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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小说]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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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6 15:50:30 | 显示全部楼层
9.让咬几口咬几口

    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东港路一号,“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门前,两辆黑色奥迪车,亮着警灯一前一后快速驶入。
    最近几天,正是河山省委一年三次召开全体会议的时候。同为省委委员,市委书记单羽、市长武侃,此刻都不在家,专职副书记、纪委书记,也都去中州列席会议了。这两辆奥迪车上,分别坐着常务副市长,也是现在四海排名最高的领导高立,以及另一位常委、政法委书记孟继周……
    赶往开发区的路上,一份简明通报,已经通过手机传给了高立:当晚八时二十分左右,“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中控室发生火灾,原因尚不清楚,很快蔓延到附近生产、储存着数量不详有毒危险品的厂房和仓库,原因依然尚不清楚。
    按理说,厂区各主要建筑之中、之间,都有相应的防火、隔火设施,如果运行正常,不该,至少不该这么快就火烧连营。刚刚发生爆炸的,是厂区二号仓库,据值班讲,爆炸发生时,仓库管理人员已经撤离,应当没有造成直接伤亡,太大直接伤亡。
    真正比较麻烦的,是与二号仓库相邻的几座厂房,现已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这种化工企业,都是日夜倒班生产,人歇机器不能歇,就像炼钢厂的高炉,一旦熄火就废了。接警后,救援力量迅速赶到,在距离火场几百米外,一处视野较好的简易房内,建起了临时指挥所。
    奥迪车停在简易房前,还没来得及进入指挥所,高立和孟继周已经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声。走进去,争吵的双方,一个是四海市消防支队党委书记、政委宁戚,前不久,原支队长上调省总队,暂时也由他代理,另一个,是四海市武警支队,严格点,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四海市支队支队长严可伫……
    如今,无论副师级大校军衔,准确说警衔的严可伫,还是正团级上校衔宁戚,配戴的都是武警序列臂章。可事实上,若放在十年以前,他们二位,穿的全是陆军军装:
    那时候的宁戚,正在新疆军区服役,担任某摩步团政治处处长。
    由于该团驻地位于少数民族聚居区,为加强彼此间的了解和团结,所谓了解和团结,每逢节假日,团里都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共建活动,有时还会请附近清真寺阿訇,为官兵们讲解相关宗教知识。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么干,更多的,无非是做做样子,充其量算统战,可没想到,真有人走了心,居然还是专管思想工作的政治处长宁戚。一直负责阿訇接待工作,一来二去就熟了,不知是宁戚真有慧根,还是精通几种语言的老阿訇口才好,没过多久,读军校时就入了党的宁戚,竟然真皈依了安拉,举行洗大净仪式,据说还起了教名。
    虽然军区并没有汉族官兵不能信教的硬性规定,但最终还是出了差错。皈依后半年,宁戚所属摩步团奉命执行某“处突”任务,出身政工系,一贯有硬汉之誉的宁戚,关键时刻“执行命令不坚决”,险些惹出大祸。
    事后,宁戚受到上级通报批评并背了处分,甚至一度打算,一度有人打算让其强制复员,好在口碑一直不错,还曾多次立功受奖,加之本人说什么不愿脱军装,师团两级军政主官拍了胸脯,这才勉强保下来。新疆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愿意接收他的单位,只好转为武警编制,回到河山老家,先坐了一段时间机关,后调到四海消防支队任职至今……
    比起宁戚,严可伫的经历就多少有点儿无厘头了。
    自大头兵一路干上来的他,不仅军龄比宁戚长不少,而且从入伍起就是正牌野战军。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严可伫“工种”稍微特殊了些,从新兵连出来,分配到某军犬大队,先养了两年狗。
    好在是金子总要发光,没过多久,慧眼独具的领导们,便发现了严可伫的优点,敢喝酒。之所以要说“敢”,而不是“能”或者“会”,因为他的酒量并不大,“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不消半斤,就开始满嘴胡话、打把势卖艺了。若放到旁人,没等喝到这个份儿上,早缴枪投降,但严可伫不,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尚存,依旧攥着酒瓶子往嘴里灌,如果能找到嘴的话,谁拦着跟谁急。
    按照地方上的标准,严可伫应该算是酒德酒品很差那种类似,可问题在于,部队上就认这样的。参军不到半年,上至师长政委,下至连长指导员,都知道军犬大队有个“敢喝”的严可伫,每逢重要酒局,总要带上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嘛。就这样,大约是第三次因为酒精中毒入院后,严可伫破格提干,先在首长身边跟班,后重新下连队。当到营长时,赶上大整编,他所在的那支乙种部队,整体调整至武警系统,成为直属总部的十四个机动师之一……
    直接导致严可伫离开一线部队的那次无厘头事件,发生在差不多五年以前。那时的严可伫,已经官至团参谋长,率该团一部赴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某地,参加几年才轮到一回的大型实兵演习。
    演习开始之前,先举行了一次誓师仪式,来自总部甚至军委的不少高级将领,以及地方领导亲临现场。按照程序,参演部队全体官兵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一字排开,连人员带装备,绵延几公里,煞是壮观。众多领导分乘数辆军车,依次掠过,到哪支队伍前,哪支队伍齐声呼喊事先准备好的口号。
    当时,分配给严可伫所率那个团的,是“党指挥我,我指挥枪,党指哪儿,我打哪儿”,站在前方的严可伫先喊一遍,后面三百余名指战员再喊一遍。按理不是什么难事儿,可居然还是让他给搞砸了……
    举行誓师大会的那天中午,严可伫刚刚喝了一顿大酒,是一位已经调到总部的老领导亲自点将。从没近距离见过那么多将星的他,当然得好好表现,结结实实喝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被警卫员拉到誓师大会现场时,仍旧迷迷瞪瞪。
    眼见领导们所乘车辆越来越近,警卫员一面帮严可伫整理好军容风纪,一面小声提醒:“党指挥我,我指挥…… ”
    严可伫笑嘻嘻地一把推开警卫员:“不用你说,我知道…… ”可等真轮到自己时,云里雾中的他,气贯山河、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多年前在军犬大队养狗时,战友们私下里开玩笑的顺口溜儿:“党指挥我,我指挥狗,党让咬谁就咬谁,让咬几口咬几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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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7 17:53:58 | 显示全部楼层
10.以人为本

    在一旁听了半天,高立和孟继周才弄明白,二人究竟在吵什么……
    接警并第一时间随队到达火场后,宁戚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首先当然会同公安部门封锁现场,疏散厂区人员,对逃出火海的伤员组织救护和转移。已经起火的几处建筑物,宁戚并没有贸然实施扑灭作业,一面使用高压水枪进行降温,一面建立隔离带,调集泡沫及干粉灭火车,控制火势,避免其进一步蔓延。
    严可伫抵达厂区,比宁戚晚大约十分钟,救火他是外行,插不上手,只能帮忙做一些维持秩序、协调联络之类的外围工作。但没过多久,严可伫就发现,这里面似乎有问题:初步统计,几处起火厂房、仓库内当班工人,还有数十人处于失联状态,很可能,至少有可能仍被困火场中;可据他观察,虽然宁戚前后调集了四个消防大队、三百多号人、二十几台各式专业车辆赶到现场,但一切救援力量始终集结在外围,直到现在,也没有派遣一兵一卒进入火场救人。
    于是严可伫急了,油汪汪的酒糟鼻,火光辉映下愈发绚烂:“我就不明白了,你还在等什么?时间就是生命,每耽误一分钟,里面的人就多一分危险…… ”
    “既然不懂,就别瞎指挥,”宁戚反唇相讥:“这可是化工厂,火场内又情况不明,厂房年初改造过,图纸都是旧的。起火化学品数量大、品种多,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是避免次生灾害,先努力控制住火情,贸然派人进去风险太大。”
    “怕风险就别穿军装,在家搂老婆带孩子最安全。”
    宁戚没搭理他,和几个支队里的战训参谋一起,研究厂基建部门刚刚手工画成的平面图。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严可伫过去拉宁戚:“赶快进去救人。”
    宁戚甩开他:“我们消防跟你不是一条线,你指挥不着我…… ”
    “那我总能指挥你吧,”说话的是孟继周,现阶段,各级消防部队都由同级地方公安部门代管,军政一体:“现在我命令你,马上进入火场救人。”
    宁戚顿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接受这个命令。”
    “你…… ”
    高立的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瞥一眼,赶紧朝在场的人摆手:“是单书记。”
    众人暂时闭口不言。
    “对,是我,对,我现在就在现场…… ”高立将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左手抽出钢笔,右手往口袋里摸本,随行的市府办公厅主任忙上前帮他扶住电话:“好,好…… 我知道了,马上落实…… 是,是,那您也注意安全…… ”
    “怎么说?”
