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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无风带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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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0:18 | 显示全部楼层
虞迁好不容易才把林惟楚的电话打通。因为他对面办公桌上的人回来了,总是喋喋不休跟他说话。“说开发区法院成立了,要到中级法院遴选法官。这都他妈的什么世道?基层院到中院来选法官?把好的选去,剩下的都他妈垃圾?次品?中院政治部居然就在网上发布这种通知,真是他妈的狗屎糊了脑子,尽做痴事。”



“开发区法院工资高,知道吗?”虞迁对他说,“钱是决定一切的。你没见有钱人可以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什么叫级别?什么叫高低?钱说了算,知道吧。”



“好吃饭去了。晚了菜冷了。”对面说。



虞迁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走吧。”



他们站起来。







林惟楚边嚼着脆嘣嘣的鸽子蛋大小的萝卜,边接听虞迁的电话。



街头烤山芋的香味透过厚厚的门窗飘了进来。一个馋嘴的漂亮小姐在吃着滚烫的黄心山芋。咬下的烫山芋在嘴里打着滚,胡噜胡噜的,她要半张着红唇,想让热气快点散发。她不怕口腔烫出泡吗?她的嘴巴一定很嫩,经不起烫的。女孩子越漂亮越馋嘴,真是怪事。慢着,也不怪。否则她们就不会那么经不起暴发户的一餐饭、一根金项链的诱惑了。上了床,失了身,有什么呢?看透了身体的物质性,什么内心羁绊都不复存在了。物质决定意识?错?意识决定物质,千真万确。解除心魔的桎梏,女孩子总是做得很好。



灰蒙蒙的玻璃窗外一个瘦高个子走过,穿着深蓝西装,外面套一件铁灰色半长棉风衣。他走进饭店,在林博士背后的小方桌前落座,他把一张当天的日报折叠好放在靠墙的黑色公文包上面。服务员跟他打着招呼。他们很熟。他并不点菜。很快两菜一汤就端来了。炒芹菜,参合了数得清的几根肉丝;一碟鱼片,白花花的,佐料是黑木耳;一碗青菜豆腐汤。清清爽爽的。



他是这里的常客,准确的说,他在这家饭店代伙。因为饭店老板,那个市人大代表鄂秀萍女士从小就认得他,是邻居。而且鄂老板还是个宽厚的人,虽然是生意人,但对人厚道。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啦,圆圆的脸,总是笑着看人的一双不大的眼睛。



“王行长你慢用。”



“谢谢。”



他身后的人狼吞虎咽。吃相不像个大知识份子。他还想着那个挑逗他情愫的小妮子。他似要把她吃下去。可他并不知道吃她的后果,他很可能会被咽住。



他并没有食欲,他用筷子轻轻拨弄着面前盘子里的菜,像要找出一只死苍蝇。那天夜里刮大风。对,刮得很大,把窗子玻璃摇荡得直哐啷。王行长的思绪飘向一个私密的地方,不为第二个人所知的地方。唉,五年了,还差六个月五整年。我怎么能忘记她?她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短信。我趁着夜色走到那里,走进那条暗黑的巷子,想去看看她窗户里的灯。多么熟悉,多么温馨。下回来选个雨天,一定。亲爱的,我还没兑现诺言呐?杨梅,回来时在丁山买的,酸的不能进嘴。紫红的,一颗一颗,圆圆的,上面放了一根杨梅的枝叶,多么绿啊,表示杨梅的新鲜,刚从树上采摘下来,当然酸。放放就好啦。她不怕酸,宝宝不怕酸。然而,多么残酷。我从虚掩着的厨房窗户里看到她的房间。在以前我坐的床沿上,他坐在那里,和她手叠着手。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灯光昏黄。是啊,在我眼里昏黄,在他们眼里是温馨。以前我不是也觉得那光线温馨吗?我干吗要来?要来偷窥别人的幸福生活?无聊卑鄙的家伙。你不是昨天晚上已经在路上看到她啦?他走在她身边,靠得那么近。还有个老妪跟着。已成事实了,连他母亲都参合进来了。说明两家人的家长已经见面了。公开啦。亲家,你好啊。你好,亲家。怎么是他?那个小时候住在我出门必经的巷子口那家卖瓜子的人家的儿子?和他母亲一般身材,才二十几岁,就胖乎乎的。呆头呆脑,眼角总是堆着眼屎。喜欢吃臭干,一家人都喜欢吃。从他家门前经过都要捏住鼻子。那张嘴,那条吃臭干的舌头,经常用它压着一口浓痰,找个墙角“啪”的一声吐出,然后舔舔它,用它舔舔嘴唇。现在,她们靠在一起,他要把这条脏舌头伸进她柔嫩香甜的嘴里,她要用那柔软香嫩的舌头来跟它逢迎、逗乐。可那条香甜柔嫩的舌头原来是给我的。我把生命都押在舌头上,伸进去,卷住她的。她要我死我不会拒绝。因为我的舌头是干净的,我只吃干净清爽的食物。我对得起她,因为我尊敬她,爱她,爱她。怎么这么无味?这些菜。天哪,胃口在反抗,在用力抵抗。变心的人,五年哪,不抵人家十天半个月。什么理由没有,什么理由不说。说什么呢?既然没有理由?不,我得吃口饭,强迫自己进食,否则下午没法工作。不值得爱的人,不值得为她如此伤心。唉,你让我心碎,知道吗?亲爱的。肮脏的男人,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呢?不是有好端端的体面男人不要,非得去跟山上下来的光头佬勾搭厮混的女人吗?相比之下,她算有眼力啊。我和他蛮谈得来。呵呵,谈什么?我真想象不出那个木鱼脑子里有什么谈资供给那张臭嘴。五年,我没得到你最可贵的。因为我爱你,尊重你。我想等到那一天再要你。而他?他会把他那粘糊糊热辣辣的液体射入,你欢喜的承接。他妈的,我操。到底什么世道?我多么傻啊,把性命都交付了。废话!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多么绝情。是吗?是啊。那是她的权力。她愿意去承接那肮脏的裹着浓痰和臭干的舌头。无情。还有什么比这更无情的吗?他用力咬着送入口中的芹菜,却咬住了筷子。他用力咬着,咬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婊子!婊子无情。自古如是。他看看公文包上的报纸,他想伸手去拿,但又犹豫着。干吗要把它登出来?她会看吗?她看到会心有所动吗?应该多少有些的,毕竟是人嘛。想着你的时候可以什么也不考虑,但只是想一会儿,这一刻我很开心,有着能惦记着某个人的快乐,也有被人惦记的幸福。窗外的天好高,好远。我很幸福。这是她说的,是我们相识的那一年的秋天说的。多么温馨啊,现在想起来都是温暖的。她那可爱的神韵都在里面了,呈现出来了,如同好高好远的秋空。登出来就登出来吧,难道还后悔吗?一次倾诉而已。我不是一直要倾诉吗?她看到了,心有所动,可那又怎么样呢?只会让她知道我的脆弱,更加彻底看透我。笑话我吧,婊子,找个有钱的,年轻的,身强力壮的,满口臭干味的。追腥逐臭,自古皆然。每一个女人的内心都是一个妓女。不奇怪,有什么想不通的?可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在风雨之夜里去接你,湿透了衣裳,生病了,感冒发烧了,我们相依相偎着。哥,和你在一起时,有幸福的感觉,甜蜜的味道。像清茶淡而有味;像咖啡浓而香郁;像白开水透明而真挚。I LOVE YOU.。无论贫穷与富贵,无论健康和疾病,即使经历再多磨难,承受再大压力,与你相依相伴直到永远??这是我此生唯一心愿。这是你说的,你忘记啦?怎么这么容易忘记?亲爱的,我天天记得,天天背诵着呐。让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她让我喝了一杯甜酒,五年了,我一直在回味着。你知道吗?我的爱人。







算啦,算啦。不,且慢。也许她还会发来信息。一个好虚荣的小女人,她会的。嗯,汤不错,再喝一口。嗯?这个穿西装的瘦高个怎么有些眼熟?他那风衣的颜色?看过的。对啦,叫什么名字?啊,对啦,叫王晓辉,是虞迁、吴百年他们的朋友。要不要打声招呼?哦?不,不啦,我不想,我陶醉在我的糊涂心思里呢,和他一说话,就把我的思绪搅乱了。他肯定没看见我,否则他会主动跟我寒暄的。咦,看他刚才进来时的表情好像有心思啊?和我一样?不会的,不会个个男人都想我这般糊涂心思的。我得把头低下,别让他认出我来,我现在不想和任何熟人说话,我要继续想我的糊涂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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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0:3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眼泪又一次差点涌出。他不敢久留,匆匆起立,拿起报纸和皮包,走出了饭店。他背诵着,那是那天夜里他写的第一首诗,为她的新情人而写。他轻轻背诵着,发出颤巍巍的声音:



把一块绣花丝绢握在手中



去体感苏杭里巷小河的碧柔。



不仅因为丝绢是漂亮的,



更因为那只手掌的多汗。







当那只手掌变得粗糙,不再多汗,



那块手绢也将变得坚硬刺手。







她会从那只干燥的手掌挣脱,



去投入另一只柔软的手掌。



这只手掌不一定比那一只更有力,



但这只手掌却正处在,



汗液分泌的旺盛时刻。











“你怎么突然不请自到?”刘蒙营收拾着讲义,他想把那厚厚的一张纸一张纸摞起来的讲稿放在一个清清爽爽的地方,但不宽敞的桌面上却散落着金融杂志、证券报、兵舰知识、军事天地、日报、晚报、一本折叠式日立、一个青花瓷笔筒、一摞子法规汇编、一只烟灰缸、一包只剩三支烟的薄荷味万宝路、两部电话(一部内线、一部外线)、一叠文件的原件、一叠文件的复印件、一支圆珠笔、一支签字笔(笔套和笔分离)。因此,他总是没法安顿他的讲义。最后,他把讲义放在了屁股下面。他宽大的屁股坐下去,感到有点硬。他用力往下坐了坐,挪动了几下屁股。这样,他的屁股就适应了讲义微有硬度的抵触。



“临时动议。”沁莹纯净水。爱护水桶,请勿污染。谢秋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蓝色的带腰线的柱状纯净水桶咕噜咕噜往上翻了不少泡泡。监督电话5291696。“想给你介绍一名年长的客户。”他拿出香烟,对刘蒙营微做请吸的示意。饮用纯净水。镇江自来水公司。



刘蒙营拿起那包万宝路,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示意他只抽万宝路。“你老爸?”他问,同时吧嗒点燃一支万宝路。烟盒里只剩两支。两只好股票。中国石化还有一波行情,不过快要见顶了,下礼拜无论什么行情都要抛出,获利了结。一股很冲的烟味顿时弥漫在房间里。



“我老爸?你不是跟他谈过几回吗?”谢秋水笑着说,“谁也做不通他的思想工作。”



“那是谁?是他身边的那位老婆子?”刘蒙营呼出一口烟,享受地半眯着眼睛。



“就是她。都是我老爸多事。”谢秋水翻着白眼。“她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老婆子,和跛子和尚有染。”



“怎么?现在又和你老爸……”刘蒙营故作吃惊的样子。



“扯淡。”谢秋水啐了一口。“跟你说,这个老婆子不能跟她多事,明天来了,你让手下带她去开个户头,教她怎么操作就成,其他少跟她罗嗦。否则到时候只怕纠缠不清。”



“我知道怎么对付这种贪财而且总把一分硬币看得比磨盘还大的持家老妇人。”刘蒙营毫不在意地说。他想放屁,因为他刚才喝了口冷开水,又吸入一些冷空气。他的肠胃是那种敏感型的。他挪动一下屁股,让一边的屁股稍稍抬起。他后悔屁股底下垫着硬硬的讲义,要是柔软的皮质座垫就会有很好的吸音效果。收缩肛门肌肉,收缩,再……“呱??汩汩??咕”。妈的,果然出声了。他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看谢秋水。



