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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一只运交华盖的狼》作者:皓澜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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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听着这话不是味儿,他好像是单冲着我来的,从此以后我注意了。我跟几个好争竞的战友说,今后最好别当着指导员说一些知识方面的事儿,在他面前永远要当一名无知的小学生。在部队得会做人,尤其是在这些人面前,你得给他一个心理平衡的机会,风光叫你占尽了,那是自找倒霉。

过后我有意主动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请他给我们讲讲共产党的发展史,讲讲我党我军的政策,讲讲共产主义的三大来源,黑格尔,费尔巴哈什么什么的,这孙子果然来了情绪,讲的是驴唇不对马嘴。我心话说,装他妈什么大个儿的,我捂着半拉嘴都比你丫讲得明白。可咱表面上咱还不敢,装着样儿仔细地听着,还得拿着小本子假门三道地记点什么。

闹了半天,“装大个儿的”还得是自己。

从此指导员果然对我们好点,说我们思想上大有进步。

       要说,我不该把有损部队形象的事抖落出来,说心里话,我对部队有感情,真希望部队建设成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之师。强国之梦,那个时候就天天伴随着我们这些愣头青。听说过不了多久可能要恢复军衔制,对此大家津津乐道,就像自己已经扛上两杠仨星儿似的,聊得那个美,整天吐沫横飞的在那瞎争竞。可是,我们当兵那会儿也有一些不是玩意儿的东西在部队里混,这帮丫挺养的还成帮搭伙,相互照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知埋没了多少好人才。我说人才不是指我自己,我单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有一个房山来的兵,名叫赵福生,这人特老实,说话结结巴巴,平日里难得见他说一句整话。为了入党提干他真是处处想尽办法多干一些活儿,尤其是那些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基本上全由他包了,北京兵里除了他一人以外,一个他这样儿的人也没有。他从小吃过不少苦,父母双亡,是在远亲家长大的。这家人对他不是很好,在那人家里听尽了冷言冷语,吃不饱穿不暧,干成人的活儿,可以说受尽了苦。高中毕业时,他跑到招兵办,哭着求一位带兵的人,可能是感动了那位带兵的,这才叫他穿上了军装。

有一次夜里和我站岗,我俩人聊的挺投机,从此他把我当成知心朋友。

难得听说他这人有什么高兴事儿,心情好时总是哼唱一首非常落伍的歌,名叫《姐妹们喜晒战备粮》,前边锁呐过门儿哼的垮声垮调,分毫不差,歌词到从没听他唱全过。我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便问他为什么总唱这首破歌,“破歌?!”他极不高兴地反问我。梗着脖子说,当年他亲眼看过大兴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跳舞的女的那个漂亮呀。听那口气比城里舞迷亲眼看过乌兰诺娃演出还激动。他可能暗恋过其中的女演员,终生不忘。

       他不只一次地跟我说:“跃进,我我要是有有有你这两下子多好哇,这这样我就能在部队里一直混下去了”。我有时安慰他,我这两下子不当饭吃,你要是真心想好好干,将来争取上昆明步校,那才是真正算有出息呢。他听了我的话将信将疑地问我:“跃进,你你你说我能有机会吗?”我说团长跟我打过保票,只要我好好干,为全团争了光,三个条件没一不行的,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在团长面前提一提你,叫他也推荐你去,咱哥儿俩要是能在一块儿上步校就好了。“真的?!”他激动地抓着我的衣袖说:“那可太好了,我我我做梦都想着那一天”。我说:“您先别激动,部队推荐你得有先决条件,不是扒拉脑袋就一个,我是因为军事障碍成绩好,能为全团争面子,你呢?要从一两千人里出类拔萃,你可真得下点苦工夫不可。”

从此他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军事上也很过硬,在连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尖子,他学习的基础不错,难得他很认真,在北京兵里是极少见的战士。

       北京兵里稀松二五眼的人多,你要是干得好,他说你装丫挺的,想混党票儿,处处拿你打镲。我跟赵福生说,别跟这帮丫挺养的一般见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赵福生不愿在这帮人面前张扬,只好用业余时间帮当地老乡做点好事,没想坏就坏在他这“做点好事上。”那时人的头脑受“文革”思想的影响,嘴里整天是“雷锋王杰董存瑞,罗盛教杨根思邱少云,”“雷锋回家三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风雨夜,雷锋送老大娘回家”,千层底儿的袜子,透了底的鞋,捐献给灾区的钱,等等等等。赵福生大概也想踅摸一位老太太,送送她老人家回家或帮她做点什么事儿,坏就坏在他这想法上了。学雷锋也很机械,那会儿的人都傻呀。

       小赵这个人太单纯,人情世故这点上他真不如我,也许是在山沟里住的原因,外边的事他一点也不懂。他和雷锋这一点上到是真一样,也是孤儿,一给点好气就拿谁都当亲人。我不过就是跟他站过一夜岗,这他就拿我当上亲人了,有什么话都跟我说。但是,他外边为一位老太太做好事,这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后来出了事,我才明白他星期日为什么出去几个小时,原来是到老大娘那儿刷家伙扫院子,又是挑水又是喂猪。真是的,你这有什么要避人的?你就叫一两个人同你一块儿去不就没事儿了吗。他这人就那么死性,不善表达自己,也不怎么合群儿。给老太太干点家务这也没什么,事儿出在她家那位守寡的儿媳妇身上,那个妇女挺漂亮,我后来见过一次,好说爱唱,当地是有名的歌手,傣家人,她男人死于一次交通事故。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妇女当然是个挺不错的人,丈夫死了也没说要改嫁,说要把婆婆打发走了再说,要我说这人就不错,一个贫困山区的人,您还能叫她怎么着呀?

       寡妇门前事非多,此话世界通用。其实,小赵跟本就没见过那妇女几次,白天她下地干活儿,晚上才能回来,小赵偶尔星期日白天只在老太太这呆一两个小时,干完活就走,跟那寡妇能有什么呀?专有一帮丫挺养的在下面传闲话,说的绘声绘色,要我看,实际上是这几个王八蛋吃不着葡萄,使坏毁人家。一来二去,这事儿也不怎么传到指导员耳朵里去了。这下可好了,指导员吹紧急集合哨叫几人把他拉了回来,这半年丫正闲着没什么要紧的工作,现在抓一现行,开开批判会,“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抖落抖落丫那点能耐。

       说是批判会,其实就是指导员一个人在演单簧,他搜肠刮肚,用尽了政治术语,骂尽了男人之间能骂的脏话,整个两三个小时,都是听他一个人在说、在吼、在骂。我头一次听男人们之间,原来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骂出口的:“……你当你那点意图大家伙不明白?!见了人家女的就走不动道儿!就你他妈长着两蛋,别人都没长是不是?!别人都是怎么严格要求自己的?你到是给我说说!……”

       此时的小赵双眉倒立,两只眼睛暴努着。我一个劲儿向他暗示别发火,忍着!忍着!到时再向他们解释!小赵根本就不往我这边儿看。

       两个多小时后,指导员有点累了,嗓子直冒烟,想喝水了,歪过脸来问小赵:“赵福生,你今天对大家伙的帮助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直说,不要紧的,你也摆摆你的活思想。”小赵道:“有!我我有话要说!”指导员:“好,你说你说”。小赵脸红脖子粗地来了这么一句:“就就就你这样的指指指导员??”“啊,怎么样?”“啊就,啊就,就狗都能当!”

       大伙的脑子里“哄”的一下,开始还扬着脸要听他“啊就”字后边要说什么,听到后边这一句意想不到的话,目光一下全集中到了指导员身上,到要看看指导员是什么反映。指导员出奇地冷静,他明白过来之后冷笑了两声:“好好好,好你个赵福生!我明着告诉,我这个指导员狗是不能当的,但是,我能当,我是当定了!从今天开始,你给我下炊事班好好劳动,好好改造思想,别的什么都不要干!直到你复员为止!”

       下边不用说是什么结果,刚才指导员已经说过的话,他绝不会食言的,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吹牛逼还不废事儿,没人敢把他怎么样。正职连长怎么样?照样能给你挤兑走,自他当上指导员,连长换仨了,仗着团政委是他老乡,这孙子牛逼大了。

小赵后来不单去了炊事班喂猪,而且还多了一个警告处分。其实不白之冤谁也受不了,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儿,动不动就往“影响军民关系”这原则问题上拉。小赵从此和指导员结了仇,在炊事班一直干到在战场上牺牲为止。

那首《姐妹们喜晒战备粮》再也没他听唱过。

       指导员是安徽省界首人,五年前因喂猪捡白菜帮子有功入的党,莫明其妙地立了个三等功。团政委是他老乡,所以提的干。他一直搞政治思想工作,尤其对军民关系比较注重,生怕自己的连队里出点花花事儿,其实还不是怕耽误了他的前程?赵福生这事儿他哪敢放过,他要杀一儆百,非要把北京兵这股歪风杀下去不可。

小赵也是赌这口气,他在炊事班拼命工作,不停地干,喂猪、做饭、打水、扫院子。他这人还有点毛病,气吃,越生气越能吃,加上心里有火,口干时喝了点生水,一周后的晚上突然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一日十几趟厕所。结果,他在士兵们当中得了这么一个雅号??“赛拉希”。塞拉希是非洲的一个皇帝,大概七二年时访问过我国,这帮丫把这位皇上的名子按赵福生脑袋上了。

       都是年青人,又都是北京一块儿来的,我比较了解他,在他的床前他拉着我的手说:“跃进,你你知道是谁给我打打打的小报告吗?”我是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他,看他当时这劲头,他晚上能摸黑找到这人的床前,一斧子能劈了他。其实这会儿才最需要指导员来做思想工作,部队中这类事情不少,往往是人的思想工作问题。我们这位指导员这会儿找不着他了,就是找的着他,他也不会来的。这帮玩意儿,他哪里懂人性是什么东西?我对小赵说:“这全怪你,你有什么可背人的?多叫一个人去不全截啦?干嘛搞得这么神兮兮的,叫别人没法儿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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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赵闷吃了半天才说:“开始我根本就、就、就不知道老太太家还有一个女女女的,我我根本就没怎么见见过这人。”

       我对小赵说:“你呀你呀,先沉住了气,过了这个坎儿再说,炊事班也没什么不好,你先干着,等对机会我找团长说说,看能不能把你调到别的连里去,躲开这帮丫挺养的。”

       我和团长有狗屁面子,就是我破了全军的记录,团长也不会因一个小战士而触动指导员他们那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当时说这些话只不过是想先稳住他罢了,今后还要走一步看一步,千万可不能出事儿。

       我这几句话可能给了他不少安慰,挺大的人拉着我的手“噗噜噗噜”直点儿掉眼泪。他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泪说:“跃进,行,我我我他妈听你的。”

       没想到没过多少时间,我也来了这么一下子,这回我得罪的是团政委,比“赛拉希”高了两个档次。

他这事儿没过两月,有一天我和几个和我一块儿练障碍的战友说,咱们也放松放松,和团里某干事借个照相机,到风景区照几张照片,好寄回家去,也算没白来一趟。没想到这个想法彻底断送了我在部队的前程。凤凰山离团部住地大概三十公里,是一座小有名气的风景区,古时有文人墨客为躲避战乱在那里留下了不少石刻,再者风景也不错,我们那个小地方,有这么一个古迹就算是不简单了。我那会儿挺好学,没事练练字看看诗词什么的,听说那儿有古人的石刻,马上就有一种考古的冲动,非要去看看不可,在战友面前也想卖弄卖弄。

       星期天一大早我们几个就直奔长途汽车站,因为下午四点以前必须要赶回来,这是部队的铁打不变的制度。

       山的西坡险峻,据说当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西坡上摔死过几个外地学生,我们当时真是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们,也没见有醒目的标致,仗着自己是练障碍的,喝!几个愣小伙子一鼓作气,爬的这叫欢,只十几分钟就到了山顶。谁料想山顶上有一个犟老头,非要我们原道儿下去不可,什么?!下去?!刚上来的能下去吗?开始我们还没拿他当回事儿,越说越不对路子,老头还上火儿了。他没了门牙,喊出来的话,唾沫横飞,我们几个一句也没听懂,还拿老头开玩笑。没想这老头认真起来,越喊越凶,这边一位唐山兵一句“他妈的”,不料这老头可听懂了,您骂什么不好非要骂他听得懂的这句呢?这是咱们的国骂,如同全国通用粮票,到哪儿都能用,老头岂有听不懂的道理?气得老头要动手,大家相互拉扯起来。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有起哄的有叫好的,有骂老头的,有骂我们当兵的,影响却实不好,谁也没想这事越闹越大,有要打群架的意思。

有好事者叫来了警察,一辆吉普车把我们这几个新兵蛋子全都拉到了派出所。喝??没瞧那老头儿撂着蹦儿这喊呐,受了多大委曲似的。我看这老头实在是有点不正常,刚才轰我们原道儿下去,谁都明白,下山比上山要难多了,下去非出问题不可,既然是错了就别再犯错啦,我们后来也认错了,他就是不干。这主儿像吃错了药似的,我想他神经不大对头,派出所也真是的,为什么偏叫这么一个人在那儿值勤呢?后来我们才明白,干这种工作就得找一个一根筋的主儿,天长日久谁干得下去?当地警察说话也特可气:“我们不管你们是不是练障碍、练胡爱的,你们违反了我们的安全规定,就是要教育你们,必须写一份检查,不然不能走人”。什么?!写检查?!开玩笑,从小到大没写过,不知道怎么写,拘留不拘留你们看着办。越说越僵,眼看着过了中午,肚子饿得咕咕乱叫,还有三十公里的路要赶,过了下午四点半是绝对不行的。我也是一时上火:“你让不让我们走?!”“不让!”我瞪着眼睛吼了一句:“你们这帮地头蛇!”