    高立没有直接回答提问的孟继周,而是转向宁戚:“单书记正在赶回四海的路上,已经先期做出三点指示,”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本子一直拿倒了:“首先,以人为本,将救人摆在压倒一切的位置上…… ”
    “听见没有,将救人摆在压倒一切的位置上…… ”
    高立拉住抢话的严可伫:“其次…… ”轻咳了一下,可能是呛的:“第二,”放低一个声调:“阻止火势蔓延,防止有毒化学品泄露;第三,救助伤员,安抚家属,”随后重新提高声调:“占领舆论制高点,遏制小道消息和谣言,维护社会稳定。”
    孟继周确认高立已经说完:“别磨蹭了,赶紧落实单书记指示,立即进入火场救人。”
    宁戚还是没动。
    “听见没有,马上救人。”
    “单书记可没说现在就派人进入火场,救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怎么没有?”严可伫一把抓过高立的笔记本,并没有翻开,而是像红宝书一样朝宁戚挥舞:“第一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救人…… ”现场烟雾弥漫,气味刺鼻,闻不出严可伫是不是刚才又喝了,也或许天生记性就不好,转眼功夫,“压倒一切”已经变成“不惜一切代价”。
    宁戚并未和他纠缠细节:“以人为本,这是大原则,消防战士也是人,我不能让他们冒不必要的风险。”
    “风险?在家搂老婆带孩子没风险,”这应该是他的口头禅,平时估计没少跟属下官兵念叨:“别说风险,就是送死,也得给我上…… ”
    和当年在锡林郭勒草原上一样,大嗓门的严可伫声遏云天,引得从指挥所前匆匆经过的救援人员侧目。
    大概是觉得有点儿过了,高立用手臂挡了挡严可伫,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语气:“宁戚同志,任何时候,都要讲政治。”
    宁戚并未答话。
    “你说的没错,的确,救火我们都是外行,但别忘了,和政治账比起来,经济账、技术帐,都是小账。”
    “高副市长的话太高深,我就是个当兵的,听不懂。”
    “怎么听不懂?”严可伫又窜了出来:“单书记为什么大晚上往回赶?他赶回来能对救援有实际帮助么?没有,甚至只会添乱,但听到消息还不是立马跳上车,这就是政治…… ”
    高立和孟继周互相看看,皱皱眉。
    “还有,”严可伫又将高立刚要放回口袋的笔记本抢了过来:“这三条指示,有什么实际作用么?没有,他不说咱们也知道,但还是得说,明知是废话也要说,说完还得上新闻头条,这就是政治…… ”
    “好了好了,”再不拦着,一会儿他不定还会说出什么,高立冲身后几个军分区、武警支队和公安局的领导做个手势,示意赶紧把这祖宗弄走:“疏散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可伫同志过去看看…… ”
    距离临时指挥所几百米,就是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厂房,不时传来爆炸声和垮塌声。宁戚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好几部对讲机,参谋和各大队、中队负责人出出进进,不断同一线救援力量保持沟通,却依然没有下达进入火场命令的意思。
    孟继周向前一步:“宁政委,我有必要提醒你,军人,就是要把安全留给别人,把危险留给自己。”
    “我还是那句话,军人也是人,”宁戚转过身来,毫不畏惧孟继周的目光:“你们尽可以去找消防技术公认最先进,那些发达国家的资料,看看在这种情况下,谁会决定贸然派人,往仍在不断爆炸的火场内无谓地冲。”
    “那我就再提醒你一下,你们不仅是军人,还是中国军人,”孟继周似乎也受了刚才严可伫的传染:“我倒要问问我们这位以人为本的宁政委,你口口声声的那些发达国家,哪一个会在各级政府成立二把手挂帅“双拥”领导小组?哪一个会包复转军人工作分配?哪一个打开电视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歌颂军人的文艺作品?哪一个会给军人办专场相亲会?又有哪一个的军队里有你这个党委书记、政治委员…… ”
    正说着,市政府新闻办陈主任跑进来,将一份清单交到高立手中:“门口的媒体越聚越多,让进么?”
    高立简单翻了翻那份清单:“省日报、省电视台、市日报、市电视台,就这四家,每家两个人,其它的,别围在现场,直接带到新闻中心去,先弄点儿夜宵,告诉他们,一个小时后召开发布会。”
    “好的。”
    刚要走,重新被高立叫住:“别让那些记者乱跑、乱拍、乱采,你们派人跟着,尤其是省里那四个,人盯人给我盯住了。”
    “明白。”
    高立转向孟继周以及随行的几位:“咱们去伤员和家属安置点瞧瞧…… ”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过头,身子转了一半,瞟一眼宁戚:“你也听见了,媒体马上就到,是让他们看见你的人列队站在外面看热闹,还是奋不顾身往火场里冲,自己掂量着办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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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8 16: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11.党证

    经事后调查,“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这场大火,准确说,这场大火之所以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叫姚证的人……
    姚证籍贯四海市池阳县,父亲姚克农,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家境贫苦,荒年逃到城里投奔某族叔,大户人家帮佣。解放战争初期,国军某师在四海招兵,姚克农会开车,半哄半骗强征入伍。一年后,该部调往徐蚌,也就是淮海战场,旋即全军覆没,姚克农被俘。“两忆三查”之后,征求本人意见,发放路条盘缠,遣散回到老家。
    那时,池阳已经解放,正在搞土改,姚克农家几代贫雇农,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分得几亩薄田外加牲口。手头又有几个余钱,本拟盖院房子、娶个媳妇,踏实过日子,不想,迎面撞上“镇压反革命”运动。
    此次镇反,原本不应该镇到姚克农头上。按照当时河山省的有关规定,以及四海市土政策,凡在旧军队干过,无论遣散还是“还乡团”,班长以下,只要没有血债一概不问,登记即可,排长以上需集中审查。姚克农大头兵一个,司机算技术系列,授予下士军衔,但没有任何职务,且除了开车什么不干,枪都没发,谈不上血债,按理不该有事。
    可没想到,登记之后,人家一调查,发现姚克农是国民党党员,而且是党部委员,立刻就把人抓了……
    姚克农“入党”的经历,说起来很搞笑。
    那时候的国军腐败透顶,高层基层都一样,嫖娼聚赌抽大烟,今朝有酒今朝醉,姚克农还算本分,也就是偶尔弄个色盅、耍两把钱。有那么一次,连部几个人摸骨牌,把他也叫了上,姚克农有在大户人家干活儿的底子,赌技不错,半天下来赢了不少。输的是连里的指导员(国军也有政工系),算账时,翻遍全身,还差五块大洋。
    赌桌无大小,尤其是军队里,谁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没有赊欠的道理。指导员实在没办法,说要不这样吧,我这儿有张空白党证,折给你抵那五块钱。1924年国民党“一大”,在共产国际顾问的帮助下,仿照苏联模式,军队也有党组织,跟后来的“三湾改编”不谋而合,党部建在连一级,指导员兼干事。
    姚克农起初不愿意,不要党证,要现钱。对方恼了,就是它,爱要不要,你要觉得亏,再加粒花生米(手枪子弹)如何?没法子,人家毕竟是长官,只能认晦气。指导员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以后我会关照老弟,还在职务一栏,给他填了个委员……
    大陆时期的国民党,党员数量很水,尤其在军队中,集体宣个誓就完事儿了,有证件的还真不多。加之那时候四海的镇反搞得比较左,姚克农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真以为有什么问题,定为历史反革命。好在毛主席说过“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判了个无期,直至70年代才放出来。
    因为一场原本赢了的赌局,莫名其妙蹲了二十几年大狱,重获自由时已是满头华发,还有历史污点。凑合找了个地主家,同样没人要的寡妇,和山本(高野)五十六的父亲(高野贞吉)一样,五十六岁上才得了个儿子。起名时,姚克农想了又想,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一张党证,换来半辈子牢饭,原汤化原食,就叫“姚证”吧……
    人们常说,老来得子通常都比较聪明,比如山本,再比如罗斯福、孔子,甚至希特勒。这个规律,在姚证身上似乎也有所体现,只是不像前面几位那么明显,七混八混,三十几岁上,成了家乡池阳县池安镇镇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农村娃,没背景,没靠山,还能指望什么呢?
    河山省内,有不少带“池”字的地名,池阳、池阴、池安、池宁、池源、临池等等,源自一片名叫“池湖”的湖泊。池湖不大,群山环抱间,方圆一百来平方公里,是四海市与齐山市的界湖,以北叫池阳,属四海,以南叫池阴,属齐山。
    多年以来,围绕着池湖,四海和齐山可是没少鸡吵鹅斗。“达则自古以来,穷则搁置争议”,涉及渔业、水产、旅游资源时,翻出各种有的没的“历史依据”,论证自己“无可争辩”的权益主张,可到了该投资搞基础建设时,又都变回谦谦君子,“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相忍为国……
    见荣誉就上倒问题不大,反正照中国人挣钱不要命的发展模式,小小池湖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什么鱼可打、没什么景可看了,是谁的并不十分要紧。比较麻烦的还是那个见困难就让,四海、齐山两市推过来推过去,池湖沿岸水利工程欠账很多,都希望对方多出力,三个和尚没水吃,不少设施还是半个世纪以前建的。
    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四年以前,也就是姚证刚刚被任命为池安镇镇长那年,惩罚终于来了。七八月间,河山省遭遇了有近代气象记录以来,最大规模的短时强降雨,尤以中部为最,几条主要河流,干支流水位暴涨,一度威胁到四海市主城区的安危,防总审时度势,比较了几套不同方案后,决定向池湖泄洪。
    多年来,在池湖流域防汛抗旱工程建设问题上,四海和齐山虽然于权责纠缠不清,但总的原则倒是高度统一,雷声大雨点小,没什么实际动作,成绩却往上报了不少。因此,至少在省水利厅、防总办公室的纸面资料上,池湖始终固若金汤,凭它什么百年、千年、万年一遇,“早已森严壁垒”、“我自岿然不动”。定期不定期的现场考察督导,也被用三温暖和国窖1573对付过去了,于是才让省里放心“压压担子”。
    这下可好,每秒上千立方米洪峰一到,承载能力远低于预期的池湖,立刻不堪重负,几乎所有堤段,均发生大规模漫堤外加溃坝。池阳、池阴两县顿成泽国,三天之后统计战果,死亡、失踪三十五人(水分依然不小),五个在池阳,三十个在池阴。拍脑袋决策的省领导闻讯光火,处罚意见很快下达,池阴县防指总指挥、县长免职,县委书记、水利局局长及相关乡镇领导记过,灾情较轻的池阳县相反,书记、县长等人记过,免去伤亡最集中的池安镇镇长姚证一切职务……
    对于这个结果,姚证是一百一地不服气,作为一镇之长,自己无愧于党的培养、人民的信任。此次抗洪抢险,扪心自问,该尽的责都已尽到,喉咙喊破了,眼睛熬红了,皮肤晒裂了,“三过家门而不入”、“胫无毛”、“手足胼胝”也不过如此,还待怎样?泄洪造成重大伤亡,往大了说是世上谈兵,往小了说是两市领导失职,自己区区一介镇长,一介才上任没几天镇长,水利规划一盘棋,肉食者谋,边儿都沾不上,有什么责任?
