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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无风带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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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请坐。”虞迁给年长的管景贤检察官泡了一杯茶水。



“我来看看郭淮的案子还有什么需要沟通的,分管检察长要我告诉你,想请你尽快安排开庭。”管景贤语气放肆,口中喷出浓烈的烟草臭味。



“尽快开庭?”虞迁笑笑。“先喝口水吧,你的口气说明你的嘴里正干得冒烟。”



“可不是吗。”管景贤身体往后挪了挪,尽量让肥大的屁股坐得舒服。“早上吃了碗肉丝面,抽了三支烟,还没来得及喝茶就来法院了。晓得吧,我一般早上都要吃碗面,然后去办公室喝杯浓茶的。”



“很好的生活习惯啊。”虞迁赞赏地说,瞄了一下他那颗黑志上的毛。“难怪长这么富态,而且很显年轻。”



“哪里,哪里。”受到赞赏的管景贤咧开胡子拉碴的厚嘴唇,露出黄板牙。“老喽,老喽。”



他当然不想老,在这个位子上多坐几年。虞迁想。“你真的不显老。你和我们吴庭长年纪差不多吧?他可比你老多了。”



“嗯,我和百年同年生的,但要论月份,他还要叫我一声老兄哩。”管景贤不无得意地说。



“就是,就是吗。”虞迁笑着说。“看起来吴庭长至少比你大十岁以上。”



“那也不至于吧。”管景贤说,“这要归功于我的头发,反过来说,百年主要是这几年头发掉得厉害,所以有点显老。”



“是啊,是啊,我们吴庭长烦心事多,不像你工作顺当,生活安逸。”虞迁说。



“没错啊,这人一定要心胸开阔,遇事放得下,不要想那么多。对吧!”管景贤说。“人嘛,不就这么回事?整天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对吧?说句不好听的话,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空的。”



“那是,那是。”虞迁应承道。人活着如果真的什么不想,吃了玩,玩累了睡,睡醒了再吃,那和畜生何异?他想。



“小虞是哪年进法院的?今年不到三十吧?”管景贤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一口,憋了那么一会,骤然张开双唇,那股浓烟趁机喷薄涌出。



“后年三十。”虞迁客气地说,“我是小字辈,进法院时间不长,要多向你们学习才是。”



“哪里,哪里,后生可畏吗!”管景贤脸皮露出舒坦的纹理。“你们都是科班出生的,掌握了不少新知识、新观念。是吧?你们的理念比我们那代人新,是吧?不过呢,司法工作讲究的还是个经验。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再磨砺个十年八年,等有了经验就可以重用了。我们可是对你们寄予重望啊。”



虞迁看着他的厚嘴唇上下翻飞,没有接茬。



他把烟灰弹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们吴庭长关系不错,以前都是老润州饭店的。有机会我来跟他说说,让他多关照关照你。”



“谢谢,谢谢。”虞迁说,“这个就不用了。”



“这是哪里话?”管景贤动了动屁股,坐直身子。“任何时候有人罩着总是好事。”



“管检,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虞迁说,“我一旦觉得受了人家的恩惠、庇佑,我就不自在,见了人就觉得抬不起头。在这个罩着我的人面前就永远只好唯唯诺诺了。而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这样子惟命是从的人,我觉得这种人是最可怜的。”



“也是。”管景贤说。“人各有志,还是活得硬气一点好。自在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你和老兄我很像。”



“做人做事都得向你们这些前辈学习。”虞迁说。



“以前住润州饭店时,”管景贤若有所思地说,“那时我们还都是小年轻,刚从大学出来,工作也不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晚饭后就聚在房间里说胡话,什么都谈。你们庭长话不多,突然冒出一句来又笑死人。那时啊,街面上除了看港台录像片啥娱乐都没有,不像现在丰富多彩。知道吧。”



“我听吴庭长经常说起的,”虞迁说。“他对你评价很高啊,说你会做人,深得单位领导器重。哦,对了,”虞迁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是老华政毕业的吧?1984年毕业的?”



“对,我是1984年华东政法毕业的,百年是同年西南政法毕业的。”管景贤说。“怎么,小虞你也是?”



“我们是校友啊。”虞迁说,“我是两千年华政毕业的。管检真是老前辈了。”



“有缘,有缘。”管景贤快活地说,“中间整整隔了一代人呐。只怕那时教我们的老师都不在了,据说很多都跳槽走了,有些年纪大的又都退休了。”



“嗯,估计是这样。”虞迁说。“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多是些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十五六年前他们也不过刚走出大学校门。”



“没错,没错。”管景贤说。“没想到今天到法院来遇到个小师弟。不虚此行。以后我们要多联系。”



“那是,那是。”虞迁点头赞同。



“这样吧,”管景贤掐灭烟头。“过几天我来约上镇江政法系统的校友,大家聚一聚,认识认识,以后也好互相照应。”



“嗯,有必要。”虞迁说。



“到时你要赏光。”管景贤说,“到时候我把目前在领导岗位上的几个校友介绍给你,对你会有帮助的。”



“谢了,谢了。”虞迁说。“管检是个大忙人吧,来一趟不容易。”



“忙是很忙,准确说越忙来这里越多。”管景贤说。“今年七月份以后经我的手起诉的经济犯罪案件就有五件。不得了啊。”



他喝一口水。把厚嘴唇往虞迁面前凑了凑,“我们自己人说真话,现在不得了啊,手上有点权力的个个都不干净。不加大反腐力度不得了啊。”



虞迁笑笑说,“你这观点怎么跟金山公园、古城公园那些参加早锻炼的老头老太一样啊。无官不贪,这是一个陈旧的结论,这个结论要下在如今的官员身上还要慎重考虑。否则我们就没办法信任并接受上面的领导了。”



“那是,那是。”管景贤觉得被眼前这个瘦小子掐了一下,顿感尴尬。“不过,怎么说呢,我说的也是实话,只不过不能拿到桌面说而已。当然,上面的大领导那都是好的,是值得信赖的。”



“最要紧的,”虞迁扫视了一下他的整个头颅,“是不能带着这种认识去办案,否则就会出错。你说是吧,管检?”



管景贤直勾勾看着虞迁,心里在揣度他这句话的份量。



虞迁意识到他对自己刚才的话起了警觉,就笑着说,“管检已经是副处了吧?我小虞如今都是副科了,说起来都是官员。我们不能把自己都装进去。我的意思是把自己归入贪官之列。不仅言辞上不可以,睡在床上扪心自问时也不可以。”



“对,对!小虞说的对。”管景贤哈哈一笑,状极豪迈。不过,虞迁却感觉到他笑起来有些勉强。无官不贪,出自一个官员之口,这是一个悖论,更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结论。意味着信赖的基础被拆除,意味着意识领域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庞大。他是贪官吗?我眼前的这个人?我可以从他入手,去研究人类的劣根性问题吗?他值得我去深究吗?一个因欲壑难填而利用公权寻求惩治贪欲之欢的卑微官吏。无政府主义的鼓吹者。谁该为这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负责?是政府还是政策法律?为什么就没有一种制度能够有效遏制人的贪欲?贪欲是什么?财产欲。财产欲难道比性欲更为强烈?不会的,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比财产欲更强烈的性欲人们却能够更好地控制?难道真是权力的关系?面对一个漂亮而柔弱的女子,你皮肤黝黑、牛高马大,拥有征服她的权力,但多数情况你不会去征服她以满足自己的性欲。你为什么不使用这种权力?天然的权力。为什么?当然喽,强奸更多地发生在青壮年身上,而贪贿更多地发生在性欲减退的快退休一族身上,这多少还有点科学根据。正所谓此消彼长。



“这样吧,我上午还有事,”虞迁说,“管检你有什么事就直接吩咐吧,以后再找机会向你请教。”



“好的,好的。”管景贤说。“我们想早点开庭。我是说郭淮那个案子。”



“说实在的,”虞迁露出为难之色,“这个案子我正准备向领导请示批准退查呢。”



“开玩笑吧,小虞?这个案子我们搞得是很仔细的,不应该有什么疏漏以至要退查的。”管景贤一脸严肃相。



“仔细?不错,是很仔细,但有时太仔细了也反而不自然。”虞迁毫无表情。



“什么意思?”管景贤问。“事实应该说很清楚,证据也都搜集到位了,他自己也都供认在卷了。还有什么要查呢?”



“听说这个案子是李自强搞的?”虞迁问。一个变态狂满足一次性欲的产物。他那不省事的老婆把他逼疯了。



“侦察阶段是他负责的。”管景贤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应该说还是有点吧。”虞迁说。“外面对他的反应很多,也很不好。想必管检也听到过。”



“那些都是社会上瞎说说的事,不足为凭。”管景贤说。“再说,那和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去提审过两次。”虞迁慎重地说。“郭淮对指控的主要事实都翻供了。”



“翻供?这小子苦还没吃够大概。”管景贤吃惊而微怒。“都是铁板钉钉的事,笔录上都签字认可,我看他能翻天不成。”



虞迁看着他人中上的黑志和那根独毛。



“他说李自强等人刑讯逼供。”虞迁说。



“证据呢?这个不是凭嘴说说的,否则谁都可以以此翻供。”管景贤没好气的说。到底是个雏鸟,不老道。没经验。他心里好笑。



冬天把他的双脚放在冷水盆里浸泡,淹至足踝处。那个变态吸着烟,让手下把他那双曾经攀援过老山的腿紧紧按住。五天五夜不让睡觉,让他靠墙站着。站好,站好!狠叨叨的。用脚踢他的腿,踏他的脚。用戴手套的手的虎口往上紧紧托住他的喉咙,舌头伸出来,翻白眼。连续两天滴水不进,嘴唇开裂、起皮。变态的家伙端着透明的茶杯,轻啜一口,把茶尖重新吐进杯子里,浮在上面,碧绿的颜色,用来诱捕喜欢绿色的心。还用大功率的灯泡挂在他那盏天然灯泡旁边。额头上开始冒油汗,后来就发红、发暗,魔鬼用带毛刺的舌头舔他的额头,天庭灰暗无光。没有施暴的痕迹,没有刑讯逼供的证据,够厉害。虞迁狠狠瞪着那张世故的脸。确实没有证据。你想啊,这个天用冷水给他洗脚能有什么证据?除非有现场录像、有照片。但他没有屈服,他忍住魔鬼的摧残,一声不吭。他知道所有有罪的、没罪的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方都要受这个罪。他曾经是个军人,一个真正的军人。捡了条命回来。他不怕这种摧残。变态知道这样不能使他趴下,便使出最后一招。他们知道他的软肋在家庭,在妻子女儿身上。他们事先研究过他,看过他的档案,了解过了解他的人。那是怎样的档案啊?就是凭着那个档案他被放心送到中越战争的前线,被提拔成军官。但是他还是妥协了,看见妻子的签字,他的手发抖了,用发抖的手在那帮家伙事先做好的笔录上签字画押。供认罪行,不悔。完事大吉。早点配合,也就不需要受这么多罪了。变态得意地用他那只曾经摸过上帝腰包和恶魔鼻涕的又湿又粘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



“这不可能的。我们检察院绝不会做这种违法的事。”管景贤苦笑着说。“我想李自强也不会干。他也不敢干。当然,适度做些侦察询问方面的辅助工作,也是常事,也是迫不得已的。再说,上面也是理解的,我想,法院也是理解的。大家心照不宣吗。你想想,小虞,那些家伙不给点苦吃,他会认帐吗?”



“管检这话就实在了,”虞迁突然客气地说,“你是前辈,有些事情其实我们都是心知肚明的。哪个案子你们反贪局不做小动作?”



“就是吗。小虞啊,你在这一行多干几年,什么都会清楚的,到时候见怪不怪。”管景贤开心地说。



“这叫什么来着?影视界的一句行话。”虞迁皱着思索的眉头。“对,叫被潜了,被行业的规则潜了。”



“对,被潜了。”管景贤开心地吃吃笑了两声。“其实也不能说是被潜,那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你说是不是!”



“同意管检的说法,不是被潜那么简单的事,因为那顶多只是个道德层面的事。但郭淮的案子绝不仅仅是个道德层面的问题。”虞迁正色说。“比方说,李自强,他在把案子交给起诉处后,在一次有其他单位人员在场的情况下,很得意地说出他是怎么让郭淮开口说话,怎么在笔录上签字的。”



“他这人就是会酒后胡言。”管景贤说。“话说回来,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能推翻口供?推翻整个案件事实?”