       完了,只这一句话,毁了我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也毁了我在部队的前程。到是没人治得我泻肚子,没人给我起外号。团政委取消了我们参加全军比赛的计划,看那样儿团长也不好说什么,好在没把我怎么着,后来我才知道,团长为我还和政委吵了一架,双方都让了步。不处分我,也不叫我参加什么华而不实的比赛,叫我戴罪立功,只要能把全团的军事素质提了来,比什么都强。这样,集训组解散,我被调到了侦察连,全力以赴协助这个连搞训练,抓技术,我也不想别的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天侦察连的连长为我接风杀了一头猪,吃的是萝卜馅包子,排骨炖的汤。萝卜是他们自己种的那种便萝卜,我特不爱吃。萝卜丁、肥肉丁剁得像打麻将时支的骰子。

       一到全团集合点名,政委准把这事先抖落出来,“要注意军人姿态,要注意军容风记,绝不允许再有损军民关系的事件发生”。“凤凰山事件是我团自住防以来,从未有过的恶性事件,有损我军光荣传统,影响了军民团结,在地方上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这是刻骨铭心的教训!”这真是我刻骨铭心的教训,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年青气盛,吃了这回亏,从此我冷静下来了,逢人还是少说为好,对入党提干的事也不那么感兴趣了。后来,一到节假日,团里准有人提这事儿,不少在一块儿的新兵听后“吃吃”地在那小声地笑,连里还有几个想提干的外地老兵在那儿幸灾乐祸,不阴不阳地说点子废话,一到这时,气的我眉毛就拧成一块儿。

       说要帮助“赛拉希”,结果自己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我真不好意思见他了。“赛拉希”到常常来看我,反到安慰起我来。

                                 

       我上学时有一个女同学,她初二时上“中央五?七艺校”去了,学跳舞,有一次偶然相遇,聊的挺投机,稀里糊涂的,就算交上朋友了吧。横许怪我剃头挑子一头热,自作多情。那会儿也不懂交朋友是怎么回事,还爱闹个气儿什么的,我当兵也没告诉她,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她的来信,令我颇感意外。信中说:





       跃进:你好,听说你当了兵,使我非常吃惊,以你的条件,按说你是可以留在城里的。你的地址我打听了近一个月才打听出来,是原先咱们班的贺老师告诉我的。不怕你不爱听,她对你们几个当兵的同学有点意见,说当了兵也不说来封信,教了你们这么多年,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





这一年我的变化也很大,舞校毕业后把我分在了北京歌舞团,就是这点不好,不是中央单位,待遇各方面差远了。我的同学全都分到了中央歌舞团,东方歌舞团,歌剧舞剧院,就我倒霉,谁让我是搞团的工作的呢,没人去的单位肯定由我来逞能了。我来到这么一个鬼地方,又是新组建单位,穷得要死,而且还排外,我在这里不吃香。遇有演出任务,肯定轮不上我演主演,狼多肉少,文艺界这点事儿,你可能比我知道的还清楚。刚走入社会,拿上五十多元的工资,可是比在学校时的日子可苦恼多了。我们在排练《小刀会》,我在群舞里演一个不起眼农村丫头,没意思极了。《春江花月夜》我跳C角,只有到工矿部队演出才要可能让我上次台。





我非常想念你,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一定会给我一些安慰……学了四年舞蹈,可是这跑龙套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一个头。早知今日,当初不如在学校里多学点文化知识有用,现在恢复高考了,我真后悔死了!《小刀会》可能年底上演,电视如转播,你能在群舞找着我,剧中那个欢乐的姑娘不是真实的我。请你把穿军装的照片寄一张给我。这里有我的一张剧照,照的不好,请不要见笑。望你多来信,早日平安回京,一定要注意安全,速给贺老师去封信。   你的小红。





      





       我头一次见她的照片,照得很漂亮,是穿着《春江花月夜》的剧装照的,朝我微笑着。这一夜我没睡好,反复看着她写的信,激动得双手乱抖。没想到她的情况这么糟糕,我要是在北京,拼着命也要托父亲的老关系给她调动一下,或者找找她们团的领导送点礼什么的,唉??她怎么这么笨呢?!

       这一天夜里有我的岗,加上心里有事,直到凌晨我也没睡着,回到营房趴在床上写着日记。

       “某月某日……云南的山区湿度大,早晨的浓雾能把人的衣服全都打湿了,白茫茫,一层层地缭绕在竹林间。不知名的小鸟,叫起来好听极了,传的非常远,迥声荡荡,显得特别的静。我一人站岗时常常愣在那里,倾听着大自然的合声,要是能用录音机录下来多好哇,小红肯定听不到这美妙的自然乐章。听,凤尾竹叶的婆娑声,露珠儿落在芭蕉叶上的“嗒嗒”声,轻风拂面时的“呼呼”声,小虫求偶时的鸣叫声,真美,真静。我又掏出小红的信,看着她留在信上面的一行行娟秀的小字,心中充满着思念之情。吻着信,一股幽香,信纸凉冰冰地贴在脸上,就像少女一只柔美的手,抚慰着心灵的忧伤。”





       瞧,城市兵那股酸门假醋的劲儿又来了。其实,我当时到是乐意于享受这种情调,这也没什么不好,有感而发总比无病呻吟要来得真实。








       有一天,突然团长叫我跑步到团部报到。我风风火火地跑来,原来是叫我马上参加军里的军事五项小组,代表大军区到北京参加全军的比赛,有可能中央首长还要接见,我一听有点不信,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只给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旁边的几位参谋干事对我说:“拼了!小石!这是团长给你争取下来的。”

       政委站在团长旁边,一付整脸子相,我忙说:“政委!您放心,这回我绝不会给团里找麻烦,一定给您揣个大奖状回来!”我的腰板挺的溜儿直,军礼敬得倍儿利索,政委这才说了几句:“为谁呀?别为我争荣誉,为的是全团,全团的战士们在看着你呢!石跃进同志??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完成这项任务,向党中央献礼。这次任务的重要性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这可是建军五十周年庆典,你要仔细掂量掂量,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管出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要以民族团结、军民团结为重。这个时候谁要是给我出问题,嘿嘿,我就叫你出一辈子问题!听明白了没有?!”团政委抑扬顿挫地大讲了一气,我忙不迭地大声回答:“明白了!”

“不行,不响亮!明白了吗?!”

“明白啦!!!”

       政委这才笑了笑对别人说:“去叫后勤股股长跑步到我这里来一趟,就说我叫他,另外也把招待所李干事也给我叫来。从今天起,你给我吃招待灶,住招待所,也不要跟战士们出操了,集中精力抓你的训练,供给上有什么问题全由我负责!”

       我头一次见他笑,一点也不亲切,一点也不自然,到像个恶婆婆在笑。可是就这样,我也感动的不得了。政委岂是等闲之人,据说甭管他上哪个连队蹲点,头天只要把花名册给他,第二天一早,他能把全连一百来号人的名子挨个对上号,一个不差,没两子行吗?政委比起下面连队的指导员来,水平就是不一样,关心你关心得特是地方,还叫你怕着他,还叫你感激着他,原先那位指导员,他那两下子和政委且学呢。他刚说的那几句话还真是那么回事,不是我得便宜卖乖,当兵的人要时时刻刻抵防着点,跟老百姓不能比,坐公共汽车都得环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抱小孩儿的妇女和老太太什么的,要主动让座位,别忘记,你可是头带领章帽徽的军人了,军人在百姓心的地位还用我说吗?咱真不能往军人这块招牌上抹黑。我常想起了老父亲对我讲过的话,他说他当兵的时候,军队和老百姓真是比一家人还亲,一听说是子弟兵来了,家里人吃不上喝不上都得先紧着八路军吃好,那情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他叮嘱我万不可干有损军民关系的事。我刚理解这句话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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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因停练了一段时间,在北京的比赛没取得好成绩,再加上有点失误,只得了第四名,还没有在团里跑的好。就这样也算不错了,团里还从没有人在全军的比赛大会上取得过名次,给团长高兴的不得了。当晚打电报过来,说给我个人一个嘉奖令,通令了全团。

       有一天中央领导真的接见了我们,是在大民大会堂,华国锋第一个走了出来,接着是叶帅、邓小平等中央领导人,大家齐声鼓掌,手都拍肿了,痛了好几天。照了一张特长的照片,每人收了五块钱,别小看这五块钱,那会儿一个月才六块钱津贴,我记得特清楚。后来我们回部队后,这张照片可帮了我的大忙。好嘛,和华主席、叶副主席、还有邓副主席一起照过像!当时在我们那个山区的野战部队可成了特大新闻,团长和政委也没有过这样儿的机会。战士们争着传看那张又大又长的照片,问这问那,比我还激动。这如同披上了黄马褂,政委后来再也没主动找过我的麻烦。原先那位指导员也假门三道地来看我,这孙子是个势力眼,他也得敢再跟我犯葛,这张照片能吓破了他的苦胆。你看他接我那张照片时那付德行,双手在衣兜边擦了好几个过儿,一付诚惶诚恐的样子,下三烂劲儿大了。不是我成心跟他过不去,也不知怎么着,我就是天生看不上他这号人。

       在北京,领队的干部只给了我一天的假,上午回家看了看,中午好不容易才等到小红的电话,约在北海公园后门口,当时北海不对外开放,说有人接我们俩进去,两点钟,不见不散。

       小红真美,比照片上还美,两条细长溜直的腿,板着腰,挺着胸,远远的迈着舞蹈演员特有的八字步走来,一下抱住了我,引得旁边几个小痞子一个劲儿的看我,直咽口水。我头一次接受女孩子的拥抱,心头像有只小鹿,脸大概红的不得了,样子一定可笑极了。

       小红很随便,到底是干文艺这一行的人,举止落落大方,气质健康而高贵。一个男人有这样儿的女朋友站在身边,骄傲的心情可想而知。我的余光告诉我有多少人在注意着我,心里美滋滋的。

       北海公园的西岸,湖风微微吹来,小红长发披肩,阵阵幽香,她靠在我的肩头轻声地问我:“能和我多呆一天吗?明天再走不行吗?”

       “不行,不能私自做主,晚回去会处分我的。”

       小红:“真那么严吗?好,这回可有人管你了。”

       我和她大谈在部队的事情,她听得咯咯地笑,不知不觉天渐渐暗下来了,小红抚摸着我的手,万种柔情,轻轻地对我说:“嘿,傻大兵,我现在是最需要你的时候,可你一点也帮不上我,等你当完兵回来我不定成什么样子了呢,说不定我已经不吃这碗饭了呢。”

       我一听就急了:“你刚遇到这么点不顺的事儿就打退堂鼓了?不要这样,你一定要坚强地把握住自己,总会好起来的。我就是在北京太急了,不然我一定会为你的事托托人的。”

       小红淡淡地笑了笑:“不用了,没有用的,一句话两句话很难和你说清楚,你不在这行儿里,有些事你不太知道。”

       我真是不理解,我什么不知道?!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小红当时有好些话要跟我说,无奈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必须赶紧赶回去,实际上我已经晚了。我像一头要临产的驯鹿,急不可待地要过河一样,在原地直打转儿。老实说,上午在家时我和老爷子提了提这事儿,其实这回他也真能帮上我,他和王昆、田华、李德伦他们全认得,当初在一个剧社呆过,帮助调个人还能成问题吗?可是他根本就不同意我交女朋友,“你才多大呀?!”是,我还不到二十岁,他生他我的时候都三十多了,老是拿我和他比。这个事我没敢跟小红开口,我也是一时举手无措。

       小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跃进,你走吧,我送你。”

       她有些什么话要跟我说,后来一直过了二十多年我也不知道,如今想起来,那会儿当一个女演员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点根基,没点小手腕,没点牺牲,心理上没点承受能力,没有人来安慰你,想出人头地,那真是白日做梦,这不是一个平常人能想得通的,这道理拿到现在不也是这么回事?反正鞋穿在人脚上,舒服不舒服,人家脚指头最清楚。

       小红就这么和我分手了,临别和我有一长吻,吻的我喘不过气来,吻女孩子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开始我不会,是她教的我,她说是从“参考片”上看来的,这样不对!应该那样??这个吻如饮甘露,如食丝绢,如在与所爱的生命无声的倾诉交谈,以后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小红是我的初恋,过来的人都知道,初恋在一个人心中的份量,是那种如饮上等葡萄美酒的感受??只知甘甜不知醉人。她和我常有书信来往,我搜肠刮肚地用尽了情书专用语言,相互鼓励,一年多相安无事。这一年来,我在全国四处表演和比赛,出尽了风头,破了全军的记录,另兼了一项射击项目,成绩也不错,令射击的教练赞不绝口。三百米的距离上,用半自动步枪,无依托卧、跪、立三种姿势,三十发子弹,我打了二百二十八环,只有两发子弹脱靶,基本上都是八九环。这样的成绩,虽不太稳定,但能常在上下二三十环左右晃,用军用半自动步枪打成这样,是有相当的难度的,那会儿又没有什么瞄准镜之类的玩意儿。人们会说,这有什么呀?!才打二百二十多环!您可不知道三百米之外的靶子,小得还不到准星儿的一半儿!还要打中它的中心十环上,其难度可想而知。难怪射击的教练在他们的评比会上总是拿我举例子:“人一个搞障碍的,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子弹打了有几万发,还没有一个新手成绩好!”

       我又爱上了射击这一项,非要再破他一项记录不可,从此我关注起了这方面的知识,多找老兵寻问,多找教练请教,也是怪了,越是这样越降低了成绩,最后连二百环都打不到,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射击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竞技过程,你在和人机学、化学、物理学、气象学叫劲儿,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也是往往被人忽略的,是现在人们常提到的心理因素。那个时候也不懂得这些,别说咱不懂,就是教官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甚至连“心理素质”这个词可能都没听到过,什么都是“思想活动”,不是好的,就是坏的,再没别的语汇来表达他的“思想”了。

射击真的非常奇妙。瞬间的指尖感觉,力度的大小,节奏的快慢,空气的能见度,风速的大小,热气温所造成的失真率,这一切要配合着你的呼吸,枪在无依托的状态下,上下左右来回来去地晃,一切全取决于你瞬间的判断力和手指尖的配合,真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我打了一万来发子弹,不知怎么,越打越没有自信。那会儿的教练除去教你实践的经验外,他们理论知识很少,在平时的训练中就是会对你施压,对你叫喊,那种无形的精神压力,往往能影响人的训练水平。这是我后来亲身的体验证实的。








       我后来所在连队是侦察连,连长和指导员对我还真不错,不怎么提“凤凰山事件”的事。这个连军事技术普遍水平要比其他连队好一些,平时军事训练中还包括个人技能,如擒拿格斗、野外求生等等。每天、每星期、每个月,训练的科目排的满满的,几乎没有人喘息的机会。我是尖子连中的尖子,团里有关军事表演的事全叫我们连上,特别是我,障碍和射击,这是两项主要的课目。对全连军事素质的提高,我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用我运动员的眼光和经验来告诉战友们,在往后的考核训练中全应该注意什么,他们果然有了不少提高,连长对我特别有好感,常鼓励我,放下思想包袱,争取入党。哎??入党提干的事先放一放吧,我要努力干出点儿样儿来叫他们看看,再过一年我先写个申请书,如果真入了党我再考虑提不提干,老实说,自从与小红有过那么一次长吻后,我真不想提干了,因为北京有我的心上人在等着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她。一听到《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我就能想到她,电视台有一次传播《小刀会》实况,我急赤白脸地和指导员提前就打好了招呼。半年了,好不容易在电视上见到了她。她果然在群舞里,目光好像也在往观众席里搜寻着什么。我看着她心情难以平静,学了几年跳舞,就混了个这么个角色,一点也显不出她来。








       七八年下半年,报纸电台不断提到越南二字,中越边境令人不愉快的纠纷越来越多,电台里三日一个“事件”,五日一个“照会”,搞得战士们咬牙切齿的,人们的反越情绪高涨,常听到人们说:“咱们那会援越……”如何如何,“胡志明那会儿……”如何如何,“几十个亿……”如何如何。

       我在报纸上注意到了中美关系最近比较热,注意到了邓小平要访问美国,可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近期将要有惊天的大事。

       二线部队除去加紧训练,实弹射击的次数明显增加了,加之团长参谋长频繁地去师部开会,立刻有人嗅出了火药味。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基本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开始还辟谣,可没过几天,大白天突然吹起了叫人心惊肉跳的紧急集合哨。顿时,一片繁忙声,没人说话,喘粗气声,金属的撞击声,沉重的脚步声,立刻给人一种战争迫在眉睫的感觉,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各连整整齐齐地排到了操场上,表情威武肃然,团长大步走上来。

       “同志们??请稍息!”

