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 文/洛水卿卿 一
越来越感觉到,外婆真的老了,素日里红润的面庞变得干瘪,向里塌陷着,头发也脱落了大半。四月的天,还常戴着顶线编的帽子。身上已瘦得没一丝重量,象是来阵风就会被吹倒。
外婆的家住在海滨,一幢古老的仿欧式二层小洋楼,近百年的建筑历经风雨写满沧桑却屹立不倒。小楼四周是一道漆成暗红色的矮栅栏,栅栏里种满了花草,春天来时便热热闹闹地开起来。楼后头的空地是外公的领地,有一畦菜蔬蓬勃勃地生长着。菜地的一头外公移了一大丛翠竹来,冬夏常绿,竹上常有鸟鸣,悦人耳目。竹丛正对着外公的书房,其时算是画室,窗上长年挂着黑红两层的丝绒窗帘,窗下正盛开着几树火红的杜鹃,秋天时便会有金丝菊盛开。外公就住在画室,偶尔他也会打开窗子掀起窗帘一角,对着那丛翠竹发愣,而外婆是不屑看一眼的。外婆一直住在楼上,很大一间卧室,铺着腥红的纯毛地毯,室内妆台壁橱一应俱全,一张大大的欧式铜床,还有一个久不曾用的镂花壁炉。不知道外公外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分居的,妈妈说从她记事起就没见外公外婆在一起住过。外公外婆大舅舅再加上妈妈,一家人就这么客客气气地过日子。
外婆的先祖是清朝的举人,曾到大不列颠留过学,做过一任知府,政绩颇佳,官声也颇好,给这个海滨小城做了几件荫福子孙的好事。若查起来我们这的地方志还可见有先祖遗踪。外婆就出生在这样的人家里,算得上是大家闺秀,兼且又读过很多书,这在她们那个年代里很不容易的事,偏偏外婆的父亲又是个极开明的人,送外婆去上海读了大学,外公和外婆就是一起从这个海滨小城出去读书的,只不过外婆读的是国语,外公学的是美术。外公的祖上在小城里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只是父亲早死家道中落,和寡母守着城外几亩薄产渡日。外公外婆两人一起出去读书再一起回到小城,没出意外地外婆就嫁了外公。因为外婆是独女,外公的母亲后来也去逝了,外公外婆便一直住在外婆家这幢小洋楼里。再后来有了大舅舅和妈妈。
看过外公的画和外婆学生时代的照片就知道,外婆年青时很漂亮。其时打我有记忆时起就觉得外婆好看,也一直艳羡着外婆的美丽,哪怕她年纪大了,身上却总有一股学不来的风韵。如今,她真的老了,丰腴的身子变得越来越羸弱。前年外婆做身体检查时查出患了胃癌,曾做过手术,术后一直做着化疗,但病情仍旧一点点恶化着。生命就是这样,要去时无论怎样挽留都留不住。即便这样,每个礼拜天外婆都一定要去附近的那个小教堂做祷告。
那附近有个小教堂,建起的时间和外婆家的小洋楼稍早一点。也是仿欧风格,由各种几何形状拼组在一起,在一群现代派十足的楼群里显得很突兀,也挺另类。教堂的顶部有个小小的钟楼,据说那里面曾有过一口大铁钟,只是破四旧时被拉去大炼钢铁。教堂一直没有人修护,破败得很多处墙皮脱落,落出里面的青砖,偶尔上面还会有小孩子乱画的粉笔印迹。教堂周围用高高的铁栅围起来,新近漆成的黑色油光锃亮。铁栅里大片的荒草,门口处还有两三树白玉兰,四月时白玉兰盛开,粉白色的略带点暗紫,孤独寂寞地开放,旁边除了杂草,只有一树同时开放的迎春伴着岑寂的它。教堂里的神甫许多年前就已经回国,这里荒废了很多年。倒是近年来城里多了很多信奉天主的人,大家常聚到这里来做礼拜,也常有人来打扫,废弃了许久的小教堂又热闹起来,但也只限于礼拜天,平常的日子里依旧如那几树玉兰一样静静地开放。
外婆每个礼拜天都要来小教堂作祷告,这成了家里的惯例。只是以前从来都是她一个人来,这两年因为身体的缘故,每次都要由我陪着外婆来。她穿好衣服,颤抖地拿起圣经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絮叨着:“我去做礼拜,你别走啊。”外公依旧低着头看他的报纸,嘴里只“噢”地回了一声。好象外婆每回走时都会这么嘱付外公一句,象是怕外公会趁她不在家时偷偷离开一样。而每次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也是找外公,直到看见外公好好地呆在家里才放下一颗心。原来一直不懂既然外婆这么在乎外公,为什么不象爸爸妈妈一样住在一处,还要和外公分居,甚至一分就是几十年,后来年龄大了,渐渐地知道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就在大舅舅八岁的时候,外婆又怀上了妈妈,这时候外公去外省一个山区采集素材,这是外公的工作。每年外公都要走上几个月甚至是一年,外公和外婆也都习惯了分别的日子。只是这一次不同,外公一去竟有两年多不回来,给家里的信也越来越少。