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离近代社会最近的朝代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宋朝都是离近代社会最近的朝代。这个时代有了通宵营业的商业区,有了国家发行的纸币,有了报纸,有了足球的组织??齐云社,中国菜变得精致,烹饪技术有几十种,商品种类齐全,有记载的冷饮就有二十多种,分工细密,“三百六十行”产生于这个时代,甚至有专门卖牙刷的“刷牙铺”,城乡开始分治,有所谓乡村户、坊郭户,城市人口的比例连后来的民国也未曾超过,大众文化开始兴起,什么嘌唱,悬丝傀儡,药发傀儡,筋骨上索杂手伎,球杖锡弄,讲史,小说,散乐,小儿相扑,杂剧,掉刀,蛮牌,影戏,弄蚁,诸宫调,商谜,说诨话。
如果说汉朝象一部传奇,唐朝象一个梦想,宋朝更象是一个神话,或者,是一场梦。连关于宋朝的笔记,不少也与梦有关,《东京梦华录》,《梦梁录》。读唐诗时,我们看到的是田园,边塞,而读宋词,我们却仿佛总置身于城市之中。元人绘画是山水,明清绘画是花鸟,而宋朝,我们说得最多的,却是关于那个繁荣都市的《清明上河图》。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的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日本学者内藤湖南说,唐代是中古社会的终结,宋代是近代社会的开端。是的,用西方“近代化”的标准,例如:市场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发达、都市化、政治的文官化、科技的新突破、思想与文化的世俗化、民族国家的成形、以及国际化,等等。这一组因素,宋代的中国似乎全部齐备,并且比西方提早五百年。
罗兹•墨菲在《亚洲史》上提到,宋朝十一世纪的钢铁产量,比欧洲直到十七世纪的总和都多。煤在北宋的汴京已代替柴炭成了主要能源,“京师十万户,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临安则成了中国第一个因为工商业,而不是政治中心的人口过百万的城市。另一个商业中心苏州也接近这个数字。南方更有大量因工商业和对外贸易而新兴的城市,明州和泉州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贸易港。此外,矿冶、造纸业、制瓷业、丝织、航海业也高度发达。造纸、印刷、火药、罗盘虽然多发明于前代,但至宋代始大规模应用。
但宋朝的成就却不是政府刻意设计的结果,宋朝的制度倒象是被经济及其他力量裹胁着前进,也算是“摸着石头过河”了。宋朝立国后,制度大抵因袭得多,改进的少,连都城的确定都似乎身不由已似的,后来也慢慢演进,三百载后,终于将举世无双的财富、文明、科技送于蒙古人之手。
宋太祖皇袍加身之后,勒石为戒,规定后世子孙必须遵守三件事,一为善待柴氏子孙,二为不杀士大夫及言官,三为永不加农田之赋。第二条奠定了北宋一代皇帝和智识阶层的蜜月期,以及相当程度的言论自由。第三条奠定了有宋一代重商主义和重视海外贸易的基调,也影响了后来的熙宁变法。至于第一条,也许能积些阴德吧,同样是得国于孤儿寡母之手,曹孟德数传而亡,袁世凯及身而没,宋却能“清平三百载”,虽然主要因为工商业之发达,但为政宽厚还是有些用的。
至于抑制兵权,虽可以说出于赵氏的私意,但也可以说出于当时的民意。自唐天宝之后,北方丧乱数百年,百姓可以说深受兵祸之苦,看中晚唐的诗,大多反战,牛李党争中,士族出身的李党主张对藩镇用兵,而寒族出身的牛党则反对用兵,主张“销兵”,又何尝不是因为牛党出身平民,带着民意呢。北宋一朝,武人地位很低,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是当时的民谣,武人立功,即使能恢复燕云也比不上一个状元风光。灵夏问题是边疆闹独立,燕云问题是历史遗留的领土争端,至于“岁币”,相当于全国每人每年少吃一个烧饼,并且通过贸易收回来的更多。到了南宋,有了亡国之痛,民族主义被激发,再天天听书看戏,什么杨家将一门忠烈,岳鹏举精忠报国,才朝野一片的拥战,后来蒙古人也想要岁币,使者竟在路上被爱国志士杀死,只是前有“高宗忍弃中原”,后有权臣次第当道,致有崖山海战之败,浮尸数十万。