       他向“哗”地一声立正的部队敬了军礼说:“现在,上级命令我们团??做好一切战斗准备,在近期内,开往前线驻防,其它具体情况将由各连传达落实,明天??我们要召开誓师大会。现在??我要讲的是保密问题!任何人不得私自往家中寄信邮寄包裹,发现后,军法从事!在解密之前,有必要写信的,要用明信片,不得涉及军事内容,经连里检查后方可寄出,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倒山一样的回声,和平与战争仅一步之遥。仅团长这几句训话,立刻就把我们带入了战争气氛。这一次团长大步流星地赶快走了,吉普车没熄火在等着他,不用说,又是去师部开紧急会议。这一次他没叫大家唱歌,据我所知,这是他唯一的一次。

       我无法在明信片中对小红说明部队要参战的事,只能向她问好,祝福她能转变她自己目前的命运,我这一去生命未卜,为了国家理所应当,但叫她伤心和难过,别再耽误了自己,我不免惆怅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小红也知道了我们要参战的事,无奈我这时已经接不到她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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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我军的炮火如排山倒海一般发言了,大地都在颤抖,我们爬在前沿的战壕里,看着“嗖嗖”而过的火箭弹,似一群群流星一样掠过头顶,好像是被越方的阵地吸过去一样。怪异?人的吼声,方圆几十公里内的空气都像被撕裂开了,战士听得这个解气呀,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战友们每人都喝了几口酒,出击的命令一发出,一个个就像猛虎一样越出战壕。喊杀震天,那场面非常壮观。事隔多年之后,我还经常能从梦中重温那辉宏的场面。

我怀里揣着小红的照片,祈祷她保佑着我,要说也是怪了,从一开使,除去钻密林时被带刺的植物划伤之外,我竟毫发无损地坚持了下来,可能也是跟平时训练障碍有关系。身旁的战友们有的牺牲了,有的身负重伤,小红的照片真如同在暗中保护着我一样,这种心情一直支撑着整日焦躁不堪的我。

开战十几天后,我所在部队来到了越南的凉山市郊外。经过大大小小上百起战斗,部队伤亡较大,几个连队已经打破了建制,有的战友补充到了我们连。“赛拉希”哭着喊着非要和我在一个连里,他还干他老本行,在炊事班帮忙,有时还要参加战斗,很是辛苦。

       这一天早晨,有人在我身后大叫:“家里来信啦!”,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不盼望着家中的音信,二十几天的紧张气氛一扫而光。其实这不是战士们的家信,这是从国内四方八方寄来的慰问信,既便这样,也像是家中人来的信一样,大家争着抢着,有人大声地读起来。连里文书喊到:“北京兵!有你们北京人来的信!”我们几个北京兵一听,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争着抢这封信,一个外号叫“姐夫”的北京兵喊道:“都别抢,干脆我给大家念。”他接下来读到:“尊敬的解放军叔叔,叔叔?是个小朋友?怎么不是个兵婆子什么的?真扫兴,盼了半天来了这么一封。”“你他妈快念吧!瞧你丫这罗嗦劲儿的!”





“尊敬的解放军叔叔:你们好!在我的心中,你们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昨天,我爸爸为我拿出了魏巍爷爷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谁是最可爱的人?》,我爸爸要求我把它全部抄写下来,然后要有感情地朗读三遍,我被魏巍爷爷讲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些英勇无畏的志愿军叔叔,为了保卫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同残暴的敌人展开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血战,我被故事中英雄们深深地感动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她像就在我的眼前。





听我的好爸爸说,我的好妈妈那一年也和我一样差不多大,她还往朝鲜前线寄过“慰问袋”呢!里面是她亲手炒过的炒面还有红枣,志愿军叔叔还给她回过信呢!听我爸爸说,我妈妈一回忆起当年的事就兴奋的不得了,要知道,那可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写回信,她可高兴啦,当天都没睡好觉。(我的好妈妈几年前去世了,我非常想念她。)





今天,我也学我好妈的样子,寄给新时代最可爱的人一封信,并希望叔叔们多立功,保卫好我们的祖国,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亲人们在盼望你们平安归来。我长大了也一定要当解放军,向你们一样,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我的家在北京房山的朱家坪,叔叔中有我们这儿的人吗?如果有,请叫他给我回信。谢谢。”





大家听得愣了一会儿,表情由不得严肃起来,从信封里还落出一张照片,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一定是她了,下面写着她的名子:“我叫宋小妹,请叔叔们记着我的名子”。

大家心里感动的不得了,都说这小姑娘太可爱了,一定抽空给她写封回信。“赛拉稀”一边给战友们撬罐头一边问道:“房山的朱朱朱家坪?我怎么就没就没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把信给我吧,我要是能活活活着回去,我我我一定去看看她。”

大伙一阵起哄,刚才念信的“姐夫”挖苦“赛拉希”说:“这事儿你丫就别掺合了,要是叫你们指导员知道了,回头又整你个一天三十趟茅房,这回该改猴拉希了!哈哈??”

“赛拉希”立刻一个大红脸,气极败坏地吼到:“放放放你妈的屁!人家还还还小呢!”他这么一喊,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老兵,把刚吃进去的米饭都喷出来了。“姐夫”刚要说什么,越军的炮“咣”的一下打了过来,众人这才打住话头,一齐往外观望。“赛拉希”气得翻了翻白眼儿,没说什么,“姐夫”还不知趣,还学着傣家女人挑水走路的样子在“赛拉希”面前晃来晃去,后屁股狠狠吃了“赛拉希”一枪托儿。

在连队里当兵,有的人专爱给别人起外号,有的外号起的挺有水平,这位“姐夫”就是专爱给人起外号的人。可他这外号也不是谁给他起的,也算是报应。“姐夫”挺有名,别的团都知道我们团有一位叫“姐夫”的人。据说有一次他出公差进城买东西,因为东西太多,汽车连专门派了一辆车来,没走多远有人想搭车,是两口子,男的不露面,先让女人出来叫停,这是一招儿,不然车绝不会停的。“姐夫”偏不长眼,没看见树丛里的男人,拉上女人就想走,男人赶上来问:“为什么叫她上车,不叫我上车?”“她是我姐!”姐夫两眼瞪得溜圆地吼着。那男人话来的也快:“???叫你姐上车,干吗不叫你姐夫上车呀?”这一句话差点没把开车的司机笑差了气。

       “姐夫”的外号就这么落下了。

       别看“姐夫”和“赛拉希”打是打闹是闹,两人也挺聊的来,只是不象我和“赛拉希”,我从来不拿他开玩笑,他也很尊重我。这两位战友都是我老乡,我并不把谁分远近,只是这“姐夫”太猴儿,“赛拉希”又有点木,两人加在一处怪有意思。“姐夫”常在嘴上占便宜,“赛拉希”嘴上斗不过他,常使拳头和枪托儿,有时想起他们由不得暗自发笑,这也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战友之情。

不料想,几天后,两人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记忆。

这天下午,连里来了命令,前面有小股敌军在骚扰我们,况且敌情不明,要求我们一个班前去侦察,由排长带队。当时人手不够,“赛拉希”也跟着去了。不料想没半个小时,他就踩上越军的地雷,我离他不远,眼看着他半条腿飞到了对面的臭水沟里。“姐夫”大叫着往他这儿跑,结果也踩上了地雷。排长气得大骂脏话,叫所有的战士都原地不要动,我因离他们最近,排长叫我前去照看一下。“姐夫”当场就牺牲了,“赛拉希”还能动,鲜血直奔外滋,我赶紧踩着他的脚印前来帮他止血。

“小赵!小赵!你要坚持住!没关系!我来帮助你!”小赵几乎失去了意识,我掐住了他的动脉,每一句话几乎都是从腔子里往外喊。小赵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只手指了指胸前:“快,快,快别弄它了,快快……我,我没亲人,我的东西,东西全给宋、宋、宋小妹!”他喘了一会,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我无论怎么大叫他的名子,他也不会醒来了,我抱着他尚未冷下来的尸体,由不得落下泪来。他这个人太没福气了,从小没了父母,在亲戚家挨打受气,说话结结巴巴,可能就是从小时挨打造成的。到了部队又这么不顺,其实,他和雷锋都是一样的人,自小都是孤儿,一给点好气儿就拿谁都当亲人,唯一与雷锋不同的是,他没遇上雷锋遇到的指导员。如今把生命撂在了异国他乡,什么也带不回去了。

除了几个要好的战友,没人为他哭得死去活来,也没人为他请功争得面红耳赤,国内更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故事,他的生命在人群中只是短短的一瞬,没有像报刊杂志宣传的那样,闪耀出令人惊心动魄的火花来。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是他影响了我一生,我后来好多的事情,都和“赛拉希”的死有关系。您说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呢?








       越南军人自有狂的资本,当时号称“世界第三军事强国”的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别的不用说,就单说人家使的家伙就比咱们先进的多。好歹比咱们见得多呀,这帮丫手里什么玩意儿都有,中国的,美国的,法国的,前苏的,还有一些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真是大杂烩。咱们的连级火力配制,手里除了半自动步枪就是五六式冲锋枪,班用机枪,再不就是四零火箭筒,八二无座力炮,再也没别的玩意儿了。

我所在的部队在后方休整,一天有位战友兴高采烈地过来喊我,说连里有个新玩意儿,连长叫我赶紧过去一趟。赶到连部一看,嘿,好家伙!是一支做梦都想得到的苏制德拉戈诺夫狙击步枪,带白光瞄准镜,枪管儿比咱的半自动多出足有一?,还挺新,令人爱不释手。当时这可是极新鲜的玩意儿,越军列装的也不多,一般情况下,战士们不容易见着。

       不一会儿我就校好了枪,当天就干掉了十来个远处打黑枪的家伙。枪这好使呀,全连人都羡慕的不得了。我被连长叫停在连部待命,任何地方也不许去,专门解决不好对负的家伙。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地总结射击经验,每天都写下心得体会,总结了一套自己的实战经验。

优秀射手不等于狙击射手,打半自动步枪打习惯了的人,打狙击步枪却出入较大,尤其是头一次面对瞄准镜,更是不知如何使用,我也是渐渐地摸索出来了一些方法;三点一线要求更高,射手的眼睛光轴与瞄准镜的光轴必须在同一条基线上,射手的眼睛与枪瞄最佳距离是70毫米左右。其中还有好多用语言不太好描述的,我把它称为“意念射击法”。意念就是想象当中的那个十环,它套在敌方的脑袋上,我有时抬枪就打,根本没工夫瞄,往往八九不离十,这“意念”二字在我以后的实战中起到了不少的作用。连里派一个特等射手班跟着我,由我任班长,我将全部的想法都与他们讲出来,相互交流,并通过实战,战场效果确实不错。平时哪里有拿真人当靶子的机会?我们这个班打出了名,越军闻风丧胆,不敢轻易来犯,总是远远的先打炮过来。

       三月五日以后,我军主动退回了边境,两军形成对峙状态,阵地战离不开我们这些狙击手,越军吃了不少我们班的亏。但是总体来说,越军装备的狙击步枪比我们的多,那时我军还没有列装狙击步枪,用的全是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数量极少,他们的黑枪打的比我们多的多,其他部队吃了不少亏。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怎么重视这件事情,直到出了问题,这才渐渐想起我们来。

部队里总有一些不懂装懂的玩意儿在那装丫挺的,就说那种木柄手榴弹,有他妈什么可留恋的?!一说要改成香瓜式的,这帮丫先起来反对,说从红军时这木柄手榴弹就一直跟着咱革命军队,打得日本小鬼子完了蛋,打垮了老蒋军队八百万,打得美国人停战在板门店,木柄手榴弹与他们有深厚的阶级感情什么什么的,还要哭,还有几个二逼又做诗又谱曲的,动不动就是“三句半”之类的小节目,变着麻烦儿歌颂这木柄手榴弹;手榴弹手榴弹,什么什么真叫棒,打得鬼子将完了蛋,打得老蒋直喊娘……什么他妈烂玩意儿!军队要打现代化战争,知识和观念不更新你说可怎么得了!军队要是交给这帮丫指挥,仗打下来也是拿士兵们的生命堆出来的。

瞧咱中国士兵那身行头,腰带、子弹带、背包带、挎包带……行军还要打裹腿,自打大清国小站练兵,中国军队就是这身行头,乱七八糟带子加起来二三十条。有人骂得损,总后那帮傻逼就差把女人用的例假带也绕战士们脑壳上了。战场上谁受了点伤,光他娘解这身带子就能把人急死,好几个战友就是因此抢救不及时丢了生命。我一般都来省事的,抄起刀就割,管丫乐意不乐意。好在中国人的命没人家美国人值钱,瞧瞧人家,二战时掉在云贵大山里的飞机,都五十多年了,还风风火火的来找飞行员的遗骸,来了好几趟,总统都过问这事儿,这是什么精神?对国民感情是不是一种无形的激励,是不是比报纸电台说的成千上万句废话管用多了。

