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随笔》（作者：苍梧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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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夏夜叹》：“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天得自适，则运行有常；人得自适，则身心和谐。此一联意旨，从渊明处来。

92．《旧唐书?文苑?杜甫传》：“时关辅乱离，谷食踊贵，甫寓居成州同谷县，自负薪采?，儿女饿殍者数人。”《新唐书?杜甫传》：“关辅饥，辄弃官去。”然读华州所作，殊难印证。余以为甫之离官，少因天灾，多以人事。“对案不能食，我心殊未谐。”（《夏日叹》）“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夏夜叹》）“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立秋后题》）公之忧思明矣。其间必有隐情晦事，惜不可知！《立秋后题》“更议居远村，避喧甘猛虎”一联实是借他人之文，发自己感慨。“避喧甘猛虎”是必有甚于猛虎者也！联系《遣兴三首》之“欲出畏虎狼”思考，此使公之畏而避者，必堂上恶吏也。公之去因明也。

93．“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留花门》）官家扰民，何时能休？“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佳人》）诗人亦无可奈何。


94．托弃妇以比逐臣，发于屈子，滋长于贾谊、曹植等，故老杜之《佳人》实借佳人表坚贞守节情怀也。

95．《梦李白二首》大异前之赠李之作，何哉？公备尝艰难，感人生不易，故于赠作中杂入个人遭遇情怀也。“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伤人伤己，真千古伤心语也。

96．子美之怀李白、郑虔之作，构思遣词多有相近处。《梦李白》写不明李白死活，梦其魂魄归来：“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照屋梁，犹疑照颜色。”《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写郑虔欲归无以归：“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前者，凸写其精神之李白，故在魂魄上着笔；后者凸写其生活之郑虔，故在老病上着笔。前之情境清幽冷寂，后之情境悲怆凄凉。《梦李白》伤其早负盛名、晚触罗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痛其早得自由、晚遭拘禁：“昔如水上鸥，今为?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梦李白》写旅途险恶：“江南瘴疠地”、“江湖多风波”、“水深波浪阔”，《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写归途无望：“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梦李白》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收笔，肯定其千秋诗名，悼怀其眼前遭遇；《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以“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护”结题，抒发莽莽乾坤，相遇何难之慨！

97．公之《遣兴五首》其三当作一时感慨看，仇氏所评甚是。

98．子美之评贺知章唯在“清狂”上。“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饮中八仙歌》）“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遣兴五首》其四）上言饮酒之狂，下言决事之狂。

99．鲍照、谢灵运、沈约、曹植、刘桢、颜延之、阴铿等确为杜子心中诗学楷模。如其《解闷十二首》（其七）道：“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铿苦用心。”《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道：“忍对江山丽，还披鲍谢文。”杜子心仪诸人，或以之嘉许诗友。评孟浩然诗曰：“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遣兴五首》其五）评高适、岑参诗曰：“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评高适诗曰：“总戎楚蜀应全未， 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 “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评李白、高适诗曰：“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遣怀》） 评李白诗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此不可尽录。皆出于拳拳之诚，非虚与应酬、逢场作戏也。或一时兴来，接以自许：“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赠毕四曜》）凡此种种，皆可见鲍、谢等在老杜心中位置也。

100．“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读之，令吾生秋风鲈鱼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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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黄生《杜说》注《天末怀李白》“文章憎命达”曰：“憎命达，犹云诗能其穷人。”何哉？骚人，弄情者也。富于文翰，短于生计，焉能不穷？所谓诗人傍穷生，当是另一层意义也。

102．诗之于唐，无所不用，《寄赞上人》即老杜寄赞公尺牍也。

103．《遣怀》全篇尽在一个“愁”字，真句句含愁也。杜子饱经丧乱之苦，卜居西枝村未果，天涯飘泊，安身无处，故触景伤怀，愁从中来。

104．《天河》，另有寄托。“纵被微波掩，终能永夜清”可见杜子朝天之思。

105．《苦竹》直是老杜画身。咏物无寄托，则落入记物簿也。

106．圣叹评《空囊》曰：“须知《空囊》一篇，是先生自写不改之乐，非写不堪之忧也。”余谓圣叹只得其一也。赵壹《刺世疾邪赋诗》：“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先生反用故事，言虽仅有一钱，尚有才学满腹，此先生一发傲世之讥也。圣叹以为然否？