    自从镇长被免,姚证一天也没闲着,县里、市里、省里甚至中央,到处申诉,快赶上秋菊了。状当然是没告下来,反倒把相关领导惹毛了,原本只是暂时免职,级别不变,工资照发,等风头过了,换个地方又是一条好汉。见他这么不识趣,寻了个由头,直接开除公职,一了百了,让你小舅子的嘚瑟。
    官是当到头了,连饭辙都成为问题。幸好姚证人缘不错,一个早年间得过他恩惠的老乡在泰瑞化工任PR,听说他的遭遇后,主动伸手拉了一把,将姚证介绍到泰瑞上班。不懂技术,但还算兢兢业业,负责安全生产监督工作正合适……
    爆炸发生的那天晚上,姚证刚好当班安监主管。事故起因,是中央控制室的几个小年轻玩忽职守,凑到一起看球,没盯表,导致某老旧设备过热短路,引起火灾。中控室本身并不易燃易爆,但位置险要,东边连着库房,西边紧挨车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姚证得知火灾发生时,火势其实很有限,连报警都不用,厂里自备的消防力量,就完全能搞定,只要依照早就白纸黑字的处置手册操作即可。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
    虽然来泰瑞工作已有差不多三年时间,可姚证脑子里的那个弯还是没转过来,一有空闲,就会琢磨当初导致自己官路告吹的泄洪事件,及其前前后后:
    别的倒还好说,有件事姚证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时,环抱池湖的池阳、池阴两县中,后者受灾更重,尤其是与池安镇隔湖遥遥相望的池宁乡。死了二十几个,房屋倒塌两千多间、不同程度损毁上万间,水旱田全面绝收,直接经济损失十几亿,相当于全乡几万人半年白干,比池安镇的情况糟糕得多。可事后,池宁乡书记、乡长却都只是记过了事,只是免掉了对全县抗洪工作负总责的防指总指挥、县长。
    泄洪指令下达后,姚证和镇办几个人,大堤上日夜坚守,其中有个小伙子先前在水电站干过,简单计算后,认为大堤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姚证虽然没他懂行,但也直观感觉不靠谱,照当前的水位上涨速度,即使土坝不垮,几个小时后也得漫堤。叫通县防指专线电话,把池安的情况讲了,请示是否通知附近群众疏散,防指的专家们研究后,想“再等等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制造不必要的恐慌。
    挂掉电话,姚证又到堤上转了转,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踏实。几个人蹲在雨中商量了又商量,人命关天,“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冒违抗命令的风险,瞒着县里,将比较危险的几个村子、数千人转移到高处。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姚证当机立断,池安镇后来的局面将无法收拾,比起对岸的池宁只会更惨。
    三四年来,姚证翻过来调过去倒腾这件事,不知哪里卡住了,说什么也想不通。凭什么啊,受灾重的没事儿,受灾轻的反而倒霉,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中控室发生火灾时,姚证正在厂安监部值班室睡觉,冷热交替时节,有点儿着凉,吃了含嗜睡成分的药物后更加昏昏沉沉。被电话吵醒,得知中控那边出事了,姚证只觉脑仁中的某个部位,如金声玉振般叮铃一响,几年都没想明白的事,一瞬间突然通了:
    中国的问责机制,并不是真要追究责任,只是息事宁人的工具而已。细较起真来,都是当差办事,谁该承担责任,谁又不该承担责任,若说责任,真正有责任的,怕是没谁敢,或者没谁能去追究。出了事,根据事情大小,找一个尺寸口径差不多的,一力扛下来是正经,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池宁乡受灾重不假,可恰恰因为它受灾重,不是乡长能充得了数的,这个窟窿才得拿县长去堵。至于别人,舍小家顾大家,车已经丢了,卒子还不少,保一个是一个。受灾较轻的池安镇正相反,这里的车还能保得住,既如此,小卒子就只好对不起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车也好,卒也好,丢也好,保也好,最终无非都是为“遗世而独立”的那个“帅”服务……
    姚证无数次设想过,当初自己还不如不多那个事,爱漫堤不漫堤,请示也请示了,汇报也汇报了,反正是防指不让提前疏散的。事后看来,要是真能多死几个反倒好了,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也省得自己在中间受夹板气。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回可不能再犯傻,病中又刚受了点儿惊吓的姚证,迷迷糊糊地想。中控室那些设备虽说旧了,一台少说也得千八百万,火不是自己放的,但作为当班安监负责人,难辞其咎。别说赔,好容易弄来的饭碗,再丢了咱也受不了啊。
    爱谁谁吧,姚证非但没有启动应急灭火程序,反倒谎称设备故障,将中控室通往危险品仓库和生产车间的防火墙悉数打开。不是说事情越大,大人物越危险,小人物越安全么,正好,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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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9 16:28:44 | 显示全部楼层
12.蓝月亮

    按照星相学,西方星相学观点,当一个公历季度中,出现四次满月,其中的第三次,被称作“蓝月亮”。与此同时,一个公历月份中,如果出现两次新月,其中的第二次,被称作“黑月亮”(亦说蓝月亮是一月两次满月中的第二次,有误),都是灾难降临的先兆。
    无论“蓝月亮”还是“黑月亮”,也无论能不能据之占卜凶吉,究其原因,都是太阳历与太阴历偏差所致。一个公历月,也就是太阳历,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二月不计。而一个月亮回归周期,也就是太阴历月份,理论上的太阴历月份,大约二十九天半,平均下来,两到三年出现一次“蓝月亮”。
    比如这个月,月初一号,也就是解放体育场,进行那场“河山泰瑞”对阵“X南恒力”焦点之战的夜晚,已经月圆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也正好是一个公历季度,一个出现四次满月公历季度中的第三次,下午二时,四海市在位于胜利广场西侧的人民会堂,隆重举行“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公祭暨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有功人员表彰大会”。全市主要领导悉数出席,台下,两千多名各界群众代表身着黑衣、胸戴白丝带、手持一支菊花……
    会议议程,就像长长的名称所昭示的那样,分为两个阶段。
    首先是公祭,市长武侃主持大会,全体起立,为一个月,按日子算几乎是一个月,按月份算是大半个月,大大半个月,大大大半个月前,发生在我市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中不幸身故的十八名遇难者,默哀三分钟。与之相伴,分布在全市各区县的十八个地点,同时拉响汽笛,共同寄托哀思。
武侃宣布默哀毕,市委书记单羽发表重要讲话,和以往的讲话不大一样,语调低沉,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掌声。接下来,由常务副市长、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高立,也就是当初在事故现场指挥救援的那位,代表河山省委省政府、省安全生产委员会、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四海市委市政府、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宣读对“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调查处理意见……
    事故发生将近一个月,公祭,或者说,公祭暨表彰大会,现在看出来了吧,为什么会名那么繁琐,还非要把“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简略下来非常别扭,才姗姗来迟,很大程度上,等的就是这个处理意见。
    死亡十八人,重伤六十余人,直接经济损失近七千万元,按标准,属于“重大事故”,上报国务院,省一级处理。具体说,河山省政府、省安全生产委员会、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成立联合工作组,在国家安监总局的指导之下,对事故原因、责任进行全面调查,拿出调查报告,并建议有关部门进行相应处理。
    其它倒还好说,那个姚证,本人也在火灾蔓延过程中,没来得及畏罪脱逃,死掉了,除死无大事,一了百了。关键是事故定性,简而言之,是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事故”,还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只多了“责任”二字,事实上谬以千里。一个是存在隐患,或者说,责任在制度和监管层面,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天灾大于人祸,一个是明知故犯,有制度不遵守,不认真、严格遵守,责任在执行和操作层面,人祸大于天灾,分别对应《刑法》中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罪”以及“重大责任事故罪”。
    根据联合工作组的调查,事实原本是很清晰的,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之所以犹豫,一来是姚证的所作所为确实蹊跷,虽然死无对证,且谁都不可能知道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使知道,也狗肉上不了台面。二来,死的十八人中,其实只有三个是泰瑞员工,外加一个来串门的,大晚半晌儿,不挨家老老实实看韩剧,瞎跑什么。剩下那十四个,都是消防队员,若说责任,该被追究的也不是公司方面。
