,又跟你罗旭有什么关系?出名的是人家,挣钱的也是人家,瞎激动一宿,闹钟一响,不还得接着蹬自行车给老板打工去么?
    没办法,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让人搞不懂的,中国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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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9 14:37:25 | 显示全部楼层
13.裸官

    坐在公司小格子间的电脑前,按照台本,罗旭将从朱红琪家带回来的镜头,和蔡永先前国际大赛摘金夺银画面,“蒙太奇”到一起……
    与大部分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的小伙子不同,对于男女之事,罗旭始终没什么兴趣,不是“存天理,灭人欲”那种,而是起根儿上就没感觉。大学时,罗旭上的是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工科院校,四年之中,宿舍里始终弥漫着浓浓的荷尔蒙气息,几乎全校男生,都在像发情的雄性食肉目犬科动物一样四处觅食,唯独他清心寡欲。
    工作以后的情形也差不多,无论怎样“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的绝代佳人,都难得罗旭正眼相夹,屌丝男们私下疯传岛国爱情动作片,更是连尝试一下都懒得。亲戚、长辈提出介绍女朋友,罗旭也没兴趣见,女人对他来说,一向只是个生物分类学术语,纯经院,没有任何质感……
    床上,蔡永和朱红琪翻滚在一起……
    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前一个画面中赤身裸体的男人,身着印有CHINA字样自主品牌运动服,站在领奖台最高处,右手紧紧捂住左胸上绣着的国旗,同身后看台上百千万观众一同泪雨婆娑……
    刚换的新裤子,没想到竟会这么紧,罗旭挪动了几下,还觉得哪里不对劲,偶一低头,发现小帐篷居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支了起来……
    世界冠军就是世界冠军,举国选拔培养体制杠杠的,按说也是老战士了,可昏暗灯光下的朱红琪,竟也有被折腾得声嘶力竭的时候……
    蔡永哽咽着:“体育是国运的象征,每次站在赛场上,我都会深切地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是在为十三亿中华儿女战斗,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一定也会像此刻一样,站在世界巅峰…… ”
    不由自主地,罗旭将手伸向那里……
    这次“新媒体公关”活动,如期取得空前成功。形象大受打击,商业价值迅速萎缩的蔡永,没过多久,便在职业生涯高峰期黯然宣布退役……
    与此同时,罗旭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像对偶像蔡永曾经的五体投地一样,他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疯狂地爱上了朱红琪。那是一种炽热的,无条件的,同时也没法被理性所解释的爱,在同事、亲友的瞠目结舌之下,从没谈过恋爱,也从没想过要谈恋爱的罗旭,展开了对朱红琪笨拙,但绝对痴狂的追求……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朱红琪好歹也是见惯了纸醉金迷的女人,若放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看上一个没权没势,没钱也没貌小职员的,比如罗旭。可该着两人有夫妻相,那时的她,正处在“感情的低潮”:
    朱红琪有个相好,姓骆,是位官员,不大不小的官员,市政府某组成部门科长,也是在“孟家湾”夜场中,“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认识的。比起那个蔡永,骆科长似乎对朱红琪更迷恋,专门在外面找了所小房子,当作两人的安乐窝,最腻乎时,几乎天天都泡在那里。
    对于这种关系,朱红琪原本未作他想,虽然对骆科长确实挺有好感,也不过是假戏真做的交易而已。可没想到,就在几个月前,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那年早些时候,四海市纪委、监察局、组织部、人社局联合转发了上级一个文件,对本市“裸官”,也就是配偶、子女移居国(境)外的领导干部进行摸底,划出红线,比如不得担任高级别领导职务,不得担任正职,不得担任要害部门主要负责人等等。而这项新规定,刚好打在骆科长的七寸上,职务虽不高,但岗位很特殊,女儿在英国读A-Level,爱人也跟了过去,去年刚拿到身份。
    那段时间,四海像骆科长这种情况的干部,都在坐立不安想出路,有的认栽,有的百般不情愿地将妻(夫)儿(女),至少其中一方接回来,也有狠的,直接把婚给离了,你禁的是裸官,又不是单身。骆科长本人,则陷入深深的矛盾中,整天唉声叹气,来安乐窝时也没心情实干兴邦,坐在《新闻联播》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有那么一回,节目中播出某位高官夫人,某位简直把政坛当作秀场的高官夫人,陪同出访短片。也不知这位骆科长哪根筋短路了,把烟狠狠一掐,突然冒出一句:“离就离,有什么大不了的,前脚离了,后脚我就娶你…… ”立时,将一旁正埋头啃鸭脖子的朱红琪弄蒙了。
    说这话时,骆科长其实根本就没过脑子,记得他先前提起,自己有植物神经紊乱的毛病,说不定这就是症状。反过来,混在风月场的朱红琪,也见惯了信口雌黄,按理本不该当真,可这一次,居然就走了心。
    那之后一段时间,原本不粘人的朱红琪,有事没事总缠着骆科长,调查裸官的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离婚娶她,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中了什么邪。也或许,正如妈妈高盼曾经总结过的那样,一个女人,一辈子总要疯那么几回的……
    后来,骆科长和英国那位原配倒是真把婚给离了,又在国内结了一次。只不过,娶的不是朱红琪,而是一个也在为清理裸官发愁的同事,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从此不再同朱红琪来往,聚散两由人,房子不要了,就算折给她,当作好一场的补偿吧。
    这件事对朱红琪刺激挺大,半是灰心,半是发狠,闪电嫁给了本不是考察对象的罗旭。安乐窝,曾经的安乐窝卖掉,将自己几乎全部积蓄拿出来,换成“桃花源”的五室两厅三卫,专赶在骆科长办事那天,订了同一家酒店,双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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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0 14:5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话、德合无疆

1.百善孝为先

    十月一日,一年一度的国庆佳节,佳不佳不好说,反正是节,又到了。
    今年不是整寿,四海并未举行大规模庆典,但按惯例,这种日子口,全市主要领导,都要参加一系列相关活动。然而,当晚的新闻节目中,常委行程逐个照顾到了,唯独少了市委书记单羽,仅有的露面,也是前一天的旧闻。
    日程原本早已排满,可一大早,单羽突然接到中州家里的电话,母亲苟立恩,从昨天开始,已经连着几顿饭都没吃了……
    按照履历上的说法,苟立恩是位“营养学专家”,坦率讲,这个头衔多少有些名不副实。自建国初期嫁给单长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苟立恩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只是按高级别领导干部家属例,在单长卫办公室挂一个生活秘书的虚衔。说是虚衔,细追究起来倒也不算太虚,单长卫日常起居,吃喝拉撒那个啥之类,的确是由她负责,负总责,所谓的营养学专家,大概也是从这上面来的。