咱再讲回来,这会儿战壕的战士们吃了亏,这才想起我们班来,这才有人前来参观取经,我们连长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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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永远也忘不了我受伤的那次经历。

       离我们连三公里远的一个阵地上,有一个越军狙击手,他的枪打得咱这边没人敢抬脑袋。这是个高手,光他射杀的战友,我估计不下两个班。这个连的连长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借调我们三个人前去干掉他,那天夜里我们奉命而行。就在前一天,这家伙连发三弹,咱这边连着抬下去三个战士,个个儿都击中眉心,就说这孙子有多厉害。

       这个连没上过前线,是后续部队,接替伤亡较大的主攻部队,打阵地战,对越军的实力严重估计不足,吃了不少亏。我详细了解了情况,并且例成表格,绘制成草图。从表格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连有三人是在使用望远镜的情况下中弹的,其中有一人是排长,这说明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而且重复在犯。我军靠北朝南,成逆光,隐蔽稍有不慎,使用的望远镜极容易产生反光,大家知道,一个镜面反光,极为刺眼,几公里之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更别说是离你只有几百米的老手了。这个事情平时总是强调,但总是有人在犯。据这位连长说,有时并不是在有阳光的情况下出事的,有时甚至于是傍晚和夜里。这说明,一是隐蔽时大意,认识不够,二是对方有可能有了新式装备,可以在夜间看清我方的情况。其实这就是现在大家都知道的夜光瞄准镜,当时可是谁也没见过的东西。

       这个连的阵地展开有五百米的样子,每个排负责一百来米,分三班倒着值班,战士们很是辛苦,靠中间的这个排,吃亏的战士比较多,排长还牺牲了。中间阵地而且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阵地中弹的战士负伤时,两侧的战士有的比这里还要暴露,为什么没有中弹呢?有几人是在白天中的弹,但这里也有一个问题,从中弹的弹道来分析,晚上中弹的人大部分受伤部位偏右,而白天中弹人员的伤口都在中心,这说明白天和晚上打枪的不是一个人,这个地方肯定有两个特等射手,有两只狙击步枪。好了,我对连长说,先要取消晚上的所有的活动,把两个人都吸引在白天,因我们暂时还没有夜视装备,要避敌之长,取敌之短。连长完全同意我的意见。取消了夜间的所有活动,甚至于连哨兵都隐蔽在面朝自己这一方,如此对面不可能发现我们的人员活动。连着几天没有动静,对面射手渐渐放弃了晚上的活动,白天的枪击次数明显增加,毫无疑问,两只枪都给调到白天来了。

       好,这回该瞧我们露一手了。

       我挑选了几处观测点,安排好了另外两个战友,但一直没有发现对面的狙击手的位置,这是为什么呢?一定是我们的思维出了问题,要是按步兵操典上讲的,你根本就别想找着他,这是个狡诈的家伙,他绝不可能按常规行事,一定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我估计对方一定把我军的教学课程摸得滚瓜烂熟,说不定还是我们昆明步校培养出来的。

       经过两三天一寸一寸的观察,我发现有几处疑点,但还没最后拿下注意,这家伙一定是经常变换手法,频繁移动,意在搞乱我们。对这号家伙我有一个笨办法,就是盯住一个可疑点,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它,他早晚得露面。一天中午,正是人犯困的时候,我发现我死盯的一处可疑物稍稍动了一下,好,这小子终于露馅了,我没动声色,摆手示意别人不要动,不要出声,再观察他一会儿,别叫这小子给骗了。

       对面的家伙可真够滑的,他设置的射击位置别人跟本不可能想象得到,完全与教学大纲上相反。大纲上要求射界要开阔,这家伙却藏在一个深凹里,守着一块大石头,很光滑,上面长着了青苔,前面还有不少灌木,一般人不会注意他。他的射界极窄,我方人员稍微偏一点,绝对看不见他,既便是发现了也不好击中他。但是,他却能看清我方阵地上近三四十米的开阔面,这是个高手。我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把两个战友叫了过来,在图中标上了他的位置。三人商量,这对手不容易对负,不能见动静就开枪,打惊了他,这小子极有可能不露面了。先要麻痹他,不要叫他不认为我们注意到他了,晚上不活动只不过是怕他的冷枪。对方果然上当了,一有点动静,马上有枪打过来,实际上是我们设置的可以乱真的假目标。

       现在的问题是,只发现了一个狙击手,这是个高手还是一般的射手?现在还不好最后下定论,打不打他成了我们争论的话题,如果先打了他,那下一个射手很可能就不露面了,这样就给我方埋藏下了更深的隐患。如不打他,这小子又太猖狂,不打不足以平战士们的心头之恨。连长的意见要打,不打,对方会认为我方无人,打了他,对方也可能会寻机为他报复,这样就更给了我们造成下一次打的机会。对!打!我同意连长的意见。再看那个火力点,一直没有动静,好,咱们明天见。说实话,当晚我真想过去把那小子的夜视仪抢过来,叫其他人劝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轻轻推开头上方的隐蔽物,小心翼翼地将望远镜取出,刚想探出头来观察,我突然犹豫了一下,不行,这家伙要是赶在我前边瞄着我这儿怎么办呢?我把望远镜放在伪装物上,刚举过头顶,“嘭”的一家伙,望远镜飞出了几米远,一发子弹把望远镜的右侧镜筒打穿,玻璃全成了粉。他妈的!这小子好厉害,刚才我要是鲁莽行事,这粒子弹就在我脑袋上开花了!和这样的对手较量,老实说,真有种莫明其妙的快感,肾上腺素激增,心跳加速,全身的神经都能急速的调动起来。这就是那个高手,对,先干掉他。我叫别处的人做点动做,好吸引对方,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这一回格外的小心,对方没有反应。我重新跟连长借了一个望远镜,这一回,我看见了目标。这个望远镜也是缴获越军的,是一只苏制20×60的望远镜,很大,成像非常好,二百米之外,人脸看得清清楚楚。这位连长不知跟谁那搞来的,平时根本不叫人动。





对面是一张瘦猴儿脸,只露了半个头,没带防护装具,只带了一顶小巧的灰绿色软布帽,把脸涂得深一道浅一道,望远镜后面一定有双蛇眼睛。他一动不动,在仔细地观察我们的阵地,好在没注意我这里。我发现他有一个特点,露出来的小脑袋绝不超过一分钟,很可能与另一位高手在交替盯着我方阵地。好狡猾的家伙,他把狙击步枪用烂布条子伪装成像枯藤一类的东西,内行人再明白不过,此举是为了减弱手抖动对射击的影响,也能伪装。一般的士兵不这样,普通士兵头上绝不会不带钢盔或伪装物什么的,而且也不会把枪伪装起来。一般士兵会用枪直截了当地观察对方,一有情况,“叭”就是一枪,有枣没枣先捅一杆子。高手不这样,他轻易不会发一枪的。我们知道,头带伪装物反到不好,这样目标更大,狙击目标,一极小的东西都容易露馅,更别说你这比自身头大一两倍的东西在那晃,非出事不可。此人这么精细,这么稳,这主儿可绝不是个善碴儿。

但是,当我沉静下来冷静地观察了一阵之后,发现他犯了一个至命的错误,问题出在他身边的那块大石头上。也许是他身边的石头在他阵地的后面比较复杂,不容易躲藏身体,他把身体放置在石头右侧的土质战壕里。我明白,他如有情况好往右侧躲,只要闪二十公分就可以躲进死角,可毫发无损。

那块石头是块硬质的大青石,极容易产生跳弹,好了,我要用跳弹射杀死你。行家们都明白,当你发现对方有一只枪口瞄着自己的脑袋时,那你的生命已经就算交给对方了。对面那人绝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只露一分钟,然后他要躲在死角里呆两三分钟休息一会儿。一分钟之后我有两三分钟的间隔,我如大意出枪,也有可能中别的射手的枪弹。但此时已不容我再过多考虑了,我看准了他一个间歇的空档,丝毫没有犹豫,一两秒钟之内,子弹上膛,轻巧地伸出枪来,瞄准大青石上预测好的一处,击发,三四个动做一气呵成,“嘭”的一枪,那家伙躲在土质战壕后面,“腾”家伙站了起来,小黑脸儿上来了个万点桃花开。

我收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几个老兵跑过来向我道喜,有一个老兵说:“好样儿的,好样儿的!我亲眼看见他站起来,开瓢儿啦!真他娘的解气!”

       一个河南的战士拉着我的手说道:“噫??我日他姐,咱老乡叫那个鳖孙打死了,谢你了啊,给俺报了仇。”连长在远处向我伸出大拇指,对我表示赞赏,他不敢大声喊,也不敢张大嘴笑,因他满嘴都是火泡,只要一张嘴准会出血。可是他掩饰不住内心地激动,不张着嘴笑,脸都走了形儿。

       狙击手的真本事不在射击,而在欺骗。这一条是我总结出来的名言,后来在军中广为流传。

       越军阵地上顿时消停了好长时间,一直没有人再打枪。我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头,我向连长比划了一下,示意了一下天上,很可能越军要打炮。连长立刻有所悟,马上命令战士进猫耳洞,大家连滚带爬地还没全进完,越军的炮弹就砸过来了,我们在坑道里这个笑哇。这位连长晚上特意奖赏我,为我们多炒了几个菜,我们几个人喝了他一顿,美美地睡上了他一觉,这几天可把我们累坏了。

       第二天我们要回连队,连长不干,一定要我们把那个家伙再干掉,不然不放我们走。经我们连长同意后,我们三人继续留了下来。没想到,这一留下,几乎要了我的命。

       一连几天,越军不见动静,有时打过来的枪显然不是行家干的,这我们都听得出来。假行家见什么都打,他们加杂在真行家里面,使你不容易辨别。其实,这也是一招儿,就是叫你分辨不出真假来,鱼目混珠,乱中取胜,双方实际上是在斗智。

       这一天,我方又伤了一个战友,伤的非常严重,抬下去不久就牺牲了。他只是一时大意,探出头看的时间稍长了一点。我们跑到现场,分析着对方的情况,这一定也是高手干的,不是一般的射手。因为牺牲的战士也是连里的优秀射手,有过一次嘉奖。这样的人能被打死,说明对方有真工夫。好,咱们斗斗法,看谁最后是赢家。我估计对方现在还在瞄着我方阵地,他一定认为我们要报仇,他一定认为自己还有一两次机会,好吧,我说:“你们俩个赶快做一个假人,穿上军装,带上领章帽徽,不能叫对方看出来是假的,一点一点的露出来,两个人一齐操作,要像真的一样”。“明白了!”这两位战友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新兵,悟性好,脑子快,枪法与我不分上下。

       半个小时之后,穿军装的假人来到了战壕前,两个人用细绳子在轻轻地操纵着。就在二人刚叫假人出面的时候,我轻轻把望远镜伸了出去,因为假人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我这会儿露出望远镜对方不容易发现。

在我标过的可疑之处,有一个伪装物与昨天有些不同,昨天的叶子是接近枯黄的,今天却像新长出来的一样,大小都差不多,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来,这些我都在我的图上标的清清楚楚。我调整了一下心态,只当对面是一只靶子,这个时候最忌阶级仇民族恨之类说教在脑子里转,我只当他是一只“胡萝卜”。他一定在那里,我意念上锁定了这个目标,轻出枪,示意远处另两位战友加大假人的动作。当我的目光再回到瞄准镜上的时候,镜中可疑物那里伸出了一只狙击步枪的枪管,只是瞬间的事,“叭”的一枪打过来,假人的帽子被打飞了,有一个战友假门三道地大叫一声,倒在战壕里,他吃了一嘴的土,啐了一声,接着嘿嘿地笑了起来。我的枪早发话了,这两枪几乎是连着,离远处听,会认为是第一枪的回声。对方的枪口立刻朝了天,“胡萝卜”的脑袋爬在枪边,在咕嘟咕嘟地冒血。战友们欢呼起来,那个河南兵大声喊着:“在哪里?!指给俺看!”

       他是操炮手,一发八二无后坐力炮打过去,嘴里连嘟囔带骂:“噫??我日他姐,光吃黑枣不解气,咱再送你个白馒头!”随着一声爆炸,对面战壕里飞起一具四肢不全的人体,像一只丢到拉圾堆里的洋娃娃,凌空打了几个滚儿,掉到了前沿阵地上。

       我掏出小红的照片,她在朝着我笑,我忍不住吻了她一下:“真没说的!”

       “喝!班长,又亲我嫂子哪?!也叫我们亲一下,沾沾光!”

       “滚!你嫂子可是随便叫你们亲的?!”其实我心里特得意,这帮丫看得出来我什么时候高兴,所以才敢跟开过火的玩笑,平时吓死他也不敢。

       战壕里的战友们一齐朝天放空枪,以示庆贺,欢呼声不绝于耳,大家轮流过来同我握手拥抱,有几人兴奋得直流泪,可为死去的战友出了口恶气。

       越军这回没打炮,可能是还没醒过懵儿来。连长跑过来对我说:“小石!好样儿的,我为你请功!你们三人从现在开始全给我撤下来,马上休息,吃完午饭,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们参加。”“报告连长,请不请功的不是主要问题,您要是真打算谢我,这望远镜送我得啦!”我知道他舍不得,但在这个时候,他当着大家的面没好意思驳我面子,我抓住了他好面子的心理,这会儿不开口要才是傻瓜呢。“好吧,不但给你请功,望远镜也送给你!”战友们看着我,馋的不得了,那会儿这可是极荣耀的事儿,在他们眼中,我又受中共中央领导人接见,还得了这么个望远镜,风光都让我占尽了。我问到:“连长,还有什么好事?!”“中央慰问团来了,由你们代表我们去参加”。“别别别,这多不合适”。连长重重地拍了我一掌:“行啦??谁还不知道你女朋友是跳舞的?!快去吧,把望远镜先还给我,我好好给你擦擦,你回来保证给你。你先洗洗脸!说不定她也来了呢!”

