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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驿路花落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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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6: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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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水根的葬礼上,胡桃女再一次看到了汪霖路。汪霖路戴着长长的孝布,站在棺木旁边。显然他已被秦铃子视为家中一员了。胡桃女没有和他说话,汪霖路也仅仅瞥了她一眼就将眼神转了过去。不远处,胡春女正凝望着他,那眼神尽管被死亡的气息覆盖着,仍然透露出丝丝缕缕的眷念。自从汪霖路搬到了杂货店居住之后,胡桃女在胡春女的眼睛里捕捉最多的便是眷念。每天早晨,她坐在房间的窗子边绣花时,总能看到胡春女雀跃而出的身影,那身影在离开家门之后像一股风或者像一团火一样迅速闪过了窗子,这让她羡慕不已。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拥有妹妹这份自由的天性,当一个人的身体不受到约束,他无疑是自由的,妹妹在晨曦刚绽时就可以撒开手脚奔向那条蜿蜒的山路,而她却永远无法做到像她那样不顾一切,为什么她不能和妹妹一样呢?很久以来,她的世界被编织缠绕着,当秦铃子教会她编织的技巧,她就认为这就是她全部的梦想和世界。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汪霖路到来之后,从遥远的时空徐徐降临的约定就像细腻的丝线一样把她整个世界都包裹住了,不光包裹了她,连她的妹妹也陷入了这些丝丝缕缕形如乱麻的情愫当中。当然,妹妹是自由的,约定不属于她,她也不会陷入编织的梦境,她唯一向往的就是现实,就是奔跑向前的现实,所以,她比她更快地迈出了脚步,她的脚步在跨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找到了奔跑起来的旋律,所以,她才会摘着沾濡着露水的花朵奔向通往杂货店的山路。而她自己呢?她除了深藏在枕套里面的牡丹图,除了那幅图呈现出来的古老约定之外,她什么也不具备,既不具备奔跑的勇气,也不具备追逐约定的旋律,所以,她才会陷入在编织的梦境里,把自己缥缈在现实之外。约定与现实,这显然是荡漾在时间中的两种气流,约定既可以贴近现实,又可以远离现实,贴近意味着融合,意味着忠诚和不朽,而远离呢?则会意味着背叛。胡桃女在看到胡春女向前奔跑的时候她就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她不知道汪霖路还能不能坚守住那场约定,她更不知道胡春女会不会把他带出那场约定。但无论怎样,当她抚摸着那幅牡丹图时,她还是相信约定最终会顺着现实流淌到她窗前,因为汪霖路是为约定而来到夏霖,而胡春女是她的妹妹,妹妹是不可能背叛她的。她坚信这两点。


胡水根的坟墓像山丘一样隆起,在他的旁边是尹桃花的坟。胡桃女在诸人走后仍跪在两座坟墓中间,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什么亲人都没有了。胡春女走了,汪霖路也走了。他们的身影正在从墓地消失,死亡的气息虽然笼罩着他们,但自从棺材落地,坟墓隆起,死亡就被那些黑土掩盖了,参加葬礼的人看不到死者和棺材也就不会再停留在墓地里了。缅怀是沉重的,它需要悲情,更需要不惧怕死亡的勇气。胡桃女之所以在人群离开之后偷偷留下来,就是因为掩埋在黑土之下的是她的爹和娘。这是她在这个世上触摸到的最亲爱的人,是给予她生命和血液的人,而现在,她需要用这具生命和生命中的血去面对她的亲人,面对她再也无法抚摸到的身体和灵魂。在她看来,这片墓地就像她和爹娘共同执守的一个家一样,她跪在他们面前,他们在凝望着她。他们沉默不语,她也说不出来话,眼泪垂落在竹林的沙沙声里,像一条忧郁的河流,流向远方。


秋天过去之后,胡桃女看见汪霖路的机会多了起来。天很快就要进入冬季了。皖东南的冬季是一个凋敝的季节,除了落花和落叶,还会有白色的雪花飘下来。每当这时,山上便是白蒙蒙一片,因此,过冬之前,家家户户都会备好木柴取暖或者烧灶。在胡水根离世之前,备柴的事情总是由秦铃子去完成。她几乎每天都要上山背一捆柴下来,堆在屋檐下,即使这样,到春天快到来时,别人家的屋檐下木柴还堆的高高的,而她们家的屋檐下几乎空荡荡的了。这个初冬天已经凉下来了。远近的人家早已开始陆续在屋前屋后蓄积着木柴,胡桃女看见汪霖路进屋时,首先看到了他背上的那捆柴。他把木柴堆放在屋檐下之后对着秦铃子打了招呼就离开了,他仍然朝着小杂货店走去。自从他住进了那里,店铺便再次敞开,汪霖路重新让杂货店的货架和柜台上堆满了货物,他守着那些货物,看着它们变成银元,变成照耀生活的又一束光亮。凭着这束光亮,他在夏霖的土地上真正的驻扎了下来。在秋去过去之后胡桃女几乎每天下午都能看见他背一捆木柴到来,屋檐下的木柴很快高高地叠起,秦铃子眼里的忧伤也渐渐平淡了,她在望见汪霖路的时候充满了慈爱和感激。而在这期间,汪霖路在一次出村进货时带回来一件胡桃女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货物。


当织布机出现在秦铃子的房间时,胡桃女眼前闪过一个编织的场景。二娘正坐在织布机前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零件。她似乎再次触摸到了纱绽在一台机器上旋转的声音了。因此,她极其深情地告诉胡桃女:“桃女啊,编织的时刻回来了。编织的历史回来了。我又可以坐在织布机前纺织布匹,那些布匹会顺着时间的纹路飞快地滑出来,它会让我抚摸到时间、抚摸到古老的传说一样的梦境。桃女啊,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记挂着那个约定。等这个冬天过去,等春天来临,等我织的布匹能换成更多的银元,我就为你们完婚。霖路这孩子很好,他不会忘记约定,他不会背叛你的。”

纱绽继续旋转了起来。时间也跟着那些细腻的纱线在织布机上跳动着,当谣传像屋外的寒风扑打着窗棂时,秦铃子正坐在织布机前织一块长长的布匹。这显然是她需要换取银元的布匹。在生活中是不能缺乏银元的,没有银元,就意味着生活会陷入困境。因此,当第一个人在窗前向秦铃子神秘地散布村子里正在流传的谣传,她并没有停止机器的旋转。相反,从织布机上发出来的声音掩盖了那个人带来的传言。胡桃女也没有听见传言,她仍坐在秦铃子面前绣着手中的桃花,她已经绣了四幅桃花图了,桃花图让她看到了春天的意象,看到了约定会在桃花盛开的三月悄悄怒放。所以,她的眼睛、耳朵都被那些粉色的意象吸引,她也没有听见第一个人带来的谣传。当第二个人站在窗前神秘的叫唤秦铃子并对着她的耳朵传达了谣传之后,织布机的声音中断了。胡桃女看着二娘急匆匆地跑出了家门,向着那条长长的山路奔去。胡桃女不知道那个人对二娘说了什么,凭着直觉,她感觉到这是一场很不好的预兆。告诉二娘谣传的那个人并没有走远,她仍站在窗前目送着秦铃子的背影,边摇着头边自语自语地说着:“造孽啊!”胡桃女走到窗前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那个女人,她在问她对二娘说了什么。那女人思索了片刻再次以神秘的口吻贴近胡桃女的脸庞说道:“桃女啊,你难怪没听人说过吗?村里的人都在说汪霖路是你二娘的私生子呢。想想看,那个人来到你们家为什么不走了呢?你爹也走了,他居然还能留下来。你二娘把杂货店都给了他,足以说明这关系不同呢,不是自己生的娃儿她能待他这么好吗?还有你那妹子,唉,傻呢,她居然都看不出来这里面的名堂。成天和那个汪霖路呆在杂货店里,有人看见他们俩个亲密的很哪,一点儿也不象兄妹,倒像……唉,造孽啊,这关系咋都乱成这样呢。”女人说完这些话,跺跺脚摇着头走远了。胡桃女仍在想着那些谣传。谣传在一个夜里像狂风一样席卷了整个村子,而她和二娘居然会不知道,也许汪霖路和妹妹也都不知道,二娘一定去找他们了。可她能制止那些谣传吗?“他们俩个亲密的很哪。”她在回想到这些话时仿佛看到了一个缠绵的场景正在杂货店里上演着,这也许就是妹妹每天早晨奔往山路的目的,她想像着这个目的,想像着那个荡漾在谣传中的场景,似乎它们正在她的眼前飘荡着,这她感到心痛。


到了傍晚,秦铃子回来了。胡桃女已经做好饭,她看见二娘进屋时一幅郁闷不堪的样子,甚至没有和她说话便进了里屋。胡桃女望了望窗外,山路上没有人,妹妹胡春女还没有回来。胡桃女走进里屋看见二娘已躺在了床上,她不敢吱声,从这个情形上看,二娘一定去杂货店找过妹妹了,而且,一定是发生了争执。胡桃女正欲离开里屋,秦铃子的声音响起来了:“桃女,过来。二娘有话对你说。”胡桃女走到了床边,秦铃子已经坐了起来,她盯着胡桃女看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说:“桃女啊,你喜欢霖路吗?”胡桃女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二娘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喜欢是隐秘的情感问题,她从未向人透露过这个问题,而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被二娘拽出了隐秘地,她显然需要她在现实之中敞开私秘情感。胡桃女低下头没有说话,秦铃子的声音继续在飘荡:“桃女,如果有一天,二娘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你会恨我吗?”胡桃女抬头望着秦铃子的眼睛,她不明白刚才那些话的意思,就像她不明白从村子里蔓延而出的谣言是怎么一回事一样。谣言,谣言就像一根鞭子会抽打着活在阴影中的人,胡桃女又一次从秦铃子的口中听到了谣言,二娘似乎非常在意、非常害怕那些谣言:“桃女,村子里现在正在流传着谣言,那些谣言像蛇一样正在游走,它们总有一天会吞没我和这个家。桃女,二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告诉我该怎么办啊!”胡桃女再次垂下了头,面对谣言,她唯一的姿势也只是垂下头,因为谣言实在太可怕了,它能够在一个夜里进入村子里的每一角落,能在每个角落都能扎下根开出黑色有毒的花朵。现在,二娘显然被这些花朵侵袭了,她问她该怎么办。面对谣言,她们该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胡春女没有回来。胡桃女在抚摸到牡丹图时一会儿想到那个女人告诉她的话:“他们俩个亲密的很哪”,一会儿又想到了秦铃子答应她的事情:“等这个冬天过去,等春天来临,等我织的布匹能换成更多的银元,我就为你们完婚。霖路这孩子很好,他不会忘记约定,他不会背叛你的”。整个晚上,胡桃女交织在这些语词的纠缠之中,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闪过胡春女和汪霖路在一起的情景,还有秦铃子的忧郁。她不知道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冬天仍然包围着这个小小的村庄,窗外的风一阵接一阵摇晃着扑来,它们似乎在抽打屋前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显然春天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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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6:43 | 显示全部楼层
10


胡春女决定要和汪霖路私奔。私奔的念头在她心里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自从汪霖路住进杂货店之后,她每天早晨一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奔跑,那时候她还没有想过私奔,奔跑在每天早晨如同空气一般钻进她的身体与灵魂,从家门迈出去奔向山路奔向杂货店,奔向坐在柜台后面的汪霖路,这是让她保持充沛精力和激情的事情,同时也是让她的身体和灵魂不断跃出的缘因。当然,在想到这件事之后,她还会很突然地想到姐姐胡桃女。一想到姐姐,她就会想到那幅牡丹图和那个古老的约定。为什么生活会出现约定呢?我们的生活充满约定是为了更准确地制造现实与古老箴言的吻合,同时也是为了更完整地唤醒人类在语词传递上的忠诚。汪霖路带着约定而来,也即把母亲的历史与自己的现实连缀在了一起。历史和现实运用约定来连接,这是一种古老忠诚的方式,也是宿命的方式。胡春女在听见约定从娘的嘴里流淌出来时,她一方面似乎看到了汪霖路与姐姐的命运正在被那幅牡丹图缓慢的覆盖,牡丹图像块充满玄秘的画面,暗藏了两个人的命运将顺应古老的约定而降落在尘埃之上,另一方面,她也看到了人类面对约定所采取的行动和姿态。汪霖路不远千里而来,尽管他和姐姐生如陌路,他们却得遵守约定而走在一起。这公平吗?生活对生命是公平的,但对命运呢?胡春女不能揣测姐姐和汪霖路的命运问题,但她却不能容忍自己的幸福与选择受到约定无情的、刻不容缓地阻碍。因此,她在汪霖路搬到杂货店的第二天一早就奔出了家门。带着她的身体、灵魂还有冲破约定束缚的勇气,奔向了她需要抓住的场景,那个场景是自由的,是荡漾在约定之外的,它会像幸福的黄手帕一样被她牢牢的、坚实有力的抓在手里。同时,那也是一个需要她不断篡改的场景。只有把汪霖路从约定之中拽出来,她才能否定约定的存在,从而实现奔跑的意义。


