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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驿路花落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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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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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在漫长的时光中终于掀开了帷幕。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春天为红色庭院带来了鸟语花香,带来了粉色桃花曳动不停的花影,带来了疲倦的哈欠中暗藏的丝丝暧昧之音,更带来了络绎不绝的马啼声、铃铛声、男人从胡须后面弥散出来的风尘扑扑的笑语声。四姐的小脚旋转的更轻盈了,那双穿着大红、粉红、玫瑰红、水红绣花鞋的小脚像一双永不疲倦的翅膀载着四姐玲珑的身体、玲珑的嘴唇、玲珑的眼神穿梭在男人中间,她的嗓音和手绢像乐曲一样悠扬起伏地挥动着,阵阵香味弥漫出来,使客栈成了整个春天最芬芳的场所。秦铃子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为四姐最闪亮的王牌,谁也不能轻易地靠近她,虽然每个来客栈里的男人都会争先恐后地提到她的名字,打听她的状况,但四姐仍然在用眼里的诡秘上升着秦铃子的存在之谜,她是一个善于运用谜语来提升男人味口和好奇的女人,所以,她总是在对男人经过严密细致的观赏和审核后,才愿意透露出有关秦铃子的蛛丝马迹。对于四姐来说,她审核男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腰间钱袋的份量。当她听到沉甸甸的钱袋拴在男人的腰带上发出神秘的摩擦声时,她脸上的笑容像云彩一样绚烂起来,这时候,她会迎着那个男人游移的眸光凑上前去说道:“你是在找铃子吗?她不在这里,她被我藏起来了,你如果想知道她在哪里,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当然,安排是要有代价的。男人想找到谜一样的女人,想找到花瓣一样的女人,想找到与众不同的女人就得付出代价,付出的越多,回报的就会越多。所以,你得听我的。首先你得解开钱袋……”四姐的声音像一层迷雾笼罩住了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眼睛、男人的嘴唇、男人的手,她很快握住了那只钱袋,当然,把钱袋交给她的男人也很快被四女带到了楼上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在那里,泉水一样的秦铃子正在抚琴,正在用琴声打发尘埃和时间……在众多穿流而过的男人当中,四姐最喜欢的客人是一个叫做龙喜的男人。因为他是客栈的老客人,也是钱袋最沉、出手最大方的男人。


龙喜第一次来客栈时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毕恭毕敬地称他龙喜爷。四姐从他的派头、他的年龄、打份,更重要的是从他腰间的钱袋判断出这是一个来头不小的男人。果然,龙喜来客栈的第一句话就提到了秦铃子,四姐诡秘的避开了秦铃子向他介绍起其他的女人,他有些嗔怒的立马解开沉甸甸的钱袋搁在了桌上,四姐堆起笑容一边安慰着龙喜,一边迅速的上楼叫下了秦铃子。


秦铃子被龙喜抱在怀里的那一时刻,她吃惊这个年过五旬的男人仍然拥有如此大的力气。然而,在他向她的身体覆盖的一刹那,她似乎听到了他喃喃低语的声音:“我有七个老婆,她们为我生了十五个子女,我已经过了五十多年了,但我仍然没有老,因为我拥有店铺、金钱和力气,我拥有男人最为富贵的精华和财富,在那个南方小城里到处都有人叫我龙喜爷。因为我拥有金钱、店铺,所以我会拥有地位。当然,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些,我最喜欢的是女人,是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我最喜欢的是你。铃子,铃子,我最喜欢的是你……”龙喜边说边用他高大的躯体倾向一动不动的秦铃子。第二天早晨,秦铃子醒来时,再次被龙喜拥在怀里,龙喜从胸前摘下玉佩递在她手中说:“这个送给你。算是见面礼,以后我还会再来,你是我的女人,我会对四姐说,不许再让别人碰你了。我会给她银票,我的玉石铺会创造许多的银票,所以,你就安心地在这等我。我一定会再来,我很快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啊……”秦铃子捏着玉佩,冥冥中,她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一年多了,她一直期待有一个男人能为她遮挡重叠在她身上的男人阴影,她一直认为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出现,能因为她的处境而产生疼惜、产生怜悯,并因为疼惜和怜悯能够将她的身体从四姐设计的圈套中赎回去,永远的赎回去。秦铃子望着龙喜有些弯曲的脊背,她不能想像这样一个经历世事的男人,在坠入诸多的女人深谷之后还能因为她的存在产生善良的人性。男人啊男人,男人究竟是什么呢?他们爱恋女人,是因为肉体还是灵魂呢?他们为女人付出,是为了占有还是为了救赎?秦铃子看着龙喜拉开了门,看见他走了出去,下了楼梯。也许他正在与四姐商量,也许四姐手里此时正握着他递过去的银票,四姐最喜欢的就是银票,她曾无数次的告诉她们:“这个世界只有银票是美好的,是真实的,是能够带来快乐和公平的。”所以,龙喜拿出了银票,他知道四姐会接受这些银票,就像接受他的钱袋,他的脚步,他的名字一样,那些银票对他来说,只是玉石铺中的一块玉器,是他购买的一个夜晚的香味和快乐,而对于四姐来说,银票就是女人,就是女人的身体和笑容,就是巫术施展后男人的承服。龙喜将银票交给了四姐,这就意味着秦铃子在未来的时间里不再属于其他男人所有,他已经用银票购买了她的身体、她的芬芳、她的所有时光,所以,在这段时间里,秦铃子必须为那张银票付出等待,付出孤独,付出一个男人在时空中传递过来的欲望的回音。当然,在这段时间,秦铃子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种让她激动不已的预感,在她接触了众多的男人之后,在她看到四姐为那张银票遵守着诺言之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龙喜,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有着七个老婆和无数店铺的男人,这个愿意用金钱来收买她的身体与青春的男人,他肯为她再次彻底付出吗?他肯为她陷落在圈套中的身体而倾尽一个男人的想象与现实吗?秦铃子决定在龙喜再来的时刻,她将启开她熟谙的巫术去迎接龙喜,或者准确的说,利用龙喜对她冉冉上升的欲望以及他腰间重重的钱袋与银票来迎接她逃窜的第一步计划。


半个月过去了。在秦铃子焦急的等待中,龙喜来了。秦铃子之所以焦急,是因为她已经预感到龙喜将是个能帮助她实现逃跑计划的男人,是一个能够为了欲望而抛撒银票的男人。银票对于龙喜来说,只是像他玉石铺里的那些玉石之光一样虚无缥缈,所以,他曾在上次的见面中对秦铃子一遍遍的说道:“我拥有了金钱、店铺、地位,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女人,女人,像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女人……”秦铃子已经看出女人对于龙喜的意义,就像玉石相对于银票的意义,龙喜用玉石换取了银票,他的银票越来越多时,也即是他店铺里的玉器熠熠发光的时刻,所以,在他腰间的钱袋发出迷人的声音时,他需要女人,需要女人的声音和肌肤像玉石一样发出温润的光泽。这一天,龙喜再次来到了客栈,他的身后没有随从,但他的腰间仍系着沉沉的钱袋,在钱袋的后面,也许还藏有厚厚的银票。龙喜径直来到了秦铃子的房间,他在她的身上爆发了饥渴的欲望,随后,他又掏出了一只玉镯放在了秦铃子的手中。秦铃子搁下了镯子,她需要的不是镯子,而是比镯子更沉重的答案。她觉察到了龙喜的迷惑,一个男人在迷恋之中上升的迷惑是柔软的温情的,所以,秦铃子在这时发出了楚楚动人的声音:“龙爷,我知道你对我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你盼你,你是真正对我好的男人,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你。龙爷,你带我走吧。随便你带我去哪儿,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不让我陷入这漫无边际的等待,我愿意随你去任何地方。龙爷,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愿意当你的奴婢侍候你一辈子。”秦铃子边说边流出了眼泪,她知道在这样一种悲情的时刻,眼泪会软化任何男人的骨骼与心,所以,她痛不欲声的哭了起来。果然,龙喜被她的眼泪弄的不知所措,他帮她拭泪,想了会儿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太委屈。铃子啊,这阵子我也非常想你。我带你去哪儿呢?要知道我的家在很远,要路过几重大山、几条大河、无数条山路才能到达。再说了,我已经有七个老婆了,你肯跟着我过一辈子吗?”秦铃子拼命的点着头,她已经触摸到了龙喜的心动,她已经感觉到了在那些缓慢低沉的声音中所饱含的欲望与质疑,所以,她迅速地点头了,她认为只有这种承诺的姿态才可以让她进入逃窜的现实,才可以将附着在她身体的圈套一层层解开、破碎。


龙喜再次解开了他腰间的钱袋,他为秦铃子掏出了银元银票。四姐围着满桌的银票惊叹地叫出声来,她说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票,有了这些银票,她就不会为下半辈子发愁了,而当龙喜向她提出要带秦铃子走时,四姐眼里的光芒闪了一下,她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说道:“龙喜爷啊,我知道你看中了她。她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啊,没了她,我这生意也无法再做下去了。不过,既然你看中的人,我怎么能藏着不放呢。只是她一走,我可就什么都没了。”四姐盯着那些银票皱起了眉头,她似乎在思索一些未来的问题,龙喜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玉貔犰搁在了桌子上,四姐的眼睛圆睁着,她终于点下了头。


就这样,在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刻,秦铃子被玉石商人龙喜带出了客栈,带出了弥漫着芬芳的红色庭院。龙喜牵着一匹马,她坐在马上看见了远处的山、远处的树和辽远的天空,她看见了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鸟儿像箭一样从眼前窜过,她感到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眼下,她正跟着龙喜踏上了去遥远的南方小城之路。龙喜将带着她的年轻和美丽、她的十七岁饱满丰盈的身体进入那个被女人环绕的世界中去。这也是他舍得掏出所有银票的原因,男人为女人掏出银票,除了爱情,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欲望。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所以,当秦铃子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编织起了秘密逃跑的第二步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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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0: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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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铃子被龙喜搂着听到马啼声声时,她意想中的翅膀已经慢慢张开了。翅膀跟随马儿快步奔跑的速度在扑闪,翅膀跟随龙喜爽朗的笑声在捕捉着阳光背后的光斑。一路上,龙喜紧紧的把她拥抱着,用一双渐渐衰老却仍然强壮的手臂拥抱着她十七岁的身体,龙喜抚摸着她光洁的脸宠时,无比满意的说道:“铃子啊,你跟我去了小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你就是我第八个老婆了。在我的大宅院里已经有七个老婆,她们曾经被我宠过、爱过、疼过,但她们现在都是过往的云彩消失的烟了,因为有你在,我就只喜欢你一人,宠爱你一人,疼惜你一人。没有谁能比得上你,你年轻又漂亮,你还可以为我龙喜爷再生个大胖儿子,哈哈,我已经五十多啦,谁说我老了,谁说我不中用了,我有十五个子女,最大的已经成家生子了,最小的还在蹒跚学步,但只要我愿意,我就仍能再有第十六个、十七个、十八个儿子……女人,我龙喜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服从的,女人是什么,女人就是让男人快乐的东西。铃子,只要我快乐,你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龙喜边说边将浓密的胡子贴近了秦铃子的脸,秦铃子躲闪不及,她闻着那刺鼻的烟草味皱起了眉头,在这一刻,尽管她反感那张从胡子后面暴露出来的嘴唇,那嘴唇流露了太多的得意、太多的变幻、太多的征服感,但她仍然默默地像一尊石雕一样接受了那团热哄哄的呼吸。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个脱离四姐的时空,只有在这样的时空里,她才可以寻找机会去实践第二步计划,所以,她必须在龙喜面前表现出女人被奴役的屈从,男人喜欢小鸟一样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她的翅膀,所以,只有掩饰好她的翅膀,她才可以在龙喜失去提防的情境中迅速的飞出去,飞到没有奴役的地方。