       这话不假,她真没准来了呢,我兴奋得脸蛋火辣辣的。

       和我一块来的一位战友说:“班长,你先下去吧,我们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再有,我们再观察一会儿,看还有什么情况没有。”我一想,他们讲的也对,就请示了连长,连长同意后,我撒丫子往回跑,什么也不顾了。

       跑了没一里路,越军的炮打过来,我只觉得腹部一振,气浪把我狠狠地推了一把,往后坐出了十来米,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我听到我军的大炮在回击,腹部巨痛,不容我立起身来。我心想,这回可能要完了,这个地方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我很有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一时我想了很多,我老爷子就是差点把命撂在战场上,这回我又赶上了。小红也不知怎么样,她要是真来了,会不会见到我,瞧我这付样子。我又掏出了她的照片,想在看她几眼。

       没多一会,有人在叫我:“石班长!石班长!”我一看是常为我们送饭的炊事员,和“赛拉希”很熟,不禁大喜过望。我不知他姓什么,大伙都叫他“屁股盆”,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叫人家的外号,“你,你,你叫什么?”“我姓张,叫张新鞍,嘿嘿??你伤的不太重,我来背你,没关系,一会儿就到后方医院,嘿嘿??”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包伤口,一点也不耽误他傻笑。这伤口不好包,他只好先用急救包把我的伤口堵住,免得失过多的血。

       他一双钳子般的大手,被他紧紧抓住,背起我一阵风似的往回跑,我因失血过多,后边的事我全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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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屁股盆”名叫张新鞍,是鞍山人,生得五短身材,要我看,叫他“矮脚虎”到挺贴切。红扑扑的脸膛朝里凹凹着,小时候像是被谁玩儿命给砸了一拳,打塌了脸面骨。头发象立毛儿的刷子全部立着。那双出奇大的手特别有力气,连里掰腕子谁也甭想赢他,据说他做俯卧撑连着能整百八十个,全团他得过第一。所以他特别的能吃,他的饭盆都比别人的大出两号来,也不知谁给他起的那个外号。开始大家不懂跟着瞎叫,后来一分析才明白,原来那号盆儿说它大洗不了一件衣服,说它小却能洗脚,当地妇女常买它用来洗下身,嘿??这外号起的,真他妈够损。准是那几个贼鬼溜滑的湖南兵,吃大米饭的时候抢在了这盆儿的后头,吃过这盆儿的亏,你说动手打着玩吧,“屁股盆”手脚挺重,所以嘴上不饶人家。

       “盆儿”也不在乎,他这人不错,遇事光会笑,是东北人那股子憨厚劲儿。这人没别的大毛病,除了紧划拉军用品之外就是贪吃。吃西瓜从没见他吐过仔儿,告说嘴里忙不过来,倒不开嚼,就说这小子吃东西有多狼虎。

我同他这么有缘分,以至后来成了生死之交,这是我没想到的。他这么一个人,在部队里,我可能连他的名子都懒得记,北京兵那种自命不凡的贵族气质也不允许我搭理他,但是从这件事情之后,却使我有所改变,人其实不分东西南北,城市与农村,分的只是善良与邪恶。“盆儿”就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虽然他没有什么文化,虽然他不掬小节,但是他讲的是一个义字,这很难得。当今这样的人可不多呀,谁和谁过真的呀?“盆儿”却跟我遇事讲真的,真可谓袍泽情深。而且关键时刻不装傻,以至于他后来背着我,为我坏了性命,这是后话了。

一九八零年开春,我复原了。我的腹部做了手术,肝脏切除了三分之一,我在医院住了半年多,出院没多少日子,我就赶上了复员……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此时的我全身发虚,胖了二十多斤,已是半个废人。





我是流着泪走的,部队培养了我,使我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能顽强拼搏,打下了好基础,但没能圆了我入党上军校的将军梦。坐在火车上,看着站台上渐渐远去的战友,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们与我生死与共,大难当头时相互照应,特别是救了我性命的“盆儿”,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他,这种情感常人无法体会得到。





凡当过兵的人,没经过生死考验,他不会真正悟出“战友”二字的份量。后来到了地方单位上班,看到人们那种冷漠的关系,整天勾心斗角,小肚鸡肠,为几块钱争得面红耳赤,逢年过节为争十斤带鱼,五斤花生油,你多了他少了的骂骂咧咧。为争权夺利,使尽了全身的解数,我感到这些人太低贱,恶心得要命。





部队真是一个锻炼人的好地方,使我能有计划的安排工作,使我能遵守时间、尊敬他人,使我能处处约束自己,使我能冷静地面对危运,使我相信一个集体是多么的重要。但是,部队没有教给我如何对自己的同胞使诈术,以至于我后来在改革的大潮里几近溺死。





我们走了??喧天的锣鼓把我们送走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离开了生死与共的战友,去走完我们余下来的人生旅程。我衷心地祝愿你们,祝愿你们也平安归来。再见,我的战友!永别了“姐夫”“赛拉希”,为了国家,你把你的生命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你的灵魂请随我一同归来吧。





那位为我请功的连长派人来送给我一个包裹,顺着车窗扔进来,一摸,是那只我特别喜欢的苏制望远镜。来人不停地向我挥着手,他也在落泪,这个人我还记得,是那个张口闭口“噫??我日他姐”的炮手。





       我紧紧地抱着望远镜和“赛拉希”的一包遗物,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没过两年,当时电台兴唱《血染的风采》,我一听到它,泪水就忍不住。这歌儿是董文华唱的,音乐一起,“赛拉希”和“姐夫”的影子立刻就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董文华这首歌最感人,她往后唱的歌没有一首能像《血染的风采》这样撼人心魄。这首歌贴近士兵战壕中的情感,因为我有亲身的经历,感触极深。不像她以后的歌,穿得大红大紫,小痤个儿,坦胸露臂,装得像个贵妇人,身后总是踪着一群跳群舞的“托儿”,也不是那孙子给她设计的,跟本就不该是这个范儿。她成了御用歌手,来不来就是党的阳光、党的恩情,和士兵们的真实情感越来越远,一点也不感人了。她以后唱的歌我一首也没记住。








       我们当兵走时,人们一个个还像傻瓜似的,现在的北京人精神面貌一新,到底是首都,知道的事情就是比外边人多点儿,自从铁托总统来了之后,似乎是给中国的土包子无产者们上了一课。瞧瞧人家那社会主义也不是怎么搞的,我后来在北京看过南斯拉夫的一部片子,名叫《吉尔菲娜站起来》,瞧人家那城市,瞧人家那吃穿,咱们跟人家就是没法儿比。瞧咱这边儿,炸酱面是常吃的正餐,晚上不是焖扁豆就是茄子泥,就这样儿不定得排几小时的长队。满大街兰制服、军大衩儿,穿身灰的确良卡叽布的中山服就牛逼的不得了,白边懒,带漂带儿的羊剪绒帽子,真是低俗的没法儿用语言形容。女人们也不会美,逢年过节撑死就会穿几件红绿毛衣。男人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关心“意识行态领域”里的事儿,动不动就敲锣打鼓地搞运动,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折腾到七十年代末,各得各儿一肚子屎半肚子屁,为狗蛋一点儿大的事儿,全国争论得像开了锅,也不是他妈穷美什么呢。

要说咱这些中国人也真够有意思的,不知为什么全对意识形态里的东西那么下功夫,这东西他妈看不见摸不着的,又不当饭吃,像郭沫若这样的文化人物也来充当“搅屎棍”。今天他占了上风,明儿你占了下风,真是“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咱说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那会儿真是这么回事,记得有一年李谷一唱了一首《乡恋》,喝??您没瞧有帮丫挺养的,像刨了他们家的祖坟,在报纸上这个骂呀,靡靡之音吧,资产阶级香风臭气吧,就好像资本主义拐走他一爹似的。“四人帮”那套刚被人民否了,正宗的无产阶级也不是应该什么样?我看这帮孙子也是稀里糊涂,真仍“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还有,有部外国片子叫《苔丝》,演女主角的女演员叫娜达沙?金斯基,老实说,这部片子拍的也就是一般,出名的到是那位女演员,当时在欧洲得了一个什么奖。她出名之后,裸体和一条大蟒照了一张照片,要说有的人也真是,偏把这张照片登在中国的画报上不可,可有一帮“帽儿爷”受不了啦,在一篇文章上大叫她背叛了她的阶级了吧,你说人家西方社会一位女演员,也不是他妈碍着你们无产阶级哪位蛋疼了,还有人穷嚷嚷,这样的人不应叫她演劳动人民的角色吧,应当做妓女吧。好嘛,可把这帮土鳖给气着了。我看丫也就是没法给金斯基写信,看那架式,恨不得找上门儿打人家一顿才过瘾呢。现在想想,这可能是一种极复杂的心态,与性一定也有关系,我对佛洛伊德有关这方面的论述没什么研究,但我敢肯定,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们也一定是“文革”十年性压抑的受苦者,有一个对女明星“出火”的机会,好参与闲事的人们是不会放过的。既便是摸不着,看不见,意念上与女明星已打上了交道,甭管是骂,还是梦中占有,反正是与她牵扯上一回了。





由此我又想到了中国的女明星杨丽坤,听说前两年去世了,有材料说她文革时受了不少苦,以至于到了脑神经出了问题。我们不防想象一下批斗杨丽坤的场面,这踹一脚,那摸一把,一句脏话,一口吐沫??在这些人的潜意识中,这其实也是一种性虐待,占有不了你,就抓你一个满脸花,谁让你丫比他漂亮呢?谁让你丫比我风光呢?能捏就捏你一把,能打就打你一拳,这几样都沾不上就用笔杆子过过嘴瘾,这和与你女明星上过床没什么两样。





哎呀??十几年之后,咱想起这些事儿来真是感觉挺好笑,金斯基如今不知过得如何?可否为我们的同胞们引进个大点儿的项目或是搞些贷款来?如果可能,当初咒骂她的社会主义的“政治动物”们,准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既便是这样,北京人还是走在了全国人民的前头,对政治出奇地关心,这是咱北京人的传统。历史上有“明臣好诤”之说,清代有六君子变法,民国有“五四”运动。北京嘛,是块说是非的地方。

北京真变了,变的是那种政治气氛。

一出北京站的出站口,我一屁股坐在了马路沿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妈的,老子又活着回来了,我的北京!一别两年,差点没把小命交待了,差点见不着您呐!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是一种杂合形的味道,生汽油味,扫路马的尘土味,烂水果皮味,人们的臭汗味,这一切多么的熟悉。

特别是站内大厅,两侧的大理石抚手,我小时经常逃学到这儿滑楼梯来。

       10路汽车上的那位女售票员给我的印象极深,也许是起早了的缘故,一连串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报着站名,有一个外地人正没完没了地问着她什么,女售票员拧着眉头“嗯啊”着,终于她发话了:“我说你有完没完嘀咕了三站地你还没说清楚不就北礼士路吗行啦行啦到时我叫你瞧这累我一天要净碰上您这样儿的我得说多少话呀能把我累死瞧这一天到晚的。”

       北京的女售票员就有这份儿能耐,一口气能说这么一大堆话,几乎不换气,可外地人一句也没听懂,仍憨厚地笑着,等着她下面的话。

       “行啦??坐下吧,到时我叫您哪!”

       “好厉害的一张嘴。”我心中想到。听着这熟悉的北京腔儿,我心中倍感亲切,这种亲切感只有那些久别家乡的人才能感受出来,想起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经历,听着这种熟悉的北京话更是亲上加亲。女售票员长得并不漂亮,可这时在我的眼中,她简直就是天使,我真想过去和她聊一会儿,哪么我就是刚才的那个外地人,和她打场架也好。

       北京,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在前线魂牵梦萦的地方。

三年的军旅生涯,可以说,我是从炼狱中走过来的人,吃了说不尽的苦,真真正正的是“九死一生”。战场上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伴着泥土和硝烟,伴着战友们生前鲜活的笑容,伴着双方军人的断肢残臂,这些东西经常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而且是挥之不去的记忆。

在后方医院里,我常常被噩梦惊醒,大声叫喊,通身是汗,过了好常时间才过了这个劲儿。想想我由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怀着一份儿小知识分子的情调来到部队,以为能当上个文体兵之类的干部,也就算熬到头了。没承想为了国家的利益和尊严,为了使我能存活下来,残酷的现实使我曾变得无比的凶残,这大大地超出了当初入伍时的想象。可以这么跟人们讲,在战场上为了活下来,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谁真的吃过活蛇和蜥蜴?有谁真正尝过口渴的滋味?谁真的面对过生与死的考验?生死二字每时每刻都在伴随着我。还有许多此处不能提及的事情,说出来怕大家心理上承受不了,恶心。

还有,有谁真正的哭过?我说的是那种失去亲密战友的哭,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往外?气儿,自己却无能为力,心真是要碎了。战火中失去了战友与在和平环境里失去亲人不是一个感觉,家人们一般都是寿终正寝,再不然就是无药可医,平静地走完人生之旅,这是无法挽回的。战友却不一样,他明明帮助过你,使你的生命能够存活下来,可他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火线上战友们相依为命,失去了任何一个人,甭管平时关系如何,甭管有意见没意见,他的死对自己都是一种无法形容失落。这是男人哭男人的哭法儿,哭得心要往下沉,哭得两只眼睛发胀,恨不得要掉出来的那种感觉。

当我一踏上北京这块热土,我的心才算是重新回到了一块安宁的世界。我要好好地珍惜它,安安稳稳的生活,将过去的一切都封闭起来,那一切血与火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吧,我要过上一段平民的日子。后来有一些社会上的组织,找了不少前线回来的战斗英雄参加报告团,四处作报告,有人多次找上门来要我参加,说这是政治任务,可我说什么也不想去,也不想听。也是很奇怪,一听到前线打啊杀啊的事情,我的头就痛,就失眠,得需要好几天才能缓过劲儿来。有的人在沽铭钓誉,明明不如别人,自己那点事儿也称不上多么壮烈,却讲得声情并茂,唾沫横飞,狗蛋一点大的事也用一种诗朗诵的调门儿在台上拿腔儿拿调儿的,也不他妈哪儿来那么多悲壮,可笑,也更增加了我对此事十二分的反感。

可是,小红给我的打击,不亚于当初在前线给我的那一炮。我后来越来越迷信了,就是那一炮,打飞了小红的照片,也打飞了她这个人。我后来问过“盆儿”,背我下来的时候,见没见过你嫂子的照片,他说真没看见,当时哪还有这心思?他还回去找过一次,后来叫我给骂住了。越南人经常偷偷过来埋地雷,为了一张照片,您别再光荣了。我心里一直犯嘀咕,结果还真叫我给猜中了,她跟了别人。

       我说后来她给我寄去的信怎么像是另一个人写的呢,后来干脆极少回信,原来她心里早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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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早春三月,春雨蒙蒙,遍山的梨花和桃花,空气中到处飘浮着花粉的气息。

