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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驿路花落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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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21


胡水根从墓地回来的时候,瞧见了躺在床上酣睡的女娃儿。女娃儿的小脸上荡漾着阳光一样的笑容,她的小手举过头顶,一幅旁若无人的样子。接生婆见他回来了再次用着十几年的经验劝慰了他几句之后便离开了。房间里很安静,只弥漫着女娃儿恬静的呼吸和尘埃转动的声音,胡水根疲倦地坐在床边凝望着那个孩子。他看着她无忧无虑地沉浸在梦境之中,绽放着他所熟悉的笑容,那笑容让他怀疑这屋子里还弥留有尹桃花的影子和气息。他抚摸着那娃儿的脸,感觉到无措的未来正在顺着他的手指渗透到那张茫然无知的小脸上。未来是怎样的呢?未来会给他和他的女娃儿带来什么呢?当胡水根被这些问题纠缠的时候,女娃儿醒来了,尖锐的啼哭再次响彻起来,他急忙将她抱起,喂了她喝了一些水,然后又将接生婆熬的米浆用小勺子一点点地舀进她嘴里。女娃儿贪婪地吮吸之后不哭了,并很快再次进入了梦乡。


阳光已经移向了正空中,胡水根望着明晃晃的太阳像镜子一样照耀着整个房屋,白亮的光芒披露下来,一片宁静。只有屋后的泉水像隐秘的倾诉在轻轻回响,他慢慢踱到隔壁的房间,瞧见了那架陈旧的织布机,织布机上干干净净,房间里也收拾的很整洁。显然秦铃子在走之前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是有意要离开这个家园,她在尹桃花回来之后就悄悄离开了。离开意味着退出,她显然在尹桃花被胡水根搀扶向前的虚弱步履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跟在那两个影子后面,是那么不和谐,她越看越感觉那影子是多余的,可笑的。现在,影子不见了,房间里安静的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胡水根叹了口气退了出来,他走到自己床边躺了下去,阳光从窗棂射进来,散在床单和他的身上,他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远近的炊烟正在冉冉上升。然而胡水根却忽略了午饭这个现实性的问题。他在躺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此时正是正午,每当这时他会和尹桃花在小杂货店的后屋燃起火焰,那火焰催熟了米饭的香味和各种瓜菜的香味并让它们弥漫开来,笑声和咀嚼声在那些香味之间回荡着,这是一个朴素而幸福的时刻。胡水根最喜欢的就是围绕在餐桌边缘发出持续的咀嚼声的那些时刻,而现在,时刻已来临,他却忘记了从时间脱颖而出的咀嚼声,也忘记了跳动在灶炉里发出欢笑的焰火,灶炉是冰凉的,餐桌已沉默了许久。胡水根倒在床上打起了沉闷的呼噜。


一阵细微的吮吸颤微微地传过来,胡水根醒了,他在睁开眼的一刹那,看见了身边那娃儿正在吮手指,细微的滋滋声正是从那津津有味的吮吸中发出来的,娃儿偶尔叫嚷几声,弹着小脚有些不耐烦,一会儿,便再次爆发了响亮的啼哭。胡水根将娃儿抱在怀里,轻轻抖动着,他边抖动边唱起了轻柔的歌谣。歌谣像催眠曲一样很快让娃儿安静下来。胡水根仍然在反复唱着那首歌谣,歌谣自尹桃花怀孕之后就经常荡漾在整个房间里面,尹桃花时常会在抚摸腹部的时候唱起一首又一首简单而温柔的歌谣。胡水根无意中记下了歌谣的旋律,此时,他正在借助这些旋律让他的娃儿和整个午后时光沉静下来。娃儿睡着了,他在把娃儿轻放在床上时,瞧见了她身上的那幅牡丹图。牡丹图大红的花瓣包裹着娃儿的肚腩,像阳光一样轻轻起伏,像刚刚停顿下来的歌谣一样充满了恬静的梦想。胡水根望着那花瓣,耳边慢慢浮起尹桃花的话,他似乎看见了尹桃花正面对着他无比怀念地倾诉着倪双枝留下的约定,约定在最后的时刻仍然浮动在她的心里从而让她对悠远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在一个母亲的眼里,她最大的希望无不是与她的孩子有关,当尹桃花快成为母亲的时刻,也即是她意识到过去的约定将一层层覆盖住她孩子的时刻,这个时刻无疑是幸福而有序的,它会像那幅图上的牡丹花一样骄傲的盛开,骄傲地旋转出芬芳的花纹。


那天晚上,胡水根躺在他与尹桃花共同入眠的那张床上,旁边躺着他的娃儿胡桃女,他已把尹桃花起的那个名字赋给了她,尹桃花在看见夏霖的山岚像裙裾一样飘扬时宛如看到了仙女的翅膀,这翅膀扇动着她蓄积已久的粉色憧憬,因此她把她的娃儿起名叫胡桃女,她希望她的诞生能像仙女一样给整个家园带来福祉。现在,这福祉已降临下来了,胡水根望着那张熟睡的小脸似乎看到了从尹桃花祈祷之声中弥散出来的回音,粉色的回音像月光一样照耀着他的眼睛,他无比深情的抚摸着那张粉嫩的小脸嚅嚅自语道:“桃女啊,我的娃儿,你的娘不在了,你的娘已去了天堂了,她会每天看着你笑看着你哭,女啊,爹对不起你娘,爹这一辈子都不能饶恕,爹做了错事,爹是个坏人,爹的罪只能用后半生来救赎了。女啊,别怪爹,爹一定会把你带大,一定会让你和其他娃儿一样过上好日子。女啊,我的娃儿,如果你娘还在该多好,这都怪我,怪我啊……”


整个夜晚,胡桃女都异常安静,她没有啼哭,乖巧的像只猫一样。屋后泉水的叮咚声像手指弹奏出来的乐曲伴随着竹林里的风卷进了她和胡水根的睡眠。胡水根躺在床上第一次做起了梦。在往常,他只要一挨着床板,就会打起震耳的呼噜。呼噜是男人的标志,是男人现实性的标志。当一个男人打起呼噜,他即会用震撼的呼噜声驱逐一切呼啸而来的梦幻,所以,往返在山路间的胡水根几乎从不做梦,在任何一个时候,他都不会让梦境侵入他的睡眠,占据他呼噜涌动的时刻。但在这个夜晚,当胡桃女熟睡的时候,他焦燥不安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已经丧失了打呼噜的那种意念,当他听见屋后的泉水声缓缓流动时,他就失去了进入现实性睡眠的欲望。泉水环绕着泥土的气味由远而近的传来,胡水根闭着眼睛在想着那块湿润的墓地,然后是石碑,然后是尹桃花颤动的嘴唇,慢慢地,他睡着了,从墓地飘荡而来的泉水的声音将他带进了一场模糊而清晰的梦境。在梦境里反复出现的是尹桃花颤微微的眼神、颤微微的声音、颤微微的祈祷,那眼神、声音和祈祷缥缈着他无法预知的东西距离他越来越远,他想伸出手,去抓住它们,可只要他一伸手,尹桃花便迅速消失了。紧接着他看见秦铃子的身影远远的飘来了,她的脸上沾满了泪水,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向他不断倾诉着,可他听不见她说什么,他甚至连她的眼睛也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在哭,那些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他醒来了,当他看到身边的胡桃女正在蠕动时,他立即明白手背上的冰凉是这个女娃儿营造的。胡桃女尿床了,尿已经濡湿了床单,他的手触着冰冷的床单,这并不是什么眼泪。胡桃女也醒了,大声在哭。胡水根抱起了她,在新鲜的晨曦中,他为她擦拭身体,然后笨拙地替她换上了内衣裤。那些棉制的衣服是秦铃子裁制的,胡水根在看到这些小衣服时,再次想到了昨天夜里的那个梦。梦境里的场景像窗外的光线逐渐上升在他的回忆之中,然而,他却知道该走的都走了,此时此刻这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他的女娃儿,只剩下他无法把持的时光和无法预测的命运。但梦境里的那两张面孔却像迷一样缠绕住了他,他一直在想尹桃花的那些眼神和话语,然后是秦铃子的身影,还有她忧伤的倾诉。尹桃花在临行之前向他再次提到了秦铃子,并让他去找她。他为什么要去找她呢?这是一个他为之怜悯为之迷惑的女人,在迷惑的过程中,却让他一次次演变成了背叛者。在他劝回尹桃花回到家园的那一刻起,他就暗自发誓永远离开那个女人,永远逃离她在他身上设置的种种圈套。他已经慢慢回想起了撒落在黑夜之中的圈套,那些散发着巫术的圈套曾经引诱着他一步步接近那女人,接近她红色的身体和会吐丝的嘴唇,从而使他在挪动脚步时忘记了一切。所以当秦铃子离开时,他陷落在忏悔之中的那颗心震荡了一下,然而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这也许是天意,当他看到了那个红色的圈套时,那个编织圈套的女人离开了,天意在他的身边只留下了一个女人,天意让他在生命中只可能与一个女人成全最古老的家园法测,所以,当胡桃女啼哭着诞生之后,他握着尹桃花冰冷的手相信这同样是一种天意,一种充满了惩罚和命运征兆的天意。


几天之后,胡水根背着胡桃女回到了小杂货店。小杂货店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品、日用品向整个村子敞开着最朴素的世俗场景。每当胡桃女发出啼哭时,胡水根就会把店铺里的白糖撒在米汤或者水里,他看着白糖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甜味一滴滴渗进了胡桃女的舌尖上,胡桃女立即停止了啼哭,她发出了欢快的叫喊,并挥动着手臂和脚腿对着他吱呀说话。这个情景让胡水根快乐的笑了起来,他将店铺里的白糖全部收起来了,这些甜味他不再对外出售,他要让它们归胡桃女一人所有,因为他相信只要有甜味,生活就能继续下去,只要把甜味撒在胡桃女的舌尖上,她就能发出最快乐的幸福之声。所以,他充满信心地守候着小杂货店,并充满耐心地守候在灶锅边等待着米粒沸腾。


让他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发生在米粒沸腾的时刻。当米饭的香味伴随着胡桃女的吱呀叫声弥漫在小杂货店时,胡水根万万没想到从店门进来一个人绕到他的身后直呼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到那人疲倦而充满渴望地盯着他,那眼神让他惊慌而又手足无措。他站在那里,愣愣地有些心酸又有些恼怒地看着那人流出了眼泪。他不想去看那人的脸,可他知道那眼泪仍然在涌现在垂落。就是那眼泪,那模糊了时光花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融解了他在这些日子筑建起来的记忆沙堡。他抬起了头,迎接了令他恍惚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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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4:08 | 显示全部楼层
22


秦铃子的出现像阳光一样使得这个上午变得亮堂起来。尽管胡水根有些诧异她的回来,甚至仍有些回避她在凝望中投射过来的眸光,但他不再拒绝她围绕着灶台转动了。灶台边有了女人转动,才会显现出完整的世俗生活。秦铃子拿起了吹火棒,她鼓起劲对着灶堂吹火,火苗迅速窜起来,铁锅里传出了锅巴的凝聚声。搁在灶台上的那碗米汤被秦铃子端了起来。她朝着前面的店铺走去。在她刚才迈进店铺门槛时,她就看见了躺在靠椅上的那个女娃儿,那时她睡着了。恬静的小脸绽放着明媚的色彩,她看那细眉小嘴猜出这一定是尹桃花的娃儿,可是她在走进店铺后面的房屋时并没有看见尹桃花,只有胡水根一个人守着灶台,低着头在舀米汤。她不知道尹桃花为什么没有出现,也许她仍守在泉水依绕的家园里。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这个男人会是在灶台旁边,当她喊出了他的名字时,她看见了他的颤栗,那颤栗让她仿若看到了浮动在黑夜之中的那些记忆,悠远、悠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很近时而又很遥远。她陷入在那些灰色的深谷之中,感觉整个身心都被一种绳索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是感觉纠缠着,这些感觉一会儿来自恍然一过的历史,一会儿来自她在自己体内偶然发现的一种变化,一会儿又来自她在离开夏霖之后的夜晚所梦到的一系列幻觉。现在,正是这种感觉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返回到这片土地、这个小杂货店,她看到了她无限期待的男人,除此之外,还见到了他的女娃儿。她端起了米汤,挪动大脚迈向了那个刚刚醒来的女娃儿,响亮的啼哭扯动在空气当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婴儿的哭声,线团一样的哭声一圈一圈转动着,她在那转动中看到了生命最原始的悸动和最自由地呼唤。她内心深处的那层柔软被触动了,当一个女人被孩子的啼哭触动时,这无疑是她伟大的母性散发出来的时刻。她怀着那份棉花一般暖和的母性向那个孩子走去,她的神情显得既幸福又忧伤。


