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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走吧,走吧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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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3

一幢小别墅在减慢了的速度中向依凡敞开来。她走进了徐乐的家。当然,这也是徐帆平的家。在偌大的客厅里她看到了徐帆平的书法。苍劲有力的字体镶嵌在一面大玻璃里面,像无数只眼睛安静地望着她。徐乐拿了杯冷饮递到她手中说:“随便看看吧,房子大人空。我们家总是很难聚齐的,不是老爸出差,就是老妈不在。我也很少能呆在家。”依凡好奇地四下张望着,楼下除了厨房卫生间,只有一个客房,在徐乐的带领下,她上楼去了他的房间转了转。房间不大,却非常空荡,在一只大大的书架上面,她看到了一张全家人的合影,照片上被一个女人抱着的孩子显然应该是徐乐,旁边的人便是他的爸爸和妈妈了。徐乐拿起那只像框若有所思的说道:“好老的照片了,那时候爸妈多好啊,唉!”依凡不解地盯着那照片,她无法明白徐乐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忧郁。当一个人被忧郁纠缠时,他的声音自然是灰色的。现在,她看见徐乐手里拿着那像框,神情忧郁的沉浸在灰色的气流里面,那灰色之下是照片的粉红色,一树梨花掩映着三个人的幸福时光。徐乐放回像框,洒脱的甩了下头:“不提了,大人的事太烦了。你会做饭吗?冰箱里有菜,我们中午就在家里吃吧,我不想出去吃了。”依凡点点头跟着他出了房间,在临下楼时,她回头看见楼上还有两个房间,门都紧紧关闭着。

她很利索的将冰箱里的菜一一洗好,并让它们在火苗之中发出香味。早在上初中时,她就学会了做饭,偶尔效仿着妈妈炒一些小菜。现在,当她把菜端上餐桌时,徐乐惊讶的竖着大拇指夸耀道:“不简单不简单。我真是太佩服你了。”边说边张大那双好看的眼睛贴近依凡,依凡被逗乐了,她也睁大了眼与他对视起来,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里面的自己,同时她再次确定了那双眼睛是动人的(像极了那个人),与她无数次的想像吻合在一起,这让她既心动又慌张,她很快垂下了眼睑。

徐乐从厨房取了一瓶红酒,他告诉他前几年的生日都是在学校过的,和同学们一起,喝酒吹牛的感觉好极了,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在这个只有他和她的日子里,用干杯的形式来庆贺他的生日。在她的惊讶中,他已经拧开了那瓶红酒。她想告诉他她从不喝酒,女人与男人的抒情方式是不同的,她们娓婉含蓄,他们豪情坦然。然而,徐乐把荡漾着红酒的玻璃杯递给了她,用他男性化的抒情方式,他希望两只酒杯能够在空气中碰出响声,他说生日是一个人最需要铭记的日子,有生的日子一定得好好过,说完,他将酒杯倾向了她,她举起了玻璃杯,在干杯之后的响声中,她看到了晃荡向自己的红酒,她感觉它们像盛开在玻璃杯中的玫瑰,移着迷人的小弧步直逼向嘴唇。她眯着眼小抿了一下,有种涩味。他却干完了那杯酒,照旧是一个响亮的碰杯,他又干完了一杯。她感觉那玫瑰正在他的急风骤雨中晃动着,他的脸红了,眼睛也半眯着,含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忧郁,她再次看到了他的忧郁,在他被微薄的醉意薰染后,她感觉到他的眼神慢慢浮起了一层灰色。他开始缓慢地告诉她他的家庭,他说他的家庭充满了故事,爸爸和妈妈的故事,它们在一场又一场的纷战中传入他的耳膜: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妈妈似乎就已经开始和爸爸战斗了。这的确是一场永无止息的战斗,家里到处是碎片,玻璃碎片、纸屑碎片还有情感碎片。妈妈似乎一直在念叨着爸爸的一段情史,她从爸爸的日记里发现了这段情史,情史让妈妈陷入在发疯的状态,她扬着那本藏有情史的日记本一次又一次的警告着爸爸,她要去找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她要把爸爸的丑事揭露出来。那段时间,妈妈用了世界上最恶毒的字眼在摧残爸爸。爸爸出走了,离开家住进了一个小旅馆,但妈妈还是找到了他,妈妈的敏锐让爸爸颤抖不已,在小旅馆里,妈妈在爸爸的冷漠中掏出了一把水果刀,妈妈找爸爸的时候居然还藏着一把刀,这个事实让爸爸惊呆了,当妈妈把刀举向自己的手腕时,爸爸夺下了刀并发誓永远忘掉那个日记中的女人。那天晚上,爸爸回家了。然而,他再也没有和妈妈居住一室,他和妈妈从那以后就一直分居在两个房间,直到现在,他们仍然如此。徐乐举着空酒杯撑着头,很自嘲地对依凡笑了一下:“他们的故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尽管家里平静了,但他们始终走不到一块儿。爸爸忙着工作,妈妈忙着做生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什么都尽量满足我,但我缺少的他们能给我吗?”

依凡被徐乐叙述的故事震惊了,在一种直觉中,她断定出现在徐帆平日记中的女人一定会是妈妈。她想起了她从门缝中窥见的拥抱和亲吻,是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一直都没有结束。人世间飘荡着的故事会像雪花和树叶一样,反反复复。然而,这会是谁的错呢?是徐帆平?是妈妈?是另一个女人?她无法给予这些故事人物以怎样的定论,像插曲抑或像波浪,任何故事都只是诠释着命运的一个小标签。在这些标签上,谁又注定了归属,谁又注定了喜悲?她望着手中的酒杯,红酒像一团暗红色的花影,燃烧着数不清的秘密和谜语,在她的眼前轻轻晃荡着。她第一次发现了徐乐身上的孤独,和自己一样,他也隐藏了孤独。每个人都会有孤独,每个人都会用不同的形式来掩饰和释放孤独。她被这孤独感动着,走到徐乐的身边,她拿走了他手中的空酒杯,用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在她的手中转身把她紧紧抱住。他似乎极其需要这样的拥抱,她像一个母亲一样拍着他的背安慰了他,而他只是紧紧抱着她,用低沉的饱含泪水的声音对她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吗?”她点点头,目光穿越桌子上那只空荡荡的玻璃杯,从里面残余着的红酒印里,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编织着故事又被故事所束缚的男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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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4

徐帆平来找依凡已经是一周后的周末。他从操场上穿过走到女生宿舍楼下,依凡恰好站在窗边看见了他。时间就这样在巧合中制造了他们的再一次约定。依凡认定这是上天安排的约定,当她坐在徐帆平的车上从旁边偷望着他时,她感觉上天似乎一直在跟随着她,既触摸到她的影子,又触摸到了她的心。

在车上,徐帆平提出要带依凡去吃西餐,他问道:“你吃过西餐吗?”

依凡摇了摇头,显然那是她陌生的生活场景。徐帆平带着笑容说:“那太遗憾了,外语系的大学生没吃过西餐这是不应该的,咱们这就去北区的西餐厅吧。”说完,他已经扭转了方向盘把车驶向了另一条街道。

依凡推开西餐厅的旋转玻璃门,首先被里面的氛围吸引了。的确,整个西餐厅充满了浪漫柔和的气息。每个空缝里都盈动着音乐、灯光和隐秘的窃窃私语,这是一个与肯德基迥然不同的地方。依凡想到第一次去肯德基时,徐帆平笑她“还是个孩子呢”。徐帆平从一开始就把她当作了孩子。孩子,在那个荡漾着动感音乐和说笑声的地方,她的童话般的食欲一直飘荡在金黄色的背景和声音当中。她在肯德基里看到很多比她小或者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学生,敞开着透明的胃在津津有味的咀嚼着这个世界的美味。这些无疑都进一步证明了她“还是个孩子”。可现在,她紧跟着徐帆平走进了这座餐厅,顺着旋转楼梯走上去,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只要抬起眼睛就能够看见外面的人群和车辆,多么像一只只来回走动的蚂蚁!她看着对面的徐帆平,发现他也在凝望着窗外。他的脸上从容而平静,当他看见在各种各样的线条上不停奔走的人群时,他正沉浸在一种成年人的姿势当中,手撑着面腮,似乎在想又似乎什么也不想。

侍者将牛排和沙拉端上来了。依凡学着徐帆平的样子将刀和叉捏在手中,她很小心地切着那些七成熟的牛排,然后优雅的把它们送入口中。优雅,她潜移默化地运用了荡漾在徐帆平身上的优雅。这是她早就在他身上发现的一种气味。她的鼻子嗅到了这些气味,当她在肯德基大口大口嚼着炸鸡腿时,她就看见他一直在用优雅的笑容看着她贪婪的吃相。而现在,她和他一样,挥动着刀和叉的金属光辉穿越那片优雅??在她看来,这优雅实际上正等同于成熟男人或者女人最本质的概念。当一个人能够用优雅的姿势与笑容面对整个世界,这就说明了他已经不再受役于年龄之轻和生活之重。她细细咀嚼着刚刚送进口中的一小块牛排,第一次发现自己距离那个概念是多么遥远。她将脸转向玻璃窗外,一群行色匆匆的人正在穿过斑马线,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和他们是何等相似,她们几乎都在用同一种姿态走路,十八年以前直到现在,无论是在皖东南的小城还是在联结校园的小径,她都似乎在走同一条路,用那些世俗生活中的固定步伐和不变姿势,一步一步地走啊走啊,以至于走了这么多年,她都茫然不知自己的脚最终会落在哪个方向,哪个终点。