在不断地奔跑中,胡春女上升着她篡改约定的现实。汪霖路显然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他从一开始见到她就被她引领着,她带他顺着溪流从黄昏中缓慢走过,直到走进那个充满历史的家园。然后一场戏剧性的相识从时间中阴差阳错的敞开,他以为秦铃子就是他要找的人,他以为胡春女就是他约定中的人,他以为那个家园因为这两个人的存在而成为他真正的家,但一切都在那个夜晚发生了变化。首先他看见了尹桃花的坟墓,接着看见了胡桃女羞涩而冷静的眸光,最后当他看见胡水根像一块木头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时,他感到生活全变了。时间改变了生活,也即是时间背叛了记忆。他在第二天早上离开之后去了杂货店,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庄里,他孤独而忧伤的守候着杂货店,同时也守候着那个脆弱的约定。当胡春女奔向他时,他在惊喜之中又担心又害怕,然而,一个新的时刻、新的生活似乎重新开始了,胡春女拉着他的手不断地对他说:“路哥,别怕,为什么要守着约定呢?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呢?为什么要让约定把自己圈住呢?为什么你要担心这是背叛呢?……”胡春女的嘴唇不断吐露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三个字在生活中出现就是为了突出我们心中有无数个不能解开的谜,谜的存在让我们困惑、让我们不安、让我们无所适从,因此,为什么像三颗子弹一样从嘴唇里射出来就是要带着我们内心深处的那些谜找到解谜者和同盟者。胡春女在向汪霖路发出为什么之后,也即在心中慢慢升起了私奔的念头。这个念头的产生一开始与秦铃子和胡桃女有关,因为她们始终在用异常的眼光注意她,这让她越来越感觉到在奔跑中时常会有晦涩的气流阻碍着她的脚步,这会让她呼吸困难。紧接着,汪霖路的不安和矛盾让她觉察到环境的重要性。环境会带着历史和记忆的痕迹对人的情绪形成影响,每当看到汪霖路忧郁地望着山路,她就会猜到他一定在想那个约定,她认为离开约定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约定的地点和人物。


而让胡春女下决心私奔的主要原因还是那些像绳索、蛇或者飓风一样的谣言。


谣言是可怕的。我们的生活隐藏着谣言,是因为这个世界无处不在好奇和不甘寂寞的人。他们往往会在角落里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把它们带到人群之中,使之成为纵横交错的蛛网。当蛛网在人群中撑开,也即会笼罩更多的好奇心和不甘寂寞的人,以及受伤者。


当谣言以最快的速度在整个夏霖蔓延,胡春女仍带着灿烂的微笑坐在杂货店里。杂货店弥漫着海棠花和菊花的香味。这是她在早晨从家门前的空地上摘下来的。每天早晨,她的篮子里总会盛着刚刚采摘下来的红色、白色或黄色的花,花香伴随着奔跑的旋律降落在杂货店,这往往是一个早晨最美好的开始。当谣言在夏霖村庄的很多女人嘴里咀嚼的时候,胡春女正坐在柜台后面与汪霖路谈着屋前的那些花草。在夏霖的土地上,花草会带着一个人新鲜亮丽、五彩缤纷的想像悄然绽放。胡春女望着柜台上的那束花幸福无比地向汪霖路传递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显然已在她心里荡漾许久了,它像秘密一样涌动在她的内心世界,更像花香一样向着她对面的汪霖路游移过去。在那一刻,胡春女的眼睛从盛开的花瓣上似乎看见了未来生活正在徐徐怒放,因此她充满期望地告诉汪霖路:“路哥,等这个冬天过去了,我打算在屋前和杂货店后面各开辟一个园子,在那里种上红色的、白色、紫色和天蓝色的玫瑰。玫瑰是多么美啊,我要让我们的家园被玫瑰包围着,让我们所有的日与夜都流淌在玫瑰色的时间里。路哥,等玫瑰园建立起来之后,我们就去更远的地方开辟玫瑰园。我要让夏霖的土地和夏霖之外的土地上都种满玫瑰。玫瑰啊玫瑰,它是我最喜欢的花,它也是我最期待实现的梦了。你知道女人最喜欢的是什么吗?就是像玫瑰一样艳丽的花,玫瑰是女人的化身,我要让我们以后的生活永远都荡漾着玫瑰的影子、玫瑰的香味和玫瑰色。”胡春女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绽放着玫瑰色的憧憬,那个憧憬伴随着泉水的声音川流不息地响彻不停,它似乎很快就要绕过这个冬天,回到春花灿漫的季节。


胡春女万万没想到秦铃子会在她沉浸在憧憬的时刻来到杂货店。当然,她更没想到在秦铃子气喘吁吁地身影后面,正游移着那个像蛇一样滑腻无比的谣言。谣言扰动着秦铃子的所有情绪,她还没有说话就拽着胡春女要离开,胡春女使劲挣扎着甩开了她的手,并委屈不安地望着她焦虑万分的脸。汪霖路站在了胡春女的身边,他在秦铃子再次伸出手要拽胡春女胳膊时拦在了她们中间,胡春女和秦铃子异口同声叫住了汪霖路,秦铃子放下了手臂,恼燥地叹了口气转过脸。胡春女怯怯不安地推了推汪霖路,暗示他进里屋去。汪霖路离开了杂货店,在这时,胡春女小心走到秦铃子身边喊了一声娘。秦铃子又重重叹了口气,半晌,她转过头凝望着女儿那张脸,既心疼又恼怒地问道:“春女,你为啥天天和汪霖路在一起呢?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吧?”胡春女低着头没有回答,秦铃子继续在问:“春女,你难道不知道汪霖路和你姐的约定吗?那个约定是不能违背的,违背了就是背叛,背叛你懂吗?任何一种背叛都是可耻的。你千万不能背叛你姐,明白吗?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在传言你和汪霖路好上了。这让娘怎能安心呢?你桃花姨在地底下也不能原谅我的。春女,跟娘回家吧,以后就少来这儿,走吧,回家吧。”胡春女拼命的摇着头,她在秦铃子伸出手正要搂着她肩膀时后退了几步,秦铃子惊诧地望着她流出了眼泪。泪水很快模糊了胡春女的眼睛,然而,她却似乎看见了一块突然降临的黑布覆盖了她的身体,紧接着,一根绳索游移过来,迅速捆绑了她的四肢和灵魂。她不断摇着头,身体也在颤栗着,企图摆脱那黑布和绳索。秦铃子又上前了几步,她执意要将她带出杂货店。胡春女睁大眼睛盯着娘的那双大脚,她看着它每靠近一步,似乎就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然而,那力量越是接近她,她就越有一种想摆脱的欲望。终于,在那双脚挨着她的脚停下来时,她尖叫了起来,尖叫不顾一切的推开了秦铃子伸过来的手臂,尖叫也让胡春女在颤栗的时刻终于找到了镇定下来的武器,她对着凑上前来的那张脸无比坚定地说道:“娘,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约定?约定能代表什么?是幸福还是忠诚?霖路哥为什么要为忠诚活着而就不能为幸福而活一次呢?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把霖路哥带出约定,我要把他带到他能抓住的幸福中去。娘,别阻拦我,我已经十六岁了。就让我自己为自己作个主吧。别被那些谣言吓倒,我不相信约定,更不相信谣言,这个世界只有幸福是真的。娘,我不会回去,要我回去,除非我死了。”胡春女说完,手已经在柜台上抓住了一把剪刀,她把剪刀举向自己喉咙的时刻,秦铃子退缩了,秦铃子在那把剪刀的阴影中慢慢退出了杂货店。


胡春女看着娘的身影缓慢移动在山路上,她哭了。在娘瘦削的背影上,她似乎看到了约定和谣言正在疯狂地吞噬着一群善良无比的人。约定让他们执守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却往往与随之即来的幸福失之交臂。而谣言则像一把迅速生长的细菌侵蚀着那些健康脆弱的体魄。


秦铃子的身影渐渐成为一个斑点,消失在黯下来的光线之中。这天晚上,胡春女第一次留在了杂货店,她躺在汪霖路的床上,而汪霖路睡在店铺的躺椅上。在寂静下来的夜色中,她慢慢上升了那个沉陷很久的私奔念头,她已经下了决心,在天亮之后,她将和汪霖路带着逃出来的灵魂踏上一条私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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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11


秦铃子一夜没睡着。天刚透出点光亮她再也不愿躺在床上了。从昨天傍晚的那一幕看来,她已经明白胡春女已经铁了心的要跟汪霖路好上了。这一直是她最为担心的事情,从汪霖路第一次进家门,她就觉察到胡春女被一种异样的神彩笼罩着,那神彩越浓烈,她心里的阴影就越重。而现在,在她用一个母亲的权利要将胡春女拽出杂货店时,她看到了那把剪刀,握在胡春女手里的剪刀明晃晃地闪耀着光亮,这光亮伴随着胡春女的语词似乎在强调一个真理:这个世界没有约定,约定是虚无的,包括谣言,也是虚无的。相信约定和谣言能覆盖一切的人,就永远不能抓住幸福。在这个世上,甚至连死亡都会比那些虚无的东西更加真实。所以,胡春女在她面前将那把剪刀举向了自己的喉咙,她似乎在证明她宁可死去,也绝不会认可那场约定,绝不会在谣言的绳索下束手就擒。秦铃子退缩了。人在面临死亡时都会情不自禁地软弱下来,她也一样。更何况她是母亲,纵然有母亲的权利,她也不可能让胡春女在她面前将那把剪刀刺向自己。


顺着山路回家,谣言的阴影仍像迅速涌动的黑暗在笼罩着秦铃子。谣言,在每个地方,谣言就像细菌一样飞快的繁殖,飞快的侵入生活,人们害怕谣言,正是因为它能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穿越现实,颠覆现实。秦铃子之所以害怕谣言,除了担心它的现实影响外,还因为谣言的制造者随时都可以捏造事实,或者凭借历史中的蛛丝马迹和自己的想像力扩大事实。秦铃子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历史会被谣言制造者捕捉,那段跟随四姐在红色庭院的历史纵是过去十几年,也不可能在她的记忆和身体内部全部消失。但如果它们一旦暴露,一旦以谣言的速度在夏霖的土地上传开,她将再也没有脸面面对任何人,也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所以,谣言是多么可怕啊。我们害怕谣言,更害怕谣言背后的那些制造者。秦铃子在想到那些谣言时,她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场景,她从龙喜爷身边逃出来,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头。来到夏霖之后,她才算真正远离了过去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十几年来,她的过去早已像时间和尘埃一样沉落。她也几乎忘记了那个逃跑的岁月,布满了黑色的不可抹去的斑点。而现在,谣言来临了,谣言围绕着汪霖路和她的关系包围了整个家园,谣言制造者根据荒谬的推断断言汪霖路是她的私生子,那么,下一步,还能推断出什么呢?秦铃子无法想像这一切,她在那个谣言的笼罩下似乎看到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将在谣言制造者的嘴唇里变形。


秦铃子在一大早起床之后径直去了杂货店。在谣言四起的日子里,她决不能容忍胡春女停留在汪霖路身边,即使胡春女已向她宣布那些谣言是虚无的、是不可在意的,她仍不愿看到谣言像落叶、像雪片一样在她面前飘舞。所以,她期望胡春女能离开汪霖路,这将意味着谣言失去了依附体,便会不攻而破。同时,她也可以顺利在春天来临时为胡桃女和汪霖路成亲。


秦铃子急急地奔走在山路上,她似乎看见了杂货店的门已经敞开了,胡春女正与汪霖路坐在柜台后面,而在他们后面,那个蒙面的谣言制造者正在窃笑。走过一截路,杂货店已在眼前了。秦铃子气喘吁吁地慢了下来,但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愣住了,杂货店的门紧紧关闭着,上面一把大锁像一道符咒似的晃动在她眼前。她走上前捏着那锁,想揭开上面的符咒,但任凭她如何敲打,门却始终不再打开。


在那一刻,秦铃子才明白胡春女已经与汪霖路私奔了。私奔的意义在于离开。离开杂货店,离开被人窥探的场景,也就离开了谣言。在某种程度上,当谣言圈住了一个人的世俗生活,摆脱它最迅速的方式就是离开。离开众人的眼睛、嘴唇,也即离开了谣言的磁场。现在,当杂货店的大锁在宣布一场私奔已经上演成功时,秦铃子仿佛看到胡春女和汪霖路正揣着幸福的缤纷色梦想走出了夏霖。谣言绕过他们的身影慢慢退向一边。秦铃子松了一口气,然而,她的手在从那把大锁上滑下来时,她突然想到了胡桃女。


在进入家门之后,秦铃子回避了胡桃女投过来的眸光。胡桃女手中仍然捏着针线和绣花崩子。不知为什么,秦铃子第一次发现那些与编织有关的场景是如此刺眼。因为在她看到胡桃女手中的绣花图时,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尹桃花留下来的牡丹图。牡丹图的约定伴随着汪霖路的来临越来越清晰,但现在随着谣言的弥漫,胡春女运用一场私奔把汪霖路拽出了约定。在现实之中,约定究竟是什么呢?约定究竟有多少力量能够把圈在生活中的人带出世俗的圈套呢?秦铃子恍惚不安地进了里屋,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胡桃女坦开那个私奔的场景。任何一种理由都无法解释胡春女和汪霖路的私奔有着充分正确的现实意义,在胡春女的现实生活中,胡桃女是她的姐姐,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亲人。而汪霖路呢,他则是为了那个约定而来,却又避开了约定踏上了私奔之路。所有的这些只能证明他们都是现实的背叛者,他们背叛了现实中的亲情,同时也背叛了那个约定。而让他们萌发背叛的勇气是什么呢?秦铃子回想着胡春女在昨天傍晚说过的话:“我不相信约定,更不相信谣言,这个世界只有幸福是真的”。幸福,幸福比约定重要吗?幸福会把一个人引向花园还是罪恶之渊呢?