谢秋水在看日报。星期天的日报。好多介绍圣诞节的篇幅。



运气,他居然没听到。专心致志看报,不错。我也来看看那篇东西。他打开电脑文档。



《下回来选个雨季》,作者钩弋。嗯?这不是他的笔名吗?这个多情的男人又有情感写真啦?今天的报纸怎么会有文学作品?哦,对了,是星期天版,副刊就是星期天会登载些情感小文。怎么总是把今天想成是常规工作日?记性真差。且让我看看。他看完了,抬头看了看正在电脑上忙着的他,他嘴唇开启,想说话,但又闭上。低下头去,又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文末括号里的那句话什么意思?意味着那段邂逅结束了?一定是。登出来,等于和世人说话,向世人倾诉。他总是要向人倾诉,但不是具体的人,他不愿向某个具体的人倾诉。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痛苦。一个骨子里多情而内向的人。他心中暗自叹息,为他。也许有一天吧,那一天会到来的,尽管一直有这个思想准备。他闭上眼睛。我能承受吗?承受得了吗?会比他好些,这是我个性的优势。可怜的人。别人会笑话他的,不能告诉别人钩弋是他。但我理解他。这些年没见他,难道他离了?一个人?以为找到了值得过一辈子的?怪不得眼神迷离恍惚,欲言又止。什么样的心情?痛苦得不知说什么?生怕被我看出端倪?下回找个机会细细谈。那是内心的真话,可不会被付诸实施。这是他的个性。能要他命的个性。以为事业有成他会过得开心些。可他……他不是那种人,活在感情的激流中,不知道怎么靠岸,上天没有赋予他靠岸系缆的本事。这不是他的错,是命运的错,是上帝的错。



“肚子饿了吧?出去弄点填填肚子?“刘蒙营关闭文档。



“好啊,我今天还真不想回家吃,老头子见了一定问这问那,烦死人。“谢秋水把报纸放回原处。”简单点,填饱肚子就成。“



“本来我也没准备请你吃大餐。“刘蒙营哈哈一乐。



“留着肚皮晚上猛吃一顿。”谢秋水说,“反正和平付银两。“



“正确。“刘蒙营说。







王晓辉回到中国银行十一楼办公室。他从里面把门锁上,重重坐在皮质老板椅上,闭起眼睛,双手捂住削瘦的脸。楼下的汽笛声刺破窗玻璃,到这散发着文件、油墨、纸张、香烟、涂料、油漆等混合味道的房间里肆意溜达一番,在他的发丝上、在他耳际略作停留,然后逸出。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一扇,外面的噪声猛可里涌入。雾气散去了,但天空阴沉沉、灰蒙蒙。



下一场雪吧,把一切都凝冻起来。



平安夜。平安夜,我也曾过过一个不错的平安夜啊。那是哪年的事了?是……且让我想想。对啦,是2002年的平安夜。我从长沙赶回来,给他带了圣诞礼物,是一个小天使,穿着白纱,会轻轻扭动身姿,会唱歌。我给她,她好喜欢,吻了我,那晚下雪了,下了,但不大。多么冷的街道啊,空旷的,但我心温暖。对啦,我还在岳阳楼上吟过一首诗呢,是首七律吧。她在我身旁,可我的心依然是迷惘的,为什么?难道今日的结局那时就注定了?在冥冥中控制着我的意志,我的全部?我把她先送回家的,因为她急着回来要上班。她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好担心她,一再嘱咐她乘坐出租车要当心,多留个心眼。她到家了,发来信息,报了平安。我很开心。那首诗怎么写来着?第一句好像是再访巴陵郡……对了,是这样的,我记起来了:



再访巴陵岁暮心,驱车问路若迷津;



香灯寂寞寻楼阁,雨雾深沉辨洞庭;



赖有藤公为向导,愧非范老伴佳人;



登临千载同萧瑟,回首风尘倍冷清。



愧非范老,愧非范老。难道她是西施不成?她不是的,事实证明她不是的。我也不是范老,可我一直努力去接近范老。



他回到座椅上,给茶杯冲上热水。多么无情的结局啊。这是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吧,从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在乎旧人哭?天哪,那些当时觉得矫情庸俗的歌词倒成了恶谶,一一兑现在我身上了。他重新摊开报纸,翻到副刊,孜孜细细把那篇文字又看了一遍,而后,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轻轻诵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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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0: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回来选个雨天







作为一个只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去旅游的人来说,我对所有游览过的地域,都无法详备的复述其民俗风貌。这其中也包括新近游览的江南水乡名镇??那个让人无论春夏秋冬,还是月夜雨晨都会产生许多清丽、忧伤故事联想的桐乡乌镇。



现在让我回忆讲述乌镇,我的印象已很模糊,只能说些大概:约莫东西走向的长街,并行着一条永远静止不流的小河;无数的石桥凝重地隆起于河面,把小河分成一截一截,使小河显得格外幽长深杳;长街两旁的房屋多为白墙绿瓦的古建筑;小河里的绿水载浮着乌顶木舟,橹声清脆,有如风荷摩戛……



她指着河里的小船说:“这个就是浙江的乌篷船吧?”我说:“应该是吧。这船顶是乌黑的,不就是乌篷船啦。”她说:“也是,反正我们觉得是就行。”乌镇之游,我还能说得清的,大概就是和她在一起的部分细节了。



我们走在一尺见方的砖石街道上,走得很慢。我和她不是十分熟悉,还做不到无话不谈,因此,只能说那些让人最易忘却的闲话。有时,又各自默然,想着自己的心事。当都觉得有些冷场时,便同时抬头相视一笑。我们从这个人的故居走进,从那个人的宅院走出,留下的都是千篇一律的模糊印象。江南民居的深宅大院曲深而幽暗,总给我一种莫名的压抑。我们的足迹要么自失不显于那曲深幽暗之中,要么很快被后来者蹴踏得不复存在,而注定不会留下任何故事。



也许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而又使我颇感新鲜乃至于兴奋的责任,使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把心思放在游览的物象上。我只是在细细留心那些她感兴趣的物象。如果她因此快乐,我便有了一种可怜的自得。然后,选择时机和角度为她拍张照片。以前,我也让别人为我拍照,那时,我只是想让我这个易逝的现代人反衬出身后景物的古老庄重,以便日后细细体味古老中的沧桑和沧桑中的伤感。而今天,我的心思正好相反,我只想让她这个现代女孩用她的青春活力衬托身后景物的古旧衰败,以便日后能从中细细体味这个现代青春的活力和青春中蕴育着的伤感。



我们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仿古的染布坊。作坊外的大院子里密密匝匝地高悬着蓝底花布,似从天垂落。那花布被风吹摆着,飘舞着,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我要她站在飘舞的布匹丛中照张相,可布匹因风飘舞不定,总是遮挡住她,我把握着相机跟随布匹左右来回。渐渐地,我觉得她的整个人也开始随布匹而轻?,随时会飘离我的目光所及,飘离出我的心灵能感知的范围。在抓住机会按下快门的瞬间,我忽地有一种莫名的空虚,这空虚一下子占住了我的整个心墟,使我恍惚地不知所以,不知自己的存灭。紧接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伤感伴随着大量的泪水涌来。但她当时也许正欢愉于这种既古典又时尚的拍照场景,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的变化,当我背过身再转回来面对她时,已恢复如常。微红的双眸在被风尘污染的镜片后是不容易被察觉的。再说,她又怎样会想到这会儿我会有这般的情感之倏变呢?其实,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心里的秘密,在通常情况下是无必要的,因为,别人永远不会像自己这样永无止息地关照内心的动静休戚。



狭长而古老的街道终于被我们散碎零乱的脚步一步步度量得少了。透过一些垂直于这条街的狭窄巷道,我们可以看见被房舍截断的一段段河水和慢慢划过的一截截乌篷船。街的两旁的屋子里也正用力向外吐散着旧木头、旧家具和霉书破衣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迫使心不在焉的游客意识到贮藏他们的屋舍之古老,以及混合在屋内空气中或是躲藏在哪处墙角或抽屉里的有关家和情的缠绵故事。



在这条供我们游览的古街的西头的一间简陋的大屋子里,我们坐在一起看了一场“皮影戏”。其实并未存心看,只是走得太累,想歇歇脚。上演的是熟稔的那一段??孙悟空与牛魔王斗法,无任何新奇处。但我挨着她坐着,看得竟是那般投入,想我当时的神情定似个孩子。戏演得快完时,她又象个孩子似的跑到后台去看皮影人是怎么被操控的。过了会儿,她兴奋地两眼睁得老大的跑过来对我说:“哇,真不简单,就一个老人,两手持着牵附皮影人的线索,不停地提拉,便演出这么生动的戏来。”我听了,也觉得不简单,之前一直以为至少有两人操纵。这时,她又拽拽我说:“看,就那个老人。”我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到了那位魔法师般的幕后演戏老人。他穿着洗得泛黄的白汗衫,身躯微胖,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着饭。于是,我心里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便随口对她说:“孙悟空、牛魔王虽千变万化,还不是被这样一个老头用细细的线索牵引着。”她看着我,不说话,似在思索我话中的暗示。其实我并未暗示什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事隔几天,我才想到:“其实孙悟空、牛魔王的面部表情呆滞而无丝毫变化,打斗的动作也很机械,但被那位同样没有表情的持线老人上扯下拽,弄得似乎活灵活现,把我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两个神魔的肌体运动上去了,而全然不在意他们的表情。这难道是在暗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用肌体说话的时代?由此,我们似乎可以不注意一个人的表情和表情下的心情,而只需注意人的行为?而我又是那样的自幼便注重表情和心情,不善肌体运动更不要说肌体话语。”我这才想到我为什么总是如此的孤独,与自己的时代隔膜如此之深,为何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把大量的泪水注入双眼。



“要是下点小雨就好了。”这句话是我和她沿着古街的另一面河堤往回走时,她对我说的。这使我一下子联想到这街、这小河上空迷?着的青紫色雨翳,雨翳中各种花伞错落,轻轻隐现,如阳光透过雾气时产生的七彩光圈那般美丽。那些花伞下,有她和我,踩着湿润微滑的青石古街缓缓而行。我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如细雨滴进小河里那般嘤嘤,轻如小鱼吹破水沤那般喁喁,然后,随着细微的斜风飘落在白的墙上,黑的瓦上,绿的树上,红的檐上……,漫漫地沉浸于街市外寂静的原野芳草上,栖息在那溪边孤零零的野花瓣上,徘徊在那遥远的山岗下的荒墓上,最后又变成虚幻的雾气,变成飘忽的云烟,飘落在它自己也永远不能弄清的陌生地域,变成梦,化为乌有。于是,我觉得她所期待的小雨是那般实在而美丽,是一种心灵的不经意表露,这心灵未经粉饰,超越思维、理性和表情的程序而直接外化为她的需要。于是,我感动,我想对她说那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然而,我说不出口,不是因为胆怯或是害羞,我已没有了恐惧,已经不知道羞耻,很久了。我知道这样做要承受多少苦痛,但我愿意,因为这种苦痛或许是证明我还活着的唯一证据。我已没有感觉,除了失落和伤感,还有如同那街那河一样古老而满是锈迹伤痕的道德之堆积。我的眼里再一次充满了泪水。我知道,这泪水就是爱,是使我荒芜的心墟再度湿润并萌出新芽的甘露。



最后,我只对她说:“下回我们再来时一定选个下雨天。”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可能已没有我和她的下一回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一个人走在经常散步的街道上,在浓密的梧桐树的阴影里,我回想着上面的经历,回想着乌镇,回想着我和她一同走过的那街那河边的石板路和它们的颜色气味,回想着她对雨的期待和我对雨的期许。一切都已似那么遥远而如同梦幻,只有那句话还那么真切、实在、新鲜。我的鼻子又一次酸胀了。这一回,我终于可以让泪水尽情地流淌。















只要能在梦中与你相见,



能摸到你的衣边,我就心满意足;