咀嚼声起伏在午后的时光里。胡桃女吃饱之后又甜蜜地睡着了。她的小脸布满了满足而单纯的笑容。秦铃子坐在胡水根旁边小口咀嚼着饭粒,她偷偷瞟了几眼胡水根,看见他的眼睛只盯着菜肴,沉默仍在弥漫,秦铃子在咽下一口饭之后很小心地问了一句:“桃花姐呢?”胡水根显然愣了一下,他没有回答这问题,只是将碗筷推开沉闷地低下了头,秦铃子觉察出这异常,她不再出声了,但在胡水根的脸上,她看出了大团的乌云或明或暗的堆积着。凭着她对男人的领悟和理解,她相信那些乌云正在验证这个男人刚刚经历过的一场突变,这突变将覆盖住他身上披露的一切色彩。半晌,秦铃子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枝烟杆和一包烟叶,在把它们交给胡水根时她说道:“水根哥,这是我送给你的,男人有了这个就会不怕任何烦恼缠身了,我曾见过很多男人会在烟雾袅绕的时刻忘掉所有的烦心事,所以,拿着它吧,看着烟雾上升,也许你就会快乐一些。”胡水根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那烟杆和烟叶,秦铃子走上前教会他点燃了烟叶,在一阵呛人的吮吸之后,他已经能够习惯焦灼的烟草味了。烟雾冉冉升起来,秦铃子收拾好碗筷之后,慢慢走到胡水根跟前跪了下来,在断断续续地哽咽声中,她告诉胡水根:“水根哥,我本是想离开你们的,我是个坏女人,我对不起桃花姐……我已经打算离开了,我走到了另一个村子,那里的人我谁也不认识,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让我想到了四姐,你知道吗?四姐是个诡秘的女人,她像狐狸一样狡黠,也像狐狸那样妩媚……如果没有四姐,我就会回到自己的家,我就会同我的母亲和祖母一起快乐的生活……那个女人要带我走,她在盯着我很久之后上前来问我愿不愿意到她家去,我跑开了,我害怕这样的女人出现……女人有时候是多么可怕啊……当她们掌握了黑色的巫术之后,她们就会像女巫一样充满了魔法,魔法会让生活改弦易辙,会让所有笼罩在她们影子之下的人丧失最后的道德与品质……我离开了那个女巫,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与这样的女人相遇。所以,我转到了另一个村子,在到达那个村子的第二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背离了女人正常的规律。之后几天里,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水根哥,别怪我,收下我吧……我怀孕了,就是那天晚上,我怀上了你的娃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想来求桃花姐的,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想她能收留我,让我生下这个娃儿之后我就走。水根哥,桃花姐究竟怎么了,告诉我啊……桃花姐,我是个罪人,是个坏女人,是个不可饶恕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肯定不会再回来的,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水根哥,帮帮我吧……”


胡水根仍在吮吸那旱烟。浓烈的烟雾弥散出来,模糊了他的眼睛、嘴唇和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小板凳上,秦铃子的叙说只是让他偶尔地抬了下头,很快,他又低头继续去吸那袋烟了。秦铃子跪在地上在小声抽噎,胡水根抽了几口把她搀到旁边的椅子上说道:“留下来吧,桃花已经死了。她生下桃女之后就死了。那天她流了很多血,血一直在流,我们谁也止不住那血,谁也救不了她。这也许就是天意,就是命。桃花临走时还记挂着你,她不放心你,要让我去找你,唉,我对不起她,我太对不起她了……”胡水根边咳嗽边说完这些话,颤动的烟味缓慢流向窗外,秦铃子禁不住哭泣起来,她在问清了尹桃花的墓地之后飞快地跑向了那个家园后面的竹林。


秦铃子把胡桃女带回到泉水环绕的家园。在白天,她又坐在了那辆古老的纺织机前,她要为尹桃花纺织一匹最白的孝布,孝布飘荡在她的长发后面的时刻,也即是她向尹桃花献出缅怀之情和忏悔之情的时刻。吱吱呀呀的纺织声重新回荡在房间里。除此之外,胡桃女作为尹桃花生命的延续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更为特殊的母性,她甚至比关心肚子里正在生长的那个孩子更为倾心于胡桃女的成长。胡水根大多数时间睡在杂货店里,他似乎把所有的力量和热情倾注在那支烟杆上,每当他从晨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枕下的烟杆,燃烧的烟丝散发出树叶的焦味、晒干的泥土味,他沉浸在那些气味之中,持久而反复的吞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烟圈像远山环绕在山尖上的神秘光环一样笼罩着他的世俗生活,白天他时常坐在柜台后面眺望着远处那座神女峰,当他点燃烟丝猛吸一口焦灼滚热的烟味时,他感觉自己正在借助那烟雾一层层飘向那个激荡人心的地方。


在迷恋上旱烟之后,胡水根再也没有走进秦铃子的编织之中,尽管那编织的声音更为悠远、更为缠绵也更为明澈,他却丧失了走进去的欲望。正如秦铃子当初告诉他的那样,在烟雾袅绕的时刻,在烟圈冉冉上升的时刻,一个人才会忘掉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孤单,所有隐藏在时光磁场中的古老回声。他爱上了那些烟味,用从未有过的热情沉浸在烟雾带来的迷幻之中。在这其间,他似乎早已忘记秦铃子曾在一个又一个夜里用梦幻般的巫术诱惑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脚、他的身体,他同样也忘记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那种原始的像火山一样容易喷发的激动曾经使他一次又一次陷落在在交媾的欢愉声中。他日日夜夜守候着那个小杂货店,带着一杆烟袋,从日升守到日落。即使在睡觉时,他的烟杆也仍然搁在枕头下面,只有挨着那些焦灼的烟草味,他才可以踏实地打起呼噜,踏实地进入睡眠深处。


在偶尔几个傍晚,当他离开店铺回家时,他仍带着那杆烟袋,他沉浸在浓雾的弥漫之中,会用散发着烟味的嘴唇去闻胡桃女的小脸。而当夜幕降临,当一切都寂静下来,他会聆听到秦铃子房间里发出来的微妙动静,那有可能是胡桃女的啼哭,有可能是风的声音,也有可能是秦铃子的喃喃自语,这些声音传到他的耳边时,只打了一个转儿便消失了。他的身体安静的疲软的躺在那张大床上,床帮上还有隐约的血迹,那是尹桃花留下来的,那些血迹已经像枯萎的花瓣一样黯然失色。


一年很快过去了。在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刻,大腹便便的秦铃子分娩了,她在婴儿的啼哭和胡桃女的呀呀语中迎来了生命中最疼痛也最辉煌的一天。生下来的仍然是个女娃儿,胡水根为她起了名字:胡春女。胡春女出世之后,秦铃子带着两个娃儿也住进了杂货店。她把纺织机搬到了店铺里,在悠长的纺织声中,她看着时光像布匹一样从织布机上悠悠滑过,两个娃儿让店铺充满了起伏不停的啼哭和叫喊。胡水根再次从秦铃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渴望的光芒,那光芒让他在娃儿熟睡的时刻伸出了手臂,他拥抱住了秦铃子的身体,那天夜晚,他第一次没有去想那杆灰暗的烟袋,没有去闻弥漫着泥土和火焰味道的烟叶,他的身体在触着秦铃子饱满的乳房时像大山一样覆盖了下去,然而,他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的生殖器在黑暗之中骄傲地树起来,在无数次的努力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衰弱就像额上的汗珠子一样一滴滴地披落下来,那天夜晚,他觉察到了一种真正的衰老时刻已慢慢向自己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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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4: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我美好的爱我珍贵的爱我的破碎
我把你深藏在内心像一只受伤的鸟儿
不知情的人们注视着我们走过
随声复唱我编织的歌词
而它们却为了你的大眼睛顷刻消逝


                          ??阿拉贡


1


在夏霖的土地上,秦铃子又一次迎接了春天的来临。泉水环绕着家园的祈祷沉入悠远的梦境,当织布声回荡在明媚的光线中时,秦铃子听见了胡桃女和胡春女的笑声。笑声从门外传来,像阳光一样撒在房间里,秦铃子眯起眼舒了口气。只要房间里弥漫着笑声,她的内心就会荡漾着蜜一样的甜味,就会像那些松散的纱线一样细密地紧凑在一起,缓慢而悠闲地游向时间深处。十几年过去了,她不知道在那辆织布机前渡过了多少时间,每当织布机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就仿佛看见了生活像一只果核一样剥开了最外面的一层壳,然后是各种各样的纹路显现出来,触摸着纹路,也即是向里触摸生活实质的开始。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坐在那辆织布机前,编织着布匹和生活,编织着胡桃女和胡春女身上的衣服与她们眼睫毛上面的笑容。好在两个女娃儿很快就长大了,她们的脸庞被阳光和泉水滋润,越来越像屋前的那棵石榴花一样红润,她们的腰肢也一天天地苗条起来了,当柳树枝刚刚萌出了小嫩芽儿,这两个女娃儿却已经摇曳着整个春天的露水气味窜到了阳光下面。


秦铃子再次在抚弄纱绽的时候眯起了眼睛。沉甸甸的纱绽像时间一样旋转起来,像停留在她脖子上的酸痛一样旋转起来。她伸了个懒腰,从织布机前站起来,眼前是一匹匹瀑布般的白布浮动在黄昏的光线之中,她用手触摸着那些细密的纹路,仿佛那是通往时间和生活之路,事实上,这些年来,她一直依靠织布机旋转出来的布匹在维持着生活,当织布声不停旋转的时刻,也即是生活的大门向着她徐徐洞开的时刻,因为她知道只有纺织出了连绵不断的布匹,才可以让涌动在时间和生活之路上的问题像云彩一样跟着那些布匹的速度游移而去。这十几年来,她不断会在那些白布的布匹上触摸到隐约浮动的问题,它们有时像闪烁的光亮,有时像隐秘的斑点,总之,只要白布被那些光亮或者斑点侵蚀,她就知道她的生活永远不会平静、永远会荡漾着悲剧或者喜剧性的色彩。


她离开织布机时已经闻到了淡淡的米香。十七岁的胡桃女和十六岁的胡春女正在围绕着灶台点火做饭了。这是她为之欣慰的事情。每到黄昏,当她停下最后一个织布音符时,她会在迈出房间的那一刻瞧见袅绕在厨房里的炊烟和米香。这种世俗场景的上升再次点燃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些憧憬。胡桃女和胡春女的笑声跳动在那些气味之中,她无法不让自己溶入在这种快乐的氛围里。然而,敞开在眼前场景的除了这种熠熠发光的氛围之外,还有从胡水根房间里传出来的低沉呻吟。呻吟从很久以来就一直荡漾在那间阴沉的房间。十几年前,当秦铃子发现胡水根像一根残木头一样深陷入了烟雾的沼泽时,她知道这个男人已被时间彻底地卷走了。卷走是因为记忆还是那些无法揣度的黑暗?在寂静地午夜,他会像一头困兽一样沉沉睡去,他的呼噜旋转在房间里面,仍起伏着过去的经验,刚开始这一切是如此让她着迷而踌躇不安。因此,她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去触摸这个男人的身体想从中找到激动人心的力量,然而,她的手无论是探向他的哪个部位,仍无法让他醒来。他像一头步入衰老期的狮子一样被一圈一圈的黑色蛛网牢牢圈住了。她再也看不到他勇猛地姿势,他再也不可能在覆盖她的时刻发出动人心弦的吼声。他的嘴唇无时不刻不蠕动着浓郁的烟味。即使在半夜,他也会在翻身之中用一连串的咳嗽来散发一种烟味的存在。后来,因为这种烟味,她离开了那张宽大的床,那是胡水根和尹桃花孕育过玫瑰梦幻的床,是坦露着时间纹路的床,她决意离开那张床,也正是她携带着两个女娃儿回到织布机旁边的时刻,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上升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鹅黄色的梦境了,她的手臂在睡觉之前总会垂向两个女娃儿均匀的呼吸,只要能触摸到她们从呼吸中游移出来的梦境,她就可以让自己的身体一次比一次平静地落在黑夜的床榻上。


胡水根的意外发生在那个半夜,她已经抱着两个孩子睡熟了。孩子让她重新恢复了踏实的睡眠,所以,那天夜里,她根本没有听见胡水根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也根本没有想到那些咳嗽带来的烟味和晦涩的气流从此像一团阴云笼罩住了他的下半辈子生活。咳嗽震撼着那天夜晚的空气、泉水、竹林里的风还有隐约浮动的梦境,当第二天早晨秦铃子听见持续不断地呻吟从里屋房间传出来时,她看见了躺在地板上的胡水根,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而且他除了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呻吟像阴云一样不断飘向她的耳畔,秦铃子叫喊着胡桃女端来了米汤,她坐在床边为胡水根喂下了米汤之后,呻吟渐渐消失了。胡水根躺在床上不久就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在沉睡,他甚至连鼾声也没有就已经进入毫无纠绕的梦境中去了。房间里静下来,这是一个睡眠的时刻,胡水根在一场突然的意外之后就开始陷落在这场漫长的睡眠之中,他的双腿已经丧失了直立起来的可能,他的双脚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旋转在小杂货店和家园之间的那条山路上了。小杂货店早已经关闭,从此织布声飞快地旋转在泉水和阳光的痕迹下,秦铃子的双手不断在滑落而出的布匹上触摸到光亮和斑点,触摸到时间和命运的晃动,触摸到胡水根和她自己日渐衰老的征兆以及两个女娃儿趋向成熟的气息。