依凡推开了盘子,在刀叉的轻响声中,她听到了徐帆平漫不经心的问了她一句:“最近你妈妈还好吗?”她愣了一下,他始终徘徊在妈妈的边缘。用他的漫不经心,用他的优雅,用他的成熟男人的特殊气味,他向她抛出了那个线团,她看着线团卷着模糊而暧昧的灯光越滚越远,一头牵着她的猜测,一头前往居住在皖东南小城的妈妈那里。

她点点头,告诉他一切都好,妈妈仍然在学校里教书,很平静,也很孤单。依凡在述说妈妈的境况时加重了孤单那两个字,她用这两个字逼近了徐帆平的眼睛,却发现他一直垂望着面前盛有咖啡的白瓷杯。

徐帆平轻叹了口气,在端起咖啡的时候,他又重复了那句他曾经说过的话:“你妈妈是个好女人。”

依凡凝望着他的脸,在咖啡杯的掩映下那张脸浮现出几丝忧郁。这让她突然之间涌现出一股怜悯。纵使是男人,他们仍然会用动荡不安的情绪去掩饰灵魂的问题。此时,徐帆平的情绪正在滑动的记忆中起伏着,他似乎一次又一次地触摸到皖东南的小城故事,每一次触摸都会暴露出他的灵魂问题??在依凡看来,当一个男人的灵魂出现问题,这无疑是他最脆弱最需要怜悯的时刻。依凡拿起了桌边上的一张面巾纸递给了徐帆平。她想让他回到现实中来,当她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时,她需要他是平静的,保持着从容不迫的优雅。

然而,在她看到徐帆平取下眼镜擦了擦又继续戴上之后,她意识到了优雅的虚弱。一个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能坦露出纯粹的优雅。把优雅穿插在旋律中,总会有一些插曲会遮挡它悠悠而行。而妈妈会是那些插曲吗?依凡看到徐帆平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朝着她很优雅的笑了笑,即使是这样,她却发现那优雅似乎已经替代了那厚厚的镜片悬挂在他的视线前方,她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副优雅之镜恰好遮挡了他的眼睛,但是她知道只要他摘下那副眼镜,他的视线一定是模糊不清的。现在,她与这股模糊的视线对视着,她忽然很想去探究那些被隐藏的东西,这时候,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爱我妈妈吗?”

这个问题显然扰乱了徐帆平的平静,他惊讶地凝视着依凡,似乎不相信问题是出自她的口中。是的,她一直是他意念中的“孩子”而已,爱的沉重与年龄之轻,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象。当徐帆平看着依凡的眸光既疑惑又坚决时,他仿佛感觉到有一股箭镞的力量正在穿越他的肋骨。他低下头继续在搅杯中的咖啡。好半天,他几乎用了逃脱的口气回答道:“我们可以不谈这个问题吗?你不知道,生活很多时候是不尽人意的。”

依凡站立在他的虚弱当中。她看着他像一只快要飞起来的风筝在高空飘荡着,然而,他身后的那根线(在某种意义上,这与她曾经的影子意象保持了一致)却使他陷入了最荒唐的一个玩笑。一个来自于地面与高空映照下的玩笑,把他所有的面具??他的优雅、他的从容、他的平静一一击碎。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真正的灵魂。从身体剥离出来的灵魂,血淋淋的缠绵着丝丝缕缕花纹之痛的灵魂。很偶然地,她突然想到了他的儿子??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就在一周前,他用他的快乐邀请她加入了他的世界。然而,在他的世界里,她却发现了他的不快乐。这是多么荒唐啊,世界的荒唐,人性的荒唐,男人的荒唐!没有什么是尽善尽美的。徐帆平、徐乐、妈妈,还有她。她们都必须围绕着生活的圈子来回不停地走啊走啊,能走到哪儿去呢?

她很感概地叹了口气。这时候,她听见徐帆平在问她:“这段时间乐乐去找过你吧?他对我说生日那天中午你们在家吃饭,他非常佩服你。你们成了朋友不是吗?这样真是不错,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能处的那样好。如果你们能继续相处下去,成为不一般的朋友,那该有多好。”

依凡腼腆地笑了笑,她盯着那灰色的咖啡在想着刚才徐帆平所说的“不一般的朋友”。什么是不一般的朋友呢?她和徐乐之间除了朋友这个音符,他所着重的“不一般”会把她们旋转到哪一条路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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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5

徐帆平的嘴唇在嚅动着,依凡听到了绵延不断的旋律继续从他的口中旋转出来。他告诉她,徐乐很快就要出国留学,这是他为儿子铺垫的一条路,命运之路有很多种,但他会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到一条洒满阳光的道路,这些年来,儿子就是他的支柱和希望,他要把他生命中最主要的精力和时间都奉献给他,让他快乐,使他无忧。徐帆平沉醉在自己的设计里,对于他来说,儿子徐乐无疑就是他正在构建的一座花园、一幅图画或者一片荡漾着蔚蓝色的天空。依凡在那些旋律中很自然地便想到了妈妈。执守在皖东南的小城,数落着时间和寂寞的妈妈,一直在用尽可能的爱延续着她的生命,直到现在,尽管她拥有了自己十八岁的生命,然而,她的命运和妈妈的命运还是息息相联的。妈妈的世界里没有男人,而她没有爸爸。妈妈的孤单势必会让她站在任何角落都会听到黑暗中晃荡出来的残缺之音。而这些便是发生在她命运中的真实场景。从这个场景出发抵达到她的十八岁,她越来越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是多么不同。从世俗的意义来说,徐乐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一个外形完整的家,而且还无时不刻都被来自两个世界的爱包围着。这一点让她既羡慕又有些忧伤。但即使这样,她仍然发现了隐藏在幸福深处的不幸。那天下午,当她拥抱了那个大男孩最忧郁的乞求时,她仿佛看见了飘荡在缕缕阳光里面的尘埃,正在空气中编织着灰色的哲理,这个哲理即是所有人的命运是不同的,但所有人的幸与不幸都不是绝对的。

徐帆平在叙述的憧憬中慢慢恢复平静。他望了望依凡,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对了,你是学英语的,你要能和乐乐一起出国该多好。乐乐的英语一直不好,这是让我担心的地方。如果你能和他一起出国,这对他是多么好的帮助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几天乐乐还在和我提到了你。看的出来,他很喜欢你。要是你们能发展成不一般的朋友,像那些共同生活的男女一样那该多好。再说出国对你也是很有利的,我想你妈妈一定不会反对这个计划,当然,如果你同意了我们暂时还不能告诉她,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对她说,她一定会感觉异外,这应该是个非常大的惊喜。你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哦,这多好……”

依凡很震惊地望着徐帆平,听着那些“不一般”的设计在空气中像丝绒一样滑向时光和命运深处。他竟然把她也编织进他的图景,用“出国留学”和“不一般的朋友”这两块标牌引渡着她的未来之路,在前一块标牌上,她看见了自己外语系学生的身份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无疑这是吸引徐帆平让他充满欣慰的一层光亮,因为这光亮,他将让她与他的儿子一起飞走,像鸟儿一样,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而从她自身的处境来看,这块标牌也像一面镜子使她的身体在灰暗之中脱颖而出。外语系很多同学都向往着出国,她也不例外,在她之前的好些女学生都通过各种渠道飞向了国外,似乎这样,她们才可以在诸多残酷的竞争之中找到优越感。而第二块标牌无疑再次将一种粉色释放在她的面前。她似乎意识到了他的用意,他在暗示她和他儿子的命运可以因为一种特殊关系而结合在一起,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最普遍的结合方式便是情爱,这也即是他旋律中的“不一般的关系”。

她在沉默中端起了面前的咖啡,灰色的咖啡尽管加了奶和糖,仍然渗透出丝丝苦味。这苦味顺着她的舌尖流淌下去,让她觉察到他的设计在空气中既伏动着旋律感,又充满着难以触摸的虚幻。她有些渴望,更多的是不安。徐帆平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微笑,显然,他需要她的回答来确定他的设计。他是一个如此完美的设计师,在她的命运和他希望的实践里,他把一切现实与梦境都完美地拼贴在一起,让她从一个边缘位置望过去,没有任何缝隙,却又找不到喘息的窗口。是的,他的设计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没有窗口。他根本忽视了人在设计的图景中无论如何都必须开一道窗口,让被设计者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气。他忽视了自由,比飞翔更重要的是自由,只有自由才可以让人随时随地都能振开翅膀飞起来。而现在,他的设计里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她的自由问题。身体和灵魂的自由,他根本就没有探究过问。