“李自强不走运的是,他当时的讲话都被一个企业界的朋友录下来了,”虞迁说,“而且目前这盘带子已经交到法院。”



“这?有这事?”管景贤有点不知所措。



“录音带里李自强所说还不光是怎么用冷水给郭淮洗脚、不给他睡觉,不给他水喝。”虞迁冷笑说。



“他还说了些什么?”管景贤急促地问。



“比方说,不让他请律师,用拘留他老婆的虚假签字笔录逼迫他签字承认那笔巨款是受贿性质,还有,啊,算了,今天就不具体说了。我们会用书面材料告诉你们的。”虞迁说,“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郭淮的翻供陈述大部分都得到了相关证据的支持。这将会使得检察院非常被动。”



“不可能,不可能的事。”管景贤怔怔地喃喃自语。



“真是不可思议。说老实话,我怀疑李自强这么做就是因为牢固树立了你前面谈到的无官不贪,在任何一个办公室抓任何一个做官的都不会弄错人这种观念。有这种想法是可以的,但用这种想法去指导具体工作就可怕了。”虞迁说。“还有,李自强这个人名声这么臭,你们检察院却把他当个宝贝使用,一只生锈的烂法器,阴沟里的烂犁头,还把他放在反贪这种岗位上。真是太不负责任了。他这个家伙我见过几次,绝对是个变态。”



“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小虞,公然说别人变态是要负责的。别忘了你的身份。”管景贤显然有些生气了。



“我的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吗?”虞迁反唇相讥,“老婆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有染却不敢冒犯,日久郁积,以至成病。一旦心生郁闷,遇事失衡,就去找嫌疑犯的茬,来一通快活的发泄。李自强的这些个破事谁不知道?老子今天心里不爽,要去看守所提审消遣去。这句话,就等着他李自强谱曲当歌来唱了。”



“小虞,你是法官,我们是检察官,是一个系统的,吃的都是法律的饭,你说话可要留点神,考虑后果啊。”管景贤大声说。



“表象而已。法官身份,对我只是个表面现象而已。说你不相信的话,管检,我的真实身份是辩护人的寻觅者。搜集者。”虞迁冷静地说,“我要寻找各色各样的辩护人,为自己辩护,为你老兄辩护,为所有人辩护。”



“不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跟我说。”管景贤气愤地说。“请问你为郭淮找到什么样的辩护人?”



“郭淮自己没找,按照法律规定,我们负责给他找辩护人。我们找到了,你猜是谁?你尽管不相信,但你却认得他,他也曾在润州饭店和你朝夕谋面有那么几年。是一匹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他在对面会议室里阅卷,但肠胃却咕咕叫,想着野草的丰茂。”



“你说的是小马?马蕴石?”管景贤问。



“是他,他在阅卷,但我猜他经常走神,心里有个小猴子狂跳不已。”虞迁说。



管景贤坐着没动。他似乎在想一个问题。



“我知道郭淮和你们吴庭长关系不错。”管景贤阴沉着脸。“但这是市里有影响的大案,领导很重视的,还请你们慎重对待。“



“我慎重对待每一件案子。”虞迁渐渐露出傲慢的神情,涨红着削瘦的小脸。“也包括你们这些检察官。权力用尽的后果是,机会也用尽。”



“什么意思?”



“意思是郭淮和你们某位领导关系也不错。他在位时,经常是你们领导的座上宾。当然,这里面有些不同。例如,你们领导大义灭友。告诉那些曾经请他、他请吃饭喝酒的朋友说:说吧老友,你还不信任我吗?说了就没事了,明天就能回家,这事我说了算。吴庭长选择的是回避,而不是讲交情、套近乎。因为他说不出你们领导那么有水平的话。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吴庭长。”



“什么事?说话声我那边都能听见。”吴百年踱了过来。



管景贤霍然起立,跟吴百年打声招呼,吴百年见是管景贤,过来和他握了握手。



“和我们小虞交换意见吗?好热烈啊。”吴百年说。



“意见有点相左。”管景贤一脸的不高兴。



“哪方面的?”吴百年问。



“是关于你那老朋友郭淮的,”管景贤盯着吴百年的脸,“小虞说……”



“哦,关于他啊,我回避。”吴百年打断他的话。



管景贤只好顿住话头。但他心里很窝火,他回头对虞迁说,“今天当着你们吴庭长的面我说句真心话,小虞你这样办案肯定不行,这样下去要当心自己的饭碗。”



“我早就厌倦吃中餐了。”虞迁突然变得很愉快。“什么时候请你吃顿西餐。以法律的名义。”



“究竟什么是法律?”吴百年本来已经往自己办公室走,听了虞迁的话,突然转身,轻声问了一句,又继续往前走。



“小虞,我跟你说,我们公事归公事,私交归私交,我和你们吴庭长好歹也是朋友,和你也是校友,也希望以后和你是朋友。”管景贤用克制的语气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要把公私搅和在一起,伤了朋友的感情。为了一个外人,一个罪犯,我认为这样不值得。”



“为吴庭长的朋友高兴。”虞迁说,“至于我吗,我是个眼神不怎么好的虞人,比较容易接受旧观念,比较不容易结识新朋友。在旧观念的指导下,如何把东郭先生袋子里的东西称作朋友呢?至于谁是罪人,谁是好人,这个世界好像标准不一,很难判断。”



管景贤打个哈哈退出。然后上楼,去到分管刑事的院长那里去为虞迁不适合办案举证去了。



虞迁拿起电话,准备通知那些人。



马蕴石轻飘飘进来。脸上堆着乌黑发亮的笑容。



“刚才管景贤来啦?听到你训斥他。痛快。”



“训斥?我们哪来权力训斥监督一切而不被监督的检察官啊!”虞迁放下听筒。“不,只是和他探讨执法尺度问题。向他讨教。”



“虽说我们以前都是住在润州饭店的,但这个人很不是个东西,说不出的味道。我们那帮人都不和他来往。”马蕴石小心翼翼说出对他的评价。“检察院也有不少人看不惯他,不愿和他走近。”



“不是怪,”虞迁说,“是坏。没错,是真正的坏人。和老婆上床时都是靠想着别人倒霉的事刺激荷尔蒙作旺盛分泌。一个邪恶的人,加上那个专把老婆偷人之愤加诸他人的变态,联手制造惨剧。”



“丁小旺?反贪局那顶有名的绿帽子?真是活宝一对。”马蕴石说。“政法系统尽人皆知。”



“不是,李自强。”虞迁纠正说。



“哦,对,李自强,丁小旺已经调出检察院了。”马蕴石说。



“卷宗看得怎么样了?”虞迁问,“别边看边想着晚上翻本。”



“哪会啊?”马蕴石不好意思地说,“我没那么大瘾,一般都是人家三缺一,才叫我上去顶个缺、充个数什么的,陪着玩玩。”



“那就好。你要认真看看,这个案子还是有点辩头的。”虞迁说,“要是成了,你马律师名气可就大啦。”



“开玩笑,开玩笑。”马蕴石嘴上虽说开玩笑,但心里却很高兴,那感觉就像自己已经成为人人见而点头致礼的大牌律师。



亚历山大大帝的黑色战马转过笨拙的躯体。他又去看卷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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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虞迁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一个号码。他要联络晚上聚会的人。多叫几个。张罗聚会的人这样交代他的。



“在哪里?哪些人?”对方问。



“龙吟坊酒肆吧,那里才开业不久,去的人不多,环境好。”虞迁对着电话笑眯眯地轻声说。



“具体哪些人去?”对方问。



“谢秋水、林惟楚、你我,加上许和平自己。暂时五个人吧。”虞迁说。



“不叫上老吴?”对方问。



“还没想好。”虞迁嘿嘿笑着。“说老实话,我是不太想。”



“他还算是道中人嘛,虽然有些古怪和小气。”对方说。



“再说吧。看情况吧。”虞迁说。“对了,你通知一下小孟吧,孟铃语。总得有个把异性才有劲吗。”



“你自己不通知?”对方问。



“我没她的手机号码。”虞迁说。“再说了,你们是师兄师妹关系吗。给你一次做好人的机会嘛!只有我才想这么周全。哈哈。”



“你小子油嘴滑舌。”对方说,“好吧,就有我通知吧,就领你一次情吧。”



虞迁放下听筒,想了一会,又拿起听筒,才准备拨通号码,一阵谏壁一带口音的女人的吵闹辱骂声传来。



虞迁侧耳,想分辨声音从哪个房间传来。是从吴庭长的房间传来的。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只有那乡下女人的声音?莫非老吴的老婆是谏壁乡下的?如果是,那可就有戏看啦。但不可能啊,记得前些时候见过她一面,尽管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但听口音不应当是谏壁人啊?



他想过去看看,但还是虑及那女人身份。假使真是他老婆,或者更坏,是那个什么在外面搭上的不三不四的女人,那可就尴尬啦。嗯,且让我再听听,听真切了。



“你们法院的人都是强盗!帮杀人犯说话!”谏壁女人的土腔土调穿透力极强,虞迁听真切了。他站起来,准备过去帮庭长制止那个撒泼女人的胡闹。



陈正起的声音像炸雷一般响起。他大声喝止谏壁女人,他来了,来得好快。嗯,这种事没他参与是不可能,也不热闹。不过他这么一喊,知道的人可就多啦,来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多啦。本楼层的,相邻楼层的,除了那些出门调查、送达、调解或是干私活儿的,喜欢热闹的可都出动啦。喜欢整天抱着电话机的乖女人顾雪梅依依不舍放下电话听筒出来啦,一向冷敖自持的娇贵人、专利事务掮客谢秋水的女人李静娟也紧跟顾雪梅之后出来了。本来寂静无声的五楼走廊一下子充满了肉味人声。其余依次前来看热闹的还有:



行政庭审判员豆芽菜曹鹰



民一庭审判员腋臭患者秦安帮



办公室副主任矮脚虎杨定国



监察室主任鬼见愁汤仁愿



民一庭庭长助理大个子张宁生



信访接待员罗圈腿肖戈



犯有七宗罪之贪吃罪者法警队长死胖子马松林



十佳法官克夫型女强人方雨飞



民二庭副庭长唐老鸭岳友群



民二庭庭长四眼秀才胡言道



刑一庭书记员落选超男顾俊



刑一庭内勤痔疮久治不愈者陆晓行



刑二庭资深审判员左撇子诸天舒



民一庭审判员群众演员洪春



还有从新丰法庭来本院民一庭报送一起千人集团诉讼案相关材料被吵嚷声吸引过来的美女书记员爱情海珍珠李翠珍,来本院刑一庭汇报一起上诉案子的京口法院助理审判员青衫客常小春、书记员曹寻想,准备到大个子张宁生的办公室移植一株君子兰幼苗的执行局执行员泼西施刘侠。当然,马蕴石律师自然也是要出来一饱眼福的,当律师的在事务所可是从来遇不到这种事情。上述人等或抱着看吴百年笑话的心态、或不明究竟前来看过明白、或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前来帮助吴百年做疏导工作、或仅仅为了凑一把热闹、或纯粹为了能插上几句话图个嘴巴快活、或为了来看看那个谏壁女人是个什么样、或什么都不为只是恰巧路过……为了不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罗圈腿肖戈对那女人说:“有什么事请到接待室谈,你不能在这里吵闹,影响工作。”



法警队长死胖子马松林说:“我们该说的都说了,该解释的都解释了,你再胡闹,我们就不客气了。”



陈正起大声对马松林说:“再闹把她拘起来。”



谏壁女人原是个见多识广的,具有丰富上访经验。她见死胖子穿着警服,十分威武,又见陈正起凶神恶煞的模样,内心已自怯了三分。但她终于还是使出最后一招:她突然撞向吴百年,随即倒地,并紧抓住吴百年的衣角,大喊庭长打人了,庭长打人了!



马松林一把抓住她右臂,往上一提便把她提了起来。“这么多人都看着的,你敢撒泼!”