胡桃女与胡春女步入青春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轻盈。秦铃子在吱呀的旋转声中只要听见笑声,她就知道这两个女娃儿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她们像兔子一样跃过了丛林,带回来一篮子野菜或者野果,当她们把篮子交到秦铃子手中去时,她们开始注意织布机上的布匹。布匹的纹路吸引着她们,然而,她们这时候并没有发现布匹上除了纹路还有光亮,除了光亮还有隐藏在暗处的斑点,因此,她们在看到织布机转动时似乎只看到了绵绵不断的美好生活就快要从古老的旋转之声中流淌而出,并且将顺着那些细密的纹路一丝不苟地渗进她们的家园。在这期间,胡桃女比胡春女更着迷于那些永不停息的转动。秦铃子每织完一匹布,她都会爱不释手的捧在手上抚摸着上面细密的光泽。秦铃子看到这些,意识到一个编织的时刻已经降临了。当编织的梦想徐徐降落时,这即意味着人生最短促的梦境正在追逐着时间和人的影子慢慢成形。而现在,十七岁的胡桃女和十六岁的胡春女正在被青春期的梦境所缠绕,她们在夏霖的土地上不断看到编织的痕迹,晨曦编织了白昼,车辙编织了速度,泉水编织了时光,泥土编织了家园的祈祷。与此同时,她们从母亲的织布声中听到了未来的召唤,听到了纱和线在编织之中向着她们的生活传出最朴素的声音。因此,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胡桃女向秦铃子发出了请求:“二娘,教我织布吧,教我把那些纱线编织成美丽的布匹吧。”


秦铃子听到请求后停下了织布声。她抬头打量着满心期待的胡桃女,那眼睛、嘴唇还有光洁的皮肤无一不和尹桃花的那张面孔相似。每当胡桃女站在她面前时,她总感觉与她对视的不是这个被她一手带大的女娃儿,而是尹桃花。尤其是她听见了胡桃女的请求,她仿佛再次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场景,尹桃花挺着大肚子要跟她学裁制裙子,粉色的裙子像一片花瓣或者一团云霞盛开,像极了尹桃花向她叙说过的憧憬。然而,在一个黑夜下降之后,她在大龙潭边看见了出走的尹桃花,还看见了潭水中的那团粉色,她知道那条裙子已经在白昼上升的时刻从尹桃花的手里飘落下去了,永远的飘落下去,连同后来尹桃花沉浸在憧憬中的灵魂,都远远地离她而去。


但她仍然无法拒绝胡桃女的请求,在她看来,这种请求不仅仅是来自青春期的请求,她更愿意把它当成尹桃花当年向她发出来的请求。所以,在她握着胡桃女的手把她带到织布机前时,她缓慢而忧伤的说道:“桃女啊,当年你的娘就是在这片织布声中爱上了编织,爱上了一条裙子在编织中的色彩和旋律。桃女啊,编织是一件快乐的事,也是一件疲倦的事情。如果你愿意在织布机前旋转你的命运,你就得让那些织布声融入你的一切,你不能背弃那些编织,否则,你的命运将会出现不测。你知道吗?你的母亲遗弃了她唯一一次编织的裙子,那裙子是她的梦想和希望,她遗弃了它,再也不让它出现,所以,她再也没有回到憧憬中的世界。当然,这里面的故事太曲折太复杂了,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她始终是我的好姐姐,我爱你会像爱她一样,我会用我全部的时间来教会你,因为我相信你会长成和你母亲一样美丽而善良的女人。”


胡桃女坐在了织布机前,织布声激荡着她十七岁的时光一寸寸地滑入梦境深处。她开始为最朴实最纯洁的布匹而垂下前额。秦铃子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拨弄着那些纱绽,在两天之后,胡桃女织的第一块白布从机器中滑了出来,这时候,秦铃子将手里捏着的一块绣图塞到她手里说道:“桃女啊,这是你母亲留下来的绣图。它是你母亲的好友绣出来的,绣图的故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把绣图给你是为了让你看到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图景都是通过针线留传下来的,接下来的时间,让我传授给你刺绣的本领吧,你掌握了这些本领,就会将所有的风景绣下来,女人学会了刺绣,才会懂得风景。”


从这之后,在声声不绝的织布声里,胡桃女的灵魂出窍了,她不仅着迷于布匹滑出来的那个瞬间,更沉醉于针与线的穿行所带来的永恒之美。在聆听到秦铃子叙说刺绣的技巧时,她触摸着母亲留下来的牡丹图从白布之下拽出了第一根长长的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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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4: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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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图从胡桃女的手中再现出来,这是一个刺绣时代的开始。当秦铃子告诉她女人学会了刺绣,才会懂得风景,她即在那些漫长的织布声中找到了延续生活和梦想的旋律。母亲留给她的牡丹图作为一种记忆或者说作为一个刺绣品的最好样本呈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了茂盛的花瓣上面的细密针脚。那些粉色、大红或者水红的针脚连缀着从时光中倾泻下来的风景,在某种意义上这些被定格的风景震撼着她刚刚进入十七岁的想像力,她无法想到会有人用针与线的穿梭编织出这么精致的图景,更没有想到先是母亲然后是秦铃子会把这幅精美绝伦的锦绣一直保存着直到她在十七岁被编织的梦想缠绕住时才让她获得抚摸的机会。除此之外,秦铃子在交给她牡丹图时说出的那番话始终在她心里荡漾着,她不知道那幅精美的绣图里会蕴藏有怎样的故事,那仅仅是一幅图而已,仅仅是一朵朵花团锦簇的风景照耀着女人对富贵丰裕生活的憧憬而已,然而,秦铃子在把那幅图交给她的时候一再提到了母亲,她已经觉察到那个故事的开端一定与母亲相关,然后又与自己相关。而所有故事的连接与延续一定与这幅牡丹图相关。所以,她在捧起牡丹图的时候越来越清晰地发现那上面绣着的花瓣与色彩充满了玄秘,充满了时间之谜与命运之谜。但现在并不是解谜的时刻,秦铃子说过以后会告诉她绣图里蕴藏着的故事,这就说明她尚有时间去从那幅图上找到解谜的路径。就这样,牡丹图像团彩云飘落在了胡桃女的枕边,她在第二天醒来时便触摸到了上面缤纷的色彩与想像,触摸到了针线从布匹上穿梭而过的节奏。接下来的时间,她用崩子崩起了自己织出来的那块白布,用彩色的丝线仿效着那幅牡丹图开始了自己美丽的刺绣时光。


一模一样的绣图摆在秦铃子面前,她无法相信这是胡桃女第一次绣出来的作品。然而,仔细察看便能发现两幅图的针脚有着微妙的不同。尽管这样,胡桃女的灵巧让秦铃子赞叹不已,她抚摸着那幅细腻的绣图,心里突然涌动着一丝隐约不安的预感。刺绣带来的时光开始了,胡桃女即将通过风景的层层环绕进入十七岁的青春梦想。当针与线的穿梭阻挡不住时间的流走,尹桃花渗透在牡丹图的约定会降临吗?从胡桃女十五岁之后,她便看着她像一枚果子一样日渐成熟起来,纤弱的身躯像棵扬树般窜长,女人饱满的色彩开始越来越浓的涂抹在这个女娃儿的颈脖上、胸脯上、手臂上、腰肢上、大腿上、脚踝上。胡桃女和胡春女的双脚从小便没有经历裹足布的缠绕,所以,她们从一开始便摆脱了裹足的历史,她们甚至都无法知道女人还要经历裹足这样尖锐的痛苦。当胡桃女的大脚支撑着日渐饱满的身体穿行在家园的内外时,秦铃子知道属于这个女娃儿的梦幻时代就快要开始了。从牡丹图上飘荡而出的那个故事,包括那场约定,她将在一个沉寂的时光中向着这个女娃儿宣告出来,这无疑是隐藏在时间深处的一个谜,谁也不知道倪双枝离开夏霖之后的命运是什么,谁也不知道那场约定在经历十几年后还会不会具有延续和执守的意义,但她必须为这个谜和那场约定坚守到最后,尤其是看到胡桃女越长越像尹桃花时,她更加产生了坚守的愿望,因为她知道这同样也是尹桃花的愿望。


胡桃女把牡丹图绣好之后,她把两幅图摆在了自己面前。一幅是母亲留下来的,这幅图不是母亲所绣,却荡漾着母亲延续下来的故事。还有一幅图是自己刚刚绣好的,是进入刺绣梦想的第一次尝试,她在这尝试中品味到了秦铃子叙说的那番话,只有会刺绣的女人才会懂得风景。的确,在绣完了牡丹图之后,她才更加明澈的了悟到那些硕大的花瓣上沾满了人类面对生活的私语,金黄色的私语像花粉一样撒满了人建筑在大地上空的花园,像花的芬芳一样从针与线的穿行里散发出一阵阵梦幻般的回音。她把自己绣的牡丹图捧到了胡春女的面前,并告诉她:“春女,这是我绣的第一幅图,母亲说过了,刺绣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也是一件疲倦的事情,而我现在只有快乐,因为这些花瓣让我触摸到了针与线穿行的真正意义,所以,我会继续绣出更多的风景。关于这幅牡丹图,我就送给你了,因为我有我母亲留下来的牡丹图,它会让我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怒放。”胡桃女说完便把自己绣的那幅图交到了胡春女的手中,她看到那绣图像春天一样在胡春女手中坦开了,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照耀着胡春女的笑脸,那是一张单纯的像阳光和泉水一样的笑脸,尽管她只比妹妹大一岁,然而,她却比她更早地领悟到穿行在时间中的不仅仅有针与线的意义,有花与盛开的意义,还有相互抚慰的意义,所以,当她看到粉色的艳红的水红的牡丹花瓣照亮了胡春女的整张脸时,她感到满足和欣慰。


在这之后,胡桃女在秦铃子的织布声中又绣出了更多的图景。降临在窗棂上的阳光、鸟的翅膀、胡春女展开裙子旋转的姿势、房屋后面的那篷竹林、飘荡着几缕云彩的天空、泉水、耕种的农民……胡桃女把它们绣进布匹的时候似乎看到了悠远的时空正在通过手中的针线向她撒下永恒的秘密,那些看的见的针脚与看不见的时间丝丝缕缕的纠缠着、聚汇着,形成一连串整齐有序的图案。每当她抚摸那些图案,她仿佛触摸到了未来生活暗藏在纹路中的美好预言。所以,她会在每幅绣图正在刺绣的时刻对秦铃子说道:“二娘啊,我已经捕捉到一只蝴蝶的舞姿了,蝴蝶的翅膀正在穿越我的针与我手中的线降落下来,它会给我带来芬芳和甜蜜。二娘啊,我要绣出这片土地上最美的风景,我还要绣出我的母亲,你一定见过她,她美丽吗?她的面容和身姿你还记得吗?告诉我她的特征,我要把她绣在布匹上,我要把她绣在时间之上,我要让她永远不被时间覆盖,永远像蝴蝶和花朵一样鲜活。”胡桃女乞求秦铃子告诉她尹桃花的模样,包括她的眼睛、嘴唇、笑容、声音、举止和身姿,在秦铃子沉默的回想中,她在期待一个永恒时刻的来临。


春天的四月遵循整个季节的变幻徐徐到来,秦铃子拽着胡桃女的手来到了尹桃花的墓地。竹林里的风飘荡着汨汨不绝的泉水打湿了她们的脚踝,尹桃花的坟墓边已经长了好几株竹子。胡桃女将两块绣图捧在手心,秦铃子已经点燃了第一支松香,这无疑是一个缅怀的时刻。缅怀那个春天,缅怀从历史中游移而出的云缕。秦铃子叩了三个头后让胡桃女跪了下来,她接过胡桃女手中的绣图,在袅绕上升的香火中打开了那幅牡丹图,在出发之前,她就告诉胡桃女把牡丹图带上,因为她将在这个充满忧郁与回忆的四月里,在尹桃花的坟前揭开那幅图里隐藏的故事,隐藏的约定以及隐藏的时间和命运之谜。