从早晨到黄昏,她们终于寻找到一个客栈停了下来。这也正是秦铃子无限期待的时机。一路上,她一直在默默寻找着机会能够让龙喜松开搂住她身体的手,那双手之所以要像绳索一样捆绑她,是因为她将成为他的第八个老婆,将为他生儿育女,将给他快乐,将为他带来男人无限满足的征服感。那双手像圆圈一样圈住了她,像四姐的小脚旋转起来的圈套一样圈住了她。所以,在早晨她被龙喜抱上马的那一刻起,她就无限期待着能够挣脱龙喜伸过来的那双手,在她看来,只有脱离了那双手,她才有机会让身体盈动起来,才有机会找到逃跑的路。所以,当客栈出现在眼前,秦铃子立即感觉到龙喜的手松开了,他的手在指向客栈大门的时候已经松开了秦铃子的身体,这是一个松绑的时刻,是时机顺利来临的时刻。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夏霖的土地上,这是一个被米饭的香味和油灯的暖色共同营造起来的空间,一个环绕着世俗温情与笑声的空间。笑声从尹桃花的嘴里发出来,她在叙说着肚子里孩子的蠕动,一个生命在出生之前呈现在世界的状态,让即为人母的尹桃花成为幸福的叙说者,与此同时,胡水根也在笑,他在饱满的咀嚼声中倾听着来自生命深处的声音。这声音牵动着他的血液和灵魂,所以,他笑了起来,笑声抒发了他新鲜的充满旋律的生命力,也抒发了他对那个未来生命的期待和喜悦。秦铃子被这些笑声感染着,她的脸被那像火焰一样缓慢曳动的温情映照着,呈现出麦子一样成熟平静的色彩。在这个时候,她是多么喜欢听到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啊。笑会让人忘记所有火光之下的阴影,笑会把整个世界浓缩成一个面对面相互倾诉的空间。她望着洋溢在尹桃花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母性的笑,充满了一个母亲的骄傲、得意和满足。能成为母亲,这是每个女人成熟之后所经历的使命,秦铃子看着那个像山丘一样的小腹,她有好些羡慕,当女人角色转变的时刻,这无疑是一种神圣的充满使命的时刻。秦铃子想到在那座红色庭院里,四姐经常会盯着她们平坦的腹部仔细察看,她似乎具有非常敏锐的视线去穿透每个人的丝绸上衣触摸到那小腹,在每次去客栈之前,她会端着一碗黑色的汤药站在她们面前一遍一遍咛嘱道:“妹妹们,记着了,当男人牵住你的手拥住你的腰解开你的纽扣时,你也要解开他的腰带,只有解开了男人的腰带,你们才可以摸索到钱袋。你们的目标就是钱袋。所以,在与那些男人交往的时候,你们可以付出身体,却不可以付出灵魂,可以留住他们的气味,却不可以留住他们的生命。所以,妹妹们,为了你们的安全,喝下这汤药吧,这是神奇的汤,这是能够避免一切不幸的汤,这是拒绝男人穿透你们灵魂的汤。喝下它吧。”四姐说完这些,率先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看着院子里站着的姐妹将手中的汤药纷纷喝下去。秦铃子每次喝完那汤药时,总能咀嚼到苦涩的余味会顺着舌尖渗透到每一个细胞,尽管她厌恶那苦味,却无法拒绝,因为拒绝会意味着身体上的不幸。这种不幸与男人有关,与男人播撒的种籽有关,在四姐的注视下,一旦有谁拥有了男人的种籽,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是违背了女人法则的最痛苦的劫难。所以,在红色庭院里,只要是被四姐检查出来的怀孕女子,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最普遍的惩罚就是喝下坠胎药,让那些种在子宫里的生命化为一汪血水。


从桌子边油灯下弥漫出来的笑声传递着生命延续的快乐和骄傲。秦铃子在尹桃花脸上看到无比幸福的笑容,这笑容像花朵一样盛开、像火焰一样绽开、像泉水汇聚的瀑布一样溅开,胡水根也笑了,像一个大孩子,顺着缓缓流动的母性他找到了世俗生活中最大的快乐,所谓快乐无非就是在生命与生命的抚慰中迸发出泉水般的笑声与星星般的笑声。秦铃子的眸光从尹桃花隆起的腹部移向了胡水根的脸,这是一张褐色的布有皱纹的脸,一张男人的脸,在与时光交汇中铭刻出繁芜的痕迹,然而,正是这些痕迹上升了男人在生活中的使命意义。现在,在纵横交错的痕迹深处,嵌入了无数朴实的笑、透明的笑、动人心弦的笑。秦铃子悄悄注视着那些笑和那张饱含笑容的脸。在之前,她曾注视过无数张男人的脸,那些脸面对她时,都会绽开笑容,缤纷的笑容顺着她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香味激溅出层出不穷的欲望。当欲望在男人的脸上浮现时,这往往是这些男人笑的最开心的时刻,在笑声中,他们会用伸过来的双手征服她,用沉重的身躯覆盖她,用梦魇一样的言语笼罩她让她惊恐不安。男人,到底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男人呢?秦铃子注视着胡水根,她的眼睛隐藏在灯光背后,然而,她仍然看清楚了那层明澈的笑容正在与尹桃花的笑脸嘴唇乃至灵魂紧贴在一起,这让她非常感动,又非常忧伤。


在秦铃子被龙喜抱下马的那一刻,她再次触摸到了他的脊背。脊背像弓一样被时光之弦拉弯,这正是一个男人走向衰老的标志。然而,龙喜却依然迈着坚定的步履和姿态走进了客栈。他走在她的前面,像一座山、一堵墙、一块不可移动的石头,秦铃子提起长裙跟着他上了木梯,这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的那双大脚,大脚暴露在这个极其缓慢的时刻,让她涌动出一股燥动不安的情绪。她抬头正好迎上了龙喜回头的眸光,他大声笑道说:“快走啊,铃子,赶了一天路,你也很累了。进了房间我们好好休息吧。”龙喜说完便将手伸过来拥住了她。秦铃子在温柔的怀抱里感到身体正在跌入一个恍惚迷离的时空,她有些疲倦,有些晕眩,同时还有些沉醉。被男人拥抱的感觉是美好的,被男人的温情拥抱更具有催眠般的效应。走上一级一级的木梯,她突然很想陷入这场拥抱,长久的、永不挣脱的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抚摸了龙喜的身体,在抚摸之中她忘记了那些黑色的、粉色的、玫瑰色的巫术,她在与龙喜交媾的时刻,甚至忘记了她正在酝酿的第二步、第三步计划。然而,当一切寂静下来,当龙喜被长时间的疲倦即将卷入睡梦中时,她听到了男人的征服感再次像夜雾一样上升在整个房间,龙喜用梦魇般的声音贴近她的耳畔说道:“铃子,你是我的女人,我拥有过无数个女人,但是你让我最快乐。能给我快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我之所以能为你掏出了银票,就是因为我快乐。我有很多很多钱,这些年来,我挣钱就是为了好好花钱,男人为什么要去挣钱,就是因为这钱能带来女人,带来快乐。铃子,你将成为我的第八夫人,你会为我继续生儿育女。女人,我这一生就是要享尽天下所有的女人……”


龙喜的声音消失之后,猛烈的鼾声很快响起来,它震撼着秦铃子的睡眠。实际上震撼她的并不是那些波涛汹涌般的鼾声,在这一刻,秦铃子突然之间想到了四姐交给她的巫术,充满玄秘的巫术让秦铃子在众多男人面前光滑的像条鱼,然而,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快要松绑的时刻忘记了所有的巫术,甚至心甘情愿钻进龙喜编织的网呢?龙喜在临睡之前已经向她抖开了那张黑色之网,那张网确定了金钱、女人与快乐之间的关系。男人之所以出示金钱是为了购买快乐,而女人无形之中就成为快乐的筹码。秦铃子再次想起四姐曾经说过的话:“男人是不可信的,男人是善变的,男人永远不会为女人而停留,所以,你永远不要对任何男人动心。”四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仇恨而忧伤的光芒,那光芒让秦铃子不解,然而,它现在却像一弦月光从她的内心深处浮出,她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双大脚正在等待着她,她悄悄下了床,在龙喜的鼾声激烈起伏的时候摸索到了门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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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0: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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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飘下来的时候,尹桃花正在睡觉。怀孕带来的疲惫让她沉浸在喜悦与庸懒交织的状态中。所以,午后的时间是她与肚子里的孩子相互抚慰的时刻。树叶缓慢地飘落下来,覆盖着她的梦境,然而,她依然睡的非常恬静。也许是那个在蠕动的孩子让她寻找到了一种做梦的背景与理由,也许是她被一种徐徐降临的母性笼罩在幸福的憧憬之中,总之,当阳光从树叶尖渗透进叶脉发出暗红的光泽时,她已经睡着了,她根本没有听见落叶的声音,没有听见阳光移动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一个男人在这个午后出现在小杂货店的脚步声。


男人来到小杂货店时,胡水根正独坐在柜台后面打盹。阳光照在柜台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折。胡水根微闭着眼睛像一棵沉甸甸的麦穗垂着头陷入寂静之中。男人的脚步慢慢地接近了柜台,他轻叩了叩台面,胡水根被惊醒了。他揉揉眼睛问他需要买什么。男人四下环望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胡水根又问了一遍,男人对他微笑了一下说道:“兄弟,这是夏霖村吗?”胡水根望着那丛浓密的胡子点点头,紧接着,男人又问道:“兄弟,我是外地人,有个事向你打听一下,最近这村子里你可见到陌生的女人来过?”胡水根显然被这个问题迷惑了,他看着那男人在用隐藏在胡子后面的嘴唇叙说女人时显现出几丝焦虑,那焦虑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那胡须颤动不已,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用手比划着又补充了一句:“女人个有这么高,直长发,长相不错的。而且,她是大脚。”说完,男人的眼睛朝着远方遥望起来,他似乎在寻找那条山路后面的村落,村落会带来人烟,自然会带来人的气味和痕迹。所以,男人的眼光从远方收回来时,他在期待着胡水根能够回答那些问题。


胡水根的瞌睡已经彻底驱散了。他与男人对视了片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似乎有种隐约的预感,这个外地来的男人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来,而女人已经与他走散,他来是为了寻找她,而她是谁呢?他回味着刚才男人告诉他的那番话:直长发,长相不错……大脚。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无法确定这感觉,但又无法拒绝这感觉急速涌进来,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了寂静的远方传来了悠远绵长的织布声。


织布声环绕着这个午后的阳光让秦铃子有些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她已经织了一匹白棉布和一匹大红棉布。白棉布是给胡水根剪裁衣服用的,红棉布则是为尹桃花而织。白色与红色的融合交织,象征着生活总是会被平静与喜悦相互渗透。秦铃子从尹桃花与胡水根身上无时不刻不在体验到一种世俗生活的平定与幸福,这感觉让她既感动又憧憬,所以,她长时间地独坐在织布机前,孤独而又甜蜜的编织,她甚至希望那些平静的喜悦能够顺着棉丝的跳动细密地渗透她的指尖、她的臂膀、她的整个逃窜出来的灵魂。自那天晚上她从客栈的那扇门跑出来之后,她就无时不刻不在注视着大脚奔跑的方向,在她看来,只有背离客栈的方向,才是她身体奔跑起来的方向,只有背离龙喜这样的男人的方向,才是她灵魂出窍的方向。


经过一夜的奔跑,她终于在停下来的时刻再也看不见客栈和龙喜了,旧时的场景与历史在渐渐远离她,她也正需要这样的远离。远离历史和记忆,这将意味着新的生活将顺着时间的轨迹显露出来,覆盖掉过去的一切。她顺着一条小路走走歇歇,泥土的气息迎面扑来,这让她感觉自由的空间在无限扩展,她闻着那气味,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过去的那些人和那些梦魇,她的大脚让她具备了奔跑的旋律,她终于可以像男人一样迈开脚步,可以像所有没有被禁锢的人一样自由自地的向前奔跑。在阳光升起来的时刻,她第一次听见了泉水的声音,那些声音似乎是从梦境里流淌出来,清澈明朗而又环绕着幻觉。她追逐着那幻觉,像进入无数次在梦中浮现的场景一样,揣着逃奔的喜悦一步一步接近了山岩、从林、溪流。没多久,她便看见了寺院悬空而起的檐角,然后是石阶和隐约浮动的诵经声。在那一刻,她非常惊讶于突兀而出的景象。这无疑是从远古的记忆中浮现出来的一种景象。在很小的时候,她曾瞧见祖母在每个特殊的日子都会朝着村里的土地庙奔走,当庙里的烟雾袅袅升起时,这也即是祖母发出神秘祈祷的时刻。而现在,白色的祈祷在寺庙的上空弥漫,她仿佛看到了祖母不停向前的小脚在向她发出了召唤,她走上了那石阶,踩着阳光从叶缝透过来的斑点,她一级级寻找着祖母走过的脚印,寻找着在暗中浮动的神的预言。当她的身体在神像面前屈膝下跪时,她似乎感到神的目光正穿透她衣服上的尘土照进了灵魂。在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用酝酿很久的声音许出了她在灵魂出窍时最慎微的愿望:神啊,保佑我远离那些历史吧,让我与那些男人永不相遇,永远背离。让我找到身体与灵魂安静的归所吧,让我永不再被圈套和绳索而奴役……她合手叩头将这愿望虔诚小心地诵出来,她相信神一定能听见她的祈求,在很小的时候,她就从祖母的脸上看到了那种信仰,信仰会帮助人在陷入深渊和迷茫时消除苦难。在她祈祷完即将起身退出时,她看见了改变她命运的尹桃花正站在她旁边。