秦铃子在胡桃女的叫唤中睁开了双眼。她疲倦的从床沿站起来,看着胡桃女布满质疑的眼睛。显然,胡桃女正在被一连串阴云般的问题笼罩着,她在凝望秦铃子很长时间之后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二娘,你看见春女了吗?”秦铃子愣了一会儿,她没有想到胡桃女会注意到她已经去过杂货店了,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胡桃女的声音继续在飘动:“二娘,春女是不是和汪霖路在一起?她们是不是在杂货店里?”秦铃子下意识的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摇摇头,胡桃女有些恍惚的向窗外望过去,然后又将眸光投落在秦铃子身上:“二娘,你说话啊,春女是不是和汪霖路在一起?她昨晚没回家是不是住在杂货店里?”秦铃子有些不安地抬起头看着胡桃女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一种她从没见过也并不了解的焦虑。这焦虑像团火正在燃烧着胡桃女的身体,同时燃烧着那些她没办法去回答的问题,她情不自禁地在那团火焰面前颤栗着,在胡桃女焦虑的目光中不停颤栗着发出虚弱的声音:“桃女,二娘待你好吗?”胡桃女点点头,秦铃子继续说道:“你爱妹妹吗?”胡桃女再点头。“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娃儿。如果有一天,妹妹做了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会原谅她吗?”胡桃女眼里升起了一层迷雾,秦铃子望着窗外的山路缓慢叙说着:“桃女,春女昨晚没回来,她在杂货店里和汪霖路在一起。二娘今天早上的确去了杂货店打算将她带回来。但春女和霖路这孩子好上了。她是你的妹子,你应该知道她的拗脾气,我曾劝她回来,但这娃儿不听我的。当然,这不能怪她,要怪也只怪我。我没有下决心将她带回来,因为她是我的闺女,桃女,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娘死后留下来的约定是你最重要的命运。可惜命这东西谁又能说的清呢?唉,春女这娃儿在今天早上和汪霖路走了。她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就走了,杂货店已经锁上了。那把锁把我和她们的世界彻底隔开了。桃女,二娘没有办法留住她们,也没有办法带春女回来。别怪你妹子,要怪都怪我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但这是命啊。命这东西谁能说的清呢?桃女,认命吧。作女人不认命是不行的。你知道这些日子村子里响起了谣言,你知道谣言有多可怕吗?兴许春女和汪霖路走了谣言就会消失。所以,桃女,认命吧。兴许以后会有比汪霖路更好的男人呢。认命吧。认命吧……”


秦铃子边说边摇着头,她沉浸在命运的嗟叹中,在那一刻,一种经验的沧桑环绕着她弥漫开来,她悲伤的望了望胡桃女,对方低着头没有说话,然而,她在她的肩膀上看到了一种悲痛正在不停颤抖着。她伸出手去,想去抚摸她的肩膀,她却避开了她的手。她轻挪过去,靠近她想把她搂在怀里,谁知胡桃女在这时抬起了头,她看见那眼睛湿润润的闪烁着泪花,除了泪花,她还瞧见那湿湿的眸光在向她投过来时带着好些怨恨。秦铃子的心沉了一下,她有些害怕去面对那眼睛里的怨恨,但这时,胡桃女已经直视着她既低沉又清晰地开口说道:“二娘,我知道谣言是可怕的。我也知道命是说不清的。春女把汪霖路带走了。你知道这些的,你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你也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临。在这个家,只有我最糊涂,也只有我最愚蠢。我居然还一直相信自己的妹妹不会背叛我。背叛,这个家里充满了背叛。二娘,你背叛了我娘的遗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胡桃女哭喊着跑出了房间。秦铃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瞧着那个伤心的背影冲出了家门,朝着竹林深处跑去。在那一时间,她突然有一种绝望,耳边还回想着胡桃女的质问:“你背叛了我娘的遗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到处都飘荡着为什么,它们像空气中的尘埃一样穿击着我们敞开的呼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次又一次地张开嘴唇,去寻找合适的答案去抗拒去回击。可现在,秦铃子第一次被胡桃女的举止震撼了。她靠在墙边,疲倦而虚弱地望着窗外那片竹林,她似乎听见了那连续不断的沙沙声像无数个为什么一样击落了她正常的呼吸和最后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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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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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女不愿去想的事终于发生了。在秦铃子将胡春女私奔的事情说出来之后,她似乎感到心里一直压抑着的那种担心终于窜出来,像一头猛兽一样将另一种幻想击败了。汪霖路走了,在天亮之后,他就和胡春女离开了杂货店,离开了夏霖。二娘在去杂货店时只看到了门上的大锁。这就是刚刚随晨曦而上升的一种事实。在这个事实里面,胡桃女已感觉到内心深处那个粉红色的幻想正在一点点的向外移动,冬天的阳光散淡的从窗外投过来,照在身上仍然是凉的。春天显然还很遥远,当春天来临,回忆和时间会给人带来什么呢?胡桃女看着远处的山路虚无的伸向远方。胡春女和汪霖路会走到哪儿去呢?也许就在刚才,他们在给杂货店上锁之后便开始从那条长长的山路上进行了私奔。私奔制造了一种激情,私奔让他们从现实之中背转过身,向着前方的乌托邦奔跑。我们每个人都会向往奔跑,因为奔跑会远离世俗,远离尘埃与阳光并重的现实生活。但现在,汪霖路与胡春女的奔跑却为胡桃女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悲伤和绝望。她在秦铃子缓慢叙说的过程中看着投落在地面上的光线在一点点地晃荡,一根光柱斜斜地插下来,很多尘埃在里面迅速旋转。当时间随尘埃一起旋转时,春天还会回来,而汪霖路会回来吗?


约定从眼泪之中落了下来。胡桃女在秦铃子的叙说结束之后看见了二娘眼里的歉意。她把这场私奔的上升归纳为命。命这东西是谁也把持不了,谁也改变不了的。当命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这种缘份就产生了必然,带有一种宿命性。当然,胡春女和汪霖路的私奔还来缘于谣言。有了谣言的推动,才加速了他们的离开。离开谣言需要勇气和叛逆。但现在,汪霖路显然是抛弃了约定而和胡春女离开的,所以,这种离开就是背叛。胡桃女在看到二娘眼里的愧疚和无奈时,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变了。为什么约定会改弦易辙?为什么人的本性会改变?为什么二娘口口声声把这一切都宣布为命定的结果?为什么她就这样活生生看着命在她的面前演绎了这许多背叛的插曲?


背叛啊背叛。当我们的生活出现了背叛,当我们身边的人出现了背叛,当现实背叛了历史,当命运背叛了规则,我们又该如何上升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和信心呢?背叛一出现,整个世界的旋律便被背叛者的脚印和马蹄声篡改了。胡桃女在这些篡改的痕迹面前再一次觉察到阴云来了,阴云密集起来,再一次覆盖了她十七岁的天空。在胡水根被埋葬的那个早晨,她曾跪在两座坟墓之间黯然落泪,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阴云席卷而来的时刻。在那个时刻里,死亡带来的忧伤像一把沙土一样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未来的路,也丝毫感觉不到在两座坟冢之间升起的是引领她向前的光芒还是让她不断后退的迷雾。


胡桃女奔向了竹林深处。她在厚厚的阴云之中踉踉跄跄的向着墓地跑去。在她向秦铃子撒下一连串的为什么之后,她便迅速的跑了出来。竹林的沙沙声变得低沉而寂寞,仿佛在陪伴她凑出了委婉的哀曲。胡桃女一边跑,一边扑向那片墓地冰冷的石碑。她抚摸着那上面冰冷的名字悲伤的呼喊道:“娘啊,爹啊,你苦命的娃儿来看你们了。你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你们为什么要那样狠心哪。汪霖路走了,胡春女把他带走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真的会是命吗?娘啊,告诉我命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的命会是这样?我真的要认命吗?娘啊,那个约定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要守着它吗?他们都在背叛,这周围的人都在背叛。娘,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胡桃女从墓地转身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秦铃子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一次又一次她拒绝了二娘向她伸过来的手臂,在她看来,那双手臂已经失去了一种拥抱和安抚的力量。因为那手臂首先纵容了背叛的形成,我们的手臂伸出来,既可以迎接某种时刻的到来,也可以阻止某种意外的发生。所以,当胡桃女想到那双手臂放开了汪霖路与胡春女的身体,她便感觉手臂的主人便应该是背叛约定的同盟者。所以,她拒绝秦铃子拥抱她,也拒绝她向她走近。她在离开墓地的时候始终与秦铃子保持着距离。她不可能再让一个背叛约定的同盟者进入她的身体和灵魂深处。


回到家之后,胡桃女再次回避了秦铃子探过来的问候。她进入房间之后迅速插上了门栓。在封锁起来的空间里,她远离了秦铃子的手臂、远离了汪霖路和胡春女的私奔,当然,也远离了一场活生生的背叛。然而,背叛依然是存在的。纵使我们封闭了自己的眼睛、双腿和嘴唇,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这个世界无处不在隐秘的背叛、赤裸裸的背叛。胡桃女从枕头里掏出那幅牡丹图,她仿佛看见那上面的花朵正在迅速的枯萎、衰败。而隐藏在里面的约定则像残枝败叶一般垂落在黑暗之中。胡桃女伤心的捧着那图贴近脸庞,在哭过一阵之后,她虚弱而坚定地站起来走向窗边的针线盒子。她的手里举着一把剪刀,在模糊的光线下,剪刀的光芒照耀着她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珠子,也照耀着从牡丹图上坠落而下的那个约定。花朵落下来了,碎片落下来了,毁灭如此迅速地上升在黑暗之中。而这就是我们无可把握和无可篡改的现实。


胡桃女沉静在这现实之中。看起来,她似乎真的平静下来了。也许这就是命,正如秦铃子所说的那样:命是不可以改变的,也是无法说清的。我们既然不能解释命是什么东西,那么就认命吧。胡桃女认命吗?她拽着长长的丝线仍埋头绣着桃花。她现在除了桃花什么也不再绣了。一幅幅桃花图铺在她的枕头下面,越来越高地垫着她的梦境。秦铃子仍然整天坐在织布机前,冗长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布匹每织完一匹,秦铃子都要小心翼翼地走近胡桃女,她望着她坐在窗边,像座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只有那钱与线在飞快的穿梭着。而这时,秦铃子会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造孽啊。这是哪门子罪孽!”胡桃女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她似乎没有看见秦铃子的身影越来越近,然后停下来,接着又转过身退了出去。她没有和她说话,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当春天快来临时,胡桃女似乎陷入了一场失语状态。她仿佛丧失了语言所有的表达和叙述能力,在面对秦铃子时,她始终是安静的。保持着淡漠的表情和姿态,什么话也不说,甚至很少去注视秦铃子的存在。