    至80年代初,孩子们上大学的上大学、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苟立恩也终于离开家庭。她姗姗来迟的职业生涯,是从省内唯一的正局级三甲医院,河山大学附属华侨医院开始的,保健部主任,不久后调到卫生厅,直至90年代中期退休,最高做到厅党组书记……
    与妹妹苟里恩不同,苟立恩比较好静,退下来之后也是这样,每天就是种种花、养养鸟,住在省直机关宿舍区的一个小院里,除家人和有限几个老朋友外,很少同别人来往。
    可最近几年,也不知是什么阴风,安静了一辈子,且已经年过八旬的苟立恩,突然间迷上了广场舞。这个转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由于起初没大在意,单羽实在是记不清了,大概同父亲单长卫去世前后脚吧……
    说起来,苟立恩在跳舞方面多少也算有点儿底子,早年间姐妹俩一起学过,只是天分和造诣远不及后来藉此走上专业道路的苟里恩。跳就跳吧,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慢三步,留神扭着,活动活动腿脚也好,别忘了补充三分之二钙盐和三分之一骨胶原。
    省直机关离退休干部局本就有个广场舞团,听说苟立恩也上了这条道,当然欢迎得紧,团里原来的负责人姓傅,退休前做过工委书记,自觉分量比不上苟立恩,主动让贤,非让她当这个团长。大约一年以后,省广场舞协会成立,苟立恩又被众人“公推”为名誉主席。
    可没想到,跳着跳着,终于跳出事儿来了……
    河山省广场舞界,如果算“界”的话,有一个也不知谁封的“广场舞王子”,名叫郎学芳。人如其名,行动坐卧扭扭捏捏,怎么看都和“王子”两个字不搭边,岁数倒是差不多,今年刚满三十。
    单羽托人了解过这个郎学芳的底细,和小姨苟里恩类似,也是出身军队文工团系统,没什么名气,龙套而已,赶上机构精简,转业到中州市某区文联任教员。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抹角拐弯,和省电视台体育频道接上了头,近些年广场舞大热,台里应景搞了个什么“大家跳”栏目,把他请去当嘉宾,三番两次就红了。
    “工作”之便,苟立恩同郎学芳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可好,年龄相差超半个世纪的两个人,居然就好上了。要么说这男男女女,甭管岁数,没事儿不能总往一处凑呢,小康还不够全面,但暖饱早在“三步走”时就实现了,难免不琢磨点旁的事儿。
    协会名誉主席和“王子”弄到一起去了,倒也算门当户对,一时间成了全省广场舞圈子内的头号新闻。年龄不是问题,地位不是差距,大家纷纷表示,又相信爱情了……
    长期以来,单羽一直都是河山官场上有名的大孝子。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初中毕业的他,第一次为人所知,就是因为其“纯孝”:
    “文革”十年,单长卫一直处于受迫害、受打击的状态,先是关押审查,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九一三事件”后略有好转,弄到省委省政府下属一个农场“训导队”,一边学习一边劳动,多少能发一点补贴,依旧不能随便回家。
    那时候,省里像单羽这种情况,曾经的“红色血统”,一夜之间沦为“狗崽子”,并不罕见。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只能“飞鸟各投林”,顾不上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为了个人前途,甚至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贴大字报声明划清界限,乃至断绝关系都算轻的。想当初,蒋书存那个后来承其衣钵的二儿子,在他遭遇冲击时,第一个跳出来大义灭亲,一顿老拳,竟把亲爹的肋骨打了个肝肠寸断……
    与这些人相比,单羽绝对是个另类。
    年纪稍小的他,上中学时,政策已经发生了变化,上山下乡不再是必须,无论继续读书,还是留城等待分配,有很多可能性可供选择。再者,虽然单长卫早已关了牛棚,但整他的人,达到目的后并没有殃及无辜,在几个并未倒台的老战友关照下,单家兄弟姐妹,不仅都得以入读只招收高干子弟的“七一”中小学,毕业之前,也暗地里预先打过招呼。想念书,有恢复高考前最香饽饽的中专,想工作,有省工业局麾下几个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大厂。
    然而,初中毕业的单羽,却做出了一个令很多人讶异的选择。他主动递交申请,要求下乡插队,条件,或者说是希望,只有一个,能去单长卫所在的那个县、那个乡,就近照顾父亲。
    对此,不同立场的人,可能会作出不同的表态,有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也有说黑五类子女蛇鼠一窝的。但在心里,怕是没有不暗挑大拇指,或者说没有不羡慕单长卫的。
    单羽这点儿心愿,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当然是能满足尽量满足,不久之后,父子俩得以团聚。当然,无论农场“训导队”里的单长卫,还是如愿插队到临近公社的单羽,都没在那里待太长时间,一年之后,某中央领导复出,大批老干部得到平反,单长卫随即恢复待遇、恢复工作。又过了一年多,单羽回到中州,短暂工作后返校补习,通过高考,进入北京某大学读书。
    但这段佳话,却长久地存留了下来……
    近年来,尽管职位越来越高,可单羽的孝子本色,却始终没有丝毫改变。
    先前在中州任职时,单羽每天,最多隔一天,总要回家看看。尤其是单长卫病重的那段日子,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动不动就陪夜,熬出的黑眼圈都不算什么,要不是担心“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估计就直接打报告丁忧守制了。后来调到下面任地市领导,回家改成一周一次,但每天的电话却从没缺勤过……
    当年主动要求下乡插队时,除了照顾父亲方便,单羽确实是没多想过什么,想也是白想。但后来所做的这些,究竟有没有掺杂其它的动机,或者,掺杂了多少其它的动机,就看怎么说了。
    不过,孝子之名所带来的现实好处,却是不争的。几次职务调动,组织部门公示,以及对单羽做出的鉴定中,与别人相比,总是会多出一条类似于“人品口碑较好”,亦或“具备中华传统美德”的描述,所指,大概就是这个……
    然而,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母亲苟立恩与郎学芳的事,真真让单羽有了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泛泛而言,中国可能是世界上黄昏恋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但在高干这个圈子内,“老来俏”却并不时兴。像美国前国务卿克里夫人特蕾莎那种情况(原为“亨氏食品”继承人海因茨夫人,后者空难逝世后,带着巨额遗产改嫁克里),似乎还没怎么听说过,“遗孀”永远只是“遗孀”,尤其是老夫少妻,守寡几十年的大有人在。
    虽然本人也曾是局级干部,但在河山,提到苟立恩时,一般的身份,还是“已故老领导、原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同志夫人”。配备专车、保健医生、警卫、勤务员,书记省长逢年过节“亲自或委托他人,以各种形式表达问候”,真有事时,能直接把电话打到人家手机上,显然也不是一个卫生厅党组书记,一个早就退下来的卫生厅党组书记,能做得到的。
    这倒也罢了,咱没那么封建,要真有合适的,晚年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做儿女的一定支持。可问题是,您也找个差不多的啊,虽不一定非得是什么老艺术家、退休知名教授,但比单羽女儿还小一岁的郎学芳,怎么说也太离谱了吧?