    第三,同时是最重要的,事故发生后,按规定本应立刻被控制的许津,始终没有失去人身自由,四出活动,那位去年刚从某大军区联勤部长位置上退下来的老爸许光复也出动了。听说,最终还是省委彭书记一锤定音,去掉“责任”,“重大安全生产事故”……
    政府这边,市一级,分管安监工作的副市长王阳,行政记过一次,市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杨某,行政记大过一次。区一级,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工委书记宗某,管委会主任张某,行政记大过一次,免去相关职务,分管安检工作的管委会副主任孙某,开发区安监局局长郭某,免去相关职务,降为副主任科员。
    公司这边,四海市泰瑞化学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已于前一日举行记者招待会,会上,集团董事长许津,率董事会全体成员,集体鞠躬三十秒,表示真诚谢罪,并公布内部处理结果。集团管理层,包括董事会成员、监事会成员、总裁办公会议成员,扣发一年工资,加上先前承诺和已经拿出的部分,共同建立专项基金,用于抚恤事故受害者及其家属。集团董事、“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华某,率公司董事会、经理层集体辞职,其中,华某,总经理李某,分管安监工作的副总经理舒某,集团以及“海达泰瑞”安监部部长董某、于某等十余名事故直接责任人,已被移交司法……
    相信绝大多数人,通过各种形式,或多或少,都看过1997年由卡梅隆执导的经典电影《泰坦尼克号》。了解电影史的人,或许还知道,在那之前,1957年,有一部英国版,贝克执导的《冰海沉船》,也译为《铭记的夜晚》、《此夜永难忘》等。可事实上,巨轮泰坦尼克处女航沉船事件,第一次被搬上大银幕,既不是卡梅隆,也不是贝克,而是1943年,由德国,纳粹德国拍摄的版本。
    这一版《泰坦尼克号》,制作方为直属于纳粹党的“UFA电影公司”(现为贝塔斯曼旗下,电影事务分支机构),如果按照可比价格计算,希特勒直接授意、戈培尔亲自领导的《泰坦尼克号》,应该算得上人类电影史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片。
    众多周知的原因,该电影,无论拍摄过程,还是后来的公映,都命途多舛。拍到一半,原导演甚至被以叛国罪名绞死,但作为电影,纯粹的电影,它的地位却是不容抹杀的。看过纳粹版《泰坦尼克号》,再看卡梅隆,不难发现,其中相当多的内容,根本就是模仿,甚至抄袭前者。而贝克的《冰海沉船》,不少镜头,不少大场面以及特效镜头,更是直接从原版中剪辑过来。
    刚开始投拍《泰坦尼克号》时,纳粹的意图,主要是想打击“不列颠之战”中,英国人的抵抗意志。纳粹版本,将泰坦尼克沉没,归咎于资本家的贪婪,以及那位英国船长的虚荣(为操纵股市,用今天的话说炒题材,航运公司暗中要求船长创造跨大西洋航行最快纪录),外加玩忽职守的船员,一等舱中傲慢愚蠢的犹太乘客等等,显然全是为政治目的服务。
    与此相对照,电影还着意塑造了一位现实历史中并不存在,连原型都没有的德国大副。世浊我独清,具有雅利安高贵种族所有的优秀品质,航行过程中,苦劝船长不听,灾难发生后,所有人都在疯狂逃命,毫无绅士精神,唯独这位大副,临危不乱,处置得当,最大程度地挽救了乘客的生命,最终不惜牺牲自己……
    至少在某些国家,不是某个,某些国家,事情往往是这样,批判,尤其是对自己人的批判,哪怕曾经的自己人,或者可能的自己人,比如,按照纳粹的所谓人类学观点,英国人应该算是“准雅利安人”、“第三帝国荣誉公民”,永远只是作为颂扬的铺垫。正面宣传为主,团结一致向前看,忘记历史等于背叛,那是对仇人,用鲁迅的话说,“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纠缠于过去只会失去未来,那是对自己,“有缺点的战士,终究还是战士。”
    默哀、讲话、宣读处理意见,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公祭暨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有功人员表彰”,当中的“公祭”部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接下来,大会真正的重头戏,也就是“救援有功人员表彰”,缓缓拉开序幕。
    首先,河山省副省长、公安厅厅长王某,代表省政府、省公安厅政治部、省消防总队政治部宣读决定,追认在“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工作中英勇牺牲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大队长邱某以下十四名消防官兵为烈士,并授予献身国防金质纪念章。代表省公安厅政治部、省消防总队政治部宣读决定,授予事故救援工作中表现突出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集体二等功,授予表现突出、光荣负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赖某以下十五名消防官兵个人二等功,授予表现英勇、光荣负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海达大队教导员邵某以下二十名消防官兵个人三等功,嘉奖不计。
    紧接着,四海市市长武侃,代表市委市政府宣读决定,追授在“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救援工作中英勇牺牲的邱某以下十四名消防官兵,“四海英雄”光荣称号,授予事故救援工作中立功、负伤的赖某、邵某以下三十五名消防官兵,“四海荣誉市民”称号。此外,市政府、市财政局、市住建局决定,从今年新建成的保障性住房中,无偿拿出十四套,这种事不好说奖励,赠予邱某以下十四名烈士家属,不是抚恤,或者说,不仅仅是抚恤,是要让这十四位“四海英雄”,都不是本地人的“四海英雄”,在这里永远有个家……
    煽情还在继续,现场大屏幕,播出市政府新闻办,刚刚从相关医院采写的,在事故救援中身受重伤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官兵贾某、左某等人,裹着厚重的纱布,几乎分不出来谁是谁,当然,就算不缠纱布,估计也没人能分得出来。嘴唇嗫嚅着,护士俯在身边,才勉强能听清几分:感谢党和人民授予的荣誉,惭愧而惶恐,都是应该做的,而且做得还很不够,比起牺牲的战友,已是十倍、百倍幸运,如果可能的话,无论精神荣誉,还是物质奖励,都希望能献给他们。
    左臂仍挂在胸前,右手因重度烧伤戴着特殊手套的四海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赖某,走上讲台,庄严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做了题为《倘若,有第二次选择》的演讲。赖副支队长个子很高,话筒位置不大合适,只能用手举着,偏偏左手不能动,稿件大概,肯定不是自己写的,时间紧张,无法做到完全脱稿。见状,副市长高立离席走上前,想帮他拿话筒,被赖副支队长谢绝,有些尴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台下,两千多名各界群众泣不成声。可细心的人,却早已发现,今天这个大会,似乎少了一个最关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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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0 16:24:49 | 显示全部楼层
13.不知心恨谁

    位于城西区的四海市消防支队机关大院门前,驶来一辆半新不旧北京吉普,车牌号“WJ河-20015”,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减速,直接开了进去……
    军队系统,包括武装警察部队,专用机动车牌照,是前几年刚换过的。以四海市为例,先前的“07式”车牌,分为前后两段,前段全省都一样,“WJ35”,“WJ”是“武警”缩写,“35”是河山省的区位代码。后段总共五位,如果是市武警支队,五位都是数字,第一位一定是“2”,代表四海市,省总队是“0”,中州市支队是“1”。如果是市消防支队,第一位是个汉字,“消”,后面四位数字,也是“2”打头。
    换成“12式”以后,底色依旧是白色,字符依旧是红色和黑色,规则略作调整。仍以四海市为例,还是分为前后两段,前段“WJ河”,省份简称取代了代码。后段还是五位,武警支队,五位都是数字,消防支队,前四位数字,“2”打头,最后一位字母,“X”,“消防”的拼音首字母。
    换言之,比起“07式”,“12式”军车牌照,至少在四海,至少在四海市武警支队和消防支队之间,辨认起来多少有些麻烦。这次就是这样,北京吉普疾驶而入,门口的哨兵还没来得及看清,晃了一下,绝大部分中国人,绝大部分现代中国人的阅读习惯,都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WJ河”,没问题,“20”什么什么,也没问题,好像也没问题,应该是支队机关的,只是这辆车,有些眼生。
    直到北京吉普已经开到院内,哨兵才从车尾号牌,车尾号牌的最后一位,看出不对头,怎么是数字?幸亏多看了一眼:“哎,你…… 20015,停下…… ”哨兵将持枪,虽然没装子弹,从来也没装过子弹,至少自己服役后从没装过子弹,连枪刺都是塑料模型,不过真扎上一样好歹,从肩头卸下来,冲出岗亭。
    四海市消防支队机关大院,工作性质,是本市所有军队系统大院中,唯一一个位于市中心,唯一一个依然位于市中心的。眼见哨兵拎着“八一杠”大步流星追车,“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过往行人哪见过这个,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儿,纷纷驻足,隔着警戒线,向院内探头探脑。
    好在虚惊一场:“没事儿,没事儿…… ”不远处的主楼,支队政治处周主任跑出来,冲哨兵扬扬手:“是我请来的,我请来的,没事儿。”
    四海市武警支队支队长严可伫,从北京吉普副驾驶位置上走下来,握握手:“老宁怎么样了?”