“把她带走。”陈正起喊道。



“就是,你不要不听人劝,到时候吃起苦来不要说我们没提醒你。”肖戈也说。



怎么不顶他的肺?顶他的肝?汤仁愿用冷冷地目光说。



“什么事,什么事?”体貌富态、削肩隆腹的分管院长阚勇急匆匆走来。“有话好好讲,不要在这里大吵大闹,影响正常办公。”



咦,谁这么快,都把大舌头阚勇叫来啦?嗯,不是陈正起就是汤仁愿,当然,也可能是肖戈。



“马秀英,这是我们阚院长,你有什么话可以跟院长说。”肖戈说。



“院长?你要给我做主啊。”马秀英哭喊。“吴百年帮杀人犯说话,他一定是被他们买通了。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在法院做庭长啊。狗日的东西。你们法院是杀人犯的帮凶,法院没一个好人,都是帮凶,都是杀人犯……”



“不准骂人,有话好好说。”



马秀英被马松林、肖戈架着、拽着、拖着跟在阚院长后面,一起往电梯间走,准备到楼下的接待室。



“刑庭对当事人家属的说服教育工作肯定没做好,没做到位。”汤仁愿跟在后面,声音不大不小,他要说给阚院长等人听。“吴庭长工作过于简单了,对杀人案的被害人家属一定要做耐心细致地工作,不能像对待一般上访人员那样应付了事。”



“吴百年不是人,狗日的。”马秀英的话从电梯间传来,还是那么清晰。



大伙都看着吴百年。他和大家都听到了马秀英的辱骂和汤仁愿的佞辞。



吴百年不做声,他退到桌子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冷了。



“马秀英这个泼妇骂人也就罢了,汤仁愿怎么可以说这番话?”洪春说。



“他这个家伙的为人有几个不清楚的。不说损人的话他就开不了口。”杨定国说。



吴百年挥挥手。“别人非义于我,并非使我有权非义于别人。”



大伙听了,或摇头,或嘘气,或低头不语,或似笑非笑,然后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多走回去了。



“乖乖,这么一闹,够吴庭受的。”陈正起边走边对身边的曹鹰说。



“遇到这些不讲理的女奶奶,谁都没办法。”曹鹰说。“最好是拘留她几天,这样她就会老实些。”



“喂,什么事?”走廊顶头响起了资深老法官王世清的问话声。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



他的反应的确是最慢的。虞迁笑了起来,但他每天上班却的的确确是最早的。他那么早到办公室并非为了工作。他的工作业绩一向平平,工作上的反应慢的出奇,还总是出些上不了桌面的差错。据原来和他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后调出法院的杨建军说,他早来单位的唯一原因是要把一泡急不可耐的宿屎拉在单位厕所里。这样一年下来可以节省很可观的自来水和草纸。他的妻子是他这一做法的坚决支持者,为此每天自愿牺牲在娘家做姑娘时就养成的睡懒觉习惯起床为他煮泡饭、热牛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们。虞迁是这样想的。



王世清走到吴百年办公室门口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搭理,又没趣地走回去了。



留下没走的胡言道说,“看来贯彻慎杀、少杀这一刑事司法原则的代价注定要法院承担了。在我们法院自然是要吴庭长承担。”



“其实不能完全责怪那个马秀英。”吴百年说。“当初在江宁培训时,我都想不通,那么多的专家学者给我们一连灌输了一个礼拜的高深见解,我都没能一下子转过弯来。何况这么一个村妇、一个因丈夫不守夫道被杀分尸的寡妇呢?我总想,少杀、慎杀至少得在刑罚种类上有所补充才能实施,比方说增加终身监禁的刑种,或是给无期徒刑增加一个不得减刑的限制等。”



“如此说来,是有些仓促。”胡言道说。



“顾此失彼,”虞迁说,“非左即右。一个永劫回归、循环不厌的话题。但我们还得遵守左的或是右的,你可以偷着诅咒,但你还得笑着,像个做对事经常受到表扬的有福之人。”



“我们说同意,是为了让自己因暂得解脱而快乐,说不,是因为真理穿过人类生活的经验,像是一首原生态歌谣的合唱。”吴百年感慨道。“法律,呵呵,我至今不解法律是什么!”



“法律的普遍同意因素,正是法律的魅力与色彩所在。”胡言道说。



“迷惑人的那种。”刘侠说。



“正如海龟洋娃娃法官丁?小姐身上的香味。”虞迁笑道。“法律就立法的本意上说,其本身是一种正向的事实,在发挥影响力的过程中承担与社会互动的关系。”他望了望吴百年,又偷偷望了望漂亮的刘侠的脸蛋,然后下结论说,“这是法律生命体中具有道德意义的一面。尽管有点毛糙。所以,它经常会同时表现出至柔的以及它正相反对的至刚一面。”



马蕴石律师在一旁勾背缩颈听着。一头雾水。乏味的谈话,估计是牢骚一类的东西。一群缺乏务实精神的人,在势力和利益场上输掉帽子和围巾的穷措大。他收敛因微笑而呈现给这个多彩世界的抬头纹,然后一声不响地缓缓地悻悻然转身继续去看卷宗。



雾气在外面聚散,缓缓地。轻轻靠近吴百年办公室的窗户,在玻璃上轻轻擦它毛茸茸的背。办公室昏暗,走廊也昏暗,在昏暗中企图保持它寂静的本能。



虞迁清了清喉咙,这个喉咙曾经高唱过《海阔天空》那种高难度的歌曲,而且很优美劲放。他打破了寂静,用不肯安定的另一种本能。



“法律是一种亮光,在不同的国家把不同的盲目虫类吸引过去。”



“你们继续高深吧。”刘侠笑着说,露出吴百年喜欢的酒窝。“反正法律只能是因国家利益而设立的纯属限制个人的产物,如果哪一天法律对人的行为不做限制,那将是一种特别的法律,关系到把人视着一种观念而不是一种动物。”她走了,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吴百年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的雾。



虞迁眼见场子冷了,转身欲去。



“小虞。”吴百年喊住了虞迁。“今年我们庭的调研课题选定了吗?”



“还没有,庭长。”



“那好,你看这个选题怎样:新刑罚原则需要刑事法官做好哪些具体工作。”



“很不错,庭长,很切合我们当前的工作。”



“嗯,那好。你们几个再议议。”吴百年说。“法律究竟是涉及外在、有限的世界还是涉及无范围、无质地的生命领域的东西呢?小虞,你认为呢?”



“不知道,庭长。”



“那好,你去工作吧。”



乔润生走过来。他侧目看了一眼吴百年的背影。他停留了那么两秒,嘴唇微微抽动,想说什么,但又似忍住没说。



他走过去了。他咳了两声,手里还握着卷成柱状的《中国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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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有脚步声响起,很轻盈的那种。



咚咚,咚咚,“吴庭长。”女的。是谁呢?门又没关,她这么生分?



吴百年转过身来。“我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好像刚才看到过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她的身形并不特出,但却显眼,所以我记得她这身打扮,精干的躯体正好,乌黑短发,谐调的搭配。那条围巾很好看,粉色的,缀饰着天蓝色的小碎花点。亏得这条围巾,女化了她的硬朗扮相,使她具备了感染人的柔媚。



“我是新丰法庭的小李,李翠珍。今天正好来民一庭送材料,想冒昧地跟你要你的那两本书。”李翠珍说话时没有什么表情,微微侧斜着脸,眼睛一刻不离对方。



“两本书?”吴百年露出疑惑的眼神。



“就是那个《故人》和《安慰》。”



“哦。”吴百年恍然大悟。“可以,可以。”



“谢谢吴庭长。谢谢。”



他打开壁柜,从里面拿出那两本书。暗红色和深蓝色。他用一块柔软的百洁布把上面的灰尘拭去。递给她。



“谢谢吴庭长。”李翠珍说,“我一定认真拜读。”



吴百年笑笑,“只要能耐住性子读完就很好了,而且我要感谢你不惜工时,把精力浪费在这样两本毫无价值的书上。”



“吴庭长太谦虚了。”李翠珍认真说。“我听他们说里面有几篇文章写得非常好,非常值得读。”



“那就读吧,只要你真认为值得。”吴百年不再客气。“什么样的书都有它的读者。所以,有一个女读者并不奇怪,也并不意味着我的书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可读价值。但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读者是实体的你?”



“哦,我听洪春说的。”李翠珍说,“今年春天他去我们那里吃河豚时就在席间数次提到你的书。”



“洪春,民一庭的那个小白脸。”吴百年说,“他喜欢穿着名牌休闲服装,青春气息浓厚。喜欢看书,也经常写点东西,比小资冷,比老封热。很不错的。他们和你们基层法庭有业务上的联系。”



“是啊,我们经常见面。”李翠珍说。“刚才还看到他的。”



“他来这里看热闹的。”吴百年说。“他喜欢看热闹,他说看热闹能激发写作灵感。所以去年香港凤凰电视台来镇江拍《白娘子传奇》时,就从最前排那些瞠目吐舌的看客丛中把他请去做了一回群众演员。”



“嗯,没错。”李翠珍说,“他多次提到当群众演员的事。不过他自己省去了‘群众’这两个字。他说他出镜约莫十三秒钟,保持了一种恐惧的表情。最后说了一句‘她是妖怪’。他说,不知道他的这段‘秒戏’在这部电视剧作品的后期制作中命运如何。哈哈,他用了‘秒戏’这个古怪的新名词。”



“他是个思维很敏捷的年轻人,所以能写出《我是鸭子》那样的小说。”吴百年说。



“看过。”李翠珍的脸似乎有点红。“不喜欢那类东西。”她记起他曾经调戏过爱情海里的珍珠。



“其实他很适合做演员,性格和体貌都适合。”吴百年说。“年代是民国初期,底色是旧上海、旧广州的烟花柳巷(黑白照片上的那种效果)。一个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鸦片经营者的多情公子。讨得妓女们的欢心。”



李翠珍抿嘴偷笑。



“现实中,他能用他特有的甜腻的男子嗓音化解当事人之间的矛盾和宿忿。”吴百年点燃一支香烟。“所以我一直想,法律选择执行他的人,不仅需要有选择他们的道德、知识的标准,还应该有生理和本能方面的标准。比方说,我们法院的老钟,就是那个老民庭副庭长,总是一身旧夹克,一双破解放鞋,从来不梳头,经常不洗脸。但就是他这么一个老农式的法官,每年调解结案率总要高出第二名十个百分点以上。为什么呢?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穷酸味很能在那些下层纠纷百姓之间产生信赖的亲和力。我以前在民庭做庭长时曾做过一个试验,我用法学硕士出生的小白脸诸天舒去处理两个农民之间的相邻纠纷,我要他以调解的方式结案。但一个月过去了,他却始终做不到。然后我要他把案子移交给老钟。老钟通知双方来调解,开始双方都有抵触情绪,都不想再来。他们在电话里抱怨说,不是已经调解过七八次了吗?还有什么好调解的。书记员告诉他们,我们换了一个法官来调解。换了一个?当事人想,换博士?他们抱着来看看博士办案水平的想法,又一次来到法院。结果老钟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解决了问题。三下五去二,半个小时不到,我就摆平他们了。老钟当时就是这样跟我汇报调解情况的。他还说,那些小年轻虽然文凭高,基础不错,但缺乏办案的经验,不能揣度当事人的心理。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道当事人心里想什么怎么能摆平他们呢?我告诫他以后不准用摆平二字。老钟还很不高兴。”



“嗯。应该说有些作用。”李翠珍说,“但不是绝对有用。但老钟说的知彼知己还是有用的。”



“当然。”吴百年弹掉烟灰。“如果绝对有用,那老钟的调节率就应该是百分之百了。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化。”



“那是,那是。”李翠珍佩服地应和道。



“吴庭长近来又有什么作品吗?“李翠珍说,”我们可是等着欣赏拜读哩。“



吴百年示意她坐下。她怯生生坐在一张木凳子上。双手紧紧捧着那两本书。



“后来写过《隔离》和《野象谷》。但自从《野象谷》脱稿以后,一直就没有写作的欲望。终日埋身案牍之中。而且情绪低落,身体不适。伴随着几种疾病走进冬天。”



“几种疾病?”李翠珍露出关切之情。“要紧吗?有没去医院检查治疗呢?”