尹桃花在她出寺院时再次与她相遇。而那时,她正因为触摸到神的抚慰而陷入忧伤,在她抬头瞧见神像脸上的笑容时,她似乎感觉到那豁然的笑容正在向她预言一种归处,归处,何处才能是归处?走出寺院,她被突然涌出的茫然笼罩着,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更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归处。在这个时候,一切与历史有关的场所都是危险的,都会极有可能把她再次拽回去,拽到被绳索捆绑的致命时刻。所以,她在慢慢下了石阶之后,面对陌生而空旷的山林流下了眼泪。眼泪释放着她的屈辱与迷茫,同时眼泪把走出寺门的尹桃花吸引了过来。在探过来的问候中,她像一只被抚弄的小鹿突然惊慌起来,她找不到对那些问候的答案,更找不到回答那些问候的姿态,所以,她跑起来了。大脚载着她灰蒙蒙的身体沿着山路往前跑,过了一会儿,当她停下来回头看不见人时,她又听见了水声。


水声让她感到了干渴,她清楚的看见舞动在阳光下的尘埃在晃来晃去,这该是一群无比隐秘的小东西,然而它们却无处不在。她接近了水声,看见一汪潭水嵌在一弦桥下,泉水击流而下汇入了潭中。她欣喜地朝潭水奔去,她太需要水的滋润、水的照耀、水的洗涤了。女人是离不开水的,女人需要用水来洗净脸孔、擦亮眼睛和清洁灵魂。所以,在她蹲在潭边的时候,她看见了年轻的面孔映现在水面上,这是她的面孔,是摆脱了奴役和圈套的面孔,透过水面,她从没有看见自己的眼睛如此明亮过,尽管有些疲倦,但那双眼睛是自由的、是熠熠发光的。她洗净了面孔,并梳理了长发。一根头发飘落下来,顺着水面缓慢流动,她情不自禁地低语道:“飘走吧飘走吧,再也别回来了……”而在这个时候,她恰好听到了尹桃花的声音在桥面上响起来。


胡水根的沉默再次被男人的问题打破了。男人又问了他一遍:“你看见过那个女人吗?她有一双大脚,束着长辫。”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他似乎不太满意胡水根的沉默。胡水根腼腆朝他笑了一下问道:“她是你什么人啊”“她是我花钱买来的女人。在客栈歇脚时跑了。她居然会逃跑,我早说过,这个女人有些不一样,没想到她居然会在我龙喜身上耍花样了。要是找到她了,我非得痛打她一顿不可!”男人愤慨不已的说道,很显然,他就是龙喜,在秦铃子逃跑之后他一直在寻找她,从客栈出来沿途几个村落他都打听过,然而,秦铃子像谜一样的失踪了,像露水一样失踪了,像他呼出去的一口气一样消失了。他顺着山路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继续打听她的下落。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已经完全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的银票,背叛了他的设想,背叛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威严,所以,他需要尽快找到她,只有找到她,才可以舒缓背叛带给他的屈辱,他这一生还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屈辱,更何况这个屈辱是女人带来的。于是,他顺着山路走到夏霖村口,首先他看到了小杂货店,看到了正在打盹的胡水根,他走了进来,他需要通过这个守在村口的人来再次打听秦铃子的下落。


而这时,胡水根被龙喜叙说的事实触动了,他已经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预感,预感来自夏霖内部的水声、落叶声以及那冗长不绝的织布声,他望着龙喜愤慨的面容,那是一张布满尘埃的面孔,时间交织着灰尘的印迹丝丝缕缕地织进了那面孔的每一寸纹理,然而,这仍然是一个企图征服时间、征服世界、征服一切的男人。在这男人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飘浮不定的影子,一个女人的影子,一个被征服的力量笼罩着却极不安定的影子,这影子让他更加坚定了那个预感,预感围绕着夏霖的泉水激溅起他熟悉的织布声,他甚至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一丝反感,当那张布有尘埃和皱纹的面孔凑近他时,他脱口而出的说道:“我们这儿没见过这女人,我天天守在这里,从没见过有哪个陌生女人来过,你倒去隔壁那村瞧瞧,那村人多,可能会有你要找的人。”说完这话,他手指了指远处的另一条山路告诉他,只要过了那山路,就会看见一个大村,也许在那里,会找到那个女人。龙喜在他的指点下渐渐远去了,胡水根望着那个背影叹了口气,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坐在织布机前的秦铃子,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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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1: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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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铃子正在缝制大红色的内衫。这是她为尹桃花缝制的又一件内衣。在之前,她为尹桃花和村里很多女人缝制了内衣,然而,这是她第一次织出大红色的棉布在缝制衣服。大红色,这是喜悦的颜色,是跳动着火焰和梦境的色彩,尹桃花很快就要做母亲了,所以,让她穿上红色内衣无疑就是让即将降临的幸福感紧贴她的肌肤和她在时间中延续下去的生命体验。


红色在秦铃子的指尖流动,这是她触摸到的生活。自从她被四姐带进红色庭院,她就看到了红色的丝绸、红色的绣花鞋、红色的手绢、红色的脂粉、红色的笑声、红色的诱惑、红色的圈套……红色对她来说,已经构成了她离开母亲之后唯一的世界,这个世界浮动的红色可以湮没她对色彩最古老的记忆,因为在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只有附上了红色,她才可以像一只蜘蛛一样编织蛛网去等待男人的到来,四姐最擅长的就是用最神秘的巫术将她和其他的姐妹变成蜘蛛,然后看着她们吐出红色的丝。红色的蜘蛛网在缚住男人的同时,也让她们的每一种动静受控在了四脚的掌握之中。而现在,所有的网和圈套终于在她逃离客栈的时候破裂了,她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第一次摸索到垂下来的夜幕。黑漆漆的夜幕足以掩蔽她的身体飞快消失。在距离客栈和龙喜越来越远的时刻,她在逐渐发白的天空之下找到了重新开始的一切。


现在,红色已经剥离了原来的世俗意义而成为新的意象让她的手指萌发出年轻的气息,这些气息细密的织进了针脚,她望着快要成形的内衣疲倦地笑了起来。当然,在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龙喜已经在那个树叶正在飘落的午后来到了夏霖的村口,他正在为寻找她而耗尽了时间、精力和一个男人最虚微的温情。龙喜在寻找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对她展露出温情的男人了,征服感在她的消失中越来越强烈的替代了他快要萎顿的尊严,他发誓在找到她之后要让她付出最残酷的代价,唯有代价才能挽回他被彻底击败的了尊严。所以,他在走到村口见到胡水根时表现出了焦虑,然而,他却不知道正是他的焦虑和悬挂在嘴中的代价让胡水根对他产生了反感,最后,他被引向了一条永远背离她的道路。秦铃子坐在织布机前全然不知这一切,她的眼睛和灵魂全都附落在手中的那片红色之上,在她看来,那是新的红色、新的火焰、新的生活的冉冉升起,那是她即将编织出来的梦幻之衣。而在她将最后一个针脚拉起之后,她看到胡水根走进了她的房间。


胡水根的脸上仍然浮动着笑容。笑容让他的脸显得非常明朗,秦铃子抬起头看见那笑容之后,她有一丝迷惑,然而,胡水根却坐在了她对面。她朝他笑了一下问道:“水根哥,回来了?桃花姐呢?”胡水根望了望窗外回答道:“她还在店铺里,要等会回来。我取东西所以先回来了。”说完他对着她从头看到脚,最后目光落在那双大脚上。秦铃子觉察到了那注视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抚摸着那红色内衣说道:“这是给桃花姐做的,好看吗?”胡水根点点头仍盯着那双大脚,突然他说道:“有男人来找你了。”秦铃子手颤抖了一下,吃惊地望着他问道:“谁?”“一个外地人,前几天走到村口进了店铺打听你。长着大胡子,年纪看起来有些大了。”“啊,是他,他居然会找到这儿来了。水根哥,他对你说了什么?”“他说你是他买来的,但你跑了,他一直在找你。找到你就不得放过你。”“还有吗?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什么?”“没说太多,他看起来很愤怒,不过他已经被我支到别的村子了。”秦铃子听到胡水根说出这句话后似乎松了口气,然而,她仍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事实惊动了,她的手搁在那件红色上衣上紧张的舒张着,仿佛在抓住什么,又仿佛在松开什么。她瞟了一眼胡水根,他的头微垂着,眸光落在地面上,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出来,她有些恍惚不安。她不知道龙喜会对着胡水根说些什么,过去的一切伴随着时间的变幻再次浮现出来,像无数纷乱的稻草一样扑向她覆盖她,她窒息在这样的覆盖中,她想喊,但她又害怕别人听见她的喊叫。那哽咽在喉咙的声音像鱼刺一样卡着她让她难受,她憋足了气力去忍受,然而,最后却终于崩溃,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咽喉里发出古怪的呜咽声。那声音散发出来,饱含着锈迹斑斑的气味,那是红色丝绸褪落的气味,是绣花鞋脱落时散发出来的气味,是剥落在她脚下一圈圈蛛网断裂后飘散空中的气味。现在,她被那气味团团围住,她的嗅觉、听觉、视觉全部混淆在其中,面前的那件红色上衣被落下来的眼泪洇湿了,她的头垂落在那红色之上,怎么也无法抬起来。


胡水根显然被她的模样惊住了。他站在她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安慰了她几句,她终于停止了流泪,然而,那哽咽却让她的身体不停颤抖。她抬起头用湿润可怜的眸光凝望着他的脸,一张男人的脸,此刻却成为她极力想抓住的一线希望,眼泪又掉下来几滴,她突然跪在了他面前说道:“水根哥,别嫌弃我,让我呆在这里吧,我愿意侍候你们,我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说完,她的哽咽再次忍不住地冲了出来,她对着他发疯似的磕着头。胡水根连忙扶起了她,他的手被她牢牢抓住了。她在模糊的视线中依靠胡水根的力量让自己站了起来,她依靠着他,头依在他肩膀上失声痛哭起来。哭声让胡水根不忍推开她,而她在依靠中渐渐平静下来,她有些疲倦、有些晕眩、有些恍惚地被那双大手轻拥着,这拥抱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她仿佛置身在梦里,被一团眷念而暖和的气流环绕着,她闭上了眼睛,泪水还悬挂在睫毛上,然而,她却闭上了眼睛,即使是黑夜来临了,她仍然可以安全、安祥地在这怀抱里闭上眼睛。她抽噎着再次小声发出了疑问:“水根哥,那个男人真的走了吗?他真的没说什么吗?”当她听到胡水根又一遍肯定到那男人已经离开时,她的梦幻感越来越浓了。她靠着那厚实的肩膀上轻声地不停地说着谢谢。过了一会儿,胡水根松了手臂,他告诉她要去杂货店了,她乍然睁开了眼,仿佛梦醒一般。


织布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刻,秦铃子已经在织那幅白色的棉布了。在她得知龙喜在四处寻找她而又被打发走之后,她对胡水根抱着深刻的感激。感激来缘于胡水根终于让龙喜去了邻村而与她越来越远。她现在能够如此安静地坐在织布机前编织,就是因为她已经远离了历史和原来的生活。历史是多么重要啊,然而,她庆幸龙喜并没有向胡水根揭露她的历史。充满奴役的历史和布满斑点的历史让她无时不刻不感觉到耻辱。如果尹桃花和胡水根知道了她的历史,还允许她停留在这个泉水叮当的村落里吗?如果她的历史像腐烂的根须一样暴露在阳光之下,她还有继续编织的勇气吗?总之,当一切平静下来,当时间被棉丝的跳动牵扯向前时,她不再担心历史的问题了。胡水根已经帮她截断了最后的绳索,这意味着她已经跳出了历史的圈套,已经不再受役于任何男人的捆绑。