春天在一连串的鸟鸣中苏醒了。胡桃女不时凝望着窗外的山路和丛林发呆。而在这时,她觉察到屋子里经常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穿梭而来,她们对着秦铃子嘀咕嘀咕好半天,然后在不远处指着她说些什么,而秦铃子总是摇摇头打断了那些妇人的说话。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胡桃女刚放下手中的绣花崩子眺望着远山,秦铃子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洋溢着一丝微笑,这微笑让胡桃女感觉不安,然而,秦铃子的手臂却在她躲闪不及的姿势里拽住了她的手。秦铃子仍然在笑着对她说:“桃女啊,春天来了,你就要十八岁了。我知道二娘对不住你。可没办法啊。这就是命。我们谁也改变不了的。过去的就过去吧。别再想了,啊。桃女,这些日子村里头好些媒人都来说亲了。村头的那些男娃儿个个都知道你呢。他们的娘也知道你会绣各种各样的花草,手巧的姑娘谁不喜欢啊。他们都抢着来说亲呢。你要知道,闺女大了总是要找婆家的。所以,桃女,二娘一定要好好地为你挑个好人家。一定要让你这辈子都吃穿不愁。”


秦铃子兴致勃勃地叙说着那个辉煌的图景。胡桃女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突然很反感从她嘴里缓缓而出的那些场景。她把手从秦铃子的手中抽了出来捏紧了绣花针继续低着头绣起来。秦铃子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唉,二娘心里也苦啊。桃女,我知道你恨二娘。我确实对不住你娘和你。但春女和霖路已经走了,他们离开了,我们仍然要活下去的,不是吗?桃女,别再想过去了。以前的事情过去了我们就忘记吧。二娘一定要帮你找个好人家。我说过的就能做到。”秦铃子说完这话像想到什么似的迅速出了房间,一会儿,她抱着一只小匣子走了进来,胡桃女望着她打开了匣子,里面有两张银票和一堆银元。秦铃子把敞开的盒子凑近胡桃女说道:“你看,桃女,这都是二娘为你积攒的。这些钱在你出阁时二娘就交给你了。要知道,有了钱你就不会再为生活发愁了。有了钱日子才会越过越好,越来越幸福……”胡桃女站了起来,她推开了那个装有银元和银票的小匣子。秦铃子浮起来的笑容在她淡漠的姿态中渐渐消失了,胡桃女扭转头再次凝望着窗外那条山路,好半天,她低沉地说道:“二娘,你别准备这些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杜鹃花缀满山头,开了又谢了。一场淅沥的雨过后,胡桃女渡过了十八岁的生日。生日那天,她提着一只篮子独自去了墓地。在尹桃花的坟墓前,她掀开了篮子上的那块白布,除了米饭和馒头外,她把一叠绣好的桃花图从篮子里捡了出来。松香弥漫在沙沙的竹林声里,胡桃女在徐徐上升的烟雾中点燃了那叠桃花图。桃花图很快被火焰吞没,灰烬像蝴蝶一样纷扬,胡桃女跪在墓碑前痛哭不止。她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那是尹桃花的胳膊和肩膀,她边哭边呼唤道:“娘啊,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呢?娘,带我走吧带我走吧。”灰烬像黑色的蝴蝶飘舞在她身边,在那些看不见的时间深处,谁也无法抓住时间卷走的一切,谁也无法揣测到时间会带来什么。胡桃女在十八岁到来的时候在那场死亡的气息之中寻找着能够解释的命运之谜。然而,除了漫长的沙沙声,除了像落叶一样飘落下来的黑色蝴蝶,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给予她答案的声音和力量。时间就那样过去了,又来临了。夜与昼在胡桃女手中的针与线里迅速穿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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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8: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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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女的私奔生活开始了。私奔的勇气荡漾在她和汪霖路奔走的路上。她离开了夏霖,离开了杂货店,也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家园。一路上,她拽着汪霖路的手仅仅在出村时回了一下头,然后异常镇定地对汪霖路说:“路哥,我们既然选择了离开,就不再回头了。过去的一切都必须舍弃,家园、姐姐和娘,还有那个约定,我们都必须忘掉。只有忘掉过去,我们才能走到现实和未来之中。路哥,我们往前走吧,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开辟我们的生活。”说完这话,她已经和汪霖路走到了山路的尽头,再往前就是另一条弯曲的路,那路通向哪里,谁也不知道,然而,胡春女仍然拉着汪霖路的手踏上了那条陌生之路。


当一个小镇在路尽头宕开时,胡春女在那些行走的人群中似乎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场景在向她们召唤。于是,她停止了奔走,这是一个不很大却非常热闹的小镇。镇上有很多男人守着一个大网兜在叫卖,那网兜里不时有一些活鱼虾跳起来。零星的几个中年妇人系着头巾穿梭在男人中间,她们手中提着篮子,里面装着一些腥味十足的贝壳。一阵风吹过来,胡春女闻到了那种刺鼻的腥味,她微皱起眉头问汪霖路:“路哥,你说这是在海边吗?”汪霖路四下张望了会儿,这时远方传来几声闷闷的船鸣,他仔细听了会船鸣说:“这不像是海边,我看应该是江边。我从北方过来的时候路过一个江面,那里交错着这些低沉的船鸣。我看我们已经来到了江边。这应该是江边的一个小镇。”胡春女抬起头眺望着远方,她企图看见那条运载轮船的江水,可是,除了寒意犹存的风在拂拭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天边茫茫一片。胡春女望了望正在离开的人群,拽了拽汪霖路的衣角,他们在小镇的右街角找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人很多。客栈老板告诉他们只剩一间房了。胡春女与汪霖路面面相嘘了一下,谁也没吭声。这天晚上,当街道渐渐寂静下来,窗外面的风夹着寒意和腥味再次席卷而来,胡春女依靠着汪霖路发呆,在她脚边,躺着一个简易的包裹,在临出门时胡春女仍然没有忘记带上一包花籽,那是她收藏在杂货店里准备在春天来临时撒在杂货店的后院。现在,那包花籽随着那个小木匣子被她带出来了。木匣子是胡春女十几年来最秘密的伴侣,所以,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会把它带在身边。胡春女望着窗外黯淡的光线有些惆怅地说道:“霖路哥,我们该去哪儿呢?我不想再走了。春天还很远,我的花籽落在哪里都不会发出芽来。霖路哥,我们该怎么办呢?”汪霖路抚摸了下她的手说:“别这样想,我们既然出来了,就该好好活下去。我已经不在乎任何东西了。春女,什么都不是重要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能有好的转机。相信我吧。我们就在这个镇子呆下来。明天我去找房子,我们要在这小镇上建自己的家。你说过的,要在家门外种许多花,春天很快就会来的。你的花很快就会在这个小镇上散发出香味。相信我吧……”


这天夜晚,胡春女躺在汪霖路的身边睡着了。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尽管在她的心里荡漾着无数种难以抒发的忧郁和顾虑,她还是在他身边睡着了。这个与她一起私奔而出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臂弯之下,就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与他共同进入到梦境。梦境是多么好啊。汪霖路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叙说着家园的梦境、春天的梦境、花朵的梦境和芬芳的梦境。当一个人的梦境被如此多的意象填充着,她就一定能找到安然入睡的理由。所以,当远处的轮船拉响鸣笛时,胡春女已经恬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客栈里的人都开始往外走了。在任何一个地方,客栈的意义只不过是给漂泊者提供一个落脚的场所,这个意义上升在黑夜,在漂泊者疲倦需要归宿的时候才显露出来。而当晨曦升起,漂泊者则需要从客栈里走出来,用行走来证实身体的价值。胡春女和汪霖路也开始下楼了。在颤微微的木梯上,胡春女看着身边走过几个商人装扮的男人,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海腥气,腰袋上系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显然,这应该是一批做水产品生意的商人。一个男人在经过胡春女时不经意碰到了她的手臂,胡春女瞥了他一眼,瞧见他也望了她一眼。匆匆之间,他们在下楼走出客栈大门之后就分开了。


寻找房屋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天下来,胡春女已经疲倦地迈不动脚了,汪霖路在陌生的街道上望着离散的人群不甘心的说道:“春女,别气馁,明天我们再找找,我们一定要找个带庭院的房屋,我要让你的花籽在那个院子里绽放出花朵。这样吧,我们先回客栈,明天一大早我们再到街道那边去瞧瞧。”说完,汪霖路搀着胡春女回到了客栈。胡春女疲倦地上着楼梯,她发现旁边有人正望着她,她抬头迎接那眸光,是早上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


在第二天下午,胡春女与汪霖路在小镇东街头寻找到了一处房屋,房屋不大,看起来已有好些年无人居处,当房主打开房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然而,阳光很快涌进了屋内,屋后面的院子有杂草枯萎的痕迹,胡春女看着那些痕迹,脸上露出了惊喜,她蹲下来摸着那些泥土欢呼道:“路哥,就租这房吧,这里的土很肥的,我的花籽在春天肯定能扎下根来。我们就把这房子租下来吧。”从客栈离开,胡春女再次看见那个浑身腥味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在上楼梯时对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当然,胡春女已经离开了客栈,因为找到了房屋,她将和汪霖路在这个小镇居住下来,她们再也不需要漂泊了。


小镇的冬天不是很冷。也许是在江边,带着腥味的风吹来了湿气,也将那些乍冷的寒意卷走了很多。胡春女与汪霖路拥在那幢平房里瞧着太阳升起来,这无疑是个崭新的日子。生活从他们私奔的路程中拐进了另一条道,现在,他们在这条道上找到了居所,看到了阳光,接下来的,便是进入生活的问题。汪霖路随身带的钱已花的不多了。房子的租钱支付之后,他们面对所剩无几的盘缠开始审视生活的问题。胡春女抱着那只木匣子不无期待的说道:“冬天快过去吧。过了这个冬天我就可以把这些花籽撒下去了。开花了我就可以卖花,可以收集更多的花籽出售。春天来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路哥,别发愁了,春天很快就会来的。”街道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胡春女盯着那个木匣子看了许久。


真正的危机感从汪霖路的钱袋中坦露出来了。这是一个下着微雨的早晨,小镇的天气比任何一天都显得阴沉寒冷。胡春女蜷缩在房间里看着汪霖路把一个瘪瘪的钱袋扔在了床上。钱袋像片树叶一样落在胡春女身边,汪霖路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叹着气,胡春女捡起钱袋没有说话,然而,她的眼睛却盯着那只钱袋,钱袋,在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用钱袋去进入生活,世俗生活的节奏感只有依靠钱袋打开合拢的动作才能得到体验。而现在,这只陈旧的失去力量的钱袋显然在证明他们即将面临生活中最大的一场危机,没有银元,没有钱,他们也就没办法继续生活。


钱的困扰促使胡春女和汪霖路再一次站在了世俗生活的对面。春天还没有来临,散发着芬芳的梦境显然还很遥远。梦境是缥缈的,任何一场梦境都不可能把人们带进现实。所以,他们在没有钱的现实中再次走到了小镇的街道上。街道上男人和一些女人守着一只只大网兜拼命叫唤着,这叫唤让胡春女感到一种求生的世俗场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借助不同的形式冉冉上升。比如说在夏霖,响彻在房屋里的织布机一次又一次地让她觉察到娘从织布机前触摸到的不仅仅是布匹的纹路,也是生活的纹路。当然,在那时,她并没有为生活操心过,她的全部心思都附落在屋前的那些花草上,花草与世俗不同,花草让她触摸到了世俗之外的欣喜。可现在,她已经和汪霖路奔出了那个家园,离开家园,就再也听不到织布机的声音了。那些拖着长音的叫卖声不停钻进她的耳朵,仿佛在提醒她,世俗生活的场景就在这里,脱离了这些场景,你便无法生存下去。


胡春女用最后一块银元在小镇上买了一个大网兜和一些米油。她和汪霖路第一次走进了那些叫卖者的队伍。跟随他们,胡春女也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除了山林除了泉水除了漫无边际的土地,还有广阔的江面。她在那些叫卖者的身后奔跑着,从渔人那里用微薄的钱换得一些鱼虾,或者在江边捡着一些贝壳。总之,当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胡春女已经习惯了那些悠长的叫卖声,而且,也习惯了从汪霖路身上散发出来的海腥味,当然,她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上也飘荡着那些气味,尽管她仍然不喜欢这股味道,但还是习惯了它们,因为,这股味道会把她嵌入在生活内部而不至于坠落,这股味道也会把她和汪霖路的私奔生活融入在这个小镇的每个角落。在这些角落里,她已经沧为了一个叫卖者,一个需要不停叫唤而获得钱币的女人。