胡桃女望着山丘样的坟冢,那里面躺着她从未谋面的母亲。十七年来,她只是从秦铃子口中听到有关母亲的种种传说,秦铃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她,母亲来自一个遥远的北方小镇,那里有长长的街道,有悠远的马啼音,有腥燥的驴粪味,有圆圆的老井及琳琅满目的店铺,母亲是因为看到了父亲的独轮车才愿意跟随他来到这个皖东南山村的。独轮车旋转着父亲和母亲朴素的爱情故事进入这片湿润丰袄的土地,那时候,母亲饱满的像只水蜜桃,而父亲则像大山一样充满了力量。但现在,母亲在她毫无记忆的岁月就沉入了泥土,进入泥土是每个人专心致志实现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会在最后的时刻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母亲走之后,父亲像空了心的树委顿了,她再也没有看见父亲像秦铃子所说的那样充满魄力地直立起来,在她印象中,她似乎一直就未曾看清过父亲,每当她走近父亲的时候,她总会看见一团白色的烟雾弥漫在眼前,她与父亲的距离始终被那层浓烟遮掩着,她愈想走近,那浓烟愈浓,直到有一天,浓烟终于从父亲身上消失了,她却发现那个伟岸的大山一样的男人再也站不起来了,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她的手里捏着自己刚刚绣出来的一幅图,来自秦铃子记忆中的母亲从她幻想的时空中再次显露出来,停留在她织出来的布匹上,那幅绣图上的尹桃花在眉目之间敞开的神色像这个四月一样忧郁而深情,她看着那张似从梦境中走出来的脸孔,禁不住泪流满面。


秦铃子扬起了手中的牡丹图,她在胡桃女的眼泪中看到了缅怀带来的忧伤是如此绵长,死者带给生者的忧郁总是会透过回忆和泪水垂落下来,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场景。在她陷落这个场景快不能自持的时候,她想起了手中的牡丹图,这让她很快想到了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她将对胡桃女宣布一个特殊的故事,那个故事将预言着胡桃女在渡过十七岁的时光之后可能际遇到的一种命运。于是她扬起了这幅图,在某种意义上,这幅图让她再次想到了尹桃花,尹桃花在叙述这幅牡丹图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回忆和向往,回忆是因为一场约定,向往则是由约定延续而来的未来生活。每当她看到牡丹图上的大红色花瓣在深情怒放,她总会隐约听到两个女人穿越时空的秘语在十几年后仍在丝丝缕缕地渗进那些艳丽的色彩。所以,她必须在胡桃女被忧伤缠绕的时刻扬起那些色彩,只有这些色彩飘扬起来,她才可以让尹桃花的向往停留在胡桃女的眼睫上。这时候,秦铃子拉住了胡桃女的手再次跪在了尹桃花的坟前,几棵竹枝在眼前晃动,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尹桃花喃喃细语的嘴唇,从那嘴唇游移出来的声音像竹林摩擦而起的风一样轻盈,秦铃子在这风中开始了缓慢而神秘的回忆和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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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5: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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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女十七岁的生日很快来临了。阳光照在她越来越丰润的身姿上,秦铃子知道一个梦幻的季节已经敞开了。这天夜里,天下起了小雨。春天的雨水从屋檐和窗台滴下来,胡桃女和胡春女早就进入了梦乡。秦铃子吹熄油灯之后枕着屋子里的雨滴声睡下了。梦境在此刻像窗外的雨丝一样轻巧绵长的降落在她的体内。第二天早晨,她回味着从梦境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对胡桃女说:“桃女啊,我昨夜梦到你的娘了。她一直在问你好吗,她的手里捏着那幅牡丹图向我叙说一个悠远的场景,她告诉我说也许很快,你最重要的命运时刻就要来临了。桃女,那该是个怎样的场景呢?你娘一再咛嘱你的命运将在不远的将来发生转机,命运啊命运,桃女,一个人的命运是多么微妙和神秘,你的娘竟然预言到这一切,而她却不能在梦里向我一一吐露。桃女,做好迎接命运的准备吧,继续你的编织,继续用编织延续你十七岁的少女时光吧……”秦铃子梦呓般的叙说让胡桃女触摸到了十七岁生活的又一真理,那就是用编织来延续时光,用编织来迎接命运的历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脱命运的笼罩,任何一种梦幻都是命运的奇迹和对命运的拯救。而编织无疑是制造梦幻的最好方式。胡桃女再次拿起了手中的针线,在春天刚刚开始的季节,她已经记住了编织的每一种技巧,秦铃子已把自己全部的技巧传授给了她,所以,她在悠长的织布声中绣出了远山的杜鹃、屋后的丛林、川流的泉水还有刚刚展翅的飞鸟。在她的枕头下面,已经放置了一堆堆绣好的图画,只要能枕着那些图画入睡,她就能找到那个悠远的梦境之谜。


在胡桃女沉浸在编织的梦境中时,我们不妨来看看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胡春女。十六岁的胡春女显然刚刚从稚嫩的少女时光中苏醒过来。每天早晨,当秦铃子的织布声遍及整个房间的时候,她看见了姐姐已经拿起了针线坐在窗边在绣一幅精美的图画。那针与线穿行的速度像看不见的时间一样飞快而密集。她歆羡姐姐的灵巧,在姐姐将绣好的牡丹图送给她时,她曾想像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在那些花瓣弥漫出来的芬芳里编织出自己幻想的图景。因此,牡丹图被她细心的收藏进一只小木匣子。那是母亲在她十四岁的生日里送给她的一只木匣子,里面除了母亲送给她的一面镜子,一把木梳,还有一只枯萎的蝴蝶。蝴蝶是她在屋前的一朵野菊花上捉住的。当她把蝴蝶带回家时,她已发现它断了一只翅膀,当天晚上,这只断翅的蝴蝶就死去了。她不忍心丢弃它,便把它放进了木匣子,几天之后,蝴蝶在木匣子里变成了标本,变成了她至今为止看到的最美丽的一幅画。当她想把这幅画绣进白布时,她效仿着姐姐的姿势坐在了窗边。然而,那一次还未等她看清线的长度,针就会从她的手指上滑落了,她找不到针,也从此丧失了编织图画的耐心。而现在,母亲和姐姐的编织在时间深处不断荡漾出波纹,编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挽回时光和记忆。但时间究竟是什么,记忆又能唤醒什么呢?这显然还不是她需要思索的问题,在夏霖的土地上,她更愿意把心思放在那些白色的飞鸟、红色的杜鹃、绿色的泉水和蓝色的天空上面。那是整个大自然为她带来的礼物,在冬天刚过,她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最早发现了隐藏在石缝间的小草,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昆虫。这些神秘的事物甚至比母亲的织布机和姐姐手中的针线更能牵动她的心,所以,她总在鸟鸣飞溅的早晨穿过家园去看屋后的泉水、山林和不知名的花草。她的十六岁也正是在那些跃动的阳光之中找到了停留的地点。


春天在编织和时间之间缓慢流动。这一天,秦铃子像往常一样把纱绽装在了织布机上,她需要纺织一块白色的棉布。织布机发出古老的声音,秦铃子仿佛看到了布匹像瀑布一样很快就要流出来了,瀑布像泉水灌溉着她们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所以,秦铃子最向往的就是看到那些布匹能够源源不断的涌现出来。然而这一天,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纱一根根地卡在织布机上发生断裂时,那辆绣迹斑斑的织布机终于停止不动了。无论她如何捣腾,织布机再也发不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了。秦铃子叫来了正在刺绣的胡桃女,叫来了在屋后种植太阳花的胡春女,她无比沮丧地指着那辆织布机宣告着一个危险时刻的降临:“桃女春女啊,织布机再也转不起来了,它转了二十多年终于转不动了。这标志着织布机已经老了,它再也回忆不起时光赋予它的旋律了,所以,它只能像一个老者一样沉默下去,衰弱下去,死亡下去。娘总有一天也会像它一样衰老,所以,孩子啊,现在是你们面对生活的时刻到了。娘要让你们知道生活是不可能停止不动的,一个人活着,就要时刻记住生活的旋律,只有熟悉了旋律,你们才可以找到旋转的步伐和轨道。孩子们,勇敢地去面对生活吧,让我们不被这些突然来临的停滞阻止前进的旋律。”说完,秦铃子捧起了织布机上面已经织好的布匹无比慎重地用一块花布包了起来。胡桃女和胡春女对视了一下,她们显然被母亲那具有哲理性的叙说震撼了。织布机的衰老意味着一个时代已经在慢慢隐退了,而另一个时代需要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冉冉升起,像春光一样冉冉升起,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像母亲眼中的期望一样冉冉升起。在这上升的时刻,胡桃女和胡春女均看到了生活的轮子必须由她们俩协助母亲推搡才不至于停下来。因此,胡桃女紧握起手中的崩子和未绣完的绣图,她似乎要在那上面找到能够让她进入生活的丝丝纹路。而胡春女则在母亲和姐姐拿起针线的那一刻走出了家园,她来到了屋前的那片空地,她已经发现这是一块种植花草的好地方,任何花草都需要找到适合它们的土壤,胡春女在种下第一株太阳花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只要撒下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种籽,那地方就能长出缤纷的花草。所以,在看到第一朵太阳花绽开花瓣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坚定了要做一个种植花草的女子,她要在自家的屋前屋后都种上美丽的花朵,她要让夏霖的土地上都弥散着她种植的芬芳,她要让每个路过家门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儿童,都会为她的花草迷醉,都会买走她花蕊中的每一粒花籽。


春天就这样跟着秦铃子与胡桃女的针线穿行而去,夏天也过去了。转眼之间,第一片叶子从夏霖的泉水边掉下来,胡春女是第一个发现落叶的人。那天早晨,她在屋前将枯萎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来捧在篮子里,她要将这篮花瓣带回家撒进那个小木匣子。小木匣子盛满了她视为秘密的物品。花瓣像蝴蝶一样纷飞下来。篮子不一会儿便装满了,胡春女提着篮子看着纷纷扬扬的花瓣,心里既焦急又怜惜,她无法将花瓣带走,又不愿看着那些花瓣迅速地在夜色降临后腐烂、消失,于是,她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再次捡起了花瓣,她把那些落在地面的花瓣捡拾起来后撒进了不远处的一条溪流,花瓣顺着流水慢慢地飘走了,胡春女站在溪流边瞧着那些斑点越来越远,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


秦铃子正坐在胡桃女的面前绣一幅竹叶图。织布声已经中断好几个月了,她再也无法坐在织布机前旋转着那些白色的纱绽,一个悠远的音符乍然而止,然而,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因此,她在胡桃女的安慰中举起了针,举起了线,举起了十几年前从针与线穿梭而过的编织场景。她已经绣了十几幅粉红的鸳鸯图、大红的石榴图、紫色的丁香图,那些都是村里即将成亲的闺女定下来的、快要生子的妇人定下来的,或者是陷入起伏情绪的少女定下来的。秦铃子手中的这幅竹叶图是一个男人离去不久的妇人来到家里请求的图案,妇人说她要把这幅图缝进男人睡过的枕套,因为枕套上留有男人的气味,只要那些气味保持着竹叶的新鲜和苍翠,她就会在夜里梦见她的男人。现在秦铃子已经绣完了一半的竹叶了,青青的竹叶摇曳在春天的风里,这是一幅多么悠远永恒的画面啊,秦铃子边绣边抚摸着竹叶,她似乎回到了清风荡漾的那些夜晚,她闻着胡水根身上的味道从浪尖跌进浪谷,又从浪谷攀到浪尖。在缓慢而甜蜜的回忆中,她的手挥动着针线从布匹上穿过,在窗外落花与树叶飘荡的时间里,她又穿过了一片竹叶的想像,当胡春女把那些落花撒进溪流中时,一片竹叶已快显形露相了,秦铃子的手停留在那片竹叶尖上,她凝望着那跃跃而出的绿色,心里突然被一丝微妙的情绪缠绕住,就在她有些恍惚的时刻,手中的崩子滑落了,待她捡起来,却发现缀在竹叶图上的针断了。