“当然。都是要不了命的病。”吴百年坦然一笑。“一颗病树上的年轮增加了一道不规则的圆圈。这道年轮竟如此清晰,不知被谁深刻一刀。圆圈还有三厘米的缺口,再有十几天就连接成一个整体了。”



“吴庭长千万不要伤感呐,人都会一天天老去的,关键要有一颗年轻的心。”李翠珍看出他的落寞和伤感。



“我试着求医除病,但效果甚微。”吴百年自顾自往下说。“但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是舒马赫的问题。我估算了一下,我的不适和疾病大致始于他宣布退出世界一级方程式汽车大赛的那一天。那天,他赢得了胜利,在蒙扎,他带着胜利后的些微伤感宣布这一决定。那一刻,我的双眼竟充满泪水。”



“啊,是啊,心目中的英雄要离开了,谁都会伤感的。”李翠珍动情地说。“有一天王菲宣布离开歌坛时,我也会伤心落泪的。而且我会哭出声来。”他是个大男人,他不会哭出声的,他只是默默地,做什么都默默地。我喜欢那种默默地。“谁的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寄托情感的偶像,偶像都会离开或是倒下去的。特别是现代的年轻人,特别是没有信仰的年轻人,哪个心目中没有自己的偶像和英雄呢?”



吴百年看了一眼她,但没有说话。



“看来吴庭长喜欢运动?一定喜欢看中央五台的节目吧?”李翠珍说。



“不是特别喜欢。偶尔看看电视。不错,看得最多的是五频道。”吴百年说,“不过以后看得就更少啦。”



明年三月十八号,马来西亚站,我还会看吗?红色的,蓝色的。蓝色的今年没有阿龙索了,他开奔驰的迈凯伦,是奔驰发动机。也许他运气好,迈凯伦今年还真能咸鱼翻身。这个大头鬼就是运气好。我对他可没什么好印象,头太大,眼神很不友好,有点卑微。算啦,反正迈克尔今年不参赛了,谁赢谁输都无所谓啦。我儿子也是这个看法。要看就要看今年巴西站的那种比赛,尽管他没获得冠军,但他用12次超越证明了他仍然是最好的车手。解除了魔咒?什么意思?网上那篇文章说他用12次超越解除了魔咒。没弄懂他的意思。魔咒?咒语?哦,对了,肯定是那些蜚短流长的话。莱克宁进入法拉利他就做不成一号车手了,他所以退役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在法拉利混了。任何人都可以超越他,莱克宁会超越他,证明他只能做二号。多么卑琐的想法。简直比魔咒还邪恶。他就是要超越他,最后超越他,让人们记住他可以超越一切。弯道内侧,太惊险了,太高妙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巴西大赛的惊险超越了。英特拉格斯赛道,全长4.309公里,正式比赛要跑完71圈,经过八个弯道。不对,好像是十一个。都是哪些弯道?让我想想。好像依次是,赛纳弯、库尔瓦弯、奥普斯塔弯、多拉戈弯、拉兰加弯、法拉杜拉弯、平黑林霍弯、梅尔古霍弯、儒卡奥弯、阿奎班卡达斯弯,嗯,好像是这些弯,记不清了。巴西的地名太古怪,不好记。把费思切拉逼出赛道,费思切拉见到他飞驰而来就慌了,源于内心的恐惧。真绝了。他是在第几个弯道超过冰人的?是在儒卡奥吗?不一定,是个紧接下坡之后的那个弯,不是发卡弯。对,是在第一个弯道,倒数第三圈时。也可能记错了,反正在一个下坡后的弯道,很冒险。管他呢,反正把他给甩了,把那个自视甚高的芬兰冰人甩在了后头。车身贴着车身,轮胎并着轮胎,超过去。过瘾,绝对胜利,真正胜利。法拉利,红色的,它代表什么吗?一种象征?大气的红,不可一世的红。风驰电掣的,他总是跑在最前面,刷清最快圈速。1分12秒835,舒马赫又跑出一个最快圈速,第一个跑进了13秒以内。以后听不到这样的解说了,听不到了。不过英特拉格斯赛道的最快记录保持者并非迈克尔,是威廉姆斯车队的蒙托亚,好像是1分11秒多,真够厉害的。那个女解说,圆脸,扎一根独辨,尽瞎说,颠三倒四,张冠李戴。那个胖子、翻嘴唇还可以。过弯时轮胎颠簸得真厉害,真怕颠坏了车子。马萨,够快,但还不够稳。莱克宁能跑出最快成绩,但不能跑出全场比赛的最快成绩。也许是运气不好,我看驾驶技术也有问题。不够稳,骨子里头的。马萨会通过经验的积累达到极快又稳的。这是他们的不同。



他按下手机的信息发送键。屏幕显示信息发送成功。



“很多人喜欢足球,”李翠珍说,“你一点都不喜欢吗?”



“喜欢不起来。”吴百年说,“我喜欢的运动项目很少,也许根本没有。”



他的手机闪烁着收到短信的提示灯光。他在收件箱里查看了来信:您已成功捐助二元钱。感谢您为白血病患者献出一份爱心。中华慈善总会儿童白血病基金会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没有?你不是喜欢F1吗?”



他嘴唇开阖,想说什么,但又止住,只是唔了两声。他看一眼她,有那么一丝不悦。



她感觉到了,她不失女人的敏感。她想她应该走了,打声招呼,道声谢。



“我们期待着吴庭长能继续写出大作啊。”李翠珍说。她站起来。双手把书往怀里紧了紧。



“唔。”吴百年看了看她手里的书。“可能有个怪胎会出来。像哪吒那样三头六臂,它使它的母亲备受孕育的煎熬。它将同我以往的作品一样具有丑陋的面容,而且具有多个那样的面容,相对于它繁茂的头颈、手臂和大腿,它的躯干却显得更加不明显,羸弱而纤巧。因为他的力量在头颅里、在手臂上、在大腿紧绷绷的肌肉里,在它身上任何一个细胞里。它尚未出世就已干动气象。没有主题,没有主人公,最关键的是没有戏剧性的故事情节。准确说来它根本不是故事。叫它哪吒,还值得推敲,因为并不贴切。我心里想到它像一个生物,但就是想不起来它的名字,它似乎很邪恶,很丑陋,所以我们很少想到它,因为我们平时想到的都是美好的事物。”他迅速扫视一下她,从头到尾。他想看看她有没有专心听他说话。他抬起头,深深呼吸着。他突然容光焕发,连声说,“对,对,我想起来了,章鱼 ,丑陋的章鱼。”



“章鱼?”李翠珍很诧异。“丑陋的章鱼?”



“不错,丑陋的章鱼。”吴百年肯定地说,“它比哪吒更形象。”



“没有戏剧性的故事情节,这种小说我听说过,在西方,在上个世纪早中期就已经有了。”李翠珍说,“但我想吴庭长的这篇小说一定还有不同于前人的地方。”她捧着书,不知不觉又坐在凳子上。



“没有核心人物以及由他演绎的故事,因为每一个出现的人物,哪怕他只说过一句话,甚至没说过一句话,他都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吴百年说。“这个世界,除开死亡之地这个人类的中心,便没有中心。华盛顿不是,北京不是,巴格达不是,耶路撒冷也不是。然而每一个人却都有自己的中心,并不为其他人的中心引力所破坏。他们浩若夜空的繁星,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隐或显,但它们都存在着,存在于自己的感觉里。”吴百年咳嗽一声,然后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他继续说,“这样的世界或者说这样的一篇小说是平淡无奇的,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因为这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生活。”



“这样的小说读起来一定很吃力,而且读者群被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李翠珍不无担忧地说。



吴百年笑了笑。“做任何事情都不要趋同,不要做自己不喜欢和不认可的。坚持你自己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孤独和少数。你所做的,必有人也在做,你所喜欢和认可的,必也有人喜欢和认可。他们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在某一个时刻,一个伟大的地方和光辉的时刻。你不可背叛他们去投奔异己,因为那样你就是背叛自己。”



“是啊,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还不被我知,他一定存在着,呼吸着。”李翠珍似在自语。但是,她用坚毅而富有挑剔的眼神看着吴百年。“你为什么要这样写呢?选择一种极其耗神费力的方式去写呢?”



“除了向死亡不断接近,我没做任何事。”吴百年淡淡地说。“所以,我根本没有做什么令自己耗神费力的事。”



“你觉得孤独吗?”李翠珍问,“我是说,你的这种写作是不是必须在孤独状态哩完成?”



“我的确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写作、读书,但我不是隐士。”吴百年说,“我是孤独的,因为我总是在望天上的星星。”



她忍不住要打哈欠,她赶紧腾出一只捧书的手掌遮住张开的嘴巴。热气从指缝里喷泄而出,迅速凝成水。她泪眼汪汪,不好意思地笑着。



为什么要遮住张开的嘴巴?红的舌头,白的牙齿,喉咙形成一个可怕的黑洞。这是不美的,拉奥孔痛苦的嘴巴张开着,发出巨兽般的吼叫。被毒蛇缠绕着,缠紧了,嵌进了皮肉,进而是骨头的碎裂。



这时他向着天空发出可怕的哀嚎,



正像一头公牛受了伤,要逃开祭坛,



挣脱颈上的利斧,放声狂叫。



我们被缠绕着,不能动弹,没有自主,皮开肉绽,骨头碎裂。然而我们以雕像的完美出现,眼睑下垂,眼光绝望,但我们的嘴巴紧闭,临死都要保持完美的姿态。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和灵魂的伟大经过一番衡量,以同等的强度均衡地表现在雕像上。拉奥孔忍受着痛苦。忍受吧,把它聚集到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刻。还有他可怜的孩子,一同惨遭不幸。为了太阳的光辉,甘做牺牲。艺术的表现,把嘴巴捂起来。用艺术掩盖真实,达到更能动摇人心的真实。诗人啊,画出那美所激起的满意、倾倒、爱和喜悦,你就把美画出来啦。哭喊吧,赫克托尔;哀怨吧,菲罗克忒忒斯;咒骂吧,阿喀流斯。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写一首诗。



他用垂悯的目光注视她。“你累了吧?缺乏休息吧。”她也是可怜的孩子,拉奥孔的孩子。



“啊,是啊。”她说。“不,其实休息得很好,但还是觉得疲劳。有时甚至不知道怎么休息。”她苦笑,又是一个哈欠。



“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放松,”吴百年说,“这个念头本身就在折磨人,使人神疲。”



“不妨参加一些运动,像我有时就找个伴儿打羽毛球,什么不想,打累了,一觉睡到天明,第二天反倒精神饱满。”李翠珍说。



“也是一个办法,”吴百年说。“所以,对于健康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在起好的作用,也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在起负面作用。通常情况下,肉体疲劳了,就用精神运动来调节;精神疲劳了,就用肉体的运动来调节。这样会更有效。”



她站起来笑着点头,表示赞同。“我要走了,还要跟着法庭的车一起回去。谢谢吴庭长,一定认真仔细拜读你的作品,并真诚期待新的大作问世,期待那个哪吒还是乌贼来着,反正是一个了不起的怪物。”



“不谢、不谢。”吴百年挥挥手说,“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



“哦,对了。”李翠珍说,“圣诞节到了,今晚是平安夜,祝吴庭长平安夜快乐。”