这一天,她和往常一样跟着汪霖路来到街道上。网兜里跳着一些鱼虾,胡春女的声音像早晨飘起来的手帕一样拂动在人群中,一些外地来的商贩在街道上窜来窜去,胡春女盯着那些鱼虾,她希望能尽快有人买走它们,这样,她可以再次用钱币换取另一网鱼虾从而获得更多的钱。她的声音夹着这份希望扬起在各种声音之上。正在这时,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望了望她问道:“你不是本地人吧?这都是你的鱼虾吗?”胡春女抬起头,瞧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而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客栈里的那几次擦肩而过。不错,眼前这个人正是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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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8: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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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了。秦铃子从织布机前抬起头来。远山的杜鹃花已经开了,红色、紫色的影子摇曳在山头,像许多手帕在飘动。秦铃子揉揉眼睛,她再一次感觉到在那些缤纷的色彩中她的眼睛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明澈。飘动的杜鹃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仿佛一些绽开的画面,正在远离她的视线飘荡到另一个世界。


窗外鸟鸣溅起的时刻,秦铃子刚从墓地里回来。四月是缅怀的季节,也是忧伤的季节。她在一场绵绵细雨之后去了胡水根和尹桃花的墓地。两座坟墓像山一样竖在她面前,她看着那两个长眠于地的人禁不住哭出声来。当所有的命运脱离轨道,她又该如何去抓住那些看不见的旋律呢?秦铃子跪在尹桃花的坟前低语道:“桃花姐,告诉我该怎么办?春女走了,汪霖路也走了,桃女发誓再也不嫁人。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生活不能够按照我们想像的轨迹行走呢?”她哭喊着尹桃花和胡水根的名字,仿佛她们正在墓地那边看着她,用一种极其私秘的语言向她豁解生活的秘语,然而,在几滴雨水滴落在她颈脖上时,她看到了藏在竹林丛中的胡桃女,胡桃女冷冷地望着她,然后转身跑开了。


织布机再次寂寞而忠诚地旋转。秦铃子已不在胡桃女面前说任何提亲的话题了。当胡桃女异常坚决地说出不再嫁人这个决定时,秦铃子拒绝了一切上门的媒人。编织的场景再次笼罩着整个家园。屋前的那些太阳花在明媚的阳光下再次探出头来,它们似乎在寻找着旧日的主人。秦铃子望着屋檐下那堆越来越少的木柴暗自伤心。


一天傍晚,秦铃子从织布机前离开时看到了窗外飞过一只雁子。皖东南的雁子从泉水边缘飞过来沾满了葱郁的气息。那只雁子在窗前低转了一圈然后迅速朝着山林飞去。秦铃子望着那雁子的影子消失在远处的山林。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迅速出了家门。


秦铃子在向那座神女峰奔去。在雁子飞走的那一瞬间,她在远处的余晖中看到了那座神奇的山峰,不知为什么,当她从家门迈出脚步时,她眼前不停晃动着那只雁子的身影,翅膀扑打的动作和声音始终在向她发出召唤,所以,她在离开家门之后踏上了那条山路,她沿着那只雁子遗留的痕迹和气息向前奔走着,直至来到了神女峰,雁子早已飞进了神女峰的丛林,那尊神女像正被燃烧的夕阳笼罩着,透射出深不可测的神谕,秦铃子被神谕引领着向着山顶义无反顾地奔跑起来。


呼喊像云彩和暮色一样飘荡而出。在高高的神女峰上,秦铃子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呐喊时刻,她同尹桃花一起为呼喊胡水根的归来而放开嗓音,呐喊把她和尹桃花身体和灵魂的气息呼吁在整个山顶,而胡水根真的在她们飘荡而出的声音中回到了夏霖。现在,她照样站在了神女像旁边,她的声音像十几年前那样清脆无比地旋转在整个山尖,不过,她已经不需要再为胡水根的离去而放纵灵魂的声音了,胡水根已经沉入地底,他已经永远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这是死亡抛置在现实中的一个哲理。死亡的哲理告诉我们活着的人依然需要继续追随活着的气息,从而使生命得以延续,使生与生的触摸像春天一样苏醒、繁荣。所以,秦铃子叫喊着胡春女的名字,暮色一点点地披落在山顶、垂在那尊神女像上,暮色让秦铃子看到了黑暗来临前最辉煌也是最黯淡的场景,远处的山路像蛇一样滑入山林丛中,秦铃子在那一刻眯着眼睛无比期待的眺望着那条山路,她希望能在那条路上看到熟悉的身影向着她的呼喊奔跑而来。


下山的时候天已微黑了。秦铃子绕过一些探出头来的草尖和野兰树枝,她边走边回头望望那山峰,神女像被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像无数模糊的影子一样即将被黑暗所吞没。山路也快要消失黑夜之中了。秦铃子瞧瞧四处冷清地泛起湿润的暮色,心里不禁涌出一股辛酸,她开始发疯似的奔跑起来,向着无尽的黑暗和模糊曲折的山路奔去。那些沉落在舌尖下的呼喊再次跟着她的奔跑冲出口腔:“春女啊,我的女啊,你回来啊,你究竟去了哪里?你快回来啊,娘想你,娘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回来吧,我的女啊,天黑了,你在哪里?你从没出过门,你能到哪儿去?天黑下来了,我的女儿啊,你究竟在哪里,娘咋看不见你……”


夜色把整座山峦和整条山路全部包围了。秦铃子的声音嘶裂般插入夜色当中,余音环绕着她孤独的身影飘在回家的路上。秦铃子垂着头,疲倦而虚弱地向着身后的山峰以及前方的家园垂着头。她已经不再呼喊了,她的嗓音在发出那些没有回答的呼喊之后终于谙哑的发不出声来。她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双大脚,在缓慢地走动中,那双大脚挪动着一些久远的回忆。在很久之前,她曾庆幸过自己摆脱了缠足的困扰,大脚让她拥有了一个女人极为罕见的解放史,也拥有了那些小脚女人不曾体验到的自由,从龙喜爷的怀里挣扎出来,她迈出这双脚跑到了夏霖。就是这双脚改变了她的命运,使她在这个偏远的皖东南村庄里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家园。家园是多么重要啊,面对家园,我们用嘴发出声音祈祷,用双手合十向着太阳祈祷,用眼睛盯着泉水和蝴蝶翩飞的旋律祈祷。祈祷让我们忘记了脚的奔跑史和逃窜史,因为家园会让一双脚永远被不断上升的炊烟和亲密语言所缠绕,所以,秦铃子在胡春女生下来之后,她就不再奔跑了。一个人只有用脚才能载动身体的重量奔跑在纵横阡陌之中,我们之所以要奔跑,就是因为身体对前方有着期待和不肯停下来的愿望。当胡春女从秦铃子的子宫滑出来之后,她就将那双脚交给了整个家园的阳光和灯光。在一座房屋里弥漫最多的便是阳光和灯光,秦铃子愿意围绕这些模糊抑或清晰的光线挪动她的双脚乃至整个生命。


但现在,这双脚踩着那些看不见的夜色发出隐秘的响声。秦铃子走的很慢,脚下的声音很小,却让她听着刺耳、难受。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依靠一个墙角狠命的哭起来。那双脚缩在黑暗之中,像两只老鼠一般窥探着四周。然而,它们却始终不再逃窜,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它们就那么一直蜷缩着,从胡水根日夜躺在床上开始,从那些虚弱的呻吟彻底覆盖了秦铃子心中的情欲开始,它们一直小心卑微地移动在床边,移动在一张床和一扇门的距离之间,移动在一个又一个圆圈里面。而当村里的谣言像箭一样从窗外射进来时,秦铃子终于让那双脚奔跑了起来。所有的人面对谣言都不会坐以待毙。那天清晨,她迈出家门之后就一直在奔跑,她的前方是杂货店,是被谣言所包围的胡春女和汪霖路,她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是为了把她们带出谣言,虽然她阻止不了那些谣言的蔓延,她还是希望能在奔跑之中把胡春女从汪霖路身边带走,这一方面意味着谣言的失散,一方面也意味着她向胡桃女许诺的约定能顺利实现。可结果又怎样呢?胡春女和汪霖路还是私奔了。秦铃子在摸到那把大锁时,心里曾涌动着一丝悔意,为什么让胡春女拥有一双大脚呢?为什么不让她经历一场缠足的历史呢?人只有在被束缚的历程中才会触摸到圆圈和绳索,才会在灰暗的气流中沉淀下来,学会冷静的思考与选择。那把大锁向她宣布了私奔的现实,她已经赶不上胡春女的私奔步伐,即使她有一双大脚,她仍然赶不上十七岁的胡春女和十九岁的汪霖路奔跑起来的旋律。因为,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年轻意味着什么呢?年轻的勇气和想像结合也许会让生活闪出奇迹。在秦铃子发现胡桃女眼里的敌视越来越重时,她已意识到胡春女的私奔已树立了一堵墙隔离在她和胡桃女之间。她无法拆除这堵墙,唯一的方法也许只有期待。期待胡春女和汪霖路的返回,她们在双脚疲倦之后,会不会返回呢?秦铃子站在神女峰顶呐喊的时刻多么期望奇迹能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一样出现在悠远的呐喊声中。她奔跑着,向着那座充满神谕的山峰快步奔跑,她的脚在跨过一个又一个圆圈和荆棘时奔向了神女像前,她跪在那神像面前放声呼喊着胡春女的名字,脚踩着那片翠绿湿漉漉的草尖上,她甚至感到了那上面的露水很凉很凉。


天黑了。在夜色弥漫之中她觉察到了呼喊的徒劳,所以,她只有再次走下了山。脚载动着身体的重量走过白昼,又将走进黑暗之中,这即是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的最普遍规律。每个人都难以逃脱规律和法则,秦铃子在缓慢走向家园的时刻,仿佛看到了胡桃女冰冷的眸光。那眸光让她担心、让她害怕、让她无地自容。此刻,她蜷缩在墙角边抽噎着,颤抖的声音从她蒙面的手指缝间游出来,很快飘散了。秦铃子沉浸在一场压抑很久的悲伤之中,她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正是她的哭声把一个人影吸引了过来,那人影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好半天,她发现自己的脚尖前面多了一双脚,她抬起头,颤微微地、无比可怜的望着那双脚的主人,借着微薄的星光,她看清了这个男人是村里头的老光棍。


秦铃子并不知道老光棍的历史,她只在以前洗衣服时听一些妇人说过这个人活了半辈子却没有过女人,靠着几亩薄田、一间破平房,他在夏霖过了半辈子。秦铃子偶然会在窗前看见这男人游荡在田埂边看着那些庄稼和野花草自言自语,她不了解这个男人,也根本没必要去了解他,因为在她看来,自从胡水根病躺在床上之后,男人的世界就已经远离了她。而现在,老光棍显然在盯着她的脸凝望,他不出话,只是腼腆而不放心地瞅着她看。她愣了一下,用袖腕拭干眼泪低声嗔怪道:“看什么看!”说完,便迅速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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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9: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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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女在整个春天几乎都在凝望远山的杜鹃花。花开了又谢了,而她手里的绣花崩子却没有出现一朵桃花。枕头下面的桃花图在一场缅怀中焚烧为灰烬。任何东西在死亡面前都会用灰烬来上升特殊的美。胡桃女在看到蝴蝶般的灰烬在墓地上空飞扬,她抓住了几片捏在手心,灰烬很快碎成粉末,胡桃女再次坦开手掌心,粉末很快被一阵轻风吹散了。


整个春天,胡桃女几乎都不再与秦铃子说话,她甚至不愿与她待在同一个房间。每当她从秦铃子的房门经过,首先看见的是长长的纱线,在织布机上缠绕的纱线细密的渗透着生活的法则。在很久之前,胡桃女就被这种法则深深吸引,因为在她看来,这样一种纤细的物质能被规则整齐的编织成布匹,这其间一定蕴藏着无穷的魅力。所以,当秦铃子把她带到织布机前时,她仿佛看到从生活中垂落下来的丝线即将通过她的手转化为白色、红色、黑色、蓝色、紫色的布。紧接着,在针与线的穿梭中,她再次看到一片片花瓣和蝴蝶的翅膀活生生地降落在那些五彩缤纷的花布上。编织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体验啊。秦铃子告诉她编织能让女人的生活渗透出甜蜜和梦境,一个女人通过编织才能上升她对未来生活的想像。的确,当胡桃女从秦铃子手中接过牡丹图和那个约定时,编织的意义对她来说,是无穷的期待和幻想,牡丹图上盛开的花朵让她看到了在夏霖的土地之外还飘荡着随时都会降落下来的梦境。在那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当她从秦铃子口中得知被妹妹带回家的汪霖路正是约定中人时,她感觉到梦境已经贴近她的现实来临了。桃花盛开在她崩起的白布上,她多么期望一场粉色的即将转化为现实的约定能给她带来长久的幸福。秦铃子已经说过,约定是缘份的象征,缘份是挡不住的,有缘的人无论多远都会跨越时空结合为一体,所以,从北方来的汪霖路向着夏霖奔来了,他奔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那场约定。胡桃女把绣好的桃花图一张张的铺在枕下,她打算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刻把这些粉色的花瓣缀在自己的衣襟上、枕套上、窗帘上、被套上,可后来呢?冬天还没过去,花瓣上的粉色便全褪落了。这个冬天是她所遇到的最冷的一个季节。她从窗檐下的冰凌看到了皖东南的寒流已经来了。虽然阳光会依旧从窗棂上斜斜地射进来,她却感觉到了冷。冷来自窗缝钻进来的缕缕寒风,那些风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会袭入房间让她手脚冰凉。当然,还有一种冷则来自于胡春女从窗前奔跑而去的身影窜起来的气流。那气流迅速而透明,像冰凌融化后的水,一滴滴击溅着她的耳膜、她的视线和她整个的灵魂。然而,最冷的那天她却看不到胡春女的影子了。那天早晨,秦铃子向她宣布了胡春女和汪霖路私奔的消息,她很是震惊,她甚至感到整个人在瞬间内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她的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秦铃子的声音,秦铃子在缓慢向她叙说命运的哲理,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是得认命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与命运抗争,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命,这就是一个人在这世间的生活法则。那天早晨,胡桃女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正在被一种叫做命的东西纠缠着,就像那些细密的丝线纠绕着滚在时间的轨道上一样,既不能选择,更不能偏离。然而,命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胡桃女在秦铃子脸上探究着命运的痕迹,她想探测出胡春女为什么能和汪霖路私奔,汪霖路为什么能违背那场约定而私奔?难道这一切就仅仅是命的操纵吗?在私奔开始的时刻,她就必须要认命吗?