       通往房山远郊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老旧的斯格达公共汽车在冒着黑烟,喘着粗气,沿着盘山路蹒跚而行,车内乘客已塞得满满的,车外全是泥浆。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坐位上,在看“赛拉希”写给宋小妹的信。

       “宋小妹同学:你好,看到你的来信,使我们大家都非常受感动,国家有你这样的好孩子,将来一定能繁荣富强起来。战友们委托我给你写一封信,不是为别的,只是请你和小同学们放心,我们一定守好祖国的南大门,同时也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你的字写的很好,一定能出人头地。我的家离你们那里不算太远,等我回家时一定去看你……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封信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字迹写得很潦草,我心里很清楚,这是“赛拉希”在战斗的空隙,在为战友们做饭的空隙,抓紧时间赶写的。他写的很真诚,是用心在写。我没把他这封信当烈士遗物交上去,尤其是那位势利眼指导员,翻着一双小母狗眼儿,假惺惺地问过我好几次,我全当不知。现在回想起来,这孙子是不是有点心虚呀?是不是怕“赛拉希”留下什么话儿给丫上眼药儿哇?当时部队常有战地记者来访,这烈士要是说他几句坏话,这孙子也是干瞪眼儿,一点辙也没有,对他的政治前程肯定是没好处。回想起复原的欢送宴会上,这指导员已经提升营教导员,酒足饭饱之后,两只眼睛喝的像红眼儿耗子,兴奋得满处跑着跟老兵们道别,像个小丑。





当兵时那一幕幕不愉快的往事,令我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为了给“赛拉希”出口恶气,我真玩过一次悬的。我发现指导员有个毛病,临晚点名之前这孙子准上茅房撒一大泡尿,我当时也是一时冲动,想法要利用这机会。有一天刚擦黑,我把营房内茅房的电灯线扯下根火线来,搭在了尿桶上。听他在里面哗哗尿得正欢,我在远处拉了一下灯绳,随即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我数着秒,数了三十下我才再次拉了一下,转身撒丫子跑了。过后听说这位指战员被人从粪坑里捞出来,在大军区陆军总院导了一个礼拜的尿。后来有人调查,说是有人故意使坏,到了儿也没查到我身上,因为我是伤兵,住在卫生所,不可能翻墙越脊的来干这种事儿。后来大伙说丫这是该着,不过我还真有点后怕,给丫电死了还真是个麻烦事儿。





我一直在以“赛拉希”的名义在给宋小妹写信,这小姑娘很高兴,一直没和我断了写信,她信写得很天真,大家都非常喜欢她。复员的时候,战友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好好看看这小姑娘,一定要谢谢她,她的信给我们大家带来的欢乐。在那个紧张的、生死未卜的战争环境里,发自内心的喜悦是多么的珍贵,人在这个时候的感受,终身也不会忘记的。





受牺牲的战友所托,是我天字一号的大事,回家没过一个星期,我就急急地来到了这穷乡僻壤,老实说,要不是因为有个宋小妹在这里,我一生也不会来这里一趟。“赛拉希”的包儿挺沉,一套新被褥,一件军大衣,一身新军装,毛衣毛裤,绒衣绒裤,还有一些个人用品,除去千元左右的抚恤金之外,这些全是他那家远亲不要的东西,嫌晦气。





我再紧抱你一会儿吧,再过一会儿,你的灵魂就要回归青山,你将在这里永久安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一声清脆的汽喇叭,我猛地惊醒过来,这是到哪儿了?





    “你到哪儿呀?”司机特有的一种腔调儿,施着长长的尾音儿,一付极不耐烦的样子。





    “同志,我到朱家坪,您听说过这个地方吗?”那会儿不兴叫师傅,我一脸的谦恭之相。





    “什么??朱家坪?没有??没听说过??”还是长长的尾音,看他那表情,他要是说没有,这世界上准没有这个地名了。





    算了,我也不想跟他这儿打听了,还是到一个大站下了车。细一打听,好家伙,离这儿还有十几公里土路,快到河北省了,刚才那位司机是没法儿知道。





    算我运气好,搭上了一辆“狗骑兔子”,落了一脸灰尘,下午三四人点我才到了这个叫朱家坪的小山村。从家出门到了这里,我整整用了六个小时的时间,要是坐火车,几乎是从北京到石家庄打来回的路程。山里的人,进一趟城里也真是不容易。





    朱家坪原来是个只有百八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说是穷乡僻壤,但这里的风景很美,盘山的土路走到这里就算走到了尽头。如果按迷信的说法,这里的山水绝对有讲头,小村子坐北朝南,一百来户人家,散布在约两万平方米的半山腰上,错落有序,远远看去,很是有一番塞外小山村的情调。村子的北面是一坐叫不上名来的高山,严冬来临,呼啸的北风绝不会吹进村民居住的石板房内。南面是起浮如象背的丘陵地貌,地势渐缓,一直接到河北省的平原上。一条由深山中流出的小河,把这个小村子一分为二,一座刚好能过大车的木桥,当地人把村子叫桥东或桥西。听当地老人们讲,早年有位国姓爷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因在平原与山区的交界处有这么一块平地,所以称为坪,不知从何年代起,就叫起了朱家坪。朱家朱家,一定是指明代的皇家了,究竟是谁在这里兴旺发达过,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一群穿开裆裤的儿童把我领到了桥东,早有两个猴儿急的孩子去叫人。工夫不大,一个瘦瘦的女孩子,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跑到我面前,她大概有十来岁的样子,和照片上大不一样。身边跟来一只大黑狗,撒着欢儿地来回来去地跑着。“你一定是宋小妹?”





    “对呀,您怎么知道我?”她上下打量着我,话尾带着当地一点土音儿,本想再说什么,又止住了。





    “小妹,你还记得有位给你写信的叔叔吗?”





    宋小妹一扫脸上的疑惑,惊喜地叫道:“噢!您是赵福生叔叔!”





    我当时不便跟她过多解释,赶忙说:“我不是赵叔叔,我姓石,我们是一个部队的,是赵叔叔叫我来看看你,你瞧,这是赵叔叔送给你的礼物”。





    我敢说,她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大宗的礼物,小脸一下涨得红通,不知要说什么,两只小手不知往哪里放好。





    “赵叔叔怎么没有来?”





    “唉,他不能来了,他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宋小妹往破石房子里喊:“爸爸!爸爸??有一位叔叔来看我了,还有东西要交给我!”





    一个中年的男人慢慢地走了出来,一脸的病容,脸色蜡黄,鼻梁儿上架着一付白色秀郎镜,一身中山装,看样子不象是当地农家人。他打量着我,开口说道:“噢??快请叔叔进屋吧,真不懂礼貌。”





    我忙说:“不用客气,您是??”





    他过来握住我的手自报姓名:“宋希贤,请进屋坐吧。”





    与我握手的同时先自报姓名,这是城里有教养的人的规矩。这是一双文人的手,凉冰冰的,一点没有生气,我握着它,如同是在与僵尸握手。





    “我叫石跃进,刚从前线的部队复原回来,战友们托我来看看小妹,还有点东西交给她。”





    “噢?”小妹的爸爸宋希贤也瞪大了眼睛,他也是根本没想到了,几千里之外,会有一些人对他们这么上心,居然会有人找上门来,还带来了这么多东西,起因全归小妹写到前线的那封信。这一切太不可思意了,在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这样的事情也许是破天慌了吧。





    我开始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小院子。





    当地河床出一种石板,区域不太大,也没有开采价值,村民们常用来当房上的瓦,每家每户都是如此,远远地看去,却也显得整齐漂亮。小妹的家在村子的边上,貌不惊人的三间小平房,最普通的那种。院内七八只鸡,一条大黑狗,有猪圈却是空的。房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锅台上放着一些干粮,黑区区的,一看就让人倒胃口。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在煎着一小沙锅草药,满屋子鏊腾腾的味儿。很明显,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很贫苦。





    我环视着屋内,忍不住问道:“真就您父女俩?我在信中听小妹说,她妈妈因故去世了?”





    “啊,是呀,那是五六年前的事啦”。宋希贤的眼睛闪出一丝惆怅,没接着往下说。





    我忙把话差开:“看得出来,您日子过的清苦,也真是不容易呀。”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叹息了一声:“唉??是呀,教书匠,没权没势的,这儿又是贫困地区,我身体又不大好。只是苦了这孩子,为了照顾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上学了。”





    我心里暗暗一紧,可想而知这个家的窘况,不到山穷水尽,一个教书匠能让自己的孩子不上学吗?我忙说:“哟,这可不好,无论如何也得叫孩子去上学,现在考学可是大事了,我在部队拼着命都想考军校来着,无奈赶上了自卫反击战,我又负了伤,后来也就算了。您别把小妹也耽误了。”





    “是呀是呀,好在我还能帮帮她。快讲讲您的情况,怎么找到我们这里的?路上不太好走吧?”他扫了扫坑沿儿,示意叫我坐下。小妹吸了一口瓢里的水,在屋内极自然的喷了几口水,拿起扫帚扫了起来。





    “我一大早就出来了,六个小时才到您这儿,路上真不好走,您要进趟城也横是不容易吧?”





    “那是,看怎么了,我也好几年没进城了。”





    “去年小妹寄到前线的信,大家在战壕里传着看,尤其是我们这些北京兵,北京人那种亲情,真是用语言无法表达,大家感动极了,小妹呀,你写的真好。”





    “是我爸爸帮我写的”。小妹一直没有接上我们谈话,可有了一个她说话的机会,她在大声地喊,直率天真,我和宋希贤相视而笑。





    我忍不住对小妹说:“小妹,你知道吗,是我一直在给你写信,这位赵叔叔在接到你信的一周后就牺牲了……你看,这才是他给你写的信,只写了这么一封。”





    小妹轻声地“啊”了一声,她有点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对写信人突然的死讯不能够接受,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接过我递到她手里的信,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小姑娘一定把这个世界看得非常简单,一个常写信来的解放军叔叔,竟然因我一句话,说死就死了。我抱着“赛拉希”的东西,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路上想好的词儿,一下全都忘得精光。





    宋希贤显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干咳了一声对我说道:“噢,是您一直在替这位赵同志写信?”





    我说:“对,我、我只是想叫他的名子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一些时间,也不想叫小妹这样儿的好孩子失望,我、我也不知怎么向您解释,我……”





    “您不用解释了,我全明白了。小妹,快来看看赵叔叔全给你写了些什么?你读一读。”





    小妹轻轻地读了起来,一字一板地读,渐渐地,她读不下去了,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扑簌簌地落了在信纸上。宋希贤动情地摸着小妹的头,轻轻地说:“好了,别哭了,这封信你一定要保存好,这是十分珍贵的记念。去,洗洗脸,小花狗似的,也给石叔叔打点水来,瞧他这一脸的土。”





    “你知道吗?小妹,这位赵叔叔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叫你的名子,是你给了他安慰,我代表我们连的解放军叔叔向你表示感谢。”小妹一转身跑了出去,我知道,她不愿意叫我看见她又夺眶而出的泪水,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大家没白喜欢她。





    “怎么,这位赵同志家里没有亲人?”





    我指着地上一大包东西说:“是呀,只有一家远亲,对他也不怎么好。这是他临咽气的时候,是他叫我送给小妹的。”





    宋希贤有些不自在,说道:“这,这合适吗?”





    我说:“这些全是新的,他一次也没用过,是我代他领的。凡是烈士每人都补发一份儿,您不要客气,这没什么。这位赵同志也是你们房山人,家在大安山矿那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这太珍贵了,那、那我们就收下啦?”





    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打开了背包,东西一件一件地交到了他的手里。这一家人可能从没接过别人什么礼物,父女两人珍视地用手抚摸着新的被褥,心里显得很高兴,显得很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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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洗过脸,喝着小妹沏好的茶。茶已经没了茶叶的味道,像沏了一碗陈年旧枕头里的荞麦皮。





    “石老弟,今儿天色不早了,你肯定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了,今天你就给我住这儿,咱们好好聊一聊。你知道,这个地方找个人说几句也真不容易,城里的事全不知道,都快成傻子了。小妹呀,晚上咱们吃面,每人卧两个鸡蛋!嘿,今儿瞧我们姑娘露一手。”





    我连忙接到:“小妹行吗?我来吧?”





    “她行,这几年把她也磨练出来了,多亏我有这么一个好女儿,不然我早不行了”。宋希贤痛爱地看着小妹,嘴里不住地夸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宋希贤的这种心境,深深地感染着我。





    小妹在合面,柴锅里烧着水,我想帮他们干点什么,见水缸是空的,就抄起了扁担,朝村尽东头的水窖走去。这地方的人吃窖水,是从小河流过来的存在窖里的,水质非常好。小妹从后面追出来,执意不肯让我挑,我说:“小妹,叔叔也常干这活儿,在部队也常挑水,不信你叫我挑给你看。”





    “真的吗?你们城里人不是吃自来水的吗?”小妹眨着大眼睛问。





    “我说的是当兵的时候,不但挑水吃,有的时候,连河沟里的水也得喝呢。”





    “真的?”小妹用右手托着左手,生怕有一点面掉到地上,她看了看身后,见爸爸没跟出来,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石叔叔,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没问题,你说吧。”





    “您能在我家多呆一两天吗?”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想让您多陪我爸爸说说话。”





    “噢?为什么?”我一边往上摇辘辘,一边问她。





    小妹轻声地说:“爸爸好长时间不和人说话了,您来了,我看他挺高兴,您要是能让他多高兴几天多好哇。”





    我心里一紧,这么小的姑娘,这么懂得大人的心情,我连忙说:“我一定叫你爸爸高兴,我今后会常来的,你和爸爸也可以进北京来找叔叔哇!”





    “真的?!我从小到大只去过一次北京,那次去时我还不记事呢。”这小姑娘兴高采烈,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  ……





    一盏小煤油灯下,我和宋希贤在土炕上盘腿而坐。





    我将大海碗一推:“我吃好了,真不错,小妹能干,将来一定能有出息”。说实话,我真饿了,面是黑得不能再黑的那种白面,面条宽得不能再宽,味道除了花椒葱花儿就是香油的味,是那种垮得不能再垮的乡村饭食,这碗面条我吃得这香。我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回过一次老家,吃的就是这种垮汤垮味儿的面。





    小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石叔叔,您真的吃好啦?”