你的双脚已经走到了上帝身边,



我无法追随你的脚步。



??鲁德亚德?吉卜林



他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他不想去止住它,只想让它尽情地流淌。流吧,且让它去。慢慢地,他开始抽泣,鼻子、嘴唇和舌头产生共鸣声。他知道那是哭泣,那本该是孩子的专利,是女人的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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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下小饭店里,刘蒙营和谢秋水喝着啤酒,脸上露出兴奋的浅红。



“你那大作完成多少啦?”谢秋水嘴里嚼着一块鸡肉,“含混不清地问。”



“什么大作?”刘蒙营看着他,因为他的大作实在太多。关于证券的,关于公司的,关于证券法和公司法的,关于如何理财的,还有,还有关于军事掌故的……我这人一辈子也不会流泪,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千军万马对峙,鼓声震天,激战将始的那一瞬间,我无法控制情绪,血脉膨胀,我想哭。他经常这样说。只有这种情况下我才有想流泪的冲动。



“《将军百战身名裂》,就是这个大作。”谢秋水终于咽下那块不太烂的鸡肉,清晰地说出了大作的标题。



“哦,这个你也知道?”刘蒙营乐呵呵地,“小子消息大大的灵通。写了十几万字了,再有个两三个月差不多能完成。”



“这么长?真有你的。”谢秋水赞叹地说。



“跟你说,主要是近来股市太好,于是我就成了大忙人,没办法。”他说。“若是换成前几年,股市萧条的一塌糊涂,别说一二十万字,就是三五十万字也老早脱稿啦。”



“来,喝!”杯子碰一下。



“我说,这股市到底还能牛多久?”谢秋水皱皱眉问。



“根据我的经验,要长到三千点附近才会有像样的调整。”刘蒙营神道道地说。“很多人都以为大盘要调整,但我不认为会这样。星期四大盘略作休息,收了一根小阴线,星期五便止跌回稳,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大盘要发力上攻,起码收一根中阳,而且会连续拉升。”



“你有把握?”



“我的估计通常不会太离谱。”刘蒙营自顾自喝干杯中酒。他快活地抹抹嘴唇上的白沫。



“听不少人说,股市一直要长到2008年奥运会结束后,有的说要长到6000点,你认为呢?”谢秋水问。



“不完全同意。”刘蒙营说。



“什么意思?”



“很简单,大伙都这样看,就有问题。股市的中长期趋势看好,这是对的,但60000点这个数字就很玄乎。2007年的大盘绝不会像今年这么暴涨,只会是慢牛行情。当然,如果暴涨,必孕育着暴跌。”



喝啤酒,吃香肠。证券交易所的特色。杯子叮当,白沫溅起。



“凭什么判断呢?”谢秋水夹住一根青菜,在空中作短暂停顿。“技术面?”他把青菜送入口中。



“中长期大势嘛,”刘蒙营抬起沉重的眼皮,“我主要是根据政策面和基本面去研判。个股走势则多依据它的基本面和技术面做出判断。”



“有道理。”谢秋水嚼着,两腮的咬肌一张一弛。“应该说我国的宏观经济近年内仍趋强势,政府为了恢复股市融资功能,绝不会再让股市陷于前几年的半瘫痪状态。”



“只有蠢材才会那样做。”刘蒙营说。“前几年我们证券公司损失太惨重了,南方证券等一大批公司彻底垮啦。呼拉拉似大厦倾。”



林彪确实是个将才。不,帅才。将帅将帅,就是能带兵打仗吧。该怎么写他呢?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人们对他的评价或左或右,都是不实事求是的。现在把他抬得太高啦。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没有毛泽东宏观的战略指引,一切局部作战的胜负都将是很难预料的,而且,即便胜利了,也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宏观经济,决定大势走向。万事一理,无有例外。



“宏观,最终宏观决定一切。”刘蒙营又自干一杯啤酒。







虞迁走进吴百年的办公室,递了一支烟。“郭淮的案子院长批准退查了。”他说。



“我知道。”吴百年说,“刚才食堂吃饭时告诉我的。你尽快把手续办一下吧。”



“好的。”虞迁说。他转身欲走。



“站住,”吴百年喊住他。“你的牙缝里有青菜叶子。”



他用右手的小指头那长长的指甲连抠带挑,把青菜叶子弄出来,但菜叶又嵌入指甲里。于是,他又用左手小指的指甲把菜叶抠出,然后弹出,向白壁粉墙飞去,钉在上面。墙上的斑点。



他走了出去。又剩他一个人,吸着他递给他的香烟。他感到来自胃部的不适。吃肉的缘故。那是胆囊炎发作。他坐下,把一本小册子翻到第七页,目光落在第五行:



在这段时期,罗素与怀特海经常同住一屋。怀特海夫人患了心脏病。罗素描述过这件事,1901年,有一次,当他从怀特海夫人的病痛中发现她的孤独感时,突然得到一种“人的心灵的孤独性”的启示。他想到除了宗教的传道者所教谕的那种非常强烈的爱以外,没有别的的东西可以深入人的灵魂。



他翻弄桌子上的报纸,这是他的习惯。上班时间没工夫看报,趁午休时浏览一下新闻。他从第一版开始看,一直看到最后的文学副刊。下回来选个雨天?不错的标题。且让我看看。钩弋?这文风好熟悉?钩弋夫人?是谁?



他拿起电话,拨通虞迁的内线号码。



“小虞,你过来一下。”



“你看看这是?”吴百年指着那篇文章的作者名字问。



“钩弋?对了,”虞迁说,“是王晓辉。他经常来我们单位。以前我在民二庭时,他每年都要请我们聚聚的。因为他分管风险资产这块业务。”



“哦,原来是他。”吴百年说,“怪不得觉得文风很熟悉。他已经很久没在报纸上发这种小文了。”



“没错,他现在是中国银行副行长,这人么,一旦为官,文艺也就荒废了。”虞迁笑着说。



“嗯,我再来琢磨琢磨。”吴百年说。“他的东西还是值得读读的。他不同于一般为官的人。我多少还是有些了解他的。”



“他离婚了,离了好几年了。”虞迁说。“一个人单过,一直没有再婚。听他们行里的人说他好像在一次旅游时认识了一个女孩,他对她很倾心,不知现在怎样了。”



“这篇文章说的就是那件事。”吴百年说。



“不好。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虞迁说。“一个人把这种事原原本本公诸于众,要么因为成功之喜,要么因为失败之哀。而他……”



“别说了,”吴百年寒肃着脸说。“可怜的人啊。失败者。”



“爱之咬,可以治愈所有的伤口,却没有什么能治愈它。这句话是谁说的?”吴百年问虞迁。她那副个性鲜明的面相,一定会咬上一个人,一个爱她的人。不知这个人会是谁?估计老早就回到新丰了,已经吃过了。且慢,也许她根本没有回去,在城上办点私事什么的,去商场买一件时髦好看的衣服,或是一只漂亮的拎包,或是一条漂亮的围巾。嗯,她那条围巾和那身衣服还是蛮谐调。挺会装扮自己的。



“是……严格的说,”虞迁回答,“前半句是尼采说的,后半句不知是哪位高人说的,估计这人和尼采不相上下。”



吴百年苦笑一下。“你小子马屁功有长劲。”



“这么说,是庭长你说的?”虞迁故意眨巴着眼睛。



“去吧,我要午休了。”吴百年摘下眼镜说。







“大盘股领涨大盘,这是即将过去一年的特点。”刘蒙营说,“我想,明年该小盘股发力了。”



“大盘股相对稳健,但赚头相对也较小吧。”谢秋水说。



“不一定。你这是过去的经验。”刘蒙营说。“银行股仍然会有行情,但不是工商银行和中国银行。”



“那会是什么银行?”谢秋水问。



“比方说,民生、华夏、兴业,这些银行股还会有很大上涨空间。”刘蒙营说。



“对了,”谢秋水说,“听人说华夏银行要长到六十元?”



刘蒙营笑笑,没有说话。



“你同意这个说法?”谢秋水问。



“没有,但也不能反对。”他说,“因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不是一点没有。我为什么要把话说绝呢?在我看来,涨到二十就很好了。”



“目前又到了全民炒股的境地,仿佛遍地黄金,办公室里最多的话题不再是萨达姆和伊朗核浓缩,而是中国股市,什么外资并购题材啦,什么定向增发概念啦,什么希缺资源品种啦,多啦,还有什么业绩预盈、净利润增长百分之两千等等,仿佛这些股票只要买进,就能发财。你对此有何评价?”谢秋水问。



“缺乏投资渠道,缺乏投资品种。”刘蒙营说。“老百姓手里的钱很有限,炒地产?不可能,炒黄金?不可能。那么还有什么好炒的?所以,股市一牛,百姓就把银行存款提出来炒股,股市一熊,他们就把股票变现重新存入银行。政府干预股市,教育股民,说什么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简直屁话。不解决政策问题、市场问题,如何能有健康的股市和股市投资者?”



一个影子从玻璃窗前缓慢踱过去。



“泡沫。政府害怕,股民害怕,机构投资者也害怕。如何在泡沫还没鼓胀时就吹破它?”刘蒙营瞪着谢秋水。“你有办法吗?”



“没有。我想政府也没有。”谢秋水说。“除了发布提高存款准备金利率的通知,除了限制入市资金,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刚才那个人你看到啦?”谢秋水问。



“谁?我没注意。”刘蒙营说。



“好像是张建生。”谢秋水说,“我也是在他快走过去时才注意到。”



塑料袋子,哗啦哗啦。里面装着什么?盒饭?还有一本旧书。眼镜架子快掉下来了,架在鼻尖上。一圈一圈的,像个看书的老学究。坡者,土之皮也;波者,水之皮也。



“他重新结婚啦?”刘蒙营问。



“不知道。”谢秋水说,“自从他遇到那本旧书的主人,他就断绝社交了。”



“是旧书使他变成怪人还是旧书的主人?”刘蒙营说。“哦,失落的人儿,他何时会复活呢?”



“寻梦。”谢秋水说。“这个世界,从来不乏寻梦的人。或者,活在梦里会更好些。”



他会怎样?他一定首先看到了自己的那篇文章。雨季,下回来选择她。可是下回还有吗?这正是作者伤感的来由。错过季节、错过人物、错过岁月。一个人躲在办公室或是寓所,反复看着,好像那不是自己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好像是另一个人写的,写的是自己的事。如果她已确实离开了他,那么他流泪吧,多情而自伤的男子汉。可怜的人儿,你何时复活啊?我得想办法去安慰他。可忧伤的心如何可得安慰?来自自身的安慰,别人的安慰只会加重此时此刻的孤独和忧伤。



“我最近总是梦到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刘蒙营说。“也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投身于一场浩荡空前的大战。”



“喜欢战争?并参加进去?”谢秋水着实惊讶了一下。“问题恐怕出在你把自己排除在阵亡将士的名单之外。”



“战争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确实是艺术。”刘蒙营说。“一场美好的战争就是一个最伟大的事件,一个最伟大的事件就是一个最伟大的思想。但是,我并不认为一场血腥屠杀是一场美好的战争。”



“战争就会血腥和死亡。”谢秋反驳说。“阿波罗以可怕的方式拉满银弓。”



“霍布斯认为,就战争来说,兵力和欺诈是两种首要的力量。”刘蒙营说。“而我更喜欢兵力的对峙。战鼓动地而来,兵戈森森耀日,让人热血沸腾。三万义士同日死,青天旷野寂无声。这种境界是最高境界,足以让我这样的人落泪。”



他们高谈阔论着,舍不得离开千禧龙饭店。头发染成棕红色的女招待站在角落里怒视着,她可是和他约好了时间的。看看腕表,快了。怎么办?发个短信告诉他这里有两个混求是烂屁股,赖着不肯走?发吧。她从口袋里摸出粉红色的小巧手机。