首先,他不可能知道十八年来她已经将命运与妈妈的命运联结在了一起。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命运问题。命运让她知道妈妈这一生都不可能再为别的男人动心,因为妈妈始终在时间中紧握着等待这两个字,她等待的是谁呢?徐帆平吗?她从门缝中偷窥到的场景让她确定了妈妈的等待,然而,那等待经过十几年的验证,又得出了什么呢?女人的命运问题是隐秘而忧伤的,他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去豁解。如果他能够,妈妈现在还会在皖东南的小城里继续那孤单寂寞的生活吗?妈妈的命运让她触摸到了女人身体内部的痛点。没有结果的等待是对时间和生命最无助的摧残。她深深理解妈妈的忧伤,用自己的命运贴近她的命运,她不情愿抛开妈妈独自飞走。如果这样,她的灵魂定会不安。

另外,他在他的设计中隐隐约约穿插了他过于偏执的设想。他对儿子的爱无疑是他产生偏移的一个因素。在他看来,她的加入与融合,显然会更有利于稳定儿子的幸福生活。所以,他愿意尽一切可能把世界向她敞开,让她像一个幸福天使一样把花环披挂在儿子头上。从这一点想过去,她感觉到他是多么自私,他为什么不去更多的想想妈妈的生活呢?妈妈幸福吗?他能想像到妈妈在等待中一天天老去,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她现在能确定了他和妈妈的关系,情人??从人性角落里抖落出来的隐秘关系使她进一步闻到了衰老的气味,那是妈妈的气味,一个四十岁女人穿越时光和记忆散发出来的枯黄色气味??这气味让她很烦闷。

最后,最隐秘的问题就是她的情感秘密。十八岁的秘密之花在时间中悄然开放又黯然凋落。从发现妈妈与他的关系之后起,她就尽力避免去触碰他的世界。她已经感觉到那个世界不属于她也不会包含她,所以,她宁愿让自己在角落里望着湿漉漉的苔藓滋生漫延。尽管如此,她仍然在忧伤的平静中边舔着伤口边打量着那个世界,在她看来,他始终是迷人的,像她憧憬过的男主角。而现在,他居然要她从他世界的另一个边缘跨过去,抵达他寄予一切希望的儿子的世界,这让她惊讶,更让她难以从容。她无法让自己做到无视自己情绪和他的存在,让灵魂狂乱于一个变幻的世界。

所有的问题像一团纠结在一起的乱麻,把她的翅膀拽了下来。她缓慢而平静地吞下了一口咖啡,抬起头,她望着徐帆平的眼睛说:“我不想出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妈妈和这里。”说完,她向他告辞了,在他惊诧的表情和急呼声中,她下了旋转楼梯走出了西餐厅。

街道上的行人仍然很多。她停在一个红路灯前望着斑马线,很长时间,当旁边的人迈出脚步向前,她才转过神来,夹在人群中过了马路。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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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6

手机音乐在口袋里不停跳动,依凡知道一定是徐帆平打来的。她没有理睬,反倒将手机关闭。路在夜色中延伸着,她下意识地朝学校走去,绕过几条街道,隐隐约约她看到了前方的霓虹灯。闪烁的霓虹灯之下,是一座幽暗神秘的酒吧。酒吧距离学校不远,可她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在她的意念中,酒吧因为内部弥散的暧昧气息而变得神秘莫测,偶尔她会在宿舍里听说来自酒吧的情感故事,那无非是从同学们的想像中延展出来的一些降落在现实中的乌托邦,看的出来,每个人都会对乌托邦产生兴趣和好奇。所以,跟随那些荡漾在宿舍中的传闻,依凡很多次掺入了对酒吧桔红色的想像。然而即使这样,她却一次也没有去过酒吧,虽然距离不远,她却不可能把脚步迈向一座上升着乌托邦梦境的酒吧。因为,她只是一个学生,在学生的生活中,校园才是围绕她脚步旋转的世界、是她无时不刻都要触碰到的最大现实。现在,她的脚步正在奔向这个现实,在她从优雅气派的西餐厅奔出来之后,她就在寻找现实。黑暗和灯光在夜色中交织着前方的路,她一个人缓慢而忧伤的走着。她无法抑止那些不断涌现出来的忧伤。一个人的忧伤,像身后隐秘而孤单的影子,把她身体和灵魂的响声拖的很长很长。

在这一刻,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孤独的。来自世俗之上的孤独像影子一样插入了她的身体。无论她走到哪里,那孤独都尾随着她,使她感受到身体之重。她恍惚地四下张望,到处是黑暗,又到处隐藏着看的见和看不见的灯光。人在孤独的时候都会借助各种各样的灯光去驱散黑暗。她追逐着那灯光,在她的奔走中,前方既笼罩着黑暗,又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她终于抵达到了那片霓虹灯下,她看到了那座酒吧弥散出来的灯光,隐隐烁烁的灯光像无数盏小桔灯一样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她不自由主地迈出了脚步,向着那座酒吧,她涌现出从未有过的力量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在一个角落她坐了下来。角落能够掩藏她的身体,也能够掩蔽她的学生身份。酒吧里坐着的大多数是中年人。灯光和酒味把他们编织在一副超越世俗的场景里面,她听着音乐的鼓点像雨滴一样溅击下来,一些人站在座位上旁若无人的扭动和尖叫着,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们的扭动和尖叫,她感觉他们就像一群张开羽毛的鸟,随时都有可能会飞起来。

侍者悄然无声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依凡抬起头,在那张微笑的脸上她看到了询问,果然,这个年轻的男侍者很温和地问她需要什么。她摇摇头,很茫然地望着他,好半天,她喃喃问道:“我能喝什么呢?”男侍者仍然在微笑,他帮她点了一杯果汁,并告诉她果汁是现炸的,很有营养。依凡端起果汁望着那些陌生的人群。她毫无顾虑的把目光投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因为她在角落,角落意味着隐慝,意味着别人不知道你的存在,然而你却可以自由的去洞察、去探测。

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依凡发现了一个男人也在用同样的眸光打量着那些人,当然,也包括打量她。对于那个男人,她的存在也是陌生而令人好奇的。角落与角落的对视充满了某种相似的处境。因为这种相似,她突然对那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她凝望着他,透过果汁的甜味、音乐的潮湿和灯光的若隐若现,她感觉到那个男人也正看着她。不一会儿,她看到他站了起来,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

他走到她的身边打了个招呼,依凡对他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视线藏在玻璃杯后面。陌生男人很诡秘地笑起来,然后,他对她说:“你也是一个人啊?真巧。这也许就叫缘分吧。我刚出差到这个城市就遇见了你。你是不是学生?从你的装束上看的出来,你还在上大学。我最尊重的就是大学生,因为我自己没上过大学。当然这并不重要,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不是吗?我能请你喝点什么吗?你喝的是果汁?在酒吧里应该喝点酒啊,我们来点啤酒吧,度数很低的啤酒。”说完,陌生男人向侍者打了一个响指,要了四瓶啤酒。

啤酒上来了。依凡看着陌生男人倒满了一杯酒递给她,她想拒绝,可他却举起那杯酒有些低沉的说道:“这是来自角落的酒。我坐在角落,你也坐在角落。我们都坐在角落里,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世界里总是有无数个角落。为我们的角落,你能接受这酒吗?”她无法再说什么,接过那杯“角落之酒”,她知道他已经看到了她的落寞。是的,这个世界总有无数个角落,角落隐藏了一个人的存在,也隐蔽了漂泊在现实中的种种问题。这个来自角落的男人,他如此熟悉的就探测到了她的影子,在角落里垂落下来的单薄的影子,使他如此轻易的就摸索到了她的灵魂问题。他举起了酒杯,在她的恍惚中将酒一饮而尽,接着,她在他的注视下也一饮而尽。

“角落之酒”继续在角落里晃荡着,玻璃杯撞击的声音刺激着依凡一杯一杯的饮干那酒。眼前的空瓶子越来越多,而那个男人仍然兴奋无比地要和她继续干杯。很长时间过去了,依凡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晕晕沉沉的旋转,在又一阵音乐敲响的时刻,她想站起来,想走出这个酒吧以及与陌生男人干杯的场景。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不但没有把她从角落里拉出来,反倒让她陷入了更难受的旋转。

她在陌生男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吹在脸上,她努力睁开了眼。陌生男人贴近她的脸庞很温和地问道:“能和我一起去旅馆吗?一个人的世界是多寂寞啊,你能陪我度过这个晚上吗?”陌生男人的气息在依凡的脸上迅速扩散开,像一块巨大的磁场,它们企图把她完完全全的吸附进去。

她听清楚了那些话。在那个男人的磁场刚刚投射过来的一刹那,她立即像触电似的闪开了。她拽开了陌生男人的手臂,仿佛那是绳索,一条缀满了欲望和阴谋之花的绳索。她拼命的奔跑起来,朝着有光亮的前方,她边跑边挥动着一条胳膊大声抵抗着:“不好不好不好??”