白色的棉布缓慢地流动在眼前,秦铃子织完最后一个纱绽,她伸了伸手臂站了起来。天色渐晚了,接近冬天的白昼总是匆忙垂幕,秦铃子站在窗边隐隐瞧见了向这边走来的胡水根和尹桃花。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个下午她依靠在胡水根的肩膀之后,她就有些害怕去面对那张充满笑容的面孔。尽管那笑容是朴实的,诚恳的,甚至像个孩子似的,她依然不敢去直视他。但每到夜深人静时,她隐约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私秘的说话和笑声,这声音让她辗转难眠,又让她黯然忧伤。偶尔她会想着那个厚实的肩膀上散发出来的泥土和烟草的气味,这是男人的气味,却与她在以前那些男人身上闻到的截然不同。在客栈里当她的身体被那些男人覆盖住时,她会闻到马的腥躁味、酸臭的汗味、尘埃味、银元味、树枝味、灰烬味、苍蝇味……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像一团树脂一样将她包裹在其中,尽管她厌恶却无法动弹。而胡水根呢?她想到他的笑容时,会想到他那双眯起来的细长眼睛,想到眼睛又会想到他轻拥住她的那双手臂,还有那轻声地安慰……这一切,都会让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陷入隐秘的咀嚼。是的,她承认她自己陷入了一场神秘的咀嚼。咀嚼男人这既是幸福也是危险,在红色庭院里,四姐无数次地指着天上的飞鸟告诉她:“男人就像那鸟,他们无时不刻都会想着飞,飞是他们的本性,他们即使是在拥有巢穴的时候,也会向着远处飞。所以,千万别迷上了男人,迷上他们的翅膀、他们的羽毛、他们的叫鸣、他们的气味,这些统统都是危险的。”四姐的话穿越时空击荡在她的咀嚼中,她感觉有些苦涩而又无可奈何。尤其在看到尹桃花脸上的幸福时,她既羡慕又忧伤,同时还会泛起淡淡的罪恶之感,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无法排斥那咀嚼声响彻在她整个梦幻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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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1: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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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布机在不停旋转,树叶像音符一样纷纷落下来了。尹桃花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然而,令她疼痛而又期待的时刻却依然没有来临。她拉着秦铃子的手指着窗外的天空说道:“铃子啊,天就要变冷了,你看见那大雁了吗?它们正在迁徙。它们飞走了,但春天暖和了它们又会飞回来。铃子啊,我想爹妈了,我真想回到北方小镇去看看,那里有我照过影子的水井,有长长的街道,有不绝于耳的古钟。等娃生下来,我就带着他回去瞧瞧。”尹桃花说这话时,双手在腹部上边抚摸边划着圆圈,缓慢的声音伴随着手指的动作悄悄渗进那个生命的蠕动。秦铃子盯着那腹部,她感觉那突出来的形状像山一样充满了神奇和不朽。尹桃花的眼睛凝望着远方,那里飘荡着树叶的旋律,那些旋律正在把她卷入到悠远的回忆当中。然而,很快,她回转过神望着秦铃子恍惚的神情说道:“铃子,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呢?”秦铃子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在这个迷离的傍晚,尹桃花会向她提到家园的问题。这是她无法解答的问题,是被梦魇所覆盖而无法揭开的问题??家在哪里呢?自从她去了红色庭院,四姐就多次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家。这里的姐妹就是你的姐妹,只有听从我的安排,我们才可以让这个家维持下去,才可以让更多男人为我们的家解开钱袋。四姐将红色庭院上升为她的家园,然而,她却无数次在那座家园躺下去的时刻梦到弥漫着缠足布味道的村落,在那里,她的母亲和祖母一生都在用小脚挪动着时光和梦想。母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她能找个男人成为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又是什么呢?每次她从男人身下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扭动,在呻吟,她却无法判定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真正的女人。连母亲也无法知道她在被家园的圈套圈住时更被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疑问所缠绕。四姐对她来说,是她至今都无法豁出的一个谜,她给了她红色家园,给了她从家园中漫延出去的粉色安排,而她仍然无时不刻地不在逃避她背叛她,现在,当她终于走出了那座庭院,当她终于扑打着翅膀看到了天空、溪流、泉水、星星,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真正的家园又在哪里呢?当她看到往日的屈辱像斑点一样在阳光和油灯下晃来晃去时,她又一次对自己充满了质疑,她望着尹桃花向她绽开善良的微笑,她的酸楚更像那些落叶一样坠满了悲情:我的家在哪里?我能回到哪儿去呢?


白色的棉布已经被秦铃子裁剪开来,她正在为胡水根缝制内衣。柔软的布料越过她的手,像窗外暖和的阳光。此时正是午后,她沉浸在寂静的时间里为那件内衣倾尽心思。一边缝,一边在猜想胡水根的一举一动,她甜蜜而感伤的拉着针脚,时而将那内衣贴近脸庞时而徒自唉叹。在这个时候,她偶尔还会想起尹桃花和她那骄傲的腹部。她们是胡水根的女人和孩子,是他的世界,他的家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可以因对方而拥有世界和家园,这就是生命聚合的意义。而她呢?秦铃子想到尹桃花在那个傍晚时分望着她的眼睛时说道:“铃子啊,如果你愿意,我让你水根哥帮你找个男人,就这村里的男人,行不?有了男人你就有家了,女人迟早是得嫁人的,嫁了人,有了男人,这家才算完整了。”尹桃花手指着窗外远处的山林,那里隐约晃动着人影,秦铃子知道那是男人的身影,是夏霖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男人投射在土地上的影子。那影子远离着她,对她来说是陌生而遥远的,尽管尹桃花在叙说的时候充满了善意的期待,然而,她仍然在看见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摇了摇头。男人对于女人的意义上升在家园的氛围中,此时此刻,秦铃子捧着那件白内衣,她无法不让自己去想一个男人对自己造成的梦幻。梦幻是虚微的,甚至是罪恶的,但她却不能挣脱那梦幻,就像她手里的那件内衣,在贴近她脸庞的同时,也将因为胡水根肌肤上的气息而让她的心荡漾不已。


这天下午,秦铃子刚吃过午饭,又坐到了织布机前。她已经习惯于将白天降落在那辆陈旧的织布机上,在她看来,那是编织衣服的机器,同时也是编织时间和生活的机器。胡水根的衣服已快要完成了,她在拉着最后几个针脚,时间静悄悄地移动着,阳光从窗棂上挪开,向着泉水流动的远山飘去。秦铃子低头拉着针线,在缝至最后一个扣眼时,她抬头望了望窗外,这时候她看见不远的山路上正走过来一个身影,她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会儿,心里不由得有些惊讶又有些紧张,手里的针已经穿过了那个细细的扣缝,突然间,她感觉到一阵疼痛,手指被针扎了,血滴很快溢了出来,她低下头,有些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然而,眼睛却仍然盯着那个身影,看着他大步走进了房屋。


来人正是胡水根。在这个午后,尹桃花已经再次陷入了恬静的睡眠。在睡觉之前,她摸着腹部对他说,她感觉到孩子的蠕动了,当蠕动越来越强烈的时刻,也即是生命在向世界发出征兆的时刻。尹桃花告诉胡水根,她看到树叶快要落光了,很快雪花就要飘下来了,她已经触摸到了从远处飘然而至的凉意,凉意让她的肩膀蜷缩起来,让她的手指在抚摸腹部时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担忧,所以,她让胡水根去家里取她的夹棉外套。现在,她已经在午后缓慢的时间中沉入了梦乡,而胡水根在这个无人购物的下午匆匆回到了家里,恰在此时,他听见了秦铃子的尖叫。


胡水根奔进了秦铃子的房间,他看见她捏着手指正慌乱的望着他。膝上一件白色内衣已经染上了两三滴血。秦铃子垂下眼睑看见了那血滴,顿时惶然失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她慌忙将那衣服抱起来望着胡水根说道:“水根哥,你的衣服做好了,可是弄脏了,我洗洗后给你啊。”说完,她匆忙地欲奔出房间,胡水根显然看出了那血滴来自她的手指,他叫住了她问道:“手指流血了,要不要紧啊?”秦铃子笑了一下,有些羞涩又有些腼腆地摇了摇头,然而,胡水根已经走近了她握住了那只手,他在看她的手指,留有血迹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秦铃子有些羞涩地抽了回来。她低着头说道:“水根哥,没事,只是被针扎了一下。”说完,她像想到什么似的,连忙把织布机上的那件内衣拿了过来,小心地贴近胡水根的后背比划着,胡水根望着那内衣,很感动地说道:“谢谢你,铃子。”秦铃子的头再次低下来说:“水根哥,别这样说,只要你喜欢,我就高兴了。”说完,她抬起了头,眼睛直视着胡水根的眼睛,那目光炽烈而勇敢,胡水根有些慌乱的避开那眼神,然而,秦铃子在这时已贴近了他的后背,她的脸、嘴唇、眼睛、还有前额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在那朴素的汗水味、泥土味、烟草味的弥漫中轻微颤栗着,她知道她现在正在贴近的是男人的气味,是胡水根的气味,是不同于她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的气味。而正是这气味让她辗转反侧,让她左右不安,让她情不自禁。她感受着从气味中传递过来的那些热量,她甚至能听见外衣之下的那些心跳,有力地像是能震撼一切。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梦呓般的低语道:“水根哥,别动行吗?让我靠一会儿,水根哥,别嫌弃我行吗?我知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知道我不该来到这里,但我真的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水根哥,水根哥,可以抱抱我吗?我没有家了,我是个没有家园的女人了,水根哥,抱抱我吧抱抱我吧……”秦铃子的眼泪慢慢泅湿了胡水根的后襟,眼泪冲洗着从时光穿梭而过的往事,也冲洗了那个飘荡着缠足布的家园记忆,眼泪让胡水根慢慢回转身来,他无法让自己在这个时刻去背离一个女人在泪水中向他贴近的倾诉,所以,他转过身来抱住了秦铃子,拥抱把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怜悯和疼惜毫无保留地坦露出来,他抱着秦铃子,抱着她失去根须的身体。一个失去家园的身体,宛如失去根须的树,现在,他抱着这棵树,准确的说,树已经变成了藤蔓,那藤蔓缠绕着他的手臂,他在触摸着从泪水中伸展开来的纤细茎络。秦铃子仍然在颤栗,她被那细致而温情的拥抱圈在一个期待已久的憧憬里,那憧憬曾激荡着她的身体及至灵魂一次又一次进入颤栗不已的边缘,现在,她已经从边缘渐渐进入了那个憧憬的中心,那些特殊的气味和有力的心跳带着她一步一步接近中心的焦点,她感觉到聚集在焦点上的火焰就快要把她燃烧起来了,她紧紧抓住了胡水根的手,她把那手移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她的心跳,有她秘密之花的悄然绽放,有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家园无尚的祈祷和热爱,与此同时,她还踮起了脚,那双大脚在任何时刻都会把她带到一个热情的地带,无论是奔跑还是停留,她都不可能让自己陷落在其他女人经历的深渊之内,因为她是一个大脚女人,大脚让她具有了不同的品格,让她逃离了一切尽可能绕开的禁锢和规则。所以,她在踮起大脚之后,用她的嘴唇很快寻找到了另一张嘴唇,她吮吸着从那神秘洞穴里起伏而出的气味,让自己像蜡一样融化了、像水一样融化了、像白云一样融化了。