    周主任摇摇头:“还是那样…… ”二人没有走进主楼,从楼前绕过,一路向北,车子放慢速度,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一个月前的“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原本,不顾战友们阻拦,政委宁戚是第一个带队冲进火场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进入厂房没几分钟,宁戚携带的氧气瓶就出问题了,只能叮嘱赖副支队长、邱大队长等人注意安全,谨慎行事,自己暂时退出火场,更换氧气瓶。就在此时,厂房内突然发生第二次爆炸,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剧烈的爆炸。
    泰瑞化工三名工人,外加那个串门的,经法医鉴定,应该是火灾发生初期,就因吸入性伤害身亡。而消防这边的十四名官兵,都是在这次爆炸中,其实并不怎么英勇,也并不怎么光荣地牺牲的。道理很简单,事后证明,当时的火场内,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值得去搜索,更不用说救援了。
    爆炸中,宁戚本人也受了伤,不过是轻伤,对他来说是轻伤,连医院都没去。也正是从那时起,宁戚便开始拒绝同任何人往来,市里、省里,公安厅、总队的领导,来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见,整天关在办公室里,或者去训练场、练功房发狠。就连负伤住院的战友,宁戚也一次都没去看过,同事想尽办法劝,大伙儿挺想你的,他永远是那句话,我没脸见大家。
    几天以前,宁戚向省总队递交了一份辞职,虽然在部队里,类似报告一般应该叫复原转业报告,但他这份确实是辞职,没说要脱军装,只是不想,或者说,觉得自己不配当这个政委,要求下连队,去做一名普通消防战士。这种报告,按程序先要所在单位党委批准,宁戚虽是书记,但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至此,大家才知道,这回是要玩儿真的了……
    支队大院主楼身后,是官兵们平时训练用的操场,原本四百米标准环形跑道,随着院内建筑物越来越多,地处闹市,扩大面积,至少在当前情况下,扩大面积是不可能的,改作二百米,同时换成了塑胶地面。操场以北,并排两座外观几乎一样的建筑,细看发现,一座是单层,另一座,一半单层、一半双层,从单层隔出的双层。
    西边那座单层的,是特种车辆维修车间,全市各大队的消防车,平时保养,普通故障维修,都在本队进行,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者大规模翻新,更换重要组件之类,则要集中到这里。东边那座一半单层、一半双层的,原先也是车库,后来改成支队所属教导队,对外叫消防技术学校所在地,再后来消防学校并入四海市警校,又被改造成练功房,以及仓库、活动室等设施。
    来到练功房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是开着的,周处长似乎有些犹豫,犹豫该不该陪严可伫一起进去。后者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示意周处长忙自己的去,这里交给他就行……
    走进空空荡荡的练功房,严可伫环视一下,和武警支队那个,推而广之,所有军队系统的练功房,都差不多。四周墙上,除了醒目的口号标语外,挂满了市消防支队及各区县消防大队,在历次抢险救援任务中,所获得数不胜数的奖状奖牌,以及各级机关、各界群众有组织或者自发送来的匾额和锦旗。一直以来,这里既是指战员们挥汗如雨,锻造军事技能的练兵场,又是大家引以为傲的荣誉室,激励着一代又一代投笔报国好男儿。
    不远处的拳台旁,宁戚正一个人对着沙袋较劲,身上的短袖迷彩衫早已湿透,听到有人进来,瞥了一眼。发现是严可伫,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转回头,拳头继续雨点般落在沉重的沙袋上。
    “一个人练有什么意思,来,我陪你玩玩儿…… ”严可伫脱掉外套,解开衬衫袖口和领口的扣子,从地上捡起另一副拳套,没有缠手,直接戴上,用牙咬住搭扣系紧。
    宁戚没理他,继续将力气发泄在沙袋上。
    “怎么意思,看不起我?”严可伫走到沙袋后,扶住:“我知道,你是战斗部队出身,又是新疆那种地方。听周处长说,平时训练,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不是你的对手,甭客气,就当帮我松松骨了。”
    冷不丁一拳,被宁戚轻松挡开。
    “行,有点儿意思,”严可伫突然从沙袋后闪出来,一拳正中严可伫左颊。
    “干什么你!”
    “怎么,怕了?”耍起蝴蝶舞步,严可伫绕着宁戚,挑衅性地转圈,双拳不住环绕,躲闪:“来,来啊。”
    宁戚本想继续不搭理他,却猝不及防又挨了一拳,打在眼部,比上一拳还狠,一时间视力有些模糊。不觉也火了,翻身从绳圈下面滚进去,与先一步登上拳台的严可伫打作一团……
    十几分钟后,二人横七竖八躺在垫子上,喘着粗气。
    “我知道,你恨我,还有高市长、孟市长,”严可伫用冰袋敷着红肿的脸:“恨我们害死、害残了你的弟兄,对吧?”
    宁戚没说话,自顾自拾掇着眉骨上的旧伤。
    严可伫摇摇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
    “我笑你,”严可伫叹口气,不住摇着头:“笑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还是没当明白。”
    宁戚起身,把药膏仍回医疗箱,看看他,依然没说话。
    练功房隔壁,是支队活动室,下午四点,队部直属部门官兵会集中在这里,观看河山电视台综合频道一档颇具影响的军事类节目。今天有些特殊,一部分人去参加“公祭暨表彰大会”,不仅活动室,整个大院都显得有些冷清,但电视机还是打开了,令人热血沸腾的版头音乐响起,二人静静听了一会儿。
    “没错,你应该恨,换作我也会恨,只不过,你恨错了人…… ”
    宁戚在不远处重新躺下来:“你倒说说看,我该恨谁?”
    “恨谁?”严可伫指指练功房四壁挂满的那些锦旗、匾额:“要恨,就恨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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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1 16: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14.纸老虎

    因为内蒙演习时那次著名的乌龙事件,而被调离机动部队后,严可伫私下曾经多次对战友、用事们说起,当初酒后那句口号,其实并没有喊错,自己就是狗,你们也是……
    今天的节目,好像是在探讨未来可能的东海冲突,几位军事专家轮番出场,论证人民海军完爆日“海自”,甚至美太平洋舰队的必要性、重要性、可行性、紧迫性。专家们年龄、口音各有不同,但语气语调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用看,也能想象他们的神态表情,梗着脖子,撇着嘴,似笑非笑,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中国人,请注意,这里说的不是军人,也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普通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好战,同时也最懦弱的人群。
    好战与懦弱,看似对立,其实并不矛盾。好战不等于勇敢,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是锄强扶弱,而不是恃强凌弱,恃强凌弱的人,其实比谁都懦弱。俗话说,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可对于相当部分国人,却正好相反,没事惹事,有了事又怕事。
    一部中国史,看穿了,无非就是没事惹事——有事怕事的循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刚过两天吃饱穿暖的日子,马上开始生事,开疆扩土,用夏变夷。可一旦真打起来,这伙人上么,绝不会,而且跑得比谁都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
    不自觉地,宁戚心里点点头,对此,曾长期在边疆省区工作生活,且多次参与实战的他,应该比严可伫更有发言权……
    中国是个大国,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中国人好战与懦弱的奇妙统一。
    “二战”期间,中美两国军人总数,巅峰时差不多都是一千万人,但人口却相差大约五倍。对于只有一亿人的美国来说,青壮年男子中,差不多一半要参军,而在中国,即使到了“亡国灭种”,传说中“亡国灭种”的时刻,这个比例也只有不到一成。
    谈起战争时,西方人为什么素来谨慎,能避免尽可能避免,因为除有限的帝国时代外,分权与自治始终占据主流,一旦开打,谁也跑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一句口号……
    节目中,一位深受广大军迷爱戴的“鹰派人物”闪亮登场。不久前与某霸权主义国家战略对话中,论及东海问题,面对对方的质问,“鹰派”反唇相讥:中国人民从不惧怕战争,死个几亿人,沿海发达地区全炸烂了,对我们不算什么,你们受得了么?对方目瞪口呆,“鹰派”其喜洋洋,得出结论,霸权主义都是纸老虎……
    宁戚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秦以前的中国,其实和西方很相似,翻开《诗经》,尤其是代表普通人心声的小雅和国风部分,涉及战争时的态度,基本都是止戈弭兵:“靡室靡家”、“载渴载饥”、“忧心有仲”、“不我活兮”。只有统治阶级才会兜售战争:“武夫滔滔”、“彻我疆土”,听着倒是挺解恨,实则拿黎民百姓的生命不当回事,“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小国寡民时代中,一如“鲁婴泣卫”,战争与国事是关乎每个人的,后果也要共同承担。
    可一旦进入大一统时代,中国人对于战争的态度立刻发生调转,这也难怪,大国嘛,人还不有的是,只要别天翻地覆,左右折腾不到自己头上。如今也是这样,轻言战争者,无非两种类型,或者利用其巩固既得利益,以及在阶级内部重新分赃,或者将自己对社会的不满,转嫁给弱小国家及其人民。一个劳心治人者,一个劳力治于人者,但无论哪种类型,都没打算亲自上战场……
    “你以为那些歌颂军人、赞美军人、把军人捧到天上的人,是真的尊重咱们、关心咱们啊?”严可伫冷笑:“在他们心中,你我这种人,和老严当初在军犬大队养的那些狗没什么两样,给你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再忽悠迷糊了、训练有素了,真出事时,好替他们去死啊。”
    话糙理不糙。