107．“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心微傍鱼鸟，肉瘦怯豺狼。”（《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皆老杜牢骚语也。去京外放，以“俗态犹猜忌”也；国难家愁，以“妖氛忽杳冥”也；竹斋花屿，以“因人作远游”也。适、参迁官，平添老杜几多感慨，其又何尝不知，居京不在钱多少、噬人不管体胖瘦乎？常理翻出奇意，非人人可为。

108．老杜诗有气脉不足者，“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是也；“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且将棋度日，应用酒为年”（《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则可见老杜秦州一段生活。

109.“笑为妻子累，甘与岁时迁。”（《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全当不得真。佳人累于情，才子累于志！杜子美必不真推诿于家人也。


110．“静者心多妙”（《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可作读书人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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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不特说白，亦自道也。

112.“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後鬼长啸，我前狨又啼。”此老杜《石龛》起句。杨慎曰：“起得奇壮突兀。”申涵光曰：“起势奇崛。”然余以为该体式径从《诗?小雅?伐木》”中学来。老杜得益于《诗》多矣。

113．“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出老杜《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毛润芝不喜老杜，然“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实从该句来。

114．朱熹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云：“杜陵此歌七章，豪荡奇崛，至其卒章，叹老嗟卑，则志已陋矣。人可以不闻道哉？”听风阁主曰：道不饱人，朱子何其迂也！其一云：“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其二云：“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当此穷困潦倒之时，虽朱子又欲何为哉！

115．杜子行迹尽在诗中。见异必记，有感必记，交朋结友必记，游览宴集必记，可谓风月山川，花草树木，禽鱼鸟兽，雨露雪霜，莫不毕载。杜诗，真成杜子日记也。老杜辛勤，非常人可比！

116．行迹越广，眼界越阔。不入蜀地，何以知蜀山之险异哉！“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木皮岭》）蜀地山水风物人情成就大半个老杜，是杜、蜀两幸也。

117．诗人不可无童真之想。“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剑门》）便嗔而可爱。诚使论苍天无罪不当罪之、蜀地叠嶂无以铲之，则不足以论诗矣。

118．高适《赠杜二拾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子美《酬高使君相赠》：“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而浣花溪畔草堂落成，子美赋《堂成》道：“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已于扬前坐大矣。君不闻十二载前子美之“赋料扬雄敌”（《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乎？文人自负，天下皆然。仇注所谓“末则谢草《玄》而居作赋，言词人不敢拟经”云云，终是捕风捉影也。牛语??，何辨经赋？

119．古之诗人不以乞食为卑，渊明有《乞食》章，杜子有“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诗，而《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乃径直向高适索取钱物也，诗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古人忧志不忧贫、有贫不卑贫，于斯可见。

120．《云山》与《遣愁》应同为一稿。“京洛云山外，音书静不来”似“养拙蓬为户，茫茫何所开”；“神交作赋客，力尽望乡台” 似“江通神女馆，地隔望乡台”；“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似“渐惜容颜老，无由弟妹来”；“白鸥元水宿，何事有馀哀” 似“兵戈与人事，回首一悲哀”。所不同者，《云山》近隐，《遣愁》近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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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妄境”，盖自外来，多见于佛经典籍，如《六祖坛经》、《楞严经》卷八、《法苑珠林》等。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六：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至於丹青之妙，好事者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人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时危安得真致此”（《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悄然坐我天姥下”（《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斯须九重真龙出”（《丹青引》）、“凭轩忽若无丹青”（《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高堂见生鹘”（《画鹘行》）、“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得忘字》）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洪氏引“妄境”于文学，谓妄心所现的虚妄不实之境界也。《辞源》、《故训汇纂》皆不收。