走廊里谁晃来晃去?脚步声沙沙的,似乎蹑手蹑脚,偷听?难道有人发现我的状况有什么异常啦?他站起来,轻轻走到门后,侧耳倾听?没有了,什么声音没有了。知道我来偷听?他回到皮质座椅上,躺下。



走廊的人不再沙沙轻走。她走进他的房间了,把门锁上了,确信无疑。抱住,相互抱住,亲吻着。宝宝,我想死你了。我也是。我爱你。爱你。



他闭上眼睛,他不知道那沙沙的脚步声意味着什么,那沙沙声令他更加空虚寂寞。他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入黑色公文包里。他坐直身子,然后前倾,他拿起笔,在纸上写着。很久没有用笔写字了,除了签字。



宽恕就是遗忘。斯宾洛莎。宽恕她却不能宽恕自己。因为我可以遗忘她,但却无法遗忘自己。他在纸上胡乱写着。科学怪人呐,我的……你,这个女人,告诉我你真是用社会坟场的材料捏成人形的?把爱你的男人追逐到死亡的境地?遗忘,遗忘吧。可我如何遗忘?连她都遗忘不了,何况自己?人不可能聪明,因为他们永远不会错。放屁,放屁的卢梭。人永远都在错,错下去,因为人很聪明。放屁,放屁的王晓辉。



他站起来,踱到窗前。楼下的千禧龙饭厅里打碎一只盘子,他隐约感到一种意味着碎裂的气流微弱地传来,轻描淡写地在玻璃窗上碰撞了一下。警车呼哨着,从解放路驶来。在大市口往中山东路转过来了,速度放慢了。现在几点?不早了,两点十分了。已经是上班时间了。走廊里怎么没有声音?对了,今天是星期天,加班,大伙不可能像平日里那样忙来忙去。再说,这层楼主要是领导办公区,来的人本就不多。



他走到门后,拧开门锁,把门打开往外看了看,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又把门关上,但没有上锁。他退回办公桌后,轻轻坐下,屁股下面海绵层软垫里的气体往四周快速扩展。







“服务小姐一定走神了。”刘蒙营轻轻对谢秋水说。“盘子打碎了,估计要被处罚。”



“处罚?也不见得吧。旧盘子,值不了几个钱。”谢秋水说。“你猜猜她想什么心思以至走神?”



“什么情况都有。”刘蒙营快活地吸着薄荷味的万宝路。“比方说,被你饱满丰朗的外表吸引住了,比方说昨天晚上和男朋友呕气了,比方说,下午还有个什么约会之类的心思……什么情况都有,对不对?”



“那是,那是,”谢秋水翻着白眼说。“你最好把所有可能发生的都列举出来。”



一辆警车开过来了。缓缓的。



“检察院的。”谢秋水说。



“没错。”刘蒙营说。“刚才副驾驶位子上的那个把头探出来吐痰的家伙,我认得,是反贪局的,叫什么李自强,是个硬派人物,能叫死人开口说话。”



“是他?”谢秋水惊讶道。“我听虞迁说起过,这家伙是个变态狂。整人的手段比他的岁数都多。”



“我也有耳闻。”刘蒙营说。“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栽在他手上。”



“车子好像就停在中国银行门口,我见它刚才减速并打了右转向灯。”谢秋水说。“银行也不太平。”



“金融系统吗,”刘蒙营说,“本身跟钱打交道。整天数着别人的钱,能不动心?”



“王晓辉就在中国银行做副行长,你晓得吧?”谢秋水说。



“怎么不晓得?”刘蒙营说,“我们证券公司和他们银行打交道太多了。我和他很熟悉的。怎么,你担心他会有问题?”
“怎么可能?”谢秋水说。“他怎么可能会有问题?我是突然想到他,才说起的。”



“这位老兄现在混得不错,行里口碑甚多。”刘蒙营说。“他是个好人,就是性格不甚开朗,但待人绝对真诚。”



“是啊,没错。”谢秋水想起了刘蒙营办公室的那张日报副刊上的文章。“他是个好人,可有时好人却很不快活。他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不快活?”刘蒙营反问。“快不快活在于自己,而不在于他人,也不在于你是不是好人。通常,我是说通常,坏人比好人快活。”



“正是,正是。”谢秋水说。



“比方说你小子,”刘蒙营大笑着说,“你小子就很快活。”



“胡扯淡。”谢秋水说。“你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开玩笑的,别介意。”刘蒙营说。



“知道是玩笑。”谢秋水笑容一敛,认真地对刘蒙营说,“我今天看到他了。”



“谁?你看到谁了?”刘蒙营问。



“王晓辉。”谢秋水说,“凭第六感,我觉得他很不快活。作为朋友,我想什么时候和他聊聊,最好你也参加。你看呢?”
“好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一定得好好和他谈谈。我知道他性格有点忧郁。”刘蒙营也认真地说。“说到底,他是个好人。”



“嗯,就这么说。”谢秋水说。“吃点主食吧?”



“好的。想吃什么?”刘蒙营问。



“问问打盘子的有什么吧。”谢秋水说。



“小姐,有什么主食?”刘蒙营用富有磁性的洪亮嗓门问道。



“面条、咸泡饭、面疙瘩,还有扬州炒饭。”



“来面疙瘩吧。小时候经常吃的。”谢秋水说。



“好,就来面疙瘩。”刘蒙营豪迈地说道。



“再来碗面条,小姐。”刘蒙营吃完面疙瘩,谢秋水的面疙瘩还有了三分之二。



“什么面?白汤红汤?”小姐噘着红嘴唇。



“红汤。”



面来了。呼啦啦,呼啦啦。



“你吃面的声音真响,很不雅,知道吗。”谢秋水说。



“听出像什么啦?”刘蒙营最后一次呼啦啦,然后端起碗,把很咸很咸的酱油汤喝干。宽广的脑门上尽是汗珠。“像风展红旗猎猎响。对吧?哈哈。”他开心得大笑。



“哪来的音乐声?是豪勇七蛟龙,波恩斯坦的。”谢秋水竖起耳朵。



“什么音乐?是我的手机铃声。”刘蒙营不无得意地说。他从很深的长鱼口袋里摸出手机。



“这种手机彩铃,真是头一回听到。”谢秋水说。



“少见多怪吧。”刘蒙营说。“是我表弟。你听到的都是什么蝴蝶啦、情非得已啦,当然就很难……喂,惟楚啊,什么情况?什么?在哪里?在……让我看看,喂,这个饭店叫什么?一下子就是说不上来。”



“千禧龙,真是大脑短路了。”谢秋水讥嘲说。



“对,千禧龙,在中国银行旁边,再旁边是万方超市。知道啦?对,对。什么?你过来?你现在在哪里?哦,那近的很呐,顶多五分钟脚程吧。”



“在这里等?算了,让他去你办公室吧。”



“喂,喂,我跟你说,我们已经结帐走人了,这样,你直接去我办公室吧。嗯,对,好,见面再说。”



“林院长?一个人在哪里鬼混?”谢秋水问。



“鸟人,一个人跑到金聚德小撮一顿。也不打个电话来,不然我们哥仨一起喝喝、吹吹多爽啊。”刘蒙营用惋惜的口吻说。



“可不是,很长时间没和他一起吃过饭啦。”谢秋水用同样的口吻说,“不过今晚大家就可以聚在一起海阔天空了。”



“小姐,埋单。”刘蒙营用富有磁性的洪亮嗓门喊道。



“九十七块五毛。”小姐拿着结帐单说。



“我说那七块五毛就算啦,”刘蒙营一边用竹制牙签剔牙,一边讨价还价。



“不行的,老板,你不能让我们做服务员的为难。”小姐的红嘴唇噘起一寸多高。



“啊,怎么这么小气啊,我可是你们饭店的常客啊。”刘蒙营把从牙缝里剔出肉末吐在地上,眼睛斜睨着服务员没有表情的脸。



谢秋水一旁偷偷笑着。



“算啦,算啦,不给小姐为难啦。”他掏出一把碎票子,一五一十地数着。“嗯,下回不来你们这里啦,一点不讲交情。几块钱不算什么,但付着让人心头不爽。嗯,不爽,很是不爽。”



“谢谢。”小姐转身。总算摆脱这两个烂屁股了。



“喂,小姐开张发票。”刘蒙营喊道。“不能让你们老板逃税。”



“好的,稍等。”小姐答道。关我屁事,开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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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林惟楚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



“哟嗬,秋水也在啊。幸会幸会。”林惟楚说。



“还说呢,你这家伙真是不地道,一个人吃独食,闷拖。打个电话来嘛,我们兄弟仨一起喝口酒多快活。”谢秋水说。



“同感。你小子就不能打个电话,为了节省话费是不是?”刘蒙营板着脸说。



“看看,看看,都说到哪里去了吗。”林惟楚很不好意思。“一大早就被老婆差遣着去给她买什么倒头圣诞礼物,在街上转来转去,不知买什么好,都把我累死了。最后去给她买了这个,”他举举手中尚未放下的礼物,“出门时口干舌燥,看看时间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她却打来电话,说要去婆家。就这样,我无奈地走进了马路对过的金聚德大酒店。”



“‘无奈地走进金聚德大酒店!’听到啦?”谢秋水故意拉长声调,看着刘蒙营。



“嗯!”刘蒙营乜斜着眼,“听到了。好一个无奈地走进金聚德。我无奈地……”他做出可怜兮兮的鬼脸。“这口气像院长助理的,是那么回事,一般人不能说,否则要烂舌根的。”



“哈哈哈……”谢秋水大笑,刘蒙营跟着笑,林惟楚也跟着笑。



“坐下吧,表弟。”刘蒙营喷出一个很圆的烟圈,烟圈滚滚向前,散发着怪味。但他的口腔的味觉却是令人快活的薄荷味。“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我这里就我的这个皮凳子坐起来舒服些,我年纪最大,我要是让给你们坐,你们会觉得我虚伪,对不对?”



“一点不错。”林惟楚用一块黑乌乌的抹布扇了扇一只硬纸板包装箱,小心翼翼坐下去。他抬眼看着刘蒙营, “表哥,你要是把皮凳子让给我坐,你就太虚伪了。”



“绝对是个伪君子。”谢秋水也狠叨叨地说。



“好!到底是自家兄弟,了解我的为人。”刘蒙营咧嘴笑着,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口。“为了荣誉,为了声望,为了申银万国镇江营业部首席证券分析师至高无上的地位,老兄我誓死做个实在人,坚决不做伪君子。”



“好,好。小弟我坚决支持。”林惟楚?掌而欢。



?叱,噗。他屁股下面的纸箱瘪啦,他往后仰倒,后脑有限度地碰撞在一张落满灰尘的折叠起来的行军床的铁制床梆上。



首席分析师的办公室里顿时弥漫着笑声和香烟的烟雾。



“一根大阴棒,从上面直掼下来,穿头破脚,整个形态被破坏啦,难看,难看死啦。”刘蒙营笑得前合后仰。



谢秋水也笑。笑啊,笑啊。这个世界充满笑声。幸福的快活的笑声。



“你干脆坐在行军床上吧。”刘蒙营说,“底部扎实。”



“没错,没错。”谢秋水说。“大盘企稳,再度攀升。一根巨阳,重新收回三十日均线。”



“弄点水喝。”林惟楚博士自己动手,用印有万国证券字样的纸杯去那个带有腰线的蓝色柱状桶边去盛水。监督电话5291696。沁莹。自来水。汩汩,咕咕,往上翻泡泡。



“看来刚才的那顿独食一定吃得不错,羊肉狗肉,可都是暖胃烧心的。”刘蒙营说,“口干了吧?那就多喝点,老兄这里的水绝对免费。”



“拉倒吧,你。”林惟楚没好气地说,“难得来一次,连个凳子都没得坐。”他坐回硬梆梆、?屁股的铁制行军床上。



“林院长,最近都在忙些什么?”谢秋水瞪着被绚丽色彩染红的双眼问。“到你这个身份不应该太忙吧?”