“哦,是吗?圣诞节来了。嗯,不错。也祝你圣诞节快乐。”吴百年神情恍惚,似在极力思索圣诞或者快乐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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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2:41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出去了,带走一阵风,空气从室内往门外流动,像是被吸过去。门从里往外关上。他和外界被隔绝。脚步声轻盈,到了电梯间了。她会按朝下的箭头。她会直接下楼坐上法庭的车回乡下去吗?当然会。但也有可能在三楼就下电梯,因为她要去洪春那里,和他交换一下对我的看法。嗯,很有可能。他们会怎么议论我呢?一个怪老头,一个自以为是的自闭的可怜虫,一个需要有人和他说话的孤独者。矛盾结集体。把自己锁在屋里,却暗自希望有人来打开门。出来吧,外面的天气不错,空气清新,出来散散步,抽根烟。我真走出去了,开始步伐很慢,迟疑、踌躇的步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今年是暖冬,没有雪,也没有冰。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暖和的冬日的风,微微吹拂,吹在苍白的脸上,满脸麻疹,鸡皮疙瘩。出去走走吧,走远点,再走远点。去到前面大山上,那雾气深锁的山上。他从山上下来了,身着麻衣,对身着棉衣、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歇脚的我说,你有福了,孤独的登山人。他们会笑话我的,不该跟她说那么多,还说什么流泪的事,为迈克尔。她一定会告诉他,当笑话说。引我向上。听到那首歌就有想哭的欲望,鼻子发酸。本来只觉得好听。但自打迈克尔在蒙扎宣布那桩事时,电视里放起那首曲子,自那次开始就和泪腺搭上关系了。喊着,再为我加油吧。我要把章鱼做成,做成一个吐出墨团的大章鱼。随他们去吧,谁在背后不笑话别人呢?能被别人笑话也是幸事,说明人家还在乎着你,没从记忆的垃圾箱里把你彻底清空。她在乎我吗?一个糟老头。一种光亮,吸引不同种类的聚光虫。如果人类没有垃圾箱不知道会怎么样?刚刚和你说话,你去厕所方便一下出来,我就不认识你啦。然后重新开始说话。今天晚上是平安夜。圣诞节?究竟今天是圣诞节还是明天是呢?大概平安夜就相当于我们的除夕,圣诞节相当于初一的春节。嗯,一定是这样。毫不搭界的洋节。没有信仰的民族。前年我好像写过一篇关于过洋节的短文。为什么不准人家过洋节?为什么准许人家吃洋荤?开洋车?住洋房?娶洋婆子?要一视同仁,执行同一标准。在这个地方判死刑,在那个地方却判无期,到第三个地方只判二十年。没有同一执法标准,法律的公信力下降了。难怪。怎样树立法律的权威?弹性的法律。是执行法律的人有弹性。人要是失去弹性就是石头。石头的人,被风吹着,苏醒过来,竖起耳朵,听。杜伊诺哀歌。变成只听不动的石丛。脚步响。谁的?她回来啦?还有什么话要说不成?他侧耳听着。虞迁的门响。他回到座位上,坐下。看了一眼电脑显示屏,屏保了,一只飞机飞来飞去,一看就是假的。洪春这小子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据说他很会伺候花花草草,这种人通常讨女人喜欢。年轻英俊的我,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他会这样对着浴室的镜子说的。浴室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危言耸听。不过很妙的描述。剃刀锋利,割破颈中动脉,足以致命。谏壁女人的丈夫就是这样被害的,血流在浴缸里,水都变成血了。看着不忍。难怪她闹事,往常这样的凶犯一律都是死刑立即执行的。跟另一个女人睡觉,长得实在寒碜,不知道怎么搭上的。死得不值。若是搭上个漂亮的就值了吗?这不好说,真不好说。死在漂亮女人丈夫的剃刀下。能不能算是风流鬼呢?不能算,这和古人所谓的风流鬼是两码事。杨建军说古人说的风流鬼单指玩女人过了头,阳竭而亡。他是这个方面的专家,他说的多少应该有点根据。不过他喜欢瞎说,凭想象。凭着想象,我把世上所有漂亮女人都玩遍啦。他以前经常神气活现地这样说。亏得他老婆气量大,否则要被他活活气死的。把他调出去,是明智的。她应该走了,上了那辆法庭的小面包车,叫什么牌子来着?长安?不对,好像是三个字的。松花江?也不对。是……昌河北斗星。对,是它,涂了警车的颜色。她会不会在车上谈起我来呢?大概不会。但她会在心里盘算。一个古怪的庭长,手下有一个古怪的助手。她想的是虞迁。虞迁和我其实有几分相似,我心眼里喜欢他,但我不表现出来,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喜好,这样对他不好。管景贤来找他,为了郭淮的案子。估计他没给管景贤好脸色。这种人不应该给他好脸色。老郭啊,老郭,我相信你的,你的内心啊,始终没能摆脱那次战争带来的创伤。原以为德荣死了你会解脱出来的。可你没有。原以为我会在完成《隔离》之后解脱出来的,可我没有。一种自我消解,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一年过去,尽日惹飞絮。像飞絮一样飘舞吧,飘啊,轻飘飘的,飘下来,乘着马车,送来礼物,上帝的赐福。飘向死亡地带,人类唯一的归宿。接近它,接近……



大家都走了,办公室就静下来。雾气氤氲中一个富于孕育性的时刻。吴百年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胃部的不适和肩背部难忍的酸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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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谢秋水走到中国银行那铺着花岗岩的大门口时,电话铃响了。



他停下来,从包里摸出手机。是她的。他接通她。



“阿秋,你在哪儿啊?”她似在梦里说话,



“我在……”他抬头看看中国银行大楼雾蒙蒙的顶端。“就在你附近,不远。有什么事吗?”



“我今天上午休息啊,昨晚和几个姐妹打牌的,一直到午夜两点半才回来睡觉。刚刚醒来。啊……你听,我还在打哈欠呢。听到啦?听到啦?”她说。



“哦,上午休息?现在睡醒啦?”他在原地踱着,配合着内心突起的悸动。



“嗯,还没呢。”她用甜腻如蜜的梦幻嗓音说。“不过呢,你要是来看我,我就不再睡啦。”



“哦,那好啊。”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大了,眼睛也放光了,脸上露出笑容。“我刚办完一宗业务,正准备给你电话呢,没想到你就打来了。”



“是啊。”她继续梦幻,“说明我们在这一刻都在想对方啊。”哈……她又一个哈欠,“那你能快点来吗,我想你得紧呐,浑身都想。”



“几分钟就能到。”他兴奋地说。“你还在床上吗?”



暖和的被窝里啊,外面还是有些寒意,毕竟冬天。啊,我进门去,麻利地脱掉鞋子,迅速脱掉臃肿的衣裳,就扔在地上啦,来不及放到墙边的沙发上去啦。心急火燎,钻进被窝去,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好舒服啊,放松,放松。摸她,摸她,过来,过来,把手放这里……她的头发好香啊,昨晚回来那么迟还没忘记洗把热水澡,一个爱干净的女孩,爱生活的女孩。为了我才结婚三个月就离掉啦,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多么招人爱怜的女孩啊。人生苦短,我就是为了追求幸福最大化。面对有些人的非难,她就是这么坚决地回击的。有妇之夫,那又怎么样?我不想从她手里夺走他,也不想拆散他的家,但我爱他,我愿意委身与他,在我年轻的时候。傻又怎么样啊?问题是我能得到最大幸福,从他的身上。我真不能辜负她,一定要对她好些,多看看她,多腾出时间来陪她。偷情的快乐,真的异常快乐。正所谓书非借不看,情非偷不乐。好一个偷字,简直可比古人枝头春意之“闹”、绿杨秋千之“出”。真是但着一字,风流尽得。妙,妙啊。珍惜,要珍惜。啊,太妙啦,电话来得真是时候啊。



“啊?几分钟就能到?莫非你已经到了我的楼下啦?”她的声音从梦里醒来,充满现实的惊喜。



“是啊,嗯,也差不多啦。”他快活地说。“我就在鼓更楼巷的巷口处。”



“啊,果真就在附近。”她用娇憨的声音说。“你慢慢走来,慢慢上楼,比散步还慢,好吗?”



“为什么啊?我恨不多马上就抱着你才好啊。”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要冲个热水澡,漱口、洗脸,干干净净等着你来啊?我的宝贝。”她说。



她一定在笑,开心地笑吧?她笑起来可真美啊。



“哦,原来这样啊。”他知道她要吊足他的胃口,让他猴急难耐。“好的,我的小雪,我慢慢走,慢慢上楼,比散步还慢。我听你的话就是喽。”



慢慢走,还不如不走。脚步一抬,怎么能止住它急迫的向往之情?刹不住车啊,惯性。浑身每一根寒毛都在向往,细胞、血液、肌肉、肠胃、心肺,浑身上下每一个零件都在向往。好迫切啊。好热乎啊,从里到外,膨胀,快爆炸啦。



他走到银行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前,朝它们一咧嘴,做着鬼脸。



一对毫无新意的量产狮子。他以专利事务专家的眼光审视狮子的造型特征。全国各地的石狮子多数大同小异,有些地方虽标举他们的狮子有着独特的造型,但缺乏参照比对的效果,因此在普通游客眼里都是一头狮子的千万化身,赝品的摹本。至于这些银行、政府、富豪私邸门前的狮子更是千狮一态,毫无艺术性可言。倒是福建石狮中心广场那只狮子还有些新意,毛发肌肉条块状,颇具动感。好像还打了一场官司吧?对,是打了,那年我们去石狮,好像是秋季,天还蛮热,当地专利局的领导还跟我们提到过这件事。是一所高校的教师创作的,搞雕塑的,有些手段,有时代精神,不过缺少了古典狮子造型的提炼、内敛、庄严之美。



不过呢,狮子还是头狮子。他说。伙计啊,亏你有这么强悍的身体啊,被供奉在这里,脖子上套着铜铃,身子一动就叮叮当当。闲置了那弥漫的王者精力。这是谁首先想起来的?一定是古印度的僧侣,那些不是阉人的阉人,惧怕天赐之力,制定精神的法律制裁精神。可谁叫你是王呢?谁叫你是狮子呢?那么威猛凛凛地走来,大地都在震动,成为众矢之的。我可不愿成为狮子,也不愿成为老虎。哦,对了,一直听人说虎骨酒喝了壮阳,可惜没机会弄到真家伙尝尝。要是哪回能弄点真家伙嚼烂了,咽下去,然后过一时半刻去小雪那里,那一定是……天哪,真不敢想啊。我会把她折磨死的。可我不舍得那样折磨她,我轻柔地对她,爱护她,爱怜她。他用多汗的手掌摸了摸狮子的脚趾。



他觉得亢奋异常,浑身充满了征服的原始力量。他围着狮子转了一圈,掂量了它的重量。他觉得自己只要把狮子的两条前腿抓好、抓牢了,发一声喊,腰板一挺,双臂一发力,准能把一千多公斤的石狮子举起来。



差不多了,时候差不多了。他估摸从银行门口走进鼓更楼巷,巧妙躲开可能遇到的熟人,踅摸着,一闪身,蹿上楼梯,走进门,她一定在用雪白的干毛巾摩挲着长发上的水。或者更快,她已经钻进被窝,就等着我啦。他心急火燎地往狭窄的鼓更楼巷走,一条古老的巷子,到里面去做古老的事。快乐的,人性的。永不泯灭的欢爱。去吧,走吧,快点。她把最美好的时刻给我,给我。



她果然穿着一层薄纱丝质睡衣,用干毛巾擦摩着湿发。他放下背包,先上前搂起她刚刚被温水浸软的身体,水蛭一样蠕动着的身体。抱紧了,不动。然后轻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脱掉自己的衣裳,快脱啊,这个倒头拉链,总是关键时刻生涩不爽。他几乎是一个箭步蹿上床,钻进被窝,抱住她、压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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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秋水做任何事情都很麻利,都很在行。每一件成功的事都相互促进着,使得在行的事更麻利。九点多钟在国际饭店做成了那桩颇有赚头的买卖,心情爽快,爽快的心情就促使他在这个时候把本能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小雪喜欢,开心。她一表扬他,他就更得劲,往后的事情做起来就更爽。良性互动、良性循环。他一直这样评价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那些古板的,假装正经的家伙总是这样教导刚出道的年轻人。他们哪里知道生活和工作原来是这么密切相关?简直可以说是密不可分。有趣的工作,幸福的生活。



他躺在香软的、温暖的情人的怀抱里。脸上洋溢着餍足的微笑。他接了一个不久前因工作问题而同一名检察官斗嘴者的电话。



“嗯,小虞啊。哦,我知道了。我一定去。其他几个都通知到了吗?嗯,什么?吵了一架?什么?老吴被女泼妇骂啦?哈哈……。我老早就跟你说,让你出来,别再在那种地方消磨人生了。怎么样?迟出不如早出。出名要趁早,赚钱也是。听老哥的,没错。嗯,是,是,好的。他啊?一个小时前我还看到他的,我从国际饭店出来,看到他在商业城门口探头探脑。本想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因为有事,又怕他有事,加上马路上人来车往,我就没过去。什么?现在?不知道。也许他正在哪里快活呢!”



他用那只垫在她脖子下面做枕头的手臂往怀里紧了紧,抽空用嘴唇亲了一下她的嫩腮。最难消受美人腮。一个可怜的意淫诗人的句子。只能凭想象解决内心的饥渴。



“什么?他不会?没我的本事?瞎说。我告诉你,士别三日,就要刮目相看。以他现在的地位和声望,还有他那标致的体貌,只怕他应接不暇,忙不过来哦。嗯,好的,好的。晚上见。”



“谁啊?听声音尖尖的,像个女声。”小雪说。



“哪里,是我法院的一个朋友,嗓音有点尖,唱《海阔天空》绝对一把好手。”他说。



“姓虞?”她问。



“虞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他说。



“嗯,有点印象。”她说。



“所以吗,我记得跟你说过的。这小子挺有才干,挺有见解。在法院干糟蹋了。”他不无惋惜地说。



“烦别人的事干吗啊,人各有志嘛。”她娇憨的声音在他耳边形成一个微弱的暖气旋。“他自己觉得好就行啦。”她把他往怀里搂紧。



绵软暖和的身体。情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母亲的身体。



他用力抱紧她,把嘴贴在她的嘴上。



电话又来啦。他看了来电显示。



哟,是老头子的。“爸爸什么事?”他接通电话。



“你在哪里啊?现在有事吗?”父亲问。



“现在吗?嗯,快忙完了。什么事,你说?”