    我说:“真的真的,谢谢你。”





    宋希贤接过话来:“唉呀??石老弟,总是这么客气干嘛?你这么老远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带来这么多东西,要说该谢的是我们才对。咱们这是缘分,都是小妹给咱们引的线,对吧小妹?”





    小妹甜甜地笑着,羞涩地在用抹布擦小炕桌。





    宋希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打了几个咯儿,缓缓地说道:“要说起来,我们全家也真算是老北京呢。”





    这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我说:“我看的出来,听您口音就是城里人,噢,怎么到这个穷地方来啦?”





    宋希贤略停了一下,叹息了一声:“唉,说起来,话就长啦,也好,今天咱哥儿俩好好聊聊,可有些日子没人和我聊天了。说这话就得提到文革那年,那年你不大吧?”





    我忙接到:“文革开始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





    宋希贤接着说:“那你小,可能还没现在的小妹大呢。”





    我说:“可那会儿我已经记事儿了,刚上学时的事我全记得。”





    宋希贤往下拉一下眼镜,有点不大相信,从眼镜的上梁向我看来:“文革的事?你全记得什么?”





    我说:“从《评〈三家村〉》开始呗,后来是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人民日报有一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是文革的序幕,再后来接着好像是红卫兵大串联什么的,还有联动,造反派,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好多好多,分不出来先后了。”





    宋希贤点了点头:“你说的还真差不多,我们家就是那年月出的事。”





    “噢,是因为??”





    宋希贤淡淡地一笑,说道:“到今天我也搞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有一天一大群造反派冲进我们家,说我父亲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翻箱倒柜,四处贴封条,把成箱的书全都拿跑了。往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批斗会,一天好几场,还把人借来借去,像唱戏的赶场儿似的。他老人家那时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那里经得住这么胡折腾,有一天他又被一大群红卫兵借走,那一天晚上就没有回来,我们家里这不放心呀,四处打听也没有下落。没过三天,一大包东西扔进院子,说我老父亲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死有余辜……”他说不下去了。





    我这人听不了这个,一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他妈法西斯吗!?”





    “你可不敢这么说!”说完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妹,其实他明明知道这个地方是不会来什么街道积极分子的,他不由自主,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我母亲悲痛欲绝,没多少日子也去世了。”





    “我真不该提起这不愉快的事情,真不好。”





    “有时候,我说出来到感到心里舒服一些,不怪你。”





    他讲到这里,我到愿意叫他把内心的苦水倒一倒,我答应了小妹的要求,一定不能叫她感到失望。我接着他的话茬往下说:“您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穷乡僻壤的。”





    “我没过多久就被赶到房山来了,我其实能留在县城,可我这个人好清静,搭上这儿也实在缺少教师。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人不错,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老兵,见我时特别诚恳,我当时算是“黑五类”,人家也不嫌我,还用话安慰我,那个时候,对我们那样儿的人来说,送一句关怀的话比金银还珍贵。我就图一个诚字,二话没说,我就来了。”





    “爸爸就是在县城里认识的妈妈!”小妹大声地说到,用手指着宋希贤的鼻梁,生怕他爸爸这点事儿没人知道似的,逗得老宋和我忍不住相视而笑。





    “小妹说的对,我当时见有一个姑娘一直不停地看我,我也感到奇怪,我想我不认识这个人呀,干嘛一个劲地盯着我看个没完呢?原来,这个女同志没有人要她,她没地方去,在县革委会呆了快一个月了。”





    我问:“为什么没人要女老师?”





    老宋说:“你想吗,一般的女同志都干不长,干了没多少日子,她们这事那事儿的全来了,又是结婚吧,又是生孩子吧,又回城吧,缺这个少那个,没完没了,谁也不想找这麻烦。”





    “也是。”





    “小曹当时生活上非常困难,可以说是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你想嘛,那会儿什么都是定量供应,她工作关系定不下来,谁发给她?她在一旁打听我和朱家坪的情况。老支书这人是爽快人,只问了她一句,想不想去?要想去,上我的车!朱家坪多养一个人问题不大。她二话没说,几分钟就打好了行理,脸盆水杯毛巾散着就往车上扔,人一下就窜上车来了,嘿嘿嘿??”





    宋希贤开心地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面可以清楚地读到,他对昔日生活的留恋,那一定是他一生中充满阳光,最灿烂的日子。我不忍心转移话题,好叫他多陶醉一会,他一定是好长时间没这样享受了。





    他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起身来到里屋,他说:“老弟,你来看,这就是小妹的妈妈。”





    我进屋一看,不禁一愣,镜框中的女人我好像在那里见过,我猛然想起来了:“是曹老师?!曹冬梅老师?!这是真的?”我大声地问到。





    宋希贤也是一愣,他不明白我是如何认得自己妻子的:“你怎么会认识她的呀?”





    “真是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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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的是的,快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宋希贤急不可待地反问我。





    “好果是同一人,那她一定是教过我的曹老师,她是不是在顺城街小学教过课?”





    “对呀对呀!”





    “唉呀,一定是她了!我一年级时她教过我!但是时间并不长,记得有一次班里的女同学围着骂她,我跟那帮女同学对骂来着,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你就是那个小男孩儿!在楼道里贴《评〈三家村〉》的那个?”





    “对对对,是我是我。”





“好嘛??原来是你,我们结婚后她跟我提过你好几次,真是太巧了。”他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手变得热呼起来,不知是吃了一大碗热面条的原故,还是激动的,像是从新注入了新鲜的热血,他两眼开始放起光,直勾勾地望着我。他有点不相信,这是怎么啦,这个沉寂闭塞的小山村,今天好像有好几件大事降临了一样,震撼着宋希贤。





“小妹!石叔叔原来是你妈妈的学生,就是在楼道里贴《评〈三家村〉》的那个小男孩儿。”老宋喊着。





小妹还未必知道这回事,老宋不过又是在强调一下,说明件事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小妹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笑迷迷地看着我们。她一定想象不出,眼前这个解放军叔叔与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儿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小妹的妈妈说你什么吗?她说你小小的年记就给了她一个震撼,从一个儿童身上看见了人性本质的一面,这是给她的最大安慰。”





“是吗?我真没想到。”





“是啊,如此说来,咱们更不是外人啦。来来来,咱们好好聊聊。”





我也是没有想到,天底下竟有这样神奇的事,这样的机率大概只有十几万分之一吧。





里屋有一幅装裱得极为讲究的字幅,却放在一个大大的简易玻璃镜框里,字体苍劲洒脱,不拘格式,笔峰有些像怀素草书《自叙帖》,极有功底,我不禁脱口一字一板地读到: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





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岗。”





“石老弟也喜欢宋词?”宋希贤惊奇地问到。宋希贤的字写得非常狂草,当时的心情一定悲哀至极,没有点文字功底的人很可能念不下来。我小时候练过大字,有一点基础,这首词也很熟。





“这首《江城子》是苏东坡悼亡妻的一首词,词好,您这字也好。”





“这是你曹老师去世一周年时,我既兴写下的。我感受到了苏东坡对亡妻的思念,有同命相连之感呐。后来我又写过几幅,怎么也写不过这一幅字,记得当时写这幅字的时候,全身发热,像是与亡妻面谈,魂魄已经飞出身外,完全是由感而发,一挥而就,真是神奇的很。”





“您真是位重感情的人。”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爱和重感情的人交往,因为这样的人大都不会轻易地抛弃朋友。





“唉,说起来我们这一家人,真是多灾多难,自打我记事起,基本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你说我父亲原单位的人,从来就没说过问一下我们,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抄走了那么多东西,别的我都不心痛,只可惜了儿的那么多书和老父亲的手搞。”





“找他们哪!听说中央现在正在开会呢,说是要解决文革时的冤假错案,找的人多了去了,您在这儿等什么哪?!谁想得起来您呀?!”





    宋希贤说:“唉,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已经没那个心气儿了。现在身体又这么不好,一来二去,我也受不了那份儿闲气。”





    “这怎么是闲气?不行我回去给您问问,这叫什么呀,您可真能忍。”





    宋希贤说:“算啦??你老弟的心意我全领啦,我现在挺好,挺知足,村里对咱也不错,生活上特别照顾我。远近就我这么一个老师了,我这一病,请了一个临时代课的老师,终究也不是常事,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一走了之?这个地方太落后了,没有几个懂文化的。好在我教的学生里有几个挺有出息,去县城上学去了,还有两个学生考上了大学,我挺知足,总算报达了他们。”





    我们又回到炕前盘腿坐下来,我说:“您这人真是的,这什么时候算是一站呢?”





    老宋说:“我有一种信念,这信念源自于我母亲对我的影响。我永远也忘不了老母亲去世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你听我给你讲讲我家的故事。来小妹,爸爸今天特别高兴,要把咱家里的事全说出来,讲给你和叔叔听。”





小妹跳到炕上来,偎在宋希贤的肩头,感激地望着我,腼腆地笑着,听爸爸宛宛道来:





“我母亲是归国华侨,和我小姑是好朋友,一起在海外留学多年,经我小姑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两人一直书信来往,也没听过他们夫妻两人讲过什么烂漫的恋爱史,后来就结合在一起了。只可惜他们早年写的那些书信,文革时全叫红卫兵抢去烧掉了。我记得烧了好多东西,最为珍贵的,是明成祖的几道圣旨,是早年他在琉璃厂地摊儿上收上来的,极有历史研究价值,一把火,唉??太可惜了……我父亲他是研究明史的。





“他这人跟别的搞史学研究的不一样,太敢说话,文革时出事也是因为以前说过的一些话,叫平时跟他最好的人把他给出卖了。他也写过不少著作,但是我估计,没有人敢为给他发表。我年青的时候读过一些,只是不太懂,大部分好像说的是中国近代史,明朝时期的资本主义萌芽,李自成农民运动的得与失,完全是他自己的独到见解,并且列举了大量史料。但是,他的学说和当时的政治宣传是相对立的,他只不过是从史学角度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就犯了某些人的忌讳,你知道,在中国,有的人贯会颠倒历史,是靠指鹿为马、说假话来过日子的。





“这知识分子里也分好几种人,搞数理化的人和搞史学研究的人大不一样。给人的印象搞数理化的人,对生活上的琐事比较木讷一些,不太关注政治方面的事,搞史学研究的人则不然,对历史上统治者们玩儿的那套把戏比较明白,能够较理性地看待社会性问题。只要他良心尚存,他就不会人云亦云。只要不对门路,他们一般不会过多说什么,无言是最好的回答。可是我父亲则不然,他偏要说,他一生不得志,关在自家的小楼内一心只搞学问,反右时就说过错话,是老“运动员”了。搞这个工作怕的就是没了良心,没了史学家的职业良心,搞史学的人都在说假话,社会也就危险了。





“揪着他不放的一句话,号称当时在他们单位也是最反动的一句话,是他曾在公开的场合说过,朱元璋和毛主席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如,都是农民出身,只不过朱元璋青年时受的苦比毛主席还要多一些,等等等等吧。好多都记不清了,文革时被他最好的朋友捅上去了,红卫兵说他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污蔑,拿一个封建帝王同伟大领袖相提并论,是现行的反革命分子,例有十大罪状。其实你说这句话有什么?中国历史上哪一次革命的成功不是靠农民运动?中国现在革命成功,不也依靠的是农民吗?毛主席他不是农民出身又是什么呢?他不代表农民吗?朱元璋不是农民又是什么呢?‘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不是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那儿套来的吗?那个时候,人们快要发疯了。





“据说,老父亲是叫人打死的,具体是怎么回事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了……我母亲和父亲感情很好,一生从没吵过架,对我父亲的死,她绝对不能接受,过了没两个月,她也不行了,她是绝食而死的。那一天我来到她的床前,她鼻中插着氧气管子,左手输着液,右手伸给我,不停地摸索着,像是要跟空中的父亲交谈……我不想打断她的思路,在旁呆呆地看着她,我知道,她已经和我的父亲快要见上面了,这对她老人家来说也许是件好事,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那个年代也没什么额外的滋补品,什么都是按定量供应,我们家又什么都被抄走了,我又不会做饭,也拿不出来好东西来给她曾加营养,眼看着她一天不如一天,我当时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快要崩溃了。





“过了没多一会儿,她老人家似乎明白了许多,挺精神地对我说:孩子,我们这个民族一百多年来,多灾多难,这不是某一个人所为……我是临死的人了,没什么可顾忌的,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有几句真心话要同你说……我说:妈,您说吧,儿子听着呢。母亲无力地、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记恨谁,不要有一种报复的心理埋藏在心里,如果如此,你未免也太幼稚可笑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眼光要放得远一些。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当年,我们豪情万丈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来,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结果?后来我想通了,我也一直在安慰你的父亲,他能想得通这个问题,要不是突然离我们而去,我想,他是会坚强地活下去的……我们这个民族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贫穷与愚昧,要想真正地强盛起来,那只是一句空话。我们家的遭遇只不过是千万个不幸的家庭的一小部分,总有人要倒霉,总有人要赶上,舍我其谁?这不算什么。我是从海外归来的,我见过文明社会是什么样子……一定要抓教育,尤其是现代教育,只有把人们的思想从封建而愚昧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中国才会真正有希望。仅管现在的人们还不能理解我的话,你也可能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好,我们打个赌,我在天堂等着看,几十年之后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要么四分五裂,要么是一个强国,这全要靠一个前提??国民教育。这不只是办一些识字班,靠几场扫盲运动就解决的了的。提高国民素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于是几代人的事。真正重视它,就能够成为强国,否则就是现在的状况,再不然就是自欺欺人的虚假繁荣。所以,你一定要坚持当教师,不管我们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我们的血管流的依然是中华民族的血……





“没过多一会,她老人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纵使全身的力气唤她,她也不会醒来了……”





宋小妹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小手紧紧抓着爸爸的衣襟,我知道,这孩子在哭。大人讲的这些话她一定听不大懂,但是她知道,爸爸所说的那个“她老人家”就是自己的奶奶。宋希贤讲,她只是见过奶奶的照片,很小很小的一张,另有烫着发的、穿旗袍的照片全让红卫兵们给烧掉了。





我对这个家庭愈发敬重起来。





我当时二十初头,对政治之类的玩意儿不大感兴趣,只知道文革时死了不少人,“右派”这个词儿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概念,人们一谈到谁家大人是“右派”,立刻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感到很压抑,离他们越远越好。我没想到原来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是极聪明睿智的人,原来都是那么可敬可爱,和我们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忧国忧民,心底是那么善良。





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宋希贤。





宋希贤接着说:“从母亲去世以后,我认准了母亲教给我的道理,一定要把教育搞起来,我个人的力量有限,能走多远算多远,只要能遇见我值得付出的人。我母亲说的很对,教育工作要慢慢地来,思维观念极为重要,这不是着急的事。我母亲不是一般的人。





“令我感受到欣慰的是,我遇到了小妹的妈妈,她这个人的经历和我也差不多,父母早亡,是一个姨把她拉扯大的。文革时她也不知得罪了谁,被送到乡下来改造思想,不想竟遇到了我,就跟我到这穷山沟来了,嘿嘿嘿??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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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2 07:2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曹老师这人和我的想法一样,抱定了那么一个信念,我们发愿,一定要在这小山沟里干出一番事业来,几个月之后,我们结了婚,七二年我们有的小妹……”





宋希贤的眼中出现了对亡妻的无限思念之情,家事说到这里他再也讲不下去了。我当时也没往下问他,生怕又触到他的痛处,赶快转了话题,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知不觉中,小妹在宋希贤的怀中进入梦乡,我把“赛拉希”的军大衣盖在她身上。宋希贤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微笑着问我:“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儿?”