妈妈一岁半时会叫爸爸了却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没见过。初时外婆倒没着急,她不相信别人所说的外公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的话,只是后来,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外公的画倒是给单位寄回来不少,人却一直不见回。外婆每次催他回家时他都回信说快了快了,再画阵子就回。再后来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外婆等得急了便把妈妈和小舅舅托给城里的亲戚,一个人去那个山区找外公。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外公外婆一起回来了,谁都不晓得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此外公外婆就开始分居直到现在。后来恍忽听大舅舅和妈妈说,外公在外面又找了个女人,从此外公的行踪也被外婆看得紧紧的。
二
外婆虔诚地唱着赞美诗,身边是她那些信教的兄弟姐妹。听不清他们唱的都是什么,但是我很喜欢听,幻想着有一队穿着白衣的天使手捧着点燃的蜡烛缓缓走过。他们并不排斥我看他们做祷告,只要我能安静下来不吵不闹就行。好象外婆年青时候并不信教,那里海边的人多半信奉的是玛祖娘娘。妈妈说外婆是在她出嫁以后才开始信教的,我想可能也是因为孤独吧。
她干枯的手抚在我头上,涩涩的。这时候的外婆和我见到的挂在二楼楼梯口的她年青时的画像相差极大,那里的少女还梳着齐耳短发竹布衣裙,背着黑色的布书包,怀里抱着一大束盛开的白玉兰。阳光打在她的脸上,那样的明媚健康。而现在,却已垂垂老矣,生的气息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散去。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利剑,一道一道的剑痕划下,人的脸上便出了皱纹,心里也留下无限的伤痛。
“外婆老了,外婆真的不行了。”外婆抖抖地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再向前不远处就到了海边,各种各样的礁石被海水冲涮得干干净净,海水激起的泡沫就淤在石下。偶尔在哪块礁石下面还可捉到一两只小蟹子,张牙舞爪的很是逗人喜爱。
外婆就坐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上,看着我在海边跑来跑去,捉蟹子捡贝壳。每次外婆做完礼拜后都会来海边坐一会,说一句:“囡囡,捡点贝壳回来。”然后就开始念叨着那些褪了色的往事,自言自语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不知为什么,她这个年纪,也许刚刚发生的事情一转身就会忘掉,可多年以前的旧事说起来却头头是道,那么的清晰,仿佛一切正在眼前发生。她常说起她和外公读书的那座城市,说起她站在法国梧下做外公的模特被美院的学生们围观时的场面,说起外公第一次的画展,里面竟有大半的画是以外婆为模特画出的。说起她最喜欢的一张画,就是在这海边画的。她穿着竹布裙光着脚在浅滩里跑来跑去,和我一样,捡石子,拾贝壳。外公就在那边平地上对着她画画。外婆手很巧,常把捡来的贝壳粘在一起做成各种形状的小鸟,手工细致,有些甚至比商场里卖的工艺品还要好看。外婆做好的小玩意就摆在家里客厅那个红木阁子上,妈妈说那只红木阁子比她的年龄还要大。但这些,外公从来都是不看一眼。外公整天要么呆在画室里不出来,要么就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仿佛家里的一切事都与他无关。
没多久,外婆终于倒下了,不是在家里,而是医院那张洁白的病床上。她也再不能去做礼拜做祷告,清醒时就躺在床上哼两句赞美诗。外公偶尔来医院看她她也不理,自顾自地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
外婆去的那天,外公大舅舅妈妈爸爸和我都在身边,外婆只朝着外公说了一句:“这回可遂了你们的心了。”笑笑便去了。外公给外婆的坟前立了块小小的石碑,亲自刻下外婆的名字:杜兰若之墓。这时候我才知道外婆原来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想想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短得只这么一句话一切就都结束,画上了个句号。