    从裤兜里掏出装着二等功奖章的小盒,扔给宁戚:“别着急,不是整天盼着打仗么?好啊,等真打起来,别的不说,咱先弄它个军政府,让那些人知道知道好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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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2 16: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15.高温肉

    自从一年多以前,调来四海担任代理市长、市长,武侃一直住在市委大楼身后,一个被称作“十九号院”,全称“市直机关十九号院”的地方。“十九号院”中有座“一号楼”,看上去和院内其它建筑没什么区别,只是房间大些,是这里唯一尚未完成,也不可能完成房改,或者说,产权归属个人的楼。
    长期以来,“一号楼”遵循的,都是“陇戍三看塞草青,楼烦新替护羌兵”原则,每位市委常委,任内都可以在这里拥有一套三室一厅,一视同仁,格局完全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房子本身并不属于你,只是借给你住,为的就是离市委近,忙的时候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当然,这个级别的干部,自己,以及通过他人名义,或买或得的商品房不算,所在部门都会另行福利分房,与“一号楼”互不干扰。
    多数时间,“一号楼”总是门可罗雀,现如今,真正在这里长住的,只有武侃一个。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是四海当地人,团省委工作期间,已经在省城分过房,调来这边,本市又没有其它物业。爱人在中州上班,武侃家中,“一号楼”的家中,总共三个人,一是他自己,二是保姆,三是他的弟弟,无论走到哪儿,武侃都要带在身边的弟弟,名叫武陆丰……
    无论人种,关于面部结构,都有所谓“三庭五眼”的说法(外加“四高三低”,额头高、鼻尖高、唇珠高、下巴高、鼻额交界低、人中低、唇下低,成为自拍时代修图的黄金标准)。“三庭”,是从纵向方位而论,前额发际线至眉骨,眉骨至鼻底,鼻底至下颏,这三段的长度,均应为整体脸长的三分之一左右。“五眼”,是从横向方位而论,左侧发际线至左眼外裂,左眼,左眼内裂至右眼内裂,右眼,右眼外裂至右侧发际线,这五段的长度,均应为整体脸宽的五分之一左右。
    而武陆丰,显然不符合这一标准,不是稍有偏差,颠覆性的那种。虽然早已成年,但他的个子依旧很矮,目测上去不超过一米五,头短而小,面部圆扁。眼球看起来应该挺大,或者相对于体型挺大,但距离很远,眼裂细小,几乎没有睫毛。外角向上吊起,若不是因为白的多黑的少,外加斜视,真有些类似传统上中国人喜欢的“丹凤眼”。
    鼻子又短又塌,小小一个突出而已,鼻孔上翘,用来看人时应该很方便。樱桃嘴一点点,不说话时也会微微张开,上下唇不对称,舌头常伸到嘴外,舌苔不完整,有炎症痕迹,依稀可见裂纹。
    一望而知,他是个弱智……
    没有性教育的年代中,被孩子问及自己是从哪里来,不是哲学意义,生物学意义从哪里来时,父母最经典的回答,垃圾站捡的。以至于,几代中国少年儿童心目中,垃圾站一直是个非常神秘,且传奇的地方,大批婴幼儿在此集散。与他们不同,武侃是个孤儿,真的是从垃圾站,准确说,是从垃圾站附近捡回来的,被一户武姓人家收养。
    这家的家境也不怎么好,养父去世早,养母又有病,干不了重活,靠给街道福利厂糊纸盒、信封供给一家大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武侃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小的时候捡煤核、拾破烂,大一点推板车、搬麻包,什么都干过,算是半个顶梁柱。
    武侃家兄弟姊妹五个,他是老大,下面接连仨妹妹,分别取名招娣、盼娣、引娣,最后,好歹算是“引”出了一个,就是这个武陆丰……
    每周,无论在哪儿,也无论多忙,武侃都要亲自下厨,给弟弟武陆丰做一到两次东坡肉,今天也是这样。
    客观讲,武侃的厨艺并不很好,会的菜统共几样,本就没什么造诣,熟练工种,显然不适合整天忙工作的他,“三十六峰犹不见,况伊如燕这身材”。可武陆丰偏偏就爱这一口,大概是吃惯了,别人做的,再好的馆子买的,都不认,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
    “没有管辖权…… ”虽然智商只有不到四十,但武陆丰却很喜欢看电视,而且对节目是有选择性的,肥皂偶像剧、垃圾真人秀从来不看。其间偶尔蹦出一两句话,调门挺高,动辄吓人一跳。
    正在收拾碗筷的武侃瞄了一眼,央视,是个纪录片,关于近七十年前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甲级战犯的,可能又快到什么纪念日了吧。
    “国际社会采用法律手段,对破坏人类文明的战犯进行审讯和制裁,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创举。东京审判,对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性质认定,和对战犯战争责任的追究和判决,符合国际公约和国际法准则,符合世界各国和人民的利益,符合人类对和平和正义的追求,”解说男声略嫌装腔作势,但还算浑厚有力……
    俗谚所谓“疼大的、娇小的”,武陆丰本就是家中的老小,且是除养子武侃外唯一的男丁,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出生没两个月,父亲又过世了,无限接近遗腹子,所有宝贝稀罕的因素都占齐了。事实上,自落草下地那天起,武陆丰就是家中毫无争议的工作重心,捧着怕摔了,顶着怕歪了,含着怕化了,越是小门小户,娇惯起来越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妈妈加三个姐姐,几乎不干别的,整天就是围着他转,凉了热了,渴了饿了,哭了笑了。武侃更不必说,懂事比别人早的他,不晓得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嘴上没说,心里却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尤其是父亲去世后,全副的心思都在这个弟弟身上。
    难怪众星捧月,儿时的武陆丰,却招人喜欢。长得虎头虎脑就不说了,父母都是半文盲,他本人倒生就一段聪明伶俐,算不上什么异禀,倒也学什么都快。性情又好,胎里带笑模样,谁见了都夸,天大的烦心事,逗逗他保管忘个干净。小大人儿一样,葡萄珠儿似的眼睛转上一转,马上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一语一笑,总能打在别人七寸上,街坊邻居没有不爱的……
    就一个毛病,嘴馋,三分天赋,倒有七分是惯的。也用不着什么猩猩之唇、獾獾之炙,反正每天都得见肉,否则用不了多久,酒窝也平了,嘴角也垂了,眼圈也凹了,全家的开心果也就没了。
    想吃肉,这在当时可是个大难题,一个成人、五个孩子,每月满打满算一斤肉票,过年、国庆最多添三两。武陆丰人不大胃口不小,敞开肚皮也就三天,那个年代,别说武家没钱,就是有钱,没票也是枉然。即使是省城的部级高干,充其量,在标准基础上加两到四斤,一个月啊,够一家老小打的,反倒是农村,偷着搞点儿副业,不时能解解馋,或者拿到城里黑市赚几个外快。
    为了满足宝贝疙瘩,这点儿在今天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的愿望,全家可是没少着急。最终,还是武侃想了个主意,通过一个同学家长的门路,他利用业余时间,到区里一家副食店帮忙打杂。物资匮乏的年代,从来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天偷二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偷八钱,饿不死炊事员”。副食店流水中是包含损耗的,武侃干活儿卖力,嘴又甜,大爷大妈叫着,人家一高兴,骨头、肉渣也有他一份,说多不多,聊胜于无……
    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板垣征四郎、广田弘毅…… 一个个对亚太,乃至世界人民犯下累累罪行的战犯,或者严谨些说,宣判前的嫌疑犯,逐个走上历史的审判台。
    要么毛主席说机会主义头子想改也难呢,这伙儿法西斯战争贩子,面无表情,甚至满不在乎地坐在被告席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明知无用,竟没有丁点儿悔意。比较起来,倒是那些在法庭上哭爹喊娘,将自己骂得一钱不值的贪官可爱些,如果能多少出于真心的话。
    “鹰胆鸽魂,铁血丹心…… ”武陆丰又是一嗓子……
    记得那是一个月初,店里进货正忙,刚放学,武侃就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拐进胡同,一阵诱人的肉香扑鼻而至,是从副食店飘过来的。跑进店门,发现一大群人正围在柜台前,举着钱往里挤,呼喊声夹杂着叫骂声。
    “抢什么呢?”肯定是又进了什么紧俏货。
    “高温肉。”
    刚上初中的武侃,并不知道什么是高温肉:“怎么,便宜么?”
    “不便宜,一块二一斤。”
    “那有什么可抢的?”
    “不要票。”
    “什么?”武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要?”
    店里的会计点点头,继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几个油脂麻花的账册。
    机会难得,武侃赶紧扔下书包,找人借了钱,拼命挤进去,好歹在卖完前抢到二斤,结结实实给武陆丰解了回馋……
    “1937年7月7日夜,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一带进行具有挑衅性质的军事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国军第二十九军严词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开枪射击,并悍然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在军长宋哲元、副军长佟麟阁率领下奋起反击…… ”配音介绍中方检察官起诉“七七事变”一节。
    “克里米亚问题,事出有因…… ”武陆丰紧盯屏幕,小眼睛中闪烁着明媚跳动的光芒。
    大概是觉得有些不妥,武侃本拟将开着的窗子关上,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没什么不妥,只是将电视音量稍微调小了一些……
    高温肉,农村管它叫米糁子肉,得了绦虫病的猪,俗称痘猪的肉,因其中可见幼虫囊包,米粒或石榴子状,故而得名。搁在今天,这种肉绝对是不能上市的,逮着就重罚,死耗子都能上桌的时代,用高压锅大火煮了,立刻成为稀罕物。
    从理论上来讲,只要加工温度足够高,绦虫和虫卵是可以被杀死的,不嫌膈应就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透了说穿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东奔西走,忙活的不就是这张嘴么?