胡桃女越来越参不透秦铃子所说的命运之谜。然而,约定已经改弦易辙了,这就是她的命。坐在织布机前的秦铃子脸上保持着贯有的平静,这也许就是认命的表情。胡桃女望着那表情,越来越感觉它是虚弱的,甚至是虚伪的。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忍受秦铃子脸上的平静,她认为那平静应该是装出来的,她熟悉那种伪装的感觉,因为在之前,她自己曾努力维持着平静注视着胡春女奔向杂货店的身影,这平静是多么脆弱、虚微、不堪一击!而现在,当秦铃子用平静的表情凝望她,用平静的口吻劝说她,用平静的手势转动纱绽,她就感觉那些平静正像一张面具一样刚刚从她的脸上剥离开来又戴在了秦铃子的脸上,她越看那面具就越觉得难看、反感甚至恶心。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已经无法让自己再去面对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了,因为,那面具阻挡了她对命运之谜的探究。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在一阵阵鸟鸣和泉水声中醒来。这个春天对胡桃女来说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胡春女和汪霖路的私奔彻底破灭了那个约定。从憧憬里跌落下来,胡桃女在整个房间里听见最多的便是织布机冗长的声音。秦铃子不再向她叙说提亲的事情,那些神色诡秘的妇人从家中一个又一个的退出,这让她不由在独自一人的气流中舒了一口气。失去针线穿梭的旋律,她时常站在窗前凝视那山路,一望就是一整天,湿润蜿蜒的山路上走来任何一个人都会让她眯起眼睛。然而,天暗下来的时候,她合上窗页面对的仍是隔壁房里的织布声。


胡桃女发现那个男人的身影是在一个午后。午后的阳光慵懒而散淡。胡桃女坐在一把靠椅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扑”地一声,一个影子从窗外晃了一下,然后似乎踩着什么发出声来。胡桃女站了起来,透过窗子,她看见一个男人似乎被一截树枝绊了一下,那男人看见她朝她笑了笑,胡桃女认出那是村头的老光棍。老光棍急急地跑走了,胡桃女并没有对他在意太多。


第二天、第三天,连续几天,胡桃女都会在午后时分看见老光棍的身影晃动在窗外。他似乎很悠闲,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好象在等待什么。胡桃女渐渐注意起这个干瘦然而却精神矍铄的男人。老光棍好象并不在意她的存在,他只是在窗下转悠着,偶尔朝着窗子这边张望几下。胡桃女发现他的眼神总是在朝自己身上瞟过来,便有些好奇又有些厌恶地关上了窗户。然而,到傍晚时分,胡桃女仍旧发现他还在窗下转悠着,或是蹲在一块石头边吸着旱烟。烟雾弥漫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不知为什么,这让胡桃女突然想起自己的爹来。爹总是沉浸在烟雾上升的时刻,即使在胡桃女面前,他仍然忘不掉被烟雾笼罩的快乐。当一个男人迷上了烟雾,这究竟是种颓废还是一种沉静呢?胡桃女迟疑地望着窗下那个男人,她无法豁解男人为什么会如此沉迷于烟雾的世界,有些虚无是无法长久的,为什么还要有人去选择呢?老光棍似乎发现了胡桃女的注视,在一个傍晚,胡桃女即将合上窗户的时候,他叫住了她,他叫着她的名字说道:“桃女,认识我吗?”胡桃女缓缓地点了下头,她有些恍惚不安却又无法走开,老光棍又说道:“桃女,你娘在家吗?”胡桃女又恍惚地点了点头,老光棍笑了起来,他摸着烟袋使劲抽了口烟然后吐了出来说:“那敢情好啊,她还好吧?”胡桃女愣了一下,迅速把窗户合上了。


胡桃女万万没有想到在窗下晃荡的老光棍向她探问的人会是二娘。他为什么会问到二娘呢?他为什么在得知二娘在家时会笑起来呢?那笑容像一朵彩云一样浮动在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那里面隐藏有她所不知的秘密。秘密,老光棍究竟与二娘之间有什么样的秘密呢?胡桃女越想越觉得纳闷,晚饭时,她第一次主动与秦铃子说话了。她向她叙说了今天的天气以及山林里的花鸟泉林,在闲扯了几句之后,胡桃女很突然地问了一句:“二娘,老光棍来找你干嘛?”秦铃子很吃惊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她望着胡桃女,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事,你在哪看见他了?”胡桃女看着秦铃子仍然保持着那份她所厌恶的平静,很有些恼怒,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脸上的平静,而现在,那平静的面具在她的对面再次悬挂起来,而且,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更加无视一切,她恼怒了,对着那幅面具,她用蔑视的口气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哪吗?他这几天一直在屋外等你,今天傍晚他还在问我你好不好?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说完这话,她气愤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迅速离开了。那天晚上,胡桃女一直被一种耻辱感缠绕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一想到老光棍敛着皱纹的笑容,她就感觉二娘脸上的平静是多么虚假,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发生多少古老而神秘的故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很久以来就不断地被各种秘密的情欲所支配,老光棍能站在窗下望着她的眼睛问二娘,他居然问到她好不好,这样的问候没有故事作背景能产生吗?胡桃女越想越感觉二娘是多么虚伪,当一个女人能够面不改色地掩饰一切有关情欲的故事,这只能说明她已经具备了支配谎言的技巧和经验。胡桃女痛恨这样的经验。整个晚上,她不停在想老光棍和二娘之间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充满欺骗和谎言的故事闪烁着缤纷的色彩从时间深处、黑暗深处晃动出来,它们在她面前变幻着,带着一层层迷雾企图遮蔽她的双眼。她闭上眼睛想避开那些迷雾,可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制止那些晃动和那些变幻。最后,当她发现窗外的天已渐渐发白了,一种绝望而悲伤的孤独感驱入她内心,她禁不住抱着枕头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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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9:31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客栈男人把网兜里的鱼虾全买下来了。他掏出一把银元递在胡春女手上便转身离开了。街道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阳光悬挂在空中,照得人暖洋洋的,胡春女捏着银元,愣愣地望着那个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好半天,汪霖路惊喜的碰了碰她说道:“愣着干嘛啊,今天早上运气真好啊,碰着这么痛快的买主,还给了这许多钱,咱们再去江边吧。”说完,他收起网兜在胡春女手上接过银元,胡春女朝后望了望,背影已不见了。她耸耸肩膀,感觉像做梦一样,街道上浮动着阳光的圆圈,走在那些打转的圆圈上,她觉得天气真好。


这一天下来,胡春女和汪霖路的口袋里比平时多出好几块银元。汪霖路比胡春女显得更加高兴,他数着那些银元,第一次从私奔生活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胡春女听着那些银元在钱袋里发出叮叮当当地声音,这声音让她有些满足,又有些疲惫。生活的每个缝隙都无法缺乏钱币碰撞的声音,声音越大,被生活嵌入的程度就越深,我们之所以喜欢这些声音,是因为它能在缝隙和深渊里为我们带来感官上的抚慰。因此,当汪霖路把那只钱袋高高举过头顶,兴奋地瞻仰它时,胡春女感到被世俗笼罩的时刻已真正来临了。每个人都无法摆脱世俗的纠缠,就像每个人张开嘴唇呼吸到空气的同时,势必会吸进灰尘。这天晚上,胡春女睡在那间飘散着淡淡霉味的房间里,在窗外的风挟裹着海腥味钻进窗棂里时,她已睡着了,汪霖路躺在她旁边,在他的枕下垫着那只小小的回荡着银元声音的钱袋。这声音随着那股海腥味一点点进入胡春女缓慢张开的睡梦,那天夜晚,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场景一会儿出现在夏霖。一会儿又闪到了江边,在江边她拽着汪霖路的手不停奔跑着,然而,一个男人却站在不远处叫唤着她的名字,她望着那男人,看着他在向她招手,她想走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却距离那男人越来越远,她的手被汪霖路牵着,经过一座客栈朝前跑去。


天亮时,胡春女回想起梦境总有一种似强烈又似模糊的预感,她无法说出这种预感是什么样的情景,然而,她知道这一定与昨天早晨遇见的那个男人有关。擦肩而过的男人,客栈里的男人,向她发出探问的男人,买下她全部鱼虾的男人。这个世界,男人在女人面前的出现如果是插曲,势必会带着旋律而来,如果是故事,势必会带着悬念而来。总之,男人的出场意味着一场不寻常的意义已经在时间中露出了端倪。胡春女带着那个无法说清的预感站在阳光下,街道上的叫卖声和浓浓的腥味像两股灰色的带子缠绕着白色的阳光,胡春女有些恍惚不安,她不时朝着街道另一头张望着,那边是她和汪霖路住过的客栈,不知为什么,她望着那边来来往往的人群,越发感觉内心像被一根绳子在牵动。


网兜里的鱼虾不时蹦起来,汪霖路满眼期待地望着来往的行人,嘴里发出乞求的声音:“买鱼吧,早上才打来的鱼,新鲜着呢,来瞧一瞧看一看吧,这鱼活蹦乱跳的,快来买吧。”太阳正慢慢向正空移动,腥味在暖和起来的气流中四处飘荡,汪霖路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鱼虾有些丧气地说道:“春女啊,今天没好运气了。没人买鱼虾,咱们怎么办啊?”“还没到中午,别急,会有人来的。”“鱼都快死了,死鱼有谁会要啊?”“路哥,别这样,会有人来的。一定会有人买的。”胡春女边说边情不自禁地朝着街道那头望了望,人流仍在穿梭,街道两边的网兜越来越拥挤地排列着,鱼虾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像一堆堆死尸般。


过了不一会儿,正当胡春女和汪霖路蹲下来发呆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胡春女记不清楚那人影是如何滑过那堆人群的,总之,当那人站在眼前时,她听见了一把银元撒下来的声音,那人将整个网兜的鱼全买走了。汪霖路再次绽开了笑容,他感激涕零的向那个男人道别,银元的响声在空气中扬起来,胡春女盯着那男人的背影恍惚的更厉害了。


一连几天,那男人总在早晨将胡春女和汪霖路的鱼虾全都买走。他话不多,却总在离开之前撒下一把银元。银元在汪霖路的手里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很快,汪霖路又用它换取了更多的鱼虾。生活就这样继续下来了,汪霖路望着那只钱袋里的银元越积越多,嘴角的笑容也更加深了。而胡春女却在那些慷慨的交易中感觉到不自在。不知为什么,当那男人拎着一包鱼虾离开时,她内心深处的预感就一直在不停地涌动。仿佛有一股暗流随着那男人的到来和迅速离开在不停激荡着她的平静。胡春女望着汪霖路沉浸在钱袋悬挂的喜悦和满足,她在想那个从腥味中脱颖而出的现实哲理:我们在生活中之所以无法拒绝钱袋的重量,是因为任何一种物质都可以借助钱袋的敞开给我们带来感官上的快乐。所以,汪霖路面对越来越重的钱袋会像孩子似的笑起来,他捏着那些银元用嘴唇吹了吹一块一块放在耳边听,银元的声音像乐曲一样令他快乐无比。而胡春女却在那些银元上面看到了那个客栈男人的眼睛,那眼睛盯着她像一只蚂蚁被困在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小房间里。