显然,陌生男人没有追过来,也许在她奔跑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的反抗,来自角落深处的反抗,混杂着身体和灵魂双重力气的反抗,使他很无趣地耸耸肩转身离开了。而她跑了一段路之后,无力地停下来,依靠在路边的一棵樟树下,颤微微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她很快摁下了一串号码,然而,当她把手机贴在耳边,她听见了非常职业化的声音:对不起,用户已关机。

她不甘心的继续拨打,仍然是那样的声音。她无助的拿着手机蹲下身子,无意间,她瞟见了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一点钟了。她居然和那个陌生男人在酒吧里度过了两个多小时。干杯,与男人干杯,与陌生男人干杯。每个场景都宕开了一个情节,每个情节都在连缀着同一个故事。时间啊时间,时间酝酿了故事,时间又把人从故事中拽到了现实。她深深的舒了口气。经过拼命的奔跑,她终于摆脱了那个男人。男人的欲望和阴谋让她觉察出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可靠。她望了望手机上沉落下去的那个号码。徐帆平的手机已经关上了。

十一点钟了。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间学校校门一定已经锁上了。学校的规律让她固有的世界也对她关上了门。她黯然伤悲起来,从未有过的悲伤混同胃里搅动的酒精让她哭了起来。当一个人被所有的场景都抛弃,这无疑是真正的也是最可怕的孤独降临了。

依凡就是在这孤独降临的时刻突然想到了那个男孩,他的孤独牵动着她的孤独。或者说此时此刻,她的孤独让她想起了他的存在。所以,在哭过一阵之后,她擦干了眼泪,又把手机打开,在里面搜寻了一个号码之后,摁下了拨打键。

长长的待机音通过旋转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庆幸般的吐了一口气,很快手机里有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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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7

徐乐在电话中听见了依凡潮湿无力的抽噎声,他焦急地问她现在哪儿,依凡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被黑暗笼罩着的夜晚,她在奔跑中已经远离了那片霓虹灯,现在,从灯光下剥离出来的身体正深陷在一片黑暗当中,她恍惚地回答她好象在学校附近的酒吧旁边,一条偏僻小路的樟树下。电话很快挂断了,依凡仿佛看到徐乐已经穿上了外衣钻进夜色。刚才从电话中,她听到了他从睡眠中发出来的朦胧声音,然而,这种朦胧很快就被她的境况冲击。她如释重负般的吐了口气,昂起头看着远方。远方是在黑夜中延绵向前的街道,那些黑色的纵横交错着的街道,像突然从角落里飘落下来的网一样,把她整个身体全然笼罩,她望着黑乎乎的一片,一动不动。

她始终不敢迈出脚步。我们不可能在失去辨识力和安全感的情况下迈出自己的脚步,无论是向前向后向左还是向右,只有方向感和安全感的确定才能为我们带来终点,才能为我们逐渐疲倦的身体带来一个又一个沐浴和喘息的驿站。否则,我们的身体就会被无时不在的灰尘覆盖,出现斑点,发出枯萎的伤口味道。

依凡依靠在那棵樟树下,她吞吐着夜色、酒精以及暴露无遗的孤独,在她的四周全是路,然而,她却不敢走出一步。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夜晚,一个被欲望和阴谋摧残了的夜晚。她蜷缩在树下,像一只迷路的猫在时间中发出期待的呓语。她警觉而疲倦的四下张望着,显然,她在期待徐乐的到来。刚才的电话已经点燃了她对光亮的期待,而徐乐似乎就是即将闪烁在这黑夜之中的光亮。

手机突然在寂静中跳出音乐。依凡连忙接了电话,是徐乐打开的。他在焦急地问她在哪条街上,他已经走了好几条街,围绕着那座酒吧上面的霓虹灯,他奔跑着,然而,他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

依凡对着电话不断地说别急别急。然后,她站起来,眺望着远方大声叫喊起他的名字。隐隐约约中,她似乎感觉到一阵脚步正踩着她的声音迎面跑来。她把手机贴在耳边告诉他继续往前跑。不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个影子被脚步声带到了她面前。

徐乐的到来让依凡终于松懈了下来。她依靠在树干上,疲倦而感激地说着谢谢。徐乐从空气中嗅到了酒精味。这种味精从依凡身上散发出来似乎让他很吃惊,他疑惑地望着她问道:“你喝酒了?你为什么要喝酒?发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身后的夜色,在她的眼里,那始终是茫然不知的一团黑暗,她看不清那里面的情景,也无法揣测到一切会在其中如何变幻如何延展。然而,他眼中的疑问不断上升在她的沉默中,她似乎看到他除了疑惑还有微微的震撼与愤怒。她又吐出了一口气,看着他急燥不安地凝视着她的嘴唇。也许在他看来,她吐出的气息不仅仅是呼吸,更是让他迷惑不解的酒精气味和缠绕在气味里面的谜。

他走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臂,既温和又尖锐地问道:“是不是遇上了烦恼?是不是有委屈?你告诉我,让我来帮你解决行吗?”他的声音像一只从黑暗中闪出来的手电筒的光亮,照射在她身上,她的身体轻轻颤栗着,他怎么能够知道她所有的情绪和灵魂问题呢?她是他爸爸情人的女儿,她是他爸爸很可笑的暗恋者,而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一切?

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之花永远只适合在潮湿阴郁的土壤中生长、绽放,一旦它们被阳光暴露,这也即预示着萎谢的时刻即将到来。所以,尽管徐乐一再向依凡表明他可以尽一切可能去帮助她,而她知道他始终是她世界的边缘者。一个边缘者是不可能进入世界中心的,在她的中心,旋转着的所有场景都将与边缘无关。所以,在徐乐期待的眼神里,依凡平静而无助地说了一句:“我不能回学校了,校门已经锁上,今天晚上我无法回到宿舍去。”

依凡的话让徐乐发出了短暂的思考,男人的思考有很多种,不动生色的思考蕴藏着对时光和经验的反刍,在反刍中对事物进行最后的诠释和抉择,这种思考往往是成熟的,是经过厚厚的尘埃被擦亮了的一把钥匙。还有一种思考就是跳动的,像一把旋转着的电钻机,向着坚硬的石块或者灰色的纸板钻下去,直至空缝的出现,让所有的藤蔓松散,所有纠缠着的线条呈现裂纹。显然,徐乐在依凡面前运用了后一种思考,他急燥不安地数落着好多种答案来填补依凡的问题,此时此刻,来自依凡身上的问题最主要的就是无法回到学校之中,也就是无法得到安身之地。黑夜降临,一个人必须要找到沉入时间和睡眠的场所。所以,徐乐相信一定是这个现实问题使得依凡在哭泣和彷徨中救助于他。而相比之下,她身上的酒精味远远没有这个现实问题重要。他安慰着她,并一一把自己思考中的答案举出来给她:要么去学校叫醒传达室的人来开门;要么去他家里过夜,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家,楼下还有一间客房;要么去旅馆开一个房间,把黑夜度过去,第二天再回学校。

徐乐的答案让依凡不停地摇着头,在她看来,这三种安排似乎都不妥当,她飞快否定了喊醒传达室的人开门,她说那是一个极其古怪的老头,对时间的规律性特别在意也特别固执,所以,把他从睡眠之中拉起来为违反校规的学生开门,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去他家也是不可能的,依凡仍然叙说着种种不可能,他爸爸妈妈都在家,她不可能会去他家,纵使有客房空着,她仍然认为她不可能会走进那个房间。最后,依凡同意了去旅馆,居住在旅馆里度过这一夜,第二天回到学校,这看来是个比较合适的选择。

徐乐陪同依凡去找旅馆了。在城市被夜色包围之后,旅馆似乎也进入了沉寂之中。走过一条街道,他们终于在一个巷口深处找到了一家旅馆。徐乐帮依凡登记好,领着房卡,他带她进入了旅馆房间。

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她靠在床头微眯着眼睛,酒精仍滞溜在她的器官里旋转着她的视线。好半天,她几乎就要在短暂的小憩中睡着了。然而,在她突然感觉到身上多了一条被子时,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徐乐。他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温和的对她说:“好好睡吧,我要走了。明天早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说完,他对她笑了笑就要转身离开。

她叫住了他,在那一刻,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里面闪现出来的光亮。这两丛光亮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投射过来,点燃着她内心深处隐蔽很久的孤独。她是孤独的,在一个人依靠在黑夜中的樟树下时,她就触摸到孤独正像一些看不见的细菌吞食着她的灵魂,后来,他来了,他用他善良的声音驱逐着她体内的孤独,然而,在她找到让身体安静的场所之后,他又要离开,让她重新回到一个人的世界,让孤独继续疯狂地发出咀嚼之音。