“你能来一下我这里吗,你王阿姨想请你帮她个忙。”



“王阿姨?哪个王阿姨?”



“老邻居啊,你王忠英阿姨啊。”



“哦,她啊。”



“什么事要我帮忙?”



“电话说不清,你来了再说吧。”



“你们在什么地方?”



“万国证券门口。”



“哦,知道了。过会就来。”



“怎么?要走啦?”她有点不悦。



“嗯,是我爸。”他也不悦。“想得起来的,要我去帮什么王阿姨。王忠英,什么狗屁阿姨。”



“不想帮就不去呗。”她不冷不热地说。



“老爸吩咐的,不去又要挨骂。”他说。“就是喜欢多事,也不看对象。真讨厌。”



“既然这样,那你就穿衣裳走人喽。”她不高兴地说。



他低下头去亲吻她。她躲开了。



“好啦,乖乖,我晚上来陪你。”他压低嗓音,温柔地说。“陪你一个晚上。”



“哦?”她睁大眼睛。“太阳从西边出啦?”



“怎么样?算是对你的补偿喽。”他坐起来。



“补偿?你认为我需要吗?我向你索要补偿了吗?”她冷着脸逼问。



“这个,这只是我的想法。”他说,“我总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有这个想法。”



“不需要嘛。真的。”她也坐起来,套上睡衣,帮他把汗衫从地上拾起来递给他。“只要你对我好,这些细节我从来不会真在意的。”她说。



他看着她,充满感激之情。



他穿好衣服,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转过身抱住她。



“晚上来一定给她带一份圣诞礼物。现在不说,到时候给你惊喜。”他再次拥抱她,内心充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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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07:04:0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秋水居住的凤凰岭饭店是一个公园式的酒店加住宅的混合场所。前身是市政府第二招待所。从老五条街踅进来,要走一段两百来米的坡子才能进入凤凰岭饭店的大门。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一颗用铁栅栏围起来的古柏。柏树干上挂着一个白漆斑驳的小木牌,牌子上写着这棵古柏的年岁和科属。630多岁了,树皮皴裂,下雨天雨水就顺着裂纹往下淌。谢秋水自爷爷辈起就居住在这里,那时古柏没有被铁栅栏围起来,谢老爷子、谢老爷子的儿子也就是谢秋水的父亲都曾在树根底下乘过凉。谢秋水曾把一根铁钉钉入树根,他还对着铁钉钉的地方撒尿。就前不久一个夜里,他归迟内急,还对着铁栏杆一阵快意冲洗。他抖抖那玩意,小心地放回去,迅速离开,一溜烟跑回自家楼上。他站在阳台上,往那颗古柏下瞧。王忠英老婆子把手藏在烧饭用的围布下面。



又是哪个剁头的在这里撒尿。一到大晴天,太阳一晒,臊气冲天。她恶声恶气地骂着粗话,微微佝偻的背影孤独地消失在二号楼的前面。谢秋水缩回屋里,用一声“多管闲事的老不死的”回敬她,以掩饰内心的羞涩。细皮嫩肉的谢秋水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浓眉大眼,颇有点福相。见了人不怎么说话,但只要三小杯酒流进胃里,就话语滔滔,说出很多过头的话、刻薄的话、迂腐的话,偶尔也说两句带色的俏皮话。可回到家里,酒一醒,他就开始后悔,骨子里的羞涩感就让他不安。别看他读书很多,知识很广,消除羞涩感的办法却很少。通常他是用猛喝冷水和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来消除羞涩,使咚咚直跳的柔弱心灵得以安顿下来。否则他就一夜不能安睡。可如此一来,妻子的责怨也就难免。通常情况是:妻子责骂的越凶,他就越难受、不安,同时对妻子的抵触情绪也越发高涨,对自己的过失越发不肯改。要是她对我好好说,柔声细语,或许我早改掉了。愚蠢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哄男人。光想着要男人去哄她。他内心可没少抱怨。



不过,他也有胆大心野的一面。他背着父母,特别是背着妻子在外面交了个叫钱雪萍的女子,他却一点也不羞涩,也没有什么不安。他觉得如果没有小雪,他到家发脾气的次数肯定会比现在多得多。他甚至还认为是小雪巩固了他和妻子的关系,并淡化了夫妻之间因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产生的隔阂和矛盾。一种符合天道自然的阴阳平衡关系。他内心总结认为。但每当他的些许秽行被王老婆子发现,他就痛切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还有更离谱的事。他想起了自己在可以不照面而和别人进行放肆交谈的网络上的一件事。不过这不是我自己发现的,是网友们发现的。他想。一个网络上异常活跃的家伙,卖弄学问,故作高深,经常引用一些年轻一代很少能看懂的昏话古语。获得满足。一种虚拟的满足,但又那么真实。阎曼德迦,真好笑,怎么想起来取这个和尚名字的?一定是受到跛子和尚的心理暗示和引导。骨子里崇拜跛子。



身色青黑,具九面三十四臂十六足,为左蜷右展势而住,作吞三界哈哈响笑声。卷牙露舌,颦眉忿恨,眉目犹劫火赤然。发赤黄色上冲,作期克印以怖畏世间及出世间天神,凡可畏者,亦俱畏服。珀嘛嘎喇声震如雷轰,啖饮冤魔血脂膏髓。



就这段话,镇住那么多条网络上的巧言如簧之舌。不过呢,我要真有这本事就好了。九面三十四臂,比哪吒还厉害。凡可畏者,亦俱畏服。太激棍了,什么概念哦?但是有这本事也不好,因为就不能娶女人了,更不能有小雪了。不对,让我想想。跛子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老婆,但有王忠英。看来我还是可以有小雪的。释迦牟尼不准和尚娶亲,却破例准许和尚有情人。真是不可思议。怪哉。网络上就是另一个人。细细想来这个结论是错的。人就是多面的,多重性格的,有的外在应世,有的深藏自溺。但只要有机会,那深藏的就会跑出来拽拳飞脚,吆喝舞蹈一番。有什么奇怪的?







我干吗要在乎她呢?在乎她说什么?不正经的老东西。随地小便是道德上的问题,薄帷不鉴是本能上的问题。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结论很荒谬。



他曾经把自己这种复杂的内心归结为少年所为那件出格之事所产生的心理障碍,或者叫症结。



谢秋水十三四岁时,凤凰岭尚存一处破败寺庙。庙里除了一个跛子和尚和他的一只报晓老公鸡外,没有其他活着会动的东西。寺庙的正厅里原存的那些菩萨、金刚都被清除,地面做成了水磨石的,放了些桌椅,成了市政府民政局下属某个机构的办公处所。跛子和尚孤居后面一排破旧平房的东间,坚持着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西面的房间是柴房、灶房,报晓鸡就住在柴房里。中间的房间正上方端置一尊佛像,佛像下摆了三个烛台,烛台里经常是冷火冷灰。因为没有香客敬香,他又没钱自买香火,以至佛与跛子和尚一同被冷落凤凰岭上。不过也有人曾看见王忠英经常潜入那间暗黑的总是充满因长期不洗头而囤聚在发丛中的那种老油气味的卧房。所以,和尚不寂寞,寂寞的是佛。



和尚从外面的垃圾堆里捡回一块易碎物的包装盒里的泡沫垫子,权当蒲团放置佛像前。没事就在那块已经残破、发黑的泡沫上枯坐,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念着念着就睡着了。这时,谢秋水就找来邻居家的几个顽童,用破拖鞋底,或是小泥团掷他。为此,谢秋水可没少捱父亲的暴打。有一次,谢秋水等一干顽童打起了跛子的报晓公鸡的主意。于是,他们就趁跛子早睡,深夜潜入柴房,用一只蛇皮口袋按住报晓鸡,不让它叫出声来。而后,几个顽童便把鸡偷到荒凉的后山,用铅笔刀给它放了血。他们在事先查看好的一处废弃的备战灶上架起家里偷来的铁锅,锅里注满了清水。他们在灶膛里生火,待水开了,便学着大人的样儿,把公鸡放进开水里翻滚几遍,然后拿出来退毛。毛是退干净了,可怎么煮来吃呢?这时,顽童们才想起忘了带油,忘了带盐,忘了带葱,忘了带姜,忘了带菜刀,忘了带砧板。大伙经过一番次等激烈的争吵,最后达成如下共识:在场的每个人可获得谢秋水支付的各五角钱(硬币,以硬币可做其它游戏之具),公鸡归谢秋水所有。谢秋水立马兑现,给了在场的顽童每人五毛钱。其中二人所得为纸币,谢秋水答应次日可持纸币到他家一楼放自行车的楼梯肚子里换取硬币。



谢秋水把公鸡交给母亲,撒谎说是五条街菜场捡到的,说是看见一个人买了一只鸡,并退了毛,放在自行车后的书包架上,结果车轮一颠,鸡掉下来了。他大声喊那个人,那人就像没长耳朵。无奈,只好把鸡拿回来了。母亲说,别人的东西怎么好捡回来呢?



可为了一只鸡再跑到菜场上去寻找失主?那也犯不着了。父亲说。



于是,谢家便把鸡给剁成一块一块,放进白铁皮锅里煮。可煮了一天还是不烂。母亲很纳闷,什么鸡这么难煮烂?香味倒是很浓郁。



和尚找上门来。一个顽童出卖了谢秋水等。



和尚一只手托着证物??用一张破旧的新华日报包着的后山捡取的鸡毛,一只手牵着证人??流泪的叛徒的小手。



老衲的这只报晓鸡跟着老衲已经二十三年了,跛子和尚操着淮安一带的口音,悲伤地说道。施主看着办吧!阿弥陀佛。他没有骂谢秋水,也没骂他的父母。他只是穿着百衲衣站在门口。门口迅速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



谢秋水一直低着头,脖子酸了,就偷偷抬起来。结果他的眼光被人群中一个报复性凶狠的目光无礼地顶撞回去。那是王忠英的目光。他柔嫩的小白脸一下子从脖子红到耳根和额头。内心骤然生发的羞涩如决堤之水汹涌而至,迫使他迅速垂落刚刚抬起的小脑袋。



谢秋水被父亲暴打一顿,屁股打得红肿,不能穿裤子。父亲把他领到跛子面前,让他跪在和尚面前。和尚宽恕了谢家父子。



我说怎么煮不烂呢。谢秋水母亲跟在后面嘀咕说。



二十三年了,得煮三天三夜。跛子和尚嘶哑的声音从东面的房间那个只有脸盆大的窗户里无力地飘出来。不久,跛子和尚就归西了。老伴既逝矣,老僧岂独存?谢秋水的父亲在跛子和尚的尸体前哀伤地说。看来报晓鸡才是和尚的真正伴侣,王忠英不过是他偶尔背着菩萨偷吃两口的一块肥肉。肥肉吃的时候很美,吃过了立马就感到腻味。



晚上,谢秋水的父亲又把谢秋水暴打一顿。他说,这样才能对得起大师。



从此以后,谢秋水就老实规矩了,原来话多的他一下子变得木呐少言。他母亲抱怨老头子说,人都死了,你还打他,下手竟然那么重。这下好了,活崩乱跳的小秋子硬是被打傻了。谢秋水母亲为此嚎啕大哭一场。后来发现儿子在行动的敏捷性上大胜从前,他的母亲又转忧为喜。敏于行而呐于言,这不是孔夫子希望人们做到的吗?老头子还真有一套。他母亲不无兴奋地逢人就夸。先夸儿子,次夸老头子。然后倒过来,先夸老头子,次夸儿子。如此反复,以至无穷。



