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

苍梧听风

319．杜诗抵牾处，宜各诗各看，各诗各论。如《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云“本自依迦叶，何曾藉??”，而《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则曰“药囊亲道士”，又曰“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若执着一处，则滞矣。

320．“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自是佳对，欲“从”作“行”非特不佳，洒脱之意萧然也。公又有“堂前扑枣任西邻”，意与“枣熟从人打”同，然韵之所限，“从”亦换不得“任”字。

321．“荣华贵少壮”，乃年华逝去之伤怀语；“荣华有是非”，乃饱经风霜之知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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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复愁十二首》其十一：“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觉酒须赊。”晋、唐邈远矣，然陶、杜之遇，何其相似，可知仁人志士困于蓬荜者多矣。若使二人对酒楚江、共月柴桑，正不知该生出何样故事！

323．“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移离杜集，人必以非老杜之作。

324．老杜暮年，诗兴不减，大历二年有《八月十五夜月二首》、《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气沈金浦暗，轮仄半楼明”、“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光射潜虬动，明翻宿鸟频”皆清妙可诵。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老杜岂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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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风卷寒岭，夜不能寐，抚剑哀歌，发“白首壮心”之情，读《夜》，知老杜用世之心不灭！

326．十年江湖客，日以杯酒相随，无论节与不节也，此即“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也；卧病楚江，头白家贫，倚杖独望，再非裘马轻狂之时，此即“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也；客居巴山蜀水，每于穷困潦倒之时，辄思往日故交，当年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状历历如在目前，此即“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也；九日饮酒，岂能无菊？然秋菊盈园，总不是故乡之菊也，故乡之菊依旧，游子天涯已老，此即“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源；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也。

327．大历二年，?、灵二州乱，民无以生也。《东屯北崦》：“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惟见鸟，落日未逢人。”子美之诗，可作史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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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久游巴子国，卧病楚人山”、“瘴余夔子国，霜薄楚王宫”、“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皆老杜避同趋异之句。

329．姓名截用，前未之闻也。及读杜诗方知破姓名而称，古已有之。老杜“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之“葛亮”乃取“诸葛亮”后二字称之，是破复姓也；“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剧孟七国畏,马卿四赋良”之“马卿” 乃取“司马长卿”姓名之次字称之，是破姓字也。司马长卿，即相如也。朱注杜诗云：葛亮、马卿截用，始自六朝。庾信碑文：“渡泸五月，葛亮有深入之兵。”薛道衡碑文：“尚寝马卿之书，未允梁松之奏。”法者何，达意而已也。

330．公出浣花溪畔而入夔州，在大历元年春。先居西阁，虽有异客之情，不乏朋酒之欢。自西阁迁居赤甲，在大历二年春。“客居愧迁次”、“乱后居难定”，无久居意也。暮春迁居?西。“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虽是茅屋柴门，然独酌有竹叶新酒，小食有挂壁筐果，瓮不乏粱米，锅时有煮鱼，聊可慰思乡之情也。唯此地人情不厚，见诸“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等，自有一番苦恼，二年秋，又移东屯。《自?西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四首》其二：“东屯复?西，一种住青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老杜一岁四迁，自伤蓬转，故有长守“桂丛”之心。冬有“世路知交薄”之叹，继有“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之忧，且旧交作态，新知暗疏，老杜社交之苦似胜衣食之娱。大历三年，老杜黯然登舟，口吟“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便船出夔府峡口也。余以老杜既拙于生计，又短于交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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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乌鬼”异说纷呈。刘克据《夔州图经》称峡中人谓鸬鹚为乌鬼。《梦溪笔谈》、《靖康缃素杂记》皆主此说。《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二引《漫叟诗话》、马永卿《懒真子录》卷四，则以乌鬼为猪。《蔡宽夫诗话》以为土著所祀神名也。元微之《江陵》及注谓乃问卜所用乌龟也。邵伯温《闻见录》以为田间祭祀事也。《山谷别集》谓为乌鸦也。《冷斋夜话》以为乃乌蛮鬼，巴俗多事之也。余以克说为是。峡中人家临水而居，家养鸬鹚，俗谓鱼鹰，以捕鱼也。“乌鬼”与“黄鱼”设色成联，虽不及工，亦堪为对。两句中又含因果，此种对偶，杜诗不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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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佛仙之根，人人皆有，唯在修与不修而已。王公嗣爽曰：“高明之人，狭小尘世，多慕仙佛，不知仙佛无他修，唯特自己心神收敛归根，打成一片耳。忠臣孝子当已，次则文章，下之技艺，并力一向，以全副精神注之，皆可成仙。老杜千载往矣，今读其诗，奕奕生动，言喜令人鼓舞，言悲令人拭泪。此精神不死，而流行于天地之间者，不谓之仙，吾不信也。生平遭历，万苦千愁，天盖注意此老，炼之以成仙，而不自知也。”予十年所悟，竟为王公道尽，故录以示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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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锦树行》：“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五陵豪贵反颠倒，乡里小儿狐白裘。”此乃老杜金刚怒目语。时定有所指。盖耳闻目见，方下得此痛斥语。