秦铃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秋天的那场花落之中,在针与线脱离她的指尖时,一个重要的时刻伴随着一个人影的出现坦露开来。所有的预言在此时像窗外纷飞的花瓣一样徐徐降临。胡春女和胡桃女沉浸在秋天带来的一系列变化之中。在这些变化里面,她们谁也没有想到未知的命运将从看不见的缝隙里向着她们游移过来,包括步入中年的秦铃子,她在那片尚未绣完的竹叶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时光和丧失伴侣的孤独时光,这些时光挟裹着晦涩的历史与现实正在与她早年积累的梦境相抵触,而抵触的最后结果,便是让她不再对未来中的自己抱有幻想,唯一让她想像的只有眼前的胡桃女和胡春女,她们是她的希望,是她的未来,是她镶嵌在岁月河流中的两颗亮珠子,所以,当她看到从门外缓慢飘进来那个人影以及人影边上的胡春女时,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她的两颗亮珠子将被这人影遮去最闪烁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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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5: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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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女在看到花瓣像斑点一样渐行渐远时,她准备转身回家了。一片树叶旋转着飘在她的脚边,她在垂眼之间瞧见了它,这让她想到秋天来了。秋天来了意味着世界上又将有一些东西从天上、树上飘下来了,她轻叹了口气把那叶子拾了起来丢进了溪流,叶子也飘远了。这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影向着这边移动而来。起初她并没有太注意那人影,在夏霖的土地上,每当傍晚时分会有一些荷锄的农民收工回家,也许那个人影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吧。所以,她在叶子飘远之后转身了,就在她快要离开时,身后有个声音急急地叫唤起来:“喂,你好,能等等吗?”胡春女回头瞥了一眼,一个年轻后生正距离她不远对着她微笑,她停了下来有些羞涩地朝他点点头问:“是叫我吗?”那后生走到她面前来了,脸上的笑容全然绽开了,他在问她这是不是夏霖村,胡春女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人显然不是本村人,操着外地口音,有些腼腆而又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将眸光停留在她身上时,他脸上的神情更有些不安,胡春女笑起来,她感觉这个年轻人太有些不同,在她的生活里,她还没有遇见过这么年轻的异乡人,她和母亲、姐姐,包括整天躺在床的父亲在一起,生活是平常有序的,每天她枕着屋后的泉水声音入睡,第二天早上非得母亲或者姐姐叫唤才肯起床,唯一让她能看到整个世界不同的便是那些花草,曳动在阳光、雨水和晓风中的花草会让她看到大自然最缤纷的变化。现在,眼前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显然让她觉察到了从傍晚的光线中涌动出来的一种异常。这异常不同于花草在阳光下面绽开的花纹,也不同于雨水滑过草尖和花瓣之后的那份新鲜,更不同于她刚刚撒落进溪流的那些蝴蝶一样轻盈和短暂的粉色。总之,在她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情绪在她心里悄悄动荡着,她又一次暗自端详了他几下,发现他的个头很高,并且因为瘦而显得格外纤细单薄。


年轻人显然很感激胡春女的答复。他在腼腆地微笑中开始了缓慢的叙述,他告诉她,他是第一次来到夏霖,他是遵循母亲的意愿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个皖东南的村落,当他踏进那条蜿蜒的山路时,他惊叹山路两旁的丛林溪流,那些突兀而出的岩石上似乎永远有流不完的绿色和水滴,这些都是他在家乡没法看到的,北方的高原大多数时节都飘荡着来势凶猛的风和黄沙,每当风起时,沙雾就会像一张帘子一样遮住房屋、道路和每个人的脸。而远近山峦几乎全是光秃秃的,很少能看到树,更不可能听见泉水的流动。他在说完这些话时,贪婪地凝望着眼前的溪流,那些轻盈流淌的水声让他沉静在一个悠远动听的时代,这个时代显然是从他母亲的记忆中延续下来的,他这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这个村庄,这片土地,这不绝于耳的泉水叮咚。胡春女被这湿润的泛着水声的叙说感动了,她从年轻人的口中第一次觉察到生养自己的这片村落是如此美丽,如此不凡,在那悠远的叙说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中年妇人正嚅动着干渴的嘴唇向她的子女回忆着皖东南的土地,皖东南的泉水,皖东南的天空与梦境。而现在,这梦境已经由这个年轻人带来了,胡春女渐渐得知他的名字叫汪霖路。梦境降临在夏霖的傍晚,降临在落叶和花瓣纷飞的时刻,降临在溪流汨汨流淌的轨迹,汪霖路的声音仍顺着那条清澈的轨迹在慢慢涌动:“春女,我知道了你叫春女,我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她在回北方的路上生下了我,那时候我的母亲正在经历一场命运的回归,一场从南向北的迁徙,春女,你看过大雁的迁徙吗?它们在冬天迁徙到南方,又在春天飞回到北方。母亲是北方人,她从北方来到南方是为了我的父亲,我从没有见过父亲,母亲说他是天底下最朴素的人也是最不幸的人。他在一场意外中死去了,那时我已存在于母亲的腹中。母亲带着我在夏霖渡过了最后一个夏天就离开了,她在临走时留下了一个约定。在后来的岁月里,母亲总是念叨着那个约定,她无数次告诫我要遵守约定,要在长大之后回到夏霖。母亲告诉我夏霖才是我真正的家园。春女,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母亲记忆中的家园。”


胡春女被汪霖路的家园之梦迷惑了。她望着那双凝望溪流而泛出水光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盈满了对一片土地的向往而湿润的像升起来的水声,胡春女在这个时候禁不住问了一句:“你母亲居住过的家园在哪里呢?”汪霖路对着她笑了一下,眸光移向远处的山峦,他仍然沉浸在那片回忆当中:“母亲在夏霖时和父亲开了一个小杂货店,走之前,她将杂货店送给了最好的朋友,她的约定就在那时展开了时间的魔力,多少年之后,母亲仍会叙说起那些永不褪色的日子,她和那个朋友一起攀上神女峰,一起为呼喊我的父亲而放逐她们最缠绵的声音。母亲一再咛嘱过我,来到夏霖之后,一定要找到她的朋友,一定要向她重叙当年的约定。”胡春女听到这里,她的内心开始激撞着强烈的预感,她躲开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怯怯的又问道:“你母亲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呢?”“尹桃花,她也是从北方来的。她们当年还约好了要在未来的时间里一起回到北方,回到曾经的故土去缅怀旧时光。你知道这个人吗?她的男人曾经贩过盐,因为贩盐而与她组成了一段缘。可惜村口的小杂货店早已关闭了,在我刚进这个村子时,我就看见了杂货店门上的那把锁,那锁太大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挂在门上,看上面的锈迹好象已悬在门上很久了。春女,你能帮我找到尹桃花吗?还有她的男人,我记起来了,她男人叫胡水根。”


胡春女荡漾在心里的预感渐渐被汪霖路的叙说验证了。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来寻找家园的年轻人是因为一段约定而来,而且,是因为父亲和大娘深嵌进时间深处的历史而来。她不知道大娘和远在北方的那个妇人之间有什么约定,她也不可能知道发生在十几年前的那些故事是如何拉开了时间和空间的悬念,大娘死去之后,父亲从未对她和姐姐叙说这些故事,母亲也没有提起过,也许她也无从知道这一切。每年春天,母亲总会带着姐姐去大娘的坟前祭奠。那片墓地镶嵌在竹林中间,像一个古老的城堡观望着旁边的溪流和竹林后面的房屋。她曾经跟着去过几次墓地,在墓地上,母亲会拉着姐姐的手说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在松香燃烧起来的时刻,她会看见烟雾像谜一样从坟前升起,包括母亲的声音和姐姐的哭泣,都会让她恍惚不安,后来,她干脆不去了,她害怕听见那些奇怪而悲凉的声音,她总感觉那些声音甚至比泉水还冷比竹林曳动起来的影子还令人恐慌。而现在,眼前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却站在她面前再次提到了大娘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在那些名字里面暗藏的历史充满了她无法触摸到的东西。首先是约定,世界上所有的约定都会饱含故事,都会荡漾着水波纹一样的情节和情绪。在她的生命中,她至今还不知道什么是约定,什么是能够让人跋涉千里充满憧憬的约定,每天当太阳升起时,她最牵挂的便是屋前那片缤纷葱郁的花草,她最欣喜的时刻便是见到它们抚触它们的时刻,如果说这算是约定的话,她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明媚的、湿润的、纤细或饱满的约定,因为那些花草在见到她时,总会向她展现出世界上最动人的姿容和香气。其次让她迷惑不解的便是家园。为什么汪霖路口口声声都会提到家园这个词呢?这是一个温暖而温馨的词。她十六年的少女时光就是在泉水环绕的家园延续下来的,母亲曾在她和姐姐面前提到夏霖是她们永远的家园,她从没离开过家园,在十六岁到来之际,她曾在屋前听一个过路的老伯说起过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宽广无比五彩缤纷的世界,是一个足以让人的眼睛和步伐发生混乱的世界,老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眯起了双眼,他似乎沉浸在悠远的回忆和那个缤纷世界之中,她也被老伯的叙说带到了那个世界,在她看来,那是一个远离家园的世界,是一个背离家园色彩的世界,家园是黑色和白色组合而成的单调体,家园里永远飘荡着单一的色彩与气味,所以,执守在家园的生活是平静而平淡的。汪霖路在叙说家园的时候一直凝望着溪流,他仿佛在顺着汨汨流淌的水声回到了母亲的眷念之中,家园,他来到夏霖就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家园。


而现在,汪霖路要寻找的家园显然与父亲和大娘有关。胡春女想到这些脸上漾起了神秘而满足的笑容,她瞟了一眼汪霖路,他的眼睛仍凝望着远处的山峦,他似乎要在那些古老的山峰上找到母亲走过的痕迹。胡春女轻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再次显出了那份腼腆,胡春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她看着他有些慌乱的神情缓慢而清晰地问道:“你是要找你母亲的朋友吗?你是要找那个叫胡水根的男人吗?”汪霖路连连点头,胡春女故意顿了一下,慢慢地释放了那份神秘感:“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跟着我走吧。”


胡春女把汪霖路带进了自己的家。她在进入家门的时候瞧见了母亲脸上的惊讶,那惊讶让她慌乱而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她第一次将一个陌生人带进家来,而且,在母亲和姐姐都未知的状态下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要不是汪霖路向她叙说了那许多悠远动人的故事,叙说了约定之谜和家园之谜,她决不会把他带回来。母亲不知道这一切,她眼里上升的疑惑证实了她正在审视这个年轻男人,正在审问她为什么要将陌生人带回家。当然,在她进了家门之后,她将缓慢深情地向母亲解释这一切,她将用汪霖路的那种充满憧憬和眷念的声音来叙述从大娘和父亲的历史中流淌出来的故事和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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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6: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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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铃子在看见胡春女带着汪霖路进屋的时候眼皮很是跳了几下。这让她想到刚才断裂的那根针。针从崩子上滑落掉在地上的时候不经意地被折断了,那片竹叶还没有绣完,这显然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当预兆来临后,秦铃子总会或多或少地在空气中捕捉到丝丝缕缕的异常。比如在十几年前尹桃花出走的那天早晨,她在找到尹桃花的时候看见了大龙潭里的粉色裙子,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那团粉色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在水面上漂浮着。这之后,她在离开夏霖的日子里时常会做一些可怕的梦魇。而出现在梦魇中最多的便是尹桃花,她的那双凄苦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她沉默不语,她想靠近她,然而,却总感觉那眼睛里渗透出来的忧伤像丝网一样蒙住了她的整个躯体,她看着她越来越远,却始终无法听见那眼里叙说的会是什么,还有那忧伤会是什么。在她重回到夏霖的那天,她从胡水根的孤单里探测到了从梦魇里游出来的幻觉已成为现实,尹桃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似乎已经随着那团漂泊的粉色融入了生活的潭水。而现在,异常正像另一股水流从门外慢慢涌动过来,她看见了胡春女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他是谁,他从哪里而来,她奇怪在看到那年轻人的一刹那会突然产生非常不安的感觉,她的不安来源于胡春女脸上的笑容,她从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会绽开如此明媚的笑容,而且,那些笑容怒放的像花儿一样坦然,甚至连花纹一样的羞涩都看的清楚。但显然,年轻人并没有关注到春女的笑容,他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在看,他似乎正在验证旋转在脑子里的一些故事和痕迹,片刻,他在逐渐靠近的过程中发出了声音,秦铃子听见他轻唤了一声:“婶娘,你是桃花婶娘吗?”