122．“咫尺应须论万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画如此，诗、文皆如此！

123．古之贤达之士，莫不重于择邻。渊明《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又云：“邻曲时时来，抗言谈今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太白《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又云：“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近作十日欢，远为千载期。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子美《寄赞上人》：“一昨陪锡杖，卜邻南山幽。”又云：“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卜居》：“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北邻》：“明府岂辞满，藏身方告劳。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 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时来访老疾，步?到蓬蒿。”《南郊》：“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能与诸子款交心曲者，想来应非庸俗之辈。邻之为邻，非特地域之近，宜心理、情感之近也，能不重卜乎？

124．“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赠蜀僧闾丘师兄<太常博士均之孙>》）虽就佛语发挥，却也道出人间真相也。

125．“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有隐士气，透出的是清凛；“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赠蜀僧闾丘师兄》）透出的是温馨。扪虱主人“扪”之浅矣，仅能见句想景。然二子之意，意在景外。

126．仇氏《西郊》尾评云: “临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诗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小儿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 此见北宋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一《王荆公<钟山语录>三事》，王著今散佚。又见南宋蔡梦弼《杜公部草堂诗话》卷一。然“暝色赴春愁”非杜诗，乃皇甫冉《归渡洛水》诗，见《全唐诗》卷二百五十第八十七。仇注拉杂，时既为人诟病，裁剪不精所致也。

127．老杜用“吹嘘”，或异于今之“吹嘘”。《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台星入朝谒，使节有吹嘘。”《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三十韵》：“向来披述作，重此忆吹嘘。”《谒文公上方》：“无生有汲引，兹理傥吹嘘。”《寄岑嘉州州据蜀江外》：“谢?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

128．《绝句漫兴九首》：“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雉子，小野鸡也。乐府旧题有《雉子斑》,后之骚人所用甚多。赵?《杜诗选注》：“雉，性好伏，其子身小，在笋旁难见。俗本讹作‘稚子’，遂起纷纷之说。” 赵是元时人，宋时已有人澄清。吴可《藏海诗话》：“‘笋根稚子无人见’，不当用‘稚子’字，盖古乐府有《雉子斑》，‘雉子’ 、‘凫雏’自是佳对。” 吴可以源流、对偶说此，甚是。另，唐及唐以上诗人几无以“稚子”对动物者，所取皆幼儿意也。蔡琰《胡笳十八拍》: “喜得生还逢星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国。”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止酒》：“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李白有《寄东鲁二稚子》五言篇。杜牧《归家》（一作赵嘏《到家》）：“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子美所用“稚子”亦无例外。《狂夫》：“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江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遣意二首》其二：“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进艇》：“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九：“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三：“仆夫穿竹语，稚子入云呼。”《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药许邻人?，书从稚子擎。”余以为“笋根雉子无人见”句中“雉子”作“稚子”，必讹误于唐后。此讹一传，错解纷呈。惠洪《冷斋夜话》作“笋”，赞宁《新记》作“鼠”。皆可一哂置之。或以为宗文字稚子，然笋根安能避人？真盲瞽辩色语也。

129．以柳比腰，以腰比柳，皆可见于诗文，惟子美《绝句漫兴九首》其九似显庸俗。诗云：“隔户垂杨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两句只道个“柳细”，“女儿”又加“十五”，真让天下握牍吮墨者绝倒也。老杜好弄俗，此番怕是真俗也。

130．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五柳先生传》）、子美“读书难字过”（《漫成二首》其二)皆骚人诗兴语，只可作雅人姿态看，实实学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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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排闷强裁诗”（《江亭》），可知杜诗非尽写于当写之时也。古之人所垢杜诗不下百首，或皆老杜强裁之者。

132．“宽心应是酒，谴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可知文人雅士虽隔百代千载，仍能心灵相通，所谓“心友”也。