每当回忆起这件往事,谢秋水就觉得不好过。和尚确实因为报晓鸡之亡而亡,而父亲的暴打,让他在邻里之间、在顽童们之间、在王忠英凶狠的目光之下丢尽了颜面。这对我的个性的影响太大了。他说。所以,每当他做了什么错事,说了什么错话,就懊悔不跌,懊悔得让他恨不得钻天打洞从人间蒸发。这是一段孽缘,他说。以后赚了钱,一定要去菩萨那里多烧少些香,希望以此能够消除我的罪孽感。不过他现在有了钱了,有了不少的钱,虽说有时在某个奇怪的刹那间也能记起曾经许过的愿,但转眼就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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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2:04:3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老婆子王忠英把一大家子吃罢早饭的碗筷都洗干净了,整整齐齐摆放到碗橱里。她坐在电视机前,想看看有没有反腐倡廉的电视剧,比方说根据周梅森的小说改编的那类题材的电视剧。但打开电视,却都是一些消除黄褐斑、蝴蝶斑,治疗不育症、牛皮癣、隆胸丰乳的直销广告。她悻悻然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颇富弹性的沙发海绵把遥控器弹起来,差点没落在地上。她骂了一句粗话,在玻璃茶几上拿起一串钥匙,走出大门,哐当一声把厚实的防盗门关上,然后把钥匙捅进孔,转了几下,把门锁牢靠了,再把钥匙拔出来,放在手心,看那么几秒钟,这才装入棉袄衣兜里。这个冬天真不冷,很舒服的冬天,多年的支气管炎也没发作。年轻时就落下这病,跛子曾给我吃一种草药丸子,说佛门密制,不知真假。但确实有些效果。他那条坏腿在床上居然还能用上劲,不晓得他怎么用劲的。唉,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可我还没忘记……不冷是好事,但也是坏事。不说越冬农作物明年病虫害多,但说这大街小巷上雾气腾腾的,迎面看不清人的脸,空气里尽是灰尘味道,真让人不舒服。万国证券门口那帮老不死的不知道有没有来了,一起海阔天空地东拉西扯蛮好玩的。特别是谢老汉,说些国际国内形势还真叫人长见识。“那些做官的,个个是贪官,嘴上一套,暗地里一套。”他就是这样数落官人的。他数落得痛快,尽管不一定个个坏。他说,不坏不可能做官。这话倒有说服力。他和那个周梅森大作家倒是一路的。他举例子说,他的儿子是上海财经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工作都十三年了,可到现在还是个办事员,人家和他客气,才当面叫他一声专利事务专家。“哼,什么狗屁专家。专利事务所谁有我秋水那水平?”他歪斜着眼睛瞅着我们大伙,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老半天才接着说下一句,“但就是做不了领导。今年搞竞争上岗,才弄了个副主任的职位。这也是民心所向,叫群众基础好。否则啊,那帮上头的家伙喝醉了胡思乱想也想不到提拔我的儿子做副主任!”
谢老头子真蛮有水平,张开口就是一套一套的,说起来没完没了,大伙儿都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老王头说起来还做过老镇江地区的公安处副处长,如今弯腰驼背,老的不成样子,眼巴巴望着谢老头吹牛,乐得嘴巴合不拢,口水都流出来了。
他这张嘴啊,只怕把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该说的话都抢先说了,弄得小秋那坏小子见人照面不吭一声。哼,古话说得好,从小看老。小秋这个王八蛋我怎么着都看不惯他。从小就是个小坏种,动不动用破鞋子仍跛子,有一次破鞋底上还粘有鸡屎,弄得跛子一脸。晚上我在跛子床上帮他数落小狗日的,跛子还笑着说那是佛头着粪。佛头上怎么可以着粪?这小子不得好下场,不是我咒他。
“谢老头,我倒是觉得你家小秋能混得目前这个位子已经很不错了。”王忠英毫无表情地插话说。“说老实话,我一直认为你家小秋不是个做官的料,但他倒确确实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他鬼点子多,但正经点子不多。我这评价你还能接受吗?”
“老妹子啊,不是我说你,”谢秋水的父亲说,“你脑子里的小秋还总是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模样。孩子长大了,又接受了七八年的高等教育,好歹是个硕士,早就成熟啦。”
“做官有什么好呢?”王忠英用昏花老眼扫视了一下群翁群妪,“我们刚才不还在骂做官的吗?”她又脸朝谢老头说,“我说你儿子是做生意的料那是夸他,那是你的福气不是?我就恨我那帮子女不曾有一个有生意头脑,到头来一个个整天来啃我这把老骨头。”
“是啊,是啊,”群翁群妪一起说,“你家小秋要真会做生意,那倒真实你的福气。现在这个年头,做点自己的生意,赚了钱回家偷偷数着乐,比做什么都强。”
谢老头听了,哈哈一乐。他微微点了点头,说,“你们说得也在理。不过我一直倒是希望谢家能有个出人头地的男人,也不枉了我那本厚厚的谢氏家谱。”
群翁群妪多次听谢老头说他们谢家是东晋谢安的后裔。王谢王谢,那可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住在南京的乌衣巷里,那可是当年的大户人家居住的地方。谢老头曾这样说。谢安当过宰相,谢家的官脉应该不会绝于我这一代,你们说是不是?
“飞走了,燕子飞走了。”有文化的博物馆退休馆长赵克难喃喃自语道。“飞入寻常人家,改姓刘、改姓赵、改姓周、改姓李,斜阳草树,平常巷陌。哪有不断的官脉呢?”
“是啊,”弯腰驼背的退休老公安处王副处长也说,“中间还有姓什么爱新觉罗的哩,还是少数民族呢,到我们中原统治汉人,一搞就是几百年,搞得比汉人还好呢。你说说看,哪有什么不断的官脉?”
赵克难叹息一声,继续说,“弄不好啊,民脉会断,族脉也会断。”他看看不开口的谢老头。“所以啊,你也不要太在意什么家谱官脉,就算你的儿子做不了大官,那官脉也不是从你这一代才断的,可能从你前面多少代就已经断了。”
“人都来了,你们看,天天都这么多人。”王忠英对群翁群妪说。“就像楼上有人给他们发钱一样。”
“这是做股票的地方。”谢老头又开口说话。“听说今年炒股的人赚了大钱了。”
“炒股?听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说过,说他们单位一个人五月份买的什么基金,如今已经赚了百分之一百五十啦。我也弄不明白到底赚了多少。反正是比存银行要来钱的多,嗯,要多出多少倍呢。那股怎么个炒法啊?”
“你问问谢老啊,”赵克难说,“他儿子搞专利的,一定也懂行。”
“是啊,老谢头,你儿子是不是也懂行啊?”王忠英急不可待地问。
“哈哈,算你们说对了。”谢老头又来了神,“我小秋有个好朋友,姓刘,名字叫?好像叫什么?对啦,叫刘蒙营,就是这个楼上的一个领导,是个什么证券分析师,是个炒股的大行家。星期六、星期天都没得休息。”
“双休日不休息干吗?”群翁群妪问。
“忙着给股民讲课啊。”谢老头双目炯炯地说,“他前几天还来我家玩的,他劝我适当买点股票,说不要我烦神,由他代我操作。过不了几个月,保证我翻倍赚。我差一点就动心了,要不是老太婆执意阻拦,我都把养老的五万块钱搬出来交给他了。”
“他可靠吗?”弯腰驼背的退休公安处王副处长用力睁开那双总想闭着的红眼睛,看着谢老头子。“听说这个行当骗子很多啊,就算他不是诚心骗,可整个股市一下跌,他也逃不掉,连本带利赔个精光,到时候你要他的命呐?
王处长说得有道理。参加过解放战争,曾经给解放那天的镇江市革命委员会大门站过岗的老地区法院的副处级法警展红旗也提醒大家说,“前几年,晓得吧,我听我儿媳妇说,股市大跌的时候,很多证券公司都破产了,还把股民的钱都赔进去了。有个叫什么南方证券的公司,听说是个很大的公司,都被拖垮了。炒股?”他摇摇秃头,“最好还是不碰为妙啊。我儿媳妇前几年就亏了三万多,在家和我儿子大吵了一架,要不是我们双方做老的硬劝,老早就离了,哪还有现在这个小家庭的和和睦睦啊。”
“可不是啊,”王忠英说,“昨天还看到小两口带着孩子一起逛商业城呢,多幸福的一家子啊。”她又回过脸来对着谢老头子。“看来这股票还动不得啊?”
“这个吗,一句两句话就很难说清了。我家秋水说了,炒股是高风险也是高收益的行当,全在炒股人的心态。而且要看大势,什么是大势呢?”谢老头子用行家的眼光扫视了一遍群翁群妪,继续说,“那就是国家的宏观经济趋势,还有股市本身的走势。我听楼上的那位行家刘蒙营说了,他说中国的股市才刚刚走牛,这种牛市起码得延续个两三年,就是说两三年内不会跌。知道吧?“
“那你为什么不炒呢?再说,还有你儿子和刘大师帮忙,那不是稳赚不赔吗?”群翁群妪一起问他。
“心态,懂吧,炒股要个好心态。”他说。“我缺的就是这种心态。涨涨跌跌,不放在心上,要放眼长远,才能有收益。刘蒙营分析师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可我是个急性子,大伙都有所了解吧?再说了,我还有个高血压、冠心病,万一看到股票大跌,说不定一着急,就一命呜呼了。跟你们说,我也想炒,想得很呐,可老太婆怕的就是这个。唉,怎么办呢?”
“喏,你们看,一位老妪说,进场子的老头老太还不少呢。和我们年纪好像也差不多吧。”
“对了,”谢老头子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前天晚上看东方电视台的新闻,你们猜都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啦?”大伙一起问。“稀奇的东西总是被你老谢头看到啊。”
“一个八十七岁,还有心脏病的老家伙竟然候在股市里。”
“真的?”
“假不了。还有更绝的哩。”
“更绝的?你倒是说说看啊,我们想听呢。”
“还有个小媳妇,挺着九个月的身孕,站在大屏幕前看股市。”
“天哪,九个月的身孕?”大伙一起惊叹道,“那不是快生产啦?”
“你们说说看,这股市真是要让人发疯啊。”他又面对着王忠英,笑着说,“赌一把吧,弄几个钱进去,说不定就能赚个翻倍呢?至少也比麻将桌上强吧?”
“算了,不多说了,老谢头。”王忠英一仰头,把嘴里的一颗瓜子壳噗地吐在地上。“就请你给你那做了副主任的儿子打个电话吧,请他帮个忙,把我介绍给那位姓刘的师傅,让他教我怎么炒股。反正我豁出去了。”她面对群翁群妪,用一种赌徒的口气说。
群翁群妪听了,一阵吵嚷、争执。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最后大家一起都不做声了。因为他们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事,他们犯不着参合进去搅攘,省得坏了人家心态。关键是个心态,不是吗?或许王老婆子心态就是胜过常人,能进去捞一票呢?
“那个九个月身孕的女子要是在股市里生下孩子来,那就干脆取名叫股民。”赵克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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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2:0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谢秋水匆匆忙忙走出鼓更楼巷。他又来到了中国银行的大门口。他边走边将眼睛朝马路斜对过的万国证券门前看去,一不留神,脚下被石狮子的基座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倒。他往前冲了几步,撞在一个行人身上,这才止住脚步,站直身子。他扶正已经跌落到鼻尖上的眼镜,连忙跟人道歉。他回转身来,走到石狮子面前,晃动着两条臂膊,瞪着狮子,足足过了一次小解的功夫,才猛地唾了一口。他的双臂突然垂落下来,像泄气的皮球。妈他来的,先头从这里走时觉得足可把狮子举起来,可现在,只多看了几眼,手足竟都软塌塌的,使不上半点劲来。真是奇也怪哉!这女人真不能多碰,能要男人的命。要有节制,一定要节制,不可为了一时之欢坏了自家性命。《金瓶梅》上就说西门大官人玩女人玩过火了,阳精用尽。妈他来的,这男人真没用,这么美的事偏偏要忌嘴。十个男人只能满足一个女人,一只公鸡却能满足十只母鸡。男人连他妈公鸡都不如。不过呢,也不能这样说,动物世界里介绍的那些动物,有好多一年只交配一次,有的交配完了命也完了,如此说来,这人还是幸福的,老天爷对人还是厚道的,对人还是格外开恩的。再说了,那公鸡虽然有频频交配的本事,但一上去就下来了,而且一点感情都没有。畜生,到底是畜生。人的交配就不一样啦,比方说我和小雪,那就不一样啦,那简直可以说事水乳交融,性欲和爱情交织一起,叫着什么?记得常晓春经常说的?哦,对,叫灵与肉的完美结合。灵与肉,亏得这家伙想得起来。不错,很恰当的表述。正确,加十分。哈哈。爽,爽歪歪。感情,没有感情的男女之事和动物便没有区别。有时只要一想到小雪,我就热情高涨,肠子紧缩、心脏膨胀,浑身颤抖不已。那真是五脏六腑的不安。假使热情确实使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是因为她在这种情况下,热情已经变成了疯狂。奥维德的见解。我可不能疯狂。我要好好活着。活着,好死不如赖活。
然而爱情多么奇妙而幸福?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同样的爱情。维吉尔的这句话值得推敲。有些人一辈子也感受不到爱情,哪怕是一丝、一丁点儿的爱情。我估计像吴百年那样的老顽固就属于此类。在自己的磁场里游走。亏得他说出这种话来。可怜的自大、自怜狂。男人不能给我快乐,女人也不能给我快乐。哈姆莱特的话倒成了他自我炫耀和陶醉的口实。这句话也许害了他,使他在悲情戏剧性人物的台词里讨生活。但别人是天下人同情的悲剧人物,而你呢?你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忍着寂寞、孤独、病痛、饥渴、失眠……默默地,你却不能以一个悲剧人物自诩。其实你比悲剧人物更不幸。因为你是个小人物,默默无闻的。死去。因为他是复仇王子,你也要复仇吗?你要向谁复仇?是你的对头还是整个人类?崇尚自然吧,那是老天爷要我们做的。
看看你花园里的麻雀;
看看你的鸽子;
仔细看看公牛被带到母牛前的模样;
看看这匹趾高气扬的公马被马夫带到安静的母马那里时,母马等着它的到来并把尾巴甩向一边去接受它的情景,看看公牛兴奋发亮的眼睛,听它的嘶鸣,仔细看看它是如何欢腾跳跃的,看看它竖起的耳朵,翕动的鼻孔,鼻孔中呼出的粗气……
你会同意罗切斯特伯爵的话:爱情会使一个不信神的民族崇拜上帝。听听伏尔泰说这番话时的口气,多么自豪、多么自足。优于动物的种类。由此可见。