当胡水根从秦铃子身上滑下来时,暮色已渐低垂了,秦铃子仍然闭着眼睛似乎置身在梦中。胡水根坐了起来,他的手却被秦铃子一把抓住了,她已经睁开了眼睛在凝望着他,他有些欠疚地转过眼神在寻找自己的内衣,秦铃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那件新的白色内衣递给了他说道:“水根哥,穿上它吧,穿上它也许你会更温暖的。水根哥,对不起,别怪我……水根哥,明天也许我就要走了……”胡水根望了她片刻没有说话,但他将那件新内衣穿上了。在匆忙走出秦铃子房间时,他回头又望了她一眼,思索了一会说道:“别走,把这当作家吧。”说完,他便离开了。秦铃子站在窗边看着那个急速行走的背影,她在慢慢回想刚才的那一幕,包括胡水根最后丢下的那一句话。家,什么才是属于她的家,她还有家吗?秦铃子的眼泪模糊了整个脸庞,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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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2: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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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桃花越来越盼望着春天的来临。春天是所有季节中最富有想像的时间,当尹桃花笨重的身体越来越支撑不住突起的腹部时,她对胡水根说:“我不想走动了,水根,我感觉到我们的孩子越来越调皮了,他在踢我的肚皮,他在伸懒腰,他就快要出来了,水根,冬天一过我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这些天我们就睡在店铺里吧,我走不动了,只是铃子在家你每天晚上先去瞧瞧她,她一个人挺可怜的。唉!”尹桃花说完再次躺在了店铺后边的床上,她闭上了眼睛,双手抚摸着腹部,那里有她的孩子有她春天的整个希望有她全部的梦境和想像。在她陷入无限美好的想像中时,她丝毫没有想到站在她身边的胡水根早已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那个家园,那里回响着长长的织布声,回响着秦铃子忧郁而饱含期待的叹息声。尹桃花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那些像蝴蝶一样的叹息,每当夜里她听见那些叹息从秦铃子的房间飞出来时,她会搂着胡水根的胳膊无比感概的说道:“水根啊,你听,铃子又在伤心了。可怜的女人啊,我们帮她找个男人吧。也许有了男人,她就会快乐起来,有了男人她才会进入生活的想像。水根,帮她找个好男人吧。”当她看着远方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挥动的身影时,她满怀憧憬地告诉秦铃子,那些人是夏霖村子最有力气的男人,最年轻英俊的男人,最有前途的男人,男人会引领女人进入生活的深处,从而建立最美好的家园和图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盯着秦铃子的眼睛,她以为她会为此而闪烁出兴奋的眸光或者是感动的眸光,然而,秦铃子的异常平静和果断的拒绝让她对这个来历神秘的女人更产生了不解,是的,她的身上覆盖了太多神秘的色彩,那些色彩来自于历史深处,来自于时间深处,来自于一个女人缄默已久的灵魂深处,她无法走向那深处,自然也不可能解开所有的谜语。然而,她仍然希望这个女人总有一天能和自己一样在敞开的场景和情绪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切。所以,她指着那些年轻气盛的男人向她揭开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神圣的关系,她原以为她会按照她的设想去一步步接近那些现实中的想像。但秦铃子坚定的摇头却晃荡了她洋溢在眼睛里的憧憬。在之后,她没有再向她提到男人,但她知道一个拒绝男人的女人是孤独的,所以,她一遍一遍地在胡水根耳边说道:“铃子是可怜的,她没有家园,她也不愿意接受男人。失去男人和家园的女人便失去了生活的想像力。她是可怜的,我们应该尽力去帮助她……”当然,她万万没有想到,正是那些从叹息中蔓延而出的忧郁让她的男人在那个午后时光里因为怜悯而投入了一张红色的蛛网。编织内衣的女人啊,编织忧伤的女人啊,编织蛛网的女人啊,尹桃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男人因为那个女人而陷入了一张红色的蛛网,从角落里垂落下来的网像红色的玫瑰花环一样,让她的男人为那红色而想像而奔走而背叛。


这些都是远离尹桃花的身体和灵魂而发生的故事。当故事发生时,她正蜷缩在小杂货店里刚刚进入一场与生命有关的神秘梦境。那是从她山丘一样高耸的肚子里走出来的孩子,她的孩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走到她面前,带着她去了一片花园,花园里盛开着桃花、苹果花、梨花、杏花、石榴花、樱花、海棠花,还有梅花。缤纷的花香让她不断地驻足昂望,她看见了很多花蕊里都藏有星星点点的斑点。黑色的斑点让她惊叫起来,然而,那孩子却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别害怕,花瓣上有斑点,阳光中有斑点,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会有斑点,孩子说完便叫喊着她:“妈妈,妈妈。”她的惊叫很快消失了,她握着那双稚嫩的手,仔细凝视着那孩子的面孔,却怎么也无法看清楚。她有些不安,伸出手去抚摸那张粉色的小脸,却总是扑空,正在她无所适从时,她醒来了。回想那梦境,她有隐约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能判断那预感来自何方,又将坠落何处。第二天一早,当她刚刚起床时,她看见秦铃子跪在她的面前流着眼泪,她慌忙扶她起来,得知她要辞行非常迷惑,她挽留她,秦铃子却不住摇头而且不说话。恰在此时,胡水根进了屋子,她让他劝说秦铃子留下来,他有些尴尬,然而,他仍然劝说了那个哭泣不止的女人。最后在她的坚持下,秦铃子留了下来,仍然留在了那辆织布机前,她看着她织布,长长的纱线缠绕在一起,很快细密地渗进了时间之中。


在一个夜里,她在即将吹灯的时刻看见了胡水根身上的内衣。看的出来,这是一件刚刚织好的内衣,她笑着问他:“这是铃子做的衣服吧?”胡水根愣了一下,点点头很快将油灯吹灭了。睡觉时,胡水根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她搂着他的肩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铃子真的不错呢。我那红色内衣还没穿,做的太好了,我倒舍不得穿了。”说完,她将头贴近他的后背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她无法知道那天晚上,胡水根在床上辗转了很长时间。


最寒冷的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尹桃花从冬眠似的蜷缩中终于苏醒过来。沉重的腹部让她变得越来越慵懒,然而,她仍然在这个春天渐渐临近的日子里无限盼望着那个小生命的破土而出。蠕动在子宫里面的那个生命让她在躺在床上时常会想到未来的美好场景。未来伴随着夏霖的泉水滴落在时间的缝隙里,在这时,她会想起北方小镇里的那个家园,她的父亲和母亲会知道她也将成为了母亲吗?生命的重叠造成的奇迹会化解一切恩怨和矛盾,如果她们知道,一定会原谅她当初的不辞而别。时间是多么快啊,她已离开小镇快一年了,在这一年里,她听见泉水一声声击溅着岩石发出古老的回音,那回音让她沉静,让她开始越来越眷念着生育她的那个小镇、那条长街还有那些声声悠长的马啼音。而这一切,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则是一个陌生的全新世界。正因为这样,她才决定要在春天来临之后,将带着赋予她力量和奇迹的孩子去重返小镇,她将与那里的亲人相聚,与那里的春天和阳光还有古井相聚。


与此同时,她也会时常想到在这个小杂货铺里呆过的女人倪双枝,还有她已经出世的孩子,那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当她和倪双枝一起攀上神女峰时,她们满心以为那悠远的呼喊能将那男人召唤回来,谁知道推在独轮车回来的居然是冰冷的躯体。男人死去了,倪双枝也带着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离开了。人世间最难以解释的就是生死离别,摩擦在生命周围,直至最终彻底完全地侵入和占有。在倪双枝走之前,她们就肚子里的孩子达成了约定,倪双枝交给她的信物还珍藏在她的丝绸上衣里面,那是她们俩人之间的约定,是维系着下一代生命无限想像的约定,她至今仍然记得倪双枝交给她那幅牡丹图说过的话,那是她们共同为未来生命和未来时光测划出来的美好命运。男人与女人必须遵照前世的约定而在来生时相遇,这即是缘份。能够拥有缘份的男女是幸运而幸福的,她期望她的孩子能够因为有序的命运安排而抓住幸福。所以,当她感觉到肚子越来越大、蠕动越来越频繁时,她陷入了长时间的回忆。在回忆中,她似乎看到了倪双枝正在遥远的北方向她挥手召唤:“桃花啊,快来吧,我们的孩子都出世了,我们的约定就要实现了。这是如此美好的时刻,快来吧。让孩子们的命运为约定而疯狂,为约定而长久,为约定而得到佑护……”


山林的杜鹃花刚刚打苞时,尹桃花已经不再躺在床上睡觉了。她已经不再把时间消耗在慵懒的睡眠中了。泉水的声音从风中飘荡过来,她抚摸着肚子小声而欣喜地低语道:“娃儿啊,春天已到了,你就要出来了。我带你去看看夏霖的天、夏霖的山和夏霖的云彩吧,它们是世界上最美最丰沃的地方,它们是你的家园。让我们在家园的笼罩下开始我们的生活吧……”尹桃花边说边挺着大肚子在店铺周围散步,远山隐隐约约的红花让她眯起了眼睛,她凝望着袅绕在红绿之间的山岚,绸带一样的山岚宛如时间慢悠悠地在飘动,她兴高采烈地踱进店铺告诉胡水根:“水根啊,我看见山岚了,它们像山林神女的裙带,水根啊,我已经感觉到我们的孩子了,她应该是个女娃儿,她应该和那神女一样好看。水根啊,我要把我收藏的那件丝绸上衣取出来,我要让铃子帮我做一件最美丽的小裙裾,我要为我的女儿穿世界上最好看的衣裳……”


这天傍晚,尹桃花让胡水根陪着回家了。一路上,她牵着胡水根的手兴致勃勃地叙说着未来的图景,在她看来,未来会像那些红花一样鲜艳,会像山岚一样悠远,会像她肚子里正在蠕动的孩子一样充满想像。高耸的腹部让她走几步歇一会儿,她的小脚缓慢地跟在胡水根后面,很快,她们就要到达家门口了。胡水根突然放下了她的手走在前面,她吃力地摇晃着身子在后面走着,胡水根已快要进屋了,她喘着气停了下来,这时候,一声清脆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水根哥!”接着,她看见秦铃子像只小鹿似的跳到门口就快要扑到胡水根怀里了,胡水根闪了一下转过身子去搀尹桃花。秦铃子愣在那里,回过神之后,她不敢相信被胡水根搀着进屋的居然会是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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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2: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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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桃花摇晃着笨重的身体进了房屋,她松开了胡立根的手释重般的叹了口气说道:“终于回家了,孩子,娘带你回家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两只手抚摸着腹部,那腹部挺出了她即将成为母亲的身份,挺出了她从时间中期待已久的特殊时刻,所以,她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在意秦铃子在她走进房屋时所坦露出来的一系列变化。秦铃子旋转在情绪中的变化从她一出现时就已经像一根垂落下来的蛛丝一样晃动着,那蛛丝隐秘地缠绕着胡水根谨慎虚微的笑容,然后,又悄悄垂落在尹桃花高耸的腹部。尹桃花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把秦铃子叫到身边,她请求她教她裁制裙裾,她说她已经预感到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娃儿了,她时常在梦里看到她的娃儿束着长长的辫子,穿一身粉色的裙裾,而且,能够在春天出世的娃儿一定会有露水般明澈的眼睛,有花蕊般馥郁的馨香,有泉水般动听的嗓音,有山岚般温柔的气质……所以,她必须亲身裁制一件裙裾而且是粉色的裙裾来迎接即将来到的那个女娃儿。她告诉秦铃子:“粉色是梦幻的颜色,是充满想像的颜色,是让蝴蝶翩跹起来蜜蜂歌唱起来的颜色,在蓝天之下泥土之上,只有粉色才会让一个女娃儿的成长顺应梦幻的节奏流进现实……”尹桃花用双手和眸光捧着那腹部,那似乎就是她即将捧献给世界的礼物,张开粉色翅膀将她带进无尚的荣耀的礼物,或者说是希望。对于一个母亲,只有孩子才能构成她的全部世界,构成她的未来和希望,构成她永不褪落的粉色。尹桃花在说完这些想像之后,拉起了秦铃子的手站了起来,她望着她的眼睛,用她正在溢出的母性感染着她。果然,在秦铃子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像火焰一样闪烁不定的羡慕,深深的羡慕让她笑了起来,她发现对方一直在盯着她的腹部,骄傲的腹部,饱含秘密的腹部,充满了伟大的幸福感的腹部,被秦铃子的眸光笼罩着,尹桃花将她的手牵过来放在了那腹部上,她想让她感受那个孩子的蠕动,只有感受到生命的蠕动,才会理解孕育的秘密和快乐。然而,秦铃子的手在抚摸了一会之后很快便缩了回来,她似乎有些害怕那突起的腹部,她的羡慕很快被几丝慌乱覆盖了,尹桃花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铃子啊,肚子大了也好麻烦的,走路太累了。不过铃子啊,当你有了男人,当你的肚子里有了男人撒下的种子,你就会发现女人最美好的时刻就快要来临了,因为种子会让女人像花一样绽放像果实一样成熟……。”尹桃花喃喃低语着,在这个时刻,她根本没有看到秦铃子会迅速地瞟了一下胡水根,四目交替的光芒黯淡的坠落下来,与尹桃花的声音一起飘出了窗外。