133．“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沾丐贾长江险奇怪寂一派。

134．《春水生二绝》口吟之作。虽稍有情趣，仍算不得好诗，无兴寄也。杜曰“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岂此类之谓乎？

135．诚使文人皆如杜公“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正不知天下该有几多仙、圣!“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苏轼《晁错论》）志在，何愁语不惊人；志在，何愁身不能立？先贤以一生精血立万世法程，后生小子能不惕惕乎？

136．君子??栖栖，小人骜骜昂昂；君子守心守道，小人犯奸犯科；君子不以蝇利而损人，小人只为权财而利己；君子竭诚守信，为的是人伦道德，小人翻云覆雨，不知有天地良心；君子修业修行修涵养，不想惹是生非，小人送钱送物送老婆，只图升官发财；芸芸众生，寻个君子，实属一生幸运，茫茫人海，遇着小人，只在不经意间。嗟乎，“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吾知先生胸中怨愤也；“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恶树》），吾知先生无可奈何也；“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写怀二首》其一），吾知先生任运自然也。

137．美酒佳人，乃人间乐事。人谓老杜持正，不似他人，恐未必。《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四：“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通泉百里近梓州，请公一来开我愁。”《贻华阳柳少府》：“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壮游》：“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时公已五十有五也。《清明二首》其一：“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时公已五十有八，距驾鹤归去仅一年也。予尝于子美传中批曰：谁谓老杜无芳心？风流于心，老杜也；风流于身，小杜也。

138．平常友人，老杜惯以“努力”赠别。《别赞上人》：“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送韩十四江东省觐》：“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努力输肝胆，休烦独起予。”若高适、郑广文辈，老杜素不以“努力”相勉矣，知非常之人，事有不可为者也。

139．《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妙在铺垫。倚江百年，历史久也；因树卜居，其心眷也；避雪听风，游子幸也；一朝颠覆，吾心忧也；忧之尔何？杜子曰：“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若无层层铺垫，尾句则有夸饰之嫌。

140．旧籍编纂，盖篇目先后即同一年月而不晓日时，宜须慎考诗意，小心推排。如草堂本将《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排定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前，甚是！浣花草堂成于上元元年春，何以上元元年秋竟为秋风所破耶？东南暴风，雷雨骤至，两百年巨树亦被拔起，况区区茅屋哉！此顺章晓理，屋破不疑也。叹，为树拔而叹，叹中有惊愕；歌，为屋破而歌，歌里有心曲。草堂版主明焉。今众多名家选本，粗枝大叶，妄置甲乙，去草堂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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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石笋行》意不在破恍惚不经之说，在刺昏君佞臣也。余读此，觉肃宗朝文网尚疏。“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此当于宋徽宗、清圣祖时，能不千刀万剐、夷灭九族乎？观文网疏密可知九重狭阔、社稷之羸壮也。无盛唐，何能有李杜？

142．子美《杜鹃行》诗意直从明远《行路难》抄出，惟寄托、修饰过之。姑录以证。子美曰：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明远曰：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143．子美上元二年为唐兴县宰王潜作《客馆记》，秋一简王氏索取生产，“骥病思偏秣”（《敬简王明府》）；冬再简，“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君听鸿雁响，恐致稻粱难。”（《重简王明府》）子美避乱秦蜀，衣食不给，不免求告于人，然子美不苟求。或以文换得，如上，或求旧年故友，如高适、严武等。噫！老杜亦可谓索之有道焉。读“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等可知。

144.《百忧集行》前二联尽用俗语，置之乐天集中可也。惟后四联备集穷愁之相，可为定居浣花草堂后困窘生活之代表也。“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当此际，虽老聃、庄周抑何以清净自处乎？实不知杜子诗兴竟能从饥肠中来。小子问：“何杜甫之诗愁且多乎？”余曰：“是饿出也，至于多，才能、恒心使之然也。”