她对他说:“能再坐会吗?我一个人很害怕,你能在我睡着之后再离开吗?”她的近于乞求的语气把他挽留了下来。徐乐坐在她的对面望着她,用他那双坦露在灯光下面的眼睛,他凝望着她的睡眠。

然而,她却无法入睡了,一闭上眼,她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另一双眼睛,掩蔽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与眼前这一双是多么相似。她在静下来的空气中不知不觉的让思维再次追溯到时间深处,一个又一个片断,像雨水击溅在她的内心,她的眼睛潮湿了,泪水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流下来。她小声抽泣起来。

徐乐显然被这一幕弄的不知所措,他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依凡,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在应该入睡的时刻哭泣。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用眼泪、用呻吟、用忧郁、用乞求,她们一次又一次的颠覆着这个世界,然而,女人的武器总是令男人着迷,因为她们的武器总会闪烁出金色的灵魂之光,这光芒照耀在男人身上,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之俘虏。

依凡的肩膀伴随着抽噎声耸动着,她无法抑止住眼泪让它们再次在徐乐面前暴露出她的软弱。她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柔弱。在男人面前,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有不堪一击的弱点。情绪暴露了她的弱点,让她像一个可怜的小猫一样蜷缩着,而正是这蜷缩让徐乐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是的,孤独,他和她都曾被孤独击落,孤独会让任何勇敢的人都成为孩子,一个被剥掉外衣的孩子。

依凡蜷缩在徐乐的怀里。在这一刻,她被自己的孤独带进了他的孤独。两种孤独因为相似的体质而拥抱在了一起。所有的孤独者都是患上灵魂之病的孩子。依凡紧紧抱着这个大男孩的肩膀,她似乎感觉到她所拥抱的不是他,而是荡漾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影子,她把脸贴近着那个影子,用她喃喃低语的声音,用弥散在体内颤颤悠悠的酒精气味,她用嘴唇寻找着她期待中的那道光亮。

在黑夜中点燃的光亮一次一次疯狂的滑过时间、呻吟和空气的轻微颤动。像露珠、像火焰、像从阴郁之土突破出来的人性之花,依凡进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风暴,弥漫出肉欲气息的风暴很快把她卷入到时间的最底层。这天晚上,在旅馆的房间里,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此时此刻,一个男孩已经蜕变成了男人)相拥而睡。在两个人均匀的呼吸中,天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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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8

阳光把炽热的气流卷进房间,依凡睁开了眼。陌生的场景让她惊讶的坐起来,她触摸到了旁边的一个身体。徐乐仍然在熟睡。均匀的呼吸在空气中荡漾成无数个圆圈。依凡被圆圈包围着,努力回想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慌乱的从床边找到了衣服迅速穿上,看了看熟睡中的徐乐,飞快跑出了旅馆。

跑进宿舍,李元元刚刚起床不久正坐在床上看书。她望着气喘吁吁的依凡,奇怪地问她昨天晚上上哪儿了。依凡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去酒吧了。”“一晚上都在酒吧吗?我都担心死了,你和谁一起去的呢?”李元元继续发出疑问,依凡打了一个哈欠倒在床上,很恍惚地说道:“和徐叔一起去的,在酒吧里坐到半夜,然后我睡着了,他守着我到天亮。”李元元不再说话了,她似乎相信了这个理由。也许是因为依凡告诉她徐叔在场,徐叔的出现会意味着安全,一个成熟的男人自然会带来无可质疑的安全感。所以,她相信徐叔会在任何一个场所给予依凡最大的保护,即使是在酒吧,他仍然会以一双屏障似的翅膀去遮掩雨水一样的音乐,从而让依凡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睡眠当中。

依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刚刚编织的那个理由让李元元继续回到了书本里面。这是一个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的理由啊。谎言之花盛开在她的嘴唇上,她无法想像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让它们取代了昨天晚上的那场故事。欲望,一切来自欲望的故事让她颤栗,让她不安,让她迷失于这个阳光与尘埃一起盈动的气流。然而,现实就荡漾在这气流深处,把她和那个大男孩紧紧融合在一起。她闻到了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肉欲气息,潮湿阴郁的气息盛开如一朵黑色的罂栗让她想哭、想流泪,可她知道,无论如何,那一场谜一样的黑色气流已经通过一个夜晚的弥散彻底侵袭了她的秘密之花。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发生在昨天晚上的那场故事,也许会篡改她未来的命运史。

沉浮在时光表层的命运史有的像花蕾,有的像玻璃,有的像蝴蝶,有的像树叶。在生活内部,我们随时都可以看到绽开或者萎顿,透明或者碎片,翅膀或者标本,绿色或者灰烬。短暂的命运史篡改着世界的音律,然而,谁又来篡改我们的命运史诗呢?

接下来的日子,依凡似乎有意回避起徐帆平和徐乐的电话以及飘荡在宿舍楼下的身影。每天傍晚,在吃过晚饭之后,她就匆匆忙忙地催促李元元去教室上自习,携带着书本,她期望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向教室。是的,羽毛,她无时不刻不在想让自己成为羽毛。也许是因为羽毛的意象会让她感觉不到生活中闪现出来的尘埃,或者是羽毛会让她保持身体内部最后的轻盈??她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花季会坦露出明媚的色彩照亮她体内的轻盈。总之,她害怕在傍晚遇见那两个男人的身影,她害怕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聆听到突然降落的声音。当世界呈现出乌云一样的阴影覆盖住我们内心深处的梦想,最本能的行为便是逃避。逃避阴影、逃避每一丝从云层中闪现出来的异变。自从她穿越了那个晚上的气流,她就闻到了异变。荡漾在空气里面的异变,让她像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样逃避着傍晚和黑夜。

半个多月过去了。距离暑假已经不远。李元元在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拿着一封信走到宿舍。依凡正捧着书躺在床上,这几天她突然感觉从未有过的疲倦正在入侵她的身体,她蜷缩着,在休息的日子,她非常喜欢运用蜷缩的姿势执守在平静的角落,蜷缩,在很多时候,蜷缩会成为女人天生的安慰方式。李元元走进宿舍就向依凡扬起了手中的信,她兴奋的跑到床边说道:“我哥哥来信了,他说这个夏天他加了很多班,赚了一小笔钱,他让我们继续去山西,他会带我们去更多的地方旅行。他一再提醒要把你带上。你看看我哥哥的信。”说完,她把手里的信塞在了依凡手中。

依凡在那封信上看到了李胜的邀请。隐隐约约的火焰隐藏在字里行间,它们无不对着依凡曳动出热情的期待。依凡把信还给了李元元,在一阵短暂的晕眩中,她看见了身边的那块七彩石,沉默的石头晶莹滑亮,她抚摸了一下,望了望李元元兴奋的样子,很感动的说了一句:“你哥哥真好啊,我要是有哥哥就好了。”

疲倦和不时的晕眩仍滞溜在依凡的体内。又过了两三天,她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身体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女人正常的周期已经断了好多天了,凭着一种直觉,她断定自己一定是病了。至于发生了什么样的病,这对于十八岁的依凡来说,是无知的。“无知翘首着,像立在凹陷处的一朵蓓蕾。”十八岁的依凡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会在平静下来的时间里继续遭遇到什么。人类的命运故事就是在无知之中悄然无声的发生了,无知是蓓蕾,当它终于绽放时,我们既看到了花蕊,也会看到隐隐约约的斑点。依凡就是在这斑点的照耀下去了医院。带着她的疲倦和晕眩,带着她对自己身体恍惚不安的猜测,她独自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去了医院。然而,等待她的命运会是什么呢?