    慈祥的亲妈啊,您可真是给我做脸……
    更让单羽兄弟姐妹几个难堪的是,这种事,知道背个人,偷着摸着就完了。可人家偏不,共产党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个光明磊落,硬是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了。
    苟立恩现在住的,是位于省直家属院内的一个小楼,80年代中期,担任中州市委书记时分给单长卫的。这种房子当然没有产权一说,人走茶凉,不过于公于私,有关部门至今还没有收回,或者这么快收回的意向。
    同苟立恩好上以后,咱们这位“广场舞王子”郎学芳,“管乐有才原不忝”,居然大摇大摆地搬进了这栋小楼。虽然没办什么正式手续,但大有要“做长久夫妻”的架势,原先还真低估了这小子,看着不男不女,想不到还有这功能。
    省级领导居住的这个楼群,坐落于省委大楼以东、家属区南端,虽然独立一个院落,多一道岗,但大门朝北,出来进去都要横穿整个家属院。苟立恩和郎学芳也是真够可以的,毫不避讳,“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这不活让人看笑话么?
    为此,单羽不是没想过办法。试探着和老人家商量,既然真和那个郎学芳对上眼了,行,做儿女的不拦着,咬碎牙您甭管,但咱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影响。单羽哥儿姐儿几个,远了不说,就中州范围内,无论市区郊区,房子那还不多的是。您说复式公寓还是花园别墅吧,随便挑,实在不行现买也是分分钟的,唯独别在省委跟前现世中不?
    到底是闯过大风大浪,每逢此时,老太太不吵也不闹,笑呵呵地说那我考虑考虑。然后就不吃饭了,不弄到单羽跪下认错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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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1 14: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2.云盘

    客厅里,单羽大哥的儿媳,也就是他的侄媳,正在教育女儿。单羽侄子在委办某处任处长,也住在省直机关家属院这边,又是长房长孙,就近照顾苟立恩责无旁贷。
    单家家教严谨,孝顺的并不只单羽一个,侄媳也深受濡染,让女儿拿着阶段小测验成绩单,向墙上挂着的单长卫相片汇报学习。
    小姑娘刚上小学二年级,肉乎乎挺可爱,不知是不是这次成绩不大理想,抬头看了看那张放大的标准照,嘟着小嘴:“上个月,不是才给太爷爷扫过墓么,怎么现在又要汇报?太爷爷到底是在墓里,还是在相片里?”显然,这是个十分深刻的问题,对于理应信仰无神论,却又抓住所谓传统文化不舍得撒手的红色家庭来说,自然更是这样。
    单羽侄媳在教育厅上班,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只略作思索:“这么说吧,墓地呢,相当于台式机,这个相片呢,相当于平板电脑,太爷爷是储存在云盘里的,只要有密码,从哪个终端都可以访问。”
    小丫头似懂非懂点点头,看相片的神情明显多了一份敬畏……
    见单羽进门,侄媳赶忙拉着女儿站起来:“叫二叔公。”
    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单羽勉强咧咧嘴,例行公事般摸摸她的朝天鬏:“怎么样了?”
    侄媳摇摇头。
    “他呢?”
    侄媳指指楼上的卧室。
    单羽长吸一口气,又很艰难地缓缓吐了出来:“你去把他叫下来,告诉他我在书房。”
    “您…… 您不先上去看看么?”
    单羽没回答,径直走向书房,冲身后摆摆手……
    刚和苟立恩好上时,郎学芳还算老实,“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蜜月期嘛,正是悱恻的时候,腾不出工夫想别的。但没过多久,“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的心思便渐渐萌动,变着法儿地提要求,不是直接向苟立恩提,亦或同她根本就不用提,早替你想周全了。单羽哥哥姐姐一个北京一个香港,好在叔侄俩都在眼前,有时是办事,有时直接要钱,倒还都是些小事、小钱,或者说,在单羽看来都是些小事、小钱。
    一再得到满足的郎学芳,胃口越来越大……
    两个月以前,四海市发改委、住建局、国土资源局联合发布通知,本市白门区新杨街道,一宗约五百亩的土地正式公开对外挂牌招商。由于面积较大,且根据省国土厅统一规划,四海本年度国有土地使用权转让份额早已用磬,故而这次并不是拍卖,而是招商。具体说,有意向的合作方在限期内提交方案设计,市里成立或聘请评估机构进行比较权衡,资方出钱,政府这边则以土地入股,一道设立经营实体,共同开发,收益分享。
    事实上,早在相关消息公布以前,市里已经有了心仪的合作对象,河山省最大的房企,没有之一,“皇舆地产”。也不算围标,人家的方案确实有说服力,投资也大,准备在此建设该公司旗下品牌项目“赛迪谷”。主题乐园、度假区、酒店、商业街、演艺中心一条龙,不光规格高,比一般住宅开发的辐射力也强得多,带动周边乃至全市若干产业,前人栽树,造福无穷。
    评估已近尾声,“赛迪谷”项目遥遥领先,原本就是走个形式,几家陪练的也心知肚明,就等最终签约剪彩了……
    上个礼拜,好像是周四吧,反正那天单羽挺忙。不知是从哪里听说,郎学芳也获悉了新杨街道土地招商的事,没打招呼就跑到他的办公室,说自己和几个朋友攒了个什么公司,打算把这块地拿下来。
    单羽耐着性子,问他有方案么,郎学芳说有啊,就按“赛迪谷”那个来,干嘛找他们,这活儿自己也能练。真是涨行市了啊,单羽心中冷笑,甭问,公司肯定是个空壳,所谓的朋友,估计也非什么正经货色,自从有了苟立恩这棵大树,他身边绝少不了这种人。
    就算我把土地给你,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有方案,当然是抄来的,郎总,请问您有钱来实现这个宏伟蓝图么,人家皇舆地产,光第一期到位资金可就是十五亿。一听这个,郎学芳的眼睛贼光立现,说不需要有钱,就像那个什么“首富”说的,真有本事的人,不用自己掏钱就能办成事。
    一会儿原本有个接待外宾的任务,看来是没法准时到达了,单羽索性坐下,那好,让我也受受教育,没钱怎么办成事。听他前言不搭后语讲完,单羽险些没被气笑了,主意大概,肯定是别人给郎学芳出的,简单说就是,先把地拿过来,当然是不花钱的,然后用这块地向银行抵押贷款,得到开发所需的钱。
    估计抓紧还来得及,西方人最重视守时,那是信用的标志。单羽拍拍郎学芳肩,这么好的创意,只弄个“赛迪谷”未免可惜了,正好,我有那位“首富”的联系方法,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去找找他,张松献地图,我看你们俩挺投缘的,绑在一起一定能干成大事。
    郎学芳总算还没完全失去理智,好歹听出来单羽是在讽刺自己。反唇相讥,这怎么了,想当年,你老子打江山时,忽悠贫下中农冲在前面,成功以后反倒是“历史和人民选择了…… ”现如今,你们这帮官员搞政绩,老百姓一砖一瓦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又都成了“始终代表…… 始终代表…… 始终代表…… ”和我那个有什么区别?