尹桃花取出了那件粉色的丝绸上衣,在打开衣服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幅牡丹图。牡丹图让她想到了倪双枝,想到了她们共同联接的约定。约定飘荡在她的记忆上空,她仿佛看到了在遥远的北方,躺在倪双枝怀里牙牙学语的娃儿发出了世界上最纯洁的声音,那声音穿越时空降临在她高高的腹部,她感觉到腹部的蠕动更加强烈了,这时候,站在她身边的秦铃子惊喜地抚摸着那牡丹图,她在惊叹那精细的手工和逼真的色彩,尹桃花笑着将那图递在她手中,她赞不绝口地问道:“桃花姐,这是谁绣的啊?能绣出这么精美之图的女人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尹桃花点着头慢慢向她叙说了她与倪双枝之间的故事,踞守的故事、呼喊的故事、约定的故事还有离别的故事,故事让秦铃子沉迷在对一个能绣出世界上最美丽图画的女人想像之中,故事也让她的眸光再次移向了尹桃花骄傲的腹部,她看着那腹部像火山一样安静,然而,那里面的熔浆却在一点一滴地凝固成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奇迹,她的眼里慢慢地又开始弥漫出像泉水一样的憧憬和像雾一样的羡慕,她在避开尹桃花投过来的眸光时将手轻轻放在了那腹部上,她在感受那些神奇的像时间一样起伏不止的蠕动,她似乎要通过蠕动的节奏去慢慢进入尹桃花刚刚叙说的故事。充满约定的故事,是时间和历史的标志,是贯穿整个命运历程的乐曲,所以,在她被那个小生命的蠕动唤醒了女人最原始的母性时,她有些迷离地告诉尹桃花:“桃花姐,做母亲是多么幸福啊,只有做了母亲才会明白活着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要是怀孕了,这也许便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礼物。怀孕,女人只有经过怀孕才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懂得生命和生活的女人……”


接下来的日子,尹桃花不再去小杂货店了,她的世界重新回到了织布声声的家园。秦铃子编织的技术让她歆羡不已,她坐在织布机前,凝望着从秦铃子手中脱颖而出的裙子的样本,那个样本让她着迷,她拿起了剪刀剪开了那条跟随胡水根一起私奔时所穿的丝绸上衣,在剪刀飞快的声音里,她开始为自己即将降临的孩子裁剪一条粉色的裙子。在看到山岚围绕远山变幻出色彩时,她就预感到跃动在子宫里面的一定会是个女娃儿。女娃儿从那些缤纷的野花和香味中给予她一种裁剪的欲望和灵感,所以,当她看到那件丝绸上衣很快成为一块粉色平滑的面料时,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在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娃儿穿上了她亲身裁制的裙子。粉色的裙子,让她的女儿像夏霖的云彩一样绚丽多姿。夏霖的天空时常飘荡有变化多端的云彩,那些云彩时而饱含着瀑布直流的气势,时而倾现出泉水叮咚的逶迤,时而宕开为鸟儿展翅的姿态,时而连绵成一望无际的大地……而无论它们怎样变化,它们的命运都应该是轻盈的、自由的、单纯而皓洁的。尹桃花为裙子的裁剪停止了小脚的挪动,她将粉色的想像降落在那辆锈迹斑斑的织布机前,秦铃子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她拉入了无限美丽的粉色世界。尹桃花甚至在这时完全忘记了窗外的春天正在一点点绽开泥土之上的所有春机,她忘记了那些泉水的声音正在寂寞无比的敲击着那个小杂货店的柜台,她也忘记了胡水根已经和她分床睡了好几夜,而这几夜,她一直呆在秦铃子的房间里。总之,当那件光滑鲜艳的丝绸上衣变形成一条非常精致的裙子时,她打了好几个哈欠,哈欠让抬起头看见了窗子外面的夕阳,她从织布机前站起来了,她笨拙的小脚终于迈出了秦铃子的房间,她的一只手叉着腰,另一手托着那件刚刚缝制好的裙子,在听到泉水明澈的流动之后,她守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期望着胡水根的归来,她的期望与那条粉色裙子有关,很显然,她要在胡水根一走进家门时,将裙子打开给他看,因为这是她亲身缝制的第一件衣裳,也是她为她们共同的孩子缝制的最美丽的衣裳。然而,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秦铃子正站在另一扇窗前,用焦急而炽烈的眸光凝望着远处红色的山路。


胡水根快进屋的那一刻,听见了秦铃子的窗户边又一次传出了叹息声,叹息像远山快要消失的夕阳,让他在匆忙行走时看到了黯然沉落的光线,他绕过秦铃子的窗子,瞟见她正背靠在窗棂边。那个背影即熟悉又陌生,即让他心动又让他心疼不已,然而,他却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尹桃花的叫喊已经在此时响起来了,他已经看见尹桃花挪动着小脚笨拙的走出了房间,她的手里拿着一条裙子,粉色的裙子在模糊的光线里像一团刚刚点燃的火焰。


尹桃花得意地向胡水根摊开了那条裙子。粉色裙子照亮了她这些日子以来陷落在时间深处的沉迷史,这段历史一头牵动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头联接着从她内心冉冉升起的粉色想像。经过几天的裁制,她梦想中的裙子终于完成,这是她为那个即将出世的女娃儿(她始终断定那孩子会是女娃儿)裁制的第一条裙子,她还想过要为她裁制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她想着要让她的女娃儿穿上像云彩一样美丽的裙子,她将把那些裙子染上像彩霞一样绚烂的色彩,从而让裙子像夏霖的天空一样包裹着她的孩子飘舞在大地之上。穿上裙子该是多美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仙女才会用裙子来舞动时间的神话和生命的神话,只有仙女才会旋转着裙子来揭开整个人类的秘密。所以,她决定要让她的女娃儿穿上最神奇最漂亮的裙子,那些裙子上将缀满夏霖的鲜花、泉水、瀑布、枝叶、鸟鸣,夏霖的春天将为这些鲜花、泉水、鸟鸣的香味和声音宕开最神圣的时刻,在这个时刻,她的女娃儿将像仙女一样降临。


尹桃花沉浸在粉色的想像之中,她依靠在胡水根的身边叙说着那些想像,在她看来,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想像,也不仅仅是围绕她孩子的想像,她的想像早已通过那些神秘的蠕动传递给了胡水根,男人给予女人最大的想像就是在女人的体内播下一粒生命的种子。现在,那粒种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抽出了芽苞快要开花了,她早已觉察出了那重重叠叠的花纹是粉色的,在看见夏霖的山岚和天空时,她就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在她肚子中蠕动的孩子将沿袭她呼出来的气质和纹路一步步接近这个尘世,那些气质和纹路是粉色的,像梦幻一样而又接近女人真谛的颜色,所以,她在把那条裙子递到胡水根眼前时,无比深情的说道:“水根啊,我们的女娃儿很快就会穿上这条裙子了。她穿上了裙子就会像一个仙女,下凡的仙女,夏霖最美丽的仙女。水根啊,我们的娃儿该取个名字了。我已想好了名字。就叫胡桃女吧……”


尹桃花在那些粉色的笼罩下说出了那个名字:胡桃女,她与胡水根的女娃儿,像仙女一样的女娃儿。尽管这个女娃儿现在还没有出现,但她已经触摸到了她的命运。孩子的命运是她和胡水根的命运的延续,虽然她无法预测穿插在未来时光中的命运,但她还是将最动人的寓言暗藏在那名字当中,因为她希望孩子的诞生能够像仙女一样为她们的生活带来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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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18


春天的阳光越来越明媚的照耀在尹桃花枕边的那条粉色裙子上。梦境仍然在悄悄地占据她整个白天和黑夜。在她感觉到腹中的蠕动越来越强烈时,她抚摸着那裙子似乎看到了被粉色笼罩的时刻已经渐渐临近了。胡水根每天仍往返于小杂货店,白天,他会告别尹桃花和秦铃子。前者的眼睛里流动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后者的眼睛里盈满了依依不舍的眷念和期待。他分别在那两双眼睛里读取着不同的表情和叙说,然而,他往往会在秦铃子的眸光投过来时匆匆地闪开,似乎那是一枚即时都可能爆破的炸弹或者火山。他不想因为这炸弹或者火山而丢失他已经巩固成熟的家园,家园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力是多么大啊,当世俗生活围绕一个人的身躯落定尘埃,家园无疑是他最需要呵护和最能够保留的圣地。尹桃花的梦境无疑给予了他家园的想像,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是他们在疯狂的爱恋之后凝结而成的果实,他会为这个果实的降落而敞开他全部的心怀。所以,即使他听到了秦铃子在寂寞的夜里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他仍然会努力保持无比忠诚地姿势去搂着尹桃花饱满的腹部平静地沉睡下去。


但他始终无法逃脱那双从黑暗中穿越过来的眼神。疯狂的致命的眼神让他的平静像纸屑一样燃烧。而燃烧既可以被黑夜覆盖,又可以让黑夜像火山一样喷射出火焰和灰烬。


这天晚上,尹桃花终于把一片翠绿的树叶绣好,那叶子细密的渗透着她对春天的想像和热爱。在临睡觉前,她抚摸着那绣好的树叶缓慢地进入了梦乡。那天晚上,她睡的非常安稳,几乎没做任何梦,她的梦已经被那片绿色的树叶完全覆盖,所以,她睡的是那样沉那样香,就连秦铃子的叹息和胡水根的鼾声都没有听见。黑暗在午夜闪烁出梦呓的色彩,那天晚上没有月光,遗落的几颗星子的光亮从泉水的声音里折射过来,窗棂被照亮了、床榻被照亮了、尹桃花枕边的刺绣和粉色裙子被照亮了。胡水根翻了一个身,手从尹桃花的腹部脱离开来,他的前额被投进来的光亮照耀显现出安静的痕迹,而这时,任何人也没有想到,一个身影会像猫一样闪进了房间,那猫咀嚼着模糊的光线,咀嚼着从胡水根嘴唇的鼻息里起伏而出的鼾声,它甚至贴近了那安静的前额倾下了姿势。夜更加寂静,附近的泉水潺潺不绝的流向了窗口,那身影继续细微无比的咀嚼着胡水根的前额、头发、眼睛、嘴唇,在她将手颤栗般的探向他的身体深处时,胡水根醒了,他一把捉住了那只颤栗的手,凝视着那身影在微微挣扎,终于,他发现这个猫一样的影子就是秦铃子时,他松开了那手,有些疲倦、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可奈何地小声说:“铃子啊,你这是何苦呢?”


秦铃子摇了摇头,绝望而痛苦的摇头让她的眼泪掉落下来,眼泪掉在胡水根的手臂上,像星光一样渗透进去。胡水根轻轻下了床,他握着秦铃子的手,将她带回到隔壁的房间。黑夜在房间里像潮水一样缓慢退落,而弥漫在秦铃子眼里的星光却在逐渐上升。那星光洒落在胡水根的肩膀上、手臂上、前额上、胸膛上,让他的身体散发出明亮而热烈的光芒。秦铃子紧紧地拥抱起他,像拥抱每一缕照进她生命中的阳光、月光、灯光一样,她一动不动地依偎着那个温暖的发光体,如同一只飞蛾,不需要考虑更多的时间,不需要考虑更多的结果,不需要考虑更多的现实,她只想安静的毫无纷扰的抓住那光线,吮吸那光线,咀嚼那光线,吞食那光线。胡水根的手慢慢地回抱着她,他抚摸着这个幽灵一样的女人,拭去她冰冷的泪水。他显然不愿意看到她流泪。女人之所以会流泪,是因为她们是虚弱的,虚弱体现了她们楚楚动人的一面,也体现了她们始终是这个世界的弱者。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发现了她的虚弱,她哭泣、她叹息、她沉默不语,她低眉浅吟,这些都像细密的灰尘一样扑进他的眼帘。在那个寂静的下午,正是她的虚弱让他动荡了那份沉落已久的怜悯,所以,在他用手臂把她拥进怀里时,他宁愿用自己的热量去融化她内心所有的虚弱,他也不情愿这个可怜的孤独的寂寞难耐的女人流出眼泪,因为,他知道,她的那些泪是为他而流,是为闪烁在黑暗深处的火焰而流。