现在,让我们仍然转到小镇右角的那座客栈里吧。热闹无比的客栈整天都被来往的客商填充。在这个沿江的小镇上,那些飘荡起伏的腥味和钱袋隐秘的响声让这座两层楼的客栈像一座城堡似的神秘无比。水产商人往往会在凌晨或者傍晚出现在客栈门口,门外停着一辆空马车,而几天后,那辆马车旋转着冰块的气味、鱼虾的气味从客栈穿行而出。这天早晨,胡春女一个人来到了客栈,她在汪霖路去江边时用了一个借口没有跟随而去,相反,她来到了客栈。她在看到那个男人迅速离去时,就一直蕴藏着去客栈的准备。这天天气很阴沉,阳光躲进了云层,整个天空灰蒙蒙的,胡春女在汪霖路提着网兜离开之后便转身奔向了客栈。客栈外面停靠着几辆马车,几个穿皮衣的商人正在不停呦喝,显然,这是一场出发的开始,胡春女看着那些即将启动的出发禁不住心里一沉。她迅速跑进客栈,客人大概都已出门了,胡春女走上楼梯四下张望,却没有看见有人。她靠着楼梯拐角坐了下来,那拐角正对着大门,凡是进出的客人,都会在拐角处看到。胡春女抱着双膝坐在那儿,她在等那个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她已想好了,无论如何,她都将在这个客栈里拦住他,向他询问为什么要收买她的鱼虾,为什么要用施舍的方式撒下那许多银元。尽管那些银元在钱袋里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尽管汪霖路的眼睛被那些乐曲一样的声音迷醉,她仍要问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陌生的擦肩而过的男人,她难以想像他的慷慨会拥有合理的理由,既然这样,她必须亲自站在他的面前,望着他的眼睛问清楚这一切。


时间在疲倦的等待中过去。胡春女望着那个身影进来时,她的内心再次出现了那种难以说清的预感。身影在上楼,身影距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的内心被那种预感急剧的撞击着,她有些眩晕,然而,在那身影快靠近时,她站了起来。显然,那男人在看见她时很是惊讶。但很快他朝着她笑起来,那笑容从浓密的胡子后面飘出来,降落在她身上。男人望着她说:“你是来找我的吗?”胡春女点点头,避开了那双眼睛,男人继续问道:“有事吗?是不是有事需要我帮助?”“不,不是!”胡春女迅速的回答。男人眼里升起一层迷雾,他盯着她看了会儿,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道:“来我屋里说吧。”说完,他已经挪动了脚步继续上楼。胡春女跟在他后面,很有些不安。


“是不是缺钱?”男人望着站在门边的胡春女。那眼神像一道阳光让她睁不开眼。窗外阴沉沉的,屋子里的光线很模糊,胡春女在暗中瞟了他一眼,他正在解腰间的钱袋。


“不,不是这个!”胡春女轻叫了起来,她走上前阻止那男人的手,男人停了下来,他疑惑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你为什么要买下我们的鱼虾?你为什么要给那许多银元?”胡春女一口气抛出了心中的疑问,那男人沉默不语,不一会儿,他再次笑了起来,唇边的胡须轻轻抖动着,笑声散发在空气当中,像一团光点在迅速撒开,胡春女被那笑声包围着很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她却拒绝不了那笑声一点点地把她圈住。


男人把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轻轻一抛,钱袋落在了靠椅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随后,他指了指另一把椅子示意胡春女坐下来,胡春女走了过去。男人站在窗边望了望,然后转过头对她说:“你叫什么?”


胡春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出了名字。


男人咀嚼了几下继续问道:“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卖鱼很辛苦的。我最初也是卖鱼出身。那时候天不亮就得去海边,回家时身上全是腥味,这些年过来,倒也习惯了。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会去干这个。第一次在客栈里见到你,我根本没想到你会去卖鱼。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


胡春女低下头迟疑了会儿,轻轻说道:“不说这些行吗?总之,我们想在这个小镇好好活下去。春天到了,我就会种花,我种过很多花,有玫瑰、海棠、太阳花、兰草花……花开时会有很多蝴蝶飞来。那个时候可真美啊。春天快来了。我的木匣子里有很多花籽。我会在院子里种花。那时候我就不会去卖鱼了。”


胡春女缓慢的叙说着那些花开的场景,显然这场景将在一个即将来到的春天把她带出那些难闻的腥味。那些春天的想像将她的眼睛、嘴唇、声音和灵魂在花开的意象中激荡出阵阵芬芳。而在这时,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那男人,她已经知道这个从皖北来的商人名叫王天富,他在凝视着她的沉醉,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她陷入春天和花开的叙说向他启开了一道风景。而在男人面前,什么才能构成最迷人的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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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59:47 | 显示全部楼层
17

秦铃子明白老光棍之所以在窗外旋转的原因是在于她那天晚上的伤心。隐秘的情绪在夜色中释放,偏偏让他给瞧见了,这是秦铃子料想不及的,她更没有想到在离开之后,老光棍会再次为探测她的情绪而转到了家门外,而这又偏偏让胡桃女看见了。很长时间以后,秦铃子越来越明显的觉察到了胡桃女眼中的怨恨,那种怨恨从冬天移到春天,像花开花落那样无声,却始终带着一丝阴郁的气息。尤其当老光棍在窗下转溜的情景被胡桃女捕捉到,那丝嘲弄的、充满鄙夷的微笑浮现出来,像蛛丝一样撒向她的脸,秦铃子感觉别扭极了。

即使这样,她仍然极力维持着平静。三十多年来,她从生活中积累最多的经验便是平静。一个人的经验来自阳光和尘埃并重的生活体验。从阳光下走下来,回到暗处,又从暗处触摸到灰尘,这很容易训练一个人宕荡起伏的情绪。秦铃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她经历了少女和女人的不同时光,所以,她完全有能力去找到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理由和技巧。在胡桃女朝她撒下那些蛛丝一样的微笑和质问之后,她先是惊讶,惊讶来自从胡桃女嘴唇中流淌出来的现实,她没有想到老光棍会在这些日子里为了她而转到了窗下。紧接着她感觉委屈。被一种自己尚未觉察而不可能触及的情愫包围,这该是怎样的不幸?她的委屈在内心酸楚地抽动几下,很快便平静下来了。当她抬起头迎接胡桃女怨恨而嘲弄的笑容时,她表现出了异常平静的口气回答了那些触目惊心的问题。

她明白那些回答会带给胡桃女更多的猜测。在这个世界上,猜测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火会带来光明也会制造灰烬。灰烬流转在胡桃女的脸上,灰烬让秦铃子触摸到了从冬天散发出来的寒意仍匍匐在春天的各个场景之中。

胡桃女的脸上现在除了灰烬,除了猜测,还多出来嘲弄。不错,在她脸上绽放最深的便是嘲弄。嘲弄像蝴蝶一样飞在秦铃子的门前,飞在织布机嘎然而止的时刻。在这其间,秦铃子已不止一次地回避了那嘲弄。她保持着平静。在她看来,没有比平静更好的武器去抵抗这个世界的灰暗气流,平静像一堵墙壁阻止着那股嘲弄的漫延,同时,平静也在时间中让她更加执着于织布机上的编织。老光棍在织布机响起的时刻仍在窗外转溜着,这个消息是胡桃女带来的。胡桃女在她面前置下这个消息之后再次发出了嘲弄之声,然后便迅速离开了。终于有一天,当秦铃子将纱绽上的线全部织完,她站了起来,她打开了窗户首先看到了屋前的那些兰草花、迎春花都纷纷开放了,淡淡的花香传过来,她禁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而这时,她看见了蹲在柳树边的老光棍。老光棍手里捏着烟袋在眯着眼睛望着远方,那眼神像刚刚升起的烟雾一样虚无缥缈。秦铃子望着那人心里格登了一下,正欲关上窗户,突然她瞧见了左边窗子探出一小半头来,她眯着眼睛望过去,是胡桃女。

胡桃女在窥视她。当秦铃子发现这个事实时,她突然涌起了一股怒火。窥探从窗子里伸出来,这是她刚刚发现的事实。秦铃子被这个事实惹怒了。她第一次迅速的、不加思索的甚至是下意识地把一扇窗子狠劲推了推。窗子发出响声,老光棍被惊醒了,而胡桃女伸出来的头也迅速缩了回去。而在这时,秦铃子似乎继续在抛弃那平静,她扬起声音大声朝老光棍喊道:“喂,老光棍啊,你蹲在那儿干嘛啊?咋不进屋坐坐?”老光棍受庞若惊地站了起来,朝着窗下走来,他将右手中的烟杆朝着左腿磕了磕,眯起眼睛笑道:“铃子,最近可好啊?”“托你的福,好的很哪。进屋来喝口水吧。”秦铃子对着窗外的老光棍笑容满面,她一边瞧着对面那人乐开花似的绕过窗子走向门边,一边故意把那窗户弄的叮当直响。

之后,每天早上秦铃子在起床后都会瞧见屋檐下的柴堆在慢慢升高。起初她并没有在意,整个冬天烧火盆和烧灶已用掉了大半堆木柴,自从汪霖路走之后,她曾在屋后的几棵老树下捡过一些老树枝,春天快来时,木柴堆已降下许多来。可现在,柴堆在不知不觉的升高了。这个现象让她惊讶,然而,她很快想到了这是谁干的。男人,一个缺少男人的世界,缺少的不仅仅是激情,也是一种力量。女人之所以需要男人,是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撑起房屋之外的天空。所以,当秦铃子在一个早晨看到背着木柴的老光棍气喘吁吁的赶来,她被一种失去很久的感觉感动着。那天早晨,她第一次觉察到老光棍那被皱纹掩蔽的脸其实并不难看,相反当上面堆积着笑容,那脸是明媚的、有着男人和孩子共同混杂的气息。当然,这个场景自然也被胡桃女捕捉到了。秦铃子已经觉察到无论何时何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胡桃女的窥测之中。每当老光棍背一捆柴卸下之后,秦铃子都会把他迎进屋递一杯水或一个菜瓜,而这时她总会感觉到胡桃女的身影正在不远处晃动。


故事写到这里,我们已看到秦铃子的命运再次被男人占据了。女人之所以离不开男人,是因为这个世界遍布着男女纠缠的气息。纠缠从亚当夏娃开始就已经渗透在大地的每个角落,所以,来自最原始的性别呼唤会让男人走向女人,会让女人一生的命运从始至终被男人的气味所占领。屋檐下的木柴再次高高地堆起来了。那些从木柴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从老光棍的笑容里传递到秦铃子眼中,她一方面觉察到这个年过四旬的男人已在这个春天醒来了,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和经验,她看出他在绽开笑容之后还保留着与年龄极不相仿的腼腆,是的,腼腆,他身上的腼腆已不同于汪霖路的那份腼腆,人在经历时光冲洗之后,从幻想的经验中流淌出来的情绪定会遗留时间的痕迹。所以,秦铃子看着那份腼腆像件极不适合的外衣一样罩着这个大男人,她有些想笑,却又无法笑出来,那腼腆更多的让她产生了一份怜悯。不知为什么,她在看他时突然会涌出一份柔和的像母爱一样的怜悯。而这怜悯释放在老光棍面前,却又更加剧了他的腼腆。