秦铃子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提到尹桃花的名字,他显然是把她当成了尹桃花,他为什么会认识尹桃花呢?从外貌上看,他顶多不到二十岁,瘦削高挑的像根竹杆,然而,他的眼睛在叫唤她的时候却格外明亮,那双眼睛在她的身上久久停注着,似乎要洞察出她过去的一切。可惜自己不是尹桃花啊。秦铃子悻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盯着年轻人看了一会儿,突然不知觉的想到了春天的那个梦境,雨水滴落在梦幻不断上升的时刻,她沉浸在跳动的水声中,尹桃花的声音像淅沥的雨滴撒落下来:“铃子啊,桃女还好吗?替我照顾她吧,可怜的娃儿,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命运中的重要时刻就要来临了。那是一个可以改变她命运的时刻,一个谁也不能解读的时刻,一个时间与时间将发生撞击的时刻……”尹桃花在她还来不及发出疑问时便消失了。梦境从她的回忆中笼罩下来,像一张网或者一个帘子把她与周围的一切隔开,即使这样,她仍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喜悦、多么明澈的眼睛啊,它照耀着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梦境,照亮了她深藏已久的那些不可动摇的预言:也许很快,不久的将来,一个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那是命运的时刻,是胡桃女审视自己命运的时刻。


胡春女在年轻人凑近母亲的时候已经说出了他的名字,秦铃子知道这个年轻人叫汪霖路。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胡桃女,她仍低着头在绣花,那是一幅桃花图,绣好的几朵已经垂在崩子外面,坦露着诱人的粉色。胡桃女偶然抬头望了望这边,很快又低下头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显然是一个远离世事的世界,安静的只剩下花开的声音和针线穿梭的声音。秦铃子将胡春女和汪霖路带出了房间,她们来到了堂屋。凭着她在梦境和预兆中捕捉而来的经验,她已经判断出了这个年轻男人是谁了,她甚至能预料到他来这个村庄,来到这个家园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在堂屋里,她还未等到胡春女揭开更多的背景,便问道:“汪霖路,这个名字一定是你母亲起的吧?你母亲是倪双枝对不对?”汪霖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在不断地点头中,他急不可待的说道:“婶娘,你一定是桃花婶娘了。我母亲说过只有你才懂得她的用心,现在看来是这样了。婶娘,我正是倪双枝的娃儿啊,母亲在离开你的路上生下了我,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到这个村子就是为了来寻找你,婶娘,你还记得当初和母亲的那场约定吗?母亲一直在提到约定,她就是为了约定而要我来到这里,她说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园。”汪霖路边说边将眸光移向胡春女,那目光炽烈而焦灼。


秦铃子叹了口气,在那急速的叙说中,她仿佛被带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场景,尹桃花和倪双枝站在窗前交换约定的场景,这无疑是一个永恒的场景,任何与约定有关的场景都会沾上永恒的色彩,这色彩具有梦幻性,也具有宿命性,而现在,这个俊朗的年轻人显然是带着约定的梦幻色彩与宿命色彩来到了夏霖,他说要在这里寻找真正的家园,寻找能够完成约定和建立家园的人。而这个人,无疑就是胡桃女。


汪霖路已经在关注胡春女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切都被秦铃子看在眼里。凭着一个女人和母亲的直觉,她暗中窥视着这两个孩子的动静,在她看来,她们包括胡桃女都还是孩子。可孩子由生命延续而来,必然会背负起生命延续下来的一系列命运变幻。汪霖路之所以注意胡春女,显然他将她当成了尹桃花的娃儿。与约定有关的任何元素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在汪霖路鼓足勇气靠近胡春女而胡春女越发羞涩时,秦铃子发出了命令:“春女,出去,娘有话对这位哥说。你去姐姐那儿吧。”说完秦铃子已经在向汪霖路作出了坐下来的手势,胡春女恍然失措地望了她一眼,又瞟了瞟汪霖路不情愿地离开了,临走时,秦铃子又看见她回了一下头。

汪霖路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显然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秦铃子会叫走胡春女。从第一眼看到胡春女的时候,他就发现这是一个纤细而单纯的女子,她答应他去找他要找的人家。接下来他看着她走在前面不断弯腰捡着一片片花瓣,然后又提起地上一只装满花瓣的篮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子会如此着迷于花瓣,当花瓣纷扬起来的时候,也即是秋天来临了。在秋天里不但花瓣会落下来,树叶会落下来,连人的心情偶然也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来,在北方的小镇上,他时常会看见母亲在秋天到来的时候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山,事实上那只是一些光秃秃的山,很少能看到树,也自然很少能看到叶落和花飞,但母亲却总是会在凝望之中不断地叹气,嘴里还喃喃自语道:“秋天来树叶黄花瓣儿片片落,秋天转树叶飘花瓣不见了……霖路啊,回南方看看吧,霖路啊,南方的叶子落下来了花瓣儿落下来了,你爹的坟该扫扫了。霖路啊,回去吧回去吧,去看看你桃花婶,还有她的娃儿,那娃儿应该有十七岁了,她应该比你小一岁的……”母亲的声音挟裹在秋风里席卷了他进入十八岁之后的时光,或者说在他十八岁生日之后,他的生命就时常被母亲的梦境和回忆笼罩着,这显然是一场灰色的夹杂着花纹的笼罩,那些他无法揣度的进入约定中的人和故事像花纹一样旋转在他的想像当中。当他来到夏霖的那天傍晚,他第一次发现一切是那么不同,这是一个他无法用想像去宕开的世界,夏霖的山峦、瀑布、泉水、鸟鸣,即使在花落和叶飞之中,他仍然能听见暗藏在密林之中的鸟鸣,只要有永不褪落的绿色,就永远会闪烁出鸟鸣,沿着山路他不停往里走,他渴望在进入夏霖村庄之后能很快找到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人家,包括杂货店。他终于在经过一个石拱桥之后看到杂货店了,同时他也看到了杂货店上的大锁,那把大锁像一道符咒一样禁锢了他雀跃而出的心情,他站在那里,似乎在那把锁上看到了母亲记忆的乍然中断,母亲曾在他临出门的那天晚上告诉他:“杂货店就在夏霖的村口,只要找到杂货店你就可以找到桃花婶了,她答应会守着杂货店等我来找她的,她是一个好人,她不会违反我们的约定。所以,娃儿啊,你去夏霖村子首先要找到杂货店,杂货店一定会敞开着,就像回忆向我的生命敞开一样……”母亲的话让他在看到大锁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母亲憧憬着那个敞开的杂货店,却没有预言到杂货店上的锁,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在他眼前呈现出一个紧紧关闭的场景。杂货店显然已经好久没开门了。锁上的铁绣在秋风吹过时甚至都会簌簌而落。他在抚摸到一把铁锈之后退回到蜿蜒的山路,山路边是一条小溪,玲珑的水声激荡着他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在走到很长一段路后,他看到了站在溪流边上的胡春女和她手中的花瓣。


他没有想到胡春女居然能认识他要寻找的尹桃花和胡水根。他更没有想到胡春女就是母亲约定中的那个娃儿。他在偷偷地探测中上升着从想像中脱颖而出的感觉。在很多个夜晚,当他一想起母亲的约定,他就在猜测尹桃花的娃儿到底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如果是男娃儿,他无疑就多了一个弟弟,如果是女娃儿呢?他不敢继续深想下去了。也许是母亲孤独的身影让他不敢对以后的命运妄自推断,毕竟命运是不可预测也不可把持的。一场约定它会给命运带来什么?是喜悦还是灾难呢?他根本不敢去想自己会被约定推搡到哪里,他只是顺着母亲眼里的期待和向往遵守了一个约定的实践。而现在,他正嵌入在实践的场景中,他已看到了那个从历史的约定中走出来的女娃儿,她饱含着青春,她满含着笑容,她像一片刚刚绽开的花朵用芬芳把他吸引了过去。他释放着嗅觉、味觉和视觉,他愿意在这个引领他进入家门的女子面前释放每一种感觉。可是,还没等他深深地呼吸,胡春女却不见了。


眼前只飘荡着秦铃子的声音,这个被他一直视认为桃花婶娘的女人此时此刻盯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说了一句让他惊讶不已的话:“呆会儿我带你去看你桃花婶吧,她不在这里,她在屋后的竹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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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6: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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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女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她抬头望着妹妹从门外小跑了进来。胡春女脸上神秘而有些沮丧的表情让她猜想到这一定是与那个刚刚到来的年轻男子有关。在那男子进屋的一瞬间,她着实有些奇怪妹妹居然会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家,而且,这个陌生人显然更对二娘有着一股亲切微妙的情感。她看着二娘把那人和妹妹带出房间,更感觉这是一群远离自己的人。十七年来,尽管秦铃子将她和胡春女视为己出,但她总感觉着自己与她们像来自两个领域。这感觉在父亲躺在床上之后更强烈的涌动在她心里。每当她听到隔壁屋里的呻吟,她会想到父亲是痛苦的,连活着都是痛苦,这是一件多么罪孽的事情啊。这时候,她便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缓慢伤感的记忆当中。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自己的亲娘。她是什么样子的,她为什么不能留在这个世上陪她呢?她无法解答出这些问题。从秦铃子口中,她听到过娘的一些传说,但那仅仅是传说而已,永远不能替代娘的眼睛、嘴唇、手指、头发、脚踝带给她的感受。坟冢静立在屋后的竹林里,每到风起的时候,她就会听见沙沙的声音传过来,仿佛手指抚弄着裙裾,仿佛脚步在轻悄着挪动向前,而这些声音能把娘带到她面前来吗?她陷落在那些屋屋叠起的问题之中,她时常会有被这些问题紧紧窒息的感觉,有几次,她轻轻走近父亲的床边,她期望这个衰老下去的男人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她,然后用充满慈爱的声音告诉她娘的过去,可是,每次她见到的都是这个男人睡着的情景,他昏沉沉地睡在自己的时间和自己的呼吸里,他根本不知道床外的世界是什么,他身边的亲人是什么,他甚至不知道时间会从他身上流过,他也从此而丧失太多的东西。所以,她离开父亲的时候是绝望的,充满了摇摇欲坠的孤独的绝望。就像一块被水流冲到了荒郊的木头一样,尽管被阳光照着,被沙子和风抚触着身上的纹路,她仍然感到世界是陌生的,是荒凉的。所以,在她看到秦铃子带着陌生男人和妹妹走出房间时,她丝毫没有在意旋转在其中的那些音符会变幻出怎样的插曲。从秦铃子教会她织布绣花之后,她的世界便只映现出编织的痕迹。


但现在,胡春女来到了她身边,带着无法宣泄的郁闷坐在她面前,有些沮丧,有些愤怒,有些无可奈何而不甘情愿,那脸上的晦暗明显地暴露出了失落和失意。胡桃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小声问她咋回事,胡春女撅起了嘴,似乎有强大的不满将从她的嘴唇和鼻孔里冒出来,却又化为了一连串极小的水泡似的咕嘟。胡桃花安慰了她几句,这让她忍耐不住了,她终于放开了那道堵住情绪的闸,开始叨叨唠唠地把所有结识那个年轻男人的经过以及秦铃子让她离开的事情全然释放了出来。


胡桃女越来越无法相信从妹妹口中摇晃出来的音符竟会是那场古老的约定。约定来自两个女人之间的情感交换,在秦铃子第一次告诉她母亲临终前期待的就是那个命运中的约定能够顺着时间流淌有序地安入她的生命之中,她就幻想着那该是怎样的一场约定呢?每当她抚摸着牡丹图上的艳丽色彩,她期盼着这些大红、粉红、玫瑰红能够在未来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笼罩住自己的身体,女人被花瓣和暗香所笼罩,这是一个幸福无比的时刻,是将灵魂托付而出的神秘时刻,而现在,胡春女在这个光线黯淡的傍晚揭露了这个时刻,它来的是多么迅速多么出其不意多么令人不敢想像!那个叫汪霖路的年轻男子,他就是不远千里前来与她赴约的人吗?胡桃女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妹妹委屈的倾诉仍在进行,而她却再也没有聆听的欲望,她甚至都无法理顺涌动在自己头脑中的那些思想,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哦,那个男人竟然是为了她而来!那个男人为什么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呢?


胡桃女转过头忽然从窗子外面看到了秦铃子和那个男人的背影。暮色已悄悄降临了,窗外的竹林被风拂动漫过一阵阵响声。而秦铃子仍带着那个叫汪霖路的男人进入到竹林深处。他们是去看娘吗?胡桃女盯着那两个影子,一个矮瘦的影子在前面,一个高挑的影子在后面,暮色晃动在他们轻轻摇摆的姿势里,很快便吞没了他们。胡桃女心神不定地坐着,她手中的绣花崩子上还留着一片没有绣完的花瓣,然而,她再也不可能把自己嵌入在那些细密的针脚里了,她愣愣地坐在那里,耳边飘着胡春女气急败坏的声音,飘着竹林和泉水的流动声,飘着那个影子悄悄走过的脚步声,飘着隔壁屋里偶尔传过来的呻吟声,飘着娘从梦境里撒落下来的问候声,飘着那幅牡丹图上花开的声音……胡桃女突然想到了牡丹图,那幅暗藏着约定的牡丹图,它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样的征兆呢?胡桃女走到床边翻开了枕头,枕头下面铺着几幅她自己绣的花鸟图,那是她在闲散的时光里编织的,在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之后,她就不知不觉的为自己和自己的梦想编织起图画来,每当绣好一朵花、一只鸟或一棵树,她就会想着在旁边绣上另一朵花、另一只鸟或另一根藤类植物,在她看来,花是不能独开的,鸟也不应该单飞,树更应该有一株纤细的植物缠绕,世事万物皆应该成双成对,而自己呢?她在枕套内部掏出了那幅牡丹图,自从秦铃子将牡丹图交给了她,她就将其藏在枕套里面,让它能贴近自己最清晰的梦境。


现在,她把牡丹图坦开在手中,胡春女被这图吸引了过去,她在问:“姐,这不是你送我的吗?”