当秦铃子踮着那双大脚再次寻觅胡水根的眼睛与嘴唇时,尹桃花仍然沉迷在没有梦境的睡眠之中。这个夜晚实在太寂静,空气中回荡着泉水的声音、小田鼠龇牙的声音、不知名的虫子的梦呓的声音,以及呼吸的声音。尹桃花的呼吸像一条平缓而行的水平线漫过黑夜,而与此同时,秦铃子已经找到了胡水根发出炽烈气息的嘴唇,他们又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慢慢地、不知不觉的移向秦铃子的那张床,接下来,像那个无人的下午一样,他们疯狂地、激烈地陷落在那张床的急骤节奏之中。


黑暗围绕着床榻越来越多的击溅出火焰和水滴。秦铃子的尖叫声已经冲出了整个房间,让夜色变得极不安份起来。尹桃花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她的嘴角坦露着微笑,即使在没有梦境的夜晚,她仍然会保持着微笑,自从她觉察到了腹中的第一次蠕动时,她就绽开了微笑,并且,让这微笑像一枚红果一样悬挂在她的脸庞上,永不坠落,永远发光。秦铃子的尖叫仍然在密集地挑动着时间、空气和寂静,尹桃花又翻了一个身,她迷迷糊糊的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声音,像玫瑰盛开的声音、像枝头晃荡的声音、像雨滴拍打窗玻璃的声音、像风呼啸的声音、像猫咀嚼月光的声音、像鸟扑打翅膀的声音、像蝴蝶蜕变成蛹的声音、像溪流汨汨不绝的声音……她在迷糊中向旁边探出了手臂,她想拥住旁边那个男人的身体,让他阻挡住那些声音。很多个夜晚,只要她的睡眠一出现迷糊,她就会探出手臂去摸索那具暖和的身体,只有拥抱了那个身体,她才会继续踏实安心地沉睡下去。现在,她的手臂伸出去了,却乍然落了空。她惊醒了并睁开了眼睛,旁边空荡荡的,胡水根哪去了呢?她有些惊诧地揉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然而,旁边的确没有人,被窝仍然是热的,人却不见了。她疑惑地坐起来四下望了望,黑漆漆的夜色笼罩着一切,她有些害怕起来。就在她准备摸索下床点燃油灯时,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再次传过来。


起伏的声音像柔软的棉花一样怒放,她听出了这是快乐的声音,只有快乐的声音才会像花儿一样怒放。起伏的声音又像柔软的绳子一样伸向了她,她听出了这是女人的声音,是秦铃子的声音。显然,身为女人的秦铃子在这暗夜之中能够发出快乐的声音,尹桃花自然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她痛苦的望着空荡荡地床铺,被子零乱的堆成一团,像个怪兽一样凝视着她,她扑了上去,使劲抓住那被子,拼命的揉它、捶它,然后又把被角塞进嘴里堵住那些快要涌出来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她停止了呜咽,却始终没有放下被子,她平静地躺在了床上,因为在她停止呜咽的时候,她再次觉察到了腹部的蠕动,这蠕动是那样强烈,比任何一次都强烈,她悲屈的在上面抚摸着,边摸边无声自语道:“我的娃儿啊,你狠心的爹正在背叛这个家,我的娃儿啊,你苦命的娘应该怎么办?我的娃儿啊,干嘛要让这样的事落在我们身上?秦铃子啊秦铃子,我收留了你,我待你像自家妹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要村里的男人,却来抢我的男人。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胡水根啊,你这变心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变心?你难道忘了我们在私奔时的诺言吗?你难道忘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娃儿吗?男人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人?男人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变心?老天啊,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尹桃花痛不欲声的向着那个隆起的腹部叙说着,在她看来,蠕动的强烈是因为她的娃儿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已经在向她发出了最原始的语言回应,所以,她在抚摸中用无声的语词向她的娃儿倾诉着这一切。目前,也只有这个娃儿才能作她唯一的听众和安抚者。


隔壁房里的声音消失了。尹桃花睁大眼睛又一次听到了屋后的泉水。泉水明澈的响声宛如时钟滴落在她的枕边,她再也睡不着了。黑暗中,她觉察到一个身影正在小心飘向床边,她明白胡水根又回来了。她立即闭上眼,佯装熟睡状。胡水根靠在她身边很快打起了鼾。那鼾声猛烈地撞击着那些潺潺的泉音,尹桃花又睁开了眼睛,她打量着背转过去的那个身体,感觉他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冰冷。他再也不是她随时都可拥抱的身体了,他再也不是给她幸福憧憬和梦境的男人了,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他已经背叛了她的肉体甚至是灵魂。背叛是多么可怕啊,当生活中出现了背叛,当肉体与肉体的抚慰出现了背叛,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尹桃花在这个时候彻底坠入了绝望的深渊。她捏着那个厚厚的被角掩盖着自己的呜咽。窗外已渐渐泛白,尹桃花在断断续续的低咽中回忆着过去的幸福时光。那些与胡水根一起私奔的岁月,像乐曲一样穿插在她的悲伤中,她越发难过起来。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了枕边的那条粉色裙子,那条从梦境里裁制出来的裙子像一团混沌的云彩一样包裹了她。她轻轻下了床,借着隐约的晨曦,她将那条裙子塞在内衣襟里,然后,挪动着笨拙的小脚迈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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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3:05 | 显示全部楼层
19


晨缕剥落开来,阳光照耀着山峦越发显得峻朗。三两云雀穿越山林,急急掠过路边树叶,又猛地旋转直上云霄。啼啭声声叠起,如大小露珠跌入玉盘。尹桃花挪动着小脚丝毫没有在意这早来的春意。阳光从步履间滑过去,从她气喘吁吁的姿势上滑过去,遗落在笨拙的身影之上,远处是蜿蜒的山路,像蛇一样盘绕伸向前方。她眯着眼瞧见那连绵起伏的山脉,突然涌起好些心酸。山隔千万重,她又该上哪儿呢?在她身后,隐隐约约的家园仍还回荡着那个刺耳的声音。那是不同于鸟鸣的声音,更不同于泉水歌唱的声音。在暗夜里发出来的声音,只可能是火焰窜起的声音。火焰的窜起往往与燃烧有关,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燃烧,会使时间、场景、距离、沙砾、黑暗、星光、花朵、香味、梦境全都焚烧成灰烬。灰烬,在她的睡眠被那荆棘一样的声音划破时,她就看见了大量的灰烬悬浮在空中,像蝙蝠、像断裂的翅膀,扑向她和那张空荡荡的床,即使胡水根后来回到了那张床,象往常一样躺在她身边昏昏而睡,她也仍然感觉到那床是空的,流淌着冰冷的气息。现在,她已经告别了床榻,告别了那些灰烬的笼罩,尽管这样,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无时不刻不在被那个刺耳的声音缠绕着。虽然从一开始,她就在逃避那声音,她必须逃避那声音,她的身体和小脚还有她的一切感觉都想避开那声音。只有彻底的避开,才可以让自己不去进入焚烧一切的想像。她的身体正在离开那些想像,在缓慢的奔跑中,她的一只手抚摸着腹部,一只手叉着腰,这种姿势让她想到了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人在离开,而是带着她和胡水根的娃儿一起离开了。


她已经走到了小杂货店门口。那个熟悉的门栓和铜锁让她黯然落下泪来,在那扇斑驳的门楣上面,她似乎看到了自己与倪双枝一起交换情绪的图景,她们一起渡过缠绵的等待,她们一起攀上了神女峰只为呼喊男人的归来,倪双枝的男人回来了,却失去了呼吸和心跳,她的男人最终也回来了,却失去了灵魂和忠诚。男人啊男人,究竟是谁在改变你们?究竟是谁让你们失去了方向?尹桃花走近杂货店,看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伤心地哭起来。


半晌,她抬起头又一次看见了远处的山峰,神女峰屹立在前方始致不渝的眺望,那姿势让人无法不去相信人世间还流淌着那样一种动人的传说。尹桃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想起胡水根告诉她的有关神女峰的传说。传说是多么虚无缥缈啊,它可以随时被现实击碎,可为什么人们还要去执迷于传说呢?走吧走吧,离开那些传说,离开那些虚无缥缈吧。尹桃花再次挪动了小脚向前走,她不知道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前方会通向哪里。只要有路,就会有方向,她现在唯一信赖的只是方向。向前的方向可以引导她继续走下去,只要走出这个村子,她就可以走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去。她可以去找她的古老小镇,甚至可以去找倪双枝留给她的那场约定。


她马不停蹄的走着,疲倦不堪的走着,痛不欲声的走着。腹部的蠕动一次一次地回应着她的抚摸,回应越强,她的脚步就越缓慢。微肿的脚踝隐隐作痛,她望着那弯曲的山路喃喃自语道:“我的天啊,我的地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走出这路?我的爹啊我的娘啊,什么时候让我再见到你们?我的娃儿啊,我苦命的女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找到真正的家园?”她的低咽在无人的山路上起伏回荡,她的眼泪垂落在颤抖的旋律之中,终于,在脚再次发出抽搐般的疼痛时,她停了下来,坐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又继续唱起来:“我的天啊我的地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走出这路?我的爹啊我的娘啊,什么时候让我再见到你们?我的娃儿啊我苦命的女啊,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找到真正的家园?”


水声四溅的时刻,正是尹桃花的哭喊四处飘散的时刻。她的眼泪滴落在岩石上,像水滴一样渗进了那些碎裂的击溅声。从山涧冲下来的泉水宛如布匹聚向了深潭。尹桃花在停止吟唱的那一瞬间听见了水声。旋转向大龙潭的水声回荡在她不远的那座石拱桥下,她慢慢站起来靠近那桥。桥下是那神秘莫测的大龙潭,尹桃花在低头凝望水潭的时候想起了胡水根当初告诉她的戒言,难道临近那潭的都将遭遇劫难吗?她又想起了秦铃子走到潭边的情景。秦铃子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她为何在临近那潭之后仍然能够安然无恙,并且反而越来越深刻的融解了她的家庭?那水潭里有什么?那水潭会照映出什么?秦铃子在从潭边上岸之后曾经告诉过她,潭水里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龙,除了几条小鱼,她还看见了自己的面孔。所以,她一直认为秦铃子是幸运的,幸运的女人自然应该有幸福的命运。所以,她在她发出祈求之声时留下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幸运的女人,这个被她用怜悯之心收留下来的女人竟然会占有了她的男人。命运是多么奇怪啊,女人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尹桃花想着想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恍惚地望着那水潭,慢慢地向它走去。在这一刻,她完全抛弃了胡水根告诉她的那个传说,她想亲自去瞧瞧那水潭里究竟有些什么,命运的玄虚真的会在其中显形露相吗?她是信命的,早在那个北方小镇,她就时常会听见母亲从那个神秘小房间里退出来时向她叙说命运的故事,母亲告诉她命是天生注定的,没有谁能改变命,就像没有谁能改变天改变地改变大海改变山脉一样,母亲的叙说让她觉察到命运的神秘,而现在,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命运是变幻莫测的,没有人能抵抗命运的变化,也没有人能解释人性的变化。当她在那天晚上看到胡水根蹑手蹑脚走回到床榻时,她就看到了人性的变化。现在,她的脚步已经迈向了大龙潭。她需要在那个神秘的水潭里看到人世间暗藏的一系列变化,有关命运、有关人性、有关传说的种种虚实……


潭边已长了很多青苔,尹桃花拽着兰树的枝干小心地走到了水潭边。旋转的水流自上而下的冲下来,击溅的水滴溅到她的前额上有好些冰凉。她无法蹲下来,只有叉着腰站着,潭水安静如镜面,无论旁边的瀑流如何急骤,潭水始终是安静的。尹桃花看着清澈的水面,她无法相信从这里荡漾而出的传说竟然迷惑了那么多的眼睛。水潭很大,从水面望下去,幽深一片。潭水照耀出尹桃花的影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盯着那个影子在猜想那水底还有些什么。当秦铃子告诉她除了影子和小鱼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时候,她还相信那个传说中的龙一定是睡着了,可现在,她却除了影子,甚至连小鱼儿也没有瞧见。大龙哪去了?这个世界真的有会带来命运征兆的大龙吗?尹桃花凝望着她的影子,感觉它是那样单薄,孤零零的像一棵遗落在水边的树。被遗忘的树啊,有谁能给它带来阳光?尹桃花抚摸了腹部,禁不住又一阵心酸,她委屈地向着那个唯一能够聆听的小人儿倾诉道:“我的娃儿啊,娘带你来大龙潭了。大龙潭里没有大龙,可为什么娘的命仍是那样苦呢?我的娃儿啊,做女人真是命苦啊,娘再也不想你是个女娃儿了,女人啊女人,我为什么要是个女人呢?”尹桃花的哭声越来越激烈,她的声音嘶裂般地在水声之间回荡着,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粉色的憧憬之中去了,粉色,从粉色蔓延而来的憧憬早在那个午夜里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她掏出了藏在内衣襟里的那条粉色裙子,用力的扯着它,然后将它甩进了水潭。裙子飘在水面,像一堆泡沫一样慢慢浮动,尹桃花望着它,感到那个粉色的时代已渐渐远离了。她已经拒绝了它,这就意味着再也不做任何虚微的想像了。现实缥缈着想像,就像天空缥缈着云彩和风,泥土缥缈着香味和雾霭一样。多么可笑啊,想像最后终于还是被现实击败了。尹桃花颤抖地发出了笑声,然后又嚎啕大哭起来。