145．《徐卿二子歌》他人可作，老杜不可作。虽礼寿之诗难脱套数，骅骝困于磨道、?楠支于茅蓬，余仍为老杜心酸焉。违心语，何人能免？

146．《赠花卿》作美乐诗、讽谏诗皆能有得，何需辨歌伎、惊定耶？

147．“莫笑农家腊酒浑”直从子美 “莫笑田家老瓦盆”拈出，然《游山西村》胜《少年行二首》多矣。剑南扣题布句，全诗无一处有“游”字，而“游”意无处不在。颔联借景抒情，情理交融，槐聚以为“题无剩义”，甚是。《少年行》首作自慰语，次作及时行乐意。后人欲取，取何？

148．公曰“交态知浮俗”（《赠虞十五司马》），古今不异也。小人之交，交以利，利尽情去，情去交绝，乃移商贾之道于交友也，虽奉经典、道子曰，岂能雅乎？引车卖浆之徒，生计之外无它，俗得实在，而舞文弄墨之辈以利交、以势交、以时交，花言巧语，言不由衷，睡时是人，醒来是鬼，假话满口，唯屁是真，去引车卖浆之徒既远，去交友之道何啻千里万里？真真俗不可奈也。

149．咏物无寄托，落入有韵物志矣。杜咏物诗多，且多意不在形，盖无相重复者。《白丝行》，赞坚白守贞之士不随人荣辱也；《月》，忧国政也；《瘦马行》，悯弃掷不用也；《义鹘行》，美侠义仁勇也；《天河》，歌君子自信也；《初月》，感时伤遇也；《归燕》，显弃官不遗世也；《促织》，发客思也；《荧火》，斥阴险小人自有恶报也；《蒹葭》，伤贤才失意也；《苦竹》，嘉君子避世也；《废畦》，悲弃落也；《秋笛》，感征人也；《空囊》，见安贫也；《病马》，怜老弱也；《蕃剑》，言重才不问出身也；《铜瓶》，感兴废也；《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哀变化也；《江亭》，见道心也；《落日》，显幽情也；《朝雨》，托隐情也；《恶树》，斥恶人得势也；《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伤时事也；《病柏》，言宗社末路，君子远废，小人为奸朝内也；《病橘》，伤贡献劳民也；《枯?》，伤民困于重敛也；《枯?》，叹用舍失道也；《丁香》，戒为名丧身也；《丽春》，赞守志不移也；《栀子》，孤芳自赏也；《??》，知足安命也；《花鸭》，敛志守能、免遭妒忌也；《海?行》，期有遇也；《花底》，感妍华易谢也；《柳边》，叹时光迅速也。咏物之作，古今诗人胜老杜者鲜也，钟惺一段大得我意，曰：少陵如《苦竹》、《蒹葭》、《胡马》、《病马》、《??》、《孤燕》、《促织》、《荧火》、《归燕》、《鹦鹉》、《白小》、《猿》、《鸡》、《麂》诸诗，于诸物有有?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劝戒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嘿者辩，咏物至此，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也。

150．才近易相知。老杜“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真可作李青莲千年旌表。

千堆雪

151．以燕为题者，如《归燕》（不独避霜雪）、《双燕》、《归燕》（闻道今春燕）、《双燕二首》（万里衡阳燕、欲雪违胡地）、《燕子来舟中作》等，已见纷呈，散于它篇之咏燕句（包括以燕为喻句）亦多见新颖也：“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李监宅二首》其二）、“五圣联龙衮，千官列燕行”（《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奉留赠集贤院崔国辅于休烈二学士》）、“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去矣行》）、“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曲江对雨》）、“老燕春忍饥，哀号待枯麦”（《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巢边野雀欺群燕，花底山蜂远趁人”（《题郑县亭子》）、“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立秋后题》）、“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题省中壁》）、“时哉高飞燕，绚练新羽翮”（《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徐步》）、“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九首》其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条”（《朝雨》）、“寒鱼依密藻，宿燕聚圆沙”（《草堂即事》）、“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迹三首》）、“旗尾蛟龙会，楼头燕雀驯”（《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柳边》）、“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一）、“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春归》）、“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题桃树》）、“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其一）、“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其二）、“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春日江村五首》其四）、“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赤霄行》）、“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喜雨》）、“即看燕子入山扉，岂有黄鹂历翠微”（《十一月一日三首》其三）、“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秋兴八首》其三）、“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即事》）、“局促看秋燕，萧疏听晚蝉”（《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白有诗凡四十韵》）、“水花分堑弱，巢燕得泥忙”（《乘雨入行军六弟宅》）、“楼上炎天冰雪生，高飞燕雀贺新成”（《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鸣?随泛梗，别燕赴秋菰”（《远怀舍弟颖观等》）、“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湘夫人祠》）、“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发潭州》）、“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入乔口》）云云，不可尽录，是后人于诗中燕子无以措手也。