“不,送你的那是我自己绣的,而这幅不同,它是我娘留给我的,它是我娘一个最好的朋友绣出来的,在她把这幅图送给娘时,两人定下了约定。一个暗藏着命运玄秘的约定。”


“姐,汪霖路就是为这约定而来吗?他告诉我他要找的就是你娘,难道他的娘就是你娘的好朋友吗?”


“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他是来找谁。”胡桃女在胡春女的追问中疑惑地摇了摇头,她叠起了那幅牡丹图。在黑暗慢慢滑入房间的时候,她看不清上面有多少花瓣,也看不清楚那些艳丽的色彩。屋后的竹林发出沙沙声音,这声音让她再次想到了亲娘。她垂下头,心里徒自悲伤起来。而这时,陷入问题的胡春女却开始问她约定是什么,到底胡霖路是为了什么约定而来呢?胡春女念叨着这个年轻而陌生的名字,她显然要探索这个名字与约定的最终关系,但胡桃女已经落入忧伤的怀念之中了,她没有听见妹妹的提问,房间里一阵沉默伴随黑暗荡开。


炊烟袅起时,秦铃子带着汪霖路回来了。胡桃女正在灶台前切菜,胡春女坐在灶炉边上柴加火。油灯恍惚地将光线洒落在堂屋里,静悄悄地,只听见铁锅里米汤沸腾起来的声音。秦铃子走到胡桃女身边接过菜刀指了指汪霖路,让她到那边去。胡桃女有些窘迫不安地站着,她显然被二娘的指示弄的措手不及。尽管她在她们刚进屋的那一刹那抬头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的眸光,那眸光投落在她身上,好象在探究一种真实的存在。她害怕迎接那眸光,那有些疑惑的、带着几分猜测和寻问的眸光老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个局外的人,是一个距离这屋中每个人都很远的人,仿佛他们正在演绎一出戏剧,而她突然闯入了这个舞台,不能退出,又不知道该如何参与其中。一时间,她有些怨恨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约定存在,为什么这个年轻的男人会为了约定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家园,来到她一直能触摸到距离的人影中间。而在她愣在那里的时刻,秦铃子又用手臂碰了碰她,并轻轻说了声:“去吧,汪霖路在那,去和他说说话吧。”


她能和他说些什么呢?他坐在墙边仍在用探测的眸光望着自己,那眸光是陌生的,陌生的,可以说自始至终,自他从外面走进来的第一刻起,他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她们之间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甚至在进屋之后根本都没有瞧见她的存在,而现在,二娘居然要让她去找他说话,面对陌生人,她能说什么呢?胡桃女迟疑地挪动着脚步,她走到他身边,距离他一米之远时,却是停下来扭转头盯着那只黑乎乎的大灶台。米汤终于平静下来了,铁锅里已传出喷香的米饭味道。二娘仍在灶台边切着一只萝卜,叮叮当当地声音迅速地落在刀板上,她第一次发现这声音竟然也如此动听。然后,她的眼睛又转向灶台后面,妹妹正在将一根燃烧过的木柴从灶堂里夹出来,木柴上还燃有微弱的火焰,妹妹鼓起腮帮使劲吹着,终于火焰熄灭了,木柴成了黑漆漆的炭头,而这时,她看见了她的眸光,从漆黑的木炭上移过来的眸光死死盯着她的脸庞,仿佛那上面也正巧沾着一个黑色的斑点,接着,那眸光又投向她旁边的汪霖路,质疑的、有些恼怒的甚至是充满嘲弄的看着那个人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吃饭时,胡桃花明显感觉到秦铃子在有意凑合她和汪霖路坐在一起。这让她更有些无法释然,她低着头咀嚼着米饭,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隐秘的咀嚼声在油灯下跳动着,连平时话最多的胡春女也沉默不语。胡桃花偷偷瞟了一眼胡春女,发现自从汪霖路在探测自己的时候,她便陷入了一场“质疑的、有些恼怒的甚至是充满嘲弄”的沉默,汪霖路仍保持着腼腆的姿态夹在这些难受的沉默中间,胡桃女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小心而大胆地夹了一些菜到汪霖路的碗里说:“霖路哥,多吃点吧,这些菜都是自家园子种的。”还没等她话说完,她便听到叭的一声,胡春女已经放下了筷子推开了碗站了起来,秦铃子也站了起来,她盯着胡春女问道:“怎么了,春女,身体不舒服吗?”胡春女没有回答便迅速离开了饭桌,秦铃子让胡桃女招待汪霖路,便跟着胡春女进了里屋。饭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胡桃女低着头嚼着饭粒,在沉默再次弥漫开来时,她感觉到旁边的汪霖路正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注视着她,这让她越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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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6:41 | 显示全部楼层
7


胡春女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场从傍晚的光线中慢慢涌现出来的约定,竟然会是姐姐胡桃女的命运之约。当秦铃子坐在床边向她叙说了十几年前的故事,她再也无法让自己回到那个粉红色的憧憬之中了。那个高挑的身影突然之间从她充满想像的世界坠落了下来,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或者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她在想到那个身影时非常意外地想到了那只木匣子里面的蝴蝶,从蝴蝶到标本,这是一个从挣扎到静止到死亡的过程。现在,无论是风筝还是蝴蝶,它们都在她的世界中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即跌跌撞撞、颓丧无比而又措手不及,它们从一个高空坠落下来,像石头那样重,又像落叶那样轻,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失去方向和力量的飘落体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却没有胆量去看、去触摸、去呵护。蝴蝶死去了,那个粉红色的极其短暂的梦迅速消失了。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那个梦境的存在。十六年来,她很少会在睡眠中做梦,当她听到姐姐胡桃女谈到梦是灰色的、红色的、金黄色或者黑白色,她会羡慕又好奇地猜想那些梦境的真实。而现在,刚刚上升在溪流边的那个梦很快便坠落了,她连看都没看清,它便像一只蝴蝶,扑打着翅膀从她想像的深渊坠落下去,而她再也抓不着它,再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升起来,会不会死掉,会不会掉在她的小木匣子里成为冰冷的标本。


秦铃子的叙说仍在继续,姐姐胡桃女的名字像音符一样飘舞在她的声音里,还有汪霖路,这个名字对于胡春女来说,像个刺耳的错落的音调在刺激着她的耳膜。她摇晃着头,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她想拒绝那声音和那个名字的存在,然而,被子仿佛灌满了母亲的声音,她感到窒息,一边流着泪,一边带着身体上的每个器官疲惫不堪地瘫软在床上。


窗外的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像雨水又像眼泪一样在掉落。声音仍在飘舞,但胡春女却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了,一切都顺着那个约定的降落而降落,这其中包括花瓣、落叶、暮色、窗外的风声、泉水、还有上升在她心里的那个梦。从窗外传进来的沙沙声在她耳边扑打着,像翅膀一样从高空慢慢地向下,直到滑落到地面,一声尖锐的、细长的碎裂声传过来,迅速刮过她的耳畔,她感到被子也被划开了。


秦铃子离开房间时,胡春女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在睡眠中做了梦。梦境进入那条长长的溪流边,她捧着整篮的花瓣一片片的抓着洒在水面上。花瓣一簇簇地连接成一条粉色的带子越飘越远。在那条带子的另一头,她看见了姐姐胡桃女面含微笑向着她招手,她跑过去了,顺着水流的方向飞快地挪动着大脚,在她快够着姐姐的手时,汪霖路的脸晃了出来,那双明澈的眼睛充满了让她感觉陌生的质疑和不屑,她呼喊,想让姐姐拽着她的手将她带走,但汪霖路的脸遮盖了姐姐的脸,她再也看不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了。还有那条粉色的带子,很快随着那两张脸迅速消失了。


第二天,胡春女醒来时,已经闻到了堂屋飘过来的饭香,秦铃子在煮泡饭,胡桃女正在挑刚刚摘回来的扁豆。胡春女四下望了会儿,没瞧见汪霖路,她正想张开嘴问娘,突然想到了昨天夜里的那场梦。一个人为什么要做梦呢?一个人的梦为什么要贴近现实而又远离现实呢?胡春女咀嚼着梦里的细节,她无法想像那张从梦境里浮现出来的脸为什么会那样陌生,而现在,当她想要瞧瞧那张脸,想要再次去注视那张脸上的眼睛和嘴唇到底有多真实有多模糊,她却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秦铃子在这时已经瞧见了她,她在呼喊她快快洗漱吃饭,那熟悉的声音让她有一种被抚慰的感觉。在这世上,也许只有娘是最疼她也是最懂得她心思的人。这些年来,她会凭着母亲的经验来判断她少女时期的种种情绪,而这些经验对她来说,就是抚慰,也只可能是抚慰。可现在,即使是被抚慰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摆脱那些灰色的梦魇般的现实。此刻现实对于她来说则是:汪霖路去了哪里。


吃饭时,胡春女和胡桃女谁也没说话,她们彼此对望了一下便急急地低下头,秦铃子在这时似乎有意说了句:“唉,这个霖路,一大早就离开了,他说要去杂货店看看,再收拾一下,也许他会在那里住下来了。再急也得吃了早饭再走啊。唉,这娃儿!”胡春女和胡桃女迅速抬起头,又迅速对望了一下,那眼神似乎凝聚着太多的疑惑和不理解,还有她们谁也不愿主动去触弄的一些东西。在对望之后,她们又都再次陷入了缓慢而凝重的沉默,米饭在嘴里咀嚼着,昨夜的一些情景也在她们的记忆中咀嚼着,但现在最重要的那个人物却没有出场,这些咀嚼无疑变得乏味极了。


胡春女吃完早饭之后便匆匆出门了。她在临出家门时又想起了那只篮子,在提起篮子时,秦铃子突然闪现在她面前,她问她:“去哪儿,春女?”,胡春女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娘会像幽灵似的冒出来,娘的大脚将一份轻盈地诡秘的气息席卷过来时,她还看到了姐姐胡桃女瞥了她一眼,也就是一眼,她却觉察出姐姐平素异常静谧的眼神像贯注着一簇火花似的燃的她浑身不安、浑身发烫,她急急地扬起了手中的篮子,此时那篮子成为她最好的理由,也是她最为轻便的武器,在篮子高高地阻挡了秦铃子的嘴唇和胡桃女的视线时,胡春女抛出了她平生最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说的第一句谎言:“娘,我出去摘些茄子回来,还要去看看那几棵海棠。我会早点回家的。”


溪流的水声再次激荡在她的脚边,海棠花在她身后摇曳着小小的花瓣,那只空篮子胡春女在出门之后就搁在了海棠花边的一棵柳树下。此时她已经迈出了家门,她的身体在远离了秦铃子的询问和胡桃女的探视后就开始变得轻快而自由,她第一次发现不被探测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多么宁静、多么富有诗意。眼前的水声泛着亮晶晶的水花在她的胳膊、双腿、嘴唇和眼睛上闪烁着,像一串串刚刚绽开的阳光简直要渗进她的皮肤里层,渗透到她的灵魂深处。她撒开身体小跑了起来,在吃早饭的时候,在听见秦铃子说出了汪霖路的去处之后,她就窜出了一个想法,而现在,顺着溪流的水声,顺着那条蜿蜒的山路,她开始朝着那个不断涌动的想法奔去。