334．子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先帝侍女八千人。”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解诗者多以为夸饰之语，言其多而已。非也！乐天《陵园妾》云：“雨露之恩不及者，犹闻不啻三千人。”《新唐书》谓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四万。《容斋随笔》记多蓄宫嫔之君，有汉灵帝、吴归命侯、晋武帝、宋苍梧王、齐东昏、陈后主，最多者晋武帝至于万人，亦远过唐皇也。

335．“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鄙夫到巫峡，三岁如转烛。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是老杜通达语。非饱经风霜者无以道，非通晓世情者无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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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暮年老杜，尝遍生计酸楚，阅尽人间沧桑，遂将圣贤大道、老庄玄学、人世长情等调作一釜羹，读《写怀二首》可尝其中滋味。

337．衰谢楚江，病情转婴，有友外来，乃切心问政。“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甫忠君爱国之忱，非一般骚人可比，其爱于心，非唯播于口。

338．《揆闷》诗意卑仄，虽三流诗人亦不至于此。可知老杜亦有糟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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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公于白帝城楼，别有一番心思也。《上白帝城》、《上白帝城二首》、《陪诸公上白帝城楼宴越公堂之作》、《白帝城最高楼》、《白帝》、《白帝城楼》等皆可用一联括之：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登楼者何？一抒心中之痛；所痛者何？乱国、残家、老病身也，青春、丹心、凌云志也。

340．“白首寄人间”、“蓬鬓稀疏久”、“牙齿半落左耳聋”、“衰病只藜床”、“形骸用杖扶”，略可见老杜大历二年形象也，时公五十有六。

341．壮心，奋发上进之心也。《岁暮》：“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有叹》：“壮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间。”《戏赠友二首》其一：“壮心不肯已，欲得东擒胡。”丹心，忠君爱国之心也。《散愁二首》其二：“恋阙丹心破，沾衣皓首啼。”《暮春题?西新赁草屋五首》其四：“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月》：“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水宿遣兴奉呈群公》：“丹心老未折，时访武陵溪。”《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 丹心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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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夜归》），古来无此句法。老杜才高，创制无所不备也。然人情所至，高高低低，尚使出郊、岛辈，正不知遇几多责垢也。

343．俭德，辞书均不收。俭，节约、谦逊。与“侈”对举，《左传•庄公二十四年》引古语：“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 与“奢”对举，司马光《训俭示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与“廉”共生，《宋史•范纯仁列传》：“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俭德，出《周易》。《周易•否》曰：“君子以俭德辟难。”清人刘一明《周易阐真》卷上释之曰：“俭德者，黜聪毁智，韬明养晦，借后天，保先天，不使些子客气杂于天真之内也。盖人一交后天，假者来而真者去，心为物诱，性乱命摇，否莫否于此，难莫难于此。若不知早辟，稍有些子名利之心、声色之情，愈致其否，伤生害命之难，乌能免诸。不可荣以禄，正以见荣禄，且不动于心，而况小货小利乎？俭德二字，包括甚多，其功甚细，一才一智，皆必藏之，如壁列万仞，物我两忘，有德而不知其德。若知其德，便不为俭。因其不知德，方能不可荣以禄。禄不可荣，其难自无，其否自去，始虽阴阳不交，终必阴阳相合。俭德辟难之功，岂小焉哉！”老杜用“俭德”，多含国政之望，以至于四海升平也。《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文王日俭德，俊?始盈庭。”《有感五首》其三：“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提封》:“提封汉天下，万国尚同心。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时征俊?入，草窃犬羊侵。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