    然而,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尤其是这种铤而走险的勾当。不知是肉联厂高压锅漏了气,还是小孩子免疫力弱,吃完高温肉没多久,武陆丰就染上了囊虫病。先是高烧,接着抽羊角风,送到医院,命好歹保住,却从此成了弱智,前前后后也就一个礼拜时间……
    为了这件事,武侃真是跳楼的心都有了,倘若能一命抵一命的话,“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全家上下,没一个人说过一句埋怨的话,更不用说不知者不怪,但无论如何,高温肉是他拿回来的,弟弟是他害的。
    本想报恩,可没想到,过世养父这唯一的儿子,到头来竟活生生断送在了自己手上。背着人时,武侃不知道抽过自己多少火辣辣的嘴巴,左耳听力至今不好,就是从那时候,一半上火、一半自残落下的。
    事已至此,武侃在心中暗暗发誓,就是拼了命,也要让妈妈和弟妹,尤其是武陆丰,过上好日子。一旦有了能力,决不让他们再受半点委屈,自己活着,就是赎罪……
    东条英机,绞刑;土肥原贤二,绞刑;板垣征四郎,绞刑;松井石根,绞刑;木村兵太郎,绞刑…… 历史是公正的,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国际法准则和人类道德是不容践踏的。死有余辜的战争魔鬼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更重要的是,为后人,那些想要步其后尘的后人,树立了榜样。
    据当事人回忆,当年公审“四人帮”时,由庭长江华、副厅长伍修权等人宣读判决书。念到“判处被告人江青,死刑”,一直故作沉着的她,终于无法淡定,一边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顺着椅子往下出溜,一边高喊“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坚决不承认反革命的法庭判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云云,以至于没有听见之后的“缓期两年执行”。最终,还是身边的一名法警,比较善解人意,断喝一声:“江青,你听清楚了没有,判处你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后者一听,知道死不了了,马上止住哭声,自己爬起来,乖乖跟着法警走了。
    和她比起来,经历过“大场面”的战犯们,更能“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戴上同声传译耳机,静静听完宣判结果,大部分还不知给谁鞠了一躬。
    “不X与,不X受,不X认…… ”大嚼着武侃端过来的水果,武陆丰有些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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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3 16: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16.背书

    近期,一支由全国“两会”二十余名代表委员组成的考察团,光临河山,第一站就是四海,考察团团长张建国,人大某专门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之所以选择他挂帅,很大程度上,因为张建国本就是河山人,原河山省委副书记、省长,大约两年以前,正部级满六十五岁,调到全国人大任职。
    一直以来,张建国都被认为是河山政坛两大派系之一,“青派”的头面人物,甚至领袖,其中,与武侃的关系尤为特殊。80年代末,武侃从河山大学调入团省委,对口担任学工部部长,正式走上仕途,而张建国,正是当时的团省委书记。后者调任省政府前后,武侃经由常委、办公室主任、副书记,一路成为张建国省长“到杠”,离开河山上京前最后一任团省委书记,也因此被视作其在共青团系统的“关门弟子”。
    说是考察,其实跟旅游一趟也差不多,只是有个主题,往好听了说走马观花,往难听了说就是形式主义,正如代表委员们的身份本身一样。在四海逗留三天,光接风、送行就占了两天,即使考察,也是给什么看什么,说什么听什么。
    公开场合之外,私底下,张建国和武侃又单独见了一面,背人不见得没好事,就是叙叙旧,张建国去了北京,武侃来了四海,见面机会远没有先前那么多了。地点定在“西府花馆”,一家朝X人开的,准确说,朝X官方开的风味餐厅,张建国“老插”一代,在东北某朝X族聚居区待过六七年时间,当初在中州,两个人最常光顾的,同样是韩国或者朝鲜料理……
    近几年,张建国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省委书记竞争落空,只能屈尊在第二个省长任上离开“主干道”。这倒也罢了,就算当初真的更上一层楼,也无非是从省府挪到只隔一道墙的省委上班,以他的年龄,不可能再有太大作为。换算成今天,结果都是一样的。与张建国同时任命的几个全国人大专门委员会副主委,本就有的是部长、有的是部党组书记,有的是省长、有的是省委书记。还有大军区军政一把手,不挂军委委员衔的总部、军兵种正职等等,很多人先前都没怎么听说过,却陡然间成了同事,殊途同归,“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真正让他心烦的,是几年来风起云涌,并深得老百姓喜闻乐见,注意,是喜闻乐见的反腐浪潮。以河山省,却不仅限于河山省为例,原本势均力敌的“青”、“红”两派,几轮“从严治党”运动下来,天平已经开始倾斜,无论省部一级,还是地市厅局,涉事干部中,像样的,几乎都出身“青派”。
    连张建国自己,也差点儿成了人家的战利品。就在调任人大后不久,安插在上级纪检部门里的耳报神传出消息,他已经有幸进入菜单选项,要不是一位好友关键时刻献了个锦囊妙计,现在不可能安详地坐在这里炒年糕。老套路,准备办谁时,先“为之所”,调离关键岗位,甚至不排除提半级,虎落平阳后再徐徐图之……
    这位好友,也曾是张建国的老部下,前一任共青团河山省委书记,武侃接棒后高升团中央某部,由根据其特长调往体育总局,某司负责人。听说老领导张建国涉险,于情于理都不好袖手旁观,出了个主意,准确说,是讲了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悉尼奥运会之后,总局启动“一X九”工程,意图在若干原本实力平平的金牌大户取得突破。十几年过去,“一X九工程”硕果累累,涌现了一大批世界级健将,其中,尤以一位来自长三角地区的运动员为最,在几大长期被欧美好手占据的热门项目称雄。
    运动成绩取得长足进步的同时,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息过,首当其冲就是兴奋剂,该项目是著名的“药罐子”,更不用说中国上世纪80年代曾在此有过并不光彩的历史。某次世界大赛期间,先后数位世界名将,或直接或间接,对这名中国运动员不止一次涉嫌服药提出质疑,迅速引爆国内舆论。每逢重大国际体育赛事,国人的神经总是亢奋而敏感,听说有老外黑自己的民族英雄,小暴脾气立刻上来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铺天盖地,某些名人和主流媒体也不甘寂寞,很快将对方淹没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唾沫中。
    其实,圈内人士都知道,不仅是他(她),整个项目,多多少少都在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游走在制度甚至道德边缘,有人提醒提醒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原以为经此一事,即便不收敛,也应该更加谨慎些,却万没想到,这名运动员及其团队,从此之后变本加厉。以前虽然也用药,但都是些擦边球,现在可好,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几次飞行抽检均呈阳性,甚至只凭肉眼,连外行能看出他与普通人尿样的差别。
    平心而论,在打击兴奋剂的问题上,中国虽然算不得有多积极,但也并非不闻不问。若放到以往,这么不检点,就算成绩好也早被放弃当典型了。可问题是,自从上次的跨国骂战,人家就等于有了丹书铁券,攻击,甚至侮辱质疑者的同时,几亿、十几亿中国人,就等于用整个民族的信誉,不可逆转地为他背了书。往后,无论出什么事,也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国家都别无选择,只能死保,公权力就这样,被整天抱怨被绑架的人自己绑架了。
    张建国是聪明人,听完故事,很快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几天后,一份包含有他大量贪腐证据,其中相当部分连纪检部门都尚未掌握的文件,匿名寄给了与中国有领土权益争端的某邻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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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4 16: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17.没有他会死

    武侃本人不常来“西府花馆”,但他的办公室中有位副主任,也就是市府办综合一处的副处长,先前在外事部门干过,和“西府”老板很熟。虽没有直接透露武侃,更不用说张建国的身份,可不闻窗外事的在华朝X人,多少也入乡随俗瞧两眼新闻,大概知道他们是谁。没张扬,但招待得很用心,不仅菜品精致,还找来了店里最色艺双馨的姑娘献唱,据说是在省艺院进修的留学生。
    墙上那台类似于中国高铁动车,明显人为抠掉商标、贴上蝌蚪谚文的电视,播放出旭日初升片头,铿锵得近乎于可笑,但你又不得不承认非常之上口的曲调响起:
    “他亲密的情谊,在心间流淌,睡着醒着,呼吸间温暖的心,我们信任他像天一样高的德行,我们都跟随他生活啊…… ”歌颂“天降白头山伟人”金X恩元帅的主旋律,中文译为《没有他我们活不了》,与韩国不同,朝X自立国之日起,便已彻底废除了汉字,故而也可以更直接些,《没有他会死》……
    实事求是地讲,近年因贪腐落马的那些河山“青派”干将,至少其中绝大部分,并不怎么冤枉,如果仅以贪不贪作为评判标准的话,并不怎么冤枉。
    对此,半公开地,张建国有过不止一次听起来似乎强词夺理,甚至于狡辩的论述。借用马克思的话说,我们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从不反对,或者从不抽象反对自己,以及被自己提拔起来的官员拿钱。如今的社会风气就这样,官场更是如此,没有钱,你用什么稳住下属,你用什么笼络同僚,你又用什么孝敬上司?不用钱稳住下属,谁给你卖命实干,不用钱笼络同僚,谁为你两肋插刀,不用钱孝敬上司,谁又帮你积极进步?