    说来说去,还就最后这句比较有哲理……
    大约十分钟之后,书房门打开,先走出来的是郎学芳,一脸没所谓,甚至有些无奈的表情,却遮掩不住早就飞上双颊的嘴角。
    单羽跟在后面,脸色十分阴沉。接到家里的电话,知道肯定是这出儿,赶紧跟“皇舆地产”那边联系,好说歹说,答应“赛迪谷”建成后,将一处演出场所交给郎学芳,或者说,郎学芳的那个空壳公司经营,支出自己老大一份人情。
    将女儿安顿进旁边一间屋子写作业,侄媳关上门走过来,没敢说话,用眼神询问着。
    单羽抬头往楼上瞥了一眼:“告诉厨房,摆饭吧。”
    侄媳愣了一下,似乎没这么快转过弯来,但她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只几秒钟后,卧室里便传来一阵笑声……
    苟立恩挽着郎学芳的手臂从楼上下来,对垂手侍立在楼梯口的单羽视而不见,反倒是郎学芳,好歹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周前被拍一样:“来吧,大羽,一起吃一点儿…… ”
    大羽?大羽也是你能叫的?这个名字,除了姥爷苟保以及父母外,别人从没用过,连哥哥姐姐都只叫他全名。单羽从身后恶狠狠地看着郎学芳的背影,打量着应该从哪个位置下刀,小肠太嫩了,不结实,直肠味道不好,十二指肠又太短,大肠,大肠比较合适,这么一扯,往脖子上一套、一拉,再这么一勒。
    上次回来时,听侄媳悄悄念叨,前不久,苟立恩似乎还为郎学芳吃了一回醋。
    对手,或者说是情敌,倒是比她年轻不少,过年才满七十,省歌剧舞剧院原先的一个编剧,也跳广场舞。和郎学芳好像是艺术上的知音,前段时间,“王子”总往她那里跑,还一起出了趟差,没带苟立恩。这下可了不得了,老太太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就知道花前月下抹眼泪,好在郎学芳并未移情别恋,没过多久就“鸟倦飞而知还”了……
    餐桌旁的单羽如坐针毡,苟立恩还是像没他这个人一样,靠在郎学芳肩头,撒娇让他喂给自己吃。倒是侄媳,不知是不是整天出来进去,已经见怪不怪了,含着笑跑前跑后,帮勤务员上菜撤盘。
    不过说真的,自从迷上这个郎学芳,苟立恩的气色确实是比过去好了不少,眼睛也亮了,皮肤也细了,面色也红润了,连鱼尾纹和眼袋都浅了。作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照理说,单羽似乎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内心的那种,来,笑一个。
    “才不要吃这个呢,那个,那个…… ”忘了说了,嗓音也比先前嫩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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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2 14:36:58 | 显示全部楼层
3.路痴

    单羽的哥哥比他大三岁,上宁下远,单宁远,70年代末80年代初,兄弟二人几乎同时,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单羽返回老家河山,单宁远则留在北京,一直在部委工作,职务比单羽高,现任国务院某直属机构党务负责人。爱人姓徐,经父亲单长卫一位在京老战友介绍认识的,也是领导干部,年前刚从国土资源部司级岗位上退下来。
    单宁远的岳父,从单羽这儿论,老理儿喊“亲(颚鼻音去声)爹”或“亲家爹”,名叫徐元道,是位地理学家。上世纪40年代中期,徐元道西南联大毕业,随即进入当时的中研院地理所就职,是我国大地测量与地图绘制领域泰斗级人物,“文革”结束后第一批地学部学部委员。曾任某专科高等院校院长、国家测绘行政主管部门总工程师,离休后生活在北京,中国地理学会、中国测绘学会终身顾问。
    而眼前的这位徐堪,就是徐元道的儿子,单宁远爱人的弟弟,“皇舆地产”董事长,和单羽同岁,生日大三个月,应该叫亲家哥哥。心情似乎不错,乘着几分酒兴侃侃而谈:“中国人啊,自古有一种土地崇拜…… ”
    “赛迪谷”项目签约仪式后的庆功宴上,话题始终围绕时下最流行的房地产市场展开。就在去年,与四海相邻的齐山市,刚刚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房市崩盘,二手房价格瞬间腰斩,用不着捂盘,新房网签量几乎为零,土地流拍成为常态,投资急剧下滑,经济陷入负增长。
    不到一年的时间内,齐山市市级及相关领域领导,有路子调离,没路子辞职,被高增长暂时掩盖的腐败暗箱随即揭开,官员落马消息接二连三传出,还有个别沉不住气的直接跳了楼。物伤其类,不能不令四海干部们心有戚戚,都想趁这个机会,从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地产大亨那里探探风向……
    可徐堪却似乎始终文不对题:“前几年,我父亲过九十岁生日,一位中央领导来家里祝寿,大概是事先做了功课,提到父亲的学术成就时说:‘虽然没有确切统计数据,但徐老这辈子参与绘制、审定地图,无论印数还是销量,应该也算得上世界之最了’…… ”
    这绝对不是恭维,作为最老牌,最庞大,也最“成功”的农业民族,中国人对于土地,始终有一种虔诚得近乎于扭曲的感情。
    放眼全球,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国家像咱们这样,普通人,即使是文盲,家里也要挂上一幅中国地图。请注意,不是涉及三观的世界地图或者地球仪,也不是更有实用价值的本地地图,而是中国地图。不是交通地图,不是经济地图,是对一般人来说最没用的政区图、地形图。
    哪怕是个连字还不怎么认识的孩子,张嘴就知道中国有多少多少万平方公里,多少多少个省市区,到发达国家看看,博士、教授都未必能说得上来……