妈的,那个死老婆子,要我帮她的忙,真是哪里跟哪里吗。都怪我那多事的老头子,一个不省事的老头子。资料要交给许和平,千万别忘了。本来准备找他去的,走到银行门口却被小雪叫过去了。灵与肉交流一次。现在去找他?把材料给他?不行啊,老头子他们还等在那里呢。不。怎么办?哦,对了,天生晚上要在一起喝酒的,到时候再交给他吧。不过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给,商业气息太浓,要被虞迁那小子数落的。对他使个眼色,然后到厕所,把资料交给他,不就完啦?真是的,哪有那么麻烦啦?早点去,或者迟点走,不是很容易给他吗?真是的,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怕没法给他?
咦,从银行旋转大门出来的那个高个子中年人是谁?面熟。他故意背过身子。千万别让他看到了,过来打招呼,又是一番无聊的寒暄。
“谢主任,你好啊!”王晓辉已经走到面前,伸出热情地手。
“你好,老王。”谢秋水和他握手。“你怎么到中国银行?办事的?”
“哦,是这样的,我20051月份就调到中国银行了。”王晓辉说。
“怎么?跳槽?工商银行对你不好?”谢秋水问。
“那倒也不完全是。”王晓辉说。“我到这里来担任副行长,分管风险资产的管理这一块。行长和我关系比较好。处得来,工作起来比较舒心吧。”
“哦,原来这样。”谢秋水说,“恭喜你,王行长。”
“还是喊我老王亲切。”王晓辉微微一笑。“什么行长不行长的,混口饭吃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换个环境。”
他的神情怎么有些恍惚?眼神怎么有些迷离?什么样的内心世界?什么在那里面挣扎?这个感性的中年男人,总是令人同情。
“不能这样说,”谢秋水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工作上有些长劲也是对生活意义的补充和肯定嘛。”
“这话说得对,有道理。”王晓辉说。“你干得也很不错啊,年纪轻轻就是事务所的副主任了。”
“哪里,哪里。这算个什么,和你老兄的这个行长比含金量显然大大不足了。”谢秋水谦虚地说。“抽根烟吧。”他递过去一根苏烟。
“哎哟,我倒忘了拿烟给你抽了。”王晓辉客气地接过香烟。“我这烟瘾哪,是越来越大,以前一天一包,现在一包半勉强才能打住。”
“还是要节制。”谢秋水说。“什么都要节制。要爱护身体。”
“那是,那是。”王晓辉说,“但如果不快乐,这身体爱护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什么不快乐?你?”谢秋水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呵呵一乐,就说,“老兄近来家里都好吧?女儿要上高中了吧?现在一定出落成一个标志的大姑娘了吧?”
“嗯,还好,”王晓辉淡淡地说,削瘦的脸部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女儿上初二了。”
“哦,真快。”谢秋水说。“都初二了。上一回看到她时还只有板凳腿高,扎根小辫子,很可爱。”
“是啊,女儿不错。”王晓辉心不在焉地说。“对了,你还有事吧,不打扰你了。下回有机会专门找个地方和你细细谈。我其实有很多话想……”他欲言又止。“嗯,找个机会吧。”
“对,专门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谢秋水欢喜地说,“朋友还是要经常接触走动,否则啊,就生疏了。”
“一点不错。”王晓辉赞同说。“那好,我们再见。”
“再见。”谢秋水伸出手来握他那只先伸出的手。
瘦高瘦高的背影还如从前,不过没老早挺拔了,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生活的重负。被跟踪的男人。不知他现在夫妻关系怎么样?看他刚才说话时的神情,好像不太那个。也难说,看他事业上小有成就,生活上不应该那么不如人意吧?再说了,就算离了,也好找个新的,找个年轻漂亮的,性格温柔的,像小雪那样的。离,有时是福,意味着又有一次新的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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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3 13:4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秋,你怎么弄到现在才来?我们都等急了。”谢老头子看见儿子背着包趋步而来,抱怨道。



“人家哪里没事就等着听你招呼?”谢秋水用不乐意的眼睛迅速扫视了一下他身旁的王忠英的脸。



万国证券门口那帮群翁群妪都散去了,只剩下谢老头子和王忠英老婆子两个人并立在空旷的地面。雾气已淡,他们那皱巴巴的面皮显然被雾气滋润过,此时不是那么峻险易见。



两个老东西等在这里,倒像是一对老夫妻。谢秋水看在眼里,心中越发有气。这么个多嘴多事的老头子怎么就偏偏是我的父亲呢?



“什么事?这么急乎乎把我叫来?”谢秋水劈头盖脸问道。



“喏,”谢老头一指身边的王忠英说,“你王阿姨想炒股,你不是有个朋友是证券公司的领导兼分析师吗?你就帮你王阿姨介绍认识一下,请你那个朋友帮忙指点指点。”



“哦,这个事啊。”他瞥了一眼王忠英。“炒股可是有风险的。到时亏了可不能怪我啊。”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王忠英连忙用讨好的口气说,“哪能呢?赚了钱请你父子喝酒。你看,我听你爸爸说炒股很来钱,有赚头,我就……可是……我,所以就想到请你……”



“喝酒?那就不必了。”谢秋水说。“这样吧,我朋友刘蒙营是证券公司的领导,我带你上去见他一面,请他安排人帮你开个户头,你呢,往里面存些钱,就可以买卖股票了。”



“就这么简单啊?”王忠英说。



“简单的很。关键要看你买什么股票,那才决定你能否赚钱呢。”谢秋水不客气地说。“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赚了钱是你自己的,亏了钱可怨不得我,到时候也不要怨我爸爸。我们把丑话说前头。”



“一定,一定。”王忠英说,“做人哪能那样啊。你尽管放心吧。”



“这样就好。”谢秋水说着,就前头带路,直奔万国证券的楼上。



大厅里坐满了人,是那些先前从万国证券大楼门口涌入的男女老少们。他们坐在那里,用如饥似渴的耳朵和充满尊崇信任的眼神在接受一位老师关于证券投资问题的讲授。一堂生动的课。讲课老师充满磁性的洪亮嗓门震颤着每一位学员的致富之心,叫开了这些今世之子们曾经被陈旧的观念深掩着的情商之门。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暖和的笑意,他们终于知道了他们都是富有的,都有获取财富的心智和行动的力量。



“就像人人都具佛性、人人可以成佛一样,你们都是富贵之命,都可以拥有金山银山,都可以成为财富的拥有者、支配者。就最现实和最眼前的情况而言,只要你们买了股票,买了基金,你们就是公司的股东了。而在此之前,做公司股东对于你们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更何况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上市公司股东呢?上市公司,无疑是所有公司中最优秀的,你们只要买入股票,你们就是优秀的公司的股东了。下面坐着的,有些朋友可能已经买入了股票,可能老早已经做起了上市公司股东了。你们这些已经做了股东的朋友,你们告诉大家做上市公司的股东的感觉吧。你们觉得神奇吗?觉得不可思议吗?觉得像平民做皇帝一样不知所措吗?”



他轻轻咳嗽一声,端起面前的青花瓷杯,喝了一口热茶。他清了清喉咙,继续用近乎布道的洪亮而磁性的嗓音说道:“那么,我来告诉大家,没有我上面说的不自在的感觉,没有那些陌生而令人慌乱的感觉。有的只是像领取工资、买受商品那样的感觉,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就像农民把牛牵回家、主妇把柴草抱回灶房、担夫把河水挑回自家水缸、出门把大衣披在身上、吃完饭把电视打开随意调换频道那样。自然而然,再自然不过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本来就是你们的,原来你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物归原主啦……炒股基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买入基金,由基金公司的经理们帮你们炒,这是一种相对比较保险的炒股方法。因为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有丰富的经验和资讯。这种炒股方法的缺点是买什么股票投资者自己做不了主,也没有炒股的乐趣。第二种方法吗,就是自己买卖股票,买什么,什么时候买卖,全都有你自己说了算……”



“小秋,今天股市怎么不开啊?”谢老头子回头看着谢秋水。“又看看大厅两壁黑乎乎的大型显示屏。



“是啊,好像是在上课,这不像是在炒股吧?”王忠英也说。



“哎呀,我都忘记啦。”谢秋水都叫出声来。“今天是星期天,股市停牌休息。真是糊涂了。”



“是星期天啊,星期天为什么就不开市呢?”谢老头子问。“你们不都在加班吗?股市为什么不加班呢?”



“就是因为加班才把我搞糊涂了。”谢秋水苦笑着说。“加班是我们市政府根据年终工作较忙这一实际情况做出的临时性规定,股市是跟着国家法定工作日走的,也就是说,只要是法定休息日,股市都停牌休市。”



“哦,原来这样啊。这地方政府怎么总是跟中央政府阳奉阴违呢?”谢老头子说。“看来今天是弄不起来了。”



“看来只好等到明天再来啦,明天就星期一了。”王忠英有点失望。“不会明天继续休市吧?”



“绝对不可能。”谢秋水说。“尽管放心。”



“那就好,”王忠英说。“正好我晚上回家再和子女商议一下,毕竟要把钱投进去,不是闹着玩的。如果家里都赞成,我也好把资金准备准备,争取明天就能开户炒股,把股票先买回来再说,免得好股票被人抢光了。”



“这样也好。”谢老头子说。“这叫不打无把握之仗。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做事一定要稳当,不能虚虚躁躁的,像个毛头小伙子。”



“可不是吗。”王忠英赞同地点点头。“就这样办。”



“这样吧,你和王阿姨先回去,”谢秋水对父亲说,“我等刘蒙营讲完课再和他聊聊,帮王阿姨打听打听有关情况。”



“那就更好了。”谢老头子开心地说。“你要把你王阿姨的事情放在心上,你王阿姨这辈子可难得托你办个事啊。”



“你怎么这么不放心你儿子办事啊?尽管放心吧。”谢秋水说,“我拎得清轻重。”



“现在什么时候啦?”谢老头子对儿子说,“你岂不是还要站在这里等?”



“快十一点啦,估计很快就要结束啦。”谢秋水说。



“唉,要不是等着回家要烧中饭,我也在这里等着一同跟讲课的老师讨教讨教多好。”王忠英依依不舍地随着谢老头子一起缓步退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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