淡淡的来苏水味荡漾在门诊大厅里,依凡挂了内科病号。在她看来,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疲倦和晕眩一定是因为某个隐藏在体内的器官产生了损耗。身体里无数个器官都会经不起尘埃与细菌的侵袭,所以,我们需要寻找相应的医生来解除那些侵袭。当依凡站在内科医生面前时,她希望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内科医生详细问清楚了依凡的状况。在她叙述完症状之后,他望着她很快说了一句话:“去妇科看看吧。”依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出于一种直觉,她有点难以相信内科医生所说的话。女人特殊的身体结构制造着无数细腻精致的直觉,依靠直觉,女人会敏锐的捕捉到生命的种种问题。然而,内科医生的话却证实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依凡的问题不在于身体器官出现了损耗,而在于女人方面的原因。所以,内科医生让她去妇科。在那里,女人的问题会像沙漠一样被揭开。

妇科医生很快为她开了一张化验单。当依凡拿着化验单再次走到妇科医生面前时,她听见了更让她眩晕的一句话:“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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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3:20 | 显示全部楼层
9

依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的身体内部此时此刻正在经历一场从未有过的劫数。当事实一旦超出人的承受力,以突如其来的速度降临时,它所呈现出来的后果只有两种,一种是意想之外的惊喜,这无非是喜剧性的,意味着生命已经被春天包围,正在走向郁郁丛丛的绿色。一种则是负有重荷的劫难,晃荡着悲剧性的波纹注入一个人的体内,此时,身体与灵魂便会像一只不断晃荡的瓮,随时都有可能化为碎片和灰烬。从妇科医生嘴里吐出来的事实,像一把火点燃了暗藏在依凡体内的火线,现在,她无时不刻不在感觉到从腹部放射出来的炽热即将焚毁她所有的梦想和希望。

梦想和希望对于十八岁的依凡来说,就像她手里捧着的那些书本上的字符或者从窗台上投射过来的阳光一样,将把她带进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她会看到道路宛如旗帜,引导着她昂首阔步向前走。然而,一切都变了。当依凡从医院出来,她一直在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腹部,此时此刻,那里正埋藏着一个核,一个看不见的生命就像一颗随时可能会爆炸的核,她仿佛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她的命运正被一场巨大的轰鸣声卷入到灰色当中。是的,灰色,命运随时都有可能与现实剧烈碰撞而散发出灰色。正是这灰色,会将她所有的未来之路颠覆到一片灰烬之下。

回到宿舍,依凡越来越感觉到害怕,她躺在床上,李元元来叫她去打饭,她托说身体不舒服,然而,在手指一触摸到腹部时,她就感觉到那里似乎正在蠕动着一种可怕的生长,一颗芽苞很快就要突破一切覆盖从她的体内攀出藤蔓。她小声的抽泣起来,宿舍里的女生都去打饭了,她们都在朝着一条目标明确的道路向前走着,而她呢?

她在那一刻开始怨恨自己的冲动,去酒吧的冲动,端起那“角落之酒”的冲动,与一个陌生男人干怀的冲动,冲动必定会有惩罚,而现在,植进她身体里面的那个核,显然就是惩罚她的最好佐证。她悄然无声的流着泪,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大男孩,孤独让他和她拥抱在一起,孤独又让她在冲动的笼罩下和他发生了最古老的男女故事。

她擦了擦眼泪,坐起来找出了手机。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降落在眼前的意外不仅仅需要她一个人承担,故事的主题来自于男女永无止息的摩擦、融合所产生出来的人性意义,现在,在她的世界里突然浮出了这个灰色的恐怖故事,这个故事是她和他共同制造的,所以,也必然由她和他共同来承担。

手机拨通了,对方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声音。依凡顾不上那些从耳边扑过来的问候,她焦急地说了一句:“快来我学校行吗?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告诉你。”

在学校门口,依凡再次看到了徐乐。对方显然非常既高兴又意外,他一走到她旁边就急忙问道:“找我有事吗?这些天打你电话总是没人接,找你也不在,是不是故意躲着我?我知道那天晚上??”没等徐乐说完,依凡叉开了话题,她对他说一起去附近的公园走走吧,我有事要告诉你。

当依凡说出那个灰色的危险之核时,徐乐惊讶地不知所措,他低着头望着公园的湖面一动不动,在停滞下来的气流中,他显然与依凡一起被团困在那片突然降临的灰色当中,好半天,他抬起头看着依凡烦躁不安的神情喃喃低语道:“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真没有想到那个晚上竟然会让你怀孕,真没有想到我们……”

无数个没有想到在徐乐的自责中抖落出来。然而,这就是发生在身体里面的故事,我们的身体是如此不堪一击地就被无数个没有想到侵犯了,在一切都未成形,一切都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身体的变化会让我们惊恐这个世界里会暗藏有无数道阴影、无数粒尘埃,就是这些,让我们看到身体随时都有可能在未来的时间里产生颤栗和扭动。

在自责之后,徐乐开始冷静下来,他思索了片刻,用一种获得希望的眸光望着依凡,他告诉她很快他就要出国了,她可以和他一起出去,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陌生的环境中保持自由,从而保持一颗核继续生长的可能。在徐乐的言语中,依凡似乎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通过陌生,他们可以获得自由,通过自由,他们可以改变那片灰色的图景。陌生和自由,这对于命运出现斑点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陌生意味着周围没有非议和质问,没有五彩斑斓的话语和眼神,而自由呢?自由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在于他可以想干一切自己可以干的事情,比如说飞翔,比如说奔跑,还比如说挽留生命。

生命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在于珍惜和延续,这无疑是一种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有效结合。徐乐在说话的最后一刻很深沉地说了一句:“生命是没有罪过的,我会和你承担一切。相信我,我会让爸爸把我们都送到国外,在那里,只要有可能,我们会把所有的问题全都解决,我们会结婚,然后一起抚养孩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依凡从徐乐的眼里看到了憧憬,看到了蓝色的火焰正冉冉升起在一个大男孩的设想里。不,从刚才的那番话中,依凡已明显感觉到了这个大男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被快乐和忧郁包围着、被旁人不知的孤独所困扰着的大男孩了,责任会让一个人成熟起来,责任会让一个人触摸到生命的意义和社会的意义,无疑,徐乐就是被这样的意义推到了一个男人的表现立场上来。他现在已切切实实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成熟气质。

依凡被他的气质感动,她被他再一次拥抱住,在她看来,她体内的那颗核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支点,而他,从那一夜起,就注定了要用他成熟起来的手臂挽住她未来的命运。他们缓慢在在公园里散步,平静而热烈的叙述着未来的场景。未来总是无限美好的。谁也无法拒绝未来,谁都期待着未来。

依凡被徐乐送回了宿舍,在临别时,他一再向她保证:“等过了暑假我们就走,爸爸肯定会同意的,你也说过爸爸让你也一起出去。后天我妈妈就出差回来了,家里的店铺生意忙,她总是在出差,后天回来我就带你去见她,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

徐乐的话语在夜色中像一缕轻风徐徐吹掉了依凡心里的烦躁,她顺从的点着头,望着那个男人??她已经被他眼中的男人气质深深打动了,而她未来的命运即将牵系在他的男人意志当中。这也许就是宿命,就是宿命中的别无选择。依凡看着徐乐穿过夜色而去时,她突然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句诗:伟大的宿命,就像子弹一样呼啸而来,穿越了我身体的内核。

核,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核,它会在瑟瑟之音中击落无尽的夜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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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10

两三天之后,徐乐把依凡带回家里。这是依凡第二次来到这座别墅。徐帆平不在家,徐乐在路上就告诉她爸爸去外市参加一个会议了,他总是与妈妈背道而驰。徐乐说到这里,很忧郁的叹了口气,接着,他继续告诉她爸爸非常欢迎她的到来,并对徐乐提出来要和依凡一起出国的建议很赞同,显然,在这之前除了依凡怀孕的事实,徐乐已经把所有的打算向徐帆平作了坦白。坦白让徐帆平再次巩固了自己的设想。坦白使依凡再走进别墅的那一刹,感觉到自己似乎注定要与这家里的每个人发生丝丝缕缕的牵连。所幸的是,徐帆平的不在让她松了口气,这些天她一直想像自己与他再见面时的情景,他会以一个父辈的身份关注她的一切,而她呢?以一个失败的被现实彻底击垮了的暗恋者身份在隐藏所有的情愫之后与他的儿子牵手,为腹中正在疯长的那颗核??为那个无辜的孕育在她体内的生命而牵手。生命是多么庄严可贵的一种存在,即使是散发着罪孽气息的生命,它也有延续生长的权利和呼唤。所以,在徐乐说出自己的承诺时,她很沉重地感觉到除了周围环境负荷在自身的重之外,她还必须以一个生命者的存在去注视另一个生命的存在,所以,她保留了那个孩子,那个像核一样植进她体内疯狂生长着的孩子让她在梦境脱离的那一刻很快就抓住了从现实中伸过来的徐乐的手臂。她们牵手了,在走进别墅之后,她看到了正在缓慢下楼的一个女人。徐乐介绍说:这是我妈妈。

这显然是一个经过时光雕琢过的女人。光洁的前额在矜持的笑容下浮现出隐约皱纹,皱纹,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皱纹。皱纹会吞没一切来自夏娃时代延袭下来的女性魅力,皱纹会让所有的女人在正视一切时发出疑问,发出不甘心、不满足的尖叫。在依凡看到这个女人时,她很惊讶那张美丽脸庞上面隐约颤动的皱纹。她与母亲差不多年纪,但她脸上的皱纹却显示了她的生活或者说是情绪要比母亲波动的多。一个人的皱纹很大程度的会暴露出内心的抗争力。在皖东南的小城,妈妈曾多次感概命运的变幻莫测,然而,在感概之余,她又一次次的诠释着这就是命,一个人的命是天生注定的,是无法改变的。妈妈显然是一个天生的宿命论者,是一个日夜蜷缩在现实状态里用命运的不可抗拒来安慰内心的女人。她在孤独的命运笼罩之下学会了用蜷缩的姿势去保留“好好活着”的个人哲学。这种哲学渗透到她的灵魂深处,所以,她才可以平静地、没有埋怨和争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在那些皱纹映照之下,依凡感觉到这个女人与母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我们可以用各种尺度把人分成很多种。每一种类都会因为相同或不同的姿势聚合成一个圈。圆圈反映着来自生活和生命的种种问题。活生生的哲学问题,它会让不同种类的人产生出不同的反映和表情。很明显地,那个从楼梯上缓慢而下的女人是骄傲的,像一只成熟丰满而正在衰老的孔雀,并没有因为时光夺走了羽毛的色彩而黯然失色,相反,她从高高的楼梯走下来,仍然带着矜持的笑容,带着一种穿越时光和一切艰难险阻的神彩,走到了依凡身边。

女人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转而投向徐乐:乐乐,这就是你对我说过的那个外语系的大学生吗?