    “这就是土地崇拜,”徐堪言归正传:“你们放一百一十个心,在中国,无论泡沫多严重,房地产永远是最安全的市场。老话怎么说的,金窝头银窝头,不如自己的热炕头,能卖衣能卖粮,坚决不卖自己的房。这样的国家,房市能垮,那才见了鬼了…… ”
    坐在一旁的单羽始终不动声色,想起先前党校进修时,一位研究三农问题的老师讲过的话:
    三千年也好,五千年也罢,一部中国历史,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就是两个字,土地。纵观人类世界,为什么游牧民族、海洋民族、手工业民族、商业民族都能建立民主政体,唯独农业民族不行?个中道理,可以很艰深,说穿了其实也简单。
    农业生产效率低,一颗汗珠掉地上摔八瓣,稍有风吹草动依然食不果腹,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的“肉食者”。与牧民、渔民、手工业者或者商人不同,农民的一生,全都牢牢地捆绑在了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也没工夫想。土地是什么,是锁链,是牢笼,把人死死地捆在,也可以说是困在上面。
    到了近现代,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羊吃人,机器吃人,人口开始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工业取代农业成为经济支柱。为什么工人阶级先进、革命性强,因为他们和现代化生产相结合,效率高,闲下来干什么,革命呗,造反呗,砸烂枷锁,赢得整个世界。
    但在中国,情况却不是这样,为什么,因为中国经济是以房地产为核心的,房子是什么,是工业化时代的土地,而中国人,恰恰好这口儿。都不用说那些一线大城市,就以四海为例,城区一套普普通通的高层单元房,少则一二百万,稍好一点儿、稍大一点儿动辄三五百万,一辈子甭干别的,全供它了。这就是锁链,这就是牢笼,如今的房子,就像传统农业社会的土地一样,将亿万顺民牢牢地捆在里面、困在里面。
    中央文件多次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住房,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这话,恐怕没几个人真正听懂了……
    “近几年,房市遇到周期,似乎不像先前那么火了,库存压力大,高杠杆的开发企业大都遇到资金周转问题,我们也不例外…… ”
    为解决流动性问题,今年春天,“皇舆地产”利用港交所平台,准备发行一批五年期企业债,票面利率百分之七。
    发债工作起初并不顺利,香港金融市场的国际化程度很高,尤其基础投资者,大都是些成熟的境外机构,拿着认购书纷纷摇头。内地房价泡沫太大了,很多地区甚至早就超过了欧美日本当年房地产市场崩溃时的水平,可“皇舆”还在不停加码……
    “后来,我组织他们看了河山电视台拍的一个专题片,关于南X填海造岛的,”徐堪示意服务员再把面前的醒酒器倒满:“那帮老外,看到受访中国人一听造陆两眼发光的模样,全都被震住了,对土地如此痴迷的民族,房地产永远是朝阳产业!”
    众人哄笑点头,其中,最有同感的就要算是坐在徐堪对面的那位姜行长了,他是“皇舆地产”新杨项目主融资方,工商银行四海分行行长,从齐山调过来不久,刚经历过那边的房市崩盘……
    “当时可是把我们给吓着了,齐山不是经济发达地区,信贷总额中,住房贷款占比很高,六成强,其中一半以上是五年内的新增贷款。先前搞过压力测试,甭多了,有十分之一断供,第一个跳楼的就是我…… ”
    购房按揭,本质上是种抵押贷款,交完首付,把房产证押在银行直至还清。表面看起来,银行似乎没什么风险,净吃利息,躺着数钱,由于有首付的存在,抵押覆盖率从贷款生效那天起,就明显超过百分之百。实则不然,他们手中的抵押物,估值是有很大弹性的,一旦房价波动超过还款速度,资不抵债的不是购房者,而是银行。
    举例来说,某人花一百万买了套新房,首付百分之二十,十六年按揭,一年还五万(计算方便,暂不考虑利息)。可两年以后,该地区房市泡沫破裂,价格腰斩,就像齐山曾经出现的那样。此时,这个人购房时从银行贷出的八十万中,刚还上十万,还欠七十万,房产证虽然押在银行手里,可现在,原价一百万的房子只值五十万,低于贷款余额。
    如果此人是纯粹的“经济人”,绝对理性,在不考虑信用损失的条件下,正确做法是立刻断供,撕毁和银行之间的贷款合同,抵押物不要了,再到市场上花五十万,买一套一模一样的房子。如此一来,房价下跌的五十万损失中,购房者承担三十万(二十万首付加十万还款),另外二十万则转嫁给了银行……
    “按照我们预先设计的模型估算,至少应有两成左右的新近贷款购房者断供,其中百分之十成为坏账,几十个亿,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徐行长“至今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可后来的结果,却令这些喝过洋墨水的金融专家们大跌眼镜,即使在齐山房市最惨不忍睹的那段时间,断供比例依然低得惊人,反而出现了提现还贷的风潮。换句话说,中国的刚需购房者(投机炒房客虽然也是做杠杆,但很难直接通过银行,通过大中型商业银行获得融资),宁愿拿可怜的工资替开发商和银行填坑埋单,也不舍得放弃手中其实早就一文不值(权益部分相对于市值余额)的房子……
    正说到兴头上,徐堪那位膀大腰圆的保镖,慌慌张张从外面撞进来,来不及向别人致歉,跑到主子身边,俯身耳语。
    下属失态,令徐堪有些脸上挂不住,一把推开他:“大老爷们儿,咬什么耳朵,有话直接说。”
    司机犹豫着。
    “说啊…… ”
    “那个…… 刚才…… 刚才…… ”
    “大点儿声,都不是外人,遮遮掩掩干什么?”
    这位保镖刑警出身,在外也是个体面人,当众被徐堪呵斥,难免有些来气,见他这样说,索性放开嗓门:“刚才接到北京家里电话,老爷子又走丢了!”
    徐堪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儿?”