在这期间,胡桃女始终没有停止她的窥视。秦铃子无时不刻不在感觉着那双眼睛从四面八方都会投射出冷冷的眸光。那眼睛藏在暗处,将她和老光棍的一举一动全收入其中,她抬头或转身,都能察觉到那眸光像两簇火光要将她烧的体无完肤。刚开始,她回避着这眸光,尽管她保持着平静,然而她仍然摆脱不掉内心那份不安和愧疚,胡桃女对她的敌视从冬天就已经在酝酿了,她明白这份敌视在这个春天已经像一棵树或者一根草一样生出了根须,她阻止不了这根须的生长,更无法截断。然而,随着春天的来临,她已能够接受那种平静的训练了。平静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啊,在世俗生活中,一个人的平静意味着她永远不会被世俗所纠缠,永远都不会让她的灵魂深陷突如其来的纷扰。所以,当老光棍在她面前绽放出腼腆的微笑时,她已经不在乎从暗处投射过来的那些眸光了,她踩着房间里零散的阳光,向老光棍释放着那份怜悯的母爱(她感觉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孩子),那眸光在不远处仍在窥视着她的举动,她向老光棍递着毛巾,递着茶水,递着菜瓜,她甚至要留他在家吃饭,当然,她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由于她的怜悯,她无法制止自己不萌发出那样的情绪,而另一方面,她则要让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到她是漫不经心的,她是不在乎的,她仍然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整个春天,秦铃子的家园再次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气息从胡水根躺在床上之后就渐渐退弱了。然而,当老光棍成为这个家园的常客时,秦铃子再次感觉到房间里升起了男人的声音、男人的身影,当然,还有男人的力量。一些重活几乎全给老光棍包揽了,这让秦铃子感觉既安慰又有些不安,安慰的是她终于在这个家里不再孤单了,自从胡春女走后,胡桃女的敌视让她陷入一场痛苦的平静之中,织布机发出来的声音只会加重这种平静像一张重重的壳一样贴在她的脸上,她拉不掉也扯不断,而与此同时,她多么期望有个人会站在她面前,有双手能从她的对面伸出来将她脸上的壳撕掉,这样,她就可以自由的呼吸、说话,发出声音了。老光棍平时话不多,然而,他却能在这个房间里让她闻到另一种特殊的气息,让她感到在隐秘的窥视中还能找到一个身影去与她并肩齐行,这已经足已让她满足了。当然,在老光棍来到家里的每个时刻,她同时也在不安着。从村庄内部散发出来的传言在去年冬天起就已捆绑过她,男人和女人的传言会令平淡的生活充满乐趣,会令传言者的嘴唇散发出缤纷的色彩,所以,老光棍的出现一方面让秦铃子找到了不再孤单的美好理由,另一方面也让她担心着绳索一样的传言会从某个暗处游出来,再次牢牢的把她捆住。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老光棍几乎天天朝着秦铃子的家奔跑。而在这时,村里果真传起了一股传言,传言在一个傍晚像阵风似的刮到了秦铃子的耳里,她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这次她反倒不像当初那样陷在传言的风声里惊恐不安了,胡桃女的窥视在一个早晨突然消失,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突然之间不再冰冷,相反,那眼里流露出更多的笑意在对着她和老光棍散发出来,笑意是那样明显,而又带着似是而非的嘲弄。秦铃子忍受着这嘲弄,虽然那嘲弄会让她更加不自在。终于有一天,老光棍突然之间消失了。他有好几天都不再过来。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当秦铃子恍惚地坐在织布机前凝望着窗外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在叫唤着她的名字。她站起来,朝着门外迎过去。老光棍向着她走过来,而在他身后,一个中年妇女挪动着小脚对着她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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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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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光棍带来了男人的气息。胡桃女从秦铃子眯起来的眼睛里看到了这股气息正在逐渐渗入家园。自汪霖路和胡春女走后,她感觉整个家园已经像荒原一样失去了人声、鸟鸣以及泉水的叮叮咚咚。随之而来的是冗长的织布声。秦铃子成天坐在织布机前,她似乎完全沉浸在漫长的编织当中。胡桃女坐的位置正对着秦铃子的房门,她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秦铃子那张隐在白纱线后面的脸。那张脸上透射出来的平静让她感觉到这个春天与往常没有两样,织布机在转动,阳光在转动,一些人和一些事好象并没有多大变化。生活就这样转动着,像屋后的水声,或者像看不见的命运一样,转向时间深处。老光棍在这些缓慢的转动中来到了家里。那是一个午后,秦铃子打开窗户向老光棍发出了呼唤,热情的呼唤像一只只小光圈一样把老光棍圈进了家门。胡桃女在窗子旁边看着这一幕,她看到二娘居然会向这个陌生而奇怪的男人发出了邀请,这令她惊讶,更让她感觉不可思议。男人啊男人,男人对女人的意义是什么呢?为什么二娘会向男人发出召唤呢?她的不解伴随着一丝厌倦在悄悄上升,然而,老光棍却已经走进家门了,阳光散散垂在地上,那个男人正站在秦铃子的织布机前,站在平静而慵懒的午后阳光下,胡桃女闻到空气中有一些特殊而隐秘的气息在缓慢移动。


从汪霖路和胡春女走后,胡桃女已不再绣花了。牡丹图和桃花图纷纷坠下了碎片和灰烬,这是她从秦铃子手中接过针与线之后根本没有想到的编织史。一个傍晚时分,胡桃女从椅子上站起来,彻底搁下了那只绣花崩子,包括那根细针与五彩丝线,全被她掷进了竹篓。那天傍晚,她第一次从编织的场景挣脱出来,夜色正在降临,秦铃子的身影挪动在模糊的光线下,她闻到了厨房传过来的米香,不知为什么,这香味丝毫引不起她的食欲,她将竹篓抱到了墙角,用一块厚布掩盖起来,然后就躺在了床上。黑暗很快流进了房间,她看不见那只竹篓了,也感觉不到饿。一会儿,秦铃子的声音扬起来,她在叫唤她吃饭,她没有回答,反而起身将门栓插上了。整个房间黑漆漆的,她坐在床边听着秦铃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期间,她似乎听到了二娘发出了叹息,但她坐在床边始终一动不动。


告别编织的时刻,也即是她趴在窗前看到老光棍转悠的时刻,老光棍来到窗前居然是为了二娘。这个发现让她惊讶不已,然而,事实正朝着她的惊讶蔓延下来,首先她看到了二娘在一个午后时分向老光棍发出了问候。这让她觉察到一丝异常。自从胡水根死后,二娘就一直执守着家园从没和其他男人来往,而现在,她居然会向老光棍发出问候和邀请,这意味着什么呢?移情变幻的时刻悄悄降临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从老光棍的转悠以及二娘的问候中扬起头来,胡桃女猜测着那个故事,然而,它们却像一道谜或者一道屏障一样树立在她面前。她想走进去却感到无能为力。紧接着,她看到老光棍在秦铃子的邀请下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家门。然后是秦铃子的话语和笑声轻盈地在老光棍面前飞扬起来。这对她来说,仍像一个谜一样充满了不可思议。为什么二娘会在男人面前抛掉那贯有的平静?为什么房屋里充满了男人的气息就会激荡出涟漪呢?男人,在男人面前,女人为什么会变化万端?而相对于女人,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和魔咒呢?


一天早晨,老光棍再次来到了秦铃子的织布机前。单调的旋律旋转出来,胡桃女坐在房间里看着秦铃子满脸笑容。这些日子以来,二娘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些淡漠的像面具一样的平静似乎掀开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那张绽开笑容的脸,更感觉别扭。老光棍坐在二娘的对面,他也是笑眯眯地,聆听或者偶然说几句话,在这之前,他不仅为这个家园带来了男人的气息,更带来了男人的力量。水缸水满了,屋檐下的柴高了,屋后院的几厢菜籽也撒下了,这些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胡桃女一会儿看看那张有些拘谨的脸,一会儿瞧瞧那张绽开笑容的脸。两张脸面对面,这个场景让她既羡慕,又怨恨。不知为什么,她在看到老光棍坐在秦铃子对面时,心里就会涌动出一丝酸楚。男人与女人的对视,这是生活中最平淡也最浪漫的场景,当汪霖路来到家园之后,她曾暗地里注视过他,然而,她却发现他的眸光并不在她身上,透过汪霖路的视线,她看到的是妹妹炽烈而大胆的笑容。现在,面对面的场景再次上升在家园内部,不同的是,汪霖路走了,他已经和妹妹踏上了私奔之路,替而代之的是老光棍的出现,这个男人正在填补二娘世界的空白,女人身边是无法留下空白的,这将违背亚当夏娃沿袭下来的原始法则。二娘之所以绽开微笑,是因为她的对面正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究竟能为女人带来什么?在捕捉到这个春天秦铃子身上的微妙变化时,胡桃女再次想到了汪霖路,这个男人,他为妹妹带来了什么,又为她带来了什么呢?


胡桃女万万没有想到,在老光棍的身影之后,会跟来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谣言。在去年冬天,她已经领略了谣言的力量。在夏霖的土地上,谣言会比寒风更快地席卷整个村子,会比冰冻更快的覆盖整条河流,谣言的传播像瘟疫一样散发出来,很快,先是村子里的女人,紧接着是老人,再接着是壮年的男人,他们都在咀嚼谣言,甚至连刚会说话的孩子都会将谣言串连成歌谣挂在嘴上。在去年冬天的那场谣言里,胡桃女看到了秦铃子惊慌失措,像一只蚂蚁一样一会奔向杂货店,一会儿奔向门外。奔向杂货店,她是想把胡春女从汪霖路身边拉开,因为谣言散布者随时都会窥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从而制造出更多的缤纷色彩。奔向门外,则是想从那些诡秘的好奇而不甘寂寞的人群里去纠出那个谣言散布者。结果呢?二娘并没有带回胡春女。胡春女在阳光升起的早晨不顾一切地跟着汪霖路走了,在她的身后,谣言仍在晃荡着,只是没有起初那样强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谣言渐渐被另外的话题覆盖了。胡桃女再也看不见窗前神情诡秘的妇人,也听不见秦铃子的痛叙了,秦铃子不止一次在胡桃女面前痛叙道:“造孽啊,究竟是谁在制造这些谣言?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啊?”而现在,谣言再一次窜起来了,比泉水流动的更快,比屋后的野草复原的更快,像一粒火星,顷刻间就遍及了整个村子。当老光棍的身影出现在秦铃子面前时,胡桃女透过窗子看到了几个妇人蹑手蹑脚地在窗前晃动,她明白,这些人一定是在窥测屋里的动静,她们因为谣言的色彩而探到窗下以此验证传说中的男女关系。那些妇人脸上涂满了饥渴的窥测欲,她们轻声咀嚼着那谣言,甚至发出讽刺的笑声,笑声很小,却像一根针似的扎向胡桃女的眼睛、嘴唇、胳膊、胸膛……,她望着对面房间里的人影,突然之间感到被一种莫名的耻辱感紧紧包围了。


过了几天,老光棍失踪了。胡桃女连续几天没有看见老光棍走进家门。而这时正是谣言窜到顶峰的时刻,胡桃女即使在房间里坐着,她也能听见从窗子外面飘散过来的谣言,那些谣言在叙说着一种离奇而荒谬的男女关系,叙说着男人与女人的故事从人性的缝隙中探出头来,而这其中的主角无疑就是秦铃子和老光棍。胡桃女一边聆听着那些像蜜蜂的嗡嗡声一样的谣言,一边注视着对面二娘的动静。二娘好象已经预料到老光棍的失踪,织布声扬起在那些刺耳的嗡嗡声中,胡桃女看见她的脸像以前一样,又戴上了那张平静的面具。面具是那样坚硬而不容击碎,即使窗子外面的人影快贴近窗棂了,那平静却依然挂在二娘的脸上,她坐在织布机前,像若无其事一般。不知为什么,二娘脸上的平静越明显,她就越觉得不正常。相反,那平静弥漫在房间里,经过窗子外面谣言的撕裂之后再折射向胡桃女眼晴,反倒让她萌生出几丝同情。也许在那一刻,她看出二娘脸上的平静是那样虚弱,那是一张经历谣言冲击的脸,同样还经历了男人的离开或叛变。男人,在这个世界,有多少男人能经受得起时间和世俗的检验呢?当汪霖路私奔之后,她第一次觉察到男人之所以具备私奔的勇气,是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着无处不在的诱惑。所以,汪霖路会带着胡春女奔出了这个村庄,奔出了那场约定,也奔出了胡桃女最初的想像。现在,老光棍从秦铃子的房间离开了,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谣言的力量,在谣言四起的时刻,他的离开算不算一种逃窜或者说是一种叛变呢?


带着复杂的怜悯,胡桃女越来越难以相信二娘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女人是多么虚弱的一种动物啊,女人为什么不能承认这种虚弱呢?仅仅是因为这个世界还存在着男人吗?看的出来,那些窗下的人影和蜜蜂声音已经让二娘在织布机前微微颤栗了。这种颤栗是极其隐秘的,二娘显然不愿意把她最隐秘的情绪暴露出来,尤其是暴露在谣言的散布者和窥测者面前。当然,她也不可能把这种象征着屈从和害怕的颤栗暴露给胡桃女。所以,胡桃女怀着越来越浓的同情观注着秦铃子的一举一动,在她快要将同情化为抚慰的力量走向那辆织布机前时,她却看见老光棍,那个满脸皱纹、腼腆不安而又像个孩子一样微笑的大男人又回来了。那天早晨太阳才刚刚升起,空气中飘荡着湿润润的露水味道,当然,这时候谣言似乎也像消失了一般。老光棍笑眯眯地迈进了家门,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人,脸上也是笑眯眯的。胡桃女看着他们,又看看秦铃子,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将给二娘带来什么,又将给这个家园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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