徐乐点点头,拉起依凡的手说:“是啊,她还是爸爸朋友的女儿。”

女人仍然在微笑,她凝望着依凡,似乎在用一种不动生色的微笑穿透依凡的所有背景。是的,她开始盘问起她的背景,在儿子的急切表白中,她似乎更关心她的背景问题:“听说你来自皖东南的小城对吗?”

依凡点头很茫然地望着她,她似乎感觉到那些问题像一根绳索一样要圈住她,包括圈住家乡的那块土地上所有的故事。女人仍然在盘问,在依凡看来,这无疑是一场面对面的盘问,她已经坐在了沙发上,依凡和徐乐一起坐在她的对面。女人继续问道:“乐乐爸爸在皖东南的小城呆过,我知道。你是他以前一位男同事的女儿,那位同事在他下放时帮了他很多忙,所以他要感恩,要帮你和乐乐一起出国。他对我说了这些,但是我很不喜欢那座小城,发生了一些事情,要不是我及时挽救,这个家恐怕都,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是学外语的,这正适合我们乐乐。他外语不行,你们要是一起出去,我就少费很多神了。不过,出国并不意味着更多,我们乐乐有可能会在国外居住下来,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是从皖东南小城来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对不对,当然,你还小。人生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太糊涂的……”女人坐在沙发上边说边燃起了一根烟。连绵的话语在白色的烟雾中起伏着,在那些烟雾中,依凡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来自女人辗转不侧的挣扎、抗争,她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放弃永远都不会甘心的女人,她随时可以根据自己意愿去改变现实,哪怕现实已经落定尘埃,她都要尽一切可能把它们捡起来重新擦亮。而在她的对面,她似乎看到了妈妈的影子。无庸质疑地,在女人的世界中,妈妈显然成了她抗争的另一个目标,占据在不光彩的角色,生活在她“很不喜欢的那座小城”里。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怨恨如果是因为男人,那永远都不会结束。因为男人的存在会让女人触摸到旗帜,触摸到从旗帜上飘扬而过的风的呼啸,它们把她们卷入永无止息的战斗,像一个斗士用一切办法去打败对方从而获得旗帜上的唯一。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在把对妈妈的怨恨转移到了皖东南的小城,甚至是在那里面出生成长的每一个人。当然,她并知道依凡就是她所怨恨的“敌人”的女儿,这显然是徐帆平早已巧妙掩盖了一切。

依凡留下来吃了午饭,徐乐非常热情地帮她夹菜盛饭,然而,女人在矜持的微笑中表露出来的傲慢以及叠叠不休的的警醒却让她坐立不安。饭后,她帮着女人收拾好碗筷,在女人扬起来的哈欠声里,她很有礼貌的告辞了。

回到宿舍,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从徐帆平的掩盖的世界中,她看到了来自人性另一方面的戏剧性场景。徐帆平用“以前男同事的女儿”搪塞了事实,他当然不可能在家人面前暴露她的“情人女儿”的身份,因为这会意味着战争,意味着另一个女人的战斗力会再次升起,像炸药一样爆破、像炸药一样席卷一切、摧毁一切。所以,在他的借口中,她很安全地被徐乐牵着手走到了那个家和那个女人面前。然而,女人天生存在的敏锐使得那个骄傲的女人对来自皖东南小城的她树起了戒备,她无时不在提醒着儿子与她之间的距离,一切形而下的距离、世俗的距离,让她感觉到事实并不像徐乐想像的那样简单,也不想自己所预感到的那么单纯。因为所有被掩盖住的东西最终总有被揭露的时刻,从那个女人的傲慢气息里,她似乎看到了妈妈为什么会执守在自己的角落里承受着命运之重,她似乎预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其实是一种多么可笑的安慰,但又是多么无可奈何。她悲哀于妈妈的命运,同时又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两种命运无时不刻不在串联到一起,从前四十年走过来,走过她的十八年,又将继续走下去。最终会走到终点吗?命运的不可抗拒、命运从时光中探出来的藤蔓,最终将把一个人的身躯和灵魂纠缠到何时何地?

她越来越感觉到惶恐。在命运的问题上,谁都没有预见性。她未来的日子,她与徐乐共同出国的生活,能真的把她带进一个充满阳光和花香的园子吗?她一无所知。在恍惚而又委屈的揣测中,她觉得还是要把出国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是她最可靠的亲人,只有妈妈才可能贴近她的灵魂告诫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在回想到那个从楼梯上缓慢走下来的女人时,她似乎从那双充满质疑和傲慢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勇气,她决定了要对妈妈坦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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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楚琴一遍又一遍地在电话中询问着为什么,比如说:徐叔为什么要让你和他儿子一起出国,他的妻子为什么会同意你们出国?再比如:你和徐叔的儿子现在究竟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像翻腾起伏的波浪,通过细长的电流传输到依凡的耳边,她小心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是的,情绪很容易会暴露内心的一系列问题,如果让妈妈洞察到她此时此刻的情绪并非电话中叙述的那样轻松,她势必会遭遇到更多波浪的席卷。波浪,她的身体和灵魂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波浪,这些波浪随时都有可能从时间深处涌上来,卷着她进入无法预测的深渊。而她多么希望一切都尽可能地在平静中发展下去,没有波澜,没有起伏,没有任何突如其来的风暴。所以,她在电话中非常欢快又非常迅速地隐藏了怀孕的真相,她只是在叙述着即将实现的那个图景:她和徐叔的儿子徐乐即将出国,徐叔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让他们以两个年轻留学生的身份,奔往异国之路。

妈妈仍然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仍然在用布满藤蔓的语气质疑着依凡坦露出来的图景。在她看来,依凡能够如此轻易的融入那个家庭,并得到每个人的欢迎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焦急不安地说道:“不许骗妈妈啊,你怎么会和他的儿子一起出国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来的太突然也太奇怪了,他们怎么会同意你去呢?”在一连串的问题撒出来之后,妈妈告诉依凡明天她将奔往省城。

楚琴的到来让依凡陷入了另一个困境。在她看来,妈妈显然是带着无数个疑问而来,那些藤蔓一样的疑问会纠缠住每一个活着着的事实,而事实是多么不堪一击!依凡害怕去面对事实,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实此时此刻像阴影又像火焰一样让她触摸到青苔和灰烬。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腹部,一个已经发芽的生命正在那里不知不觉的生长,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突破一切掩饰在众人面前坦露出真相。而那时,她是不是已经随同徐乐飞走了呢?像一只鸟,挣脱一切牵绊飞到了天空,飞到了无人干扰的水草境域?

妈妈在傍晚时分走进了依凡的宿舍。依凡与她对视着,在对视之中,她不时转移眸光,凝望着窗台、墙壁、角落和自由奔跑在操场上的人影。妈妈向她伸出了手,用母性的温度把她带到了一个安全地带。接下来,在电话中旋转不停地问题再次飞扬了起来,依凡听见了妈妈的不可思议,在她看来,女儿和情人的儿子一起出国,这是一件多么奇怪而不可想像的事情啊,所以,妈妈又一次发出了疑问。疑问像灰尘纷纷飘落下来,依凡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踩在上面,她掩盖了自己身体的真相,掩盖了一切冲动之后的结果,同时也掩盖了在那座别墅中聆听到的骄傲女人的言语。妈妈似乎渐渐融入了她所叙述的场景,她不再询问了,在抓着女儿的手时她感概地说了一句:“你的命应该比妈妈好,你应该得到这一切。老天是公平的……”

命运,我们的命运在叙述中总带有历史的回溯和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命运在这两股气流的扭动中会像箭镞一样笔直向前吗?这天晚上,依凡随同妈妈一起住进了学校附近的旅馆。旅馆里穿梭着来自不同地方的旅行者,他们漠然地在桔红色的灯光中擦肩而过。依凡在送妈妈进了旅馆房间后留了下来,她似乎从那些来往的旅客身上看到了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孤独色彩,而这份色彩显然已经把妈妈笼罩了十几年,所以,她留下来,就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去遮盖那份色彩。有她在身边,妈妈是快乐的。

夜色渐渐把城市的缝隙全部塞满,依凡在楚琴身边疲倦地打起了哈欠,一个又一个哈欠让楚琴心疼地招呼她去洗漱睡觉。依凡听话地去了卫生间,这些日子她时常会被突如其来的疲倦侵袭,也时常会被莫名其妙的恶心感干扰。这天晚上,当她对着哗哗的水流涮牙时,她再次因为恶心而呕吐起来,痛苦的呕吐声很快把楚琴吸引过来,依凡听到了妈妈的疑问又一次飘起来了。这显然是一种慌乱的疑问。依凡感觉到了从妈妈眼里飘过来的怀疑,充满了恐惧和担心。她努力镇静下来对她笑了一下:“没事,妈,去休息吧,我这几天胃不舒服。”然而,妈妈没有离开,在她努力抬头抑止从心里漫出来的酸味时,她看见了妈妈的眼睛像两丛火光一样灼烧着她的身体,果然,妈妈紧张不安地望着她的脸问道:“你的脸色很差,你怎么了?真的是胃难受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别隐瞒我,告诉我是不是出事了?”