    “早上出去遛弯,说什么也不让人跟着,到现在还没回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已经报了警…… ”
    说来滑稽,作为地图绘制专家的徐元道,本人却是个路痴,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出门,动不动就要走丢。
    先前,无论住在所里、院里还是局里的宿舍,徐元道大部门时间,都是从单位到家两点一线,问题不大。即便这样,还是隔三差五迷路,好在他有种奇特的本能,不管走多远,都能凭直觉找到最近的政府机关、派出所或者某个带国徽的机构,家属得到信儿再过去领。
    离休后,徐堪将他接到了自己北京的家中,老爷子虽然不认路,但多年田野工作的习惯,每天总要出门转转,脾气又倔,一说不让去就急。地址缝衣服上,口袋里装纸条,单键通话手机,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实在不行就让保姆悄悄跟着。
    上了年纪的徐元道,尽管腿脚不利索,反跟踪的本领却是一流,十次中倒有九次,不出两条街,东拐西拐,一准儿跟丢。近年来,类似情况出现过不知多少次,有被家人找回来的,有被民警送回来的,最不济登报悬赏,总算都有惊无险。
    可这一次,绘制并审定影响了几代中国人世界观、国家观的这位地理学家,却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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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4: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4.老国道

    今年冬天,四海的第一场雪,虽然并不比以往早,却比以往大,比以往急,更重要的是,比以往突然。
    按照气象局、气象台,省市两级气象局、气象台(站)的相关预报,这一周,四海天气应以晴间多云为主。然而,正所谓天意难测,原本应该,被认为应该东西向运动的降水云系,在某低压槽控制下,突然南侵,相关部门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布黄色预警,一场罕见,至少在这个时间罕见的大雪,挟着凌厉的北风,劈头盖脸不期而至。
    别的倒还好说,猝不及防,又赶上工作日,全市交通瞬间全线告急。二十四小时之内,交管局“122”报警中心,接警数、事故伤亡人数,连连创下本年度及历史同期新高。这当中,发生在“老国道”白门段的一起车祸,一起规模不大,影响不大,没死人也没伤人,甚至都可以不报警的车祸,却比其它事故,即使其它所有事故加在一起,关注程度还要高上几个数量级……
    “老国道”,是指一条连接四海与省会中州市的国道,原编号“二九一”,历史很悠久,甚至可以,至少选址,甚至可以追溯到始建于元代的驿道,也是本市第一条一级公路。90年代后期,随着城际高速的贯通,“二九一国道”番号易主,原来的“二九一”改名为“中海路”,可习惯的力量更大,多数人,还是习惯叫它“老二九一国道”,或者简略些,“老国道”。
    “老国道”白门段,具体说,位于新杨街道与义阳镇交界处,据“赛迪谷”项目不到一公里,发生的这起车祸,肇事,其实也说不上肇事,肇事和受害的都是同一辆车,七座小面包。车牌比较特殊,黑底,前面一个红色的“使”字,后面六位白色数字,分为前后两段,前段“133”,后段“58X”,证件显示,隶属于朝X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驻华使馆,具有外交豁免权。
    豁免不豁免不吃劲,反正没撞别人,大雪路滑,又没能及时除冰,开到一处急转弯时,小面包车轮抱死,横向漂移,从路基,并不太高的路基摔出去,发生侧翻。还好,坐在驾驶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两人都没事,身手很利索,像是练过,原本不算什么,就像前面说的,甚至都可以不报警,若有保险,保护现场通知公司出险即可。但问题是,车上载有十个铁皮箱,侧翻发生,铁皮箱顺着惯性扔出车外,里面全是人民币,一水儿崭崭新百元大钞,北风怒号,一时之间飞得满天都是。
    这下可热闹了,原本就“车多车辆行驶缓慢”的“老国道”,横七竖八堵得,不说停车场,停车场也有空着的时候,车展一般,甭管有事没事,纷纷下车抢钱,再急也急不过这个。信息时代,通过社交媒体,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四海,数以万计的各界群众,迅速从全市各个角落奔赴“老国道”白门段。移动通讯服务商甚至提供了现场卫星定位,技术宅火速开发APP,实时更新钞票、人群分布区域,计算出最佳淘金路线。
    白门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治安大队,行动倒还挺快,翻车后不到一刻钟,第一批警力已经到达。只可惜杯水车薪,根本管不过来,亲临指挥的分局局长,实在太滑,干脆脱了鞋,站在车顶上,几次三番对天鸣枪示警。无奈“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听见了也装听不见,财死食亡,都到这会儿了,别说不可能真开枪,就算真开枪怕是也没什么用……
    经了解,这辆隶属于朝X大使馆的小面包,也就是“使13358X”,应该同“西府花馆”有关,当地交警不止一次见过。看来麻烦大了,涉外案件本就敏感,又偏偏是这个国家,据估算,据事后依照遗留在现场的那十个铁皮箱,长宽高体积估算,遗失,这是往好听了说,被哄抢的现金,至少有两千多万。
    当晚,四海市主要领导,会同公安部门,研究了一个多小时。追回是不可能了,或者说,全部,哪怕大部分追回,是不可能了,风雪那么大,又没有完整的影像资料,上哪儿找人去?没法子,赔吧,财政背锅,让外事办和“西府花馆”,或者“柳京商贸会社”,或者领事馆中州办事处联系,是谁不重要,管事的就行。问问人家究竟丢了多少,事已至此,也别还价了,只要别太离谱,比起估算别太离谱,市里照价描赔就是。再多些也认了,但求别弄成外交事件,那可谁都担待不起。
    原以为,这个竹杠算是敲上,算是被敲上了。万万却没想到,接洽之后,“西府花馆”那边回话,也没多少钱,算了。
    没多少钱?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两千多万,是谁整天满世界,这回可真是满世界,要钱还耍横。市里甚至怀疑,是不是没找对人,没找对说话算数的人,外事办主任又专程跑了一趟中州,结论还是一样,算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别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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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4 14:38:14 | 显示全部楼层
6.复收

    毕竟还只是初冬,雪虽然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快雪时晴,挂了几天大太阳,即使是背阴处,积雪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或者说,大雪中“老国道”白门段发生的那起车祸,以及哄抢事件,以及哄抢事件的离奇后续,其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农村生活过,或者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对“复收”这个词,应该不太陌生,收割过的农田里,再去收一回,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