当胡水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时,尹桃花正死死地盯着那条粉色的裙子。仿佛那是一团刚刚熄灭的火,静静川流的时间,或者是一片刚刚凋落的花瓣。她没有听见胡水根的叫喊,她甚至连击溅的水声也没有听见,她只是望着那裙子,似乎要看着它慢慢地飘动,慢慢地褪色、慢慢地腐烂。周围对她来说,是如此宁静,她蠕动着嘴唇开始轻轻地自言自语:“飘走吧,快飘走吧,快飘到远方去,越远越好。我的娃儿啊,裙子飘走了,你就再也不是女娃儿了。爹啊娘啊,你们干嘛要让我成为女人,女人的命是多么苦。我的家啊,你为何要那么远,为何让我迟迟看不到长街听不到马啼?飘走吧,飘走吧,像云彩一样飘走,像雾一样飘走,像恶梦一样飘走,像纸片一样飘走,像发丝一样飘走,像灰一样飘走……娃儿啊我的娃儿,娘也要带你飘走了,娘要带你飘到姥姥家去,飘到那个北方小镇,那里有长长的街道,有甜蜜的井水,有高大的马匹,有驴蛋子,有数不清的盐粒子,有吃不完的白米饭,有淘不完的笑声,娃儿啊,娘的家就在那里,那也是你的家。娘要带你去那儿,我们只有飘到那儿才会找到真正的幸福,娃儿啊,跟娘一起去吧,别怕,娘会一直带着你的。我的娃儿啊,别怕别怕……”尹桃花边说边轻拍着腹部,她在对她的娃儿叙说着最后的憧憬,在叙说结束之后,她就要带着他步入最真实的憧憬之中了。那个真实会带她去寻找最后的家园、最后的祈祷、最后的幸福。而现在,她的眼泪不断地掉下来,在潮湿的叙说中,她用尽了所有的温柔去抚慰那个孩子进入最后的粉色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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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43: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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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水根已经跑到石拱桥上了,在他的后面,秦铃子气喘吁吁地在四下张望。尹桃花沉浸在叙说的时候,他们正放声大喊着她的名字。秦铃子斜下身子很偶尔地瞟了一眼桥下,她惊讶地发现了尹桃花。胡水根急速地奔下桥墩,拦腰一把抱住了眸光恍惚的尹桃花。尹桃花的眼睛仍然盯着那裙子,她在看着那裙子突然之间停住不动了,她不知道那裙子为什么会不动,当裙子不动时,会有什么显露出来呢?当她还来不及想这些问题时,胡水根的手臂已经圈住了她的身体。她扭过头,用劲想拨开他的手,谁知那手像绳索一样牢固,她反抗起来,摇晃着头嘶裂着声音:“放开我,你干嘛来这里,放开我,你这个变心的男人!放开我啊,我想回家,爹啊娘啊,女儿想回家啊,爹啊娘啊,你们快来带我走吧……”尹桃花在胡水根的怀里挣扎着,她想挣开那双有力的手,她想挣开那双手圈成的圆圈,只要没有圆圈,她就可以遵照自己最后的憧憬回到悠远的家园。可现在,她的身体已被胡水根腾空抱起来了,她的手伸向天空,她的脚蹬着地面,可无论她怎样用劲,她都再也感觉不到自由,那条裙子停在水面一动不动,她最后一次凝望那裙子时觉察到上面的粉色似乎荡然无存了。


胡水根把她抱到了桥上,她闭上眼睛坐在一块岩石上。阳光暖和地照在她身上,她有些疲倦,有些晕眩,胡水根蹲在她面前轻喊了一声,可她不想睁开眼。她靠着桥栏杆,更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仿佛进入了一场缓慢地睡眠。那睡眠正在把她带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古井边,吱吱呀呀的轱轳声像一首老童谣慢慢顺着她的脚踝向上爬,她有些痒,有些想笑,可是她突然听到了有人在叫她,一声一声越来越近,那叫声仿佛一把扇子把那童谣从她身上一阵阵地扇了下来,她有些冷,两只手想蜷缩在一起,却突然被另一双手捉住了。她睁开了眼,看到了胡水根正凝望着她,那眼神饱含着颓丧和忏悔,他继续在轻叫着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想避开,可是却看见了秦铃子跪在她面前。


秦铃子的头低垂着,尹桃花看不见她的脸,却听见她在一遍遍地乞求:“对不起,桃花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回家吧,桃花姐,我求求你快回家吧。”秦铃子的声音飘荡过来,让尹桃花的眼睛再次湿润起来,她用手捧着脸没有说话,但她不再反抗胡水根在她流下泪水的那一刻把她搀扶了起来。


大龙潭从她们的步履之间消失了。尹桃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裙子的浮动。在她看来,当憧憬全部坠落时,所有的粉色便消失殆尽了。她寄托在粉色中的那些家园的祈祷在她重返夏霖村庄的那一刻又开始上升在最世俗的场景之中,她依靠在胡水根的肩膀上,渐渐看见了那个小杂货店,越过小杂货店,她看见了夏霖的炊烟正袅袅四起,很多人家已开始在准备午饭了。她忽然感觉到了饥饿,从凌晨出走,她颗粒未粘。胡水根做饭去了,当他们坐在桌前咀嚼时,谁也没有说话,但在这沉默之中,尹桃花发现秦铃子不见了。


秦铃子哪去了呢?这并没有构成尹桃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当她回到这个熟悉的房屋里面,她似乎再次聆听到余音未绝的尖叫声。那些尖叫声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心里,让她不安、疼痛,甚至喘不过气来。一连几天,她除了吃饭,更多的时间便是躺在床上睡觉。睡觉能够放下所有的繁芜,可以让整个世界变得宁静而纯粹,所以,她宁愿让自己沉浸在睡眠的圆圈里让世界平定下来。她很少与胡水根说话,尽管他比任何时候都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心,她仍然疲倦于这个男人带来的现实。从历史中演变而来的现实,无论怎样变化,都不可能摆脱历史的影子,所以,每当看到胡水根脸上堆积起来的微笑,她就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被尖叫声划破的夜晚。在那样的黑夜里,这个男人会对着另一个女人发出同样的微笑吗?她不理解男人,她越来越看不透身边这个男人。面对他的存在,她感觉陌生,这种陌生让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胡水根异常小心地围绕在她身边,他也许是很害怕她再次出走,所以,他连小杂货店也不去了。当然,他也忽略了秦铃子的失踪。在这一刻,来自家园的沉默把他们圈在疲倦的守候之中,胡水根守候着尹桃花,而尹桃花守候的是她即将出世的娃儿。


娃儿的蠕动让尹桃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此时阳光刚爬上夏霖的山顶尖。和煦的风从窗外飘进来,屋子里静悄悄地,胡水根抬着两只水桶去溪流边提水去了,尹桃花捂着肚子,那里正散发出电流一样的疼痛让她快要晕眩过去。她大声呼喊着胡水根,声音越来越虚弱,前额上的汗珠子接连不断地掉下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蜷缩着身体,感觉肚子里的那个娃儿正在使劲挣脱她的身体,她想叫住他,想告诉他轻点轻点再轻点,可那娃儿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疼痛更加剧烈起来,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她的肚子里搅和着,她的呻吟不断在上升,这时候,胡水根回来了,他飞一般地跑到她面前,擦拭她脸上的汗,显然他被她的疼痛弄得不知所措。尹桃花使劲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水根,我好疼啊,娃儿快出来了,我要疼死了,水根啊……爹啊娘啊,我好疼啊……我不行了,太疼了……水根,快去找接生婆,快去啊……我疼啊疼啊……”胡水根松开了她的手迅速跑向了村西的接生婆,没过一会儿,当他领着一个小脚妇人跑回来时,尹桃花似乎晕眩过去了。


接生婆在打水,胡水根握着她的手不停叫唤着。尹桃花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虚弱地朝他笑了一下,汗再次从她的额头上披下来,她颤微微地抬起头指着床边的箱子说:“水根,去把箱子打开……那里面有一幅牡丹图……那是倪双枝留给我们的,我们约好,如果都生仔娃儿或女娃儿,就成为兄弟姐妹,否则,就结为夫妻……水根,刚才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的爹娘了,他们都在喊我回家。水根啊,我想家了,我想北方的小镇,还有那条长街了……我想带着我们的娃儿回老家,那是我的家,也是他的家……我一定要带娃儿回家……水根,我就要回家了……水根,水根……我不行了……水根啊,铃子走了,她会去哪儿呢?她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水根啊……记着去把她找回来吧……我想回家了,回家……回家……”


清脆的啼哭迸发出来的时候,床单上的血像漫山摇曳的杜鹃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血仍然在向外涌,渗进床单的像杜鹃花、石榴花,而流到地面的很快便汇聚成一条条溪流,接生婆已经慌乱不堪地在那片血河里作最后的努力,凭着十几年的接生经验,她叫唤着胡水根撕碎了床单,杜鹃花已经揉成了碎片,然而仍未能阻止那些血流的涌动。尹桃花躺在床上宛若熟睡般闭着眼睛,她的身体枕着那些花瓣的碎片慢慢开始变凉。接生婆徒劳地把刚生出来的那个女娃儿交给胡水根并轻叹了口气,她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和经验,却仍然无法把尹桃花从那些溪流的边缘拉上岸来。女娃儿在撕裂地大哭,胡水根木讷地望着床上的那具躯体,他不敢相信那个随他一起怀着私奔的勇气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女人已经沉睡在那堆揉碎的花瓣中再也醒不来了。他靠近床榻,伸出手去抚摸那片花瓣中的手臂、颈脖、脸颊、眼睛,抚摸那个正在同花瓣的气味冉冉升起的灵魂。他甚至贴近了她的前额理顺了那些零乱的头发,然而她却仍然没有醒来。在枕边,他看见了那幅精致的牡丹图像从乌云中飘落下来的花朵,他叠起了它塞进手中的襁褓里,娃儿大概哭累了,小声在哽咽着,他望着那张湿漉漉的小脸轻声说道:“女啊我的女啊,你的娘走了,她竟然抛下我们俩个走了。她一定是回到北方那个小镇上去了。那儿是你姥姥家,那儿有她思念的长街、马匹、老井,她走了,女啊,你的娘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女啊,看一眼你的娘吧,她是你的娘,也许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女啊,苦命的女啊……”


尹桃花被埋在了屋边的竹林后面,一条溪流环绕在墓地边,汨汨的水声回荡不绝。胡水根将一块石碑立在了坟头。石碑是他找村里最好的匠人花了一整夜时间刻出来的,当他把石碑树在隆起的坟头时,他知道尹桃花的躯体在这一刻已经完全落定在夏霖的这片土地上了。躯体是沉重的,所有人的躯体最终都会落定尘埃,但当胡水根想到尹桃花在最后弥留的时刻还告诉他那个回归的梦境,他知道那个梦境已经像镜子一样永远坠落山谷了,它再也不可能照亮尹桃花的身体像往常一样从晨曦中苏醒,在阳光下走动,再也不可能让更多的梦境像小亮片一样熠熠发光了。泉水叮咚响动,像悲哀的乐曲流向远方,也许它将带着尹桃花的灵魂一寸寸的流向那个遥远的北方小镇,那条长街,还有那座古井。胡水根跪在石碑面前,将一堆冥纸点燃,火舌迅速的吞没着一切,灰烬很快像蝴蝶一样纷纷窜起,然后又像黑雨一样缓慢落下。胡水根的头发上、眼睫毛上、肩膀上、衣襟上落满了乌云般的灰烬,他的浑身上下被灰烬的气息包围着,当他看到灰烬正在石碑的上空继续飘扬时,他垂下前额对着那石碑叩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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