依凡抑止住了随同酸味一起涌出的情绪,在这之前,她曾想像过面对面的场景,在妈妈的询问和抚摸中,她将把发生的一切全然坦白。坦白会让她触摸到随之即来的风浪,但也会让她像一个被掏空的纸人不再感觉到重,一个人被重量所压,势必产生窒息感。她多么希望妈妈能够帮她拿掉压迫在内心深处的那个重物,用母性之爱去给予她自由呼吸的无限可能。然而,就在妈妈凝视她,用一个成熟女人的眸光探测着她身体的变化时,她害怕了,她害怕在那种眸光下让自己赤裸,剥离所有的秘密,以一个赤裸者的身份去接受所有的疑问。毕竟,赤裸是需要勇气的,来自她身体的那些重量会给她带来勇气吗?她甚至害怕妈妈也不堪重负这一切。因为妈妈也只是女人,女人的承受力是单纯而有限的。

她虚弱不安地回到了床上,妈妈的眼光仍充满怀疑的落在她身上。在她看来,那双眼睛已经透过她的肌肤看到了隐藏在子宫深处的那只核。血肉模糊然而又疯狂生长的核,它似乎让妈妈看到了探露在空气中的茎蔓。“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像是胃疼,你怎么会胃疼呢?你的胃一直都很好,怎么可能会呕吐,这不是一般的呕吐,告诉我,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楚琴的声音像雨点一样击落着依凡的平静,她低着头迅速地用一床薄毯盖住身体,身体里隐藏着无数个秘密,她在掩盖之中一言不发,然而,她感觉到自己几乎就要被妈妈的质疑击穿所有的伪装。她流泪了,在躺下去的那一刻,她感到秘密所带来的恐慌、委屈全部融化,她被浸泡在潮湿的气流里,既不能动弹又无法自拔。她大声地哭了起来。

依凡吐出了所有的秘密之后,像一只泄气的气球,疲软的躺在了床上。然而,楚琴却发了疯似的哭起来,隐忍的哭泣在空气中颤抖着,依凡看见妈妈在哭了很长时间之后平静下来,在一阵沉默之后,妈妈拿起背包走出了房间。

这天晚上,依凡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妈妈似乎很晚才回来,而且,在沉静下去的时间中,她听到了旁边床上辗转起伏的翻身和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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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07: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12

依凡起床之后,看到楚琴又在黯然落泪。眼泪可以疏缓缠绕在女人身上的枝蔓之疼,也可以把灵魂的问题通过最简单的发泄方式暴露在现实中间。在楚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依凡听见关于命运的咒语再一次在空气中冉冉升起。然而,当妈妈擦干泪后,把眸光投在她的腹部时,她感觉那些咒语的灰烬正像蝴蝶一样慢慢降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她听到了妈妈在说:“今天我带你去医院,你必须解决掉体内的这些麻烦,女人为什么会有麻烦呢?是什么让女人天生会遭遇这些痛苦?这也许就是命,女人的命实在是太苦了。”说完这些话,妈妈走到了她的身边,显然,妈妈在走近她的时候一直在提醒她一个女人最难逃脱的就是命运的纠缠,命运可以把人引进花园,也可以把人带进深渊。对于依凡来说,她的体内孕育的那颗核无疑就是要把她卷入一个布满藤蔓和杂芜的荒原中去的一大“麻烦”。妈妈一遍一遍地强调着“麻烦”,女人生命中总是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麻烦会改变女人的命运,会让种种苦难像绳索一样捆绑女人的身体和灵魂。而现在,依凡显然已经被深深困缚在“怀孕”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之中,所以,她必须带她去医院。只有消除了那个麻烦,女儿的命运才可以出现转机。

依凡顺从地跟着妈妈走了。在命运的问题上,她根本无法去抗争,这是一个抗争的世界,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得抗争的胜利。所以,在走进省城中心医院的时候,她既胆怯又充满渴望地依偎着妈妈。在她看来,妈妈带她来到这个地方,是为拯救她的命运而来,妈妈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亲人。而且妈妈也是女人,懂得女人的苦难与命运的种种问题。

当冰冷的器具探进依凡的身体内部,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再也不做女人了。正如妈妈所说:女人的命实在是太苦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撕裂着她每一寸肌肤,她的躯体在手术台上颤抖着,她想着那个让她迷恋过的男人,还有他的儿子。男人的世界在疼痛中贴近着她,然而,她却怎么也触摸不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声音乃至灵魂。她的疼痛上升着,像记忆抵达一个顶峰然后又缓慢下滑,她感到一切都在跌落,像一只气球,被一把尖锐的刀子轻轻一划,所有膨胀过的东西??情愫、幻想、设计还有她在前些日子不时抚摸着的那只核,全部爆破开来。她仿佛跌到了最真实的地面,硬邦邦的,又无比空荡,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体内的那颗核已经被剥离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将离开她的身体消失在时间底层,所有的问题都已经从疼痛之中获得平息的可能。这也许就是人改变命运换取幸福的代价。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每一种幸福都必须经历各种各样的代价才可以牢牢抓住。依凡疲惫地下了手术台,她抓住了妈妈伸过来的手臂,这是一双充满力量的手臂,她把全身的重量依靠在那上面,依靠着妈妈帮她拓开的未来之路,缓慢而忧伤地走下去。

在医院的门口,依凡看见了徐帆平的黑色轿车。妈妈拉着她慌乱的绕到一边,然而,徐帆平却从车上走下来叫起了依凡的名字。他走到她们面前,依凡心神不宁的望望妈妈,有点不知所措。妈妈显然已经镇定下来了,她淡漠地问道:“有事吗?”“你真的带她来医院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事情怎么会这样糟糕?”徐帆平焦急不安地望着她们母女。妈妈却更加冷漠起来:“没什么,这是我们的事情,与你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依凡听见妈妈使劲咬着“我们”和“你们”的语词,仿佛那是缰绳、是泥团、是坚硬无比的边界。她们踩着那条清晰无比的边界很毅然地离开了徐帆平。

没多远,依凡回头看见徐帆平开着轿车赶了上来,她拉着妈妈的手,更加不安起来。徐帆平将车驶在她们身边,探出头很小心地问道:“上车吧,我送你们去学校行吗?”“不需要了,我们不回学校。你回去吧,以后依凡的事你再也别管了,你与我们毫无关系。还有你的家庭!”妈妈在匆促中很愤慨地说道,并迅速拦了旁边一辆出租车,临上车时,她望着徐帆平的脸继续痛恨的说了一句:“依凡不会和你们任何一个人再来往,她决不会和你儿子一起出国,决不会!”说完这些话,她们上了车,朝向旅馆飞快地奔去。

妈妈在旅馆住了半个多月,依凡在这期间陪伴着她,然而,即使这样,她仍然在妈妈的脸上看到了疲倦、衰老和显而易见的孤独。再坚强的人都无法摆脱各种各样的阴影,在妈妈的身上,她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人类无法抗拒的东西,除了时间、除了命运、除了衰老、除了孤独,还有来自她内心深处的灵魂,灵魂无时不刻不在与现实碰撞,在碰撞中发出来的尖锐声音,它会把人带进不可磨灭的记忆与忧伤。暑假即将来始了。依凡投入到一场即将到来的考试当中,而这时,妈妈已经决定回家了。回到皖东南的小城,这始终是妈妈执守着的唯一居所。或者说,是唯一的退路。隐隐约约中,依凡感觉到妈妈与徐帆平的情愫明显出现了裂纹。这裂纹在现实中不断扩张着,这段时间,她没有看见徐帆平和徐乐,也没有收到他们的电话,事实上,她的手机一直是开着的,也许她在这段被改变的命运中企望着他们的探问,然而,一切都沉默着,似乎在用沉默压制着妈妈和她的平静。就这样,她们又回到了原来的道路,妈妈回家了,她仍在过着如出一辙的校园生活。


她们都在向前走,一步一步,抑或在路上找个安全的地方,很小心很无奈地后退。悄然无声而又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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