“还行,还行。”林惟楚说。“本来,纯粹做个老师挺轻松,但有了这么个院长助理的头衔,那杂事可就多啦。”



“对啦,”刘蒙营插话说,“你的那个博导身份忙定啦?”



“要到明年呢,”林惟楚说,“明年上半年批下来,这个已成定局。”



“那要恭喜你喽,”刘蒙营说,“不容易啊,有了这个头衔,带几个漂亮的女博士,那滋味,可美着呐。”



“去你的,总拿表弟开心。”林惟楚说,“你知道,你这表弟见了女孩子就脸红的。”



“脸红?”刘蒙营大声说着,瞪着谢秋水,“他说他见了女孩脸红?”



“红啊,红啊,还滚烫呐,”谢秋水做着鬼脸。激动之余,脸红心跳。



“正常生理反应。”刘蒙营说。“绝对正常,不需就医。”



“喂,喂,”林惟楚嚷道,“今天来就是为了让你们在我这不甚丰腴之身体上消遣取乐吗?”



“不甚丰腴,说明很正常吗,是一具增之一分太肥,减之一分太瘦的标准肉体吗。你说是不是?”他把脸转向谢秋水,去征求他的意见。



“是啊,是的。分析师的话分析得头头是道。”谢秋水说。



“算啦,算啦,我不开口啦。”林惟楚喝着热水。“看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其他没说的了,”刘蒙营说,“你把我饮水机的包装箱坐瘪了,你看怎么处理?”



林惟楚看了看歪瘪的纸箱,又看看饮水机和连接上面的蓝色带腰线的柱状水桶。



“开个价吧,亲爱的表哥。”他说。



“开价?暂时不。”刘蒙营说,“等你那个什么博导下来时,再开。那时你一高兴,说不定就同意我定的天价。高开高走,一路飙升。”



“完全可以,”林惟楚说,又喝了一口热水。



“好啦,好啦,不嚼舌头啦。”谢秋水说。“几次路过学校门口,都想进去找你讨教讨教的。”



“那怎么没去呢?”林惟楚说,“说明还是不很想啊。”



“那倒也不是。”谢秋水说。“你想啊,我都是带着任务走过那段路,不可能无所事事逛到那里。对吧?所以啊,我就想,一定要找个闲时,把哥儿们都约了,放下所有心思,见见面、吹吹牛,叙叙旧。那样的见面才有意思。”



“所以才有今晚相聚之约。”刘蒙营说。



“正是。”谢秋水说。



“唉,是啊,整日里真不知忙些什么。”林惟楚不无感慨。“早上和虞迁一起吃了顿锅盖面,和他谈了谈他的个人问题。”



“锅盖面?在哪家吃的?”刘蒙营舔舔舌头,咽了一口津液。



“镇南面馆。”林惟楚说。“难得吃一顿还可以,连续吃就不行了。”



“还可以。镇南面馆。”刘蒙营的眼神显示他在品味某次去那里吃面的感受。



“他怎么样了?”谢秋水问,“我是说小虞和那个小苏?”



“嗨,别谈了。”林惟楚说,“虞迁这小子,不知道想要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苏对他可是很痴情的。”刘蒙营说。



“可不是吗。”林惟楚说,“怎么劝说都没用,还尽说些大话、瞎话。”



“书读多了,中毒啊。”刘蒙营说。“我知道他中哈耶克的毒、中柏林的毒、中尼采的毒。”



“没错,开口闭口都是先贤们的牙后慧。”林惟楚说。



“这家伙中洋毒甚深,看来非得用中药调理不可。”谢秋水说。



“中医?”林惟楚说,“你没听见他是怎么骂中医的。那回吴百年、吴怀柔他们都在场。骂得好难听呢。”



“虞迁骂国粹很有一套。善骂者虞迁。”刘蒙营说。



“对了,你们说到洋毒问题,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林惟楚若有所忆地说。



“什么事?说说看吧,也是关于虞迁的?”刘蒙营说。



“不是虞迁。是刚刚发生不久的。”林惟楚说,“准确说,是发生在刚才我来这里的路上。”



他们两人看着他,都不言语。



“你们猜猜看,我刚才在路上都遇到谁了?”林惟楚故意眨巴着眼睛问。



“谁呢?你的熟人一向很多啊,估计是个女的吧。”刘蒙营说。



“嗯,估计是昔日相好吧。”谢秋水跟进一句。



“什么呀,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人。”林惟楚掏出香烟,扔了一支给谢秋水,自己点燃一支。他深深吸了一口,满脸都是满足的表情。“是法院傅院长傅馨蕾的宝贝儿子。”



“是他?”刘蒙营说,“他不是在丹麦留学吗?怎么会出现在中国灰都镇江的大街上?”



“是啊,难道回来过圣诞的?”谢秋水说,“那他可是选错地方啦。”



“什么灰都?”林惟楚说,“应该是醋都。醋类拔萃之都。”



“一市获二都之名,不是很好吗?”刘蒙营说。“到时候,可以请吴百年老贼写一篇《二都赋》什么的啊。”



“有创意。”谢秋水说。



“你们猜他回镇江做什么的?”林惟楚轻设一问。



“干什么?相亲呗。”刘蒙营说。



“缺乏想像力,严重缺乏。”林惟楚说。



“轮到林博士反击啦,”谢秋水笑着说。



“那小子是回来割包皮的。”林惟楚说。“博学、聪明的人想不到吧?”



啊噗……刘蒙营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热水尽情喷射而出,小雨点都溅到对面谢秋水脸上啦。



“割包皮?有没搞错?你小子越来越会说瞎话了,教授教授,白天才是。”



“谁说瞎话谁是小狗。”林惟楚赌咒说。



“真的?有这种事?”谢秋水说。“这么个小手术要来镇江做?在丹麦不是很容易搞定吗?再说了,西方国家不少地方都有割包皮的传统,那可是上帝喜欢搜集的好东西。”



“还有啊,”刘蒙营揩揩嘴巴说,“这种法律上属于隐私的事你又如何得知的?总不会刚才在大街上他抓着你的手恳切地说:林叔叔,我回来割包皮啦,那玩意长在上面不好,裹住敏感的头部,感觉不到人生的真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秋水鼻涕眼泪都笑出来啦,“肚子笑痛啦,直不起腰来啦……”



“你们怎么知道的?”林惟楚突然认真地问了一句。



“什么?难道真是这么回事?”刘蒙营和谢秋水相互望望,同时问道。



“是的。”林惟楚点了点头。“当然,不是刚才在大街上对我说的,是他那曾经当过法医处主任、看见过很多生殖器的母亲傅馨蕾院长告诉我的。”



“她怎么说的?直截了当?”刘蒙营问。



“林院长啊,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啊。”她是这样开头的。



“嗯。没错,这是她的口气。”谢秋水说。



你说吧,院长请我办事,是我的荣幸啊。我说。林惟楚尽量模拟当时的场景。



哎呀,真不好意思开口啊。没事, 你说吧,都老朋友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好吧,那我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林院长了,反正也不是外人。就是嘛。你那不争气的侄儿不是在丹麦上学吗?是啊,我知道啊,当时还是我帮着联系的呢,他怎么啦?米铁兰这孩子可是个优秀的孩子啊,怎么能说没出息呢?嗨,这孩子啊,从小就没少让做爹妈的操心。这不,留学的事还劳动了你林院长的大驾,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没再插话,静静地等她继续说。她说,你知道的,林院长,那西方国家啊,确实开放,特别是男女关系问题上。知道吧,铁兰那孩子在丹麦找了个女孩子,是同班同学,是个阿拉伯人。唉,当时在家时我还老担心这孩子不开窍呢,谁想到啊,一到那里就谈上恋爱啦,这西方人呐,在性的问题上,确实有一套让人开窍的办法。知道吧,铁兰和那女孩子不久就同居一起了。这时啊,铁兰才发现自己生理上有点问题。他包皮过长过紧,弄进去一点快感都没有。知道吧,要是那样,做爱就没什么意思了,知道吧。唉,都是我这做妈的粗心,整天忙事业,孩子的生理问题从来都没引起过重视。你想想,我这一粗心啊,让孩子白白流逝了那么多宝贵的精液,你说说那和梦遗有什么区别?梦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林院长,你一定知道的,就是俗话说的跑马。知道吧。唉,真可惜啊。



哈哈哈哈哈……三个人一起忍不住大笑。



林惟楚继续模拟当时的场景。



他那女友啊,到底是个开明人。坚决劝他把包皮割了。她说,古埃及人是割包皮的祖宗,以色列人是割包皮的主力,古阿拉伯人也当仁不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想了想,觉得这包皮一日不割,身心就一日不爽,于是他就打电话回来征求我和他爸的意见。他打的可是长途啊。我和他爸一商量,果断决定让他尽快把包皮割了,越快越好。可那孩子不相信丹麦人的手艺,说那里的医院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大鼻子歧视中国人,做手术时不认真,一不留神,连龟头都割下来怎么办啊?我和他爸一想啊,觉得铁兰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于是我们就决定让他圣诞节期间回来做手术。



哦,原来这样啊。我说,应该尽快做。林惟楚对她说。这说明你们做父母的很开明,这不但不是什么丑事,而且,正如铁兰那女友说的,是一件大有来历的事,知道吗,在西方,叫割礼。什么意思呢?那可是一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当然喽,现在已经不神秘了。所以啊,你们也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啦,什么顾虑啦,都是没必要的。我宽慰她,并举例说,我表哥刘蒙营也有包皮,但他的包的不紧,捅进去的时候自当往上翻卷,不影响性生活的质量,知道吗?现代生活,时时处处都讲个质量。既然不影响质量,所以他就没做切除手术。但铁兰的这个皮既然这么紧,那就一定要割掉。傅院长一听这话,开心的要死。



我问她,傅院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小子,真是要把我们笑死啊。”刘蒙营和谢秋水一边听一边笑。



林惟楚不笑了,他想尽量复原当时的场景。



是啊,我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啊。傅院长说。我听说林院长有个高中同学在江滨医院,是个外科主任是吧?傅院长,你说的是俞力生吧?对,对,就是俞医生。没错,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江滨医院第一刀。啊,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麻烦林院长出个面,请俞主任亲自给铁兰做这个小手术,你看行吗?林院长。嗨,这么个小手术算个什么,一句话,没问题。



那后来呢?手术怎么样?他们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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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就去找俞力生。林惟楚说。俞力生说割包皮这种小手术现在都是用激光做,犯不着他亲自操刀。于是,我就把俞力生的话说给傅馨蕾听。谁知傅馨蕾死活不让做激光切割手术,他执意要俞力生亲自动刀。没办法,我只好请俞力生好歹给个面子,小试一把牛刀。俞力生也是拗不过我的情面,只好用那双专为病人切除肿瘤的手,挥刀切除了米铁兰的包皮。



“呵呵,简直就像是挥刀自宫那么爽快。”谢秋水说。



“那包皮呢?米铁兰的妈妈帮儿子献给上帝啦?”刘蒙营一本正经地问。



“去你的吧。”林惟楚说。“所以,先前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老远就一眼认出了米铁兰。因为啊,他走起来两条腿不能像正常人这样并拢,而是撒开来走的,说明那玩意还没完全痊愈,和内裤摩擦起来有些疼。”



“是不是像这样走?”谢秋水站起来,在房间里模拟着裤裆有异物妨碍走路的样子,一撒腿一撒腿地往前挪着步子



“没错,正是这样。”林惟楚说。



“敢情你小子以前也做过这种手术的,走起来绝对正点。”刘蒙营对谢秋水说。



“是啊,我的比较松,捅进去的时候会自动往上翻卷。”谢秋水撇着嘴巴对刘蒙营说。说完就嗤嗤笑个不停。



“好你小子。”刘蒙营回过头对林惟楚说,“你小子干吗要举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啊?存心丢你表哥的人是吧?”