“您算说对了,我特别喜欢小姑娘。”我说的是真心话,尤其是接到小妹这封信之后。随即我们聊起了别的,漫无边际,东拉西扯,其实,我主要是想多和他说说话。





他这个人很是能聊,书看的很多,所以博学多识,对国家命运极为关注。他说,过不了多久国家一定会有一场大的变革,我当时也听不太懂,那会儿也没怎么提“改革开放”这个词儿,好像中共中央还在开什么会,据说分几拨人,争斗的挺激烈。老百姓只知打倒了“四人帮”以后,补发了一次钱,日子过得挺美。那一年,大家都喝醉了,刚刚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中国人上上下下跃跃欲试都想要大干一场,还没想起该如何下手。可是,宋希贤却有那样的眼光。他知道中国将面临一场大变革,从上到下,将要有脱胎换骨之举。当时能有这样眼光的人是不多的,别小看他一个穷山沟里住着的人,我看连在中共中央的某些大人物,也未必有他明白。他当时说的好些话我现在才咂摸出点滋味来,有的名词二十年之后还在频繁地使用,如,经营规模、管理体制、内部消化、毛利率等等等等。他说每天都在听短波,每天都能听“美国之音”对中国的评论,每一天都在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





对国家的前途我没往心里去,老实说,这不关我这代人什么事,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被耽误了,对国家存有一种怨气。过不了多久我将有一个铁饭碗,又是残废军人,国家得养我一辈子,轻轻省省的,找个地方一眯,吃穿不发愁也就行了,管他国家领导人瞎出台什么政策,那些没头没脑的烂政策还少吗?别少给我军残补助就行。





我和他谈话使我最感兴趣的内容,是一些书籍,他知道的真多,每提到一本书,只要是名著,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主要人物他大多都说的上来,记忆力非常好。而且把这部书的历史背景,以及作者的身世讲得头头是道儿,令我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书籍包括的内容十分广泛,琴棋书画,历史伟人,宗教宇宙,欧洲的文艺复兴,理性观念的起源。甚至关于社会资本,他也都有自己的论点,立意独特,非常人所及。





他对王国维、梁漱溟等国学大师颇有研究,并极力推荐,要我研究他们的思想理念,以至后来也深深的影响了我。当时那种情况下,敢向我力荐此二人,如今想起来实在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梁漱溟是何许人?!敢跟毛泽东、周恩来二位神圣当堂顶撞,被圣徒般的与会代表哄下讲台。这样的人在普通人心中就是洪水猛兽,谁敢提他?!更别提研究他的思想理念。宋希贤就敢,此一点就足以表明其人之与众不同。他所诠释的梁漱溟,对我后来的一些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是二十几年后,我经历人生炼狱之后的事了。





谈起诗词,谈到做人,他提到了王国维所讲的三个境界,古今成大事者必经此历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君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讲人之成功必经此三个过程,只可惜我当时没有深切感悟。





《红楼梦》中几乎所有的诗词他都能倒背如流,能说出两百多个人物来。我们彻夜长谈,和他交流真像古人说的??与知音相交,如饮美酒。





宋希贤对世态炎凉大彻大悟,家庭如此不幸,却仍有坚定的报国信念,实在令人佩服。四十多岁的人本应有一番大作为,可又在这穷乡僻壤苦苦熬着。如今的年青人不见得理解当时的国情,现在是个性张扬的年代,那时越有个性越倒霉,甭说弄得您倾家荡产,说句错话就能打您一个“现行”,发配新疆。可见“苛政猛于虎也。”





在他眼里,我一定只是个涉世不深的毛头愣小子。鸡叫了第五遍,我才略微地睡了一会儿。这一夜,宋希贤把憋闷了几年的话全都说干净了。

在以后通信中,我才往深了解了一些他的情况,也知道了小妹妈妈的意外。





宋希贤自从父母双亡后,基本上把自己封闭起来,他谁也不接触,自从双亲去世之后,天底下已经没有一位他可以信任的人。他一心只想搞自己的事业,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教育孩子们身上,经过十几年的辛劳,终于有了回报。朱家坪有十几个有出息的孩子去了县城一中,还有两个在七九年考上了大学。这在朱家坪可是从没有过的大事情,全村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县委主管教育的副书记都知道了这件大事,还亲自来调查一番。这位副书记比较开明,当时共产党还没给右派摘帽儿,能对他的工作成绩赞不绝口,算是肯定了他的工作成绩,也算是胆大的地方领导。宋希贤总算报答了朱家坪乡亲们的养育之恩。





其实,这里也有小妹妈妈一份不小的功劳,她也在教孩子们上课,只不过教的是基础课,初小由她来教,高小的孩子由宋希贤来把关,两口子工作起来十分的卖力气,孩子们学的非常扎实,远近有不少村子都把孩子往这儿送。





小妹的妈妈死在一场暴风雨中,那年深秋天下了一场大雨,村里人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为救几个孩子死于事故。那所小学校的教室破烂不堪,山洪下来时教室被冲走了一半,她进去抢救几个被吓呆了的孩子,不料一块石头砸中了她的头,石头到是不大,可却要了她的命。据说,当时全村的人们全都伫立风雨之中,来为曹老师送行,宋希贤哭的是死活来,把多年的积怨全都发泄出来了。想一想,他也实在是离不开她,在最困难的年代,独有她不怕众议,不怕家里人反对,毅然嫁给了这位穷困潦倒的人。那一年她给他生下个漂亮女儿,这是两人生命中的太阳,是两人生活中的希望。然而,刚好起来的生活又被这无情的命运给毁了。宋希贤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面前的现实,哭干了眼泪,经常一个人坐在那所破烂不堪的小学校门口发呆。他从此一蹶不振,这几年总是生病,而且是要命的肾病。很明显,此病从心而来。





    我一睁开眼睛已经是早晨九点,小妹在轻手经脚地打扫院子,柴锅里在熬棒渣儿粥,满屋子香香的。小妹真是个好孩子,特别懂事儿,总是闪着一对大眼睛在寻思着什么。这可能跟她自小就失去母爱有关系,对周围的人和事特别敏感。





    我吃过小妹做的早饭,对小妹说:“小妹,叔叔回去了,昨天夜里和你爸爸说了好多的话,你爸爸挺高兴的。”





    小妹撅着小嘴不高兴地说:“我还意为叔叔今天不走了呢。”





    我说:“叔叔得回去,还有好多事情没办成呢,等叔叔办完了一定再来看你,说话算数。”





    宋希贤也跟过来说:“小妹呀,你听话,叔叔刚从部队回来,还没到武装部报到,还没有分配工作,怎么能跟你在这儿玩?快听话,送送石叔叔。”





    我忙接着说:“对了,下次你和爸爸一起来北京,就住在叔叔家,好不好?!”





    小妹高兴地问道:“真的?叔叔不许骗我,要不然不跟你好了。”





    我说:“叔叔绝不会骗你,我发誓。”





    小妹甜甜地笑了,看样子,从来没有人向她发过誓,她极为正重地点着头,那意思是可以叫我走了。





    宋希贤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道:“石老弟,我和你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真是神奇得很,小妹的妈妈又教过你,咱们这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你要是不在意,今后我们兄弟相称如何?”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要说小妹的妈妈是我的老师,宋希贤应是我的长辈才对,可是小妹又一个劲儿的叫我叔叔,我也不知这辈份儿怎么论,我说:“您应当是我的长辈才对,从曹老师那儿论??”





    “哎!别提那个了,咱就说现在,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就叫我宋大哥,我今后就叫你兄弟,就这么定啦。”





    宋希贤具有文化人特有的儒雅气质,可是听他讲话,又能表现出农民的粗犷来,可能跟他这些年在农村生活有关系,我由不得笑了。





    宋小妹头戴“赛拉希”的军帽,送出我有数里之遥。分手时大哭不止,大黑狗摇晃着尾巴,小脑袋来回来去地看着我和小妹,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我对不妹说:“小妹,想不想跟叔叔上北京?”





    小妹抚着大出许多的军帽,抽抽搭搭地说道:“当然想。”





    “嗯,要是你听话,不久你一定有机会到北京来。”





    “真的?要我听什么话?”小姑娘哭来的快,快乐来的也快。





    “帮助爸爸把病养好,还要去上学,不然叔叔不喜欢你了。”





    “我能做到,准能。”





    “鬼丫头,小脑瓜儿真好使,将来一定错不了”。我说的是心里话,这小姑娘好像比别的孩子大出许多,显得特懂事,说出的话有时像大人,这一定与她的家境分不开,也与宋希贤的教育有一定关系。她作文写得头头是道,在县里小学校得过奖,拿今天的话讲是“范文。”





    小妹又说道:“跃进叔叔,我真不想让您走,再在我们家住两天吧,求求您了。”





    我说:“我只要办完了事,一定会给你来信的,过不多久你一定有机会同爸爸到北京来,一定到叔叔家住,到时把大黑狗也带上。”





    “真的?您不许骗我。”





    “叔叔能骗你吗?噢??对啦,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写下来吧,你把这封信交给你爸爸,能办到吗?”





    “能!”





    我蹲下身,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纸,在上面写到:宋大哥,不能耽误小妹的学业,三十元钱,一点心意,不足挂齿。请安心养病,如到北京时,千万到我家坐坐。另外,我可顺便问一下您家的政策落实情况,一有佳音,立刻写信通知您。





    我见小妹在逗大黑狗玩,忙把钱和信放在半张旧报纸内叠好,交到小妹手里说:“好了,小妹,不能再送了。”





    小妹又撅起小嘴:“不是说好到大路边的嘛?”





    “听话小妹,时间长了爸爸该不放心了,这信千万要送到爸爸手中。”





    “叔叔,我不愿叫您走。”





    “又来了不是?”





    “那可一定来看我,不许骗我。”





    “说话算数。”





    小妹停在了原地,眼中噙着泪,一转身,向家中跑去。我知道,她又哭了,这孩子,心这么重。





    我在原地等候路过的拖拉机,好长时间才来了一辆车。当地民风纯朴,开车的人大都会主动问你搭不搭车。车走出了二三百米,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只见小妹风风火火地从村中小路冲出来,手中扬着几张十元的票子,跌跌撞撞地在追车,口中在喊着什么,看看已经赶不上,双肘蒙着脸,跳着脚大哭起来。





    我在车上向她挥着手,小妹的身影消失在车轮扬起的灰尘之中。





    ……   ……





我这前半生,遇到过几个影响了我一生的人,小妹一家就在其中,而且是最为重要的一家人。咱先说这位宋希贤,一付弱不禁风的骨架,穷困撩倒的家境,却给我了一种极为坚毅刚强的印象。他使我想起鲁迅先生,一身傲骨,不惧怕命运及社会势力的挑战。噩运当头,仍在为民族的兴盛奉献着血和泪,真是民族的脊梁。





他与我的往来信件讲过这样一件事: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去世,全国人都在哭,那种哭的场面我赶上过。那年我高中还没毕业,也跟着哭,追悼会一个接一个,常有人哭晕过去。在朱家坪也不例外,老头儿老太太都跳着脚恸哭,那场面一定很大,行为都相互影响,如同民族末日来临一般。独有宋希贤一滴眼泪没掉,这要在城里的“政治二百五”们眼里,肯定又是一条罪状,好在有老支书为他扛着。事情不是谁哭不哭的问题,宋希贤在想什么?信中他透露过只言片语,意思是这种将领袖神化的场面是中世纪统治集团玩的把戏,看透了会感到很可笑。当然,有民族传统文化的成份在里面,如封建忠君意识等等,但是将毛泽东本人神化实在是太危险了,它违背了科学共产主义理想的原则。





众人都在憨睡,只有极少数人醒着,当时这样的人在中国实在是凤毛麟角。





我敬佩的当代文化人物不多,大部分人被文革洗了脑,甘于嗟来之食,思维已固化在计划经济时代。有些人不是安于享乐便是苟且偷生,有些人虽满腹经纶却依附权贵,也有的人虽自命清高却半身铜臭。这些人再有文化也不过是他们谋生的技能,却装得不食人间烟火,高出平民几等的样子。其实,你文章写得再漂亮,与工厂里的玩溜了的车工钳工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同是一种谋生技能。





宋希贤却不同,是我敬佩的另一类人,这类人不分有没有文化,也不分住在城市和农村。《三国演义》诸葛亮舌占群儒时讲过,人有君子之才,有小人之才。小人之才虽然文滔武略,无所不通,可日下万言书,但是对社会却没有丝毫的用处。宋希贤称不上治国之栋梁,但他在我的心目中可称为文人中的君子。宁可将自己封闭于山村甘当一名教书匠,也不愿做市面上苟合取容之小人。家人连遭“政治二百五”们的迫害,却仍在尽心尽力地培育着下一代,他心中一定有一种境界,是行尸走肉所不能解悟的。他要为改变苦难的中国尽一份力,没那么多官场屁话,只是在默默无闻地努力着。





回京后,我用父亲的三联单开了不少好药,连同一些旧衣,一千元钱,一同寄给了宋希贤。至此,我二人常有书信来往,纵论国家命运,民族危亡,反思文革,探讨文学作品。宋希贤立论高深,使我获益匪浅。他信中的话,有些我当时看不大明白,只知是些理论性的东西。二十年之后,我偶然又翻出来,他心志之远大,人品之高洁,令我感慨万端。





从此我们彼此兄弟相称,成了忘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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