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桥望断
文/花间留晚照
麦黄的季节有机会去石家庄。只有多半天的空闲时间,朋友说,是去嶂石岩、抱犊寨还是赵州桥?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赵州桥。各处的山水风光也许自有妙处,但赵州桥是历史的,人文的,独一无二的。桥与山水所蕴藉的是完全不同的内涵。相比而言,桥有着更大的吸引力。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轧轧疾驶,金色麦浪在风中涌动,成熟的气息扑面而来,把心中的渴望吹拂得如同饱胀的麦粒。 对赵州桥,中国人应该不会陌生。没有文化的母亲曾用一首与赵州桥有关的歌谣编织了我的童年:“赵州石桥什么人修?玉石的栏杆什么人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轧了一溜沟?赵州石桥鲁班爷爷修,玉石的栏杆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财王爷推车轧了一溜沟。”这支以讹传讹的民间小曲伴着我玩耍,伴着我入眠,伴着我长大。直到小学,语文课本上有关于赵州桥的文章,才知道桥乃隋朝李春所建,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石桥。再看那简单线条勾勒出的一幅佐以说明课文的草图,不很形象,却足以让人向往和自豪。这种拱上加拱的桥型,在欧洲迟了整整的七百年,那就是法国泰克河上的赛雷桥。岁月流转,如今它早已荡然无存了。而赵州桥??世界上最古老最具科学性的石桥,它依然与我们同在。
我将要走近的是一段历史。并不是有意的,心底就酝酿出面对遥远时空的的虔诚和肃穆。 然而,赵州桥令我惊讶。我惊讶的,不是它的壮美气势,不是它的独特构造,我惊讶的,是它的普通。这种惊讶让我有些不忍,有些愧怍,有些猥亵先人的自责。
经历了1400年的风雨侵蚀日月洗礼,在夏日的骄阳下,赵州桥的白色桥身不仅毫无眩目之处,而且居然不见丝毫沧桑,静静地,同中华大地上任意一座石桥无异。
桥下是一条静止的河。这也是一条流淌了千年的河???河。就是这条小河成就了举世无双的石桥,滋生并光大了中华文化。从根本上说,它是石桥崛起的引子,蕴藉文化的温床。
赵州桥连接了?河两岸,使燕赵大地的思想、经济、文化得以进一步交融。遥想繁华往昔,商贾骑马驾车从桥上辘辘而过,载着粮食、烟草的货船在水面吱扭作响。这条河,这座桥,不知给人带来了多少惊喜和渴望。赵州桥,被人生代转的沉重碾压得苍老,却又在红红火火的日子中年轻。
沿着石阶青草下至河边,眼前青绿的水就是真真切切的?河了。它不清澈,不活脱,不能让人有掬一捧以濯我缨濯我足的欲望,反倒不自主的想起闻一多先生的《死水》。它有一种令人生厌的绮丽,脏污且消瘦。同行的朋友说,为了这座桥,?河已经从上游改道了,如今这水是人工放的。
恍惚间,我听见石桥微弱又沉重的一声叹息。
这是?河冲刷了千百年的河道,千百年的桥墩,桥因河而诞生,为河而存在。桥还是昔日的桥,而水已非昔日之?水了。正是千百年的相依相守,才使赵州桥的生存变得伟大而充满意义。拆分,即使是善意的,也饱含悲壮和痛苦。
赵州桥旁是大石桥村。村因桥而得名。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在桥下的小拱洞里爬上爬下。星期六,他们到老祖宗留下的大石桥下玩耍。其中一个顽皮地从陡斜的青石板上蹴到上面,用我不太懂的方言加上手势示意我象他一样爬上去。童心在刹那间复活了,我模仿着他,手足并用却仍是无法到达。他居高临下地朗声大笑,笑声中他露出白白的牙。我被他感染,也禁不住呵呵笑起来。笑声让我们瞬间成了朋友。
“知道这桥是谁建的?”我问。
“李春。”两个孩子抢着回答。
“他是什么时候的人?”
两个孩子沉默了。站在坡下的孩子搔着头皮,一副深沉的样子。而坡上的孩子试探着问,“唐朝吧!”
我再次听见石桥沉甸甸的长叹。它响在火辣辣的骄阳下,响在拱洞凉森森的阴影里,在凝滞的水面上久久盘桓。
面前的青石板光亮可鉴,1400年的日月里,有多少个这样的孩子在这里爬上爬下,爬过了青春,爬到了老年?石板上仍依稀可见模糊的字迹,刻的什么看不分明,也无从猜起。在山海关老龙头的古垛口上,曾经看见时人为修筑建筑所作的捐赠:谁谁谁捐X担粮,谁谁谁捐X两银,这些笔力遒劲的模糊字迹想必也是这样一个名单?经久的岁月,磨去了石刻,湮没了日夜,独独留下了这座千年古桥。沐千年的风霜而容颜不改,历千年的变迁而难见沧桑,赵州桥,应是甘苦自知,辛酸自知。
倚靠在洁白如玉的栏杆上,修复后的桥栏布满若飞若动、精雕细琢的花纹,崭新得让人无法联想和追忆。在这座古老又年轻的石桥上伫立,初夏的风迎面拂过,终于禁不住心头一颤。难以用日夜计的那些年代,不知会有几许人在怎样的时刻如我一样凭栏远眺,思绪翩飞,感慨万端。早行的脚夫,晚归的农人,或许都没有这种情致,那么是宦游的仕者,是空闺的思妇?“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月下的桥和桥上的人,连同人的万千愁绪,当年许多不可解的惆怅都已经成为后人眼中可羡的风景。
桥面上有一凹陷处,坑印虽浅,却藏着一个背景很深的故事。说的是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下到凡间,骑驴行走在赵州桥上,正怡然欣赏四周佳景,不料毛驴前蹄打滑,跌倒在地,从此桥面上留下了驴的蹄印。这蹄印一留就是上千年,而且还将世世代代留存下去。自古以来,名山大川、奇观胜景均与神仙有牵连。神仙总是与神奇有关,与博大有关,与精妙有关。人类太平庸,只能与神仙才能共享种种云谲波诡的玄秘,古人的心态大约如此。
河的沿岸有柳,有榕,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参天大树,尽管茂盛却不是树中的耄耋老年。在绿树葱茏的另一边,是我无缘一见的大石桥村。不知那村中可曾有李春的后人?同行的朋友就居住在这个村,他哂笑着说,如今的大石桥村仍多匠人,但没有石匠,多是木匠了。
从前这桥是使用着的,车马人流,络绎不绝;现在这桥是供奉着的,有围墙,有花草,有展室、巨型脸谱一类的衍生物,还有众多为它服务的人。赵州桥生来就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被人亲近而难狎昵,让人神往又非膜拜。平凡的同样也是长久的。
赵州桥依然完美,完美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缺憾。1400年的风雨总该留下些痕迹。残损,是历史的陈述,它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一种完满?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长桥望断的是视线尽头的?水,而无法望断的是?水之外的顾盼。那么,看似简单的赵州桥定会有很多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