152．王嗣爽《杜臆》:“（公）故亦不轻与人论文，‘重与细论文’则须李白。”此话不确。《赠高式颜》：“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式颜，高适族侄也，文笔不及适。《怀旧》：“自从失辞伯，不复更论文。”辞伯者，苏源明也，《新史》云其雅善甫，甫以情近可论文许之。《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范邈、吴郁，常人也。《弊庐遣兴奉寄严公》：“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 严公，严武也。如颜、邈、郁辈，老杜亦以“论文”相望，况高适、严武哉！故于老杜“论文”之解不可太泥，“公素以文自负”，“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赠毕四曜》）,公之左右，几人真能与老杜对席谈诗？多应酬语也。暮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方一语道破！

153．“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堆”（《所思》）、“却寄双愁眼，相思泪点悬”（《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皆写悲情之奇句，有情有象。

154．上元二年后，公之诗中“病”字渐多。“卧病荒郊远”（《王竟携酒高亦同过》）、 “衰谢多扶病”（《观作桥成月夜舟中有述还呈李司马》）、“柴门老病身”（《赠别郑炼赴襄阳》）、“惟将迟暮供多病”（《野望》）、“江边老病虽无力”（《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其一）、“贫病他乡老”（《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衰病成老翁”（《客亭》）、“扶病送君发”（《赠韦赞善别》）、“难招病客魂”（《寄高?》）、“种药扶衰病”（《远游》）、“惟将迟暮供多病”（《野望》）。上元二年，公五十焉。

155．《重赠郑炼绝句》、《题?县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乃老杜为清官廉吏一歌也。

156．《旧唐书•文苑•杜甫传》：“甫性褊燥，无气度。”《新唐书•杜甫传》：“（甫）性褊燥傲诞……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老杜《畏人》：“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屏迹三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鸟下竹根行，龟开萍叶过。年荒酒价乏，日并园蔬课。犹酌甘泉歌，歌长击樽破。”《寄题江外草堂》：“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仇氏于《旧唐》句后注曰：“此句当删。”何哉？岂甫之《畏人》、《屏迹三首》其一亦当删乎？老仇厚道，为先贤讳也。老杜旅食京华十年而不为所用，岂于秉性无关乎？??余不之信也。


157．写贵介子弟，老杜、王摩诘、吴象之均有《少年行》。杜：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素酒尝。王：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吴：承恩借猎小平津，使气常游中贵人。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杜作不如王、吴，盖失于浅白，诗义瘦矣。

158．《戏赠友二首》（元年建巳月），真卑俗不堪，是就人拟诗也，此类作品大多一时兴致所至，随手涂抹，是以后之学杜者不观可矣。

159．老杜爱作无可之想。间或迂阔，亦颇觉开怀。茅屋风雨，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益州石笋，人皆猜疑，曰：“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泛滥河水，曰：“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追剿叛军，胜利在即，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边寇为乱，生活不宁，曰：“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袁晁起浙右，曰：“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外祸内乱，涂炭生民，曰：“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阻雨不得归?西甘林，曰：“安得辍雨足，杖藜出岖?。”兵燹赋敛，民不聊生，曰：“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崔旰祸乱，故乡难回，曰：“安得随鸟翎，迫此惧将恐。”吐蕃侵扰灵?，京师戒严，曰：“安得突骑只五千，?然眉骨皆尔曹。”苦寒难耐，曰：“安得春泥补地裂？”