“哪里啊,我是怕傅大院长不好意思,情急之下举出自家人做例子以宽其心吗。可不,当时这招可是很奏效的。她听了顿时面皮松弛下来。”



“去你的蛋。”刘蒙营说,“下次再拿我做包皮切割例子到处乱举,看我不找人骟掉你。”



“不可能的,哪有那么多机会举出首席分析师的包皮之例啊。”林惟楚也嗤嗤笑起来。



“后来呢?”谢秋水说,“我是说你在大街上遇到米铁兰后,都说了些什么?”



“他那张满是雀斑的脸一凑近我,我就忍不住想乐着笑。”林惟楚说,“不过,我还是连吞几口唾液,忍住了。他喊我林叔叔。然后祝我圣诞快乐。”



“嗯,到底在丹麦厮混过几年。很在意这种洋节。”刘蒙营说。“哈根达斯。”



“什么?什么哈根达斯?”林惟楚说。



“不是丹麦首都吗?”刘蒙营笑着说。



“哦?哈哈,对了,是的。”林惟楚说,“我倒忘了丹麦首都哈根达斯。”



“嗯。没错,你们俩记性都好。”谢秋水说,“我是对吃的东西记忆特别深。”



“那后来呢?”谢秋水又问。



“后来我就问他,”林惟楚说,“我问他一些哥本哈根的情况。他说,我们西方很在意圣诞节的,那可是个盛大的节日。”



“呵呵,我们西方。听到啦?”刘蒙营冷笑着说。



“我们西方?不错。”谢秋水说,“杂种东西。”



“我说,我们这里现在也很重视过洋节的。”林惟楚接着没说完的话继续说。“米铁兰把嘴巴一瞥,说道,这算什么过圣诞啊,简直瞎胡闹。人家那节日,在我们西方,那可是很神圣的节日,一种暖心慰神的宗教文化气氛,这里是半点也没有的。我说,那是,我们这里才开始学习嘛,要有个过程,当基督精神深入人心时,暖心慰神的宗教文化气氛就浓厚啦。他笑笑说,叔叔说得对,要有个过程。”



“这个小杂种说得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你们说是不是?”谢秋水忽设一问。



刘蒙营想了想,说,“是的。”



林惟楚想了想,说,“我们确实需要一种宗教的安慰。我们的内心太孤独无助了。”



“那么,就请耶稣老儿来安慰大家?”谢秋水又设一问。



“那倒不一定。我们不是有释迦牟尼吗?”林惟楚耳边响起阿弥陀佛和善哉善哉的声音。



“信仰也要搞国粹?”刘蒙营反设一问。“要知道,佛教也是外来品种。”外资并购题材。大法东来,鸿渐中土,呵呵。他想到了股票,于是说,“600015,德意志银行参股,有人预测该股可涨到每股六十块人民币。”



“什么股?”林惟楚无知设问。



“华夏银行。”谢秋水说。“是我听单位同事议论的。”



“嗯,听这名字,涨到一百六也不为过。”林惟楚说。



“是释迦牟尼还是耶和华还是琐罗亚斯德能安慰我们孤寂的心?”刘蒙营巧设一问。



“吴百年老贼秃的《安慰》。”林惟楚说。



“那是我的如厕二宝之一。”谢秋水说。



“说正经的。”刘蒙营严肃地说。“孔庙有无重建必要?”



“没有。首席分析师。”林惟楚回答。“释迦观音的寺庙都是现成的,只要心诚,进去烧香或站在阳台听暮鼓晨钟都能得到安慰。”



“那些个善男信女,纯粹是一帮迷信的群愚群氓。”谢秋水说。“如何得到安慰?”



“花了钱,就得到安慰。”林惟楚说。“他们嘴里咕哝着菩萨保佑。菩萨只要保佑了他们,别人倒多大的霉都与他们无关。所以,最后大多数人没得到安慰。”



“这是基督教和中国化佛教的区别所在。”刘蒙营说。



“所以,赶在圣诞节前夕,我们大家来一次聚会,也算是对信仰问题来一次新的检视和考量。”林惟楚说。



“我只是想着喝酒,其他都没想。”谢秋水说。



“嗯,我也是。”刘蒙营附和道。



“对啦,今晚到底都叫了哪些人呐?”林惟楚问。



“据我所知,”谢秋水说,“召集人许和平、虞迁、孟铃语,还有我们仨。”



豪勇七蛟龙响起。刘蒙营拿出手机。“是小孟。”



“说到她她就来啦,看来和刘兄心有灵犀啊。”谢秋水说。



“喂,是我。什么情况?”刘蒙营用富有磁性的豪勇的腔调说话。“什么?把她喊到?可是她不一定肯啊?我可没这面子。什么?还叫上刘侠?这个,这个我要问问再说。当然,人越多越热闹,但召集人不是我,懂吗?好啦,好啦,我马上来落实这个事情。师妹的事情我是向来摆在首位的,不敢懈怠。好的,我挂了。”



他们俩眼巴巴望着刘蒙营。



“孟铃语要求喊上苏君青和刘侠。”刘蒙营说。“她说,如果不喊上她们俩,她就不参加。”



“那就知会一下许和平,毕竟是人家做东。”谢秋水说。“乖乖,你这师妹好大脾气啊。”



“多大事啊,我敢打赌,和平见到美女笑都来不及呢。”林惟楚说。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嘛。”谢秋水说。



“意见统一啦?好!一致通过。”刘蒙营自说自话,掀开手机翻盖就拨打许和平的号码。



“和平啊?在哪快和着呐?”刘蒙营用富有磁性但深沉的腔调问道。“什么,在理发?嗯,应该把你那头颅修理一下,因为今晚有几位美女都想见见你呐。嗯,对,对。什么,哪几位?告诉你,孟铃语电告本人,要求喊上刘侠和苏君青,她还放言说,她俩若不来,她也不来。架子?脾气?嗯,也不是,小孟这孩子,大小姐的脾气多少还是有点的,毕竟出生名门吗,又有些学问,对不对?啊?什么?你本来就想喊上她们?怕喊不动?不够面子?哈哈,那太好啦,我马上就来张罗这件事。你小子不要妄自菲薄嘛,你的魅力不亚于我的。哈哈,好的,什么?把李翠珍也叫上?她可在新丰啊,人家不一定愿意上来啊?好的,我试试看吧。嗯,好的。林惟楚和谢秋水二公目前都在鄙处,共商国是。嗯,好的,要和他们说话吗?嗯?好的,晚上见。我挂了。”



“怎么样,”刘蒙营长吁一口气说,“哥仨分头通知吧。”



豪勇七蛟龙又响起。



“还是小孟。”他接通电话。“喂,小孟,什么?喊常晓春?行啊,我试试看,他可是大才子,我这面子恐怕真不够啊。嗯,好的,不多说了。挂了。”



刘蒙营挂了电话,无奈地看看谢、林二公。“喊他?她对他可真是念念不忘啊。”



“我估计常晓春不会来。”谢秋水说。



“何以见得?”刘蒙营眼睛泛出光彩。



“因为,他刚娶了新妇,新妇又在前天为他生了千金,此时此刻,只怕他想来也身不由己。”谢秋水说。



“怎么?他娶了新妇?还生了千金?”林惟楚惊讶地说。“那他的旧妇呢?”



“自然是弃了、修了、离了、放生了,还能怎样?”谢秋水冷笑说。



“呵呵,小子娶了新妇,也不请我喝杯喜酒。”林惟楚失落地说。



“人家的婚事是在秘密中进行的,我们都不在所请之列。”谢秋水说。



“那就打电话吧,不要嚼舌根了。”刘蒙营说。“我来打常晓春电话,看看这个猪头晚间出动不?”



“咦,怎么占线?打不通啊。”谢秋水说。



“我也打不通。”林惟楚说。“这些个时尚小姐,到了洋人的节日里可比我辈要忙得多啦。歇会再打吧。”



“你来不来?”刘蒙营问。“不来?来不了?哦,我可通知你啦,不来会有人不高兴的。嗯,管不了那么多?打声招呼?好的,一定。圣诞快乐。挂了。”



刘蒙营的脸皮松弛下来,很快恢复了红润。



“我提个建议啊,”林惟楚突然说,“把戴晨也叫上吧,她可是个好姑娘,人长得美不说,脾气也是一味地好。”



刘、谢二公一起盯住他的脸,好像他是海外来客。



“你小子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刘蒙营气鼓鼓问。“作贼去啦?”



“怎么啦?”林惟楚说。



“她生了绝症,你不知道?”谢秋水语调冰冷地说。



“什么?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具体什么病?”林惟楚站了起来。



“胃癌,切除五分之三。”谢秋水说。



“天哪!怎么会这样?”林惟楚神情沮丧到了极点。“怎么会呢?上次看到她还好好的,怎么……天哪,太脆弱了。真的。”他重重地坐下,感觉不到行军床的坚硬。他无力的眼神呆呆地注视着某个地方,思绪瞬间回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场景,然后又迅速地切换到他想象之中的病榻上。



万国证券镇江营业部首席证券分析师的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的心同时蒙上了暖冬的雾气,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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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不早啦,我还要去给她买圣诞礼物呢。答应她的,一定得办到。买什么呢?她会喜欢什么呢?唉,和她相处这么久了,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不称职的情人。不过,就算知道她喜欢什么,也还要和圣诞节有关系啊?换言之,她的礼物要锁定在她喜欢的与圣诞节密切相关的范围。这可犯难啦。怎么办呢?都四点半啦,这冬天的阴天呐,是说黑就黑的,要趁早去街面上看看,否则急急忙忙办不成事的。花了钱不说,辛辛苦苦提着礼物递给她,她却说:什么啊?怎么会是这个啊?我的脸往哪里放啊?一个连自己心爱女人喜欢的圣诞礼物都买错的男人不是个好男人。



唉,我真不是个好男人,这张嘴啊,总是关不住,从见到蒙营到现在,还不知说了多少不该说的。唉,算了,后悔也没用。不过呢,蒙营、惟楚都是自家兄弟,在他们面前不管说了什么都无所谓的。只是千万不能在同事啊、上面的领导啊、不了解的客户啊、那些没完没了的应酬酒宴上啊,在那些场合说话可一定要留神,千万不能瞎说。不过我这人也有个优点,就是跟陌生人没什么话说。



他们站在万国证券的楼下,东张西望,似在选择人生的方向。



咦,林惟楚不是说给老婆买了圣诞礼物?我且来看看他买了什么,他可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整天研究学问,当然也包括女人的好恶之类的边缘科学呐。嗯,我且来看看他那塑料袋里沉甸甸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林院长,把你那讨好老婆的东西拿来给我欣赏欣赏。“谢秋水说。



“没什么,一份香水,一尊天使长的塑像。”『林惟楚无精打采地说。



“看看吗,什么牌子的香水?“谢秋水接过林惟楚递过来的袋子,“嗯,不错,这尊天使塑像真很精致,惟妙惟肖啊。”



“是拉斐尔,天使长。”林惟楚说。



“天使也有等级吗?”谢秋水问,“这方面我可是外行。”



“有的,”林惟楚说,“不过具体记不起来啦。好像有十个等级吧。著名的天使有加百列、米迦勒,当然还有拉斐尔。”其实他记得那些天使的等级,但他没心思费这个劲把他们一一说出来。这时,他的手机又在口袋里响起来。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是她,我猜她就还会打来电话。虚荣的小女人。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背过身去。



他左看右瞧,越看越喜欢拉斐尔天使长的塑像。我也去买一尊小天使塑像。嗯,真不错,不知他在哪里买的。且等他接完电话问问他。还有 ,为什么要买拉斐尔,而不是什么米迦勒和什么加百列呢?