王夫之在《宋论》中说,宋仁宗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好事是引进和推广占城稻,坏事是发行“交子”。 占城稻可以一年稻麦两熟,而税收不变,造成事实上的减税。如果说汉的文景之治源于“小政府”,唐的贞观之治源于“耕者有其田”,宋仁宗的盛世则源于这种事实上的减税,自古只有减税能拉动内需,未曾有增税能拉动内需的。
“交子”的发行让中国从通货紧缩时代进入通货膨胀时代,此时代历时数百年,直到明后期,美洲白银输入,银本位时代的到来。“交子”到南宋成为“会子”,当此之时,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基本成熟。
宋另一个值得称道之处是相对完备的社会保障。以平均每年修水利数目言,唐为0.88,五代为0.245,金为0.166,宋则为3.48。福利方面则有所谓“从胎养到祭祀”(王德毅语)的“赈恤”,怀孕不能自存者有胎养谷,遗弃小儿有举子仓,慈幼局,助学则有学田,一郓州之学田或至两千五百多亩,生病无钱医治则有惠民和剂局,贫民之收养有福田院,安济坊,遇灾荒有常平、惠民诸仓,养老则有居老院,养济院,无钱丧葬则有漏泽园。虽然只对无助之贫民,而非普及,但有宋三百年,无席卷数千里之大规模起义,除工商业可吸收人口外,亦赖于此。
但宋也遇到了汉初相似的问题,国内两极分化,国外燕云未复,灵夏又反,于是有拗相公的熙宁变法。在拗相公王安石变法之前,有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的庆历新政,是以整顿吏治为核心的政治体制改革,结果遭到的官僚集团的拼命抵抗。宋仁宗是个厚道人,包拯痛书陈词,唾沫溅得仁宗一脸,仁宗也只是用袖子拭去。后来很多有关宋代的电影电视剧都把宋朝皇帝演成一色的和事佬老好人,大约也源于此。但做皇帝太厚道结果就是改革也变成了和稀泥,等多年以后年轻气盛的神宗向当年政改先驱富弼请策时,富弼心灰意冷,说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神宗又哪里等到上二十年,每天做梦都想着恢复灵夏,收复燕云,我大宋要雄起,爱拼才会赢。等热血青年神宗遇到了热血中年王安石时,终于相见恨晚,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人生若只如初见。
但王安石再热血,毕竟是个中年了,王安石的变法涉及经济,军事,民生,却完全不关吏治,他绕过了政改这个拦路虎,从经改入手。但有经改无政改的改革,虽然容易推行,却是先天残疾的,不过是另一次的“与民争利”。新旧党争因此而起,一方主张“富国强兵”,一方主张“藏富于民”。掐到后来,谁也不记得当初是因为什么政见的相左了,改革派,保守派,最后只剩下了投机派。但国家的元气也在这国有化和私有化的往复中大伤,后代往往把北宋之亡归于王安石,但王安石就只好象东京城那个善吆喝的卖“环饼”小贩,一个劲长叹,吃亏的便是我呀。
汉代的盐铁酒专卖,至唐代增加了茶叶,变法后又有所谓免役钱,旧党上台,恢复差役,而免役钱照收,新党再上台,再行免役,收新的免役钱,如此往复。太祖不准加赋,但其他杂税仍在巧立名目,什么市利钱,公证税,一分增收税钱,遗嘱及嫁女税,南渡之后又有什么三五分增税钱,布估钱,版账钱,勘合钱等等。“与民争利”的同时,也伴随国有资产的流失,如熙宁年间的四十四万顷官田,经变法官员变卖,到元丰年间只得六万余顷。
所以罗兹•墨菲说宋朝“可能导致中国发生一场真正的工业革命”,我是不大相信的。他说,“如果宋朝存在的时间再稍长些,或者成吉思汗年轻时就死去??确实多次差一点就死去??那么中国可能一直在无间断地领导世界,而近代欧洲的兴起也不会是已经发生过的那样”。但南宋的发展已较北宋为慢,虽然还没有停滞,宋代是离近代社会最近的时代,但虽然看上去很近,走起来却还要很远。
宋朝也许是官僚政治加市场经济做得最好的时代,解决了阶级流动问题,所有的官员都出身平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郎”,有一定的社会保障,但它仍没有解决官僚资本的垄断。虽然累进税制,一定的社会保障和灾年征兵让宋朝不至于“流民四起”,但却是以牺牲中间阶层,特别是体制外的中间阶层,为代价的,对官员的免税,以及权力寻租,各种税负最终还是转嫁到手工业者,小业主,富户身上,而这些,最终将阻碍工商业的发展,指望十一或十二世纪的世界拥有足够的购买力,让这个有一亿人口的国家通过海外市场实现工业革命,无疑于黄梁一梦。而宋朝也终于和那个“筑梦帝国”拜占庭一样,在异族的刀兵下烟销云散,“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都休”。
(待续) |