160．老杜《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风筝吹玉柱， 露井冻银床。”青莲乐府《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床，井栏也。《乐府歌辞•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 梁庾肩吾《九日侍宴诗》曰：“玉醴吹花菊，银床落井桐。”宋人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五引僧惠洪《冷斋夜话》十二事云：“嘉?中，河滨渔者网得一小石，石上刻一小诗曰：‘雨滴空阶晓，无心换夕香。井桐花落尽，一半在银床。’银床，井栏也。莫知谁作此诗。”此乃唐人无名氏《河中石刻》也，见《全唐诗》卷七八六第十七。床，作“井栏”，唐以前乃常识，虽贩夫走卒皆识其意，唐至清末，历代学人昭昭字在。近读学报，金陵某院长自称考证出“床”是“井栏”，与某“名士”自称考证出马戴为江苏东海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使天下学人笑倒！该先生引《康熙字典》、《辞海》、《辞源》等言“床”为多义词云云，其不知，上列诸工具书“床”之义项仍有缺失，唐时尚有“井架”一义常用。《名义考》：“银床乃辘轳架，非井栏也。”李贺《后园凿井歌》：“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此“床”即用之。吾师曰 “名物百工皆有助于诗”，余知之矣。

千堆雪

161．《越王楼歌》胸襟气韵皆逊王子安《藤王阁诗》远矣。知老杜也有不能处。

162．公至陈拾遗子昂故处，加意留连。赋学堂遗迹：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赋故居：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此皆借故兴怀，不惟吊子昂也。古今英雄相惜，杜拾遗说陈拾遗，实是同一种诗心。

163．古人读书，含咏酝酿，苦思冥想，往往妙从静来，得常人所不得。宋人张表臣撷评杜诗二十九联皆至语，是真知杜诗者。表臣功夫，余不及焉，特将《珊瑚钩》相关文字厘清舛误，补足出处，备记于下，以警余浮躁之心：
予读杜诗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功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江上》），叹其含蓄如此；及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蕃剑》）、“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奉赠严八阁老》），则又骇其奋迅也；“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田舍》）、“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春日江村五首》其三），爱其清旷如此；及云：“退朝花底散，规院柳边迷”（《晚出左掖》）、“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则又怪其华艳也；“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促织》）、“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嗟其穷愁如此；及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笑时花近靥，舞罢锦缠头”（《即事》），则又疑其侈丽也；至读“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行次昭陵》）、“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重经昭陵》），则又见其发扬而蹈厉矣；“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重经昭陵》），则又得其雄深而雅健矣；“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北征》），则又知其许国而爱君也；“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夏日叹》）、“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无家别》），则知其伤时而忧民也；“不闻夏周衰，中自诛褒妲”（《北征》）、“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斯则隐恶扬善而春秋之义耳；“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九成宫》）、“天王守太白，伫立更搔首”（《九成宫》），斯则忧深思远乃诗人之旨耳；至于“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风帆倚翠盖，暮把东皇衣”（《幽人》），乃神仙之致耶；“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赠蜀僧闾丘师兄》）、“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谒文公上方》），乃佛乘之义耶！呜呼！有能窥其一二，便可名家，况深造而具体者乎！此予所以稚齿服膺、华顶未至也。

164．老杜用三“幽”词：
幽事，多用作闲暇事。《屏迹三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早起》：“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屏迹三首》其二：“衰颜甘屏迹，幽事供高卧。”《北征》：“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九：“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星。”
幽栖，多用作隐居。《畏人》：“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范二员外邈吴十侍御郁特枉驾阙展待聊寄此》：“幽栖诚简略，衰白已光辉。”《崔驸马山亭宴集京城东有崔惠童驸马山池》：“萧史幽栖地，林间蹋凤毛。”《有客》：“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水宿遣兴奉呈群公》：“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奉引滥骑沙苑马， 幽栖真钓锦江鱼。”《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寄柏学士林居》：“叹彼幽栖载典籍， 萧然暴露依山阿。”
幽居，多同“幽栖”。《屏迹三首》其一：“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客至喜崔明府相过》：“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晚》“人见幽居僻，吾知拙养尊。”《遣意二首》其一：“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此皆既写实，又见心态也。