汪霖路启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铁锈在钥匙的转动中像时间一样纷纷掉下来,随着吱呀一声,他看到了期待已久的那个时刻被打开了。母亲所有旋转在夏霖的记忆和故事也随着木头门的转动向着他徐徐敞开,黯淡已久的店铺突然间窜进了大把大把地阳光,像一个沉睡已久的人猛地被人从黑暗中推了出来,汪霖路感到眼前慢慢明亮起来,他渐渐看清了杂货店里的柜台、货架还有后面的那间屋子。空空的柜台上还残留着几支散落的松香,货架上空空的,落了很厚的一层灰。他四下环视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了里屋。里屋的一张床、桌椅以及灶台上全都被灰尘覆盖了,这个世界上,只有灰尘不惧怕时间流逝。汪霖路缓慢地盯着屋里的一切,仿佛在寻找母亲和父亲遗留下来的痕迹。然而,除了那张木板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就只剩下墙角边的一只大水缸和两只木桶了。水缸早已干涸了,缸底堆积了一层灰,木桶像两个喝醉了的老人一样靠在水缸边沉睡不醒。汪霖路放下了手中的包袱,他在看到水桶的那一刹那便想到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昨天晚上在竹林里看到尹桃花的坟墓,他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在缓慢地垂下帷幕了,母亲念念不忘的桃花婶娘居然早已化为了夏霖的泥土,而他错认为婶娘的秦铃子居然是胡水根的第二个婆娘,世事变幻总是这样难以捉摸、不可莫测。更让他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胡春女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个约定中人,而那个约定中人是谁呢?他在走进那个家门之后,根本没顾得上房间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秦铃子告诉他就是尹桃花的女儿胡桃女,胡桃女,他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脑子里闪出来的却是那张活泼的、如花绽开的笑靥,在回到家园之后,他最先看见了胡春女,尽管胡春女坐在灶台后面,他却一眼看见那张脸在朝他羞涩而神秘的笑了一下,但很快,他看见了灶台边的另一个人,那纤弱文静的背影缓慢地在他面前转过身,像从时间中慢慢打开的一个历史页面,他看见了嵌入在约定中的那个娃儿……接下来的事情,像戏剧一样发生着变化,首先是秦铃子的暗示,她似乎一直在咛嘱自己回到那个约定中去。然后是胡桃女的回避和胆怯,他总感觉她对他保持着隐隐约约的距离,距离产生在他们之间,这是幸还是不幸呢?他无法解释这距离的问题,是因为他已经在胡春女眼中看到了微微的失望和嘲弄。这让他一直不敢抬头去看她。但越是这样,他越发不安。终于,胡春女摔下筷子离席而去,留下他和胡桃女,他却在注视她的过程中再一次触碰到了那道距离。


距离来自时空,还是来自时空背后的东西?汪霖路无法解释这些,娘在告诉他约定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这些问题,娘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一切都在变化,在时间中,有什么能够保持不变呢?汪霖路在早上离开秦铃子家门时,他感到一切都变了,与他想像中的根本不一样。约定和家园,这是他奔往夏霖的旋律,当旋律发出了改变,他该如何去吟唱更悠远的歌曲呢?所以,他在迈出那个家门之时,第一次感觉到山路是如此漫长,大山是如此高耸,它们间离着他和母亲的世界,也间离了现实与他憧憬过的梦境。甚至是堆积在杂货店内的那些灰尘,也让他觉察到时间是多么惨忍,多么冷漠。


所以,当他看到那两只木桶时,他突然想到了路边的那条溪流,顺着溪流的声音,一切古老的历史和奇迹都会缓慢洞开。那两只木桶盛满了溪流里面的水,他现在要将那水提到杂货店后面的山坡上去,他要用那汪清水去浇灌那片山坡,因为那里面埋藏着他早已入土的父亲,埋藏着从母亲的回忆和思念里显露而出的灵魂与骨骼。


只有面对父亲,他才可以找到驻扎在这个村庄的勇气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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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6: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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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铃子看见胡春女提着篮子出了家门,那身影飞速的像只燕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在那棵柳树下,被她丢下来的篮子像片孤零零的叶子落在一旁,秦铃子从窗前转过身,她的眼皮再一次跳动了起来。秦铃子眨眨眼晴,想制止那眼皮的跳动,结果却是徒劳。自汪霖路来到家之后,她经常能感觉到眼皮会不时跳动,尤其是每天早晨,她一睁开眼睛就会感觉到眼皮在跳,不停地跳,甚至比她的心脏跳动的还快。这会是一种征兆吗?生活似乎正在逐渐发生变化。首先是降落在女儿胡春女身上的变化,这个在她面前几乎是全透明的娃儿,现在却对她撒下了谎言,当她看到胡春女拿着篮子要出门时,她已经猜到了这个从没如此慌乱的娃儿显得非常激动不安,她似乎在急切盼望着脱离整个家园和她的笼罩,秦铃子站在窗前看着她急匆匆地小跑着,在跑到柳树下时却把那个篮子扔了下去。篮子落在树下,而她的身影却飞奔向那条蜿蜒的山路,秦铃子知道,在那条山路上,绝对不会再是旧时的花草鸟飞牵绊着她的脚步,也绝不是溪流泉水映照着她的身影,她之所以能够在那条山路上奔跑起来,一定是和那个汪霖路有关。这让她不由想到了胡桃女的变化。眼下,胡桃女正坐在房间里绣花,她看起来仍然保持着平素的姿势,专心致志地在绣手中那幅桃花图,图上已经多出好多花瓣,瓣瓣娇艳惹人,但她却不时会抬起头凝望窗子外面的山路,那若有所思的眼神自然难以逃脱秦铃子的眼睛,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已经觉察出胡桃女的内心世界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潭湖水了,当汪霖路来到家里将约定敞开在她面前后,那名字中的三个字就像三颗小石子一样激荡着她。但她掩饰住了自己这份不平静,她几乎很少暴露出自己的情绪,在秦铃子面前,她和胡春女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就是她太过于平静了,平静将她所有的少女激情紧紧包裹而不流露出丝毫痕迹。发生在两个女儿身上的变化让秦铃子预感到一个特殊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任何与情感有关的插曲,都将随着时间和情绪的浮动而冉冉上升或猛然下降,上升是一个高度,这意味着将与蓝天白天构成敞开的透明音符,而下降则会贴近地面,贴近最底层的深渊发出阴郁的咒语。目前,秦铃子已经从两个女儿身上看到了那些插曲在颤动,在蔓延,在向家门之外的山路飞快的滑行,这让她在想到尹桃花留下来的约定时总会有些紧张和顾虑,唯一能够让她松一口气的那就是她还没有从胡春女和胡桃女的脸上看到任何下降的旋律,两个女儿的眼睛里都盈满了激情或期待的动人色彩,而且,这两种色彩还没有交叉,更没有发生交叉之后的错乱。这足以说明她们是明媚的,被青春期的憧憬笼罩着,正在散发出迷人的芳菲。


现在,最让秦铃子担心和害怕的就是胡水根的变化。从秋季以来,胡水根就不再发出呻吟,他的声音仿佛在一个夜晚过去后就消失了。除了每日进食一些米汤和水之外,他剩下来的就只有呼吸,呼吸意味着他还活着,但失去声音这意味着什么呢?失语就是不再说话、不再倾诉、不再面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和一个人敞开看法、敞开喜怒和敞开个性。一个失去思想、情绪和个性的人,即使他还活着,他也不会是完整的。所以,秦铃子每次去看胡水根时,发现他已经彻底地变了,他再也不是她所认识的胡水根了,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她曾被他身上的气味吸引,即使她在跟随四姐的日子里从客栈上闻过很多男人的味道,她仍感觉胡水根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那仿佛是夏霖的泥土、阳光和泉水混合散落在他身上的味道,她喜欢那味道胜过织布机上的白布味道,正因为这样,她才有胆量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滑过黑暗抓住他的手。但自从她从夏霖离开后再回来,自从她将一支烟杆和一包烟叶交给他时,她就再也没有闻到那些泥土、阳光和泉水混合而成的味道了。她挨近胡水根的身体,最先闻到的是烟草味,胡水根的嘴唇、鼻孔、手指、胸膛、甚至是生殖器上,都弥漫着烟草味,她并不反感烟草味,作为一个男人,他可以被脂粉包裹,可以被米香包围,自然也可以被烟味包围,从烟味之中可以吐出一个男人的自尊和成熟,也可以透露出一个男人透过烟雾所感受到的世界真理,所以,秦铃子在把烟杆和烟叶交给胡水根说:“吸吧,有苦恼的时候你就可以借助这些烟叶来燃烧你的苦衷、燃烧掉所有的不愉快,当它们变成了灰烬,你就可以上升你的喜悦和新生活了。”但胡水根在迷恋上那些烟草和烟雾之后,似乎并没有上升新的生活,反而丧失了原先的那些味道,除了烟味,他的身上又开始弥漫出酒味,每一次秦铃子都会在柜台后面看见一只空酒瓶倒在地上,而那时,胡水根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在他的旁边,那支灰黑色的烟袋还冒着丝丝余烟。烟味和酒味充斥了胡水根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刚一开始,秦铃子盼望着他能在夜晚忘掉那些味道,夜晚是上升情欲的最好时间,秦铃子躺在床上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体,以此想唤醒他身上的情欲,但胡水根却吐着重重的酒气和烟味无比疲倦地打起了呼噜,终于有一天,在呼噜还没有响起来的时候,秦铃子再次抓住了他的生殖器,她用手触弄着那个神奇的物体,这是男人的物体,是欲望降落在男人身上的图腾,她小心抑制着内心的狂热,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卷入让她颤栗的疯狂了,在触弄生殖器的时候她已经感觉自己像一汪被火焰燃烧的水快要沸腾了,或者像一棵被大火燃烧起来的石榴树一样就要疯狂起来,她的手触摸着那些隐秘而敏感的纹路,她以为那些纹路很快就能怒放起来,引领她的手进入芬芳的世界,可就在她的呻吟越来越高昂、她的身体越来越湿润时,她仍然未能让生殖器上的纹路绽放,她仍未触摸到那个男人最隐秘也是最骄傲的挺立,最后,当她发现胡水根已经睡着,呼噜已经像一阵阵寒风在嘲笑着她的努力时,她哭了,她的眼泪为自己的坠落而哭,同时,她也在为这个男人的失败而哭。


秦铃子的眼皮几乎天天都在跳动。在这些日子里,胡春女照样很早就离开了家园,她仍然提着那只篮子小跑着出门,但不同的是,她再也不把那只篮子丢在柳树下了,相反,她总是在屋前花开的最灿烂时摘下一些放在篮子里,秦铃子站在窗前目送着胡春女奔向那条山路,她内心的不安更加剧烈起来。胡桃女仍坐在窗子旁边绣着另一幅桃花图,上一幅桃花图已经绣好了,秦铃子发现她接下来绣的仍然是桃花。在胡春女奔向山路的时候,胡桃女正凝望着远方,她似乎忘记了手中的针与线,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雀跃的背影和长长的山路。当然,她根本不知道在这个时刻,秦铃子正在暗中窥视着她,她的若有所思、她的灵魂出窍包括她脸上坦露出来的平静,都被秦铃子看在眼里。秦铃子一边感受着眼皮的跳动,一边从胡桃女平静的眼神里觉察到了隐秘的忧郁。时间渐渐滑入了深秋,当屋前的柳树叶子一片片飘下来,泉水变得冰冷澈凉,在这个时候,胡水根死了。


最先发现胡水根失去呼吸的是秦铃子。那天早晨,她照样端着一碗米汤来喂他。自从胡水根躺在床上之后,他就自己不再动手吃饭,动手穿衣了,他像一个失去力量的婴儿一样被秦铃子握在手心。秦铃子端着米汤走近时,发现他仍然在熟睡。她搁下米汤小心出了屋,过了一会儿,她再次进屋看见他仍然一动不动。秦铃子低叫着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后,叹了口气,但她仍然把那碗米汤端着凑近了他的嘴唇。嘴唇紧闭着,任凭秦铃子怎样叫唤,那嘴唇仍像铁门一样关闭着,秦铃子的眼皮跳的越来越快,她似乎觉察到一丝不妙,她顾不上米汤在放在地上时撒了出来,而把手放在了胡水根的嘴唇前,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不光是嘴唇,连鼻孔和身体也像熄灭的炉火一样感受不到任何热气了,秦铃子把耳朵贴近他的心脏,如同一个不再走动的挂钟,那个有节奏的器官从时间之中落了下来。秦铃子愣了半天才恍然醒来,她发疯似的叫唤着胡桃女和胡春女的名字,两个女娃儿跑来了,她们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在她们十几岁的岁月里,还没有经历过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在这个早晨,在阳光还没有绽开的时刻,她们的爹却在未知的时间里离开了。秦铃子悲痛地向她们叙说着死亡,她的眼泪和颤抖的声音都在揭示一场灰色的死亡已经把这个家园紧紧包围住,她跪在胡水根的床前,抚摸着那具冰冷的身体,抚摸着那双冰冷的手,嘶裂般地诘问回荡在清寒拂动的早晨,胡桃女和胡春女也跪了下来,她们面对着这个世界降落的第一场死亡无比悲伤的垂下头来。而睡在床上的胡水根再也不可能醒来了。


胡水根的葬礼在三天之后举行。这其间,秦铃子似乎也陷入了失语状态。村长带着村里的人来哀悼,她只是悲怆地望着他们沉默而来沉默而去,胡桃女和胡春女在汪霖路的陪同下守着灵堂,她们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表现出与年龄迥然不同的沉静。胡水根的棺木埋在尹桃花旁边的坟墓里,那天早晨,秦铃子没有去送葬,她一个人坐在胡水根的床边呆呆地望着枕头和被子,仿佛那里仍然躺着胡水根的身体,在她的手上,捏着一只黑色的泛出铜斑的烟杆,冰冷的烟杆再也冒不出烟味了。秦铃子把烟杆紧紧贴近脸庞,她企图闻上面的烟味,可除了时间的味道和铜锈的味道,她闻到的只有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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