“你好,怎么这个时候……什么?今天晚上?哎呀,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一大早就和一帮朋友约好了去龙吟坊喝酒。真不好意思。什么?讲话稿想让我看看?帮着修改?哎呀,这个我可是外行啊,再说了,我对你们单位的工作情况不了解,再说了,讲话稿要体现领导的某种意图啊……什么?领导已经交代了?意图明确了?结构问题?文句修饰?这个……这样吧,我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去你那儿帮你看看,你看怎样?啊,嗯,好的,行啊,就这么说。你等着。再见。”



“喂,老兄,跟谁说话呐?粘粘糊糊的,像是个甜妹子的嗓音啊。”谢秋水把鼻子、眼睛一起凑到他跟前说。



“什么呀,学校的一个学生,要我帮她看看论文。”林惟楚说。“你看现在的大学生,都不会自己独立完成作业了,什么都得有老师在一旁帮衬着,有时甚至还提出请老师代劳之类的话。”



“亏得他们说得出口。”谢秋水忿忿地说。“现在的大学生真是越来越不把学习当回事了,更惶论摆在首要的位子上。”



“就是,就是。”林惟楚快速地应答着。“秋水,我还有点事,要走了,我们晚上见。”



“好的,晚上见。”谢秋水说,“不准迟到哦。”



“那是当然喽。”林惟楚以获释般的快语答道。“再见。”



“再见。”谢秋水说。



我得赶快去买圣诞礼物去喽,不跟博士林瞎掰喽。谢秋水匆匆往大市口方向走去。不好,我怎么忘了问他在什么地方买的?



他转身,大喊林院长,林惟楚!



他站住,转身过来,迎着气喘吁吁的他。



“我忘了问你啦,你那天使塑像在哪里买的?”谢秋水喘着问。



“不是说过啦,在金聚德对面的那个金马礼品商店里买的。”林惟楚说。



“还有啊,你不是说著名天使很多吗,为什么偏偏要买拉斐尔呢?”谢秋水问。



“这个吗,纯粹出于个人喜好啊。我喜欢拉斐尔的这个造型。当然,拉斐尔还能帮你从犹太人那里收回债款。”



“哦,知道了。”谢秋水说,“这下子不怕人家欠钱不还了。”



林惟楚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怎么,也想送老婆一尊小天使?”



“是啊,”谢秋水红着脸说。他忽把嘴巴凑到林惟楚耳朵边,悄声说,“女人吗,就是要哄着。”



两颗头颅骤然分开,然后是一阵中高音混响的大笑。林惟楚是高音,谢秋水是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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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里不远,我且快步走过去。谢秋水急匆匆横过中山东路,往南门大街方向走去。



得抓紧时间,干脆打的过去吧,尽管要绕道走。林惟楚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他屁股后头擦过去。车龙头上那个喇叭瓮声瓮气地喊着:



卖酒酿子哦,酒酿甜的不得命哦,快来买哦……



标准的镇江土话,老家伙在家里录好了,绑在龙头上反复放。倒会省力省事。



他坐尽肮脏的车里,蹦达一声关闭没有装配防侧撞加强横梁的车门。回头看了一眼缓缓驶去的人力三轮车。老家伙的背影一扭一扭,说明他的双腿在用劲。可怜的买卖,费劲的买卖。都不容易啊。一辆车门上印有检察字样的桑塔纳警车呼啸着从出租车的左边超过去,一个红脸膛的汉子摇下副驾驶这边的车门玻璃,狠狠地往马路上吐痰。



十个等级?那好像是古犹太人的传统说法。圣洁的、迅捷的、强壮的、诸神的孩子、偶像、生气勃勃的……后来变成了九个等级,是谁定下的规矩?是……对啦,是格列高利教皇二世,六翼天使、司智天使、帝位天使、统治天使、力量天使、权力天使、天使、大天使、天使长。六翼天使,多么美妙的名字,想象她飞翔着去救苦救难。不过啊,天使也会堕落。堕落的天使。



“啊,晨星,你是如何自天堂堕落的?”以赛亚就是这样深情呼唤巴比伦王的。



松树和雪松为他的堕落而欢欣鼓舞,逼迫别人赞颂他的那位天使怎么啦?他怎么啦?六翼天使,她一定很美哦,苗条的身段,不知是男是女,但我想象中她一直是女的,就像老百姓想象中的观世音菩萨。对了,是谁首先赋予天使以苗条身形的?大概他也是想到了飞翔的天使必须有那样的体形,以减少空气阻力。降低风阻系数。这台破车风阻太厉害啦,还到处响,随时都会散架。圣奥古斯丁,是他。他在第109封信里赋予好天使以苗条身形,同时也赋予坏天使以苗条身形。坏天使就是堕落天使了。谁离上帝最近?六翼天使,还有司智天使。因为圣托马斯说,他们所以离上帝最近,是因为上帝就坐在他们身上。真是奇妙的发现。大概他们飞翔起来,就带着上帝到处转悠,就像司机开着小车带着领导到处巡视一样。周天子,巡行天下,去会王母娘娘。王母到底漂亮不漂亮呢?一个迷。巡行。好像是首歌曲的名字。是……想起来啦,是齐秦唱的,第二匹狼。在午夜的都市巡行。都市的楼房高低错落,或明或暗,仿若丛林。孤独者。觅食者。吃羊是它的天性。爱女人是男人的天性。我有狼性的一面。







中国银行的办公区域交头接耳的人不少。他们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做梦的人听梦话。



问了不少问题。好像涉及王行长。涉及他?他一向很稳重啊?不应该有什么事吧?说不定啊,这年头,谁对谁都不是真吃得透。中央都没吃头成克杰,也没吃头陈良宇。也是啊,这年头。千万别有事,否则年终奖金要受影响了。抓起来才好,哪个做领导的没问题?我就不相信。他是搞风险资产管理的,那里头应该有说法的。剥离,不良资产的剥离,太有文章可做啦。



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下到普通工作人员的办公区域。他在交头接耳的人群中穿行过去。他什么也没听到。他们都不说话了。等他走过去,他们一起用奇怪的眼光看他的背影。是啊,也许他知道了吧,他的脸色不对啊,眼光也是很迷离无神啊。嗯,他对我不错,我得告诉他,否则做人就太不厚道啦。不议论啦,不议论啦,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好。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他故意说这番话,好抽身离开交头接耳的人群,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告诉他听来的情况。小杨尾随上去,跟在他身后,靠近他,接近他。



“王行长,我有话跟你说。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就这里。”把嘴巴贴近他耳朵。不,放低声音,万一有人走来,不至引起怀疑。“王行长,检察院下午来人了。”



“检察院?什么事?”



“是反贪局的,有个红脸膛的家伙我有点熟悉,他不是个东西。”



“他们来银行做什么?”



“跟你说,好像涉及到你。”



“我?”



“是的。”



“具体情况呢?”



“不知道,就知道这些了,你多加小心啊。”



“谢谢,我知道了。”他走开去。他又追上去提醒他,“王行长,你最好去找一下行长,他对你还不错,他应该可以告诉你一些比较准确的情况的。”



“谢谢,我知道了。”他继续走,他的内心突然变得宁静,因为那里面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化为乌有。他感到轻松,走起来轻松自在。



他们为正义而来,他们代表正义。我欢喜他们。但我仅仅喜欢他们,而不是他们所代表的正义。因为他们有血有肉,充满情感。我跟正义无关,天生无关。正义,这个词所代表的,不过是用来捕捉人类苍蝇的蜂蜜。正义贩子。







他在他们俩走后的空寂办公室里获得安逸。他轻松自在地独自享用着薄荷味万宝路。他有点累了,有点困了,先前话说得太多了,笑得太厉害了,肚子笑痛了。躺下来吧,在唯一舒适的皮质椅子上躺下来吧。首席证券分析师躺下来了,他只想把眼睛闭上那么一会儿就成。他是个身体很棒的好分析师。杨诚怎么样?挺能说的,新一代。像我这样的。过去的名人们经过五年熊市已被淘汰出局了,被洗掉啦。什么赵笑云,什么雷力军,现在都躲起来啦,销声匿迹啦。或许是靠和一些无良机构联手,散播虚假消息,赚足了可怜的股民的钱,隐退了,享福了。当时的青山纸业就是靠赵笑云散布虚假消息来配合庄家实现胜利大逃亡的。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奶奶的,专搞欺骗的人有福了。嗯,困了,不想了。睡会儿,眯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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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虞。”吴百年以不甚苍老的声音喊道。



“某在斯。”虞迁答道。



“什么?没听清楚。”吴百年听力显然大不如前。



“是你以前教我说的,庭长。”他快步走进吴百年的办公室。“某在斯。”



“你这家伙。记性不错。”吴百年笑着说。



“什么事,庭长?”虞迁恭谨地问。



“准备一下郭淮案子的材料,我们去一趟检察院。”吴百年吩咐。



“现在吗?马上吗?庭长。”虞迁说。



“是的,现在三点差一刻,去和他们沟通一下吧,把我们的意见跟人家解释一下。”吴百年说,“要注意和兄弟单位的关系。”



“好的,庭长。”



他把材料胡乱塞进公文包里,拎着,就像拎着一只破鞋子。他走到庭长办公室。



“我准备好了,可以走了,庭长。”他说。



“好吧,早去早回。”吴百年说。



“从公于迈。”他侧身让吴百年走在前面。



吴百年哈哈大笑。



他在前面走着,孤傲的身形。他跟着。从公于迈吧。







他坐起来啦,真正只迷糊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比牛都强壮。他打开我的文档,找到那个文件夹,打开它,再打开里面的那个文档。往下拉,再拉。好长啊。够意思。林彪,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大凡有特殊才能的人都反复被争议着。而这些人往往都有道德上的缺憾。这是事实。因为他们恃才傲物,行随意动,考虑别人感受的时候不多,是以饱受争议。关于他的第一部分我就是从有争议的地方入手的。不要老是四平八稳的,某某某,最终被授予上将军衔,死于某年某月某日。关键还是要开个好头,如高山坠石,形险势绝。怎么开头呢?关于他的第一部分已经写好了,现在是第二部分,从平津战役开始写。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要写出声势来,要写出林彪指挥战役的特点来。这第一句要写什么呢?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林彪麾下的这股巨大力量涌入华北,整个中国都听到了东野咄咄逼人的战鼓声。



好,这个开头好。高山坠石之感就出来啦。接下来是正文,正文就要平稳一些了,但也不能过于平稳,要险中求平。



东野大军秘密入关,开始执行平津战役任务。毛泽东为了增强战役突然性,要求东野尽可能隐蔽开进。林彪采取了一系列伪装欺敌措施。部队夜行晓宿。二次大战中的诺曼底登陆战役,盟军为了迷惑德军,故意在法国加来对岸示形于敌,杜撰了一个不存在的集团军群,多次让威名赫赫的巴顿将军在此发表演讲。林彪也同样玩过这个花招。在东野先遣兵团已经抵达华北、东野总部已经出发一个礼拜后,还让报纸刊载林彪在沈阳出席会议的消息。但是七十余万大军行动,保密措施只能延缓国军察觉时间而不能做到绝对保密,在东野行动10天后,国军的空中侦察终于发现了东野主力入关的行动。林彪当机立断,命令部队日夜兼程。在开进中,林彪差点被一次空袭得手。国军战斗机扫射的机枪子弹打穿了他乘坐的吉普车引擎,在开进中,林彪差点被一次空袭得手。国军战斗机扫射的机枪子弹打穿了他乘坐的吉普车引擎,子弹打得几米外泥土飞溅。林彪和罗荣桓下车卧倒,才免遭厄运。



不错,不错。就这一小段,霍布斯的所谓兵力和欺诈都用上啦。嗯,我甚至害可以把平津战役总前委的三位老总一起研究战术的图片贴上去,增加历史的厚重感。



接下来应该怎么写呢?战术是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的事,但战略却是毛泽东定下的。要突出一下毛泽东。对。接下来就写他。



毛泽东的意图是设法将傅作义集团全部歼灭在华北,绝对不能让傅作义集团的五十余万部队撤退到中原战场或者加入江南防御。怎样打才能实现这个意图?毛泽东推翻了林彪首攻击唐山的计划。毛认为,攻击唐山,将可能把傅作义主力吸引到天津一带,距离塘沽太近,一旦形势不对,傅作义将可以从容不迫地从海上撤退。毛认为,傅作义一字排开的阵势,要害在尾巴――张家口。这一带傅作义部署了自己的嫡系部队,拿下张家口,既可以堵死傅作义向绥远撤退的通道,又可以抓住傅作义的难以舍弃的嫡系部队,让他下不了南撤的决心。