165．“儿” 于诗中作衬字，不易用。老杜《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及《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无不熨帖、雅致。古诗亦有用此俗字而不俗者，如孙光宪《采莲》“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李君玉《钓鱼》“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及《赠琵琶妓》“我见鸳鸯飞水去，君还望月苦相思。一双裙带同心结，早寄黄莺孤雁儿”、卢仝《悲新年》“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还听百舌儿。太岁只游桃李径，青风肯换岁寒枝”皆如此。

166．“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述古三首》其一），进退之义，非特贤人须知，畎亩?罟之人亦宜知之。成人、远祸、持家、兴业，皆有进退之义在焉，能不慎乎？

167．“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述古三首》其一），皆老杜直取经史也。公之于经史，用功尤深。

168．“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亦物亦心，重在心，寄忧喜参半之情、进退不定之思；“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 杨广《望海》），直写远目所见，徒绘形也。杜句不尽合情理，合诗理；杨句合情理，远诗理。若论蕴藉，杨不如杜。

169．“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天涯故人少，更益鬓毛斑”（《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余读之不觉为老杜语，则区区望云之心也。好诗写一人情怀，千万人情怀也，人所以爱之、诵之、传之焉。

170．宝应、广德间，虽文网疏阔，老杜仍恂恂焉、??焉。“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泛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念我能书数字至， 将诗不必万人传”（《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只以酒思相许，盖诗中伤时忧国句多，忧谗畏讥也。

千堆雪

171．读老杜七绝，总似见着半幅好山水，物色未尽，偏偏裁去。人云老杜短于此体，或有之，然是自比诸体而言。

172．井。裴?《史记集解•夏本纪》引包氏曰：“方里为井。”《周礼•考工记•匠人》：“井者，方一里，九夫所治之田也。”《汉书•刑法志》：“地方一里为井。……一同百里，提封万井。”《初学记•居处部•市第十五》引颜延之《纂要》：“古者二十亩为井，因井为市。”老杜用“井”字甚多。《登牛头山亭子》：“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其一：“孤亭凌喷薄，万井逼舂容。”

173．解诗不易。时相隔、地相远、俗相异，得其事难；年相殊、好相叛、德相迥，得其情难；识相别、能相远、智相乖，得其才难。抑或心有遮掩、事有忌讳，藏幽事于深府，埋隐情于九曲，越发使人不可琢磨也。所谓解诗，唯能解可解之处耳，而诗之魅力，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何必达诂耶？能诂“透”之诗，于诗味必不厚也。


174．“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写尽老杜西南飘泊情状。

175．“穷愁但有骨”（《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值得玩味。仇氏以为自慨，恐未尽意。

176．甫用“丧家犬”，比无所归依也，多无贬义。《奉赠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纵壑色，今如丧家狗。”犬之所比，盖有时焉。如：《史记•孔子世家》:“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晋书•夏侯湛传》：“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行不胜衣，言不出口，安能干当世之务，触人主之威，适足以露狂简而增尘垢。”

177.“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虽有可贵处，终是老杜自慰语。天子再出，兵燹不息，老弱贫穷如老杜敢爱死亦无处死矣。“江边老翁错料事”（《释闷》），国事乎？家事乎？

178．“平生江海兴，遭乱身局促”（《南池》），然若无天下干戈，老杜终是一阁臣也，何能成忧时伤世之一代诗宗乎？

179．“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老杜所期于严武者，荐举也，米粟也，一生襟抱向谁开？皆开向郑司户、苏少监也。

180．读《别房太尉墓》，便知老杜当初谏留房氏无私情。

飛花花主

问好坛主~思念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