    复收这种事,自古而然,有时还与公益事业相结合。《诗经·小雅·大田》所谓“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麦田收获时,故意留下一些,以供鳏寡孤独捡拾。当然,也不能过分拔高,《毛序》解释此诗:“刺幽王也,言矜寡不能自存焉”,被朱熹讥笑(也有明白的时候):“专以‘寡妇之利’一句生说”。形容孩子渐渐长大,俗语“都能上街打酱油了”,早年间酱油是稀罕物,一般人吃不起,甚至没听说过,“都能下地拾麦穗了”,才是这句话的原始状态。
    近年来,复收慢慢很少听说,收与不收,也不那么重要了。可在过去,尤其是粮食紧张、生活困难的时期,比如上世纪50、60年代,对很多人来说,复收,是每年唯一一次能发笔小小“外财”的机会。
    那时候,地都是生产队,都是公家的,皮之不存,地里的作物自然也是,连“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都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大秋,队里先组织一次统一的收割,当然,也没人,没多少人会认真去收,留下定量口粮,当然,也没人,没多少人能真正吃饱,剩下都要上交。等折腾完了,这段时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是偷,最起码薅社会主义羊毛,队里宣布,可以复收了。大喇叭一响,全村一片欢腾,真正热火朝天的秋忙,才刚刚开始……
    两千多万,估算两千多万现金,虽然是百元大钞,算下来,可也是二十多万张。朔风凛凛,根据那个APP,以及捡钱,或者说抢钱当事人的描述,捡到钱的最远位置,距离车祸现场,已有差不多五公里开外。
    正因如此,直至事件发生半个多月之后,白门区新杨街道、义阳镇一带,仍能见到不少市民,以青少年、中老年为主,三四十岁不老不小部分,一看也是整天没正事那种。低着头,瞪着眼,舔着不知是风吹,亦或其它原因,干涸的嘴唇,漫山遍野,执着地寻找着……
    当年,复收的主要对象,或者说,比较值得去复收的对象,大都是块茎,也可以叫块根类作物,土豆、白薯之类,有些地方还有萝卜、芋头、山药等等。和现在的此类作物不同,那时的土豆白薯,品种原因,块茎比较小,一棵之中,在地里分布也比较分散,从另一个角度讲,最初集中收割时,遗留的,可能遗留的也比较多。
    男女老幼,除了干部家,只要还能动唤得了的,一人一把小耙子,沿着田垄一字排开。有时候,一场霜下来,地里已经冰冷刺骨,可为填饱肚子,也顾不得那些了。找到主根,沿着须子一点一点摸,说不定就能有所收获,技术好的,运气好的,技术好的人,碰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弄大半麻袋。高产作物单价低,换算成钱没多少,在今天看没多少,可对于有些家庭,特定年代中的有些家庭,这可能不是饱与饥,而是生与死的区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搜索面积越来越大,可再次找到钱,找到在那次车祸中遗失的,且尚未被别人捡去的钱,概率已经越来越低,也越来越不划算,从白天到黑天,累得腰酸腿疼,绝大部分人一无所获。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出人意料的转折。
    一位中年男子,就像前面说的,一看也是整天没正事那种,挺有毅力,别人早都撤了,就他,还在一片区域、一片区域,倒是懂得计划性,之字形迂回前进,不辞劳苦地搜索着。还不错,皇天不负,大约一周之后,真让他找到点儿东西,就在距离“赛迪谷”项目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不是钱,或者说,不是人民币,却比人民币值钱得多,一枚铜钱,金代的,到古玩市场一问,存世量非常少,一枚,不管品相,只要是真的,比如这枚,最起码五六千。
    这一次,消息传得比上次还快,短暂的沉寂过后,新杨街道再度热闹起来。人数虽然没有雪中哄抢时多,少说也有两三千,人次吧,带着锹镐,以那位中年男子找到金代铜钱的地点为中心,管它农田还是荒地,一通乱挖。
    与上回不同,哄抢那次,只要去得早,多多少少都能有点儿收获,而这一次,除了最初那个中年男子,再没人找到一模一样的钱币。唯一相同的,还是“皇天不负”四个字,几天过后,真有人挖到了点儿东西,就在“赛迪谷”项目工地,当然还没正式开工,工地范围内。不是人民币,也不是金代铜钱,而是一堆白骨,不是一具,是一堆,不知多少,后来证明数以千具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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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4 14:38:34 | 显示全部楼层
5.大圣总局

    其实,针对“西府花馆”的怀疑,虽然始终找不到证据,但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们的确是在洗钱,只不过,洗的不是赃款,而是假钞……
    先前,朝X每年都能从屈指可数,甚至独一无二的“血盟”金主那里,获得或定期或不定期,但数额不菲的各种名目援助。然而近些年来,随着该国在拥核等关键问题上,同国际社会主流愈行愈远,虽依然希望能利用这枚棋子牵制“帝国主义”,但很难像原先那样明目张胆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显然,各路“敌对势力”严重低估了朝X人民战胜困难,捍卫国家民族荣誉的决心和血性。不是不给么,好,爷还不要了,咱自己造。用你们毛主席的话说,伟大的无产阶级,从来都是“自己解放自己”的……
    朝X劳动党中央,有一个神秘的“大圣(成)总局”,原本作为该国外汇管理机构存在,因位于中央党部三楼九号,外界常称之为“三十九号室”。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三十九号室”便开始有计划地组织“仿制”外国货币,以美元、日元、人民币为主,还有部分卢布,以及后来的欧元。
    造假币这种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其实也很容易,对于个人、小团体,即使是成规模的犯罪集团很难,可对于一个主权国家来说,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防伪技术再好,说到底,货币,纸币也是人造出来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你能造,别人一样能造。
    “二战”时期,纳粹德国有个著名的“本哈德行动”,从集中营里挑选犹太熟练印钞工人和证件伪造者,专门攻关假币制造,主要目标是布林顿森林体系建立前信用最高的英镑。到战争结束,已有差不多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流通中的英镑,系“本哈德行动”伪造。与此同时,东方战场的日本人,也在忙着做同样的事情,隶属于参谋本部第七课的某神秘机构,已经熟练掌握了中国国民政府当局法币制造技术。国统区百姓,在凌厉的警报声中躲避日军空袭,等来的常常不是炸弹,而是一捆捆假钞,极大地扰乱了本已脆弱金融秩序。
    这一招,后来被国民党学会了,败退台湾后,“国防部大陆工作处”成立了一个“特种印刷所”,专门印制伪造的人民币。水准还是不错的,只是小人之心,没弄清当时海峡对岸的行情,印的都是五元十元一张大钞,弄到经济困难,生活水平很低的大陆,根本就花不出去,且很容易暴露。