办完外婆的后事大舅舅就回上海了,妈妈和爸爸也回去了,外公家只有我和外公一老一小。外婆活着的时候我很少和外公在一起,对他一直有点惧怕,也常常躲着他。外公依旧每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出来。外公的画室以前是时常上着锁,平时都是外婆喊他出来吃饭,现在外婆去了,每天换由我喊外公出来吃饭。一次我进去叫外公吃饭时,发现外公正对着的画室对面墙上一幅中国画发呆。那幅画装裱得极精致,大概是外公亲手裱制的,我就亲眼看见过外公裱画。画上一丛青青翠竹为背景,竹旁立着一个手把书卷的古代仕女,细眉细眼,体态婉约,别有一番韵致,后面是一带远山。不知为什么,只一眼我便喜欢上了她。当时外公正仰坐在红木摇椅上,一本书滑落在脚旁。画室里很凌乱,一点都不象别的地方那样纤尘不染。外婆一直是很爱干净的人,甚至有点洁癖。但这里却是外婆在世时唯一不曾踏足的地方,也是家里唯一属于外公的领地。现在想来外婆不进这里大约也是因为这幅画吧。外公呆看了会,发现我立在他身旁便抚了抚我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声走吧,吃饭去,然后就用一块软布帘把那幅画遮上。
画室的门被外公紧紧锁上,他出门了,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再回来时外公带回来一个女人,瘦瘦的,白晰的面庞,眉眼淡淡,精明干练的样子。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脸上有一点细碎的皱纹。
“这是你新外婆,记得以后叫外婆。”外公喜滋滋地说,一件蓝色的T恤,纯白的长裤,新剪的头发,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偷眼看去,总觉得这新外婆很眼熟,却说不清在哪里见过。新外婆很严肃,人也挑剔,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她和外公住在楼下客房里,里面收拾得清爽干净。家里所有属于外婆的东西,包括以前外公为外婆画的那些画都放在外婆原来住的二楼上,平时只打发吴嫂上去打扫。而外公的私人领地也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新外婆常进去收拾里面凌乱的东西。
妈妈来看过外公和新外婆后,叹了口气,对我说:“囡囡,和我们回家上学去吧,下学期你就应该上一年级了。”这样我和妈妈一起回到家里,不久便成为一所小学校的学生。
三 再去外公家时已经放暑假了,因为爸爸出差妈妈要学习,没时间照顾我。
外公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那样干净清爽,庭前开满鲜花,墙角边还有一架木香,那是外婆去世那年移来的,如今已爬满一面墙,香气细细淡淡。只是院子后面外公的小菜园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一丛不知何时移来的幼细的翠竹。
对于我的到来,新外婆并没表示有什么不满,安排好我的住处后,就吩咐吴嫂做些我爱吃的饭菜。只是我倒有点不习惯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那是一种亲近里的疏离,热情里的冷淡。我更加想念外婆。每次想她时就悄悄去她原来住的房间静静地呆上一会,看看外婆的那些画,听听她留下的唱盘,好象又听得到她又在耳边不停地唠叨。
外公画室的丝绒窗帘一直挂着,从不打开。他又象以前外婆活着时一样,常常闷在屋子里不出来。记得新外婆初来时每天傍晚外公都会拉新外婆去海边走走,可自从我来外公家就没见过他们两人一起出去过。外公的饭菜也多半在画室里吃,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秘密,画室里多了一张床,外公的被褥就铺在那张床上。不知道外公和新外婆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之间很少说话,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少有。我来后,外公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些。他时常把我叫到他的画室里,让我在这里写作业,他就静静地坐在那一直看着我写。这在外婆活着的时候是没有过的。外公说他很久没动笔了,我也看到他案头并没有什么新画,只有一幅渲染了一半的山水。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从不信奉上帝的外公居然也常捧起外婆留下的那本圣经读,只是从没见过外公去那家小教堂。我常想,如果外公要去那家小教堂,也一定会叫上我。