    “红派”那些“太X党”、“官二代”倒是不拿钱,多新鲜啊,他们不需要拿钱,人家早就拿够了。翻翻什么福布斯、胡润之类的排行榜,如果你真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和本事,绝对不难发现,其中一大半,要么本身就有“红色血统”,要么与“红色血统”具有某种或先天或后天,但一定十分错综复杂的利益关联。而他们,恰恰是同属一个阶层出身的“红派”、“二代”们,牢不可破而又可靠有力的金主和经济后盾……
    “我们的心,只有他最懂,在任何时候,他都守护着我们的幸福啊,不管是展翅的希望,还是怀抱的梦想,全都在他的怀里实现啦…… ”
    张建国,武侃,以及所有那些属于或并不属于“青派”,但一样来自社会中下层、普通人家,也代表,天然代表着社会中下层、普通人家的干部,没有前一种人的福气,但却被赋予了和前一种人竞争的使命。靠什么,没权,没势,没背景,没机会,只能靠钱。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钱从哪儿来,天上不会掉,地里不会长,只能靠给别人办事,用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创造的词汇,权力寻租,权钱交易。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什么钱都可以拿。
    旧时,官场上有所谓“讨彩头”、“打秋风”的习俗。比方说吧,两家对簿公堂,都是有钱人,判案时,官员秉公执法,依法依律、入情入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等官司了了,依照案值的一定比例,并视其实际承受能力,向获胜的一方讨个“彩头”、打个“秋风”。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听着好像自相矛盾,实则不然,奥妙就在这里……
    “没有他,我们活不了,金X恩同志,没有他,活不了,我们活不了,我们的命运,金X恩同志,没有他的话,我们活不了…… ”不服不行,朝X人的艺术天赋绝对不是盖的,无论歌词多么搞笑,只要听一遍,即使一句朝X语不会的外国人,都能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也或者,正是因为听不懂,甚至正是因为搞笑,你才会跟着哼唱起来,跟着不由自主哼唱起来……
    关心政治的中国人,最津津乐道,同时常常也最深恶痛绝的,始终是官场上的派系斗争,尤其是某些似乎比较有理想和见识的人。孙子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毛主席终身反对“山头主义”,党的文件反复强调,决不允许出现小圈子、小团体、非组织政治活动。
    可他们似乎不知道,封建主义思维和行为模式根深蒂固的中国,中国官场,之所以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退回专制时代,很大程度上,所仰仗的,恰恰就是这些派系。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建国后前三十年的中国政治,最大教训就是一言堂。任何一本大陆出版或允许出版的近代史,第一课永远是“中国革命为什么无法避免”,外无主权,内无民主,渐进改良没有出路。如今也一样,现行体制一时半会儿难以触动,甚至也没必要触动,基层民主与否很多人不在乎,但高层,绝不能只有一种声音,靠什么,只能是派系……
    “他引领朝X的力量坚固,他一身肩负人民的命运,他是把我们所仰望的梦和理想全都实现的人…… ”本该是男声合唱,换成女声独唱,原也别有韵味。《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一系列“反金X恩”小集团被捣毁后,十分应景的一首歌:“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 ”
    可现在,有人却想打破这种平衡,拉大旗扯虎皮,借为民除害之名清洗异己。听着似乎光明正大,其实是巨大的倒退,妄图退回一言堂时代。
    至少张建国是这么认为的……
    “他光辉的理想是我们的目标,统帅的决心是人民的胜利,要向着他指引的道路,暴风般扫平一切…… ”画面中,一群又一群面黄肌瘦的各界群众,在白白胖胖的领袖身边哭得死去活来。据从朝X回来的人讲,那里的百姓,绝大部分都坚信,领袖不是胖,是要把有限的粮食留给人民,而饿得浮肿:“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效忠…… ”
    没有明说,但从张建国的话里话外,武侃听出来,“上面”,不是或不仅是相对于武侃的“上面”,而是相对于张建国的“上面”,应该有人在策划着什么。大概就是最近,要扭转,也必须扭转“六王毕,四海一”,进一步一定是“蜀山兀,阿房出”的局面,信心十足,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就算风云变幻,逆风吹来,我们的心中只有您一人,永永远远生死与共,只拥护爱戴您唯一的领导…… ”几个月前,一次市府办公厅内部的KTV聚会,也是这首歌,行政处某素来诙谐的老顽童,唱过一个模仿朝X语发音的中文恶搞版,尤其副歌部分,“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虽然曲调唱功都没得挑,但陪坐在武侃身边的那位副处长,还是一直想笑:“伟大的金X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X恩同志,向您宣誓效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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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5 16:28:20 | 显示全部楼层
18.洗钱

    朝X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在河山省未设领事机构,反正来往也不多,中州有个办事处,代理相关事宜。具体到四海,名义上直属官方的,只有所谓“柳京商贸会社”,且并无任何实际业务。
    至于“西府花馆”,根据工商那边的资料,注册在一个名叫金哲俊,“朝X籍商人”名下,外资私营性质。可事实上,即使是“西府花馆”内的工作人员,也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金哲俊,甚至是否真有这么个人,都是个谜……
    除了身份背景,“西府花馆”的经营状况同样是个谜。
    近几年,该朝X风味主题餐厅,在河山发展很快,从最初的一家发展到了五家,三家在中州,两家在四海。中州那边怎么样咱不大清楚,至少四海这两家,经营状况始终很诡异。
    人生若只如初见,几年前,第一家“西府花馆”开业迎客时,在四海还是引起过一阵不算轰动也算骚动的。神秘的国度,精致的料理,外加既艳丽又不失清纯的卖花姑娘,如此多的卖点集中在一起,不少食客抱着尝鲜,甚至看西洋景的心态光顾过。
    可蜜月期一过,“西府花馆”受欢迎程度立刻急转直下,毫不夸张地说,这家餐厅几乎没有回头客,去过的人,也常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看似精美的餐品,其实并不好吃,至少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口味,价贵不说,量也严重不足,两口就没了。至于招牌式的朝X美女,根本不像宣传中那样善解风情,拉着个臭脸,也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倒是挺卖力,举着麦克风、气沉丹田一通猛嚎。好不好听根本听不出来,除了要价不菲,以及劣质的脂粉香气,完事儿什么都不记得……
    对此,“西府花馆”的经营者似乎并不在意。不知是社会制度所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与大多数餐饮娱乐机构截然不同,“西府”从不打广告,也无任何营促销手段,一如姜太公直钩垂钓于渭水之上,爱来不来,与众乐亦乐,与少乐亦乐,与人乐亦乐,独乐亦乐。
    后来,随着客人越来越少,“西府花馆”干脆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爷不伺候了,想开门就开,不想开就不开。门口的营业时间完全是摆设,什么时候开门看心情,从买方市场变成卖方市场,遇到死心眼儿非要进来吃的,那得预定、排号。
    可奇就奇在,“西府花馆”的经营颓势,在财务上完全体现不出来,甚至呈现出负相关关系。几年来,至少四海这两家“西府”,账面盈利状况一直很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动辄一个星期都不见开门,但“西府花馆”每年的现金流水可达两亿元以上,差不多相当于那条街上其余商户总和,且利润率极高。加之其独特背景所享有的优惠待遇,所得税全免,流转税减半,营收中有至少三分之二变成了纯利,地地道道“现金奶牛”……
    “西府花馆”诡异的经营状况,早就引起四海当地工商及税务部门注意。按照一般规律,某商家账面收入远高于实际收入,或者说是实际收入的估计值,十有八九是在洗钱。那个落马的原贵州省政协副主席孔令中(出身教育系统,违法违纪都有技术含量)不是酒后曾向别人吹嘘过么:“一家专卖店,就能把所有收入洗白”(孔曾授意妻女开设烟酒专卖店),将脏钱分期分批打入营业流水,纳完税,就成了合法收入。
    可问题在于,若说“西府花馆”在洗钱,就得先说明他们的“赃款”是从哪里来的,是贪污受贿,还是制毒贩毒,是开设地下赌场,还是经营色情场所,是走私,还是诈骗,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
    从神秘的法定代表“金哲俊”,到“西府花馆”、“柳京商贸会社”上上下下,直至所有和朝X有瓜葛的人,无论四海市还是河山省,甚至整个中国大陆,行踪飘忽难测不假,但那是因为深居简出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行踪。“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连合法活动都找不到,说他们坑蒙拐骗黄赌毒,实在不靠谱……
    好在,“西府花馆”那些诡异的收入,以及以此为基础形成的高额利润,并没被用来干什么坏事。通常来讲,“西府”每个季度末会盘点一次,之后将账上的盈余如数提出来,派人前往四海几家大型零售机构“血拼”,买的也都是些寻常商品,无非吃的、穿的、用的,只是数量很大。采购完成后,这些东西会被运往位于本市半岛区的一处港口,那里,每两周都会有持外交证件的朝X籍货轮定时进出,装船运往该国西部黄海道开城。
    虽然有太多解释不清,也没人来解释的疑点,但毕竟,至少迄今为止,还找不出任何直接证据,表明“西府花馆”在从事非法勾当。加之国籍敏感,针对“西府”经营状况的怀疑,始终也仅仅停留在怀疑的阶段。
    最终只能自己宽慰自己,再怎么说,“西府花馆”在四海“挣”到的钱,还是都花在了四海。大概是“国情”相似的原因,这些朝X人血拼时,既没网购,也不选择那些物美价廉的外资或股份制商场、超市,认准了几家市国资委旗下,半死不活的老式百货商场。由于走的是外交通道,这些货物离开海关时并没计入出口,管它内需还是外需,怎么说也算是为拉动四海市消费,做出了不大不小的贡献。
    至于那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就随它去吧,鸟有鸟道,蛇有蛇路,黑猫黄猫,爱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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