毛的这个计划堪称雄才大略,但是林彪先打唐山的计划也绝非弱智。关键还在后勤上。唐山处于东野后勤补给线上,唐山不攻克,补给线总是处于受威胁状态,林彪作为前线指挥员,对后勤支援的重视是很正常的,毛泽东的战争计划――包括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大别山作战、要求粟裕部队的渡江作战、辽沈战役中的锦州作战等等,都有一个共同点――仅依靠部队携带的弹药作战,其他补给由取之于地方。应该说,这种计划大胆、新颖、出敌不意,但是非常冒险,一旦战役处于胶着状态,部队就可能崩溃而招致大败。刘伯承对毛的大别山计划在内心极度抵制,粟裕干脆斗胆直言进行抗争,林彪在锦州问题上也与毛讨价还价。在类似问题上,战略区的军事指挥员的视角与毛的视角总是不同的。林彪很快接受了毛的计划。毛命令华北3兵团(杨成武、李天焕)包围张家口――这座在他们手中丢失的城市。



嗯,不错,写得真实,因为写出了毛泽东和前线指挥员之间的分歧。



首席分析师快活地吹起口哨来。



头开好了,下面就容易了,思如泉涌,滚滚而来。太棒了。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人家笑我大头鬼,我有点不高兴。他唱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他走进拥挤不堪的南门大街。烧烤的烟浓烈呛人。气味,烤山芋的味、考香肠味、烤羊肉串味、炒板栗味、煮回炉干味、烧臭干味、烤烧饼味……铺子,卖棉拖鞋的铺子,卖塑料制品的铺子,卖盗版书的铺子,卖盗版音像制品的铺子,卖劣质服装的铺子,卖雨伞的铺子,卖水果刀的铺子,卖水果的铺子……摆放在马路中间,挤满了喜欢讨便宜的人。圣诞礼物。铺子上也有这类货色出售,低廉的,然则是好看的。它能代表穷人的纯真祝福心意。



“多少钱一只?”



“便宜啊,三块八毛。”



“来一只。”



多好看的布娃娃,这个小伙子买给他女友的。圣诞礼物。城里人可真浪漫啊。我的女儿都九岁啦,跟着奶奶在老家山区。唉,这种时候可真想她啊。她也该有个布娃娃圣诞礼物的。等她长大了一定要让她去参加那个超级女生竞赛,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能一辈子受穷啊。她那么好看,比李宇春、周笔畅强多啦。嗯,要好好培养她。那么好的条件,要是耽误了她那可真是对不起孩子。可奶奶大字不识一个,长期带着她也不是事啊?那样对她的成长可太不利啦。所以啊,我上回还跟她爸说我不能长期在外面做买卖了,我们两个人至少要有一个在家。为了孩子啊。



“老板,这个布娃娃天使怎么卖?”



“三块八毛一只。”中年女人心里还是欢喜。生意挺好做。圣诞节。感恩。



决定了,做到腊月底,回金寨过年之后我就不出来了。她把小天使布娃娃递给那个年轻女孩,把一把碎票子揣进一只人造革小皮包里。







一个黑脸短发汉子来了,他推着电动车,走得好艰难。他那电动车的工具箱里装着什么呢?他会装什么呢?一本书?一面小圆镜?几盒香烟?一件破汗衫?小猴子安稳了,躲在里面。它正在假寐,等着主人到约定地点蹦出来,大显身手。让主人喜欢它,赞赏它。主人赢了别人的钱,开心地给它一吻。主人输钱了,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若有若无,抬头纹真不少。







他挤过人群,看到金聚德大酒店了。往它对面瞧。瞧见啦,金马礼品店。那里面有天使,米迦勒,加百列,拉斐尔。他是天使长。我得好好选个漂亮的天使,千万别买个金刚类的天使吓着我的小雪了。我爱她。嗯,又想抱她了,好香好柔软啊。宝宝。



他踩到一个刀削脸汉子的脚了,他走得太急啦。刀削脸汉子的黑头发薄薄一层贴在头皮上,像抹了油,黑呢子上衣的双肩和后背上撒满了白花花的头屑。他抬头本想跟他说声对不起之类的客气话,却迎着刀削脸凶狠的目光。他的眼睛被他刀一般凶狠的目光刺痛啦,他赶快低下头,一溜烟跑掉啦。刀削脸汉子恶毒的咒骂像野蛮人使用的能转弯的月牙形飞标一样追打着他的后脑。他钻进人群,又从人群里钻出,然后一头扎进屋子里。金马礼品店的店名到了他的脑后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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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4:4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使有爱吗?废话,天使代表着爱。我心里有爱,像小猴子一样,跳出跳进。不过呢,圣经上关于天使的记录只有寥寥几处,看不出什么爱不爱的。拉斐尔帮住托比收回加百尔欠他的钞票。这算什么爱呢?讨债鬼而已。都是后来的神父啦,牧师啦,传教士啦,都是名字前头加个圣字的那些个神职人员杜撰出来的,为了讨好信众,为了笼络信众。他们长着肉翅膀,飞起来一定很艰难。飞天。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者是靠飘舞的裙裾展示其飞翔的神通的。也许后者更美一些。中国人的想像力。不过呢,以裙裾表现飞翔需要的是风。凭虚御风而行,犹有所待也。无风带,百年老贼的这个名字不赖。意味着死寂的绝望的和无所依傍的大自在。死与生同处此带,正如一枚钱币之有两面。







到啦,破车子开起来真快,也不怕撞死人。紫红色的破桑塔纳。苏A9004。不祥的车牌。非撞死人他才能慢下来。刹车吧。停住啦。



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隔层里找小面值票子和硬币。咦,那是谁?个头不高,圆滚滚的,小平头?穿着休闲服,那不是吴怀柔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民政局大楼下面的传达室门前?他不是出差上海明天下午才回来吗?他手里提着的是什么?一个礼盒,很漂亮啊,看来是从上海买了带回来的。圣诞礼物?也是圣诞节送人的?他要送给谁呢?民政局里他还认识谁呢?除了她之外?



天哪,那不是她吗?穿着那么漂亮性感。她下楼来做什么?知道我到啦?



“下车吧,师傅。”



“不,且慢。对不起,稍微等一下。”



他迎上去了,她走过去了,接近,靠近。把礼盒递过去,她双手接住。她的樱唇开启。她说什么?说谢谢?说喜欢?说很开心?说爱你?天哪。这么巧。滑头,滑头的男人和花头的女人。



法院的警车驶过。车上坐着吴百年和虞迁。他们没有看到林惟楚坐在紫红色破旧桑塔纳出租车里,也没有看到吴怀柔和叶阑珊亲密接触的精彩片段。警车往法院方向缓缓驶去。他们从检察院办完事回来啦。他们在九里街附近的检察院大门口上了车。他们先是简单讨论了一下道德问题。在讨论开始的时候,虞迁就提出一个问题让吴百年回答:



“你对《后期罗马帝国史》的作者拉?博先生提到的‘基督教徒有道德,异教徒没有道德’怎么看?”他称呼吴百年从来只用你,而不用您。



吴百年想了想,说,“你在哪里看到这通胡言乱语的?如果异教徒没有道德,那么虞迁就没有道德,苏格拉底也没有道德,西赛罗、毛泽东、邓小平、杜甫、苏东坡都没有道德。”



他侧过脸看看虞迁,问他:“你能接受你自己以及我刚才提到的这些人都没有道德的事实吗?”



“呵呵,”虞迁尴尬地笑笑,他说,“我当然不能接受,我所以要这样问你,是因为我还听到这样的论调:



有信仰的人不怕死,没有信仰的人对死亡极其恐惧。”



因此,短短三分钟,他们讨论的话题就由道德问题转移到信仰问题上来了。



车子此时正好从东吴路往左转入环城路。



“这又是谁说的?”吴百年问。



“是小孟,孟铃语。”虞迁回答。



“她?那个娇气的颇有才气和见识的闽南小女子?那个平生只佩服常晓春一人、只尊重她的师兄万国证券首席证券分析师刘蒙营一人的孟铃语?”吴百年问。



“是的,庭长。”虞迁回答。



“小孟的结论我都会三思。因为我相信,有信仰的人的心灵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会获得或多或少的安慰。但有无对死亡的恐惧,我想只是个程度轻重问题。道行高深的人不会恐惧,也不会留念。但是,道行高深的人却不一定是某某教派的教徒,不一定是和尚、道士、神父,否则我们将无法解释庄子对死亡的态度,将不好解释嵇康临刑东市时索琴而弹的态度。”



“是的,庭长。”虞迁回答。



此时,车子已经从环城路从东门环岛右侧转入正东路。



“有机会我们可以好好就信仰问题进行讨论。”吴百年说。



是的,庭长。虞迁回答。



“出生事小,死亡事大。”吴百年突然感叹说,“每天都在死亡,而那么多人本不该死亡。即便在耶稣大放光彩的平安夜也不能幸免。这使我不寒而栗。”



“是的,庭长。”



此时,车子正好开过正东路和南门大街相交叉的路口。



话题转入了国家专制问题。



“你对国家专制有什么看法呢?庭长。”虞迁问。



吴百年精神集中,专心致志地想了十几秒钟。车子经过林惟楚的出租车旁时,吴百年用下面这句话反驳虞迁一贯坚持的绝对自由论调:



“国家专制对于那些无法自我专制的人来说,几乎是一种必要。”



“是的,庭长。”虞迁回答。



车子开到法院门口的解放路、正东路、健康路三路交叉的路口时遭遇了红灯。



虞迁抛出这趟短程出行的最后一问:



“伍伯顿主教说,‘任何宗教和社会,如果没有来世作为它们的精神支柱,他们就必须得到一个非同寻常的上帝的支持。犹太教没有来世作为支柱,所以犹太人就有一个强有力的非同寻常的上帝支持着。’你对这句话有何看法?”



吴百年想,《旧约》之《利未记》、《申命记》都未提及犹太人关于灵魂不朽和来世问题,摩西也未在西奈山上提及此事,看来这只能是不容置疑的历史事实了。那么犹太教是不是因此而遭废弃呢?有一个好的宗教,它应当是适用于各色人种、各个民族的,它一定能像太阳那样世世代代照耀着芸芸众生的。但是,这里的“芸芸”二字究竟是应该用有草头呢?还是应该用绞丝旁的呢?抑或只需用既无草头又无偏旁的呢?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车子开到了法院大楼的下面。他在虞迁的招呼下下了车。他往台阶上走去。由于他仍在思考那个尚未作答的问题,脚下不稳,差点摔倒。虞迁赶忙上前扶住他。他对着虞迁说,“这都是你害的。让我分神了。”但同时他也想到了撒切尔首相差点摔倒在台阶上的事。



他在虞迁从公于迈的簇拥下走进法律之门的内部,阴霾很重。他在电梯门前打了一个激灵。然后,他对身旁的虞迁说:“对于随时都有摔倒危险的我们来说,难道不需要一个非同寻常的上帝的支持吗?”



“是的,庭长。”虞迁回答。







“师傅,我不下了。”



“去哪里?”



“大市口那里的七碗茶社。”



“好的。”



发个信息给她。考虑措辞。有什么好考虑的。



小叶你好,实在对不起,刚接到学校通知,要我立即回校参加党组扩大会议。不能去你那里了,抱歉。你请别人帮你看看吧。再见。



够了,够客气了。



他摇小车窗玻璃,他感到车内很闷,一股霉哄哄的气味。车子经过尚友新村路口,慢了下来。前面一辆尼桑牌小汽车在掉头。



回-收-彩-电-冰-箱-电-扇-空-调-洗衣机-旧-电脑-废-铜-烂-铁……



尚友新村里推出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操淮安口音的汉子推着它,且行且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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