外公墙上那幅画一直用软帘遮着,偶尔见他打开看上一眼,再叹口气,拉上。
一次我好奇地问外公:“这画上的人是谁呀?”外公笑了笑,说:“你看呢?”我凝视着那仕女的脸,娟秀如月,眉眼细细,便福至心灵地说:“是不是新外婆啊?”外公看着那幅画,说:“曾经是。”我说:“这张画像象是天上的仙子,比外婆的那张好看。”外公笑着说:“那外婆呢?”我想了想,回答道:“外婆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外公问:“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说:“仙子是画里面的,只能远远地看着,而上帝赐予我们的,却能天天陪着我,给我唱赞美诗。”外公念着这两句话,默然无语。
海边的暑天不很热,却总是湿漉漉的,衣服总象是晒不干,弄得人身上心里都是潮乎乎的。中午家里的人都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后院外公画室的窗下花丛里捉蚱蜢,忽然听到新外婆和外公在画室里说话,新外婆说:“把这幢房子卖了,我们回山城去住。”外公低低地说:“不,这是兰若的嫁妆,我不能卖。”“那把房子交给你的孩子们,我们俩个回。”外公不再说话。我想外公真的要走了,是要去那个叫山城的地方,心里很难过。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外婆那句话:“你别走啊,我一会就回。”外公再低低地回一句“知道了。”要是外婆能回来就好了,那外公再也不会离开。
爸爸出差回来就把我接回家,我偷偷和妈妈说外公好象要走,妈妈只是叹了口气,要我去睡。那天晚上我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和在上海的舅舅打了很久的电话,然后妈妈哭了。
日子就这样悄悄流逝着,我依旧上学,就是妈妈常让我给外公打电话。电话里外公从来没说过他要走,我想他肯定是舍不得离开,因为这座城市里有我,有妈妈,我也相信天堂里的外婆会时常回来提醒他不要离开。
一天我正在上课时爸爸来接我,他说外公去逝了。明明昨天晚上我还和外公通过电话,他说他正在画一幅画。我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说:“是仙子。”
我和爸爸来到外公家,外公已经换好了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安详地睡着。妈妈已经哭红了眼睛,新外婆呆坐在床前矮凳上,也是泪流满面。听说外公是掉进海里淹死的,可是我很奇怪,据我所知,外公的水性是极好的,虽然年纪大一些,但却常去海边游泳。大舅舅也从上海忽匆匆地赶回来,家里还来了一个陌生男人,山城来的,是新外婆的儿子。妈妈让我喊他舅舅,觉得他长得是和大舅舅有一点象。
外公安葬后新外婆不顾大舅舅和妈妈的挽留就要和她的儿子回山城了,临走前她去外公的画室里收拾着外公旧作,最重要的当然是那幅装裱得极好的仕女图。我悄悄来到画室想再看一眼外公的画,却发现外公的案上有一幅刚刚完成的画,墨迹新鲜,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画上果然是个古装仕女,窈窕多姿,立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细看眉眼时却不似旧幅上的那个人。新外婆看我一直盯着这幅画,她强笑着说:“这画画的是你外婆,画完这幅画后你外公就去了。”我忽然想起外公那晚电话里说过在画仙子,却没想到画出来的却是外婆。
新外婆走时只带走了外公一幅画,那幅挂在外公画室墙上的画。我想那一幅肯定是当年外公在山城里给她画的,因为我知道那时候外公家还没有竹子。
我听到大舅舅悄悄地和妈妈说,有人看见是外公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海里的。我并不难过,因为我看到了外公在外婆那本圣经上留下的一句赞美诗:全因为你,令我一生都佳美,你令我生命从空虚化做传奇;唯独你是我拯救,我总不至死,直到永远,从心底赞美!
我知道,外公一定是去找外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