    类似例子还有很多,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普鲁士腓特烈大帝,拿破仑,甚至于“南北战争”中的林肯,都曾经授意伪造过敌对国家或政权货币……
    与他们不同 ,朝X那个“三十九号室”,之所以有组织地大规模制造假币,并非为了打垮对手,只是纯粹牟利。然而,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拥有官方强大支持的“三十九号室”,其制伪技术绝对超一流。
    以人民币为例,朝X版假币,最新型的朝X版假币,从所用纸张到印刷油墨,无论图案、颜色、手感、声响,乃至水印、盲文、安全磁线,都达到了可以乱真的水准。据说只有央行,或大型商业银行总部金库的超高灵敏度设备,才能检测出真伪,或者有较高概率检测出真伪。莫说普通人的肉眼,即使是商用验钞机、ATM机,一概无法辨别,甚至于一般商业银行普通营业网点,也都会当作真钞照单全收……
    中州和四海的那五家“西府花馆”,从一开始,就是作为洗钱机构而设立的,定期从海路,走外交通道将假钞运进来,分散到各家“西府”,当成营业收入逐笔加到账上。这些所谓的营收,没有任何成本与之对应,外加税收优惠,大部分都变成了纯利。
    每季度末,“西府花馆”以及“柳京商贸会社”的工作人员,会将这些利润换成实物商品,原路运回国内。包装食品、烟酒、服装、鞋帽、床上用品、玩具、化妆品甚至洗漱用品,都不是名牌,即使是名牌也值不了几个钱。在中国当然司空见惯,但到了与世隔绝的朝X,这些“舶来品”,可都是“武陵中人”趋之若鹜的稀罕物。
    运抵相关机构后,它们会被重新分配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包裹,作为“特别供应品”,按照级别待遇,定期奖励给那些对政权和领袖忠诚的人,成为笼络人心、巩固统治的重要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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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4 14:38:59 | 显示全部楼层
6.复收

    毕竟还只是初冬,雪虽然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快雪时晴,挂了几天大太阳,即使是背阴处,积雪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或者说,大雪中“老国道”白门段发生的那起车祸,以及哄抢事件,以及哄抢事件的离奇后续,其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农村生活过,或者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对“复收”这个词,应该不太陌生,收割过的农田里,再去收一回,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
    复收这种事,自古而然,有时还与公益事业相结合。《诗经·小雅·大田》所谓“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麦田收获时,故意留下一些,以供鳏寡孤独捡拾。当然,也不能过分拔高,《毛序》解释此诗:“刺幽王也,言矜寡不能自存焉”,被朱熹讥笑(也有明白的时候):“专以‘寡妇之利’一句生说”。形容孩子渐渐长大,俗语“都能上街打酱油了”,早年间酱油是稀罕物,一般人吃不起,甚至没听说过,“都能下地拾麦穗了”,才是这句话的原始状态。
    近年来,复收慢慢很少听说,收与不收,也不那么重要了。可在过去,尤其是粮食紧张、生活困难的时期,比如上世纪50、60年代,对很多人来说,复收,是每年唯一一次能发笔小小“外财”的机会。
    那时候,地都是生产队,都是公家的,皮之不存,地里的作物自然也是,连“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都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大秋,队里先组织一次统一的收割,当然,也没人,没多少人会认真去收,留下定量口粮,当然,也没人,没多少人能真正吃饱,剩下都要上交。等折腾完了,这段时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是偷,最起码薅社会主义羊毛,队里宣布,可以复收了。大喇叭一响,全村一片欢腾,真正热火朝天的秋忙,才刚刚开始……
    两千多万,估算两千多万现金,虽然是百元大钞,算下来,可也是二十多万张。朔风凛凛,根据那个APP,以及捡钱,或者说抢钱当事人的描述,捡到钱的最远位置,距离车祸现场,已有差不多五公里开外。
    正因如此,直至事件发生半个多月之后,白门区新杨街道、义阳镇一带,仍能见到不少市民,以青少年、中老年为主,三四十岁不老不小部分,一看也是整天没正事那种。低着头,瞪着眼,舔着不知是风吹,亦或其它原因,干涸的嘴唇,漫山遍野,执着地寻找着……
    当年,复收的主要对象,或者说,比较值得去复收的对象,大都是块茎,也可以叫块根类作物,土豆、白薯之类,有些地方还有萝卜、芋头、山药等等。和现在的此类作物不同,那时的土豆白薯,品种原因,块茎比较小,一棵之中,在地里分布也比较分散,从另一个角度讲,最初集中收割时,遗留的,可能遗留的也比较多。
    男女老幼,除了干部家,只要还能动唤得了的,一人一把小耙子,沿着田垄一字排开。有时候,一场霜下来,地里已经冰冷刺骨,可为填饱肚子,也顾不得那些了。找到主根,沿着须子一点一点摸,说不定就能有所收获,技术好的,运气好的,技术好的人,碰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弄大半麻袋。高产作物单价低,换算成钱没多少,在今天看没多少,可对于有些家庭,特定年代中的有些家庭,这可能不是饱与饥,而是生与死的区别……
    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搜索面积越来越大,可再次找到钱,找到在那次车祸中遗失的,且尚未被别人捡去的钱,概率已经越来越低,也越来越不划算,从白天到黑天,累得腰酸腿疼,绝大部分人一无所获。然而,就在此时,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出人意料的转折。
    一位中年男子,就像前面说的,一看也是整天没正事那种,挺有毅力,别人早都撤了,就他,还在一片区域、一片区域,倒是懂得计划性,之字形迂回前进,不辞劳苦地搜索着。还不错,皇天不负,大约一周之后,真让他找到点儿东西,就在距离“赛迪谷”项目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不是钱,或者说,不是人民币,却比人民币值钱得多,一枚铜钱,金代的,到古玩市场一问,存世量非常少,一枚,不管品相,只要是真的,比如这枚,最起码五六千。
    这一次,消息传得比上次还快,短暂的沉寂过后,新杨街道再度热闹起来。人数虽然没有雪中哄抢时多,少说也有两三千,人次吧,带着锹镐,以那位中年男子找到金代铜钱的地点为中心,管它农田还是荒地,一通乱挖。
    与上回不同,哄抢那次,只要去得早,多多少少都能有点儿收获,而这一次,除了最初那个中年男子,再没人找到一模一样的钱币。唯一相同的,还是“皇天不负”四个字,几天过后,真有人挖到了点儿东西,就在“赛迪谷”项目工地,当然还没正式开工,工地范围内。不是人民币,也不是金代铜钱,而是一堆白骨,不是一具,是一堆,不知多少,后来证明数以千具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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